第一百章《後來的事》(11)

第一百章《後來的事》(11)

螞蟻喜歡爬進日式客廳的季節到了。代助找了一個大碗,在碗裏裝滿了水,再把一束雪白的鈴蘭連梗帶花一起浸泡在水中。一簇簇纖細的小花遮住了繪著深色花紋的碗口。大碗稍微移動一下,小花便紛紛掉落。代助又找來一本厚重的大字典,將碗放在上面,又把枕頭放在大碗旁邊,仰面躺下。滿頭黑髮的腦袋剛好躺在大碗的陰影下,花兒飄出的香氣順勢飄進鼻中,代助一面嗅着花香,一面橫卧小憩。

外界毫不起眼的事物經常帶給代助異常深刻的刺激,反應過於激烈時,甚至連晴空的日光反射都會令他難以忍受。每當代助陷入這種狀況時,他就盡量減少與人接觸,不論早上還是下午,只管躲在家裏蒙頭大睡。而為了讓自己容易入睡,他經常利用這種若有似無卻夾着一縷甜味的花香。現在他閉上眼皮,不讓光線照在眸子上,只用鼻孔靜靜地吸著空氣,不一會兒,枕畔的花兒慢慢飄向夢境,煩躁的意識吹拂四散。待他成功地陷入酣睡,神經便又重新恢復沉靜,就像重生一次似的,等到再度跟別人接觸時,他就能比較輕鬆愉快。

被父親叫去前的兩三天,代助每次看到庭院一角盛開的紅玫瑰,總覺得點點鮮紅刺得眼睛發疼,只好把視線移向種在洗手盆邊的紫萼葉片上。那些葉子表面都夾着三四條隨意又細長的白色線條,代助看到這些線條時,感覺葉片似乎正在拉長,自己也會隨着那些白線毫無拘束地自由伸展。但是對代助來說,院裏的石榴比玫瑰更耀眼,更令人難以忍受,那種刺眼的花色,簡直就像綠葉之間發出陣陣閃光。另一方面,他覺得石榴跟自己現在的心情也不太調和。

從總體上來看,代助現在的心境覆蓋着一層灰暗,就像經常出現在他心頭的那種情緒一樣。他現在只要看到過於明亮的物體,明暗之間產生的矛盾就令他難以忍受,即使持續凝視紫萼的綠葉,也會馬上感到厭煩。

不僅如此,某種屬於現代日本特有的不安,也正在不斷向他襲來。這種不安也是人際間缺乏心靈聯繫而形成的一種近於蠻荒的狀態。代助對自己這種不安的心境感到訝異。他向來不靠神明寄託心靈,因為他是個有主見的人,天生就無法信奉神明。更何況他始終相信,只要人與人之間心意相通,就沒有必要依靠神明。只有在人類想要解除猜疑帶來的痛苦時,神明才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說,越是信仰神明的地方,說謊的人越多。而另一方面,代助又發現,現在的日本人已變成一種既不信神也不信人的民族,他認為這種現象應該是日本的經濟狀況造成的。

四五天前,代助在報紙上讀到一則扒手和刑警狼狽為奸的新聞。而事實上,如今這種警察又何止一兩人?根據另一家報紙報道,如果繼續深入追查下去,恐怕整個東京都要暫時陷入沒有警察的狀態了。讀到這則新聞時,代助也只能露出苦笑。薪水微薄的刑警要對付艱難的生活,當然只能鋌而走險吧。在父親面前聽到自己的婚事時,代助也曾生出類似的感覺。但那只是因為他不信任父親,才會在心底生出一種不幸的暗示。代助並不因為自己生出這種暗示,而對父親感到愧疚,就算他將來真的陷入不幸,也還是會讚許父親現在的做法是對的。

代助對平岡的感覺也是一樣。不過他對平岡心存諒解,覺得平岡的所作所為都是人之常情,代助只是不太喜歡平岡那個人而已。他對哥哥雖然敬愛,卻無法信賴哥哥。嫂嫂是個誠意十足的女人,但她不是直接能讓自己陷入生活困境的人,所以代助認為嫂子要比哥哥容易對付。

他在整個世界面前,向來也是懷着這種想法應付。儘管他非常神經質,卻很少被不安的感覺弄得心神不寧。這一點,他很清楚。但現在不知為何,整個情況突然改變了。代助覺得這種變化,應該是生理帶來的影響。於是他才想起有人送來這束鈴蘭,據說是從北海道采來的。代助解開整捆花束,泡進水裏,並躺在花下小憩。

大約過了一小時,代助睜開烏黑的大眼,眼珠一動也不動地盯着某個點,看了好一會兒,手腳的姿勢也跟他熟睡時一樣,毫不動彈,彷彿死人似的。就在這時,一隻黑色螞蟻爬過法蘭絨衣領,掉在代助的咽喉上。他連忙伸出右手緊壓喉頭,皺着眉頭,用手指夾住那隻小動物送到鼻尖打量起來。螞蟻早已被他捏死。代助用拇指的指甲彈掉了黏附在食指指尖的黑色小東西,這才從地上爬起來。膝蓋周圍還有三四隻螞蟻正在爬行。他又拿起薄薄的象牙裁紙刀,解決掉它們之後,才拍掌叫人進來服侍。

「您睡醒啦?」門野說着走進屋來,問道,「要給您倒杯茶嗎?」代助一面拉攏敞開的衣領遮住裸露的胸膛,一面平靜地問:「我剛才睡覺的時候,有誰來過嗎?」

「有哇。有人來過。是平岡太太。您猜得好准哪。」門野不經意地說。

「為什麼沒叫醒我?」

「因為看您睡得很熟呀。」

「可是來了客人,我怎麼能再睡?」代助加重了聲調。

「您說得沒錯,可是平岡太太叫我不要吵醒您哪。」

「所以,平岡太太已經回家了?」

「不,也不是回家了。她說她先到神樂坂買點東西,買完之後再來。」

「那她還會回來。」

「是的。其實她剛才已走進客廳來了,原本想在這兒等您睡醒的。但是看老師睡得這麼熟,可能覺得您不會馬上醒來吧。」

「所以才又出去了?」

「對呀。嗯,就是這麼回事。」代助笑着用兩手摸了摸剛睡醒的臉龐,起身到洗澡間去洗臉。不一會兒,只見他頂着一頭濕漉漉的頭髮,重新回到迴廊邊,欣賞著院中景色。代助感覺情緒比剛才好多了,心情愉快地看着兩隻燕子在那陰沉沉的天空裏來回飛舞。

自從上次平岡來過之後,代助一直引頸期盼三千代會來看他。但事實卻不像平岡所說的那樣。或許,三千代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故意不來?也可能是平岡從一開始就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代助內心懷抱着疑問,也因此感到心中的某處十分空虛,但他並不想把這空虛的感覺當成一種日常生活經驗,探討成因或對策。他覺得,若是深入窺視這種經驗,或許會有更黑的陰影隱藏在底層。

代助最近盡量避免主動找平岡,散步時,通常朝着江戶川的方向走去。櫻花凋謝的那段日子,他總是在晚風吹拂下,在河上的四座橋(1)踱過來踱過去,幾乎踏遍兩岸的長堤。現在是綠蔭遍地的時節,櫻花早已落盡,代助時常站在橋中央,手肘撐住臉頰,欣賞那茂密的樹葉間射來的水光。看着看着,他的視線順着水面逐漸變細的光影一路向前,然後抬頭仰望目白台上那片高聳的森林。只是每次返家的路線,代助不再走到橋對面登上小石川的山坡。有一天,當他走到彎度較緩的一段河邊時,剛好看到五六十米的前方有一輛電車,平岡正從車上下來。代助覺得自己肯定沒看錯,所以馬上轉身,又朝河邊的棧橋走回去。

他對於平岡的狀況始終很在意。儘管他覺得平岡現在恐怕還處在衣食不穩的境地,但他也曾想像,或許平岡已在哪一行里找到了餬口維生的飯碗。只是,他並不想專為弄清真相而跟蹤平岡。因為他預料自己看到平岡時,一定會毫無理由地冒出不悅的感覺。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平岡其實也沒那麼討厭,就算只為了三千代,也還是值得為平岡的處境操心。即使只為平岡着想,他也是衷心期盼平岡能夠成功。

最近這段日子,代助懷着這樣一顆殘缺的心,空虛地活到了現在。剛才叫門野拿來圓筒抱枕,打算好好睡個午覺的那一刻,燦爛的宇宙帶來的刺激簡直快讓他受不了了。代助一向都像這樣過分敏銳地感受着生命。若是可能的話,他剛才真想將腦袋沉進湛藍的深水底部。所以,當他把熱乎乎的腦袋倒在枕上時,平岡和三千代幾乎都從他腦中消失了。代助這才安安穩穩地睡了一個好覺。只是,正當他陷入沉睡的那段時間,似乎又感覺到有人走進房間,那人又輕輕地走了出去。直到他睡醒坐起身子時,那種感覺仍舊殘留在腦中,久久無法揮去。所以代助才把門野叫來詢問是否有人來過。

現在他站在迴廊上,兩手遮著額前,眺望正在高空歡快往返的飛燕。看了一會兒,感覺眼睛很累,便又重新回到室內。但因為聽說三千代等一下還會再來,這種近在眼前的期盼早已破壞了原本平靜的心情,代助既無法靜下來思考,讀書也讀不進半個字,最後只好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大畫冊,攤在膝上翻閱起來。不過代助只是用手指一頁頁翻過,每張圖畫的內容甚至連一半都沒看清。翻了半天,終於看到一幅布朗溫(2)的作品。代助平時就很喜歡這位裝飾畫家的畫作。他的目光跟平時一樣,閃著亮光投向畫頁。紙上畫着某處的海港,背景畫了許多船隻、桅杆和船帆,空白的部分畫滿了鮮明亮麗的雲彩和藍黑色的海水,而站在背景前方的,則是四五名裸體工人。他們身上的肌肉鼓脹得像一座座小山,肩膀到背脊之間全被肉塊填滿,肉塊間形成的花紋就像佈滿旋渦的山谷。代助望着這些工人的肉體,感受到肉體力量帶來的快感。看了好一會兒,畫冊依舊攤在膝上,代助的注意力卻從眼睛轉向耳朵,他聽到後門那兒傳來老女傭的聲音,接着,又聽到送牛奶的人拎着空瓶匆匆離去,瓶子發出一陣叮叮噹噹的撞擊聲。因為屋裏特別安靜,對聽覺敏銳的代助來說,這些聲音帶給他格外強烈的刺激。

代助愣愣地凝視牆壁,他想叫來門野,再問問三千代說她到底什麼時候才來,又怕被門野譏笑,只好作罷。他覺得自己不該表現出引頸翹首的模樣,因為現在等待來訪的,是別人的老婆,若是有急事要跟對方商談,他應該隨時都能上門拜訪對方。一想到眼前這種自相矛盾的狀況,代助不免自覺理虧,而羞愧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但對於隱藏在理虧背後的各種理由,他卻是心知肚明的。代助感到十分無奈,因為這種自知理虧的狀態,就是擺在面前的唯一事實。就算能想出任何駁倒這種事實的說法,也只是一種自我逃避、自我蔑視的表面功夫而已。想到這兒,代助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等待三千代返回的這段時間,代助簡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發過去的。不一會兒,只聽門外傳來女人的聲音,代助的心臟忽然猛烈跳動起來。談天論地講道理的時候,代助是個很厲害的能手,但要較量心臟的力量時,他卻是個弱者。代助最近比較不常發怒,這完全是出於頭腦的控制。他覺得生氣是一種輕視自己的行為,他的理智不允許他隨便生氣。但是除了發怒之外,代助還沒有能力控制自己其他特殊情緒。所以當門野的腳步聲從書房門外傳來時,代助原本紅潤的臉頰便在瞬間失去了些許光澤。

「來這兒嗎?」門野極為簡短地向代助徵詢意見。因為門野覺得「要請到客廳去嗎?」或是「要在書房見面嗎?」這兩種問法都很麻煩,便把問題壓縮成短句。「嗯!」代助答完站起來,像要把等候指示的門野趕出去似的走向門口,同時把腦袋探向迴廊。三千代站在迴廊跟玄關的連接處,滿臉猶豫地望著書房。

跟上次見面時比起來,三千代的臉色越發蒼白了。代助用眼色和下頜向她招呼,示意她進書房來,等到三千代靠近門口時,代助才發覺她的呼吸非常急促。

「怎麼了?」代助問三千代沒有回答,徑自走進書房。她穿着一身毛料單層和服,裏面襯著襦袢,手上拎着三枝很大的白百合。進屋之後,三千代將手裏的百合往桌上一扔,彎身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也不管頭上新梳的銀杏返髻(3),腦袋靠在椅背上。

「哎喲,累死我了。」她一面說,一面看着代助露出笑容。代助拍一下手掌,想叫人送杯水進來。三千代卻沉默地用手指了指桌子。桌上有一個玻璃杯,是代助剛才吃完飯,用來漱口的,裏面大約還剩兩口水。

「這是乾淨的吧?」三千代問道。

「這是我剛才喝過的。」說完,代助端起杯子躊躇著。他想從座位處拿起水倒掉,但紙門外有一扇玻璃落地窗擋住了去路。每天早上,門野總是讓迴廊的玻璃窗維持原樣,而不肯輪流打開一兩扇窗子通風。代助起身走到迴廊邊,一面把水灑向庭院,一面呼叫門野。卻不知剛剛還在面前的門野跑到哪兒去了,叫了半天,也沒聽到回應。代助顯得有點慌亂,轉身回到三千代身邊。

「馬上幫你端水來。」說着,代助卻將剛才倒空的玻璃杯放在桌上,返身朝向後門走去。穿過起居室的時候,看到門野正用那粗笨的手指從錫制茶葉罐里捏了一些玉露茶葉出來。他看到代助的身影,連忙解釋道:「老師,馬上就好。」

「茶等會兒再泡不要緊。先來一杯水。」代助說完,親自走向廚房。

「啊!是嗎?要喝水嗎?」門野趕緊丟下茶罐,緊緊跟在代助身後。兩人忙了半天,卻沒找到玻璃杯。「阿婆到哪兒去了?」代助問。「剛出門給客人買點心了。」門野答道。

「家裏沒點心的話,應該早點買好嘛。」代助邊說邊扭開水龍頭,把水裝進茶杯。

「因為我忘了事先告訴阿姨有客人要來。」門野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抓着腦袋說。

「那你去買點心也行啊。」代助走出後門,責備着門野。不料門野還有另一番說辭:「不是呀。阿姨說她還有很多東西要買。其實她走路不方便,天氣又不好,還不如不去呢。」代助頭也不回地朝書房走去。待他跨過門檻,剛踏進房間,就看到方才放在桌上的那個玻璃杯,正被三千代兩手捧著放在膝上。杯中裝着一點水,分量就跟代助剛才灑在庭院裏的水差不多。代助手捧茶杯,獃獃地站在三千代面前。

「怎麼回事?」代助問。三千代用跟平日一樣冷靜的語調回答:「謝謝。我剛喝了那裏面的水,因為看起來好潔凈。」

說着,她的視線轉向那個浸著鈴蘭的大碗。碗裏被代助裝進了八分滿的清水。細如牙籤的鈴蘭花梗聚在水中,形成一片淡綠,花梗之間隱約可見碗底的花紋。

「你為什麼喝那玩意兒?」代助訝異地問。

「水又不臟,不是嗎?」三千代將手裏的玻璃杯伸到代助面前,讓他隔着玻璃打量杯中。

「雖然不臟,如果那是裝了兩三天的水怎麼辦?」

「不會啦。剛才我進來的時候,走到旁邊聞過啦。當時,那位青年說,剛剛才把水桶里的水倒進碗裏呢。不要緊的。味道很好呢。」

沉默著在椅子上坐下。他很想追問:你是為了故作詩意(4)才喝了碗裏的水?還是被生理作用逼得喝了那個水?但卻沒有勇氣開口。因為就算答案是前者,代助卻不願相信三千代會為了附庸風雅而模仿小說里的情節。所以他只問了一句:「感覺好一點了嗎?」三千代的臉頰終於恢復了紅潤。她從和服袖裏拿出一塊手帕,邊擦拭嘴角邊述說事情原委。

「以前我都是從傳通院門前搭電車到本鄉購物,後來聽別人說,本鄉的物價跟神樂坂比起來,要貴上一成或兩成,所以最近兩次購物,我都到這附近來。本來上次就該到府上拜訪,但那天天色已晚,便匆匆趕回家。今天為了路過這兒,我還特地早一點出門,誰知遇上你在休息,所以我決定重新返回大路去購物,等會兒回家時再順道經過這兒。不料我才走了一半,天氣竟然變了,剛爬上藁店(5)附近的坡道,就開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我又沒帶傘,為了不淋濕衣服,只好鼓起勁兒拚命往前跑,才跑了兩步,身體就好吃力,呼吸也很困難。

「但我現在已經適應過來了。你別擔心。」三千代說着轉眼望向代助,臉上露出凄涼的笑容。

「心臟病還沒徹底痊癒嗎?」代助非常憐憫地問道。

「徹底痊癒這種事,這輩子都不可能了。」三千代這話雖然聽來絕望,語氣卻不悲觀。只見她舉起手,手掌向前,看了一眼套在纖纖玉指上的戒指,又把手帕揉成一團,重新塞回袖管里。代助垂下眼皮,俯視着女人額頭和鬢角連接的部分。

半晌,三千代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開口向代助道謝,感謝他上次送來那張支票。說這話時,她的頰上彷彿泛起一絲紅暈。視覺極為敏銳的代助看得非常清楚。他把這種現象看成借貸關係造成的羞愧,所以立刻轉移了話題。

三千代剛才拿來的百合依然放在桌上,甜蜜又強烈的香氣瀰漫在兩人之間。代助覺得這麼濃烈的刺激放在自己鼻尖簡直難以忍耐,卻又不忍當着三千代的面隨便丟掉花兒,便隨口問道:「這花兒是怎麼回事?你買的?」

三千代默然地點點頭。

「很香吧?」三千代說着,鼻子湊到花瓣旁,猛地吸入香氣。代助忍不住撐直兩腿,身體向後一仰。「不能靠得那麼近聞它呀。」

「哎喲!為什麼呢?」

「為什麼?沒有什麼理由。反正就是不能這樣聞花。」

代助微微皺起眉頭。三千代把臉孔退回原先的位置。

「你不喜歡這花兒?」

代助依然讓椅子腳向後傾斜著,身體也向後仰著,嘴裏沒說話,臉上卻露出微笑。

「早知這樣,我就不必買了。真沒意思,害我繞了那麼遠的路。不但淋了雨,還搞得我上氣不接下氣。」

戶外的雨勢變大了。雨點不斷彙集到檐下的排水管里,發出嘩啦嘩啦的水聲。代助從椅子上站起來,拿起面前的百合,用手扭斷了綁住根部的濕稻草。

「是送給我的嗎?那得趕緊插在水裏。」代助說着,便把花柄插進剛才那個大碗裏。但是枝梗太長,根部幾乎冒出水面,代助便抓起滴著水的花梗,又從書桌抽屜拿出一把剪刀,咔嗒咔嗒剪了幾下,將花梗剪成原來的一半長度。這樣一弄,三朵巨大的百合就全都躺在一簇簇的鈴蘭上面了。

「好,這下可以了。」說着,代助把剪刀放在桌上。

三千代凝視着那堆插得怪異又混亂的百合,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提出一個奇妙的疑問:「你從什麼時候起不喜歡這花兒的?」

原來從前三千代的哥哥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天,代助不知為何曾經買過幾枝長梗的百合到她谷中的家裏拜訪。當時,代助還叫三千代將一個外形怪異的花瓶弄乾凈,然後鄭重其事地把自己買來的花兒插在瓶里,好讓三千代和她哥哥抬起頭來就能欣賞到放在凹間的花瓶。這件事,三千代直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你那時不也把鼻子湊上去聞過嗎?」三千代問。代助這才想起從前這一段,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

不一會兒,雨越下越大了。遠處傳來雨點敲擊房屋的聲音。門野進來問道:「有點變冷了。要不要關上玻璃窗?」門野關窗的這段時間,代助和三千代一起把臉孔轉向庭院。青翠的綠葉全被淋得濕漉漉的,一股沉靜的濕氣越過玻璃窗,直向代助的腦袋吹拂而來。彷彿浮遊在塵世的物體全已隨着雨點落向大地。代助覺得心情難得地輕鬆自在。

「這雨下得真好。」他說。

「一點都不好。我可是穿着草履來的。」三千代露出幽怨的神情,抬頭仰望從檐下排水管滴落的雨點。

「等一下你回去的時候,我叫車送你就行了。別急着回去。」三千代看起來卻不像能待很久的樣子。她用眼睛凝視着代助,埋怨道:「你還是跟從前一樣悠閑嘛。」但是說完之後,她的眼角卻浮起一絲笑意。從剛才到現在,平岡的臉孔一直隱隱約約地藏在三千代背後,這一刻,代助心底的瞳孔卻清晰地看到平岡那張臉。代助覺得有某種東西突然從暗處向自己逼近。說來說去,三千代畢竟還是個拖着甩不掉的黑影往前走的女人。

「平岡怎麼樣了?」代助故意裝出不經意地問道。三千代的嘴角似乎撇了一下。

「還是老樣子啦。」她說。

「還是沒有任何着落嗎?」

「那方面倒是可以放心。好像下個月就能進報社工作了。」

「那很好哇。我一點都沒聽說呢。如果真是那樣,豈不就暫時沒問題了?」

「是呀。嗯,確實值得慶幸呢。」三千代一本正經地低聲答道。代助覺得此刻的三千代非常惹人憐愛。他又繼續問道:「那麼另一方面,最近沒再惹什麼麻煩吧?」

「另一方面……」三千代沉吟半晌,突然紅了臉。

「其實,我今天就是來向你道歉的。」三千代邊說邊重新抬起垂下的臉孔。

代助不願再露出任何尷尬的表情刺激這個女人,也不想特意說些迎合對方的辭令,讓她更加難堪,所以,代助只是靜靜地傾聽三千代敘述。原來,不久前代助借給她的兩百元,本該立刻拿去還錢,但是因為剛搬了新家,各種花費也很多,所以她前陣子就開始拿那筆錢添置新家的用品,本想着以後再把錢補回去,可是後來又迫於每日的衣食,完全顧不了那麼多了。雖然她心中覺得非常過意不去,卻因手頭不便,也只好暫時挪用,就這樣,零零碎碎地花了一段日子,那兩百元竟然全都花光了。老實說,若不是靠着這筆錢,他們夫婦倆也不可能過到今天。現在回想起來,若是手邊沒有這筆錢,或許也會去想別的辦法,但就是因為有了這筆錢,遇到困難時,才能應付過去,而最重要的那筆寫了借據的債,卻還原封不動地欠著。三千代最後自責地說,這都不能怪平岡,全是她的錯。

「現在想想,真的很對不起你,心裏實在是後悔莫及呀。不過當初向你借錢的時候,我絕對沒想要欺騙你,請原諒我吧。」三千代露出痛苦的表情向代助解釋著。

「那筆錢反正是給你的,你要怎麼用,不會有人說什麼。只要能派上用場就好,不是嗎?」代助安慰道,他特別把「你」這個字說得既緩慢又響亮。

但是三千代卻只答了一句:「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雨一直下個不停。三千代告辭的時候,代助按照剛才的承諾,叫了一輛車送她回去。氣溫很低,他想讓三千代在毛料和服外頭再披一件男人外套,她卻笑着婉拒了。

(1)四座橋:明治時代的東京江戶川沿岸是賞櫻勝地。從江戶川橋、石切橋、前田橋(西江戶川橋)至中橋的這四座橋沿岸尤其有名。

(2)布朗溫(1867-1956):英國畫家,擅長色彩濃厚的宗教畫、風景畫、壁畫。

(3)銀杏返髻:明治、大正時期流行的一種婦女髮髻。腦後的髮髻向左右彎成兩個半圓,因形狀像銀杏的葉子而得名。

(4)詩意:根據日本文學評論家江藤淳在《漱石與其時代第四部》(第266頁)解釋,當初小說在報紙連載時,文中的「鈴蘭」一詞是用片假名寫的「Lilyofthevalley」,熟悉西洋文學的讀者應該能夠立刻聯想到法國作家巴爾扎克在1835年發表的不倫小說《幽谷百合》,故事內容為貴族青年費利克斯與莫瑟夫伯爵夫人的柏拉圖式婚外戀。但夏目考慮到當時一般讀者對西洋文學並不熟悉,所以用「詩意」來暗示「鈴蘭」另有所指。鈴蘭在西洋文學中象徵優雅、甜美,因為喜歡長在陰暗處,因此也象徵謙虛,以及「重獲青春與幸福」之意。另一方面,鈴蘭的花朵純白,總是低垂著腦袋,西洋人認為它是不吉之花,如果移植到自家庭院,必會給家人招來死亡。江藤淳認為,夏目漱石向報社提出的小說大綱里也用片假名寫出了「Lilyofthevalley」,表示他早已決定要寫一部不倫小說。而那花碗裏用來浸泡鈴蘭的水,是代助裝進去的水,三千代喝下了碗裏的水,象徵她即將死而復生。

(5)藁店:神樂坂附近的一條小巷,即今日新宿區的袋町。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日本文學獎入圍及獲獎作品精選集(共六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百章《後來的事》(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