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上)》(7

第七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上)》(7

帝國時代

朱朝愛恨

如果愷撒是羅馬帝國的開國太祖,那麼屋大維則擔得起太宗兩個字。

太祖太宗以降,帝國的守成之主,光芒已經暗淡了許多。

羅馬三帝提比略,活的年頭比他的養父屋大維還要多,足足有七十八歲。新生的羅馬帝國,雖然已經成為事實上的帝國,但從提比略開始,對於皇帝登基還是有了一些程序正義方面的約束。就拿提比略來說,皇帝帝位是不能一下子繼承的,元老院第一步要先通過決議,授予提比略為「元首」(Princeps)。拿到元首頭銜之後,元首權力再逐漸加持,直到最後複製屋大維曾經擁有的一切。

作為「元首制」在屋大維身後延續的象徵,元老院必須要履行這個程序,並最終為提比略上尊號「奧古斯都」「國父」(PaterPatriae)、「統帥」(Imperator),甚至要為提比略戴上一頂象徵至高無上權力的、由月桂樹和橡樹樹枝所編成的「王冠」(CivicCrown)。走完這一切的流程,元老院所主持的元首制世代輪替,才算是執行落地了。

不過,提比略並不這麼想,他壓根就不想接受任何虛妄的尊號。

不是因為謙虛。

繼位的這一年,提比略已經五十五歲了,他不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從宮廷陰謀和戰場死人堆里僥倖爬出來,並且還硬撐著活到現在的一位中年人。一路走來,多少人倒在了各種明槍暗箭之中。這些人中,有些是提比略的敵人,有些是提比略的親人。他心似明鏡,皇帝的位子也不是那麼好坐的,因為那個位子給他帶來權力榮耀的同時,他也要對天下蒼生負責,而同時他還要花費一生的時間來提防無處不在的敵人或者小人。

這樣活着,並不比之前輕鬆多少。

當年屋大維雖然讓莉薇婭以及莉薇婭背後的整個家族一步登天,但他並不是一個慈祥的養父,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專制、殘暴、六親不認。強迫自己和結髮妻子離婚,娶了小丈母娘茱莉亞這事,一直讓提比略耿耿於懷。這些年來,提比略和自己的老媽莉薇婭也一樣過得膽戰心驚,如履薄冰。如果不是母子二人每每在緊要關頭棋高一著,那麼波老三和茱莉亞的最終宿命,也難保不是提比略母子二人的下場。

年少家貧,顛沛流離。戎馬半生,刀光劍影。

最終熬死屋大維登上帝位,這一切太過順理成章。

但提比略的心,早就累了。

他確實想擁有所有屬於奧古斯都的權力,但他卻絲毫不想履行屬於奧古斯都的責任。對於那些不着邊際的各路尊號,更是跟提比略沒有半毛錢的關係,那些所謂的尊號,都只不過是前代愷撒、屋大維的往日榮光。而今天的皇帝要想贏得這一切,必須靠實力,而不是靠別人的恭維和諂媚。

更何況,還有那些討厭的元老院元老。元首制下的皇帝,還不能做到獨斷專行,唯我獨尊,很多時候還需要被元老院掣肘。所謂的皇帝想做點事情,先要說服元老院。與其如此,還不如自己享受作為皇帝的快樂,而讓元老院去幫助自己處理繁雜的政務。如此分工,不是甚好嗎?在即位之初的那段日子裏,提比略甚至抱怨元老院奴性太強,不能把自己從無邊無際的文山會海中解放出來。因此私下裏,提比略稱呼元老院那群人為「老奴」(menfittobeslaves)。

對外,也是危機四伏。

屋大維的離世,帶來了三軍震動。

新皇帝暫時不能夠一下子做到威加四海,即便是提比略這樣的馬上皇帝,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帝國的北部邊疆,羅馬帝國的不斷蠶食,已經嚴重擠壓了北方蠻族的生存空間。這種擠壓帶來了蠻族的強烈反彈,因此當時最激烈的作戰一線,就在北部邊疆的萊茵河與多瑙河這兩個天然軍事分界線。萊茵河一線,被稱為「日耳曼尼亞」(Germania),而多瑙河一線,被稱為「伊里利庫姆」(Illyricum)。所以,這兩個地方,也被當時的羅馬人稱為是兩個戰區。

這兩個戰區中間,日耳曼尼亞地區生活的日耳曼蠻族部隊,作戰能力較強。比如早在公元9年,屋大維末期的時候,日耳曼人就曾經在條頓堡森林大敗羅馬帝國,殲滅了三個羅馬軍團。因此,對於羅馬人來說,日耳曼人已經成為帝國的心腹大患,中央也派出了最強最能打的部隊長期駐守萊茵河一線。當然,反過來講,日耳曼尼亞地區的羅馬軍人,擔負的防務不僅最重,也是所有羅馬軍團中最高危的崗位。

就在屋大維駕崩的當口,日耳曼的羅馬軍團以提高福利為借口,嘩變了。

前線危機四伏,提比略啟用了自己的侄子兼養子——日耳曼尼庫斯。

在西方的歷史記載中,日耳曼尼庫斯是一位岳飛式的人物,他被認為是古典時代的最後一位神話式羅馬英雄。與日耳曼尼庫斯的歷史定位相反,提比略則在對日耳曼作戰中,被認為是一個趙構式的君王。

日耳曼尼庫斯到了萊茵河一線作戰,首先是利用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平定了羅馬軍隊嘩變。之後組織羅馬軍團,東征日耳曼尼亞。在日耳曼尼庫斯這樣一位戰爭天才的帶領下,羅馬邊防軍節節勝利,不僅是消除了畏戰情緒,而且還以戰養戰,從戰爭中撈到了實惠。對於軍人來講,這樣的獎賞,要比以朝廷名義發多少福利,來得更實在。

然而,日耳曼尼庫斯的勝利,已經和提比略的羅馬帝國安全戰略,背道而馳。在提比略的眼中,戰爭就是燒錢的機器,對日耳曼人的征服成本太高,而帶來的實惠又太少。所佔領的地區大多屬於苦寒之地,跟地中海的溫暖相比,簡直就是毫無用處的垃圾領土。提比略骨子裏面就是一個保守的人,他上位沒有多久,就取消了很多前朝預算,包括行政開支,也包括文化娛樂、體育衛生事業的各項開支,結餘的錢統統用於經濟建設。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提比略要求對日耳曼作戰一線的羅馬軍團,固守萊茵河西岸。不到萬不得已,不得越過萊茵河東征。

日耳曼尼庫斯的結局,跟岳飛差不到哪裏去。

一線節節勝利,結果朝廷十二道金牌叫停了日耳曼尼庫斯的東征。

解除了兵權的日耳曼尼庫斯,被召回了羅馬。公元18年,日耳曼尼庫斯被委派到了敘利亞行省,到東部戰場上,負責起了與帕提亞帝國的外交事務。僅僅過了一年,公元19年的10月10日,日耳曼尼庫斯暴死於任上。

日耳曼尼庫斯的死,是一個懸案。

很多人傳說,日耳曼尼庫斯是被毒死的,而下毒的人就是當時敘利亞行省的總督皮索(GnaeusCalpurniusPiso)。民間謠言四起,提比略也被牽扯其中,他被認為是真正操縱整場大戲的總導演,是那個背後主使。因為日耳曼尼庫斯一死,提比略就迫不及待地宣佈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小德魯蘇斯(DrususJuliusCaesar)為新的王儲。而且更加巧合的是,就在日耳曼尼庫斯猝死的當天,小德魯蘇斯的兩個雙胞胎兒子(11)出生,提比略家後繼有人了。這兩個新生兒的生日,恰好就是他們干大爺的忌日。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提比略以帝國的名義逮捕了皮索,並進行審判。然而,就在真正的法庭開庭之前,皮索居然神奇地死在了獄中。官方口徑是,死於自殺。

這事,死無對證了。

但是,日耳曼尼庫斯的血,不能白流。他是皇帝的養子,是羅馬的民族英雄,也是擁有屋大維、莉薇婭、安東尼三大家族血統的未來的真命天子。這樣的人,不可能就這樣白白死了。他的妻子,發誓要為他討回公道。

日耳曼尼庫斯的妻子,同樣來頭不小。

當年茱莉亞被屋大維強行許配給大將阿格里帕,茱莉亞雖然總是背叛阿格里帕,但兩個人在短短的婚姻生活中,卻生養了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其中的三男,蓋老大、盧老二、波老三都先後離世,但兩個女兒一直活得好好的。

這兩個女兒,可都是當年屋大維的正經外孫女,堂堂皇室貴胄,金枝玉葉。兩個女兒中,大女兒叫作小茱莉亞(VipsaniaJuliaAgrippina或JuliaMinor),小女兒叫作大阿格里皮娜(AgrippinaMaior)。大女兒嫁給了來自媽媽茱莉亞家族的一個兩姨兄弟,而小女兒大阿格里皮娜,則被許配給了日耳曼尼庫斯。日耳曼尼庫斯和大阿格里皮娜情投意合,兩個在一起,一共生養了九個孩子。

日耳曼尼庫斯死後,他的遺孀就是大阿格里皮娜。

如果從陰謀論的角度來分析,日耳曼尼庫斯的血統,外加上大阿格里皮娜的血統,在提比略這裏簡直是壓倒性的存在。這一點,在講究血統,講究貴族出身的古代歐洲,是非常重要的。即便是提比略的老媽莉薇婭本人,也是靠着屋大維改換了自己的門庭,由屋大維把莉薇婭正式登記造冊,列入了愷撒屋大維貴家族一系,並加尊號「奧古斯塔」(Augusta),否則莉薇婭連個正經八百的貴族稱號都談不上。所以,提比略對於出身是比較在意的,而且在面對日耳曼尼庫斯夫婦的時候,心底深處難免自卑。別說大阿格里皮娜還口口聲聲要為死去的日耳曼尼庫斯討回公道,就算她不說話,不吭聲,她的呼吸都是一種罪。日耳曼尼庫斯的自帶尊貴血統的後人們,他們的存在都是一種罪。

其後所發生的一切,印證了我們的猜測。

公元20年,對於提比略來說,是一個轉折年。

這一年,他以叛國罪為借口,對老媽莉薇婭提起訴訟。他的內心早已厭倦了那些瀰漫在街頭巷尾的議論,這些議論多半是在讚美自己的老媽莉薇婭,說這個女人不尋常,這個女人憑藉一己之力,改變了自己和整個家族的命運;說這個女人是富爾維亞之後,羅馬城最有政治能量的婦道人家;說如果沒有莉薇婭,後來也就根本不可能有提比略的一步登天。

元老院甚至專門為莉薇婭拿出了一個提案,元老們提議,授予莉薇婭「國母」(MaterPatriae)的光榮稱號,以此來對應奧古斯都的「國父」之名。這個提議,當然是不可能被提比略所批准的。

提比略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傷害了。

在羅馬人民的心中,自己根本就是來路不正,他們只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把這個意思含蓄地表達出來了而已。

提比略憤怒了。

雪上加霜的是,公元23年,提比略的兒子小德魯蘇斯神秘死去,繼日耳曼尼庫斯之死後,王儲之位又一次空缺了。

六十四歲的皇帝,老來喪子,這件事情徹底擊垮了提比略。

於是在公元24年,提比略把老媽莉薇婭送進了維斯塔貞女神廟,並且剝奪了老媽所有的封號與遺產,所有的繼承權;兩年之後,提比略躲進了卡普里島(12),而將羅馬城所有的政務,都交給了他的親信謝雅努斯(LuciusAeliusSejanus)。當時的謝雅努斯,雖然已經為皇室效力達二十年之久,但其身份,僅僅是個皇帝近衛軍長官(PraetorianPrefect),而且坊間有傳說,小德魯蘇斯的死,很可能跟這個人有關係。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人,由此開始幫助提比略打理一切國家大政方針,而提比略則徹底隱退到了卡普里島,遙控指揮羅馬的同時,安心享受皇帝特權帶給自己的快樂生活。

謝雅努斯這個人,心懷異志。

他知道,他只是皇帝的一把刀,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皇儲。這些年來,他削尖了腦袋,想要娶一個屋大維與莉薇婭身後的朱里亞.克勞狄家族的貴婦為妻,二婚三婚都無所謂。後來小德魯蘇斯去世,謝雅努斯又拚命地想得到小德魯蘇斯的遺孀里維亞。然而,這個非分的要求被提比略拒絕並加以訓斥。提比略皇帝看重他的地方,正是他的六親不認、冷血嗜殺。這樣的人在古今中外的歷史上,有個通用的名字,叫作酷吏。

謝雅努斯的大顯身手,源於提比略的徹底瘋狂;提比略的徹底瘋狂,源於他的老媽莉薇婭。提比略的矛盾之處在於,他知道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老媽給的,而且在他內心深處,對於老媽的尊敬也毋庸置疑。但是,這只是放在正常的時空、正常的家庭中來推論。放在彼時彼地的皇室家庭來說,提比略對老媽避之而不及,甚至連莉薇婭最後的葬禮也沒有參加。

這事,與人性無關,只關乎政治。

這個世界上,沒有了那個事業上最為崇拜的老媽,也沒有了原本計劃中子承父業的兒子小德魯蘇斯,提比略的精神世界徹底陷入了崩潰。

從公元29年開始,針對日耳曼尼庫斯一家的大清洗開始了。

這一年,日耳曼尼庫斯的遺孀大阿格里皮娜,被流放到了潘達特里亞島(13),四年之後,死在島上;日耳曼尼庫斯的長子尼祿·愷撒(NeroJuliusCaesar),被流放到了彭迪亞島(Pontia),兩年之後,死在島上;次子德魯蘇斯·愷撒(DrususCaesar),被監禁在皇宮中,四年之後,死在宮中。與此同時,所有表態或者沒有表態的支持或同情大阿格里皮娜的貴族們,統統受到了株連。

之後不久,完成任務的酷吏謝雅努斯,被提比略判處死刑,並且酷吏的三個兒子也被誅殺。然而,日耳曼尼庫斯活到成年的三個兒子,也已經三去其二。唯一的例外,是三子卡里古拉(14)。

卡里古拉能活下來,靠的不是吃苦耐勞的本事,而是靠着裝瘋賣傻的能耐。卡里古拉原本跟自己的哥哥一樣,也被流放到了一個海島。只不過這個海島不是別的島,正是提比略本人所在的卡普里島。卡里古拉來到島上之後,很快贏得了提比略的信任,並且成為晚年提比略身邊最為親近的人之一。一個人偽裝一時半刻並不稀奇,難得的是能夠一直偽裝下去,以假亂真。卡里古拉正是憑藉這樣一身本領,贏得了最終的翻盤。

公元37年,提比略在卡普里島駕崩。

提比略臨終之前,指定了兩個接班人,一個是自己的孫子小提比略(當年的雙胞胎兄弟之一,TiberiusGemellus),另一個,就是卡里古拉。

然而,元老院被壓制了太久的民怨終於爆發,大家一致推舉卡里古拉為新的羅馬皇帝。就這樣,閃爍著日耳曼尼庫斯家族光芒,並且代表着帝國範圍內人心所向的卡里古拉,走上前台。

登基之後的卡里古拉,很快就處死了小提比略。

眾望所歸的羅馬四帝卡里古拉,卻是個不怎麼樣的皇帝。

光看名字,卡里古拉就不怎麼正經。這名字是一個諢名,意思是軍靴。由於七歲就失去父親,被奶奶小安東尼婭帶大的卡里古拉,是一個性格古怪的人。據傳說,卡里古拉與自己的三個妹妹小阿格里皮娜(AgrippinaMinor)、德魯西拉(JuliaDrusilla)和李維拉(JuliaLivilla)從小就保持着不正當的關係。尤其是和德魯西拉,已經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卡里古拉總共執政四年,但這四年中他為所欲為,荒淫成性,是個典型的暴君。

最終,倒行逆施的卡里古拉,被近衛軍刺殺,死時年僅二十九歲。

卡里古拉死後,近衛軍擁立了新皇——克勞狄烏斯(TiberiusClaudiusDrususNeroGermanicus)。

話說當年的小安東尼婭,嫁給了提比略的弟弟德魯蘇斯,共生育了兩子一女。三個孩子都活到了成年。長子是日耳曼尼庫斯,長女就是小德魯蘇斯的遺孀里維亞,而次子就是克勞狄烏斯。所以,克勞狄烏斯也是卡里古拉皇帝的親叔叔。

克勞狄烏斯這個人打小就有殘疾,長得也不怎麼樣。因此,在家族內部,長期不怎麼受人待見。而且跟自己的大哥日耳曼尼庫斯相比,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結果大侄子一命歸西,克勞狄烏斯一把年紀的人了,突然被軍人擁立稱帝,克勞狄烏斯本人也是一臉茫然。這就是一個歐洲版本的「黃袍加身」,而這樣的茫然,絕對不是演出來的。

後來的克勞狄烏斯,總體來說,還算是一個中規中矩的皇帝。個人私生活上,雖然也算是風流成性,但跟前任卡里古拉相比,還算沒有太出格。

克勞狄烏斯的死,也很突然。

很多人都說,他是被皇後下毒害死的。

皇后不是別人,正是小阿格里皮娜。小阿格里皮娜當年跟親哥哥卡里古拉沒有了下文,後來再接再厲,終於三婚嫁給了親叔叔克勞狄烏斯。

外界的猜測是有道理的,因為毒死克勞狄烏斯,受益者正是小阿格里皮娜。在克勞狄烏斯死後,小阿格里皮娜立自己的兒子尼祿(NeroClaudiusCaesarAugustusGermanicus)為帝。而且關鍵是,這個尼祿是跟着小阿格里皮娜改嫁帶過來的兒子。

雖然是帶過來的兒子,但尼祿的出身一點也不差。他的媽媽小阿格里皮娜就不用說了,而尼祿的爸爸叫作多米提烏斯(GnaeusDomitiusAhenobarbus),而這位多米提烏斯的媽媽,就是安東尼的女兒大安東尼婭。而這位多米提烏斯的爺爺,就是前文曾經提到過的投誠安東尼的兩位執政官之一的格涅烏斯。站在尼祿的角度,大安東尼婭是他的親奶奶,小安東尼婭是他的干奶奶(也是外曾祖母)。

這麼好的出身,尼祿卻沒有好好把握。

尼祿是個十惡不赦的暴君。

什麼樣的暴君叫作十惡不赦呢?

罄竹難書,既然如此,這裏也就不再一一列舉。

他在位期間,羅馬帝國內部病入膏肓,外部狼煙四起。公元68年,內外交困之中的尼祿,得到了錯誤的消息,離開了羅馬。元老院馬上動議,宣佈擁立地方實力派,塔拉哥·西班牙行省(HispaniaTarraconensis)總督的加爾巴(ServiusSulpiciusGalbaCaesarAugustus)為皇帝,並宣佈尼祿為國家公敵。

同年,尼祿自殺。

加爾巴跟之前的皇帝,沒有半點血緣關係,所以尼祿就是朱里亞·克勞狄王朝的末代皇帝。尼祿之後,羅馬帝國第一個王朝「朱朝」(朱里亞·克勞狄王朝,Julio-ClaudianDynasty),也就消失在了我們的視野之中。

基督興起

尼祿被稱為暴君,被後世人頗多詬病,尤其對於基督徒來講。

在尼祿的時代,基督教以驚人的速度在帝國範圍內傳播。

基督教脫胎於猶太教,講基督教之前,必然要先講一講猶太教和猶太人。

按照猶太人自己的記載,猶太人的祖先叫作亞伯拉罕(Abrahm),亞伯拉罕出生在兩河流域,後來受上帝的指引,一路來到了今天的以色列這個地方。

亞伯拉罕有個媳婦,叫作撒拉(Sarah),這個撒拉同時也是亞伯拉罕同父異母的妹妹。兩個人結婚多年一直沒有生育,一直到亞伯拉罕八十五歲這一年,撒拉七十五歲了。實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撒拉為亞伯拉罕支著,讓他納了撒拉自己的埃及使女夏甲(Hagar)做妾。夏甲很快生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被起名叫作以實瑪利(Ishmael)。不過,亞伯拉罕一直堅持到了一百歲。一百歲的亞伯拉罕老當益壯,又和撒拉生下了屬於他們的嫡子——以撒(Isaac)。

這個庶長子以實瑪利,後來就成了阿拉伯人的祖先。而這個嫡次子以撒,就是猶太人的祖先。

以撒後來又有了一個兒子,名叫雅各(Jacob),雅各一口氣生了十二個兒子。以這十二個兒子為基礎,後來就發展出了猶太人的十二部落(TwelveTribes)。如果站在宗教的角度上講,十二部落也被稱為十二支派。雅各曾經號稱自己是「與神角力者」(strugglewithGod),不僅與神角力,而且還打贏了。而「與神角力者」這個詞在希伯來語中就是「以色列」(Israel),於是雅各後來被上帝賜名——以色列。

在古代,以色列也經常作為猶太民族的自稱之一長期存在。時至今日,為防混淆,猶太民族將幾個單詞進行了一下區分,「猶太」(Jews)一般指猶太民族,以色列一般指政權,而希伯來(Hebrew)則一般對應語言。

話說雅各的十二個兒子中間,第十一個兒子叫作約瑟(Joseph),老來得子的雅各十分溺愛這個孩子。老爺子偏心,眾兄弟當然感到非常不爽,於是眾兄弟商量了一下,就想了個辦法,把約瑟賣掉了。不承想多年以後,人家這個被賣掉的約瑟在埃及發達了,成了埃及法老身邊的紅人。而這個時候,十二部落的故鄉則發生了大飢荒。於是這十一個兄弟就厚著臉皮來投奔約瑟。

帶着對美好生活的嚮往,猶太人在埃及,一住就是幾百年。

這幾百年中,沒想到猶太人時運不濟,最後成了古埃及奴隸。

沒辦法,只能想辦法離開埃及。這時候,在上帝的指引下,一個叫作摩西(Moses)的猶太人站了出來,帶領猶太各部落來到了今天的西奈半島(SinaiPeninsula)這塊地方。在這裏,猶太奴隸們生活了四十年,逐漸融合成了一個完整的民族,並且在嚴苛的自然條件中,所有人都接受了「摩西十誡」(theTenCommandments)。以這個摩西十誡為藍本,就有了今天猶太教(Judaism)教義的雛形。

要說這個摩西十誡本是個好東西,內容多是勸人向善的。從表面上看起來,絕對是三觀正確的。然而,這個帶着明顯的一神教特徵的、有着嚴格教義規範的、以血緣繼承為傳播方式的宗教雛形,從一開始就讓信奉這個教旨的人有一點點悲情色彩。

在當時,這塊土地被猶太人叫作「應許之地」(PromisedLand)。所謂應許之地,意思是猶太人的先祖亞伯拉罕因為對上帝虔誠,所以精誠所至,感天動地,上帝就答應多年以後讓亞伯拉罕的後代們佔領一塊「流着牛奶與蜂蜜的地方」(TheLandofMilkandHoney)。而這塊土地,實際上就是我們前文所說的,新月沃地西邊靠近約旦河的這一塊,廣義來講也就是南部黎凡特地區;狹義來講是指西抵地中海,東至約旦河,北起加利利海(SeaofGalilee),南到死海(TheDeadSea)這塊狹長地區。

按照我們今天的觀點,這塊土地應該被叫作「迦南之地」(Canaan),因為即便是猶太人自己的《舊約》(15)中,也是這樣稱呼的。

然而事實上,這塊地方的地名,自古以來就是一筆糊塗賬。

首先「迦南」這個說法,來自古代閃米特語(Semitic),是上古時期當地人的自稱。這個「迦南」到了古希臘人的口中,就成了腓尼基(Phoenicia),也就是說腓尼基和迦南是一個意思。

況且,腓尼基人雖然沒有形成過自己的國家,但這個民族擅長經商,擅長海戰,擅長搞殖民地,他們的活動範圍遍及整個地中海。關於腓尼基人的那些事,我們後文還會詳細講。

實際上,按照猶太人自己以及古希臘人的記錄,迦南之地也並非「迦南人」(腓尼基人)說了算,而是另有其人。大概在公元前13世紀的時候,一群被古希臘人稱作「腓力斯丁人」(Philistine)的非閃米特語系的民族佔領了迦南之地,這塊地方也就被稱為是「Philistia」,意思是腓力斯丁人的土地。按照猶太人自己的說法,到了公元前10世紀左右的時候,這幫腓力斯丁人被以色列人徹底打敗了。後來「Philistia」這個詞在流傳過程中被逐漸淘汰,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詞——「巴勒斯坦」(Palestine)。

到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時候,猶太人的民族英雄所羅門(Solomon),橫掃各部落,一統以色列,並定都耶路撒冷(Jerusalem)。當然,不能免俗的是,所羅門又是遵照上帝的旨意進行統一,所以所羅門就是「天選之王」(GodpromisesSolomonWisdom)。因此,所羅門以及他的後世子孫就在耶路撒冷修建聖殿以告慰上帝,這個聖殿也被稱為「第一聖殿」(FirstTemple)或者「所羅門聖殿」(Solomon'sTemple)。

所羅門去世之後,他治下的王國被一分為二,變成了猶太人的南北朝。南朝是猶太王國(KingdomofJudah,也可以翻譯為猶大王國),包括了猶太人的十個支派,首都設在耶路撒冷;北朝是以色列王國(KingdomofIsrael),包括了猶太人的其他兩個支派,首都設在撒馬利亞(Samaria)。

其實並沒有奇迹,之所以沒被揍,是因為別人沒騰出手來。

公元前10世紀到公元前8世紀末這段時間,恰好是列強爭霸的空窗期。曾經叱吒風雲的古埃及已經到了王朝末世,自己內亂尚且不能有效解決,根本無暇東顧;而曾經不可一世的赫梯帝國(HittieEmpire),當年就被鼎盛時期的腓力斯丁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往前看,即將稱霸新月沃地的亞述帝國(AssyriaEmpire),還處於大爆發的前夜,當猶太人在迦南地區玩得風生水起的當口,亞述人還默默地躲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打怪升級呢。

所以,從地緣角度來講,以色列和猶太這兩個小王國,不會撐太久。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公元前722年,崛起中的亞述帝國攻陷了撒馬利亞,以色列被滅國。至此,以色列王國的十個猶太支派開始了流亡生涯,被稱為「失掉的十個部落」(TenLostTribes)以色列被滅國之後,猶太王國依靠耶路撒冷城牆的堅固,又存在了一百多年,這期間一直是亞述人的僕從國。

公元前586年,新巴比倫(Neo-BabylonianEmpire)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NebuchadnezzarII)征服耶路撒冷,猶太王國滅國。巴比倫人搗毀了猶太人宣揚一神教的第一聖殿,並且把絕大多數猶太居民擄掠到巴比倫做奴隸,史稱「巴比倫之囚」(BabylonianCaptivity)。

諷刺的是,「巴比倫之囚」們,最後還是佔了異教徒的便宜。

公元前539年,新巴比倫王國被波斯帝國(PersianEmpire)所滅,波斯之王居魯士二世(CyrusII)出於政治考量,釋放了巴比倫之囚,並允許猶太人重新回到迦南,重建家園並重修聖殿。

這樣,經過了六十年的囚徒生涯,猶太人居然「復國」成功。猶太人最終在耶路撒冷重修聖殿,並命名為「第二聖殿」(SecondTemple)。

實際上,在波斯人統治的那段日子裏,猶太人以耶路撒冷為中心,宣誓做了波斯帝國的屬國。國防的事不用猶太人操心,因為波斯軍隊已經全權接管。信仰的事,波斯人也沒有橫加干涉。要說這小日子,也算過得有聲有色。

不過很快,猶太人又進入了一個新的輪迴中。

亞歷山大帝國興起,猶太成了古希臘人的殖民地。緊接着亞歷山大離世,皇帝駕下的三位軍閥將帝國一分為三。猶太人的應許之地成了夾心餅乾,嵌在托勒密王朝和塞琉古王朝的夾縫中,被爭來搶去,先歸托勒密,又歸了塞琉古。

此後就是我們前文所講的,龐培打垮了塞琉古王朝,威震地中海,同時一舉佔領了地中海東岸的黎凡特地區。黎凡特北部,羅馬人設置了敘利亞行省。而在南部,龐培攻陷耶路撒冷,不過仍然保留了猶太王國,條件是猶太王必須以地方自治領導人的身份,宣誓效忠羅馬共和國。

到了屋大維時代,奧古斯都已經厭倦了東方戰事。在和帕提亞帝國講和的基礎上,順便把猶太這個附屬國改造成了猶太行省(ProvinceofJudea,或稱朱迪亞行省)。與此同時,把猶太王室的大量金銀財寶充公,上繳國庫。

猶太變行省這件事情,對猶太人的民族自尊心傷害極大。

政治上,猶太人的應許之地,徹底成了羅馬派遣的總督直轄區域。猶太人的希律王(HerodAntipas),僅僅在加利利海西岸保留了一塊自留地,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傀儡,即便如此,公元39年的時候,這位傀儡王還是被羅馬政府徹底流放了。宗教上,猶太人的第二聖殿在自己看來無比神聖,但這種明顯帶着一神教排他性質的信仰,在羅馬軍人看來幾乎不值一提。早在龐培時期,就曾經對聖殿進行搗毀和劫掠。而到了行省時期,猶太人的信仰更是受到了沉重的打擊。經濟上,猶太人自古擅長經商,所以這事也就被羅馬人惦記上了。除了明搶之外,羅馬人隔三岔五過來薅羊毛。當年克拉蘇東征帕提亞,猶太人負責掏錢勞軍。外戰掏錢,內戰也掏,共和派的卡西烏斯沖着猶太人大嘴一張,黃金萬兩。羊毛隨機薅也就算了,到了帝國時期,羅馬人索性把薅羊毛進行了制度化,設置了專門針對猶太人的猶太稅(fiscusJudaicus)。

猶太人的心在滴血。

然而,除了羅馬人自身的問題之外,猶太人同樣需要反思。

對於當時的羅馬帝國而言,多神崇拜才是帝國能夠長治久安的基本國策。

我們前面曾經講過,羅馬帝國從共和國一直上溯到王政羅馬時期,宗教層面上一直以「朱庇特信仰」為基礎。朱庇特信仰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多神崇拜,光最有名的就有朱庇特、瑪爾斯、奎里努斯三大神祇,在民間,愛神維納斯就好像是中國佛教中的觀音菩薩,這種比較有親和力的神更是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況且,像愷撒、屋大維等偉大的帝王死後,成神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此一來,朱庇特信仰中的神越來越多,羅馬人乾脆就建起了「萬神殿」(Pantheon)。

隨着羅馬人的仗越打越大,設置的行省也越來越多,被佔領區的老百姓民族成分極其複雜,宗教信仰更是不一而足。戰爭初期,是國家層面上的搶錢搶糧搶奴隸。但戰爭不是生活的常態,前期殺人佔地,後期就要坐地收稅,光靠總督和羅馬軍團不行,還要充分運用宗教的力量,讓被佔領區的老百姓能夠心甘情願地刀槍入庫,修身養性做順民。於是羅馬人順應歷史潮流,把被佔領區的大量異族神祇,也請進了萬神殿。對於被佔領區而言,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要你的宗教性質不是反羅馬反拉丁化的,那羅馬人不會幹涉你的宗教信仰自由,而只是把注意力放在被佔領區的軍事和稅收上。比如埃及人的傳統信仰,就得以非常完美地保留。反過來講,如果的你的宗教信仰足夠優秀,甚至可以反哺意大利本土。比如起源於亞洲的密特拉教(Mithras)。

羅馬帝國的地盤太大,民族太多,社會對立也越來越深刻。當時的上等人,金字塔最頂尖的那部分人,無非就是羅馬城中的皇帝和元老院貴族那一小撮人。而羅馬地方上,分為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皇帝行省的總督提名和任免,都是皇帝本人說了算;而同樣的道理,元老院行省就是由元老院推選和委派總督了。所以,在這個基礎上,金字塔第二層的當然就是狂撈油水的各行省總督。中央和地方的利益關聯方,只要互相確認一下眼神,雙方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甩開膀子往自家小金庫里摟錢了。

金字塔再往下,是羅馬貴族和騎士階層,以及各行省的貴族們,活得也還比較滋潤。羅馬城中的貴族不須多說,而各個行省的貴族,那是羅馬人以夷制夷戰略設想的最佳踐行者。比如猶太行省的猶太貴族們,其實這幫人過得並不差。

金字塔繼續往下,是普通公民、普通自由民,還有那些毫無尊嚴以及人權的奴隸們,這個數量非常龐大,而且對羅馬帝國朱庇特信仰的態度也非常值得玩味。因為很簡單,羅馬的神是貴族神,看起來高大威猛,搖曳多姿。但神身邊的祭司們,永遠都是貴族騎士們輪流做,小貴族做祭司,大貴族就做大祭司。普通老百姓可以感受到羅馬眾神的威嚴與霸氣,但當戰爭和飢餓來臨的時候,羅馬眾神的王霸之氣,解決不了實際問題。這個時候的老百姓,需要的是現世回報,心靈慰藉,甚至是寄託來世。於是老百姓跟朱庇特之間,就有了巨大的心理隔閡,況且各地老百姓可能還信仰各地特色的各路神仙。

如果猶太教能夠把這些下層平民甚至於廣大的奴隸們發動起來,這個能量是巨大的。

於是在猶太教的基礎上,拋棄民族壁壘的各路猶太教的支派出現了。其中有一個教派,影響比較大,這個教派叫作「拿撒勒派」(Nazarenes)。這個派別的創始人叫作耶穌·基督(JesusChrist),因為耶穌出生的地方叫作拿撒勒,所以這個派別就自稱為「拿撒勒派」。這個派別跟猶太教有點不一樣,它以猶太教教義為基礎,在不違背《聖經—舊約》基本邏輯的基礎上,發展出了一些新的理論。尤其是基督教創造性地擴展了猶太教中狹義的末世論、天國論、救世主下凡論等理論,轉而擴展到了更多猶太人之外的普通勞動人民。

耶穌創立拿撒勒派的原始動機,跟其他猶太人沒有什麼不一樣,無非就是為多災多難的猶太民族找一條活路出來。往小了說,算是以猶太教為母公司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創業;往大了說,說不定就能振興整個猶太民族。所以,對於當時的猶太教徒來講,對耶穌的活動樂觀其成。

誰都沒有想到的是,耶穌的這一次小嘗試,居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話說羅馬帝國早期,具體也不知道在哪一年,猶太行省的羅馬總督本丟彼拉多(PontiusPilate)抓住了拿撒勒派的耶穌。彼拉多受羅馬人民教育多年,擁有極高的政治覺悟,他覺得對於耶穌,殺一儆百的示範效應,是同樣殺其他普通猶太人所完全不能比擬的。於是,思索再三,彼拉多考慮到耶穌在當時已經不是一般布衣百姓了,就給他判了一個比較符合耶穌身份的死刑——十字架刑。

十字架刑起源於腓尼基人,後來又在羅馬人的手中「發揚光大」。十字架刑有其他的變種,比如「T字架刑」「X字架刑」等,反正不管是什麼架,大概的行刑過程差不多。犯人一般先被毒打一頓,然後再綁在十字架上,讓犯人自己背着十字架到法場上。行刑的時候,犯人的衣服要被剝光,只留下一個小紗布遮住重要部位。為了防止滑落,犯人的手上腳上要砸入釘子,有時候遇到力氣大的犯人,為防掙脫,雙腳上還要墜上石頭之類的重物。犯人被這樣立在法場上,會慢慢地痛苦地死去。十字架刑,既起到了處死犯人的功效,又能極大地震懾眾人,堪稱當時最有技術含量的刑罰之一。

彼拉多同志懷着對羅馬革命事業的無限忠誠,讓耶穌上了十字架。卻不曾想他這一次的舉動,徹底地改變了十字架的命運,也改變了世界歷史的走向。

耶穌死的這天,是星期五。

耶穌死了,他的門徒還在。耶穌生前,曾經模仿猶太教的十二支派,為自己收了十二個門徒。讓我們記住這十二個門徒的名字,如今西方世界很多人的名字,都源自這十二個人。他們是西門彼得(SimonPeter)、安得烈(Andrew)、雅各布(Jacob或James)、約翰(John)、腓力(Philip)、巴多羅買(Bartholomew)、多馬(Thomas)、西門(Simon)、小雅各布(Jacob或James)、馬太(Matthew)、馬提亞(Matthias)、猶大(Judas)。

門徒向羅馬當政者哀求,希望能夠帶走耶穌的屍體入土為安,彼拉多動了惻隱之心,把屍體交給了門徒。於是,耶穌的屍體被包好,送到了門徒約翰的家中。

奇迹發生了。

星期天的時候,耶穌墓中空無一人——耶穌復活了。

復活之後,耶穌向他的門徒證明他還活着,一遍又一遍地要求門徒驗證他身體各個部位的健康程度。

四十天之後,耶穌升天了。

耶穌死而復生的故事,經過門徒的傳播,很快引起了整個猶太世界的注意,即便在非猶太世界,也掀起了非常大的波瀾。應該來講,在兩千年前那樣的通信技術條件下,沒有微信微博自媒體,這樣的新聞能夠以口口相傳的方式傳播並引起巨大轟動,確實是羅馬帝國媒體界的一次奇迹了。

看上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耶穌身後的那個拿撒勒派,還有耶穌的門徒。此外,對於一直樂觀其成的猶太教徒來說,這並不是壞事。雖然從內心深處來講,耶穌就是救世主這件事情,並不能讓所有的猶太人相信。

自此,耶穌門徒,在帝國範圍內開始傳播他們的理論,並且有了耶穌復活事件作為佐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相信末世論、天國論。這些新發展的信徒中間,有猶太人,也有非猶太人,有窮人,也有富人。

一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

事情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拿撒勒派這個充滿著濃郁迦南鄉土氣息的名字,也就顯得擺不上枱面了。

大概在公元52年的時候,拿撒勒派正式以耶穌的名字重新命名,最終定名為——基督教。

當然,基督教在最初的一段時期內,也像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丐幫一樣,分出了「污衣派」和「凈衣派」。希望能夠最大可能地代表勞動人民的「污衣派」,對基督教的解讀相對激進,代表人物是耶穌的大弟子彼得;同「污衣派」相反,「凈衣派」則更加傾向於包容與和解,「凈衣派」的代表人物是保羅。而且保羅不僅擅長政治鬥爭,也擅長理論升華。以保羅為代表的基督教筆杆子,創造性地重新解讀了《聖經—舊約》,並把這些理論製作成了一本合集——《新約》(NewTestament)。《新約》一共有二十七卷,據說其中的十四卷出自保羅之手。

多年以後,彼得被基督徒尊為「聖彼得」,而保羅也成了「聖保羅」。

有了彼得這樣的實幹派深入敵後和保羅這樣的學院派高屋建瓴,基督教的傳播漸漸成了一種歷史進程。就整個地中海世界而言,這套理論不僅新穎,且符合了當時老百姓,尤其是下層老百姓的心理需求。

基督教的發展,到了羅馬皇帝尼祿這個年代的時候,漸成燎原之勢。甚至已經反攻進入了羅馬城,猶太人正在以另外一種方式,侵襲羅馬人的帝國基業。

話題重新回到我們這一節的開始部分。

公元64年的7月18日,羅馬城發生了一場詭異的大火,熊熊烈火摧毀了羅馬城。當時羅馬一共有十四個城區,其中的三個完全化為灰燼,另有七個也受到了嚴重損毀。

這場大火,事後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尼祿自己放的火,目的是為了新建金宮(DomusAurea),而且就在大火之後不久,尼祿確實也建了這麼一座宮殿。還有一種說法,就是基督徒為了製造混亂而縱火。當時的皇帝尼祿,就採信了這樣一種說法。

於是,一場針對基督徒的劫難開始了。

大批基督徒被逮捕,有的被點了天燈,有的被釘上了十字架,還有一些被放進了斗獸場,任憑野獸撕咬。事件發生及此後的一段時間內,無論污衣派的彼得,還是凈衣派的保羅,都先後被尼祿當局處死。

羅馬帝國和基督教的較量,就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了第一局。

悲情猶太

正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何況還是足夠聰明的猶太民族。比如前文提到的希律王家族,其實一直就是羅馬人在迦南的忠實傀儡。上文提到的希律王的老爸——大希律(HerodtheGreat),就兢兢業業地履行作為一個僕從國應盡的義務,曾經幫助羅馬人鎮壓過猶太人中的鷹派。並且大希律在猶太王國大興土木,建造羅馬式的神廟、競技場等建築,堅定不移地執行帝國的羅馬化政策,或者稱「去猶太化」政策;大希律的孫子,希律·亞基帕一世(HerodAgrippaI)在位期間,更是不遺餘力地幫助羅馬人鎮壓基督教徒。當然,換個角度講,猶太教從來沒有承認過所謂的「彌賽亞」就是耶穌。事實證明,沒有猶太教官方認證的救世主,就不是真的救世主。

然而,即便是有了希律王朝(Herodiandynasty)一脈相承地曲線救國,在羅馬人面前扮演人畜無害小白兔的角色,猶太人的日子也始終都沒有好過過。除去自身原因之外,我們還應該考慮到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那就是猶太人反抗最激烈的時候,恰恰也是新生的羅馬帝國的上升期。

說到底,猶太魔高一尺,正好遇到了巔峰期羅馬道高一丈。

話說當年朱朝的末代皇帝尼祿,可不僅僅是鎮壓了基督教。他在位期間,還發兵鎮壓了猶太人的起義行動。

公元66年底,在猶太行省發生了希臘人和猶太人的衝突,而在審理這次衝突的過程中,行省總督弗洛魯斯(GessiusFlorus)又明顯偏袒了希臘人。以這次衝突為導火索,猶太人發動了大起義。起義初期,帝國就近派出了敘利亞行省的邊防部隊參與鎮壓。同時,在猶太行省動用了希律王朝的希律·亞基帕二世(HerodAgrippaII)。政府的想法是,剿撫並舉,攻心為上,然而如此的良苦用心猶太人卻並不買賬。在邊防軍鎮壓不力的情況下,希律·亞基帕二世也被猶太人當成「猶奸」趕出了耶路撒冷,一起被趕走的,還有小希律王的妹妹。

起義軍在初期節節勝利,激怒了皇帝尼祿。暴怒的皇帝,派出了他手中壓陣的大將——韋帕薌(TitusFlaviusCaesarVespasianusAugustus)。

韋將軍出身於軍人世家,當年將軍的老爸,曾經追隨龐培轉戰地中海。後來龐培在內戰中被愷撒擊敗,韋家短暫地蟄伏了一段時間。韋老爸老來得子,有了韋帕薌。長大之後的韋帕薌從軍報國,幫助帝國南征北戰。不管是戰鬥最激烈的萊茵河、多瑙河,還是遠在帝國最北方的不列顛,處處都留下了韋將軍的足跡。

如此一個實幹派的帝國軍人,在猶太起義的第二年,就投入到了迦南一線。能征慣戰的正規軍,派過來鎮壓業餘選手猶太起義軍。與此同時,之前被猶太人民趕出耶路撒冷的小希律王,又配合羅馬軍團捲土重來。

結果可想而知。

公元68年,猶太北部被平定,韋帕薌大軍南下圍攻耶路撒冷。

就在同一年,發生了尼祿被趕下台,軍人出身的加爾巴被擁立為帝的事情。

年邁的加爾巴稱帝,老部下和老同事都表示不服。於是帝國在公元69年這一年之內,走馬燈一樣連續出現了三個皇帝。正在鎮壓起義一線的韋帕薌得到可靠情報,也在第一時間暫停了手頭的工作,掉頭向西參與了帝位爭奪戰。

公元69年7月,韋帕薌也稱帝了。

同年年底,韋帕薌攻破羅馬城,元老院確立了韋帕薌的合法皇帝身份。就這樣,韋帕薌結束了持續一年的「四帝內亂」,成為新的唯一羅馬皇帝。此後,韋帕薌建立了一個王朝,我們不妨稱之為「韋朝」(16)。

韋朝定鼎,新的政權馬上騰出手來,全力進攻耶路撒冷。

結局是慘烈的。

公元70年,耶路撒冷被攻破,城內的六十萬猶太人大部分戰死,戰俘們被釘上了十字架。僥倖剩下的七萬人,統統成了羅馬人的奴隸。耶路撒冷成為一座廢墟,猶太人的第二聖殿被徹底摧毀,熊熊大火吞噬了所有建築,只留下了西邊的一面牆。這道牆,後來就成了猶太人口中的「哭牆」(WesternWall)。

羅馬人這一次,是動了真格。

戰後,猶太人的精神象徵「七臂燭台」(Menorah)被運回了羅馬,羅馬人為一線將士建造了凱旋門。為了徹底剷除一神教,羅馬人又在猶太第二聖殿的原址上,修建了朱庇特神廟。

當然,此時此刻的猶太人並不會想到,對於猶太民族受苦受難的漫漫長夜來講,這才僅僅是一個開始。

自韋帕薌開國之後,他的兩個兒子相繼稱帝。韋朝歷經二十七年,共三帝。

公元96年,韋朝末代皇帝圖密善(ImperatorCaesarDomitianusAugustusGermanicus),死於一場宮廷政變,韋朝滅亡。

韋朝之後,元老院擁立德高望重的涅爾瓦(MarcusCocceiusNervaCaesarAugustus)為帝。涅爾瓦具備了當時帝國元老院對一個完美的羅馬皇帝所要求的全部苛刻條件。首先涅爾瓦是四朝元老,擁有極為豐富的執政經驗。他是朱朝尼祿手下的寵臣,也是韋朝三任皇帝身邊的紅人。其次,涅爾瓦年輕的時候雖然也是位風流公子,但他登基的時候,已經是六十六歲高齡。這樣的歲數,在私生活上做不出什麼花樣。即便是想獨裁,身體狀態也未必能夠撐多久。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涅爾瓦是一位沒有子女的孤寡老人。他登基之後,也就不會再像韋朝那樣,讓帝國成為一戶一姓的家天下。

於是,帝國從涅爾瓦開始,進入真正的黃金時代。自涅爾瓦開始,以認養養子的方式,連續五次實現了成功的不同世代領導集團的權力交接。這個時代,有點類似中國古代的禪讓制,連續五位雄才大略的、並非完全以血緣傳承的帝王,延續了羅馬帝國的榮光。因此,後世稱這個時代為「五賢帝時代」。

然而,對於猶太人來講,五賢帝時代沒有給他們的生存與信仰帶來任何好處,反而變本加厲,把猶太民族推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千年詛咒。

一賢帝涅爾瓦的繼任者,叫作圖拉真(MarcusUlpiusNervaTraianus)。

兵下泰西封,圖拉真是羅馬皇帝第一人;飲馬波斯灣,圖拉真堪稱空前絕後。

不過,當時能夠做到這一點,圖拉真也付出了非常大的代價。當時的帝國東部戰線,進行了非常龐大的戰爭總動員。東部各行省的地方駐軍都被抽調到了作戰一線,人力民夫、兵馬錢糧的調動,更是不在話下。

猶太人隱隱覺得,自己反攻復國的機會到了。

公元115年,猶太人乘東部戰場激戰正酣的時候,在空虛的帝國內部發動叛亂。叛亂率先在昔蘭尼加(Cyrenaica,今利比亞東北部)爆發,猶太人鬥爭的矛頭,又選擇了希臘人。於是,從昔蘭尼加開始,小規模騷亂逐漸升級成了一場地跨東部幾省的反革命暴亂。昔蘭尼加,埃及,塞浦路斯,猶太行省,甚至於一線的美索不達米亞全部被捲入了這場升級版的暴亂。

局勢失控。

而且,糧倉埃及行省的行政體系癱瘓,軍糧直接就供應不上去了。

圖拉真皇帝龍顏震怒,他抽調出了自己最精銳的部隊,由大將昆圖斯(LusiusQuietus)率領,對猶太人實施了更加殘酷的鎮壓,猶太人的噩夢又一次降臨。叛亂最終被平定,而這一次戰爭由於昆圖斯的鐵腕,從而得名為「基托斯戰爭」(17)。

基托斯戰爭尚未完全結束的時候,圖拉真皇帝就駕崩了。

二賢帝圖拉真的繼任者,就是三賢帝哈德良(PubliusAeliusTraianusHadrianus)。哈德良是圖拉真的表侄,也是圖拉真行軍打仗中的得力助手之一。與圖拉真的擴張政策不同,哈德良採取了以防禦為主比較務實的國防策略。比如在不列顛,哈德良就主動修建了隔開羅馬軍團與蘇格蘭凱爾特人的「哈德良長城」(Hadrian』sWall)。而在帝國的東方,哈德良同帕提亞帝國締結了合約,取消了亞述行省與美索不達米亞行省,主動退出了兩河流域(只保留了幼發拉底河上游)。

不過對猶太人,哈德良的態度就沒有那麼和善了。

哈德良延續了圖拉真時代對猶太人的高壓政策,他希望在耶路撒冷原址之上另建一座新城,並且希望廢除猶太教針對新生兒的割禮(britmilah)。結果,如此舉措再一次點燃了猶太人的怒火。

公元131年,猶太人民大起義。

這一次戰爭,被稱為「第二次猶太戰爭」,以區別於尼祿時代的「第一次猶太戰爭」。這一次的戰爭,堪稱猶太人在現實中活生生的末日審判。因為,哈德良這一次完全是按照亡國滅種的劇本來對猶太人下手的。

第二次猶太戰爭持續三年,這期間約有五十八萬猶太人被羅馬軍隊屠殺。猶太聖城耶路撒冷被徹底剷平,整座城市被以希臘化的方式重新建設,並被命名為「阿埃利亞城」(AeliaCapitolina)。猶太人逃離家園,從此開始了漂泊世界的千年流浪之旅。並且,為了從記憶深處抹去猶太人對耶路撒冷的感覺,哈德良把猶太行省撤銷,恢復了巴勒斯坦的舊名稱。並且將敘利亞與巴勒斯坦合併,成立了新的「敘利亞-巴勒斯坦行省」(SyriaPalaestina)。

五環之歌

鼎盛時期的羅馬帝國,遇到了跟羅馬人玩命的猶太人。

這事,並不完全是因為猶太人找碴。

當時羅馬帝國的發展,已經接近到了一個瓶頸期。所謂的五賢帝,在很大程度上,只不過恰好是生在了一個好時代。

我們從「王政羅馬」時代開始說起,羅馬從一個小城邦開始慢慢長大,一直到一統拉丁姆地區,再後來就是一統意大利。再後來,翻越了阿爾卑斯山,跨越了地中海,到處攻城略地。

戰爭給羅馬人帶來了滾滾的紅利。依靠戰爭,羅馬人有充足的財政收入,有充足的奴隸來源,有在地方層面上的大量戰後的無主之地。而且戰爭的紅利一旦到手,又會繼續反哺戰爭本身。強大的帝國,保證了政治體制更加高效,經濟環境更加有序,娛樂、文化、體育、衛生、教育事業蓬勃發展。在這種情況下,帝國範圍內各路能工巧匠,奇能異士,又會紛紛投靠到羅馬本土定居與生活,成為帝國下一個十年可持續發展的軟動力。

這樣的帝國,是讓人感到生機勃勃的。

這樣的帝國,也是必須要靠軍國主義維持的。

所以,我們翻譯羅馬的皇帝為「皇帝」,其實並不準確。因為皇帝這個單詞,在拉丁文中叫作「Imperator」,這個詞的本義是「統帥」。在軍事立國的羅馬,皇帝就必須是統帥,而各位征戰四方的統帥,將來也有很大可能成為皇帝。

正因為如此,羅馬帝國這樣一個政治軍事實體,它必須保證自己的軍事立國本色,才能夠有足夠的底氣和資本繼續存在。在它的中央,各位貴族、元老,大部分都有軍事經歷或者背景;而在它的地方,帝國會保持強大的地方駐軍,同時委派到各地的總督們,也都把主要精力放在軍事和稅收上。

於是問題來了,這樣一個所謂的「帝國」,跟中國的帝國是有本質區別的。

區別最大的地方在於,這個帝國沒有一套成熟的官僚體系。現有官僚體系,不僅缺少任用以及選拔制度,而且缺少官員流動與考核機制。官僚體系的最頂端,就是皇帝。連這個最高等級的皇帝,其實也缺少像中國一樣穩定的嫡長子繼承製來約束。

我們用極端點的眼光看當時的羅馬帝國,就是一個軍閥掌權的國家——誰拳頭大誰就有理,有最多理的那個人,就被元老院尊為「統帥」,也就是我們翻譯成中文之後的「皇帝」。至於地方行省,也遠遠談不上什麼真正的有效行政,充其量算是殖民地化的管理體系。委派的總督一般就負責斂財,斂財之餘要負責地方治安,如果有大的動亂就要鎮壓。正因為總督就是天高皇帝遠的肥缺,行省的屬性才會有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的分野。皇帝委派自己的人,或元老院各位大佬輪流被委派去殖民地斂財。而不是像中國一樣,依靠一套完善的官僚體系,輔以流官機制與考核條例,對地方實現真正有效的治理與消化。

如果用一個朝代跟當時的羅馬帝國進行類比的話,元朝倒是很像。

當然這樣的分野,跟東西方的政治文化傳統迥異也有關係。

中國的家國天下觀,更像是一個家庭概念。皇帝是這個家庭的家長,家長有責任治理好這個家。老百姓平時可以為國家提供賦稅,提供徭役,但如果民間遇到水災旱災等自然災害,以皇帝為代表的官僚體系,必須擔負起救災的重擔;而對應中國式的政治體制概念,羅馬帝國更像是一個公司的概念,大家集中在一起,目的是一起來盈利和掙錢,並不存在誰是這個公司永久的家長。那麼反過來講,既然這個公司不是屬於某一個人的,那就也不會存在誰對這個國家擔負起唯一責任。

在中國古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剛剛被征服的地區,其實在原則上默認早就屬於皇帝管轄,只不過之前暫時沒有行王道而已。所以只要領土一到手,皇帝會迅速派駐官員實行政府化管理;而羅馬帝國則正好相反,對公司來講,並沒有中國式天下觀,只要是新入手的地方,就先成為公司盈利的增長點,搶糧搶錢搶奴隸才是正道。至於戰後重建,也是從殖民地化開始,讓公司新業務區域慢慢地為公司總部輸血。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新征服地區都不會獲得與羅馬居民同等的待遇,更不用說當時奴隸制還在大行其道。

明白這一點,就能夠理解羅馬城對於拉丁姆地區,早期是區別對待的;而到後來拉丁姆地區與意大利其他區域,又是區別對待;再到後來,意大利本土與各行省,又是區別對待,甚至完全被視為殖民地。

這一步一步地公司業務外擴的過程,就像是我們城市發展的環路。

羅馬城是一環,拉丁姆是二環,「意大利島」是三環。

如果按照這個邏輯,圍繞「意大利島」的就是三環線了。三環線,北邊是阿爾卑斯山,西、東、南三個方向上就是地中海了。那麼羅馬帝國的「四環線」在哪裏?我們不妨打開一張地形圖看一看。

向北,最遠到不列顛,哈德良已經修了一道長城。歐洲大陸的話,恰好西有萊茵河,東有多瑙河,兩者在阿爾卑斯山到巴伐利亞高原(BavarianForeland)一帶會合。如此的天然界限,顯然還不足以讓羅馬人在心理上感到放鬆,於是在萊茵河與多瑙河的缺口處,韋朝的圖密善皇帝修建了日耳曼長城(LimesGermanicus),把萊茵河上游與多瑙河的上游連接在了一起。

哈德良長城,外加萊茵河與多瑙河一線,就是羅馬人在北部的「四環線」。

目光向西,伊比利亞半島已經被羅馬人完全吃掉並消化,並且是所有行省中拉丁化最為成功的模範省;向南,所謂的四環線,就是撒哈拉沙漠;再往東看,地處四環的,一個是安納托利亞高原,一個就是黎凡特地區。

如果從四環線再往外擴張,那就是直奔五環了。再往外擴張,當然能夠最大限度地延續帝國擴張的腳步,可以至少控制四環以外、五環以內的廣大地區。為羅馬人提供更加舒適的戰略緩衝區,也能夠為羅馬公司總部帶來源源不斷的金錢和奴隸,但如此一來,戰線也就越拉越長,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就越來越高。

我們能夠看到的問題,當時的羅馬皇帝以及元老院智囊團,也都看得見。

圖拉真皇帝的疆域達到極盛,其實就是帝國的「五環線」之戰。

這個五環之戰,西邊到了大西洋,南邊到了撒哈拉,都已經到了擴張的極限。向北,東進跨過萊茵河就是易北河(ElbeRiver)與蘇台德山脈(SudetyMountains)。北上跨過多瑙河,就是喀爾巴阡山(CarpathianMountains)。那麼易北河-蘇台德山-喀爾巴阡山一線,就是羅馬帝國夢想中的歐洲大陸五環線。而在帝國的東部,外環線就是靠北的高加索山脈(CaucasusMountains),以及新月沃地以東的伊朗高原(Iranianplateau)。

那麼在自然條件無法達到的情況下,羅馬人就繼續往縱深處修長城,或者叫作邊牆。用這樣的人工方式,羅馬人自行設計、自行施工地建立了很多五環路線。比如在哈德良之後的四賢帝安敦尼(AntoninusPius)時代,安敦尼又在哈德良長城的基礎上,繼續向北平推,修建了安敦尼長城(AntonineWall)。又比如在多瑙河下游黑海入海口處的麥西亞邊牆(MoesianLimes)。

然而,五環戰略構想,只是站在羅馬人自己的角度上來考慮的,而完全沒有考慮到,當時的北方蠻族以及東方古國,已經被羅馬人壓得喘不過氣來。北邊和東邊,這就像是兩個彈簧,羅馬人越壓越緊,但彈簧總有觸底反彈的那一天。或者暫時觀望等待時機,等到羅馬人給的外部壓力變鬆弛的時候,徹底反彈一次。要知道,即便是像羅馬帝國一樣的軍事立國的國家,也不可能一年四季二十四小時地時刻保持戰備狀態。弦綳得太緊,也有把自己綳斷的可能。更不用說,即便在帝國的四環上,猶太人的幾次起義,也是搞得聲勢浩大。

既然綳得太緊容易斷,帝國的決策者們就必然考慮成本和性價比的問題。

在帝國的東部戰場,圖拉真以後不久,哈德良就從兩河流域抽身退出。轉而,去夯實已經到手一個世紀的敘利亞-巴勒斯坦行省的治安了。萊茵河防線上,從屋大維時期開始,一直延續到「羅馬岳飛」日耳曼尼庫斯之死。帝國就已經基本放棄了從萊茵河到易北河之間的這塊五環之地軍事緩衝區的設置。

到了安敦尼之後的五賢帝馬可·奧勒留(MarcusAureliusAntoninusAugustus)時代,索性把帝國的大門敞開,允許日耳曼人定居到帝國的邊疆。即便如此,也沒有擋住日耳曼人的兩個部落——馬科曼尼人(Marcomanni)與誇狄人(Quadi)聯手南侵。在完全被動的情況下,五帝奧勒留率羅馬軍團捲入了馬科曼尼人戰爭(MarcomannicWars)。這場戰爭,一直打到奧勒留駕崩,都還沒有結束。因此奧勒留去世之後,羅馬當局忙不迭同日耳曼人達成協議,賠款不說,還允許日耳曼人進入到羅馬邊界以內地區定居,甚至可以有條件加入羅馬軍團。

帝國在四環採取守勢,這是一條不成文的基本國策。

唯一的例外,是達契亞(Dacia)地區。

如果單論瓦拉幾亞平原,其實相當於達契亞核心區一側的戰略控制區,有點類似於我們前文提到的,跟伊朗高原毗鄰的兩河流域。而特蘭西瓦尼亞高原,則相當於達契亞的核心區,這個地方被喀爾巴阡山脈的群山所包圍,形成了一個不規則的等邊三角形。就海拔來講,這個等邊三角形恰好處於周邊一眾低矮的平原丘陵的核心區,居高臨下地威懾著其他地形模塊。這個等邊三角形的東邊南邊兩個邊,是相對比較封閉也比較高大的喀爾巴阡山。而達契亞的都城薩米澤傑圖薩(Sarmisegetusa),就設置在了這個等邊三角形的最西邊,也就是剩下的那個邊上。表面上看起來,核心區所佔據的並非多瑙河中游下游平原地區的膏腴之地,然而核心區及達契亞都城設置,卻讓它在這塊地區具備了天然的地緣優勢——退可自保於高原之上山脈環繞之中,進則可以經略整個多瑙河中下游地區。

就像下棋一樣,達契亞核心區,正好卡在了多瑙河中下游地區的「相眼」上。就地緣地位而言,達契亞核心區有點類似於中國古代的山西,也就是河東。跟古代的山西一樣,這塊土地雖然比不了關中、洛陽、華北的肥沃,但表裏山河的雄壯,足以讓山西居高臨下地形成對周邊戰略要地的地緣優勢。

當時的達契亞王國出了一位性格強硬,手段狠辣的英主——德西巴盧斯(Decebalus)。

原本在達契亞周邊的多瑙河中下游地區,廣義上有兩家小霸王:一家是日耳曼人,包含了眾多日耳曼大小部落,比如巴斯塔奈人(Bastarnae)和布里人(Buri);另外一家是來自南俄草原,操一口北伊朗語言的外來戶薩爾馬特人(Sarmatia),比如羅科索拉尼人(Roxolani)和伊阿基格斯人(Iazyges)。然而,和這兩套人馬完全不同,達契亞人是色雷斯人(18)的一支,最後卻像一根楔子一樣,硬生生地在多瑙河北岸,搶佔了一塊地緣上最為險要的區域。

達契亞王國的帶頭人德西巴盧斯,功不可沒。

不過,羅馬人原本也不用如此驚慌。

對於整個多瑙河流域來講,羅馬人早已經佔據了中下游最為肥沃的一塊土地——潘諾尼亞(Pannonia)。這塊區域屬於多瑙河中游平原,羅馬人的潘諾尼亞行省位於多瑙河以南,亞德里亞海濱迪納拉山脈(DinaraMountain,屬羅馬帝國達爾馬提亞行省)以北的廣大地區。這塊土地不僅肥沃,而且向西還可以直接從今天斯洛文尼亞的山口進出意大利本土,也是阿爾卑斯山以東進出意大利波河平原最重要的天然通道。所以,潘諾尼亞不僅是羅馬人的聚寶盆,還扼守羅馬人的東大門,是羅馬人的命根子。

不過如果真的以多瑙河為界的話,多瑙河兩岸各自安好,就像今天的匈牙利布達佩斯一樣,河西的布達屬於羅馬帝國,河東的佩斯屬於蠻族,也算各得其所。然而潘諾尼亞對於羅馬人是如此重要,以至於一個強大的達契亞出現之後,羅馬人如坐針氈。

作為天然障礙來講,多瑙河與萊茵河的作用不盡相同。

我們看一張歐洲氣候圖。

一句話,萊茵河作為界河,比較靠譜,就像中國的長江。而多瑙河冬季冰期較長,北方蠻族很容易依靠結實的冰面,起兵南侵,就像中國古代北方的黃河與淮河一樣,很難成為天然界河。如果蠻族們乘歐洲大陸天寒地凍之際,向西越過冰封的多瑙河,進入一馬平川的潘諾尼亞平原,再翻越阿爾卑斯山與迪納拉山脈斷裂處,穿過今天的斯洛文尼亞到達波河平原,就已經到達了羅馬帝國的腹地。而事實上,羅馬人當年確實在潘諾尼亞地區的多瑙河河面上,和蠻族開過仗。

公元173年,帝國五賢帝馬可·奧勒留,就在潘諾尼亞地區的多瑙河河面上,被冰面上的伊阿基格斯人伏擊。這場遭遇戰,以羅馬軍團的勝利而告終,而此次戰鬥則被後世稱為「多瑙河越冰戰」(crossthefrozenDanube)。

我們再回到最初的話題,五環之戰。

在圖拉真的對外征服期間,達契亞之戰是不得不打的一場仗。這一仗的成敗,關係到帝國在多瑙河以北的戰略緩衝區。有了達契亞,才有可能守住冬季的多瑙河;守住冬季的多瑙河,才有可能守住潘諾尼亞,從而也就更有可能守住意大利本土波河平原的東大門。

所以圖拉真當時起兵十五萬,前後兩次大軍壓境攻打達契亞,最後逼得達契亞國王德西巴盧斯自殺殉國。

代價固然高昂,但以圖拉真為首的帝國決策者覺得值得。圖拉真之後,三賢帝哈德良採取戰略收縮的政策,放棄了兩河流域。然而,多瑙河以北的達契亞行省,卻一直耗費巨大的成本維持相當數量的羅馬軍團。這樣的態勢,一直維持到了一個多世紀之後,羅馬人才從達契亞地區撤回多瑙河南岸,而留在當地的羅馬軍團與本地達契亞人互相結合,最終形成了現代的羅馬尼亞。

我們不妨換個角度看。

帝國為了維護四環外的心理安全,在國力最為強盛的時期發動了五環之戰。而在國力不足以保有如此之多的戰略緩衝之後,最後一塊不能放棄的安全區,就是達契亞。那麼達契亞也就成了羅馬帝國版圖上一塊詭異的突出部。這塊突出部三面受敵,卻因為戰略的宏觀需求,頑強而堅挺地存在了一個多世紀。換句話說,為了戰略上的成功,羅馬人必須出錢出人彌補達契亞地區在戰術上的天然劣勢。

達契亞,成了在多瑙河以北各路蠻族眼中的眾矢之的。

達契亞,也成了帝國在發展之中,一個不斷需要經濟投入的無底洞。

這樣的投入方式,長此以往一定會讓帝國的財政不堪重負,因為一個帝國,不可能永遠處於盛世,它總有衰弱的那一天。

羅馬帝國的衰落,始於后五賢帝時代。

合久必分

五賢帝中間的第五位賢帝馬可·奧勒留,親手終結了道德高尚的禪讓時代。

他死後並沒有讓位給元老院的賢人們,而是傳給了自己十九歲的兒子——康茂德(LuciusAureliusCommodusAntoninus)。在帝國眾多的軍人皇帝中,馬可·奧勒留是一位並不多見的哲學家。邏輯思維能力驚人的哲學家思前想後,還是更加願意相信自家的基因。於是年輕的康茂德被召入宮中隨王伴駕,老爸帶着兒子一起處理很長時間的政事,最後才順利接班。

初登大寶的康茂德,雖然並沒有顯示出哲學家庭的頭腦,卻也知道夾着尾巴做人的基本道理。因為按照帝國傳統,皇帝這份工作原則上是需要競爭的,很多的時候還可能血流成河。父傳子家天下的情況本身,就會給自己帶來一臉的口水。

說到底,對於年輕皇帝,羅馬人沒有耐心陪他長大。

這是由羅馬帝國的體制所決定,並不以老皇生前的個人意志為轉移。在一個缺乏龐大官僚體系有效治國的體系內,年輕皇帝如果不能用最短的時間做到大權獨攬,乾綱獨斷,只能讓自己的皇帝生涯愈加局促。

公元192年的最後一天,康茂德遇刺身亡。

康茂德到死都被認為是一個昏君,他是五賢帝時代的終結者,也是後期帝國三世紀危機的開啟者。其實萬事皆有因果,五賢帝時代雖然被西方史家神化,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積弊,來到康茂德手中已經積重難返。圖拉真時期的五環之戰看上去熱熱鬧鬧,實際上已經耗盡了帝國的國庫。哈德良時代固然務實,但他無法放棄帝國過於漫長的四環線。而且在四環以外,還固執地保留了多瑙河以北的達契亞,這其實已經為蠻族此後的崛起埋下了伏筆。

四帝安敦尼和五帝馬可·奧勒留時代,一直被稱為羅馬最好的太平盛世。然而羅馬軍事立國的基本國策從未改變,以戰養戰、以戰興邦是羅馬帝國無法擺脫的桎梏。一旦帝國停止了對外征服,哪怕是對外征服的腳步稍微一停頓,金錢奴隸帶來的發展紅利就會停滯,整個國家發展的動力就會喪失殆盡。老的奴隸必然老去,新生的奴隸需要重新教育和培訓,而且奴隸工作的積極性也只會越來越低。這樣一來,勞動力必然短缺。

所以,四帝五帝看上去休養了生息,實際上危機正在醞釀。

皇帝上馬得天下易,想要下馬治天下卻又缺乏一套成熟的行政體製做保障。整個國家自王政羅馬時代開始,一直沿襲了軍事民主制中的一些聯合執政的基本邏輯。這些原始民主思維的存在,使得羅馬皇帝並沒有成為像中國皇帝一樣的集權者。羅馬皇帝大多死後成神,生前則僅僅是一個公司推選的職業經理人而已。四帝安敦尼充其量也只是為三帝哈德良死後封神,而他本人卻不能像中國皇帝那樣自稱為「天子」。因為中國人的世界觀,皇帝這個位子「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而羅馬人的世界觀,皇帝這個位子受命於元老院,誰來做並不重要。

更加要命的是,這些所謂的民選皇帝,實際上只是元老院的代言人,最多再進一步,是羅馬公民的代言人。這樣的皇帝,遠遠無法代表那些占民眾大多數的各個行省沒有政治選舉權的自由民,乃至於廣大奴隸。

與此同時,基督教在五賢帝時代得到了蓬勃發展,基督教在中下層民眾中的影響力,極其深遠。以羅馬帝國疆域之遼闊,自然災害迭出,但每一次沖在前面賑災的團隊,都是基督教會。基督徒在各地傳經講道,布施粥飯,超度亡靈,擔負了很多本屬於官僚體系職責的社會民政責任。當時的基督徒,他們是宣傳隊,他們是播種機,他們也是民間互助式銀行與福利院。可以說,當時隨便一個基督教的傳教者,可能都會比所謂的羅馬皇帝,在底層民眾心中的影響,來得更加有號召力。

一句話,羅馬帝國這種帶着現代精英治國式民主萌芽,高速運轉的奴隸制軍國主義體系,長期以來無法成功轉型為一個士大夫治國的正常國家。這一點,就是羅馬帝國和同時期的中國兩漢時代的根本性區別。

等來到康茂德這一代,帝國無論軍事、政治、經濟,都已出現了崩潰的前兆。

說白了,小康同學只是一個「背鍋俠」。

羅馬帝國,從此由盛轉衰。

康茂德死後,帝國迅速內亂。

從公元192年到公元197年,這五年之中,中央局勢混亂不堪,皇帝被暗殺,帝位被拍賣。地方上連續擁立了三位軍閥做皇帝,三大軍閥之間互相征伐。五年之內,帝國連續出現了五位皇帝。

這段時期,我們稱之為「五帝之爭」。

公元197年,地方軍閥、潘諾尼亞行省總督塞維魯(SeptimiusSeverus)一統天下,元老院和近衛軍官方認證為新的羅馬皇帝。

塞維魯開創了一個新的王朝,我們不妨稱之為「塞朝」(塞維魯王朝,SeveranDynasty)。

塞朝又是一個短命王朝,不僅短命,而且暴戾。幾個皇帝,不是殘忍嗜殺,就是貪淫好色。除了開國皇帝塞維魯得以善終,其他皇帝都是遇刺而死,不是死在身邊的近衛軍手裏,就是死於仇家尋仇。塞朝一共傳了六代皇帝,享有國祚三十八年。六個人中只有前兩個皇帝算是塞維魯家族成員,後邊四個,前兩個是靠政變上台,最後兩個是借用了塞維魯的姓氏彰顯正統。

在這短短不到四十年的時間中,帝國各種矛盾已經累積到了一個臨界點。

帝國內部階級矛盾、宗教矛盾、中央與地方的矛盾,按下葫蘆起來瓢。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塞朝二帝卡拉卡拉(MarcusAureliusAntoninusCaracalla)在位時宣佈,帝國範圍內所有自由人,都享有同等的公民權。

帝國外部,北方四環線上的軍事壓力越來越大,以日耳曼人為代表的蠻族不斷給動蕩不安的羅馬朝廷以強大的壓力。東方的老對手帕提亞帝國終於倒下了,羅馬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熬死了所有同行,也並不意味着你就成了行業內的一代宗師。因為在帕提亞的廢墟之上,羅馬人將會遇到一個更加強大的對手——薩珊波斯(SassanidEmpire)。

公元235年,塞朝的最後一位皇帝亞歷山大·塞維魯(SeverusAlexander,和創立塞朝的那個塞維魯並無血緣關係)死於一場叛亂之後,羅馬帝國終於進入了一個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混亂期。

接下來的這段時期,就被稱為「三世紀危機」。

其實說白了,所謂的危機不是從公元235年這一年開始的,如果要細算的話,從康茂德就開始了。皇帝沒有任何法定不可動搖的傳承機制,近衛軍隨意處死皇帝,甚至可以公開拍賣皇帝之位;元老院越來越不作為,今朝有酒今朝醉地為自己撈好處,已經失去了最基本的公務員從業者的職業良心;各個行省的地方軍閥手握兵權,虎視眈眈,他們相信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對行省內部實行高壓管理,對中央指令陽奉陰違,搜刮的民脂民膏統統進了自己的口袋。

在這種情況下,普通老百姓則成了自生自滅的一群,貴族和騎士憑藉特權還算瀟灑快活,而廣大勞動人民則只能從基督教中尋求慰藉。與此同時,奴隸制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長期以來,帝國的生產、耕作、手工業製品貿易,嚴重依賴奴隸的勞動。生產力的發展帶來了先進的生產工具,然而奴隸卻完全喪失了勞動的樂趣。有人監控則象徵性地比畫幾下,無人監控則開始破壞生產工具。

與此同時,帝國漫長的邊防線上,處處烽火。帝國的軍人需要不斷應付層出不窮的小規模衝突,但卻不知道為何而戰。雇傭軍只認錢,而無法對於帝國有更多的榮譽感與歸屬感。長期以來殖民地化的統治心態,絕大多數的帝國疆域上並沒有行使王道。廣大地方行省的百姓,完全不指望羅馬中央政府還能夠玩出什麼花樣。思想上離心離德,政治上漸趨漸遠,很多地區出現了自治甚至獨立的傾向。

從公元235年到公元284年,短短四十九年時間,連續出現了二十六個皇帝。

皇帝雖多,但大多數皇帝都很弱,其中有一位叫作瓦勒良(PubliusLiciniusValerianus)的皇帝,還在對薩珊波斯的戰鬥中被俘,最後屈辱地死在了異國他鄉。瓦勒良,也成為第一個被外敵俘虜的羅馬皇帝。

皇帝威風掃地,地方軍閥也就蠢蠢欲動起來,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在三世紀危機的高潮期,羅馬帝國天下三分,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羅馬版本的「三國演義」。

對峙的三方分別是羅馬帝國,高盧帝國(GallicEmpire),以及以黎凡特地區為中心宣佈獨立的帕爾米拉帝國(PalmyreneEmpire)。不過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獨立出去的高盧帝國,不管政治軍事外交,處理機制都比羅馬帝國更好些。

公元273年,攜戰勝東方帕爾米拉帝國的餘威,奧勒良北伐高盧,高盧皇帝望風而降。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上百年未見的英主,卻在短短兩年之後,就被自己的貼身近衛軍殺死。

奧勒良因為重建帝國的豐功偉績,被譽為「世界光復者」(RestitutorOrbis)。

奧勒良在位期間,曾經對帝國的國力進行慎重評估,審時度勢之後正式放棄了多瑙河以北的達契亞行省。這個舉動,也標誌着羅馬帝國在北方戰線上的戰略態勢,與廣大蠻族部落已經徹底攻守易位。

形勢比人強。

帝國最基本的內部統一尚且不保,哪裏還有心思再去主動招惹蠻族呢?

比奧勒良更加務實的皇帝,叫作戴克里先(GaiusAureliusValeriusDiocletianus)。

公元284年,戴克里先贏得了內戰,成為羅馬皇帝。

跟自己的無數羅馬皇帝界的前輩相比,戴克里先並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他甚至不是一個出身顯赫的人。別說貴族或者騎士,戴克里先的老爹最早連個最起碼的自由民都不是,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奴隸。正因為如此,當年戴老爹被釋放之後,他才格外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也正因為如此,出身貧寒的戴克里先才投身行伍,用自己堅毅的性格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戴克里先在做皇帝之前,最高無非做到了近衛軍長官(commanderoftheProtectoresdomestici)。近衛軍這個位置,有點類似於中國古代的御林軍,但從功能上來講,中國的御林軍不能自由出入皇宮,而羅馬的近衛軍則距離皇帝更近一些。戴克里先雖然出身貧寒,發於卒伍,但在宮廷內,也耳濡目染了很多前代帝王的各種英雄傳說。正因為如此,戴克里先身上具備一些那個時代的羅馬皇帝所欠缺的勇氣、務實,還有正義感。

戴克里先的發跡,源於一場針對前代皇帝的宮廷政變。皇帝死後,元老院擁立戴克里先為帝。戴克里先也沒有辜負元老院的信任,此後無論對內還是對外,戴克里先都彰顯了自己的鐵腕治國。

不過難得的是,戴克里先是一位擅長思考的人。

自三世紀危機以來,羅馬皇帝成了人人都嚮往的一個職業,但同時也是最為高危的一個職業。三世紀危機以來的二十六個皇帝,除了有一個是病死之外,其餘的都是非正常死亡,平均在位年數不過兩年多。對外戰爭更是焦頭爛額,帝國往往面臨來自北方和東方兩大戰線上的壓力,分身乏術,疲於奔命,是這些帝國統帥們的常態。所以有些貌似機智的皇帝,索性把帝國分開來管理,尤其是在軍情緊急的時候。

比如前文提到的被薩珊波斯人俘虜的皇帝瓦勒良。

瓦勒良被俘前,就是和自己的兒子分頭防守帝國的兩個戰線。瓦勒良負責對付東方的薩珊波斯,而瓦勒良的兒子伽利埃努斯(PubliusLiciniusEgnatiusGallienus)負責對付北方的日耳曼人。而且兩個人名義上都是皇帝,稱呼都是「奧古斯都」。

戴克里先知道這些前朝掌故,他知道,要想終結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紛亂局面,就必須從制度上入手,做出一些變革。

對內,戴克里先模仿了東方古國的統治方式,空前提高了皇權。此前皇帝其實並不是皇帝,而是「元首」(Princeps)。那麼從戴克里先開始,皇帝才開始叫作「皇帝」(Imperator)。

所謂的元首制,也就變成了君主制。

不僅在稱呼上更改,在禮儀規章制度上也不含糊,戴克里先皇帝頭戴金冠,身穿紫袍,所有的臣民都需要行跪拜禮,親吻皇帝的紫袍下擺成了臣民的最高榮譽。不僅如此,紫色成了皇家專用色,不允許尋常百姓家中隨意用紫色布料做衣服。此外還有宮廷侍從的設置,戴克里先是近衛軍出身,他知道近衛軍對於皇帝安危的重大意義,此前的羅馬皇帝不知道有多少都是被身邊的近衛軍手起刀落結果了性命。於是在戴克里先的宮廷內,大量地使用了太監(eunuch),來負責照顧皇帝本人的吃喝拉撒睡等工作。

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精神層面。

戴克里先知道,基督教對人心的控制,是帝國將來最大的隱患。於是以國家立法的形式,戴克里先禁止基督教徒的活動,政府和軍隊中的基督徒首先要清理出隊伍。基督徒要麼選擇為信仰而死,要麼選擇放棄信仰而生,只能二選一。此外,基督教堂被搗毀,基督教的書籍被焚燒,戴克里先的想法就是要把基督教的影響,從帝國範圍內徹底肅清。

不僅僅如此。

沒有了基督教,老百姓信仰什麼?很簡單,信皇帝。中國古代的皇帝,號稱天子,那麼戴克里先把這個概念移植到了古羅馬,他自稱朱庇特神,也就是天王宙斯。

至此,羅馬皇帝終於成了政教合一的王中之王。

對內改革的另外一個重點是軍事。

既然兩個戰線防不勝防,那就索性分而治之。

首先,要打倒軍閥。

巔峰時期的圖拉真時代,羅馬帝國設置有五十四個行省。而到了戴克里先時代,在帝國版圖大大縮水的情況下,皇帝一口氣搞出來了一百多個行省,行省與行省之間放棄了山河形便的劃分方式,大大小小的行省互相制約,互相掣肘。

與此同時,行省總督不再兼任軍職,逐步建立地方文官體系。

總督不讓掌兵權了,誰掌權?還是皇帝。

只不過,皇帝不是一位了,而是四位。

首先帝國的版圖一分為二,設置兩個皇帝,都叫奧古斯都。東方奧古斯都就是戴克里先本人,定都尼克美狄亞(Nicomedia,在安納托利亞半島);西方也設置一名奧古斯都,定都意大利半島的米蘭(Milan)。東西方兩個奧古斯都確立之後,兩個人再分別指定一名「副皇帝」,擔任愷撒的職務。奧古斯都的任期只有二十年,當任期期滿之後,皇帝退休,由相對應的副皇帝接任皇帝一職。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所謂「四帝共治」的制度,其實是針對軍事而言,並不針對政治。比如這個西方的奧古斯都,把辦公所在地設置在了波河平原上的米蘭,完全是為了北方戰局反應之便利,而不是真正想放棄羅馬人心目中的聖地羅馬城。單純從軍事角度出發,此時米蘭城的功能,有點類似於中國古代燕山南麓的北京。所以按照戴克里先最初的設想,這個所謂的「帝國一分為四」的說法也不完全正確,應該叫作「四大軍區」才更為合適。因為四個人中說了算的只有東方奧古斯都一個人,也就是戴克里先自己。

公元305年,按照之前的約定,戴克里先退休。

然而,問題也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皇帝集權已經到了這個程度,關於讓賢還是傳子的問題,很容易解答。沒有一個真正的帝王能夠做到像戴克里先這樣淡定從容地退位,畢竟人都是有私心的。

於是在公元306年這一年,西部奧古斯都君士坦提烏斯一世(FlaviusValeriusConstantius)的皇帝位子只做了一年,就猝然離世。他的兒子君士坦丁一世(FlaviusValeriusAureliusConstantine)違反奧古斯都繼承的制度,由自己的軍隊擁立為帝,也就是說君士坦丁一世從自己父親手中直接繼承到了西部奧古斯都。

這個先例一開,帝國就亂了套了。

最多的時候,帝國一次性出現了六個奧古斯都。而且頗為黑色幽默的是,在幾個奧古斯都兵戎相見,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四帝共治制的提出者戴克里先,還急忙跑出來調節奧古斯都之間的糾紛。

帝國的宏偉藍圖沒實現,結果軍閥混戰倒是開始了。

內戰從公元306年,一直打到了公元324年。最早捅婁子的君士坦丁一世,打贏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內戰,成為羅馬帝國的唯一奧古斯都,也就是新皇帝。

正因為君士坦丁一世再造統一的豐功偉績,他也被後人尊稱為君士坦丁大帝。

其實原因不止這麼簡單。

還有個原因——君士坦丁一世是基督教真正的救世主。

公元312年,先皇戴克里先去世。

公元313年,戴克里先離世后的第二年,君士坦丁一世宣佈恢復基督教的合法地位,並欽定為國教。這個命令,被後世史家稱為「米蘭敕令」(EdictofMilan)。

事實上,君士坦丁一世,才是個更加務實的人,比戴克里先更加務實。

當時的羅馬帝國,對基督教「堵」是已經堵不住了,只能用「疏」。因為信仰基督教的人越來越多,當年聖保羅的「凈衣派」取得了最大的勝利,團結了所有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建立了最廣泛的統一戰線。當時上到王公貴族,下到販夫走卒,內到宮廷王室,外到一線軍人,基督教的滲透已經無孔不入。有統計顯示,當時的基督徒佔總人口的比例,已經達到了5%左右。如果說按照戴克里先的理想狀態下,國家的國防建設、經濟運行的基本盤,恐怕都要受到影響了。

君士坦丁一世,恰恰就是看到了這一點。

不止如此。

當時帝國的經濟中心,已經完全東移,而且文化割裂的趨勢也越來越明顯。地中海東部的尼羅河流域,新月沃地,以及安納托利亞半島地區,居住着帝國大部分的人口。無論經濟文化,也都相對比較發達。另外,西半邊帝國拉丁化完成得相對比較成功,拉丁語基本上能夠通行。但在帝國東部,長期以來還是古希臘與古埃及的影響更大,而羅馬文化屬於相對比較弱勢。地中海東部通行的語言,以希臘語為主。

所以,帝國的重心早就東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否則的話,戴克里先發明了四帝共治,也不可能把東帝國作為中央政府所在地。如果不是帝國的掌舵人還依然想把羅馬城作為一種精神象徵或者說皇室正統的話,單純從生活的舒適性與便利性考慮,在羅馬不如在帝國東部另擇新都。

這一點,君士坦丁一世也看清楚了。

於是,更加務實的君士坦丁一世,一步步開始了他的遷都計劃。從公元324年這一年開始,君士坦丁一世在今天土耳其的博斯普魯斯海峽(BosporusStrait)旁邊修建新都,並且命名為「新羅馬」(NewRomeofConstantinople,又名君士坦丁堡)。

公元330年,君士坦丁一世遷都新羅馬。

公元337年,君士坦丁一世駕崩,臨終之前,他正式受洗成為一名基督徒。

羅馬帝國在君士坦丁一世麾下的統一,也正是止於公元337年。

君士坦丁死後,帝國被他的三個兒子重新瓜分。此後的帝國,就在這種分分合合中,走向了真正的分裂。

按照傳統的觀點,狄奧多西一世(TheodusiusⅠ)是最後一位實現統一的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一世在位期間,重申了基督教的國教地位。並在整個帝國版圖內,打擊異教徒的任何大型活動。

公元395年,狄奧多西一世駕崩,他手下的帝國被一分為二。

定都於新羅馬的東羅馬帝國,分給了十八歲的長子阿卡迪烏斯(FlaviusArcadiusAugustus);首都仍舊在舊都羅馬城的西羅馬帝國,分給了年僅十一歲的次子霍諾里烏斯(FlaviusHonoriusAugustus)。

此次分裂之後,帝國就再也沒有統一。

此後的東西兩羅馬,以及它們年輕的小主人,各自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命運。

尼祿暴戾丟社稷,四王混戰干戈操。韋皇撥亂傳三世,五賢禪讓映今朝。

東征西討圖拉真,後有德良封戰刀。康氏遇刺五帝亂,塞朝太祖盪群妖。

百年軍閥釀危局,戴克里先氣節高。君士坦丁定國教,萬般神祇皆可拋。

狄奧多西駕鶴去,兩分天下風蕭蕭。四百年來嘆蒼茫,地中海水樂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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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套裝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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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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