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上)》(5

第五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上)》(5

風流愷撒

維納斯的後裔

公元前510年,羅馬人民驅逐了「傲慢者塔克文」,然後選出了兩位執政官——來自第六任國王塞爾維烏斯家族的布魯特斯,以及代表曾經兩度執政(第五任/第七任)的塔克文家族的克拉提烏斯。

在沒有國王的情況下,兩位執政官共和行政。

王政羅馬,之後過渡到了羅馬共和國(TheRomanRepublic)。

羅馬共和國,沿用執政官二人執政的制度,索性將制度加以固化。制度設定之下,兩位執政官由元老院提名,由森都里亞大會選舉產生。兩個人互相牽制,互相制約,並且任期只有一年。

在執政官的基礎上,又衍生出了獨裁官(dictator),以應付突發的重大事件,比如戰爭。獨裁官由兩位執政官之一進行提名,由元老院負責通過。由於獨裁官的設定背景就是基於特殊情況,因此獨裁官的權力超越羅馬共和國範圍內的任何行政長官。可以對軍國大事獨斷專行,也可以裁決共和國範圍內任何人的生死榮辱。正因為獨裁官的權力至高無上,所以獨裁官的人數只有一人,任期只有半年。值得一提的是,獨裁官擁有二十四名隨從,每個隨從手持一柄束棒。

在執政官和元老院的基礎之上,平民的權利也得到了最大保證。平民利用特裏布大會制度,選舉出自己的保民官(tribune)。保民官也是一年一任,最初由兩個人組成,後來擴展到十人。

保民官的必殺技能,是否決權。

平民雖然不能夠更多地參與國家的大政方針的決策過程,卻擁有否決提案的權力。整個共和國範圍之內,除了獨裁官,保民官可以否決任何人,包括元老院的任何提案。

就這樣,執政官、元老院、保民官的設定,充分地保證了王權、貴族、平民三者之間的利益均衡,也體現了羅馬人早期的三權分立精神。

如此政治體制,再加上「百人團」的對外征服。

整個羅馬共和國,對內政治開明,對外軍事先進。於是,羅馬城邦從亞平寧半島的一個小城開始,不斷發展壯大,也不斷地蠶食周圍部落人群,逐步控制了整個亞平寧半島。

在擴張的過程中,羅馬人也漸漸了解到了周邊的地理和人口構成。「羅馬人」或者「拉丁人」的概念,已經不足以涵蓋全部半島人民。而當時亞平寧半島南部人民對自己的領地有一個傳統說法,叫作「威大利亞」(Vitalia),意思是「小牛之地」。後來根據發音習慣,「V」這個字母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被省略掉,於是就成了Italia。崛起中的羅馬共和國,為整合更多的土地人口,團結更多的可以團結的力量,也借用了Italia的說法來稱呼整個亞平寧半島的人民。

最終,在羅馬人、拉丁人的概念之外,衍生出了整合了更加廣泛的半島人民的新名字——意大利(Italia)。

擁有着當時世界上接近完美的國家體制,又一統意大利的羅馬共和國,一切都看上去很美。

看上去很美的羅馬共和國,對外擴張期間,誕生了無數的國家英雄,被人們口口相傳。其中有一位的名字,是我們不得不提的。

這個人的名字,叫作愷撒。

羅馬城中的貴族公子無數,愷撒並不是最為耀眼的那一個。

愷撒的全名,叫作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GaiusJuliusCaesar)。

愷撒的父母給愷撒起名字的時候,顯然就沒怎麼用心。因為愷撒的老爹,名字也叫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跟愷撒的名字一字不差。更為難得的是,愷撒的爺爺和太爺爺,都叫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

等於是祖孫四代人,前赴後繼,薪火相傳地共用一個名字。

這絕對是一個做事非常執著的家族。

當時羅馬人的名字一般由三部分組成,名字+氏族名字+家族名字。所以,愷撒的真正名字叫作蓋烏斯,「愷撒」其實是家族名字。

愷撒雖然出身貴族家庭,但他的家境和其他羅馬貴族少年比起來,並沒有顯赫之處。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愷撒的叔父塞克斯都(SextusJulius),以及外祖父盧西烏斯(LuciusAureliusCotta)都曾經有做過羅馬共和國執政官的經歷。但這兩件事情,一件發生在愷撒十歲的時候,另一件則發生在愷撒出生前十九年。然而,平常年代的羅馬執政官,任期一年,二元共治,不咸不淡。擁有這樣出身的羅馬貴族子弟,多如牛毛。這樣的出身,最多能夠保證他在少年時代獲得還不錯的教育,但要想憑藉家族勢力,毫不費力地獲得還不錯的社會聲望,這件事就需要一點點實力加運氣了。

正因為如此,愷撒不得已,就在自己的姓氏上做起了文章。愷撒宣稱,自己的氏族名字「Julius」其實就是「Julus」的訛傳。那麼Julius家族,就是Julus,也就是阿斯卡尼烏斯(Ascanius,也叫Julus)的後代。我們知道,阿斯卡尼烏斯是埃涅阿斯的兒子,阿爾巴龍伽的第一代王。而且,埃涅阿斯的老媽就是愛神維納斯。

這樣算下來,愷撒雖然在現實中的出身一般,但往上查家譜可就了不得了。愷撒是愛神維納斯的後裔,埃涅阿斯的嫡系傳人,阿爾巴龍伽的王室血統。這樣根正苗紅的血統,甚至能夠和羅馬創城的羅慕路斯前輩相媲美。

愷撒雖然這樣解析著自己的姓氏Julius,但現實中依然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儘管他風流多情,深得羅馬城中各路貴婦的垂青;儘管他滿腹經綸,對古希臘文化了如指掌,並說得一口流利的希臘語。

直系親屬中,愷撒的老爸——老愷撒最高職位曾經做到了外派總督(governor),但這個總督是管理小亞細亞半島的,距離意大利本土太過遙遠,對羅馬城的影響力也十分有限。況且就在愷撒十五歲這年,老愷撒就撒手人寰了。

在愷撒的所有家族關係中,有兩個人算是十分重量級且對愷撒影響至深的。

第一個人叫作蓋烏斯·馬略(GaiusMarius)。

愷撒的姑媽尤利婭(Julia),早年嫁給了馬略,所以馬略是愷撒的姑父。

馬略改革

馬略在羅馬共和國的歷史上,是個傳奇人物。

馬略出生的年代,恰逢共和國四百年未有之大變局。

首先是羅馬人的仗越打越大,國內外矛盾越來越多。

羅馬共和國的急速擴張,各戰敗國的戰爭俘虜源源不斷地補充到了共和國奴隸階層的行列中來。奴隸越來越多,貴族們便開心了。比方說原來打掃衛生的奴隸只有一個,現在奴隸多了,則就可以細分成洗碗奴隸、掃地奴隸、疊被子奴隸。不過,奴隸數量的增加,除了讓羅馬貴族們更加肆無忌憚地享樂之外,還帶來了潛在的不安定因素。此外就是,被佔領地區被征服了,能打的男人多半戰死了,不能打的男人多半都被賣身為奴了,女人的地位則更加悲慘。各種壓榨造成社會矛盾激化。所以在被征服的初期,被佔領區依然存在暗流涌動的起義。

龐大的戰爭支出,讓共和國財政入不敷出。

軍費開支大了,當兵的人卻越來越少。當了兵的,戰鬥力也很成問題。

因為奴隸制的急速發展,造成了土地的瘋狂兼并。馬太效應下的貴族們巧取豪奪,手中掌握的社會資源越來越多。破產的農民和騎士越來越多,一開始是賣宅子賣地,再後來就是賣兒賣女賣老婆。當然,還有一些通過戰爭致富的騎士階層,這幫人擁有了空前的經濟自由地位,但政治上卻被貴族元老們把持了話語權。於是,這些騎士削尖了腦袋,想擠進新興貴族的行列。

另一個問題是,羅馬共和國的版圖雖然急速擴張,但羅馬城依然固執地限制着屬於羅馬城的公民權。大量的海外領地,甚至是意大利半島上除羅馬城以外的其他城市,都只是共和國的平民,而非公民。這些非公民身份的平民,從生下來那天開始,就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換誰誰都不樂意。

如此尖銳的社會矛盾,共和國的執政官們也都心知肚明。然而,各種改革措施紛紛登台,卻沒有讓問題有實質性的解決。這其中,格拉古(Gracchus)兄弟的改革最為有名,但也失敗了(後文還會詳細講)。

更加嚴重的問題是,北方日耳曼蠻族人已經開始叩響羅馬人的北大門。

公元前113年,日耳曼人大批南下,逼近羅馬共和國的北方防線。這群南下的日耳曼盲流,領頭的日耳曼部落名字叫「辛布里」(Cimbri),因此這場戰爭又被稱為「辛布里戰爭」(CimbrianWar)。這群看起來像叫花子一樣的野蠻人,面對羅馬正規軍連續發起的多次攻勢,牌面上居然不怎麼吃虧。幾年時間,羅馬軍人不僅沒有打退日耳曼人的進攻,反而是日耳曼人再接再厲,翻越阿爾卑斯山(Alps),進入了意大利半島的北方腹地。

更加恐怖的是發生在戰爭後期的「阿勞西奧會戰」(Arausio),當時日耳曼人和羅馬軍團,在今天法國里昂附近展開會戰。武裝到牙齒的羅馬軍人,最終一敗塗地。參戰的十二萬羅馬人,僅有十人生還。

羅馬人的心在滴血。

共和國成立四百年以來,羅馬人戰無不勝,意大利半島以及周邊各路強敵被羅馬人揍了個遍。當年威名赫赫的迦太基王國,連同迦太基的名將之花漢尼拔,統統化為一抔黃土。

如今繁華落盡,共和國已經羸弱到了被蠻族按在地上摩擦的地步。

羅馬人民和元老院,盼望一位天神下凡,以拯救羅馬人。

在這種情況下,馬略改革橫空出世。

馬略能夠提出一整套的改革措施,並非馬略天賦異稟。恰恰相反,馬略這個人來自破產的騎士家庭,是個典型的寒門二代。年輕時的馬略沒學歷沒文化,不能拼爹不能走後門,智商情商也未有過人之處。馬略只能用軍功來證明自己,年輕時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最終在死人堆里爬出來,才改變了自己的階級屬性與社會地位。正因為如此,後來走上政壇的馬略才足夠接地氣。接地氣的政治人物,說話才足夠硬氣。馬略在同元老院貴族派的較量中,歷來有理有據,遊刃有餘。

公元前107年,意氣風發的馬略被選為執政官,並開始了他的改革嘗試。

馬略的改革,直戳問題的根本。

前文提到的王政羅馬,自六王塞爾維烏斯改革,創造性地提出森圖裏亞大會。由此羅馬軍隊以百人團為單位,按照財富等級裝配武器裝備,全民皆兵。百人團的概念發展幾百年,直到今天的羅馬共和國,羅馬人嘗到了開疆拓土的甜頭,軍隊的編製一直都是以徵兵製為基礎。徵兵制類似於中國古代的「府兵制」,也就是兵農合一的半職業軍人體制。這種軍制的好處,是充分地利用了共和國範圍內的勞動力。這些勞動力,都是戰則為兵,耕則為民,拿起刀槍就是羅馬戰士,卸下盔甲就是本本分分的共和國農民。

另外一個好處,是徵兵制下的羅馬軍隊,造血能力極強,失血之後的滿血復活能力也極強。比如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整建制的羅馬軍人被漢尼拔全殲,不過羅馬人總能夠迅速重新集結兵力投入戰場。

可是,如今時過境遷,羅馬軍人英雄不再,戰場上節節失利,昔日的豐功偉績都成為過往。

馬略的改革,最重要的舉措就是改「徵兵制」為「募兵制」。

馬略的募兵制,完全拋棄了之前的義務兵財富與百人團相掛鈎的體系。因為打仗檢驗的是士兵的砍人能力,而不是賺錢能力。尋找那些砍人能力強的人補充到軍隊中來,才是回歸到了戰爭的本質。於是,職業軍人的大門向所有願意參軍打仗的人敞開,哪怕是社會上的地痞流氓、潑皮無賴,只要砍人能力強,有願望把軍功當成出人頭地的手段,都可以加入共和國軍隊來。

於是,兵源的問題迎刃而解。

那麼,戰鬥力差的問題如何破解呢?

當初的徵兵制,征來的都是義務兵,義務兵並沒有規定服役年限,仗越打越大,征服的地盤越來越多,於是很多人都存在超期服役的現象。歲數大了又有錢的士兵,上陣殺敵的時候,甚至還帶着自己的三妻四妾、奴隸僕人,前呼後擁,招搖過市。而真正打仗的戰鬥力,卻極其低下。

反觀募兵制,調動的都是職業軍人,而且是常備軍,馬略給這些常備軍規定了服役年限,就是十六年。既然是常備軍,那麼兵馬錢糧就由共和國統一劃撥。服役的十六年中,打仗的時候,按功行賞;不打仗的和平時期,國家負責發薪水,按月領取。十六年的軍旅生涯結束,退伍之後,由國家統一安排轉業到地方,想務農就給地,想打工就安排工作。

這樣也就解決了職業軍人的後顧之憂,可以安心為國殺敵了。

此外,之前的羅馬軍團,是根據財富等級的高低來裝備軍隊。因此,不同的作戰隊列,戰鬥力差異十分明顯。最差勁的無產者組成的百人團,甚至連刀槍劍戟都沒有,只能用魚叉、彈弓、石塊來禦敵。這樣的軍人,作用比啦啦隊強不了多少。

馬略改革之後,在共和國層面上,為職業軍人嚴格統一了單兵裝備和部隊編製。羅馬軍隊中的士兵,標準單兵配置為重裝步兵,重裝步兵則由共和國統一配備了投槍、短劍和拉丁長盾。這樣的重裝步兵六千人,組成一個標準的羅馬軍團(Romanlegion)。而標準的羅馬軍團又由十個大隊(cohort)組成。當然,最基本的軍隊構成單元「百人團」依然存在,兩個百人團合稱一個小隊(maniple),原則上三個小隊組成一個大隊。

當然,羅馬軍團主力雖然是重裝步兵,其他兵種也依然得以保留,比如工兵、騎兵、弓箭兵等。

此外在精神層面,每個羅馬軍團都擁有自己的鷹徽(Aquila),鷹是羅馬的象徵。眼中有鷹徽,心中就有羅馬。

馬略的改革,標準化了羅馬軍隊組織,此外還發揚了老一輩羅馬共和國創朝前輩們的革命紀律,比如「十一抽殺律」(Decimation)。

十一抽殺律,是盛行於古羅馬時代的一種軍事連坐制度,意思是如果在戰場上,集體中有一個士兵開小差,那麼這個集體中每十個人中就要抽出一個,進行當眾虐殺。由於虐殺是由在場的所有士兵隨意進行凌虐,被虐者一般死相會十分難看,極具視覺衝擊力。順便補充一下,戰場上失敗,他們是可以理解的,但他們絕對不允許丟失鷹徽。凡是丟失鷹徽的,一律執行十一抽殺律。

由徵兵制而轉向募兵制,由單兵裝備而轉向軍團編製,由作戰方法到軍容軍紀,馬略的改革獲得了空前的成功,並且隨後在戰場上得到驗證。

公元前102年,改革后空前強大的羅馬軍團,在馬略的指揮之下,在北方戰線和日耳曼人的纏鬥中贏得大捷,十幾萬日耳曼野蠻人命喪荒野。

馬略一戰成名。

絕代雙驕

即便是有了像馬略這樣的姑父在,愷撒依然沒有獲得太好的政治資源。

因為馬略雖然是戰鬥英雄,但有兩件事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第一是馬略的草根出身無法改變。馬略一路走來,靠的不是家世,而是能力。在元老院中,馬略充其量能夠代表元老院中的民眾派,而遠不能影響貴族派。因此馬略很難幫到愷撒。說起馬略和愷撒姑姑尤利婭的結合,反而有種馬略沾了愷撒家族光的感覺。

第二件事,說來也是一言難盡。

羅馬共和國的當世英雄,不僅有馬略,還有一個蘇拉(LuciusCorneliusSulla)。

馬略與蘇拉,堪稱當時共和國範圍內的絕代雙驕。

把馬略與蘇拉說成是絕代雙驕,其實也不全對,因為兩人壓根就不是一個年代的人。馬略比蘇拉大了整整十九歲,所以嚴格來講,馬略是蘇拉叔叔輩的。

這樣兩個不同年齡不同經歷的人,卻成為一生之敵。

蘇拉和馬略有一點是相似的,那就是破落貴族家庭出身,從小家境十分清貧。然而與馬略靠硬實力一步步走上人生巔峰不同,蘇拉的人生卻充滿著各種幸運,還有數不清的貴人相助。

跟少年愷撒沒有什麼不同,蘇拉也是羅馬城中的一位風流公子。

不過蘇拉不僅是性格風流,外形條件也十分過硬,史書專門對蘇拉的外形進行過描述。在當時的羅馬公民中,蘇拉是十分少見的金髮碧眼,金髮還是偏紅色的那種金。蘇拉不僅有迷人的外形,而且自小受到了貴族教育,談吐幽默,平易近人。

憑着這副天賜好皮囊,小小年紀的蘇拉,遊走於羅馬城中的煙花柳巷,穿梭於各路女人的石榴裙下。

最終改變蘇拉命運的,就是與他有染的女人們。

其中有位富有的羅馬妓女,臨終之前將家財盡數贈給了蘇拉,而有這位名妓的珠玉在前,蘇拉的乾媽也如法炮製,將遺產統統交給了蘇拉。

依靠着女人們前赴後繼地給他財產,蘇拉一夜暴富。

有了錢的蘇拉,在戰場上也如魚得水。

早期的馬略,是蘇拉的命中貴人。

當初迦太基王國被羅馬共和國徹底摧毀之後,北非地區出現了權力真空。盤踞於今天阿爾及利亞的努米底亞王國(Numidia),由於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堅定地為羅馬人充當第五縱隊,當迦太基消失之後,努米底亞迅速填補了迦太基留下的空白,成了羅馬人在北非的僕從國。當時在努米底亞王國,出現了一個叫作朱古達(Jugurtha)的貴族,他利用非法手段攫取了政權。由於朱古達並不能完全被羅馬人所掌控,羅馬共和國不得已發動了平叛戰爭,這場戰爭史稱「朱古達戰爭」(JugurthineWar)。不出所料的是,未改革前的羅馬軍隊不堪一擊,甚至有個別軍官在戰前接受朱古達的賄賂。

從形勢上看,朱古達戰爭不能速勝,於是,剛剛被任命為行政官的馬略,決定親征。公元前106年,馬略的出征大軍中,擔任副手的就是當時的財務官(Quaestor)——蘇拉。

按理來講,在馬略的統帥之下,朱古達戰爭的最終勝利是可以預見的。但不可預見的是,最終因為各種機緣巧合,活捉朱古達的人卻是蘇拉。換句話講,朱古達戰爭等於是摟草打兔子——辛辛苦苦摟草的是馬略,最後逮住兔子的卻是蘇拉。

憑藉在朱古達戰爭中立下的頭功,三十二歲的蘇拉第一次在羅馬政壇上有了一席之地。

又過了十五年,公元前91年。

這一年,爆發了「同盟者戰爭」(SocialWar)。同盟者戰爭,簡單理解,就是沒有公民權的意大利人,同擁有公民權的羅馬人之間的一場亞平寧內戰。

這一年的蘇拉四十七歲,正值壯年;而這一年的馬略,已經是一個六十六歲的老人了。

十五年中,發生了很多事情。蘇拉在政壇逐步上升,而馬略則在政治上一敗塗地,遠走他鄉。如果不是這場戰爭,羅馬元老院中高談闊論的貴族們,恐怕很難想起來當年那位解日耳曼之圍的老英雄。

最終戰爭以妥協而結束,意大利人在軍事上沒有佔到便宜,但是在政治上卻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公民權。不過,成名已久的老革命家馬略,在三年內戰中表現得星光黯淡。反而中生代新秀蘇拉,在戰爭中迅速崛起,最終成為羅馬政壇上可以挑戰馬略的政壇新星。

對於馬略來說,這並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最糟糕的是,自從馬略改革之後,募兵制下的羅馬軍界,已經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發展態勢。當年徵兵制下的義務兵,怎麼看都像是共和國軍,所有權是屬於人民的,屬於元老院的。然而世易時移,如今募兵制下的職業軍人們,打仗能力突飛猛進,比如在辛布里戰爭中,就把日耳曼蠻族殺得橫屍遍野。然而,這些吃官餉拿官銀的雇傭軍,越來越依賴於自己的軍團長官。因為這幫雇傭軍的薪水發放、績效考核、年終評優、職位升遷、退伍安置,哪一樣都離不開自己軍隊上級領導的悉心安排。

距離馬略改革已經快二十年,此時的軍隊,儼然成了長官的私人武裝。

馬略的軍隊,其實就是「馬家軍」,蘇拉的軍隊則是「蘇家軍」。

同盟者戰爭是一塊試金石,檢驗了所有「家軍」的成色,馬家軍的表現顯然不如蘇家軍。

朱古達戰爭,馬略搭台,蘇拉唱戲;同盟者戰爭,馬略龍套,蘇拉走紅。

公元前88年,同盟者戰爭結束前,蘇拉當選為新任執政官。

不過,對於馬略來講,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最讓馬略感到鬱悶的一件事——蘇拉是元老院中的貴族派,而馬略則是元老院民眾派的代表人物,兩個人是一對不折不扣的政敵。

黨爭之禍,甚於外患。

對於當時內戰頻發的羅馬來講,尤其是。

公元前89年,本都王國(Pontus)在小亞細亞半島起兵叛亂。同盟者戰爭剛剛結束,羅馬共和國就準備派兵鎮壓。不過,元老院貴族派和民眾派,都想拿到這個帶兵權。這樣的競爭其實並不奇怪,因為長期以來,羅馬共和國在地中海範圍內罕逢敵手,周邊國家只不過是羅馬人的人肉沙袋。對於當時的羅馬人來說,戰爭就意味着對更多財富和奴隸的掠奪與佔有。所謂「大炮一響,黃金萬兩」。

當時的貴族派,堅決擁護蘇拉的正確領導,而民眾派則視老帥馬略為自己的指路明燈。於是,烽火連三月的日子裏,軍情戰情的重要性退居次席,內部政治鬥爭反而成了壓倒一切的大事。貴族與民眾兩派之間的水火不容,終於被搬到了枱面上。

兩派爭執不下,只能用普羅米修斯當年的大智慧來解決問題——抓鬮。

抓鬮結果,蘇拉獲得了帶兵權。

馬略這一派,顯然不服,不服就要把事情鬧大。

文攻不行,那就武鬥。

於是,羅馬城成了兩派械鬥的戰場,雖說裝備未必精良,但勝在拳拳到肉。

馬略陣營的蘇爾皮基烏斯(Sulpicius)一馬當先,他和他的跟從者,將平日裏那些衣冠楚楚的貴族元老拉出來揪斗,很多貴族派的骨幹被群毆致死,這其中就包括了蘇拉本人的女婿。在這種形勢下,蘇拉只能是服軟,畢竟不服軟就有生命危險。走投無路之下,蘇拉一路逃到了馬略家裏,低頭認罪,痛哭流涕。老上級對自己的知遇之恩,當年共同戰鬥的袍澤之情,溢於言表。

最終,馬略原諒了蘇拉。

與此同時,蘇拉交出了東方戰線的軍事指揮權。

看上去,民眾派大獲全勝。

然而,蘇拉雖然服軟了,蘇家軍手裏的大刀長矛可不是吃素的。蘇拉趁亂偷偷溜出羅馬城,帶着六個羅馬軍團的蘇家軍,掉頭殺回羅馬城。

蘇拉進攻羅馬,這是羅馬建城以來一次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事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羅馬人自己攻打羅馬城。

蘇家軍的戰鬥力,是在過去三年得到過驗證的,何況這一次還是為復仇而來。

馬略料到了政治鬥爭必然從文攻走向武鬥,卻沒有料到當初的械鬥最終演變成了一場國內戰爭。猝不及防的馬家軍,被蘇家軍打得落花流水,馬略倉皇逃出羅馬城。蘇拉的軍隊攻入羅馬,血洗民眾派。

這一年,是公元前88年。

這一年,愷撒十二歲。

羅馬城的腥風血雨,少年愷撒都看在了眼裏。

然而,愷撒卻沒有料到,這樣的劇本,幾年之後還會再來一次,甚至更加殘酷。

血洗民眾派之後不久,獲得政權的蘇拉,就帶着自己的蘇家軍,開始了東方戰線的平叛之戰。迫切出征,是為了撫慰蘇家軍將士們在內戰中的損失。外戰的勝利,將帶來無數的金錢與奴隸,也將更加鞏固蘇拉在羅馬人心中的權威。

不過,蘇拉前腳剛走,馬略就帶着民眾派殺回羅馬,重新掌握了政權。羅馬城,這個號稱「永恆之城」(theeternalcity)的古城,此時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反攻復辟成功的民眾派,當然不會給蘇拉派留任何面子,於是羅馬城中又是一場腥風血雨,血流成河。

公元前86年,民眾派的馬略和秦納(LuciusCorneliusCinna),被選為新的執政官。

同一年,七十一歲的馬略病逝。

馬略的一生,是折騰的一生。馬略出身貧賤,卻七次當選執政官,在共和國歷史上堪稱空前絕後。馬略改革,拯救了羅馬,卻一手幫助蘇拉打造了一支軍閥部隊。

馬略,註定是共和國的中興之臣。當然,若干年後,我們從結果來看,他也是掘墓人。

姑父馬略在生前,並沒有給愷撒帶來滾滾的政治紅利。馬略正當紅的時候,愷撒還沒有出生。而等到馬略東山再起,卻又很快撒手人寰,這一年才十四歲的愷撒,顯然還不具備獨立闖蕩政壇的能力。

馬略活着的時候,愷撒沒有沾上光;馬略死後,卻給愷撒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

馬略是元老院民眾派的代表人物,順理成章地,少年愷撒被視為姑父遺志的接班人。這事根本由不得愷撒想不想,願不願意,只能說是被動地推上了風口浪尖。在公元前84年這一年,十六歲的愷撒迎娶了秦納的女兒科涅莉亞(Cornelia),因此老泰山秦納,就是我們前文提到的,愷撒的第二個重量級的家族關係。

不過就在愷撒結婚的同一年,四次被選為執政官的秦納,被自己的士兵謀殺。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民眾派大權在握的當口。

這個當口上,貴族派的蘇拉正在共和國的東方戰線上縱橫馳騁,殺人裂土。民眾派把持了羅馬城中的元老院,不斷地派出部隊和殺手,去騷擾他們的政敵——大軍閥蘇拉。

馬略和秦納二位老哥,一位是愷撒的姑父,一位是愷撒的岳父。他們二位一沒留下能征慣戰之軍隊,二沒留下堆積如山之財富,他們給愷撒同學留下的唯一政治遺產,就是元老院與民眾派折騰之基因。此外就是在馬略生前,不斷地試探大軍閥蘇拉的底線,沒完沒了地去捅那個隨時可能爆炸的馬蜂窩。然後在蘇拉帶着蘇家軍回師報復之前,帶着滿足的微笑離開人世。

二位大佬,這純粹就是嫌愷撒死得不夠快。誰都知道,此時的蘇拉,早就在東方殺紅了眼睛。其間就連古希臘千年古城雅典,都遭到了羅馬軍團的血洗。

面對這樣的困局,年少的愷撒,又能如何?

公元前83年,東方戰事告一段落的蘇拉,率領五個羅馬軍團,從意大利東南部港口布隆迪西烏姆(Brundisium)登陸,準備翻越亞平寧山脈,向羅馬城發起總攻。已經在東部戰線中鍛煉了五年的蘇家軍,此時已經徹徹底底地成了大軍閥蘇拉的私人武裝。這支部隊戰鬥力強悍,對蘇拉忠心耿耿,對民眾派懷着刻骨的仇恨。

這場內戰,一打就是三年。

這期間,馬略的兒子小馬略(GaiusMariustheYounger)被選為執政官,又在隨後的戰爭中自殺殉國。

公元前82年底,蘇家軍在羅馬城下,全殲了民眾派的五萬大軍。就這樣,在第一次反攻羅馬(FirstmarchonRome)六年之後,羅馬第二次被蘇拉攻破。蘇拉帶着橫掃一切的怨氣,進行了盛大的入城凱旋式。

再次掌握大權的蘇拉,進行了更加瘋狂的報復行動,蘇家軍在羅馬城中大肆燒殺搶掠,對民眾派大開殺戒。幾千人被以政治犯的名義殺掉,人頭還被放到了羅馬廣場進行示眾。

第二年,蘇拉強迫元老院選自己為獨裁官,任期不限,同時給自己上封號——幸運者(Felix)。由風流公子到帶兵軍頭,由馬略副手到一方諸侯,幸運者蘇拉,終於在他五十六歲這一年,攀上了人生巔峰。

蘇拉大軍壓境,貴族派反攻倒算。馬略的兒子小馬略,選擇了為信仰而戰。而秦納的女婿愷撒,則選擇了另外一種方式,保住了自己的氣節。

進入羅馬城之後的蘇拉,用行政命令要求愷撒同妻子科涅莉亞離婚。

對於女人們來講,愷撒並不是一個特別忠於愛情和婚姻的人,但愷撒絕對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硬漢。雖然說愷撒一生結了三次婚,但在馬略和秦納先後離世、民眾派一敗塗地的時候,跟秦納的女兒離婚這種落井下石的事兒,愷撒一定干不出來。

很顯然,四面楚歌時充硬漢,跟在一帆風順時逞英雄,完全是兩碼事。十八歲的愷撒,為自己的抉擇付出了代價。他離開羅馬,到了共和國的東方避禍。

公元前79年,權勢熏天的蘇拉,在做了三年的獨裁官之後,急流勇退。他辭去了所有官職,定居到了意大利海邊的一所別墅,頤養天年。

第二年,獨裁官大軍閥、幸運者蘇拉撒手西去,得以善終。

屬於絕代雙驕的時代,就此畫上了句號。

一生之敵

多年以後,愷撒最應該感謝的那個人,或許是蘇拉。

在政治上,馬略和秦納二位離世之後,正是蘇拉,把年紀輕輕的愷撒,假想成了民眾派的領袖,並順勢推到了貴族派的對立面上。而蘇拉當時更是毫無掩飾地對羅馬民眾講,從愷撒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馬略。更何況,還有那樁著名的公案——蘇拉逼愷撒休掉秦納的女兒科涅莉亞。要知道,這樣的炒作,對於初出茅廬、毫無名氣的愷撒來說,絕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政治上如此,軍事上更加是如此。

當時羅馬城中的貴族孩子,要想出人頭地無非有兩種途徑,第一種是走宗教路線,從祭司開始做起;第二種是走軍事路線,從小投身革命的洪流。按照愷撒家庭對愷撒的職業規劃,原本愷撒是走宗教路線的。

當時的羅馬正統宗教,經過上千年的發展,已經固定信仰三個神。一個是朱庇特(即宙斯),二是瑪爾斯(即戰神阿瑞斯),三是奎里努斯(即羅馬創城的羅慕路斯的化身),三者之中,朱庇特是至高無上的那個神。因此,這套體系我們可以稱之為「朱庇特信仰」。

朱庇特信仰體系的規定非常嚴苛,比如我們前文提到的維斯塔貞女對於女祭司的生育約束。不僅是女祭司,朱庇特信仰對男祭司的規定同樣非常嚴格。按照這套信仰的規定,年少時獲得祭司身份的愷撒,以後不允許騎馬,也不允許離開自己的床超過三天,或者是離開羅馬城超過一天。

蘇拉第二次反攻羅馬,把愷撒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但愷撒外祖父家樹大根深的社會關係,保住了愷撒的一條命。龐雜的社會關係中,有蘇拉陣營的故人,也有來自宗教界的維斯塔貞女。這些人合力,力保愷撒不死。

死罪得脫,活罪難逃。

愷撒最終被剝奪了家族繼承權,還有朱庇特祭司的身份。

然而,一個未死的愷撒,反而因禍得福。在政治上聲名鵲起,擺脫了祭司身份的窠臼之後,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投身軍界。在遠離權力中心的東方戰線上,愷撒這條游龍潛入大海,等待着屬於他的時代的到來。

晚年的蘇拉,儼然才是愷撒真正的授業恩師。

其實,這也只是從結果反推而已。

當時真正繼承蘇拉衣缽的人,叫作龐培。

與愷撒的家庭背景相比,格涅烏斯·龐培(GnaeusPompeius)才是真正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那個人。龐培家族在共和國歷史上能人輩出,龐培這個姓氏長期以來都霸佔著羅馬城中各種政治新聞的頭條。

龐培的老爹,叫作斯特拉波(GnaeusPompeiusStrabo)。

斯特拉波比蘇拉小一歲,兩個人是同齡人,而且發跡的時間線也大致相同。蘇拉是在同盟者戰爭中一戰成名,而斯特拉波也是頭頂着同盟者戰爭的光環,在公元前89年,成為共和國的執政官。

老龐培用了半生時間,累積了數不清的財富,還帶出了一支忠於龐培家族的私人武裝——龐家軍。然而,就在老龐培準備勵精圖治、大幹一番的時候,卻在一次暴風雨中,被雷劈死了。

公元前87年,老龐培意外離世。十九歲的小龐培,繼承了老爹的大部分財產,還有那支在同盟者戰爭中叱吒風雲的龐家軍。

龐培的起手牌,金光閃閃,令人艷羨。

這還不算完。

就在蘇拉第二次反攻羅馬,在蘇拉派和馬略派大打出手的當口,龐培堅定地站隊貴族派,親自帶領龐家軍為蘇拉出生入死,衝鋒陷陣。

公元前82年,蘇拉派攻入羅馬,蘇拉出任獨裁者,並重新掌握了共和國的權力中樞。為了進一步鞏固自己同龐培之間的盟友關係,蘇拉勸說龐培拋棄自己的結髮妻子,並同蘇拉結成政治聯姻。政治上已經一邊倒押寶蘇拉的龐培,當然別無選擇,甚至是感恩戴德。最終龐培拋棄了自己的糟糠之妻安地斯迪婭(Antistia),迎娶了蘇拉的乾女兒阿梅利亞(AemiliaScaura)。

如此一來,龐培就成了蘇拉的東床快婿,外加鐵桿盟友。

我們前文已經提到,同樣是在公元前82年這一年,愷撒違抗了蘇拉的口諭,拒不與秦納的女兒離婚。這樣,愷撒和龐培兩個年輕人,在同結髮妻子離不離婚這件事情上,選擇截然不同,並且從此各自相悖而行。

愷撒與龐培,註定一生為敵。

然而,龐培顯然並非池中之物,即便他順從蘇拉的意思,娶了蘇拉的乾女兒。

龐培的龐家軍,一直是共和國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在贏得了獨裁者蘇拉的信任之後,政治上也確認龐培是貴族派中的代表人物之一,龐培也就帶着自己的龐家軍開始了南征北戰。說是南征北戰其實略微有點浮誇,說成是「打怪升級」反而更加恰當一些。因為,龐培的那些對手中,馬略派已經日落西山,而羅馬的外部敵人,不管是地中海以東還是以西,都未免上不了枱面。

公元前81年,南征非洲,得勝歸來的龐培,十分不客氣地強制要求蘇拉為自己舉行了凱旋式,並且從蘇拉那裏為自己要到了尊號「偉大」(Magnus)。正因為如此,在後世史家的筆下,龐培的名字也經常被寫作GnaeusPompeiusMagnus。而在公元前78年,蘇拉去世之後,龐培更是搖身一變,成了元老院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龐家軍也成了貴族派中最強的一股軍事力量。

說白了,自馬略改革之後,共和國境內所謂的羅馬內戰,一直就是軍閥混戰的路數,概莫能外。所謂的貴族派或者民眾派,有時候也只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軍閥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不斷地體會無上權力帶來的片刻歡愉。而這種歡愉,又在刺激著後來人不斷地探尋權力的巔峰,一直到權力的天花板。

在龐培打怪練級,呼風喚雨的時候,愷撒的日子並不好過。

蘇拉去世,愷撒終於如釋重負,同年就回到了故鄉羅馬。二十二歲的愷撒,本以為自己政治上的春天到了,誰知道,政治上的春天尚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經濟上的冬天倒是不請自來。

愷撒不是個善於理財的人,儘管他這輩子沒少擔任跟財務有關的職務。愷撒風流倜儻的性格,跟一個摳門的守財奴形象,也十分不匹配。況且愷撒在羅馬貴族圈子裏面,擁有大量的情婦,愷撒對於自己的女人們,也從來都是充滿了「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情。

當年蘇拉二次反攻羅馬,剝奪了愷撒的遺產繼承權,讓愷撒成了一個窮光蛋。這次返回故鄉,愷撒的日子過得拮据有餘,精彩不足。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愷撒再一次踏上了去東方的取經之路。

上一次的取經,是取用兵之道。

這一次的取經,是取文化之道。

這一次,精通希臘語的愷撒,來到了愛琴海上的羅德島(Rhodes),投身到當時希臘語修辭學家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Molon)門下為徒。

由宗教而軍事,由軍事而文化,那個時代的愷撒並不像龐培那樣少年得志,大器早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蟄伏。有朝一日,他必將名揚天下。

愷撒東遊的同時,民眾派的勢力與影響,漸漸在元老院佔據了上風。

公元前74年,愷撒再次返回羅馬。

公元前72年,愷撒被選為羅馬城的軍事保民官(militarytribune)。

這一年的愷撒,二十八歲。對於古代歐洲人來講,這並不是個小歲數。

所謂軍事保民官,是相對於平民保民官而言的,當時的一個軍團中,會存在六個軍事保民官的名額。這個職務並非一個特別高的官階,但對於愷撒來講,這是邁入政壇的第一步。

公元前69年,愷撒被選為財務官(quaestor)。

這個財務官的職位授予了不擅理財的愷撒,看上去更是一件十分黑色幽默的事情。比如就在幾年之後,愷撒還曾經嘗試過做羅馬城的市政官(curuleaedile),任期結束,愷撒的市政班子欠了一屁股的債。然而,愷撒做財務官這件事情的真正意義在於,愷撒已經開始接近共和國政壇最為核心的那個圈子。而就在這一年,愷撒的姑媽尤利婭去世。剛過而立之年的愷撒主持了姑媽的葬禮,並且在葬禮上,出人意料地擺出了姑父馬略的畫像。

愷撒知道,此時貴族派與民眾派的寒冰漸融,就連當年鐵桿的貴族派龐培,也開始有意無意宣示自己同民眾派的親密關係。所以,愷撒能夠攀上政壇巔峰的捷徑,就是更加堅定地聚攏民眾派。多年之前,蘇拉曾經不無惡意地告訴羅馬人民,愷撒的身上有馬略的影子。而現在,愷撒則可以肯定地對公眾大聲宣佈——當年蘇拉曾說我是民眾派,他說我是,那我就是吧。

棋高一著的地方在於,愷撒並沒有自絕於蘇拉派。

幾年之後,喪偶(科涅莉亞)的愷撒,迎娶了蘇拉的外孫女龐培亞(Pompeia)。龐培亞不僅是蘇拉的直系親屬,而且父系還出身於龐培家族,是龐培的遠房親屬之一。即便是談不上一舉兩得,這也算是典型的「一星管二」。

事實上,愷撒當時的判斷,是極其精準的。

蘇拉死後,元老院中的貴族派和民眾派,在分野上已經沒有馬略與蘇拉雙雄爭霸時那樣對立。反而是大軍閥們越來越多,重實利的對內鎮壓、對外戰爭,都是奔著為自己建立私人武裝服務的。馬略改革帶來的持續紅利,讓各路諸侯紛紛藉著戰爭跑馬圈地。前文提到的龐培是一個,而在鎮壓斯巴達克奴隸起義中嶄露頭角的克拉蘇(MarcusLiciniusCrassus),則又是一個。

軍閥當道,羅馬城中的文人精英反而自成一派了。

比如西塞羅(MarcusTulliusCicero)。

西塞羅出身騎士家庭,是當時羅馬城中的大學者,雄辯家。他比愷撒大六歲,同時也是愷撒在阿波羅尼奧斯門下的同門師兄。西塞羅早期追隨民眾派,後來又反水投了貴族派。說到底他哪一派也不是,他算是自由派。當時的幾個大軍閥,他一個也看不上,當然人家也個個看不上他。

公元前63年,學術上小有所成的西塞羅被選為執政官。然而,文人眼高手低的毛病,在西塞羅身上如數反映出來。無論大事小情,說出來都頭頭是道,然而理論聯繫到實際,卻往往被現實殘酷打臉。

師兄政壇受挫,作為實幹家的師弟愷撒聲名日隆。

就在同一年,愷撒被選舉為朱庇特信仰中的大祭司(PontifexMaximus);此後,他又再接再厲,接任了大法官(praetor)。

三十八歲的愷撒,人生將翻開新的篇章。

三巨頭

與其說克拉蘇是個軍閥,不如說他是個商人。

克拉蘇掙錢的本事,遠比打仗要高明得多。

愷撒一路升遷,最開心的還是克拉蘇。因為精於算計的克拉蘇,是愷撒一路走來的背後金主。投資這樣的希望之星,在克拉蘇看來絕對是一樁好買賣。所以,愷撒和克拉蘇是一對絕配,每當愷撒落魄的時候,他不用像秦瓊那樣賣掉自己的黃驃馬,只要跟克拉蘇同志打聲招呼就行。

克拉蘇出生於羅馬城中的一個貴族家庭,父親老克拉蘇曾經是當年的羅馬首富。受到家庭的影響,長大之後的克拉蘇也不含糊,利用賤買貴賣,天災人禍,戰爭和平,各種可抗和不可抗力的條件賺差價,這是克拉蘇從娘胎裏帶來的天賦。在克拉蘇看來,做人就是經商,經商就是做人,兩者的概念是雜糅在一起的。

克拉蘇知道錢散人聚、錢聚人散的樸素道理。正因為如此,克拉蘇雖然賺錢不擇手段,但他在貴族圈子裏面的名聲極好。不僅是愷撒,克拉蘇和龐培早年也過從甚密。

克拉蘇和龐培,都是早期追隨蘇拉的貴族派,參加了同馬略的內戰;兩個人都參與鎮壓了斯巴達克奴隸起義,克拉蘇打頭陣,龐培收拾殘局,配合相得益彰;此外,在公元前70年這一年,平定斯巴達克有功的兩位好兄弟,又雙雙當選了羅馬執政官。

然而,其實也正是這一年,是兩個人的「蜜月期」。那一年之後,克拉蘇和龐培兩個人在政見上產生了非常大的分歧,關係漸漸淡漠下來。

最終改變兩個人關係現狀的人,是愷撒。

愷撒比克拉蘇小十五歲,比龐培小六歲,作為後輩來講,愷撒在羅馬政壇上躥升的速度異常驚人。

關鍵是你還說不出啥來。

往上數,愷撒是馬略派的精神領袖,是執政失敗的西塞羅的同門師弟,並且在軍中以及羅馬本地,有着極高的群眾基礎。況且羅馬城中的貴婦們,很多都和愷撒有一腿。這樣的人,自帶主角光環。

公元前61年,大法官任期期滿的愷撒,又獲得了一個外派的肥缺——遠西班牙行省總督(GovernorofHispaniaUlterior)。對於當時的元老院貴族們來說,這就是撈油水的機會。因為對於總督來講,在行省幾乎相當於土皇帝一樣的存在,他只需要向元老院負責,而在所在行省則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然而,臨上任之前,愷撒卻債務纏身,被一群追債的堵了家門。關鍵時刻,還是克拉蘇看到了投資愷撒的巨大潛在價值,他慷慨解囊,為愷撒化解了危機。

第二年,載譽歸來的愷撒,被選為執政官。

這一年,愷撒四十歲。

此時此刻的愷撒,是一顆冉冉上升的政壇新星,然而愷撒卻急需得到軍界的支持,並且需要大量的銀子疏通各方面的關係;此時的龐培,雖然戰功彪炳,軍權在握,但急需安置一批跟隨龐培南征北戰的老兵退伍。因此,龐培需要政界上有人幫自己疏通關係;而克拉蘇雖然空有家財萬貫,卻並沒有實質性的功勛,支撐自己在政界和軍界上左右逢源。所以,克拉蘇急需拿到一個類似於遠征弱國之類的肥缺。

三個人,各取所需;

三個人,一拍即合。

處於人生巔峰的愷撒,讓已經心有罅隙的龐培與克拉蘇二位前輩,重新言歸於好。來自羅馬共和國政界、軍界、商界上的三位領銜人物,正式結盟。這個空前強大的三人聯盟,被後世史家稱為「前三巨頭」(FirstTriumvirate)。

並且,為了鞏固這個強大的聯盟,龐培娶了愷撒的女兒茱莉婭(1)。作為愷撒的獨生女兒,此時的茱莉婭,正值十六歲的花季年齡。

看上去,愷撒似乎是有點吃虧。

然而,愷撒沒虧。

愷撒是個風流種。

三巨頭裏面,克拉蘇專註於賺錢,龐培專註於打仗,只有愷撒政事之餘不忘處處留情。克拉蘇明知道自己的妻子跟愷撒有染,依然兢兢業業地為愷撒提供政治獻金;龐培的第三任妻子穆西婭(MuciaTertia),跟愷撒一直不清不楚,結果被龐培一怒之下休掉了。要知道穆西婭與龐培的婚姻,當年是獨裁者蘇拉保的大媒,而且是婚後為龐培生了兩子一女的功勛級的老婆。穆西婭被休掉之後,龐培才娶的茱莉婭,茱莉婭也就是龐培的第四任妻子。

當然,除了家裏這些床笫之事,家外的話愷撒也沒吃虧。

後來,正是依靠這個任命,愷撒開創了自己建立霸業的根據地。

不過,關於山南高盧和山北高盧的問題,我們有必要多說兩句。

高盧雄雞

我們先來看一下,什麼叫作高盧。

首先明確一點,高盧是一個地名,但最開始卻是用來指代一個種族。

高盧人這個名字,是古羅馬人給的。

當然,如果說地中海氣候有什麼缺點,那就是夏季的蒸發量太高,植物不容易成活,因此對農作物或者經濟作物的耐旱要求比較高。比如葡萄、油橄欖、月桂樹、無花果等。所以,我們在早期歐洲歷史中,動不動就能看到葡萄酒、橄欖枝、羅馬桂冠等藝術形象出現,這都不是偶然的。當然,也正因為這個地區植物不容易成活,最早無論是古希臘還是古羅馬,或者同時期的腓尼基、迦太基,農業立國並不是基本國策,因為就算是你想立也立不起來,所以只能大力發展商業,走海外貿易路線。退一步,當商業發展不暢的時候,就需要想些別的辦法了。

然而,歷史發展到羅馬共和國後期,軍隊的仗越打越大,共和國邊界也越來越長。邊界對周邊的蠶食也越來越多,幾乎所有能夠佔領的、適合人類居住的土地,都被羅馬人佔領了。周邊各部落的野蠻人,對羅馬人的敵意也必然越來越濃。況且即便沒有敵意,大家對於美好生活的嚮往與追求都是一樣的。你羅馬人天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野蠻人就不能到和煦的陽光下撒撒歡嗎?

所以,羅馬人的國土安全問題,也就被提到了議事日程上。

先打開一張意大利地形圖。

對於古代意大利人來講,半島三面環海,北面是高大巍峨、山頂覆蓋積雪的阿爾卑斯山。阿爾卑斯山平均海拔大約三千米,這個海拔遠遠落後於中國青藏高原上的很多高山。但對於古代歐洲人來說,阿爾卑斯山相當於平地起高樓的感覺。以古代人的原始手段,翻越阿爾卑斯山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阿爾卑斯給古代歐洲人的震撼,直到今天還可以看到一點蛛絲馬跡,比如現代歐洲的很多語言種類,例如英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等,高山這個單詞,就源自阿爾卑斯山的拉丁語詞根Alp-。

所以在古代歐洲,亞平寧半島在地緣上是孤立的,我們稱之為「意大利島」。

對於意大利島來說,當意大利碎片化的時候,這個島可能四面受敵。比如在古希臘時代,不管是古希臘還是古腓尼基人,都曾經光顧過意大利的南部沿海,並建立起了自己的殖民地或者商業帝國。即便是到了羅馬王政時代,就南意大利和西西里島來講,希臘人也有非常興旺發達的定居點。而反過來,如果意大利島呈現出統一一個板塊,並且出現一個軍政強權的時候,意大利人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地緣態勢,進可攻退可守。比如羅馬共和國時代。

我們再打開一張環地中海的地圖。

意大利島所處的位置,恰好在地中海的中央,也處於地中海氣候帶的中央。

在共和國時代,站在古羅馬人的視角,往西,可以控制伊比利亞半島;往東,可以控制巴爾幹半島,進而輻射土耳其半島,也就是當時的安納托利亞(Anatolia);往西南,由西西里島出發,跳島越過突尼西亞海峽,就能抵達非洲最北端突出部的卡本半島(CapBonPeninsula),當年威震地中海的迦太基王國就坐落在這個地方;往東南,揚帆遠航,就可以到達埃及。

從某種意義上講,美國也是一個放大版的島國。往北,是苦寒之地,而且還隔着五大湖區;往南只有一個稍微上點檔次的墨西哥,而且早就被美國打趴下了,剩下的就是一眾碎片化的小國;往西穿越太平洋可以控制東亞,從東亞出發進而可以影響印度次大陸和中東;往東,可以控制歐洲、非洲。當美國的國力足夠強大的時候,一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態勢。

和美國一樣,在愷撒之前的幾百年中,羅馬共和國把一攻一守的戰爭哲學用到了極致。羅馬人前赴後繼,薪火相傳,將大部分地中海氣候帶適合當時歐洲人生活的區域,統統收入囊中。

不過,對於意大利島而言,它的北方真的高枕無憂嗎?

阿爾卑斯山雖然高大,能夠擋得住那些嚮往地中海和煦陽光的蠻族入侵嗎?

答案是否定的。

早在愷撒那個年代之前,迦太基人的名將之花漢尼拔,就曾經在第二次布匿戰爭期間,翻越了阿爾卑斯山,並如同神兵天降一般殺到了羅馬人的眼前。阿爾卑斯山在古羅馬時代,並沒有修築類似於中國的長城那樣的建築,迦太基軍隊穿越意大利島的地方,位於阿爾卑斯山的山口。所謂山口是自然形成,是指大山的山脊相對低洼的部分。

事實上,阿爾卑斯山的山口,不可謂不多。

或許我們應該這樣講,自西向東,阿爾卑斯山處處都是山口。而這些山口,每一處都有可能成為外敵入侵的天然通道,前提是敵人要有充分的革命動力,也要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漢尼拔帶領迦太基軍隊穿越的具體線路,我們已經無從考證。但我們有據可查的是在19世紀,拿破崙進攻意大利,就是率軍翻越了阿爾卑斯山的大聖伯納德山口(GreatSaintBernardPass),從而進入了意大利腹地。

總而言之,對於意大利島而言,北方的阿爾卑斯山並不保險。無論漢尼拔還是拿破崙,都曾經成功地穿越了這個天然屏障,威脅到了意大利本土。所以對於那個時候的羅馬人來講,當他們足夠強大的時候,也就有必要主動翻越阿爾卑斯山,建立屬於自己的安全心理防線。

實際上,最開始羅馬人騰出手來往北看的時候,他們還來不及看到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因為當時意大利島上的阿爾卑斯山以南,半島中部的盧比孔河(Rubicon)以北,這些都還不是羅馬人的地盤,還算不上意大利本土。

那麼在盧比孔河以北生活的蠻族部落,就被早期的意大利人稱為「凱爾特人」(Celts)。當然,後來凱爾特人的概念漸次往北,翻越阿爾卑斯山往西,那片廣大土地上的蠻族,也被統稱為「凱爾特人」。而在古拉丁語中,凱爾特的發音類似於「高盧」,英語中也就出現了「高盧」(Gaul)這個單詞。說句題外話,在古拉丁語中,凱爾特人的發音還跟「雄雞」類似,所以發展到今天,一說高盧,很多人就能隨口在後邊加一句雄雞。

我們總結一下,凱爾特人和高盧人的原始意思是相同的,只不過凱爾特人是古代羅馬人的稱呼,高盧人則是後來英文和法文中的說法。到後來,高盧索性就被羅馬人當成一個地名來標記了。

盧比孔河以北,阿爾卑斯山以南的這部分高盧,被稱為「山南高盧」,或稱內高盧;而阿爾卑斯山以北,比利牛斯山(Pyrennes)以東,萊茵河以西這部分的高盧,被稱為「山北高盧」,或稱「外高盧」。發展到今天,在英語中高盧就成了一個古地名的概念,這個地區,涵蓋了今天的法國、比利時、意大利北部、荷蘭南部、瑞士西部和德國南部萊茵河西岸地區。那麼與高盧的概念相對應,從拉丁文譯過來的凱爾特這個說法,就成了一個人種的概念。

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我們後文再講,這裏先說凱爾特人。

在古羅馬時期,凱爾特人實際上是一個非常籠統的概念,基本上跟我們中國古代講的南蠻北狄西羌東夷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後來的凱爾特人被嚴格定義了。後來的歐洲人認為,凱爾特人的典型特徵是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紅髮碧眼。而後來的專家們又考證說,凱爾特人的活動範圍其實並不限於所謂的「高盧地區」,而是廣泛地分佈於今天的英國、法國、西班牙、萊茵河流域,以及多瑙河的上游地區。

我們先不管後世各種概念的發展如何,本節涉及的內容中,我們就用當時羅馬人的說法——高盧人,來稱呼那片區域上生活的野蠻人。

當時的共和國往北的心理安全防線,就是山南高盧,山北高盧。而往東,到巴爾幹半島最近的地區就是伊利里亞。

總而言之,三巨頭結盟,對愷撒來講,絕對是一筆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三巨頭決策之後,實際上是以國家名義給了愷撒一個不錯的地盤,並且給了愷撒一個合理合情合法的名義去組織與錘鍊自己的「愷家軍」。

渡河渡河

從當時的地盤來看,盧比孔河以北的山南高盧,雖然依然不屬於意大利核心區,但在羅馬共和國後期,早已經把這塊區域吞下並消化完畢。

山北高盧的地盤雖然大,但屬於愷撒管轄的部分卻小得可憐。

因為廣義的山北高盧,當時絕大部分還是高盧人控制,而山北高盧大概屬於羅馬人能夠維持秩序的部分,只有在比利牛斯山以東,塞文山(Cevennes)以南,阿爾卑斯山以西,沿着地中海的狹窄的區區一小塊。這塊地方,大致相當於今天法國南部的朗格多克(Languedoc)和普羅旺斯(Provence)。這塊地方是羅馬共和國早期征服過的領土,也是羅馬人在阿爾卑斯山以北的第一個羅馬行省。

所以,我們之前所說的山北高盧,是廣義的山北高盧,是許給愷撒的空頭支票,那塊地盤在嚴格意義上講,應該叫作泛高盧地區。而羅馬中央任命給愷撒管轄的部分,是狹義的山北高盧,也就是當時的山北高盧行省。

至少在看上去,要想越過塞文山向北,哪怕再往前一步,對愷撒來說都不太容易。有兩個原因:第一,當時的高盧人,確實非常能打。

高盧人和羅馬人,在之前的若干年中,是有很多次交手的。和羅馬人相比,高盧人單兵裝備與戰鬥素養較差,集團作戰也基本上沒有套路可言。但野蠻人打仗講究玩命和不怕犧牲,一旦動員起來就是全民皆兵,勝則殺人屠城,負則全軍覆沒。這種相對比較原始的戰爭觀以及頑強的作戰意志,對於長期養尊處優的羅馬人來說,是比較恐怖的一個存在。早在公元前387年,高盧人就曾經殺入意大利腹地,血洗羅馬城。此外,當時的高盧人基本上是以部落形式呈現,這種形式當然有利於羅馬人逐個擊破他們。但同樣是因為沒有統一的政權組織,野蠻人才不容易被擊敗,也不容易整建制投降,戰鬥至死的案例層出不窮。

正因為如此,高盧戰士能征慣戰,不畏強暴的名聲在外。當年的漢尼拔遠征意大利,也曾經和高盧人結成同盟;共和國晚期斯巴達克奴隸起義,起義軍也曾經想北上找高盧人合流。跟高盧人這樣的血性蠻族聯手,不需要太多的利誘與拉攏,一句蕩氣迴腸的「誅暴羅,伐無道」,足矣。

羅馬人這些年來能夠在地中海揚名立萬,最重要的原因是打敗了周邊的幾個先發文明——比如西班牙與北非地區的迦太基,巴爾幹地區的馬其頓(theMacedonianEmpire,後文還會詳細講),小亞細亞地區的塞琉古(SeleucidDynasty),等等。這些文明固然盛極一時,但羅馬人總能夠在套路約束的範圍內解決戰鬥。然而在和蠻族人的交手中,羅馬人的記憶卻並不那麼美妙。

馬略改革之前的辛布里戰爭中,十二萬羅馬人被日耳曼蠻族全殲的舊事尚且歷歷在目。而征服西班牙地區的蠻族人,羅馬人更是曠日持久地用了兩百年的時間,這期間還曾經發生過像努曼西亞保衛戰這樣的極端案例。

想當年六萬之眾的羅馬人,將四千努曼西亞人團團包圍。結果努曼西亞人使用了焦土戰略,整個堡壘戰鬥到了最後一個人,沒有給羅馬人留下一個活物,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有價值的東西。

當時所謂的西班牙(Hispania)蠻族,實際上包括了三類人——原住民伊比利亞人(Iberian)、新移民凱爾特人,以及由凱爾特人和伊比利亞人混血而成的凱爾特伊比利亞人(Celtiberian)為主。而我們前文曾經講過,凱爾特人這個名字代表的是人種,高盧代表的是地域,而二者從族源上來講,並無太大區別。

就征服蠻族之艱難這點來講,曾經外派做過遠西班牙總督的愷撒深有體會。換作是誰,都想直接劫掠現成的文明國家,打贏了可以搶現成的,打不贏也可以靠和談撈好處,況且還不用怕陷入戰爭的汪洋大海中不可自拔。

比如三巨頭之中的克拉蘇,就一路向東,率軍攻擊西亞的帕提亞王國(ParthianEmpire,中國古書中的安息帝國)。這個帕提亞王國的疆域,主要分佈在今天的伊朗及周邊。極盛時的帕提亞,西到兩河流域幼發拉底河(EuphratesRiver),東到中亞阿姆河(AmuDarya);時間上跨度四百多年,大概相當於中國的兩漢時代,是羅馬人在東部邊疆的最大敵人。克拉蘇企圖一戰蕩平帕提亞,好在羅馬人面前證明自己不是個只會做生意的投機商人。

克拉蘇向東,手握兵權的龐培則穩坐意大利,並意圖向西。因為龐培年輕時長期在共和國的南部和東部鏖戰,在他眼中,無論北非、巴爾幹還是小亞細亞,都是自己的勢力範圍。唯有西班牙,自己在同西班牙蠻族作戰中,曾吃盡苦頭。如今,在伊比利亞半島大部分區域大勢已定的情況下,利用自己強大的私人武裝龐家軍,盡情在共和國的西部撈好處,這是一件穩賺不賠的事情。

這樣,三巨頭龐培向西,克拉蘇向東,愷撒向北。

三位當世英雄,只有愷撒選擇了一個看上去未知的硬骨頭。

公元前58年,愷撒的軍隊向北穿過塞文山,殺入高盧人的腹地。

五年之後,公元前53年。

帕提亞的東方戰線上,急於建功立業的克拉蘇戰死沙場。

克拉蘇之死,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典型案例。當然,克拉蘇之死,也讓三巨頭的臨時架構土崩瓦解,不復存在。

其實,幾年前克拉蘇在世的時候,三巨頭的裂痕就已經出現。

為了修復裂痕,三巨頭在公元前56年曾經舉行過一次會議,這次會議發生在盧卡(Luca,今意大利Lucca)這個地方,因此這次會議被稱為「盧卡會議」。會議約定,龐培和克拉蘇兩人,同時擔任第二年的共和國執政官。而在任期期滿后,二位則分別順延出任西班牙和敘利亞行省總督(Syriangovernorship)一職。同時,不顧高盧戰事正急,在烽火連天的日子回國參加會議的愷撒,也沒有空手而歸,愷撒又獲得了五年在高盧總督的權力。

看上去皆大歡喜的一次會議,實際上暗流涌動。

共和國的民主體制,出現了非常明顯的軍閥化傾向,而且和當年馬略蘇拉的舊事不同,這一次的三巨頭,有了明顯的裂土封疆的想法。

龐培是起家最早、戰功最高的軍事實力派,龐培想把西班牙行省當成自己的自留地。伊比利亞半島,這塊被羅馬人已經消化了近二百年的領土,拉丁化進程已經接近完成,是一塊非常誘人的大肥肉。而且龐培的胃口還不止西班牙,西班牙之外,羅馬城和意大利島本土,也已經被龐培想當然地當成了自己的地盤。至於在外帶兵的愷撒,龐培要確認,只要通過元老院發號施令,愷撒就始終能夠處於自己的掌控之中。這對龐培來說,是一道心理安全底線。

所以愷撒千里迢迢,翻越阿爾卑斯山趕回意大利腹地的盧卡參加會議的這個態度,是龐培十分看重的。

克拉蘇並沒有龐培那麼大的企圖心,他第一想要繼續在軍事領域證明自己,第二希望能夠實現對小亞細亞半島的絕對控制。進一步,可以在元老院鞏固自己的政治影響力;退一步,在戰爭中帶出一支屬於自己的鐵血軍團。萬一中央生變,自己則可以在東方有一個相對比較穩定的地盤和武裝。

對愷撒來講,局勢則相對比較簡單。

當時高盧的戰事正酣,愷撒需要為自己的成功爭取更多的時間。

由此可以看出,雖然當年三個人一拍即合,卻也各懷鬼胎。

結果,克拉蘇一朝歸天,一切的政治預設都要推倒重來。

公元前53年的愷撒,顯然已經今時不同往日了。

五年過去了,高盧戰事大局已定。

五年之中,那個羅馬城中的風流公子愷撒,那個個人財務問題始終徘徊在破產邊緣的經濟盲愷撒,居然能夠在高盧野蠻人的拚死抵抗中,遊刃有餘,縱橫捭闔。

愷撒帶領羅馬人,在他們最不適應的氣候帶上殊死拼殺。北大西洋帶來的暖濕氣流,也遠遠無法抵擋高盧地區無邊林海中的冬季嚴寒。

喜歡洗澡,喜歡美食,還喜歡美酒佳人相伴的羅馬士兵們,居然在這嚴酷的自然條件和殘酷的戰爭磨礪下,鍛煉成了無堅不摧的戰爭機器。

殺得興起的愷撒,甚至帶人跨海遠征不列顛,第一次跨越萊茵河,對萊茵河東岸的日耳曼人進行軍事威懾。

龐培原本是等著看愷撒的笑話。

而愷撒的意外崛起,打亂了龐培的如意算盤。

早於三巨頭聯盟坍塌之前一年,龐培的第四任妻子,愷撒的女兒茱莉婭死於難產。而雪上加霜的是,克拉蘇也在東方戰場上出現意外。此時龐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夠掌控局勢。

有時候,對未知的恐懼,要遠遠大於恐懼本身帶來的恐懼。

面對愷撒這樣一個後生,龐培感到無所適從,他不清楚一個武裝到牙齒的愷撒,能否與自己共存。

元老院也在首鼠兩端。

元老院並不信任龐培這樣一個左右騎牆的貴族派,與其說龐培代表的是一個政治派別,倒不如說龐培只代表他自己,以及他背後的私家武裝。然而,同樣的判斷放在愷撒身上,則容易得到更加清晰的共識——愷撒是民眾派,和元老院的政客大佬們的利益格格不入。因此,兩害相權取其輕,元老院全盤地倒向了龐培一方。最為誇張的是,這個時期的元老院,甚至還授予了龐培唯一羅馬執政官的職位。這個職位,事實上已經勢同「獨裁官」。

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好戲,龐培演得有模有樣。

利用元老院,龐培為自己延續了五年西班牙總督的任期,卻把延長愷撒高盧總督任期的提案,無限期擱置起來。如果按照這個結論,到公元前49年春天的時候,愷撒就可以班師回朝,馬放南山了。

那個時候的愷撒,就變成了瓮中之鱉。

龐培顯然低估了愷撒。

愷撒同學的心,早已在高盧的崇山峻岭、原野河川之間玩野了。

公元前49年的愷撒,基本結束了高盧戰事。

到這一年為止,高盧戰爭進行了整整九年。期間,三百個高盧部落被羅馬人征服,八百個城市被佔領,一百萬高盧軍隊被殲滅殆盡。當年愷撒帶領四個羅馬軍團殺出塞文山,到今天已經發展到了十個軍團。這十個軍團,是愷撒的王牌,也是忠於愷撒的嫡系。

羅馬人在西班牙,花了兩百年時間才實現徹底征服;而同樣的事情放在高盧,愷撒只用了短短九年。僅從軍事造詣上而言,愷撒幾乎是戰神一般的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龐培讓愷撒解散部隊,隻身回羅馬述職。

很顯然,龐培的想法太天真了。

要麼,龐培就是存心要逼反愷撒。

而即便是第二種可能,龐培的準備也略顯倉促。

因為,龐培寄希望於決戰境外——也就是把可能發生的內戰,全推到意大利本土與山南高盧的傳統分界線盧比孔河以北。

這樣想,是有一定道理的。

因為在當時,羅馬共和國有一條傳統禁令,在外帶兵的統帥,不準帶兵越過自己的防區。而愷撒的防區與本土之間的那道天然分界線,就是盧比孔河。然而,時年五十七歲的龐培,還有他背後那個早已淪為傀儡的元老院,都過高地估計了那個已經被黃土埋了半截的共和國法律的威懾力。

自馬略改革以來,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這期間各路軍閥,你方唱罷我登場。馬家軍、蘇家軍的前塵舊事歷歷在目,龐家軍、愷家軍如今又勢同水火。羅馬城也早已不是當年的那個羅馬城了,幸運者蘇拉兩次反攻羅馬,元老院作鳥獸散,威風掃地。

更何況,愷撒的十個山北軍團,刀頭的血都還是熱的。

其實,根本用不了十個軍團。對付龐培,一個軍團就夠了。

公元前49年1月,不等山北大軍如數集結,自信的愷撒,只帶着一個十三軍團,就搶先跨過了狹窄的盧比孔河。嗜血的愷撒一旦做出決定,則只認戰爭結果,絲毫不會在乎程序正義與陳規陋習。

龐培猝不及防,率眾出逃,直奔東方。

愷撒的部隊,兵貴神速,用兩個月的時間,佔領意大利全境。

進入羅馬後的愷撒,被推舉為獨裁官。

千秋霸業

龐培的出逃方向,是東方。

說逃跑有點言重了,其實算是「轉進」。

所謂轉進,在軍事戰略中來講,意義重大。在敵人兵鋒正盛,來勢迅猛的情況下,果斷選擇跳出決戰區域,先保存有生力量,再作他圖。等拉開了作戰空間,拖后了決戰時機,那麼被動一方則可以由退轉進,勝算也就高多了。

所以,愷撒的十三軍團突然越過盧比孔河,戰略上龐培先失一局。但是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龐培選擇往東邊走,在戰術上算是正確選擇。

因為,決戰意大利本島,龐培並沒有必勝之把握。

如狼似虎的高盧羅馬軍團,大軍壓境之下,地中海其他行省的勤王部隊根本來不及增援。龐培的基本盤在西班牙,那裏還有龐培經營多年的九個軍團,而在東方戰線上,無論巴爾幹還是敘利亞,龐培自打年輕時開始,在這些地方經營多年,軍人們在名義上都還效忠龐培。這些駐紮在東方的羅馬軍團,再加上附庸國出人出錢出槍,七七八八都算上,也能動員不下於十個軍團的有生力量。往南看,南方的阿非利加省(AfricaProvince),至少不是龐培的反對力量。

這樣,東西鉗制,左右夾擊,同時切斷意大利島的對外海路聯繫,也不失為一條絕地反擊的妙計。

轉進,則大有希望。

然而,一切的紙上談兵,在真實的刺刀見紅中,都是蒼白的。

擅長閃電戰的愷撒,兵分兩路,一路防衛意大利本土,另外一路直接從高盧出發,迅速翻越比利牛斯山,進入西班牙。西班牙龐培九個軍團的基本盤,並沒有支撐太久,愷撒的鐵血軍團到當年的秋天就打完收工了。

有了西班牙這個大後方,再加上北部高盧與意大利本土的存在,愷撒與龐培儼然形成東西對峙,劃地中海而治的架勢。

不過,愷撒清楚,時間並不是愷撒的好朋友。

愷撒的私人武裝,都是年輕的生力軍,而龐培成名太早,他的士兵無論年齡還是戰鬥力,都無法與愷撒相提並論。如果說,龐培希望將決戰時間盡量往後拖,而尋求轉進之機的話;那麼,速戰速決,尋求會戰就是愷撒的總戰略。

西東對峙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

公元前48年,愷撒與龐培主力,會戰於希臘中部的法薩盧斯(Pharsalus)。戰役以愷撒的大獲全勝而告終,龐培全軍覆沒,他再次選擇逃亡。當龐培逃到埃及的時候,埃及國王托勒密十三世(PtolemyXIII,後文還會詳細講)取下了龐培的人頭。

公元前46年,龐培之子小龐培(愷撒情婦,龐培第三個妻子穆西婭所生,PompeytheYounger,GnaeusPompeius)在北非塔普蘇斯會戰(Thapsus)中,再敗於愷撒。

轉過年來。

公元前45年,小龐培與弟弟綏克斯都(SextusPompey),在西班牙孟達會戰(Munda)中,再一次完敗於愷撒。小龐培戰死,綏克斯都亡命天涯。

至此,歷經四年,順時針轉戰大半個地中海,愷撒終於一統共和國。

尤其當愷撒用閃電般的速度蕩平小亞細亞半島的時候,志得意滿的愷撒,還曾經不無驕傲地說出了那句名言——「Veni,vidi,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

豪情萬丈,溢於言表。

戰爭告一段落,愷撒回到羅馬,被任命為終身執政官(dictatorinperpetuity)。

五十六歲的愷撒,霸業初成。

一切看起來都過於美好。

大器晚成的愷撒,真正創業時已經年過三十,創業小有所成時已年屆不惑。而沒有想到的是,愷撒生命的真正綻放,卻是在他年過半百之後。

絢爛只是一瞬間,大喜之下,有人沖昏了頭腦。

這個人不是愷撒。是安東尼(2)。

安東尼是愷撒的一個遠房親戚,出身於並不顯赫的貴族家庭。他之前是愷撒的隨軍參謀之一,可惜安東尼這輩子給愷撒出的主意不多,捅的婁子不少。然而,安東尼貴在對愷撒忠心耿耿,後來成為愷撒身邊最為信賴的人。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講,如果愷撒是宋江,安東尼就是李逵。

愷撒成為獨裁官之後,安東尼被任命為騎兵統帥和副總指揮(3),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尤其是在愷撒四處征戰的日子裏,安東尼就為愷撒總督意大利本土,守住愷撒的大本營。

值得一提的是,安東尼滿腦子的聰明才智,都用在了行軍打仗上,治理國家的本事只能說是馬馬虎虎。用他守後方,對愷撒來說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對愷撒忠貞不貳的安東尼,在愷撒凱旋之後,為愷撒準備了一頂花冠。

倒霉就倒在這頂花冠上了。

要說凱旋,發一頂花冠,這事本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比如愷撒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得到過共和國的花冠獎勵。但是花冠和花冠也有不同,愷撒年輕時得到的那頂,是一頂普通的「月桂冠」(4),所以稱為桂冠或者花冠。月桂冠的傳統起源於古希臘,最早是獎勵給競技中勝利的人,或者詩詞優美的人。而到了古羅馬時代,在戰爭中表現傑出的軍人,可以在凱旋式上被授予花冠。

而安東尼為愷撒準備的這頂「花冠」,則並不普通。愷撒的這頂花冠,被稱為「王冠」(diadem),象著着王權,乃至於皇權。

安東尼的邏輯,並不代表愷撒的邏輯。

愷撒之志,並不為名分所困。

不要名分,只要實際;不落窠臼,只要結果。愷撒對政治的理解方式,與他在羅馬城中和那些眾多貴婦情人所保持的關係,又何其相似。

愷撒掌握政權的時間太晚,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去完成,他要趁著自己大權獨攬的巔峰時刻,去按照自己的意志對羅馬人的陳腐制度進行改革。比如他要削弱羅馬城在意大利長期以來一家獨大的政治地位。與此同時,他要提高共和國範圍內各個行省的發言權,直到把這些行省的政治地位與意大利本土拉齊為止。這樣,由羅馬到意大利,由意大利到各行省,普天之下的老百姓都能夠公平地行使公民權利。這樣的去偽存真,才足夠讓愷撒感到滿意。

當然,這個改革的精髓,在於愷撒要盡量久地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還在於最大化地壓制元老院貴族的種種特權。內戰結束,原本屬於貴族的田地被分給了更多平民,原本屬於貴族的財富被分給了退伍老兵。

元老院的保守派不高興了。

安東尼加冕,愷撒不答應;愷撒改革,保守派也不答應。

安東尼的做法,也給了保守派以口實。

以抵制暴君加冕的名義,來抵制可能觸及自己切身利益的改革。

當然,我們並不排除,在這幫保守派中,可能有一些真正為理想而戰的共和派(Republicans)。

然而千百年來,那些懷揣私心、所謂正義的鬥士們,總是以綁架輿論為立足根本,每次都試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仗義執言,為民請命。實際上仗義是假,執言是真;為民是假,而請命是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保守派秘密結成了攻守同盟,且給自己冠以清流的名義,自詡為「解放者」(Liberators)。

一時間暗流涌動。

解放者中的典型代表人物是布魯圖斯(MarcusJuniusBrutusCaepio)。

即便是按照嚴格標準,布魯圖斯也算是我們所認為的,一個比較理想主義的共和派。布魯圖斯早年就曾經以清流自詡,抵制過龐培、愷撒、克拉蘇組成的三巨頭軍閥執政模式。後來愷撒與龐培撕破臉,布魯圖斯又堅定地站在了中央政府這一邊,幫助龐培搖旗吶喊。到愷撒渡過盧比孔河,龐培率元老院的共和派出逃,布魯圖斯追隨龐培鞍前馬後,不離不棄。後來龐培兵敗法薩盧斯,龐培餘黨淪為亂臣賊子,愷撒反而成了在羅馬城另立黨中央,布魯圖斯又堅定地投降於愷撒,再次宣佈擁護羅馬中央政府的任何決定。

可以說,布魯圖斯是個純粹的人。他所信仰的共和,物化成外在形式就是共和國元老院。那麼誰能夠維護元老院,誰就是中央政府的合法代表。與此相對,誰損害了元老院,誰就是人民公敵。

布魯圖斯不僅僅是個純粹的人,就連「布魯圖斯「這個姓氏本身,也有附加屬性。因為布魯圖斯的先祖,就是五百年前羅馬共和國開國時,共和行政的兩位先賢之一的布魯特斯(LuciusJuniusBrutus)。正因為如此,布魯圖斯被認為自帶共和基因,是個受命於天的共和派。

然而,當時的種種跡象表明,布魯圖斯可能並非自帶共和基因,而是自帶愷撒基因。因為,布魯圖斯的老媽塞西莉亞(Servilia),是愷撒在羅馬城中的眾多情人之一,而且兩人是相識比較早的老相好。當時有江湖傳言,布魯圖斯是愷撒的私生子。

要說這塞西莉亞,也是個神奇女人,她暗地裏是愷撒的情婦,而明面上則兩次嫁人。一嫁有了布魯圖斯,再嫁生了三個女兒,這些女兒後來紛紛嫁入羅馬有頭有臉的貴族家庭。其中的小女兒,嫁給了一個叫作卡西烏斯(GaiusCassiusLonginus)的人。塞西莉亞家的小女婿卡西烏斯,當年追隨克拉蘇轉戰帕提亞,愷撒與龐培內戰的當口,又轉投了龐培。同樣是在法薩盧斯會戰中,卡西烏斯的海軍大敗於愷撒。

愷撒不僅赦免了布魯圖斯,也赦免了卡西烏斯。

在愷撒看來,不管是塞西莉亞的兒子還是女婿,都算是他的晚生後輩。對於這些晚生後輩來講,雖然執拗於主義之爭,但總算是出於公心。愷撒可以在戰場上殺人屠城,也可以在政壇上排除異己,但並不包括這些自詡清流的後生們。

可是,布魯圖斯們並不買賬。

布魯圖斯這樣的人,和愷撒是典型的同途殊歸。他自認有一顆懸壺濟世之心,處處標榜代表人民。不管人民是不是甘心情願被布魯圖斯代表,他就自顧自地站在了他心中的獨裁暴君愷撒的對立立場上。

更何況,當時所謂的共和派們,都在慫恿布魯圖斯。

所以內戰結束后,愷撒期望中協調各政治派別共商國是的大好局面,並沒有及時出現,局勢反而急轉直下。

共和派甚至密謀——暗殺愷撒。

公元前44年的3月15日,愷撒提前得到了來自安東尼的情報,共和派可能會在這一天對自己動手。但東方戰線上帕提亞戰爭依然在繼續,愷撒必須要得到元老院的支持。因此明知道可能會有不測,愷撒依然以身犯險,而且鎮定自若,談笑風生。

一場謀殺,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六十多名共和派的參議員(senators)群起而攻之,愷撒身中二十三刀。帶頭主導這場血案的,有布魯圖斯,也有卡西烏斯。

臨終前,面對布魯圖斯的愷撒說了一句——布魯圖斯,也有你?(Andyou,Brutus?)說完這句后不久,愷撒離開人世。

五十六歲的愷撒,就這樣告別了那個似乎已經觸手可及的帝國。

共和派們雖然刺殺了愷撒,但愷撒生前的改革直戳共和國的沉痾痼疾,業已改變了整個共和國的人心向背。半個多世紀以來,強人政治烙印日漸深刻,帝國的腳步卻已經不可阻擋。

愷撒死後,他被羅馬人尊為「神聖的尤利烏斯」(thedivineJulius),成為羅馬歷史上第一個被神格化的真實歷史人物。

愷撒的風流與鐵血,眼光與格局,將永留世間。

愷撒的帝國霸業,也將被後來人繼續推進。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套裝共2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套裝共2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拿得起放不下的歐洲史(上)》(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