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8)

第八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8)

將門之後

秦滅六國之後,將六國豪強十二萬戶遷至咸陽,一為了繁榮京城,二能夠就近控制,防止六國後裔的反叛。在這十二萬戶人家中,有一戶是楚國大將項燕的後代。項氏祖籍在下相(秦縣名,今江蘇宿遷市西南),世代都是楚國的將領,因軍功封於項,故姓項。項燕的兒子項梁是個能文能武的將才,可惜生不逢時,他剛剛從軍不久,楚國就為秦所滅。項梁的哥哥和父親一起戰死沙場,留下一個孩子名籍,字羽。

項羽生下來是雙瞳孔,一家人都感到十分驚奇。傳說舜帝是雙瞳孔,人們猜測項氏是舜的後代,但無從考證。項羽自幼聰明過人,有一次,項梁與朋友對弈,中間出去小解,小項羽竟坐在棋枰前與那位朋友下起棋來。等他回來,項羽已走了十幾步,而且頗有章法。當時項羽只有五歲,從未有人教過他下棋。他只是在大人們下棋的時候,偶爾在旁邊看一眼。項梁見這孩子如此聰明,便主動教他下圍棋,開始他學得很快,但是沒過幾天就失了興趣,項梁一講棋他就開始走神,眼睛望着屋頂看燕子做窩,嘴裏不時地提一些毫不相干的問題。項梁感到很失望。

項羽從小就沒了父母,是項梁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為了這個孩子,項梁一直沒有婚娶。項羽雖然生性聰明,卻不肯好好讀書,就像學圍棋一樣,略知一二就不肯再學了,無論怎樣打罵講道理都無濟於事,項梁只好作罷。等項羽稍大一點兒,項梁又教他學劍,開始他很感興趣,但是學了一陣又不肯學了,氣得項梁罵道:「書不肯好好讀,教你學劍又不學,你到底想怎樣?」項羽辯解道:「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能認得名字就行了。劍,不過一人敵,我要學萬人敵。像爺爺一樣,做個大將軍,指揮千軍萬馬,馳騁疆場,那多威風啊。」項梁聽罷大喜,又教他學兵法,什麼《孫子》《吳子》《尉繚子》《司馬法》,項梁把當時能找到的兵法典籍都買全了,書簡堆了半房子,項羽大言不慚地說:「這才符合我的志向。」

項羽對兵法似乎有天然的領悟,書上所講,幾乎一看就懂,一教就會。記憶力也不錯,學了不長時間就能把《孫子》《吳子》背下來了。可是他幹什麼都沒有常性,學了一段時間,覺得兵法也沒什麼意思,又不肯學了。無論項梁怎麼動員都沒用,這下項梁徹底失望了。

項羽從小就長得人高馬大的,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大得多,不讀書不學藝難免到處惹是生非,漸漸地,項羽打架出了名,遠近幾條街上沒人敢惹他。開始只是遇到衝突才打架,後來則專門約著打,甚至發展到群毆。咸陽的達官貴人和那些豪強子弟,有不少像項羽這樣在孩子裏面稱王稱霸的。聽說項羽厲害,便專門來找他約架,當然這些孩子都不是項羽的對手,可是有一次項羽讓一個叫季心的孩子打了。

提起季心,整個咸陽城的孩子幾乎沒有不知道的,甚至連大人們都知道他的名字。據說,季心在咸陽打架還沒輸過一場。另外一個沒有碰到過對手的孩子王就是項羽。有好事的少年從中攛掇,把兩個人約到了一塊兒,想看看究竟誰更厲害。那天,得到消息跑來看熱鬧的孩子有好幾百,圍成一個大圈子,把兩個人圍在中間。季心個子要比項羽小得多,項羽站在他面前,有如一座大山,項羽覺得和他打架很丟人,說:「算了吧,你認輸走人吧,我怕一拳把你打壞了。」

季心用嘲笑的口吻說:「是我認輸還是你認輸啊?當心我把你打壞。」

項羽見他這麼不識趣,便掄著拳頭撲上來,想一拳把他打趴下走人,沒想到季心從小就習武,身體極為靈活,只見他往旁邊一閃,用拇指、中指和食指三個指頭迅速捏住了項羽的手腕,順勢向後一拉,項羽立刻撲倒在人群里,有幾個人把他扶住了,才沒有趴在地上。眾人哈哈大笑。項羽有點兒惱羞成怒,趔趄著轉過身又惡狠狠地撲了過來,季心閃過正面,身子向下一蹲,一個掃堂腿把項羽絆了個嘴啃泥。項羽爬起來,已經滿身滿臉是土,狼狽不堪。季心站在那裏連氣都沒喘,笑嘻嘻地挑逗著:「再來呀!再來!」

項羽發瘋般地又撲了過去,季心輕輕閃過,一個后踢腿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項羽又一跤跌下去,半天沒爬起來。季心兩手抱在胸前問:「還打嗎?認輸吧?」

旁邊圍觀的孩子們還沒熱鬧夠,在一旁起鬨:「不能認輸,再來!」

「再來!」

季心有個哥哥叫季布,看這樣子怕出事,上來將項羽扶起,說:「你沒練過武,今天就算個平手吧。」項羽爬起來說:「咱們把賬記下,改天我還要和你再比一回。」

季心說:「那不行,認了輸再走!」

季布沖着弟弟呵斥道:「哪有你這樣的?得理不讓人。學了點兒武術皮毛,在這裏逞什麼能!你知道他是誰?他是項燕的孫子。」

圍觀的孩子們一聽是項燕的孫子,嘰嘰喳喳小聲議論起來:「原來是項燕的孫子,怪不得打架這麼厲害!」

「可還是沒打過季心呀!」

「……」

不提項燕還罷了,一提項燕,項羽頓時羞得無地自容,這不是把祖宗的人都丟了嘛。他不顧一切地扒開人群逃走了。

這件事,項羽一直瞞着叔父。倒不是怕項梁打他罵他,而是覺得給叔父丟了人。但是他不知道,季布、季心也是楚國人,季心的舅舅丁固與項梁是舊交,事情過了沒幾天,丁固就知道了,帶着季布、季心來登門道歉,這下事情敗露了。項梁氣得暴跳如雷,客人走後,他讓項羽跪下,狠狠地抽了他一頓鞭子。從那以後,項羽開始發奮習武,每天雞叫頭遍就起床練功,風雨不誤,可是對於讀書一事,還是不肯上心。項梁見他還是不肯讀書,勸道:「你只知道武藝不如人要受辱;須知不讀書也是一樣的,將來你吃虧肯定就在這上面。」聽了叔父的話,項羽有時也把那些兵書翻出來看一看,但終不肯下功夫認真研讀。

在項梁的耐心指導下,項羽的武功日益精進,很快便成了一流高手。項羽漸漸長大了,個子比叔父高出半個頭,臉上生出了濃密的絡腮鬍子,眼睛一瞪像銅鈴,說話瓮聲瓮氣的,渾身的肌肉疙瘩像是石塊雕出來的一般,站在那裏就像一座鐵塔。他不僅武藝好,而且力大無比。當時咸陽沒有舜帝廟,於是關中的幾個楚人提議,大家湊錢修了一座。廟修好后,要在廟門前放兩個大鼎。鼎鑄好了,卻放不到鼎座上去,那鼎一個足有八百斤重,七八個漢子一起向上舉,舉了半天也沒舉上去,項羽道:「你們閃開,我來!」說着,他運了運氣,一弓腰提起銅鼎,然後「嗨喲」一聲將銅鼎舉了起來。大家怕他年紀小把腰閃了,一個勁地讓他快放下,項羽卻連氣都不喘,舉著鼎說:「你們看看正不正吧,別放偏了。」於是大家指揮着把那隻鼎安放好了,接着,項羽又舉起了另一隻。那年,項羽才十六歲。

項梁等人提議修舜帝廟是有目的的。人們來祭拜舜帝的時候,自然會和當今的皇上做一個比較。這一重用意,關中人可能不會太敏感,可是從六國遷來的人,一看心裏就明白。來這裏的人大多是六國後裔或對秦暴政不滿的人,彼此見了面有種自然的親近感,說話夾槍帶棒,連諷刺帶挖苦地大罵秦王朝,有時甚至公開在這裏發泄仇恨。舜帝廟很快就成了反秦勢力聚集的一個中心。時間一久,這層意思就被人看破了。有人向官府檢舉了此事,並且指名道姓說項梁是主謀。項梁等一干人被抓了起來,關在櫟陽(今陝西省西安市臨潼區東北)監獄。

項羽從小是在叔叔的呵護下長大的,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事,彷彿天塌了一般,但是他並沒有慌亂。十七歲的項羽一滴眼淚也沒流,他自作主張把家裏的房子和叔叔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家產全部變賣了,四處託人打點,想方設法營救項梁。在關中的楚人也不宜餘力地幫他出主意想辦法。

項梁是以謀反罪被抓的,如果坐實,不僅項梁的腦袋保不住,還要牽連無數的六國後裔,搞不好要血洗關中,因此一般人都不敢隨便插手此案,官員們收了賄賂也不敢擅自做主把項梁放了,只是同意把案子拖一拖,暫時不做結論。

項羽打聽到有位楚人曹咎在蘄縣(今安徽宿州南)做獄掾,曾與櫟陽獄掾司馬欣共過事,兩人關係不一般。但是關中的楚人沒有一個能和曹咎說上話的,項羽只好單人獨騎到蘄縣來找曹咎。

從櫟陽到蘄縣一千七百多里路,項羽只用了五六天時間便趕到了。項羽籌措來的那點兒錢早就花光了,還借了不少債,連件像樣的禮物都買不起,只好空着兩隻手來到縣廷,見到了曹咎。曹咎聽完項羽的敘述,面無表情地說道:「這個案子我幫不了,你回去吧。」

項羽一聽,當即就給曹咎跪下了:「曹大人,無論如何請你幫個忙,救我叔叔一命!」

「我很想救你叔叔,可是我有幾顆腦袋敢在這種事上插手?如果是一般的殺人放火的案子還好辦,可這是謀反哪!搞不好連我一家都牽連進去。」

「可我叔叔確實沒有謀反。」

「這個誰能說得清楚?」

項羽急切地說:「近來為營救叔叔,晚生已將家產全部變賣了,身無分文,故空手來見大人,實在出於不得已,但我項氏一族還有幾百口人流落在各地,大人果能救我叔叔一命,無論需要多少錢我都會想辦法去籌措的。」

曹咎皺起眉頭來說道:「你如果這麼說,那就免談,你以為我曹咎為了你幾個臭錢就可以不要自己的人格嗎?況且還搭着我一家大小的性命呢!來人,送客!」

項羽還不死心,跪在地上說道:「曹大人恕我冒犯!晚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該死。然同為楚人,還望曹大人憐我叔父乃項燕之子,伸出手來搭救一把。」

情急之下,項羽把祖父的名字亮了出來。曹咎的態度果然緩和了許多:「你是項燕的孫子?」

項羽羞愧地答道:「是。然我叔侄二人亡命在外,一事無成,以祖父之名苟且求生,實在是辱沒先祖,今救叔父心切,讓曹大人恥笑了。」

「哪裏的話,公子快快請起。」

曹咎扶起項羽說道:「不是我不肯幫這個忙,實在是案情重大,似我這等小小獄掾,能起多大作用?櫟陽獄掾司馬欣與我確是至交,然這等案子他一個人也做不了主,我寫信過去豈不是給他出難題?賢侄還是不要難為我了。」

能不能救出項梁,曹咎是最後一線希望,見曹咎不肯答應,項羽陷入了絕望,他拔出劍來仰天長嘆:「叔父,侄兒無能,救不出你,只好先走一步了。」

說罷,項羽舉劍欲自刎,曹咎一把將劍奪過來,長嘆一聲說道:「你這是逼我呀,好,我給你寫!」

曹咎當即修書一封,遞給了項羽:「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能不能救出你叔父,那就看他的造化了。」

項羽接過信揣在懷裏,跪下說道:「曹大人,我知道您寫這封信擔着多大的風險。大恩不言謝,我叔侄將終生不忘先生的大恩大德!」

說完,項羽起身,連夜趕回櫟陽。

經過司馬欣和關中楚人上下周旋,官府以謀反證據不足為由將項梁等人放了出來。

這段時間,項羽一直住在丁固家。從監獄里把項梁接出來,叔侄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見了項梁,項羽止不住流出了眼淚:「叔叔,我把房子賣了。」

項梁撫着他的後背說道:「你做得對。房子賣了,咱們再買。」

項梁在獄中已經得知項羽這段時間的表現,心中感到十分欣慰。在他眼裏,項羽還是個孩子,沒想到竟能有這等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心理素質,但是他怕他翹尾巴,一句誇獎的話也沒說。一場官司打得他身無分文,在關中已經待不下去了,出獄的當天,他對項羽說:「籍兒,關中已經待不下去了,咱們得離開這裏。」

「到哪兒去?」

「我還沒想好,到了關東再說吧。你去丁公那裏收拾一下行李,叔父這會兒要去辦件事,你收拾完到舜帝廟等我,過了頭更我如果來不了,你就一個人走吧,到吳中去找你堂叔項伯。」

項羽心中一驚,問道:「叔父要去做什麼?」

「我要把那個告密的人殺掉,否則他以後還會再告,咱們走了,留在關中的楚人可就要遭殃了。」

「我和你一塊去!」

「不行,人多了不方便。」

項羽堅持要和叔父一起去,項梁道:「聽叔父的話,咱們叔侄倆不能死在一起,將來反秦復楚的大業還要靠你們來完成呢。」

項羽拗不過叔叔,一個人回到丁家,把他和叔叔的幾件衣服打了個包,悄悄奔舜帝廟去了。丁固要去送他,項羽害怕目標太大,婉言謝絕了。他在廟門口一直等到天黑,項梁匆匆忙忙趕來了,項羽見他渾身是血,嚇了一跳:「叔父沒事吧?」

項梁道:「我沒事,身上濺的是仇人的血。」說着,項梁接過項羽手中的包袱,把衣服換了,把那身血衣往草叢裏一扔,說:「趕快走!」

項羽跟着叔父邊走邊問:「人殺死了嗎?」

「殺死了。」

「是個什麼人?」

「是楚人的敗類。」

「太好了!」項羽有幾分興奮。

叔侄倆路上不敢停留,日夜兼程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項羽實在跑不動了。項梁看看身後,沒有發現官軍的動靜,便找了一家車馬店住了下來。剛睡下不一會兒,忽聽遠處有馬蹄聲,項梁急忙推醒項羽,提着劍來到院子當中,可是已經晚了,官軍包圍了這家車馬店。項梁揮劍斬殺了剛衝進來的一名秦軍士卒,讓項羽越牆先走,這下項羽不能再聽叔父的了,「唰」的一下抽出佩劍,與項梁站成了背靠背。

項羽學劍已經幾年了,但還沒有真正把劍術用於戰鬥,正想試試身手。官軍二十多人把他們圍在了當中,一個秦軍士卒揮刀衝上來,項羽瞅准一個破綻,一劍刺過去,結果了那人的性命。官軍一看不是這叔侄倆的對手,紛紛向後退去,項梁喊了一聲「走」,拉着項羽跳出了門外。院子裏的秦軍士卒跟着追了出來。項羽殺了一個秦軍士卒,還覺得不過癮,趁著秦軍隊形散亂,又接連刺死了幾個。今日實戰檢驗了自己的功夫,項羽興奮不已,一時殺得興起,追得秦軍士卒四散奔逃。項梁趁機解下樹上拴著的戰馬,叔侄倆跳上秦軍的戰馬,連夜逃出了函谷關。

項氏本是個大家族,秦滅楚后,項氏子弟怕被秦一網打盡,採取了分頭逃生的辦法。項梁聽說自己的本家兄弟項伯在吳中(今蘇州市),便帶着項羽前來投奔。到了吳中,沒找到項伯,身上的盤纏也花光了。叔侄倆餓得頭昏眼花,飢腸轆轆地坐在街頭,不知到哪裏去尋找生計。堂堂楚國大將的子孫,總不能伸手去要飯吧。項羽餓得實在有點兒扛不住了,對項梁說道:「要不我去搶點兒吃的來。」

項梁道:「胡說!你能天天靠搶劫過日子?」

「那怎麼辦?咱們總不能餓死在這兒吧?」

「男子漢大丈夫,一身的力氣還愁沒有飯吃?先把眼前這一關過去,明天我帶你去找點兒活干。」

「下苦力呀?我不幹!」

「不幹靠什麼吃飯?」

「像咱們這種人家,怎麼能去給人賣苦力呢?丟死人了!」

「憑力氣吃飯,有什麼丟人的?不下苦力怎麼辦?你想餓死嗎?有地方下苦力就不錯了。」

「我寧可當盜賊也不幹那個。」

「胡說!我平時給你講的那些道理你都聽到哪裏去了?要學會忍耐,等待時機,遲早我們還要奪回楚國的天下!」

項羽沒精打采地說道:「那咱們就趕快找活干吧,坐在這裏也等不來飯吃。」

「咱們得先想辦法吃頓飽飯,否則就是找到活也干不動。」項梁正說着,忽然看見前面一路人馬吹吹打打抬着轎子走了過來,轎上還披着大紅綢子,準是誰家娶親的隊伍。項梁道:「走,咱們去給新郎官賀個喜,討頓喜酒吃,吃飽了再去找生活。」

「可是人家並不認識咱們。」

「這種場合,娘家的不認識婆家的,婆家的不認識娘家的,誰也不會注意咱們。」

「萬一讓人家認出來多丟人哪!」

「沒關係,就是認出來也沒什麼,陌生人討頓喜酒吃,料他也不會把我們趕出來。」

項梁拉着項羽跟着娶親的隊伍混進了新郎家。果真如項梁所說,非但沒有人認出他們,知客還十分客氣地把他們叔侄安排在了酒桌前。桌上擺滿了各種油炸果子和冷餐,漫長的娶親儀式才剛剛開始,熱菜估計一時半會兒還上不來。項羽已經等不得了,風捲殘雲般一會兒就把桌上的小點心消滅光了。項羽的吃法引起了知客的注意,一位知客過來問道:「請問貴客是娘家的還是婆家的?」

「哦,哦……」項羽嘴裏還嚼著東西,一時語塞答不上來,項梁道:「我們是婆家的。」

知客有好幾位,娘家婆家的都有,娘家的知客負責招呼娘家來的客人,婆家的知客負責婆家的客人。知客聽項梁說是娘家的客人,便把娘家的知客找了來,那位知客一看,並不認識項梁,便來盤問根底。項梁道:「先生不必問了,我們既不是娘家客,也不是婆家客,只是路過這裏,討杯喜酒喝。」

兩位知客低聲嘀咕了一下,婆家的知客說:「既是如此,我們專門給討酒喝的客人準備了席位,二位請隨我來。」

項羽見被人認出來了,羞得無地自容,拉着項梁的胳膊說:「叔父,咱們走吧。」

項梁道:「既來之,則安之,我看這主人家乃是個好客之人,不妨就吃了這頓喜酒再走。」

知客將他們安排在吹鼓手和轎夫們吃飯的桌子上。那些吹鼓手見這叔侄倆是來混飯吃的,一臉的不屑,一邊吃一邊拿話敲打他們:「這年頭,什麼人都有啊!」

「就是,我看干這行倒不錯,這吳中城裏天天都有婚喪嫁娶之事,挨家混著吃就什麼也不用幹了!」

「別老看着別人容易,混飯吃就那麼好混?首先得拉得下來這張臉,讓你去,你有那麼厚的臉皮嗎?」

項羽被這些人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了,伸手揪住那人的衣領說道:「你說誰厚臉皮?」

那人道:「我說誰誰知道,你多什麼心哪?」

項羽掄起拳頭就要打,被項梁一把抓住了手腕:「咱們是來吃喜酒的,別攪了主家的好事。我看主家倒還好客,無奈客人容不得,這酒不吃也罷,咱們走吧。」

項梁拉着項羽起身要走,一位長者站起來攔住了他們:「先生且慢,我看二位器宇不凡,不像是來蹭酒吃的,況且,吳中歷來就有個風俗,無論誰家娶親,凡是來賀喜的一律有酒喝,就是討飯的來討碗酒喝,也是不能拒絕的。我這幾位兄弟說話不恭敬,我給二位先生道歉了,請坐!」

「您是?」

「我是這兒的班頭。薛二,還不過來給先生道歉?」

剛才說話的那個薛二也覺得把人攆走太過分了,急忙說道:「先生息怒,在下說話唐突,請先生不要見怪。」

項梁拉着項羽還是要走,眾人一齊上來勸說,這才又坐下了。席間,那位班頭問了問項梁叔侄倆的身世,項梁不敢如實相告,只說自己是帶着侄兒逃荒來的,想在吳中找個差事混碗飯吃,那班頭兒見他叔侄倆體格強健,恰好抬轎子這活又沒人願意干,就問他們叔侄願不願意留下來,項梁正愁沒處找活干,當即就答應了。

生計是找到了,但是項羽心裏始終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總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白天抬轎子走過街市,滿街的人都在看他,臉上火辣辣的,低着頭從來不敢正眼看人。

一天中午,項羽走在街上渴了,向路邊一家小酒店討口水喝,那店主看他一身臭汗、滿臉油污,怕髒了他的碗,便拿了個喂貓的碗給他倒了一碗水,項羽見那碗污穢不堪,知道主人蔑視他,「啪」的一聲把碗摔在地上說:「討你口水喝,不給便罷了,為何這樣羞辱我?」

「喲,你一個臭轎夫,給你口水喝就不錯了,還嫌我慢待你了,你想讓我怎麼待你?你進來,我給你做淮揚大菜,你吃得起嗎?」

項羽氣得渾身發抖,真想上去給他兩拳,可是看那人不像能經得起兩拳的樣子,害怕惹出事來,忍下這口氣轉身要走。可是那人不依不饒,拽着他的袖子不讓走:「賠我的碗!」

項羽胳膊一甩,把那人甩了個仰面朝天。那人躺在地上耍起賴來:「不好啦,打人啦,救命啊!」

他這麼一喊,周圍店裏的人都跑出來,呼啦一下把項羽圍住了。店主從地上爬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着:「你們說說,他來討水,我給他水喝,他還嫌我慢待他了,摔了我的碗不說,還打人。天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

一個外鄉人敢在這裏撒野,是可忍孰不可忍!眾人七嘴八舌譴責開了項羽,項羽這會兒縱有十張嘴也說不過他們,他覺得被人圍在這裏很丟人,也不想再和他們理論,分開人群就要走,眾人哪裏肯依:「不行,不能放他走!」

「讓他賠了碗再走!」

「賠了也不行,讓他謝罪!」

項羽不想和他們糾纏下去,掏出幾個銅錢扔給店主。店主沒接住,錢都掉在了地上,這下更激怒了眾人,又七嘴八舌地嚷開了:「這是什麼意思?讓他撿起來!」

「讓他跪下磕頭謝罪!」

「揍他,太不像話了!」

「對,揍他!揍他!」

仗着人多勢眾,真有幾個小夥子上來,揪住項羽就打。項羽忍無可忍,三拳兩腳便把他們全都打倒在地。人群中有練過武的,不服氣,站出來一人說:「哼!知道你學過幾招,你師傅是誰?教你這點兒功夫難道是為了欺負百姓的?就憑你這點兒功夫也敢來打架,不怕丟你師傅的人嗎?有本事沖這兒來,來,打我!」

那人說着把上衣一脫,扔到地上,露出了渾身的肌肉疙瘩。眾人不再亂喊亂叫,想看看那人怎麼收拾項羽,項羽這才有了說話的機會:「我並不想和誰打架。今日路過這裏,想討口水喝,他拿喂貓的臟碗給我盛水,剛才你也看到了,我賠了錢,他們還要打,不得已我才還手。哪裏是我要打架?快閃開!我沒工夫陪你玩!」項羽說完,覺得熱了,也將身上的坎肩脫了,搭在肩上轉身又要走。

「哪裏走?」那人追過來,照着項羽後背就是一拳。項羽沒動。那人一拳下去見項羽紋絲未動,才知道項羽的功夫之深。等他打完了,項羽轉過身來問:「現在能走了嗎?」

項羽一隻手抓着坎肩,一隻手空垂著,所有要害部位都暴露在對手面前,這對習武的人來講是十分忌諱的。那人見有機可乘,又運足了力氣照着項羽的腹部一頓快拳,連擊了數十拳,項羽依然站着沒動。

圍觀的人們議論道:「這人是誰呀?真厲害。」

「今天也太過分了,就這麼點兒事死活纏着不讓人家走。」

「就是,看人家是外鄉人,就想欺負人家,這回自討苦吃了吧?」

等那人打完了,項羽又問:「現在可以走了吧?」

那人有點兒下不了台,見項羽還是處於沒防備的狀態,說:「走?談何容易!」說着,飛起一腳照着項羽襠部踢來,項羽本不想把他怎麼樣,可是見他出手如此兇狠,不禁怒從心起,伸手抓住他的腳踝順勢向後一拉,那人摔出好幾丈遠,頓時趴在地上沒聲音了。項羽憤怒了,大聲問道:「還有不讓走的嗎?一起來!」

眾人立刻閃到了路兩旁,那個店主端來一碗水恭恭敬敬遞給項羽,說:「今天的事是我不對,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請大人多多原諒。」

項羽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我一個臭轎夫,不配喝你的水,留着自己喝吧。」

回到家裏,項羽對叔父說:「明天我不去抬轎了。」

項梁道:「不去抬轎吃什麼?」

「寧可餓死我也不去了。」

「為什麼?」

「丟人。」

「哈哈!原來是為這個。怎麼了?碰到什麼事了吧?」

項羽把白天碰到的事說了一遍。項梁道:「事情處理得還算得體,看來你已經長大了。可是聽你說話又好像還沒長大。什麼叫丟人?你小時候出去打架,打不過人家,說我是項燕的孫子,那才叫丟人。當轎夫憑自己的力氣吃飯,有什麼丟人的?我們丟人是因為亡國,不是因為抬轎子。我們是楚國的後代,是項家的子孫,難道我在街上給人家吹喇叭抬轎子就那麼心安理得?就一點兒不覺得丟人?我也覺得丟人。可是我們為什麼在這裏給人抬轎子?為什麼在這裏丟這份人?那是因為我們是亡國之臣,是喪家之犬。既然你知道丟人,就不要忘了這國恨家仇,懂嗎?」

叔父的一席話使項羽茅塞頓開。接着,項梁又給他講了一些卧薪嘗膽、能屈能伸的道理。那一天,項羽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

項梁囑咐項羽,今後不準在人前賣弄武功,以免引人注意。項羽聽了叔父的話,很長時間內沒有和人發生過衝突。一日,項羽幫人辦完喜事,天色已晚,匆匆忙忙往家走,忽聞不遠處傳來一陣絲竹聲,是他從小就熟悉的楚樂。還有個女子的聲音伴隨着絲竹管弦哼唱楚歌。彷彿醍醐灌頂,項羽頓覺一天的疲勞消失得無影無蹤,渾身上下都覺得暢快無比。他尋着聲音走去,快到門口了,他猶豫起來。原來他走進了女市巷。這條小巷白天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可是一到晚上,路兩邊就掛滿了大紅燈籠,張燈結綵有如過節一般。那些無以為生或被拐賣到這裏的吳中嬌娃,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倚著門框向街上的行人拋媚眼,和過往的行人打情罵俏,招徠顧客。還有些膽大的,甚至跑到街上去拉客。項羽是第一次路過這裏,頓覺腦袋發暈,心怦怦直跳。到這種地方來,如果讓叔父知道了,非打斷他的腿不可。有心退回去,可是那聲音吸引着他,怎麼也捨不得走。他低着頭不敢往路兩邊看,直奔那琴聲而去,不防一個滿臉脂粉的姑娘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嬌滴滴地說:「兄弟,到我家去吧!」

項羽哪裏見過這個,頓時羞紅了臉。他一時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把胳膊一甩,說:「別來纏我,我是路過的。」

「呦,原來是個雛啊,還害羞哪,是第一次吧?沒關係,來吧,姐姐教你。」

她這麼一嚷嚷,滿街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項羽身上,項羽十分惱火,吼道:「我跟你說了,別纏着我,滾!」

項羽眼睛一瞪,嚇得那女子直往後退,「不去就不去唄,那麼凶幹什麼?」

項羽甩開那女子,來到碧雲樓,聲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項羽站在門口,心裏有點兒緊張,猶豫了一下,心想,只看一眼便出來,於是抬腳跨進了碧雲樓。

鴇婆迎上來,迅速把項羽打量了一番,心裏掂量着他的分量。看穿着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可是看他眉宇間英氣勃勃,又絕非市井小民出身。鴇婆不敢怠慢,問項羽喜歡哪位姑娘,項羽支吾著說:「聽支曲子便走。」鴇婆說:「找個姑娘陪陪你吧?」項羽說:「不用。」鴇婆覺得這位客人有點兒怪,也不敢多問,便把他讓到廳堂里坐下。

碧雲樓是座環形建築,一圈是兩層客房,有樓梯通往樓上,當中是個大廳,比天井大又比一般人家的院子小,裝飾得十分奢華,裏面燈火輝煌。此刻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正抱着琵琶邊彈邊唱,旁邊有幾位樂師為她伴奏。大部分看客都在一圈廂房門口的迴廊上坐着,旁邊有各自挑選的姑娘陪着,廳堂里人不多,項羽個子又高大,往那兒一坐十分顯眼。只聽那女孩唱道: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

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

遵江夏以流亡。

……

她唱的是屈原的《哀郢》。項羽讀書不多,記憶力卻很好,屈原的詞背得爛熟,那曲子也是他十分熟悉的。項羽便隨着節拍以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和着她唱。那女子唱得哀婉凄切,十分動情,彷彿在訴說自己的身世。項羽深深地被她的歌聲所感動,聯想到國破家亡,從小跟着叔父輾轉流亡,如今落得叔侄倆在這裏做轎夫,不由得悲從中來,忍不住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那女子不知是受了項羽的感染還是被自己的歌聲感動了,唱着唱着也流下淚來。唱到傷心處,手下彈撥的力度不知不覺加大了,琵琶聲伴隨着她的歌聲在廳堂里回蕩,不僅感動了項羽,也感動了廳堂里每一個人。正在這時,隨着那女子的指尖一挑,一根琴弦啪的一聲飛了起來。琴弦綳斷了。

鴉雀無聲。

從古到今,一直有這樣的說法:琴弦綳斷是因為遇到了知音。

姑娘從台上走下來。只見她身着黑裙,肩披白紗,裊裊婷婷朝項羽飄了過來。白紗下面,露出兩截玉臂,十指纖纖抱着琵琶,似不勝其重,讓人看了不由得心動。項羽起身相迎,兩人站了個面對面,他看見姑娘長長的睫毛下面,閃動着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望着他,似是期待,似是失望,眼神里含着幽怨,含着哀傷,彷彿有千言萬語,又透著說不出的萬種風情。項羽從來沒有這樣近距離接觸過異性,只覺得她身上散發着一股迷人的芳香,那不是脂粉的膩香,而是青春少女身上特有的體香。項羽頓時覺得有點兒頭暈,他不敢正眼去看她,低着頭望着姑娘的腳尖,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敝姓虞,藝名妙逸。公子怎麼稱呼?」

「姓項,名籍,字羽。」

這時,從樓上走下一位公子,拍拍項羽的肩膀說:「看樣子琴弦是為你而斷。恭喜你啦,艷福不淺哪。這位姑娘也是初來乍到,還沒有人梳攏過,趕快回去準備銀子吧。明日我們大家喝你的喜酒啊!哈哈,恭喜恭喜!」

那位公子說着,雙手抱拳就地轉了一圈,向所有在場的人示意。這時整個大廳里的人都跟着喊起來:「恭喜恭喜!」

「老鴇,明天把喜酒預備好啊!」

鴇婆也趁機跑過來敲竹杠,伸出手說:「恭喜公子。老身先討個賞錢吧。」

項羽原打算聽支歌就走,沒料想遇到這樣的麻煩,他一臉窘迫地渾身上下亂摸。不用摸他也知道,身上總共只有十幾個銅子。妙逸年紀雖小,可是在江湖上賣藝時間已經不短了,見過一些世面。她看出項羽窘迫,趕緊替他解圍,道:「公子休要聽他們胡說。他們是故意難為你的。」說完轉身對說話的那位公子說:「李公子,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本姑娘賣藝不賣身,你為何還要拿話來耍笑人家?」

「姑娘言重了,我怎敢耍笑別人?碧雲樓的姑娘剛來時都說是賣藝的,可最後還不都一樣?別跟我來這套假正經好不好?不就是錢嗎?你長得漂亮,價碼高,我知道。開個價吧?既然這位公子不肯出錢,還是我來做你的新郎官吧!啊?哈哈!」說着,伸手要去摸妙逸的臉蛋,被妙逸一抬胳膊擋了回去。

「李公子放尊重些,免得傷了和氣,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項羽見姑娘替他解了圍,心裏十分感激,雖然對鴇婆和那位李公子有些氣,但是不敢在這裏鬧事,也就忍了,對妙逸抱拳施禮道:「謝謝妙逸姑娘,項羽告辭了!」

「等一等,請問公子家住哪裏,做什麼事情?」

這一問把項羽問了個大紅臉,他囁嚅著說:「我,我是個轎夫。」說完,慌慌張張轉身就要走。姑娘道:「公子且慢。今日既遇知音,小女願專門為公子再唱一曲。」

「不了。我,我得走了。」項羽只覺得滿廳堂的人都在看他,四處投來的目光刀子一般刺着他的自尊心,他無法再坐下去,只想趕快離開,可是鴇婆攔住他道:「公子茶錢還沒付呢。」

項羽把身上僅有的十幾個銅錢全部掏了出來遞給鴇婆,說:「都給你了。」

鴇婆開始不摸項羽的深淺,一直對他很客氣,現在見項羽不過是個窮光蛋,立刻變了一副臉:「呦!都給我了!你可真大方啊!打發叫花子哪?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拿這麼幾個銅子就來了,以後打聽好了再來!」說完,把那十幾個銅子扔到了地上。項羽被鴇婆這麼奚落一頓,恨不能地上裂開個縫鑽進去。他真後悔來這裏。看着鴇婆那張可惡的臉,他真想一拳把它打成肉餅,但是他想起叔父的囑咐,還是忍了。妙逸上前說道:「茶錢算我的,你莫要羞辱人家。公子請坐。」

項羽哪裏還坐得住,客氣了一下趕緊逃之夭夭了。

那一夜,項羽失眠了。妙逸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怎麼也趕不走。同時,想起在碧雲樓所受的羞辱,恨得牙根發癢。愛和恨像兩把火,同時在他心裏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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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套裝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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