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7)

第七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7)

亡隱

劉邦這幾鋤頭打得呂雉傷了心。她何嘗不知道土地對庄稼人意味着什麼!可是劉仲、劉邦都不在家;剛成年的老四劉交為了躲兵役長年逃亡在外;劉太公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大嫂、二嫂加上劉媼,一屋子女人誰也拿不了主意,她不拿主意怎麼辦?不能看着老太公病死、一家人餓死吧?劉邦回來不問青紅皂白這樣對待她,她連死的心都有了。趁著太公和劉邦說話的工夫,她一口氣跑到井邊,真想一頭紮下去算了。可是,元兒和盈兒兩個孩子牽動着她的心,她下不了這個決心,扶著打水的轆轤直掉眼淚。恰好里中一個叫審食其的小夥子來挑水,遠遠地望見她在那哭,猜着她要尋短見,便放下水桶悄悄走到她身後,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呂雉沒防備,嚇了一跳:「你要幹什麼!」

正是冰消雪化的季節,井台上到處是冰碴子,很滑,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審食其怕一下抱不住反把人推下井去,所以一抓住呂雉就抱得死死的,身子朝後一倒,連滾了幾個滾,滾出一丈多遠才鬆手。

「三嫂,是我。」審食其從地上爬起來說。呂雉驚魂未定,又問了一句:「你想幹什麼?」

「我看見你在那哭,怕你尋短見。」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呂雉不願讓鄉鄰們知道家裏打架了,站起身馬上裝出一副笑容,說:「看你說的,我怎麼會尋短見呢?我來打水,站在井邊喘口氣。」

「打水怎麼不帶水桶?」

呂雉不能自圓其說,只好說實話:「哦,是這樣,和你三哥拌了幾句嘴。一個人生氣,跑出來待會兒。我站在井邊嚇唬嚇唬他。」

「沒嚇著三哥,可把我嚇壞了。」

「我不會的。」

「三哥給你氣受了?」

呂雉見瞞不住,滿肚子的委屈湧上心頭,眼淚止不住又流了下來。審食其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了她。

「三嫂和三哥為什麼吵架我不知道,不過我勸三嫂幾句,三哥可不是個常人,干大事的人心大,小處難免粗一些,遇事你多往大處想,多想三哥的好處,別老看他那些小毛病。」

這幾句話說到了呂雉心坎上,歷來給她和劉邦勸架的人都是說劉邦不好,所以總是不得要領,只有審食其說到了點子上,呂雉聽了覺得很受用:「想不到食其兄弟還這麼瞧得起你三哥。」

「咳,誰不知道三哥是個扛得起山河的人哪。」

「讀書人就是會說話,誰不知道你三哥是個二流子。」呂雉擦了擦眼淚,說,「兄弟,我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今天你在這看見的,千萬別對任何人說。」

「三嫂放心吧,好歹我也是讀過幾天書的人。」

兩個人正說着話,劉邦找到井台上來了。呂雉跟着劉邦回家了,卻忘了把手帕還給審食其,第二天便想着把手帕還給他,於是估摸著審食其可能來打水的時間到井台上候他,還給他帶了塊她親手做的年糕。審食其見她專門在這裏候他,還給他帶吃的,心中怦然一動,以為她有什麼別的意思,便拿話來挑逗她:「三嫂今天怎麼這麼疼我呀?」

呂雉比審食其大幾歲,也沒往多處想,順着他的話調侃了起來:「瞧把你美的,嫂子看上你了,看你長得標緻,天下第一美男子,行了吧?」

「真的?嫂子不是取笑我吧?」審食其一邊接過包着年糕的手帕,一邊把呂雉的手捏了一把。年輕人開玩笑占點兒便宜是常有的事,呂雉仍然沒往心裏去,回手給了他一巴掌,說:「去!別上臉!去撒泡尿照照,還真以為自己是美男子呢。」

審食其真的低頭對着水井照了照,說:「嫂子你來看,不是美男子是什麼!」等他抬起頭來,呂雉已經走遠了。

審食其望着呂雉婀娜的背影,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情愫,一個人獃獃地在井邊坐了很久。

第三天在井邊打水,又碰上了呂雉,審食其便拿話來試探:「嫂子做的年糕可真好吃。」

「是嗎?你要喜歡到家裏來吃,嫂子再給你做。」

「我可不敢去,三哥還不打斷我的腿?」

「又不偷又不搶的你怕他幹嗎?」

「怕三哥吃醋啊!」

「瞧你說的,他那個人沒心沒肺的,才不管這些呢。」

「那我可真要去打攪嫂子了。」

「你儘管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審食其覺得呂雉對他這麼熱情,似乎真的對他有意思。呂雉這時已經打滿兩桶水,挑起來要走,臨走,沖着審食其一笑。審食其覺得那一笑大有深意,從此便害上了相思病,整天茶不思飯不想,腦子裏一天到晚都是呂雉的影子。一連幾天,他都到井台附近去候着,希望能碰見呂雉,可是每次都撲了空。來打水的都是熟人,又不敢等得時間太長,於是就到呂雉下田的路上去等。呂雉已經賣了田,不下地幹活了,但是常帶着孩子到堤上挖野菜、擼柳芽,他便在她必經的路上等她。每次碰面,呂雉還是和往常一樣,笑着和他打招呼,本來和從前沒什麼兩樣,可是在審食其看來,呂雉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似乎都對他有意,越發動了心。終於有一天,他看見呂雉沒帶孩子,一個人上了大堤,便抄近路先藏在了一棵大樹後面,等呂雉走過來,他上去就把呂雉攔腰抱住了:「我的親嫂子,可把我想死了。」

呂雉先是一驚,待看清楚了是審食其,不禁怒從心起,她掙脫出來,「啪」地給了審食其一個耳光:「沒想到你是這麼個不要臉的東西。」

一個耳光把審食其打蒙了,他一手捂著臉,一手指著呂雉:「你,你……」

「我怎麼了?我不該打你?你以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不領那個情!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覺得捏着我的短處了是不是?我就是想投井自殺,你出去說吧!你以為我真怕呀?」

「哎喲我的嫂子,誤會,天大的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說完,審食其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不停地打自己的嘴巴:「誒呀,丟人哪,審食其呀審食其,你怎麼會幹出這種丟人的事呀!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哪去了,你把祖宗的人都丟光了!」

呂雉怒氣未消,站在一邊說:「對!打得好,使勁打!」審食其哭着哭着突然站起身朝大堤上跑去,呂雉一看不對頭,趕緊追上去拽住了他:「你要幹什麼?尋死呀!」

「嫂子,你別攔我!讓我從這跳下去,做出這種丟人的事我還活在世上做什麼?讓我死了算了。」說着,審食其甩開呂雉的手又往前跑,眼看就到了堤邊,呂雉見要出人命,也顧不得許多了,三步並做兩步衝上去,從後面攔腰抱住審食其,向後一滾。於是又出現了那天在井台上那一幕。不過,這一次是倒過來了,是呂雉救了審食其。滾到堤坡下面,呂雉站了起來。審食其還是不肯起來,躺在地上大哭不止:「嫂子,我對不起你呀,我對不起祖宗,你攔我幹什麼!讓我死了算了。」

呂雉勸了幾句勸不住,火了:「你給我閉嘴!起來!我最見不得一個男人家大哭小叫的。你想把人都招來看熱鬧是不是?」

審食其這才不哭了,灰溜溜地爬起來,用手捂著臉,不敢看人。呂雉喝道:「你聽着,這事全當沒發生。我不會和別人說的。你也別尋死覓活的。咱們倆扯平了,你給我滾!」

審食其跪下給呂雉磕了三個頭,說:「嫂子如此大恩大德,兄弟會用這一輩子報答你的。」

呂雉頓時心軟了,上去把他拉起來說:「兄弟別這樣,嫂子受用不起,回家去吧,以後嫂子給你說一房好媳婦。」

春天來了,地上長出了毛茸茸的小草,大堤上一排排柳樹冒出了嫩綠的枝芽,彎彎的柳枝隨風飄曳,遠遠望去,像是姑娘們柔軟的秀髮。白色的杏花、粉紅的桃花夾雜其間,淡淡的柳綠、桃紅、杏白,交織成一幅美妙的圖畫。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着,地里的耕牛哞哞地吼著,農民們開始春耕了。

春天,本是一個給人帶來希望的季節,可是劉家的小院裏,嚴冬似乎還沒有過去。如果是在往年,劉家也和其他人家一樣,開始耕地播種了。可是今年,劉家無地可種。一家人誰也不說話,走路都低着頭,生怕碰到對方的目光。劉邦用賣地剩下的錢,置辦了些蠶子蠶具,讓家裏的女人們學着養蠶。但是光靠養蠶還不足以維持生計,便又硬著頭皮向本縣大戶王陵租了三十畝地。

王家是本縣第一大戶,家有良田千頃,王陵為人也很豪爽,二話沒說,挑了離中陽里最近的三十畝好地,讓劉邦去種。「什麼租不租的,你就種著吧,什麼時候有了,再把地還我就是了。」劉邦自然不能把這話太當真,能租給你就是好大面子了。

王陵和劉邦早就認識,但王陵從來沒把劉邦放在眼裏,或者說不屑於和他來往,在朋友的宴席上,劉邦多次碰到過王陵,劉邦可以把那些官吏紳商甚至蕭何、曹參之流隨便耍弄於股掌之上,唯獨不敢在王陵面前造次。別看他平時像個無賴,其實骨子裏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這次登門求助,他是再三鼓足勇氣才來的。王陵這樣豪爽,讓劉邦心生敬意,說:「王公子如此慷慨相助,我劉邦一定不忘你的大恩大德,日後我劉邦若有了出頭之日,一定加倍報答。」王陵並沒有指望他報答什麼,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正是春耕大忙的季節,他不得不在泗水亭和豐邑之間跑來跑去,一面處理公務一面幫着家裏種田。一天中午,劉邦從泗水往家走,遠遠地看見呂雉在和一個白髮老漢說話,走到跟前,老漢已經走了。因為劉盈還小,劉太公沒讓呂雉下地,讓她在家做飯,順便照看兩個孩子。這會兒呂雉剛剛去地里送飯回來,一手提着送飯的籃子,一手牽着劉元,背上還背着劉盈。劉邦走到跟前,接過呂雉背上的孩子問:「那老頭是誰?」

「不認識。是個算命的。」

「給你算了?」

「算了,他說我是天下貴人。我讓他給這兩個孩子算算,他說我之所以貴是因為盈兒,還說元兒也是貴人。」

劉邦一聽,把孩子塞給呂雉,趕緊去追那老頭。

「老人家慢走!」

劉邦追上那人才發現,前兩天在泗水鎮上似乎見過他。只見他滿頭銀髮,紫紅色臉膛,左眼眉心上方有一顆大大的黑痣,雪白的牙齒整整齊齊一顆不少,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先生何事?」

「麻煩您老人家給我也看看相。」

老者看了看劉邦,道:「方才我遇到一位貴夫人,帶着兩個孩子,可是先生的夫人?」

「是,老先生怎麼知道呢?」

「夫人和孩子長得和您極像。」

劉邦笑道:「孩子長得像我倒也罷了,夫人和我不是一母所生,怎麼會像我?」

「這個先生就不懂了。這就是所謂夫妻相。不信先生回去照照鏡子,自己看像也不像?先生娶這樣一位貴夫人不知道要做什麼?」

劉邦更覺得不可思議了:「娶妻生子,傳宗接代,難道還非要干點兒什麼嗎?」

「當然不是你自己想幹什麼,這是天作之合。」

劉邦好奇地問:「什麼是夫妻相?」

「夫妻相乃夫旺妻、妻旺夫之相,先生之相貴不可言,再加上這麼一位貴夫人相助,日後必將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

「什麼時候?能成多大的事?老先生能不能說具體點兒?」

「天機不可泄露。」

聽了這話,劉邦心中大喜:「那我就不問了。日後果如老先生所言,我劉邦一定不忘今日。」說着,劉邦掏出一把銅錢來遞給老先生。

「以先生之貴,老夫不敢收你的錢。今日得見先生一面足矣。望先生自重。」

「原來你這幾天一直在找著見我?」

老先生笑而不答,飄然而去。

劉邦回到家裏一照鏡子,果然如老先生所言,他和呂雉長得極為相像。問家裏人,家裏人過去沒注意,經他這麼一說,都大吃一驚,兩個人長得確如親兄妹一般。

呂公得知呂雉把家裏的地賣了,特地帶着夫人和呂媭趕來看望。是夏侯嬰趕着馬車送他們來的,同來的還有樊噲。呂公家裏還有一點兒積蓄,一見面,掏出一錠金遞給了劉邦:「錢不多,先拿去打發眼前的飢荒吧。」

劉邦覺得過意不去,不肯接,呂雉在一旁說道:「既然我爹給你,你就拿着吧,你以後知道孝敬他老人家就行了。」

說罷,呂雉到廚房和婆婆一起預備飯菜去了。吃飯的時候,劉邦把盧綰父子也請了來,分成兩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席間,呂公問劉邦:「我讓你辦的事情怎麼樣了?」

「您是說媭兒的事?我記着呢,我跟朋友們都說了,有幾個人跟我提過,我覺著都不合適,就給回了,您老人家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樊噲在一邊傻乎乎地問道:「什麼事呀?」

呂公道:「媭兒大了,該出嫁了。我讓季兒幫着尋個好人家。你們幾個都是季兒的好友,也幫着操操心。」

接着,呂公說了說擇婿的條件。呂公的兩個兒子逃亡在外,幾年沒有音信,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呂雉一出嫁,家裏只剩了這一個女兒,因此他想找個上門女婿,為他們老兩口養老送終。在秦代,贅婿是社會的最底層,屬於「賤民」之列,地位僅比囚犯稍好一點兒。每逢有充軍服徭役之事,首先徵發的是罪官、商人和贅婿。因此,不是走投無路,一般人都不願做贅婿。因此,呂公一直都沒有物色到合適的人選。今天又提起此事,他才詳細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不必知書達理,也不論家境好壞,只要人忠厚老實,能過日子就行。最好是孤兒,這樣才能無牽無掛,安心侍奉我們老兩口。」

樊噲是個實心眼,一聽呂公講的幾個條件自己都符合,未加思索,張口就說:「呂公,我樊噲願意為您老人家養老送終。」

話才出口,滿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誰都知道,呂媭長得天仙一般,怎麼可能嫁給一個屠夫呢。

「哈哈,樊噲大概是想媳婦想瘋了吧!」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性。」

「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嘛。」

「……」

大家七嘴八舌地嘲笑起樊噲來,樊噲也覺得自己太冒失,羞得無地自容:「呂公您別在意,我是隨便說說,全當是開玩笑,來,我敬您一杯!」

呂公盯着樊噲看了半天,說:「不,不是玩笑。老夫願意招你為婿。」

呂公話一出口,讓眾人大吃一驚。

其實樊噲也不完全是冒失,自從那日陪劉邦去了呂家,便認識了呂媭。後來呂媭常常到他的攤子買狗肉,有一天,樊噲對呂媭說:「以後你不用來了,我每日賣完給你送到家裏去。」

呂媭道:「不用了,還是我自己來吧。天天吃狗肉,誰家有那麼多錢!」

「什麼錢不錢的,你家太公這麼愛吃我煮的肉,那是瞧得起我。」

樊噲說到做到,以後果然隔三岔五就去給呂家送肉。當然,太公也不會虧待他,有時樊噲不肯收錢,呂公便讓呂媭給他送些糧食、衣服什麼的,呂媭覺得老是給人家送舊衣服不好,便親手做了幾件新衣服給他,樊噲穿在身上,心裏美滋滋的,但是娶呂家小姐的事連想都沒敢想過。

夏季里一般不賣狗肉,有好長一段時間,樊噲沒有上街賣肉,也沒見到呂媭。有一日正在家裏閑居,呂媭跑來了,手裏拿着兩雙剛做好的布鞋遞給他:「這是給你做的。」

樊噲接過來試了試,說:「剛好,你的手真巧。謝謝三姑娘。」

「別光說好聽的,你拿什麼謝我?」

樊噲尷尬地摸著腦袋,半天找不到合適的答案,道:「我這兒還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我以後一定會謝你的。」

呂媭笑着說道:「誰要你謝了,給塊狗肉嘗嘗就行了。好久沒吃到你煮的肉了。」

剛好,樊噲院子裏養著幾條狗,因為天熱,怕賣不出去,想等秋後再殺,聽說呂媭想吃狗肉,立刻到後院裏牽出一條來,當即就要宰殺。呂媭說:「你這是幹什麼?我不過隨便說說,何必那麼認真!」

呂媭攔著沒讓他殺,可是呂媭走後,樊噲還是把那條狗殺了。傍晚,他把香噴噴的狗肉送到了呂家。呂公把他讓到正房,拿出一罐陳年老酒來,請樊噲陪他喝酒,呂媭心裏覺得十分過意不去,邊吃邊道:「狗肉哥哥真是個實心眼,我隨便說了一句話,你就把這麼肥的一條狗殺了,多可惜呀,留到秋後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樊噲道:「賣個好價錢又有什麼用?錢這個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三姑娘喜歡,你什麼時候想吃,我什麼時候給你煮!」

呂公對呂媭說道:「我跟你說過多次了,以後不許再叫狗肉哥哥,要懂得尊重人,知道嗎?」

呂媭端起一杯酒遞給樊噲,說道:「狗肉哥哥喜歡這樣叫他,是吧?」

樊噲點頭說道:「是,是。」

呂公道:「這個饞嘴丫頭,你這麼喜歡吃狗肉,那你以後就嫁給狗肉哥哥得了。」

呂夫人見玩笑開過了頭,在一旁說道:「你這老頭子說話怎麼這麼不著調,跟孩子開這種玩笑!」

因為有這一層關係,所以樊噲才敢當着眾人說願意給呂公做養老女婿。

呂公兩次嫁女,都是驚人之舉。不僅震動了外界,家裏也鬧得不可開交。回到家裏,呂公把這個決定對女兒一說,呂媭立刻大哭大鬧起來:「爹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就把我許給一個賣狗肉的了!」

呂公等她哭夠了,說道:「我看你們平時在一起也是情投意合的嘛!」

「那可不一樣,這是要嫁給他。」

「嫁給他有什麼不好?你說說,樊噲都有什麼不好?」

「他是個賣狗肉的!」

「對,他是個賣狗肉的,還有呢?」

「還有,還有……」除了說樊噲是個賣狗肉的,呂媭一時還真說不出樊噲有什麼不好。

「說不上來了吧?他除了是個賣狗肉的,樣樣都好。」

呂夫人問道:「你說他好,好在哪裏?」

呂公道:「這孩子忠厚本分,知恩圖報,心胸開闊,豪俠仗義。嫁給他不會有錯的。」

「那我也不能把女兒嫁給一個賣狗肉的。」

「以樊噲這樣的心胸氣度,怎會賣一輩子狗肉?我們這樣的人家,將來恐怕想巴結人家都巴結不上。」

呂公的眼光就是與眾不同。樊噲進門后,對兩位老人格外孝敬,如同親生父母一般;對呂媭更是百依百順,呂媭指東,他絕不敢往西,直到後來樊噲做了將軍,怕老婆都是出名的。

樊噲和呂媭結婚後不久,就被征為役夫,發配到驪山陵寢工地上了。役夫們過的不是人過的日子。每天天不亮就被趕到工地上,天黑才能回來。乾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監工的手拿皮鞭,瞅誰不順眼,上去就是一頓狠抽,工地上所有的苦樊噲都可以受,唯獨不能忍受的就是監工的欺壓,開始他一直忍着,不忍就是死路一條,有一天,他實在忍不住了,奪過監工手裏的皮鞭,把那傢伙胖揍了一頓。這口氣是出了,可是他也沒法在工地上再待下去了,工友們告訴他:趕緊跑,否則就沒命了。於是,樊噲逃出了咸陽。

樊噲是秋後走的,逃回來時已經是第二年的夏天了。一天早上,劉邦吃過早飯,正要去亭公所,樊噲來了。只見他披頭散髮,破衣爛衫,頭髮已經好久沒洗了,散發着一股酸臭味,衣服扯了好幾道口子,破布片子渾身郎當着,胳膊、腿上好幾處露著肉,人瘦得只剩了一副骨架,呂雉見他這副模樣,焦急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是從工地上跑回來的?」

「姐,先別問了,先給我弄點兒吃的,給我口水喝。」

呂雉急忙從廚房給他拿來些吃的,邊看着他吃邊問道:「你是偷着跑回來的吧?」

「嗯,我想在大哥這兒躲幾天。」

「見着媭兒了嗎?」呂雉問。

「還沒有呢,怕別人看見,不敢回去。」

劉邦問道:「我二哥怎麼樣,還活着嗎?」

「二哥還在,就是瘦得不成樣子了。唉——!吃不飽啊。我再不跑,不讓他們打死也得餓死。」

「媽的,這是什麼世道!」劉邦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子亂晃。樊噲見劉邦如此說,便壓低聲音說道:「大哥,我這回回來,還讓強盜劫了一回,他們看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空有一身力氣,還拉我入伙呢。我沒答應,趁他們不防備偷偷跑了。我聽說,現在的強盜、土匪越來越多,有些還準備扯旗造反公開和朝廷干呢。這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找個合適的時候,大哥也領着咱們反了吧!」

劉邦翻了翻眼珠,說:「這話你可不要出去亂說。」其實劉邦比樊噲更清楚,秦王朝的統治,已經快走到盡頭了,近來和朋友們在一起說的幾乎全是這個話題。朝廷橫徵暴斂、草菅人命;百姓搖手即犯法,生活朝不保夕;四處盜賊蜂起,朝廷剿滅一股又冒出無數股,整個華夏大地猶如佈滿了乾柴,馬上就會燃起熊熊大火。百姓們活不下去,朝廷也統治不下去了,眼下的形勢,只要有人振臂一呼,天下立刻就會響應。大風,就要起了。

劉邦道:「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先跟我去泗水吧,家裏不安全。」

「泗水?那可是亭公所,整天來往的都是官府的人,那不是找死去嘛。」

「嘿嘿,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是亭公所,才沒有人懷疑呢。這叫燈下黑,知道嗎?走!」

呂雉道:「先別忙,你總得讓他洗洗,換身衣服再走啊!」

劉邦在一旁罵道:「驢脾氣,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該裝孫子的時候就得裝孫子。」

「……」

三個人正說着話,忽聽遠處有馬蹄聲。劉邦走出院門一看,兩匹快馬已經進了豐邑城。他急忙轉身進屋,從枕頭下面摸出幾串錢塞給樊噲,說:「快跑!」說着,那馬蹄聲已到門前,劉邦說:「我出去應付,你趕快翻牆走!」

來人不是來抓樊噲的,是給劉邦送緊急公文來的。劉邦打開公文掃了一眼,又讓他去押差,立時就火了:「老子剛他娘的回來怎麼又讓我去?」

那送信的人說:「小的們只管送信,別的事一概做不了主。」

「行了,我知道了。」劉邦揮揮手把兩個官差打發走了。打開公文仔細看了看,只見上面寫着:著即委派泗水亭長劉邦、伍長周勃押送五百名役夫至咸陽,限四十日內到達。中途有逃亡者由周、劉頂替。沿途須嚴守大秦律令,失期者,斬;偷盜搶劫者,斬;擄掠婦女者,斬;偷窺宮室者,斬……「斬!斬!斬!老子先他娘的斬了你們這群王八蛋!」劉邦將寫着公文的白絹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兩腳。

呂雉道:「怎麼?你又要出公差呀?我告訴你,這回走你把兩個孩子都帶上,我可沒辦法養活他們。」

「喊什麼!」劉邦兩眼一瞪,露著凶光。

呂雉從來沒見劉邦這麼凶過,嚇得往後退了一步:「男子漢大丈夫,沖着女人凶什麼?有本事縣裏鬧去呀,跟朝廷鬧去呀,造反呀!」

「你說什麼?」劉邦兩隻手抓住呂雉的肩膀,用一種奇怪的、歹毒的目光看着她,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呀?這回我真的要反了!」

聽了這話,呂雉嚇得臉都白了:「你可不能!那可是要滅九族的呀!」

「哼!活着不也是一點一點地滅,一點一點地死嗎?索性一次死個痛快!」

呂雉嚇得給劉邦跪了下來,抱着劉邦的一條腿哭着說道:「我求你了,你可千萬不能走那條路啊!」

劉邦扶起呂雉說:「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的。可是你也得有個準備,上次我押差就差點兒回不來了。這次萬一要是回不來,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家裏餓死一個人。」劉邦被呂雉的話感動了,他緊緊地把妻子抱在懷裏,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妻子竟那般溫柔可愛。

劉邦按期來到縣裏會同周勃清點了人數,把五百人分成十隊,每隊十伍,指定了隊長、伍長,宣佈了連坐法,正準備出發,看見幾個士卒押著一個犯人走了過來,那犯人被五花大綁,邊走邊罵:「放開!你們放開老子。要殺就殺,反正就是一死,老子不怕!」

劉邦一看,那犯人不是別人,正是樊噲,心裏不由得一驚。按律,服徭役逃跑被抓住是要殺頭的。恰好縣令周讓和曹參走了過來,劉邦腦子一轉,立刻有了主意,趕忙迎了上去:「周大人,我這剛要出發,突然病倒了一個。怎麼辦?您得給我補上啊!」

「什麼?馬上就要出發了,讓我到哪去給你找人?」

「要不把他補上?」劉邦指著樊噲說。周讓一臉的為難,說:「樊噲逃役,該當死罪,誰敢做這個主啊?」

曹參馬上接過來說:「按律,逃役是死罪,過去也都是這麼判的。可是現在逃役的人越來越多,朝廷也是法不責眾,我看鄰近各縣抓回來的逃亡者也都沒有殺頭,十之八九又都送回去服役了。」

劉邦跟着說道:「是呀,現在征役夫越來越難了,這麼壯的勞力殺了可惜,您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補上,反正他也沒跑成,既完了咱們的差,也算對得起朝廷,您說是不是?」

「如此刁民,難保他路上不再逃跑。」

「我劉邦願以性命擔保!」劉邦生怕救不出樊噲,趕緊加碼,「樊噲,還不快給周大人謝恩?」樊噲梗著脖子不肯下跪,劉邦照着他後腿彎狠狠踢了一腳,樊噲不防備,「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腳也踢出了樊噲的聰明:「謝縣令大人恩典!」

劉邦救出樊噲,押著役夫們上了路。

從沛縣到咸陽,豐西大澤是必經之路。隊伍早上從縣城出發,黃昏時分才到豐邑。慘淡的夕陽掛在天邊,一縷縷淡淡的雲彩飄了過來,在落日的映照下,變成一道道鮮紅的晚霞,在一群烏鴉凄厲的聒雜訊中,看上去像是鮮血塗抹的一般,給人帶來一種不祥的聯想。

為了不擾民,劉邦下令在離城幾裏外的大堤上埋鍋造飯,隨行的馬車上有簡單的炊具,役夫們隨身背着乾糧,幾個伙夫開始挖灶埋鍋,役夫們紛紛跑下大堤,有的去拾柴,有的去解手,劉邦剛剛坐下來想休息一下,忽聽大堤下面有人喊道:「有人跑啦!」

周勃帶了兩個士卒急忙去追,追了半天也沒追上。澤中到處是樹叢、蘆葦,逃跑的人很快就鑽進蘆葦叢不見了。劉邦命令隊伍重新站隊集合,一點人數,已經跑了十幾個。秦王朝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失去了它往日的威風,百姓們橫豎是一死,豁出去不怕了。過去碰到這種情況,便想辦法沿途抓夫,抓住之後不管是哪個縣哪個鄉的,打一頓對方不敢吭氣了,安個名字就頂上。可是一下子跑了這麼多,上哪兒抓去呀!

第二天,劉邦加強了防範,白天大小便必須湊足十人一起上,晚上天不黑就早早造飯、宿營。這片大澤方圓上百里,到處是水窪、灌木、蘆葦叢,要逃跑太容易了。吃完飯,劉邦令人找來繩子把四百多名役夫統統捆了,十個連成一串,又令士卒嚴加看守,以防夜裏逃跑。可是繩子是役夫們相互捆的,多數沒有捆緊,天一黑又跑了幾十個。周勃帶人抓回來幾個,當眾抽了幾十鞭子以儆效尤。按律,劉邦和周勃有權將他們處死,劉邦心裏很清楚,只要殺一個,逃跑的情況立刻會減輕許多,但是這些役夫都是本縣的鄉親,殺了他們,回去怎麼向鄉親們交代?劉邦下不了這個手,下令先把他們捆在樹上,獨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喝悶酒。周勃在一旁說:「大哥,心不能再軟了,今晚要是不殺幾個,明天人就跑光了。」

劉邦一言不發,只是大口大口地喝酒,周勃見狀,不敢再多問,手扶腰刀站在那裏等劉邦下決心。過了一會兒,劉邦對周勃說:「你去把樊噲給我叫來。」

不一會兒,樊噲來了。劉邦問道:「你從咸陽回來,在哪兒碰上強人了?」

「大概離陳縣不遠。」

「他們有多少人?」

「我也說不上,看樣子至少有一百多人。」

「現在讓你帶路還能找著那個地方嗎?」

「地方倒能找著,可是人在不在就不知道了。」

正說着,只聽人群中一陣騷亂,有人喊道:「又有人跑啦!」

劉邦站起來,問:「那幾個抓回來的人呢?」

周勃說:「在前面樹上捆着。」

「走,帶我去看看。」

劉邦來到那棵大樹前,周勃早就下令把所有的役夫都集中在這裏了。見劉邦來了,役夫們都以為要殺人了,一個個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劉邦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搖搖晃晃走到樹跟前,伸手抽出了身上的佩劍,揮劍砍斷了一根樹杈:「這玩意兒不錯,老子今後也要開始玩這個啦。」說着把劍架在了一個被綁着的小夥子脖子上,問他:「害怕嗎?」

那小夥子脖子一梗,道:「既然要跑就不怕,怕就不跑!來吧,利索點!」

劉邦收回劍,說:「好樣的,有種,老子就喜歡你這樣的。叫什麼名字?」

「鄂千秋。」

「你為何要跑?」

「反正到了地方也難逃一死。」

「可是你小子逃了,到了咸陽就得由老子頂替,你知道嗎?」

「有本事你也逃啊!」鄂千秋說。

「說得好!跑一個鄂千秋由我頂替,再跑一個由周勃頂替,可是已經跑了幾十口子了,我們兩個能頂得了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虱子多了不咬,賬多了不愁,頂一個也是頂,頂兩個也是頂,反正已經跑了幾十個了,你們都他娘的跑了,老子一個人能頂五百,夠本,你們跑吧。」說着,劉邦用劍挑斷了幾個被綁着的人身上的繩子。「路上讓官府抓住就說是我劉邦讓你們跑的,天大的事由我頂着,快跑!來,把繩子都給他們解開,跑!哈哈哈哈哈,我劉邦忍氣吞聲憋屈了半輩子了,今天總算做了件痛快事,痛快,痛快!跑啊!哈哈哈哈!」

那幾個剛被鬆了綁的,還不敢相信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愣愣地站在那裏等候發落,劉邦用劍一指他們:「還愣在這幹什麼?還不快去給他們解繩子!」幾個年輕人這才走進人群去給別人解繩子。人群呼啦一下亂了套,不一會兒工夫,人就跑得差不多了,大樹下面只剩了周勃、樊噲等十幾個人。那個叫鄂千秋的小夥子沒跑。劉邦問:「這會兒讓你跑怎麼不跑了?還不快點!」

「大哥,我們早就認識你。我們不跑了,跟着你,你到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大哥,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樊噲比眾人更興奮。

劉邦指著周勃說道:「周勃,你怎麼不走啊?你回去吧,就說是我把人放了,我也跑了,你還照樣當你的伍長。」

周勃道:「大哥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大哥有事,我能跑嗎?」

「那你手下那兩個兵呢?他們願意回去讓他們走。」

「他們跟我一樣,都願意跟着大哥打天下。」

「打天下?哈哈,打天下。對對對,打天下去,走,弟兄們,跟我打天下去!」

劉邦酒還沒醒,手提着劍醉醺醺地往前走着。樊噲道:「大哥,咱們不能瞎走啊,天亮之前得先找個藏身的地方,明天官府就要抓咱們來了。」

「對,咱們得找個地方,誰知道哪兒有藏身的好地方?」

「我知道。」一個小夥子往前湊了湊說,「前面不遠就進山了。進了芒山,官府就是派十萬人馬來也找不着咱們。」

「好啊,那你在前面帶路。」

那小夥子在前面跑,劉邦等一干人隨後,奔芒山方向去了。小夥子腿腳利索,不一會兒便把大家甩下老遠,可是才走出不遠,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驚叫着:「蛇!蛇!」

「什麼蛇?我去看看。」劉邦跟着小夥子往前走,快到地方了,小夥子嚇得直往後縮,劉邦罵道:「膽小鬼,一條蛇把你嚇成這樣子!」說着,一個人提着劍向前走去。走了不遠,果真看見小徑上橫著一條巨大的蟒蛇,蛇身白色,有碗口粗,蛇頭已鑽進草叢,蛇尾還在另一面草叢裏未出來。劉邦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蛇,心裏一驚,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顧不上多想,用盡全身力氣揮劍向蛇身砍去,一劍將巨蛇斬為兩截。蛇頭那一半哧溜溜滑進了樹叢,蛇尾這一半還在小路上抽搐,眾人跟上來,無不驚嘆,劉邦用劍挑起蛇尾扔到一邊去了。

眾人還在圍着蛇尾看,劉邦獨自一人朝前走去。走了好遠,見後面人還沒跟上來,便坐在路邊等,想起剛才的情景,不禁有些后怕,一陣冷風吹來,酒勁湧上了頭。他醉了,卧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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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套裝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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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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