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5)

第五章 《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上冊》(5)

相親

這次去咸陽,劉邦大開了眼界,他對咸陽的宮室之美、皇帝的威儀之重感到震驚。還沒進函谷關,就看到幾座皇帝的行宮,進關之後,類似的宮殿式建築越來越多。越接近咸陽,建築越奢華、越密集,一座連着一座,以至路上幾次劉邦都誤以為已經到了咸陽。

咸陽位於九嵕山之南,渭水之北。山之南為陽,水之北為陽,故稱咸陽。咸陽原是秦王修建的一座宮室,故址在今咸陽市東約二十里的地方,後來,咸陽宮不斷擴建,宮外又不斷修建新的宮室,才逐漸形成了城市。從秦孝公開始,秦國以咸陽為都。因此,古咸陽有兩種地理解釋,一是指咸陽宮,一是指咸陽市。據《三輔黃圖》記載:「咸陽北至九嵕、甘泉,南至戶、杜,東至河(黃河),西至汧、渭之交,東西八百里,離宮別館,相望聯屬。木衣綈綉,土被朱紫,宮人不移,樂不改懸,窮年忘歸,猶不能遍。」按照這種說法,把整個關中都劃為咸陽了。儘管有些誇張,但是可以從中看出,當時的關中到處都是宮室,咸陽城已經大得沒有邊界了。

在咸陽交了差,劉邦玩了個夠,他從渭河之濱沿直道一直走到終南山頂,又從北坂走到驪山,參觀了上林苑、章台宮、蘭池宮、信宮、阿房宮等大小几十座宮室以及皇祖的廟陵。說是參觀,實際上只能遠遠地望一望,然而,就是這麼望一望,也足以使他大飽眼福,驚嘆不已。

一日,劉邦正在街上閑逛,恰好趕上皇帝出行,老遠就看見旌旗蔽日,塵土飛揚。出行的隊伍浩浩蕩蕩,鼓樂喧天,前面是騎兵開道,接着是戰車,戰車後面是步卒,然後是舉著黑色旗幟的儀仗隊,再后是鼓樂隊,光是這些隊伍就過了一個多時辰。秦始皇乘坐的溫涼車,宛如一座懸在半空的宮殿,雕鏤精美,裝飾豪華,由六匹高頭駿馬拉着。皇上身着綉著日月星辰十二章紋的冕服,頭戴綴滿寶珠的冕冠,站立在車上頻頻向左右路旁的黔首們招手,透過由一串串珍珠串成的冕毓,可以看見皇帝嘴角帶着微笑。路兩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在各級官吏的組織和帶領下,長跪在那裏,不停地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劉邦感到了心靈的震顫,情不自禁地感嘆:大丈夫當如是也!

在咸陽,他沒有忘記去看望他的二哥劉仲,並且千方百計地尋找大哥劉伯的下落。認識劉伯的人告訴他,劉伯確實是死了,至於葬在哪裏,役夫們都勸他別找了,工地上每天都死人,死了的役夫都埋在一個山谷里,根本分不清誰是誰,監守工地的官軍也不讓家屬來認領死者。

回去的路上,劉邦心情十分沉重,手足相親的一幕一幕在他腦海里閃過。大哥去了,二哥還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還有他剛剛送去的三百名役夫,又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死於他鄉。這個從來不懂得憂愁的漢子,開始想事情了。一隊隊役夫還在絡繹不絕地開往咸陽,有平民,也有囚犯。那些囚犯,重的戴着枷鎖,輕的臉上刺著字,有的被砍掉了手指,有的被割去了耳朵,與路邊的亭台樓閣、燈紅酒綠,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朝廷和官府的仇恨開始在他心裏萌生,而這顆仇恨的種子一旦發了芽,便迅速地生長起來。

從咸陽回來之後,劉邦又來到武婦的小酒店,給武婦帶來一雙玉鐲,又從懷裏掏出一錠金遞給武婦:「這是我欠你的酒錢。」

秦時的冶鍊技術還不夠發達,煉不出純金來,所謂金就是用來在市場上流通的銅疙瘩,即使如此,還武婦的酒錢也是富富有餘了。武婦有些難為情:「酒錢哪有這許多?換成錢,你自己留一些吧。」

「多了就算我預付的酒錢。」

武婦接過金錠,又想起劉邦的許多好處,後悔當初不該那樣對待他。「我那天真不該罵你那麼狠,還請劉大人多多原諒。」

「罵得好!男人嘛,是應當有點兒志氣。」

劉邦不在的這段時間,王、武兩家酒店冷冷清清,幾乎沒有客人,就差關門了。劉邦一回來,酒店立刻興旺起來。王媼和武婦也琢磨過味來了,沒有劉邦酒店根本開不起來,於是把劉邦所欠的債券都找了出來,當着劉邦的面燒毀了。

自從劉邦當了亭長之後,泗水鎮就車水馬龍客人不斷。劉邦在豐邑時就結交了不少朋友,當了亭長以後,十里八鄉結交的人更多了。雖說劉邦行跡近乎無賴,三教九流的人卻都願意和他來往,甚至有遠道慕名而來找他喝酒交朋友的。劉邦就像一塊磁石,把周圍的人吸引到他身邊來。其實,劉邦的無行不過是些小孩子淘氣的把戲,並不影響他的人格魅力,人們喜歡他那種豪俠仗義、豁達不拘的性格。

一天中午,劉邦獨自一人坐在武婦的小酒店裏喝酒,遠遠地望見一個人騎着白馬朝這邊飛奔而來,手裏還牽着一匹黑馬,他一眼就認出是夏侯嬰,急忙迎了出去。

夏侯嬰是縣裏的司廄,家裏窮,沒有田產,從小就跟着父親給人喂馬、趕車,吃在馬棚里,住在馬棚里,對馬的脾氣秉性摸得很透,什麼馬適合耕田,什麼馬適合駕車,什麼馬適合跑路打仗,他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他喂的馬個個膘肥體壯,碰上馬有點兒小病,他也能治。沒事的時候,他就和馬說話,他的馬也真能聽懂,讓跪下就跪下,讓躺下就躺下。碰上他高興的時候,還給孩子們表演馴馬。

夏侯嬰瘦高個,人很厚道。表面上看起來溫和靦腆,卻是個有肝膽的漢子。劉邦和夏侯嬰的交情是因為打架結下的。有一次兩個人在一起喝酒,幾句話不合,動起了拳頭,劉邦打傷了夏侯嬰。有人告到縣裏,說劉邦打傷了人。按照秦律,官吏打傷人是要罪加一等的,如果罪名成立,劉邦不僅亭長當不成了,恐怕還要坐牢。於是蕭何、曹參等人從中說和,希望夏侯嬰不要把實情說出去。夏侯嬰一口答應下來,審案的時候主動為劉邦開脫,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傷的。縣裏有曹參在,事情到此也就過去了,可是告狀的人過去就和劉邦有點兒過節,心中不服,又告到郡里。郡里派人來重審此案。此事對夏侯嬰來說,關係也十分重大,因為他剛剛試補縣吏,如果做偽證,這個吏員也就當不成了,但是夏侯嬰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碰傷的,辦案的人定不了案,把夏侯嬰抓了去,連審了幾天,夏侯嬰挨了幾百鞭子,被打得皮開肉綻,就是不改口,辦案的人抓不住證據,只好把他放了。

從那以後,夏侯嬰與劉邦成了患難之交。夏侯嬰每次趕車路過泗水亭,都要到劉邦這裏來坐坐,兩個人一聊就是大半天。

劉邦幾次去咸陽押送役夫,夏侯嬰都親自趕着馬車來給他送行,劉邦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夏侯嬰卻說:「這有什麼!大哥坐過幾回我的車?今天能送大哥一程,也是我的榮耀。只要大哥願意坐,我願意給大哥趕一輩子馬車。」後來,他果真給劉邦趕了一輩子馬車。即使在封侯拜將之後,劉邦有重大事情出行,他還是親自為劉邦駕車。

到了酒店門前,夏侯嬰翻身下馬,劉邦接過韁繩問道:「是來接我的吧?有什麼好事嗎?」

「當然有好事,快上馬!」

「你先說什麼事?」

「縣裏來了貴客,是周讓的老朋友,姓呂。周讓正在衙門裏大擺宴席,縣裏有頭有臉的差不多都到齊了,就差你了。」

「我當是什麼好事,跟他們喝酒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咱們倆在這兒喝呢。」

「你不知道,這位老先生是到沛縣避仇來的,打算在這定居。老先生還帶着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打算在沛縣招親呢。」

「是嗎?有這等好事?那可得瞧瞧去!」

泗水亭離縣城不遠,兩個人騎着馬一會兒就到了。在縣廷門前下了馬,劉邦看見樊噲一身油脂麻花的衣服,被知客擋在了門外:「我說樊噲,你怎麼也不分個時間場合,這種地方你也好意思來?」

劉邦一聽就火了:「你他娘的怎麼說話呢?他怎麼就不能來?」

知客不認識劉邦,瞪着眼睛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幹什麼的?說出來嚇你一跳。」劉邦趴在知客耳朵上說,「我是你爹!」

那知客惱羞成怒,舉拳要打劉邦,被樊噲一把抓住了手腕:「你眼瞎啦?敢跟我大哥動手!」說着掄起拳頭就要打,讓夏侯嬰攔住了。知客見是夏侯嬰領來的客人,知道惹不起,沒敢再攔,說:「請二位登記一下禮錢。」

劉邦一摸,身上分文沒有,臉上有點兒尷尬。旁邊另一位知客正在唱禮:「薛知書——禮錢一千,堂上請!魏達理——禮錢八百,堂下請!柳長安——禮錢兩千,堂上請!」

縣令有客,歷來是蕭何張羅。蕭何吩咐知客,禮錢不滿千錢的坐堂下,超過一千的坐堂上。

劉邦看了一眼,立刻有了主意,學着知客的腔調唱了一句:「劉邦——賀錢一萬——堂上請!」

來吃酒的,最多不過賀錢三千,劉邦唱出一萬的數,大夥都吃了一驚,滿堂的人都轉過頭來看他。劉邦非但不臉紅,反而有點兒得意,拉着樊噲和夏侯嬰直奔堂上。周讓早就聽人說過劉邦,今天才第一次見,看他的衣着相貌倒不失體面,可是拉着個賣狗肉的樊噲可真讓他覺得很沒面子,而且居然還奔堂上來了。蕭何看出來周讓不高興,剛要下堂安排一下,呂公已搶在他前面迎了上去:「貴客貴客,快快堂上請!」呂公左手拉着劉邦,右手拉着樊噲,讓他們一左一右坐在了自己身邊。樊噲恰好挨着縣太爺周讓,周讓聞着他一身的汗酸味,心裏那個氣就別提了,蕭何一見這場面,趕緊出來打圓場:「這是本縣的劉邦,好熱鬧,多大言少成事,呂公不必和他太認真。」

其實蕭何早就知道劉邦不是個等閑之輩,如有合適的機會或許還能成就一番大事,所以儘管劉邦形同無賴,他可從來沒有小看過他。劉邦去咸陽的時候,同僚們按照慣例每人給劉邦送了三百錢,蕭何送了五百,可見劉邦在他眼裏的分量。

「蕭何,你他娘的怎麼連句好話都沒有?我幾時說大話來着?」說完,劉邦轉過頭來對呂公說:「呂公,您別聽他的,我是泗水亭的亭長,官雖不大,可是這幾年還為百姓做了一些好事。以後時間長了您就知道了。來,我先敬您一杯。」飲罷又說,「我官小是因為縣令大人不肯提拔我,剛好您來了,跟我們縣太爺說說,也把我提拔提拔。來,我也敬咱們周大人一杯!」

周讓一臉的不高興,勉強舉了舉杯,蕭何在一旁覺得很尷尬,劉邦可一點兒都不拘束,直接問周讓:「縣大老爺今天怎麼有點兒不高興啊?是不是覺得樊噲坐在這裏給老爺丟人了?沒關係,呂公什麼人沒見過,您是沒把樊噲的狗肉給呂公嘗嘗,呂公要是吃了樊噲的狗肉,保證想見他這個人。這十里八鄉的百姓,提起您老人家來可能有人不知道,可是說起樊噲誰不知道?要我說,樊噲是咱沛縣的光榮,他坐在這不但不丟您老人家的人,還給您老人家臉上增光哪!」

「原來你就是樊噲?」呂公問道。樊噲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蕭何指著桌子上吃剩的半盤狗肉道:「這桌上的狗肉就是他燒的。」

「這狗肉是你燒的?」呂公問。

「是。」

「老夫吃了一輩子狗肉,還沒有吃過像你燒的這麼好的。來來來,老夫敬你一杯。」樊噲受寵若驚,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周讓見呂公並不計較,臉上這才慢慢恢復了笑容。劉邦趁機又遞上一杯酒,說:「怎麼樣我的縣大老爺?提拔的事就算定了?我再敬您一杯。」

周讓端起酒杯笑着說:「我聽說你把我這縣廷里大小官吏耍弄遍了,今日是不是又要來耍弄老夫啊?」

「豈敢豈敢,您別聽蕭何、曹參他們胡說,我是個老實人,他們官都比我大,他們不欺負我就是好的了,我哪敢欺負他們!」劉邦一面說一面壞笑着,他已經想好了點子要捉弄一下這個老傢伙。周讓喝完一杯酒,劉邦煞有介事地說:「我前幾天讀古詩,有一句怎麼也讀不懂,聽說周大人學問淵博,想請教一下。」

周讓聽了此話心想,劉邦能讀過幾首詩,估計難不倒他,就想當眾賣弄一下,於是問:「你說的是哪一句?」

劉邦用指頭蘸着酒在桌子上寫了四個字:安是春竹。

他一邊寫,周讓一邊念:「安是春竹?這句詩倒是不難解,就是什麼是春天的竹子。可是老夫怎麼沒見過這句詩呀?」

「開始我也這麼解,可是人家都說不對,特別是念起來不對勁。不信您大聲念。」

「安是春竹。」周讓又念了一遍,說,「這不太像詩呀?」

「我也覺得不像,」劉邦見周讓還沒回過味來,說,「您再大點聲念。」

周讓又用吟詩的語氣大聲念了一遍:「安——是——春——竹!」這下堂上堂下都聽清楚了,哄堂大笑。原來這四個字就是用中原一帶口音說的「俺是蠢豬」,在座的大都聽得懂中原話,大家一笑,周讓也明白過來了,臊得臉通紅,當着這麼多人也不好發作,只好自我解嘲:「我就知道你要捉弄老夫,來,罰你一杯。」

「我甘願受罰,不過我想問問周大人,我提拔還有望嗎?」

呂公在一旁說:「依老夫看是沒指望了。」

「呂公!還指望您老人家給我說句話呢,您怎麼這麼說?」

「老夫喜歡看相,一生相人無數,未見有貴如君相者。區區沛縣恐怕裝不下你這尊大神。」

類似的話劉邦在別處也聽過不少,可是經呂公嘴裏說出來,劉邦仍然高興得心花怒放,甚至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呂公該不是拿我開心吧?」

「適才公一進來,老叟便覺公相貌不俗。」

眾人聽說呂公會看相,紛紛要求呂公給自己看看,劉邦還想問點兒什麼,已經插不上嘴了。先是樊噲,呂公說他也是貴相,日後必封侯拜將;接着蕭何問:「呂公相我如何?」

呂公答:「君相乃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是要操勞一生。」

「那我呢?」曹參一直沒怎麼說話,這會兒也迫不及待地問道。

「君命九死一生,若能躲過這些劫難,老來大貴。」

周讓見呂公連相幾人皆言貴,譏諷道:「不知老友亦會逢迎,見人皆言貴,君言會相人,如此相法,我也會。」

「並非逢迎阿諛,貴縣貴人多矣,就連前日接我來之司御亦是貴人之相。貴縣真乃藏龍卧虎之地呀!」

周讓笑道:「哈哈,我為沛縣令多年,從未聽說沛縣出過大才,居官未有高過本縣者,何言藏龍卧虎?」

「此乃時也,運也,我夜觀天象,貴縣出人,正當此時。」

「老友能否講出個道理來,老夫也心中服氣。」

「譬如曹獄掾,鼻小、口小、眼小、耳小,此乃相書上所言五小之相,五小缺一則賤,五小俱全,大福大貴。然曹君兩眉中間一道川字紋又主凶,這川字紋若在普通人臉上主勞碌,而長在曹君這樣的大富大貴之人的臉上則主凶,川字三豎,三三見九,故曰九死一生。命中若擔得起這大富大貴則能化險為夷……」

眾人見他說得頭頭是道,均深信不疑,更加沒完沒了地纏着呂公給自己看相,就連周讓也忍不住想讓呂公給看看。呂公不肯再相,端起酒杯連說:「喝酒!喝酒!」說完把話鋒一轉,問劉邦是否婚娶,劉邦說不曾,於是呂公對劉邦說:「老朽有一女名雉,字娥姁,願為君箕帚妾,不知君意下如何?」

呂公當眾把女兒許配給劉邦,舉座皆驚。

宴席散后,劉邦已喝得醉醺醺的了,就在樊噲那裏湊合了一夜,沒有回家。第二天醒來,太陽已經老高了,樊噲早就燒好了一鍋狗肉,收拾了擔子,準備出去賣肉。看見劉邦醒了,樊噲道:「大哥還不回家給太公報喜去?」

劉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我不能走。我得見見我那沒過門的媳婦。」說完,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然後問樊噲:「有錢嗎?借我點兒。」

「大哥這是說的哪裏的話,借什麼,拿去用就是了。」說着,樊噲掀開了炕席。炕席下面有一堆銅板,看樣子有七八百。劉邦伸手拿起一個銅板往空中一拋,伸手接住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這點兒錢可能還不夠。」

「你要多少?我再想辦法去借。」

「算了,你去賣你的狗肉吧,我再找夏侯嬰他們想想辦法。」說完,劉邦將那一堆銅板收拾到褡褳里,對樊噲說:「把那狗肉再給我切幾斤,好去孝敬老丈人。」

樊噲依言辦了,挑着擔子出了門。劉邦到縣廷找夏侯嬰又借了點兒錢,給自己置辦了一身新衣裳,還特地買了一頂新竹冠戴上。劉邦很愛美,平時對穿着比較講究,他喜歡戴竹冠,還親自動手編,當了亭長以後,聽說薛郡的竹編好,就專門設計了一種式樣,派亭里的求盜(官職,相當於副亭長)去薛郡給他按樣做了一頂,劉邦看了非常滿意,經常戴在頭上,還給它起了個名叫「劉氏冠」。後來他做了皇帝還常常戴這種冠,而且頒發詔令,只有達到一定爵位的人才有資格戴這種冠,並把它列為漢朝的定製。可惜他頭上戴的這頂已經舊了,再去找人定做也來不及,只好臨時買了一頂。收拾停當之後,他又買了一對玉鐲、兩壇好酒,準備去呂家看望未來的老丈人和沒過門的媳婦。恰好樊噲已經把一鍋狗肉賣完,挑着空擔子回來了,劉邦便拉着樊噲一起去。樊噲道:「你看你打扮得新郎官似的,我這一身叫花子打扮,怎麼跟你去?」

劉邦道:「那有什麼?呂太公不計較這些,我看昨天酒席上,呂太公對你印象蠻不錯的,不是說太公有兩個女兒嗎?說不定咱們倆還能做個挑擔(方言,指連襟)呢。」

「你要去就去,別拿我開心好不好?我一個屠狗的,誰家的姑娘肯嫁給我?這輩子不打光棍就不錯了,哪還敢有那種非分之想?」

「屠狗的怎麼了?咱們憑本事吃飯,比誰矮一頭了?聽我的沒錯,走,跟我走一趟。」說着,劉邦把自己剛換下來的一身衣服硬給樊噲套上了,兩個人來到了呂宅。

卻說頭天散席之後,呂公回到家裏,把嫁女兒的事對老伴一說,老伴說什麼也不同意。呂公老家在單父,那裏民風彪悍,自古就是個出響馬的地方。呂公在鄉里雖算不上豪門大戶,卻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呂公共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大女兒已經出嫁,兩個兒子大的叫呂澤,小的叫呂釋之。呂雉是這五個孩子當中最聰明的一個,長得花容月貌,平時話不多,卻很有主意。在單父老家時,她的兩個哥哥因為殺人被關進了監獄,按律當斬,為了保住這弟兄倆的性命,呂公上上下下到處託人打點,但是案子沒有一絲鬆動的跡象,急得呂公一下子病倒了。恰好這一日有位媒婆上門來為呂雉提親,呂雉托媒婆放出話去:「誰能救我兩個哥哥出來,我就嫁給誰。」

正躺在病床上的呂公十分不忍,說道:「使不得呀,你哥哥犯事由他們自己頂着,不能拿你的一輩子去賭啊!」

呂雉道:「不賭一下怎麼辦?總不能看着他們送死吧?」

呂公雖不忍心,但是事關兩個兒子的性命,只好默許了。消息傳出去沒幾天便有人響應。一天晚上,一個在朝做官的趙姓人家派了一位家人悄悄來與呂家聯繫,願意幫忙放出呂氏兄弟,但是怕呂家事後反悔,要他們立個字據。呂公不肯,找借口推託,呂雉在一旁說道:「字據我可以立,你寫吧,寫好我畫押!」

呂公在一旁直衝她使眼色,呂雉全當沒看見,等對方把字據寫好,伸手便按了手印。那人走後,呂公埋怨道:「你這個丫頭,怎麼不知道轉圜一下?起碼拖他幾天,找人打聽一下是個什麼樣的人嘛!」

「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人我也不嫁!」

「什麼?不嫁?你連字據都立了,還想反悔?你不怕人家告你?」

呂雉冷笑道:「告我?他敢告嗎?這樣的字據他敢拿到公堂上嗎?」

「雖說如此,這樣的人家咱們也惹不起,你就不怕人家報復?你哥哥剛剛結了一個仇家,案子還沒了,你這不是又與人結仇嗎?」

呂雉道:「管不了那些了,先把我哥哥救出來再說。」

過了一段時間,經過趙家人上下疏通,果真把呂澤、呂釋之兄弟放了出來。呂公害怕仇家追殺,託人告訴呂澤兄弟,出了獄趕緊逃命,不要回家。

兒子走後,呂公整天愁眉不展,生怕災禍落在女兒身上,勸她也出去躲躲,最好去找她哥哥,永遠也不要回來。呂雉道:「我不躲,躲到什麼時候是個頭?父親放心,他們不敢把我怎樣。」

過了幾天,趙家果真找上門來,要求呂家父女履行當初的承諾。呂公笑臉相迎,忙着沏茶倒水,呂雉卻冷冷地說道:「這事我現在還不能答應你。我得見見你家公子。」

趙家人道:「咱們事先說好的,你可不能反悔。」

「說好的又怎樣?難道我要見見公子不行嗎?」

「這個恐怕不便。」

呂雉一聽這話,心裏立刻有了底,道:「有什麼不便的?是瘸子是瞎子你就直說吧,既然他要娶我,早晚不都得見嗎?這事總不能瞞一輩子吧?」

「姑娘要見公子也不是不行,須得等到訂婚禮之後。」

一舉行訂婚禮,事情公之於眾,恐怕就不好辦了,於是呂雉堅決拒絕:「不行,不見公子我絕不同意訂婚!」

「姑娘這是要反悔嗎?」

「我說反悔了嗎?我只說要見見公子,還沒見人你就讓我和他訂婚,從古至今有這樣的道理嗎?」

趙家人威脅道:「姑娘別忘了,你可是立過字據的。」

呂雉正等著這句話呢,張口說道:「那你就拿那張字據告我去吧,反正我不見人不訂婚!」

趙家人無奈,只好回去向主人復命。第二天,趙家派人來傳話,請呂雉到趙府去見公子。呂公聽了非常緊張,他害怕趙家人直接把呂雉扣下,要陪她一起去,呂雉道:「您放心,他們不敢。您不去,他們就更不敢了。假若他們真的要扣人,您去了還不是被一起扣下?」

「那咱們還是不去了吧?趕緊離開這裏逃命吧。爹跟你一起走,全家走!」

「不去不行,他們家那麼大的官,真要想報復,我們能逃到哪裏去?還是去把話說清楚好,這樣他們就沒理由再鬧了。」

第二天,呂雉一個人來到趙府,見了趙公子,那公子果真有殘疾,一條腿瘸,不過倒是個讀書人,說話文質彬彬的,對呂雉很客氣,那位往來牽線的家人卻很難對付,兩個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軟硬兼施企圖逼迫呂雉就範。呂雉也不含糊,你來軟的我就跟你講道理,你來硬的我也不客氣。她一進門就給公子跪下了:「謝公子救命之恩!我呂氏兄妹對公子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願以今生報答公子,今生報答不完的,來生變騾子變馬也要繼續報答您的恩情!」

公子客客氣氣地說道:「姑娘請起,有話坐下慢慢說。」

呂雉起身坐下,委婉地表達了不能嫁給公子的意思,那位家人問道:「可是當初咱們是說好的。」

呂雉道:「當初你並沒有告訴我公子有殘疾。」

呂雉抓住這一條理由和趙家不敢告的弱點與他們周旋,從中午一直談到日落,始終沒有退縮。趙家人威脅道:「你出爾反爾,難道不怕遭報應?不怕我趙家報復?」

「遭報應我自己受着,你們要報復我也不怕,朝廷有法,你們不敢告我,我可敢告你們,家父學富五車,不怕告不倒你們。我還有兩個哥哥在外,萬一家父和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哥哥也不會饒了你們。你們要鬧咱們就鬧起來看。我輸了家不過三間茅屋,加上幾條人命,你們若是輸了,一家子的榮華富貴可就全完了。孰重孰輕,你們自己掂量著辦。」

趙家早就知道那份文書沒有法律效力,立這個字據只是想給呂家施加一點壓力,沒料到呂雉真敢反悔。真反悔了,他們還真不能把她怎麼樣,只好放她回家。

事後,呂公不敢在單父再住下去,變賣了田地家產,盡其所能給趙家送了一份厚禮,然後帶着全家來到了豐邑。

呂公視呂雉如掌上明珠,常說雉兒比她兩個哥哥強,將來呂家要光耀門楣,恐怕要靠這個女兒了。在老家時,就有不少人給呂雉提親,可是呂公一個也沒看上,一心要給女兒找個好女婿。來到沛縣之後,周讓還託人來提過親,希望與老友做個兒女親家,呂公也沒有答應,搞得周讓有點兒下不了台。如今要把女兒嫁給一個三十來歲的鄉間無賴,呂夫人怎麼也想不通:「你不是常說要靠雉兒光宗耀祖嗎?多少大戶人家來求親你都不允,連周大人你都一口回絕了,怎麼把雉兒嫁給這麼一個人家?」

「你說的那些大戶人家,我都打聽過,只是家裏殷實,子弟卻不怎麼樣。子弟要是不爭氣,再大的家當也會坐吃山空的。雉兒要嫁的是人,不是那家的財產。」

「可是你怎能保證劉季就是個有本事的?」

「我會看相,我相的人保准沒錯。」

「那不行,明天我要親自去打聽打聽,劉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呂夫人就出門找人打聽去了,劉邦在沛縣城裏也算是個有名的人物,呂夫人沒怎麼費勁就把劉邦的底細摸清楚了。回來以後,更加激烈地反對這門親事,老兩口為此吵了起來。呂雉正在自己房裏做針線,聽見父母親為她的婚事在爭吵,便放下手裏的活計走了出來:「爹,娘,你們別吵了。能讓我見見這個人嗎?行不行由我自己決定。」

呂公道:「也好。不過你要相信你爹的眼力,千萬別錯過這場好姻緣。」

呂夫人道:「別聽你爹的,我已經打聽清楚了,劉季就是個鄉間無賴。還沒結婚就有孩子了。」

呂公道:「雉兒,你不要聽你娘的,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年輕人有點兒小毛病算不得什麼!」

呂夫人道:「這可不是小毛病……」

兩個人正吵著,呂公從窗子裏望見劉邦和樊噲進了院子,於是說:「別吵了,人來了,你們娘倆自己相看吧!」說着,呂公把劉邦和樊噲讓進了堂屋。

劉邦將手裏的東西放下,大大方方地給呂公呂夫人行了禮,道:「岳父岳母大人,請受小婿一拜。家父家母遠在鄉下,還不知道這樁婚事,今日小婿特代他們來看望二老。」

呂夫人見劉邦長得堂堂正正,把先前種下的印象沖淡了不少,但是劉邦張口就叫岳父岳母,她覺得十分彆扭,正不知怎麼回答好,呂雉先開口了:「先別叫得那麼親熱,誰是你岳父岳母?」

呂雉生就一對鳳眼,眼梢上挑,劉邦第一眼看見她,就覺得這姑娘厲害,也深為她的美貌所折服,心想,若能娶她為妻也算沒有枉活一生,但是沒想到呂雉一見面就這麼不客氣,心裏「咯噔」一下,不過他畢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急忙賠著笑臉說道:「這位想必就是娥姁姑娘了。今日本是來看望岳父岳母大人,不期與姑娘相遇。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不過我以為,既然岳父大人把你許配與我,我當然應該這樣稱呼,不知有什麼不對?」

劉邦搜腸刮肚地把肚子裏的一點兒文辭全用上了,生怕說錯了什麼,把事情攪黃了。呂雉道:「你一口一個岳父,可是剛才你說你父母親都不知道,這婚事能算數嗎?」

劉邦一聽是為這個,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家父讀書不多,也沒見過多少世面,因此家中大小事情都由我做主。」

「你們家由你做主,可是你做得了我的主嗎?我還沒答應呢!」

劉邦一聽這話,頓時急出了一身汗,心剛放到肚子裏,這會兒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說呂公答應了就應算數,但是又怕這麼說惹惱了呂雉,把事情搞砸了,正不知怎麼回答好,呂雉的妹妹呂媭跑了進來,沖着樊噲嚷道:「喲,你不就是街上賣狗肉的那個樊噲嗎?」

呂媭比她姐姐小几歲,說話嘴上沒遮攔,呂公呵斥道:「媭兒,不得無禮,你該叫大哥才對。」

呂媭調皮地說道:「好,那我就叫你狗肉哥哥吧。」

呂公喝道:「越說越不像話了!」

樊噲道:「沒關係,狗肉哥哥就狗肉哥哥,這麼叫也沒什麼不好。」

呂公沖呂媭說道:「去!出去玩兒去,我們在談正經事呢!」

呂媭道:「談什麼正經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給姐姐相親對不對?這位劉大哥就是爹給我找的姐夫吧?」

呂公嚇唬她道:「再胡說我可打啦!」

呂媭是家裏最小的一個,從小就嬌寵慣了,根本不害怕,繼續說道:「狗肉哥哥,人家在這相親,也沒你什麼事,你在這待着幹嗎?走,跟我玩兒去,我爹剛給我買了兩隻小狗,可好玩兒了!」說完,不由分說便把樊噲拉走了。

劉邦趁機從口袋裏掏出那對玉鐲,對呂雉說道:「這是給姑娘買的,不值幾個錢,一點兒心意,算個見面禮吧。」

呂雉猶豫了一下,接過玉鐲放在一邊,說:「先生請坐吧,我還要問你幾件事情。」

呂公見女兒接了玉鐲,覺得事情有門兒,便拉着呂夫人躲出去了。劉邦剛坐下,呂雉便問道:「我聽說你已經有孩子了,是嗎?」

這一問問了劉邦一個大紅臉,但又不敢否認,只好囁嚅著說道:「那是,那是因為我當時太年輕,不懂事……」

「那你打算把這孩子怎麼辦?」

劉邦急忙說道:「由你,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在外面還有外婦是嗎?」

劉邦矢口否認道:「絕對沒有,這個孩子不過是我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才有的,後來就和她再沒有來往了。我可以對天發誓!」

呂雉道:「以前有沒有我不管,以後絕對不許有!」

劉邦一聽,喜出望外:「那是,那是,這麼說姑娘答應了?」

呂雉道:「我還有一個條件,那個孩子要讓他娘領走,不能待在劉家。」

劉邦滿口答應:「沒問題,沒問題,來,我幫你把這對鐲子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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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皇權:楚漢爭霸(套裝共2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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