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唐狄公案·貳》(3)

第八章《大唐狄公案·貳》(3)

斷指疑雲

狄公坐在府邸后的長廊下享受夏日涼爽的清晨。他剛和家人一起用過早膳,正獨自品茗,這是他調至漢源做縣令之後養成的習慣。他將藤椅拉近雕花的大理石圍欄,慢慢地捋着他那又長又黑的鬍鬚,欣賞着眼前的景緻。只見長廊前的山坡上滿是鬱鬱蔥蔥的樹,像一道自然的屏障,遠處傳來小鳥歡快的叫聲以及瀑布的奔騰聲。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要升堂的時間,狄公不禁喟嘆輕鬆平靜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

突然,不遠處傳來了樹枝的斷裂聲,兩隻黑色的猴子從他眼前一晃而過,它們在林間來回跳躍,所到之處,樹葉紛紛落地。狄公面帶微笑地注視着這兩隻猴子,欣賞它們在林間跳躍的那種輕巧自如的姿態。這些猴子在山坡上生活,儘管生性羞澀,但已熟識了每日清晨在此飲茶的狄公的身影,所以有時也會逗留一會兒,取食狄公餵食的香蕉。

樹葉再一次沙沙作響。一隻猴子跳了過來,在長廊前一棵樹上停了下來,吊在一根低枝上,隱約可以看到它的左爪里抓着一件小玩意兒。它那棕色的圓眼睛好奇地瞪着狄公。狄公終於看出它爪子裏的東西了,那是一枚綠寶石戒指。狄公知道這些猴子經常撿拾一些小玩意兒,但若那玩意兒不能吃的話,它們很快就會丟棄。若是現在不讓這隻猴子丟掉這個小玩意兒,那麼這枚戒指將會被它隨意丟在樹林中的角落裏,恐怕就再也無法尋覓了。

狄公苦於身邊沒有什麼水果可以吸引猴子的注意,只好自袖中取出取火盒,並將盒內的東西倒在桌子上,開始擺弄它們,並用力嗅聞每一樣東西。他用餘光注意到那隻猴子正看着他。過了一會兒,猴子扔掉了戒指並跳到一棵矮樹上開始模仿狄公的動作,這時,狄公注意到它的毛髮上粘著幾根草。沒過多久,這隻猴子就覺得索然無味了,友好地叫了一聲后便飛身跳上高高的枝頭,消失在綠色的叢林中。

狄公翻過圍欄,踩在佈滿苔蘚的巨石上,找到了戒指后便回到長廊里。狄公仔細把玩這枚戒指,從指環的大小可以斷定戒指的主人是個男子,指環為兩條交纏在一起的金龍,上面鑲著一塊質地上乘的翡翠,它的主人一定急着到處找它。狄公正欲將其納入袖中,無意中發現指環內側暗褐色的污點,再湊近些看這些污點,好像是乾涸的血跡。

狄公轉過身去拍了拍手。當他的老家人走近時,狄公問:「山坡上可有人家?」

「回大人,沒有。山坡太陡了,又有那麼多樹。倒是山頂上有幾座宅院。」

「嗯,我看見過那些夏日避暑用的宅子。你可知道什麼人住在裏面?」

「回大人,做典當生意的冷掌柜和做藥材生意的王掌柜都住在那兒。」

「冷掌柜我不認得。王掌柜嘛,是不是集市裏孔廟對面的那個藥鋪的老闆,短小精幹,卻整日裏憂心忡忡?」

「大人說得是。小的聽說今年他的生意不景氣,獨子又是個獃子,明年就滿二十歲了,卻還不會讀書。真是作孽呀!」

狄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山頂上的宅子都有院子,猴子們膽子小,不可能跑到宅子裏去。就算是在宅院裏的某個僻靜角落裏撿到了戒指,猴子也沒耐心抓着它穿越整片樹林。戒指一定是在山坡上撿到的。

狄公打發走了老家人,又看了看手中的戒指。恍惚間,翡翠的光芒黯淡了,好像一雙陰沉的眼睛憂傷地望着他。狄公將戒指納入袖中。他將發佈個失物招領的告示,等到戒指的主人領回這枚戒指,整件事就結束了。

狄公轉過身,穿過居室來到庭院裏,這兒通往官邸的中心練兵場。

院子四周的高牆遮住了晨光,使人感到些許涼意。衙役們列隊站在院子中,衙役班頭正在檢查他們的裝備。狄公正待到公堂上去,卻突然想起什麼而停住了腳步,問那班頭:「官邸后的林子裏有沒有什麼人家?」

「回大人,據小的所知,那兒沒有住家。只是山腰上有間小屋,早先是個樵夫用的,不過已經空了很久了。」接着,他又加上一句,「流浪漢們晚上常在那兒歇腳,所以我時常到那兒去巡視,看看有沒有出什麼亂子。」

狄公心想,在那間荒廢的小屋裏,也許發生了什麼……「你所說的時常是何意?」狄公追問。

「是……是隔三四十天就去一次,大人,我——」

「這也算時常?」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本縣希望你……」

狄公欲言又止,他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一種不安的感覺使他的情緒有些失控,一定是早膳后品茗傷了他的脾胃並影響了他愉快的心情,也許不該吃肉。他換了一種比較友善的方式問道:「小屋離此多遠?」

「一小會兒的路,大人。山坡上有條小路通向那兒。」

「喚陶干。」

班頭奔向公堂並很快帶回了一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兒,只見此人身着棕色舊長袍,頭戴高高的紗質方帽,天生一副苦相,長臉,幾根稀疏的山羊鬍,左臉頰的痣上長著三根毛。待他向狄公請過安后,狄公將他拉到一邊。他給陶干看了看戒指,並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定也注意到了它上面的血跡。也許是這戒指的主人在林子裏散步時划傷了手指,摘掉戒指去溪邊洗手時,戒指被猴子撿走了。這枚戒指看起來很值錢。現在離上堂還有一刻鐘,我們不妨到林子裏去看看,說不定戒指的主人正四處找它呢。噢,今天有重要的信件嗎?」

陶干拉長了臉,答道:「大人,江北公幹的洪參軍讓人帶來了封信箋,說馬榮和喬泰在江北仍舊一無所獲。」

狄公鎖緊了雙眉。洪亮和另外兩個侍衛到江北去查一起發生在臨縣的要案已經兩天了。他嘆了口氣說:「走吧,輕鬆地散個步對我們有好處!」他又令班頭帶上兩個衙役一同前往。

他們從後門出了官邸,走向一條通往樹林的泥濘小路,班頭在前引導。

這條小路蜿蜒曲折,甚為陡峭,一路上只有枝頭上歡快鳴叫的小鳥兒陪着他們。走了一陣后,班頭停住了腳步,指著不遠處一片高大的樹林叫道:「就在那兒,大人!」

片刻間,他們就置身於一塊被高大橡樹環繞的空地了。空地後有一間茅草頂的小木屋,門窗緊閉,小屋前有一個樹樁做成的砧板,砧板一旁有堆稻草。這個地方寂靜得像個墳場,異常荒涼。

狄公踩着滿是露水的草叢走到小屋前打開了房門。灰暗中,他看見了一張松木桌子和兩把椅子,牆邊有張空的木板床。地上躺着一具屍體,身着破舊的藍色衣褲,下巴耷拉着,雙目凸出。

狄公喚來衙役打開窗子,他則與陶干俯身驗看屍體。死者已不年輕,瘦高個兒,五官端正,鬍子灰白但修剪齊整。其頭頂灰白的頭髮上有一大塊血污,右手放在胸前,左手緊貼著身體向前伸展着。狄公欲抬起死者的手臂,卻發現其手臂已經僵硬了。

「他於昨晚被害。」狄公斷定道。

「看,他的左手。」陶干叫道。

只見此人左手除大拇指外,其餘四根手指皆被切斷,只餘下瘀血的殘指。

狄公反覆察看這隻手,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可留意到食指上那一圈發白的痕迹嗎,陶干?那紋理恰與戒指上的相符。不錯,此人便是戒指的主人,可他遇害了。」他起身令衙役將屍體抬出屋去。

待兩個衙役抬走屍體后,狄公和陶干立即檢查這間小木屋。地面及桌椅的表面都有一層厚厚的灰塵,但那木板床一塵不染,屋內也未曾發現任何血跡。陶干指着地上雜亂的腳印,分析道:「昨晚顯然有許多人停留在此。這個腳印似是一個纖弱女子留下的,那個腳印則似為壯漢所留……」

狄公點頭讚許。他又掃視了一下地面,說道:「也未見屍體被移動的痕迹,應該是被人從外面抬進來的。他們打掃了床板,卻未將屍體放在上面,着實令人不解。我等出去看看吧。」

走到室外,狄公指著那堆稻草,對陶干說:「所有的事實都吻合了。我看見猴子身上粘著幾根這種草,一定是屍體被抬進小屋時,戒指從斷指上掉入了這堆草中。猴子今早經過此地時,被金子的光芒給吸引了,便撿起了這枚戒指。雖說走那條羊腸小道到達山腳下需要些時間,可猴子在樹間跳躍,片刻就可走個來回。」

陶干此時正俯下身去察看那塊砧板,說道:「這上面也找不到血跡。看來那四根手指不是在這兒被弄斷的。」

狄公肯定地說道:「被害人顯然不是在這兒被殘害的,他是被殺之後才轉移到此的。」

陶干說道:「兇手定是身強力壯之人,大人。背個人走這條小路可不容易,除非他還有個同夥。」

狄公又對陶干說道:「再驗驗屍體。」

陶干低頭察驗死者的衣物,狄公則細察死者的頭部。他斷定兇手一定是使用了某件尖而銳利的兇器將此人置於死地的,可能是鐵錐之類的東西。他又看了看那隻完整的右手,手上生滿老繭,但指甲保養得很好。

「看不出什麼,大人。」陶干說,「甚至連塊手巾也找不到,兇手一定拿走了一切能辨認出死者身份的東西。」

「別忘了,我們還有一枚戒指。」狄公說道,「兇手發現戒指不見之後,一定會想到戒指是從斷指上滑落的,他一定來搜尋過,但毫無所獲。」

他問無聊地站在那裏擺弄牙籤的班頭:「你可認識此人?」

班頭緩過神來看了看屍體。

「沒見過,大人,從沒見過。」

狄公又向站在兩旁的衙役投以詢問的目光,只見他們也搖頭,便說道:「也許是從外縣來的流浪漢。」

「用樹枝做副擔架將屍體抬回衙門,且讓縣衙里的人都來認一認。先讓仵作檢視屍體,再去集市將王掌柜叫來。」

下山途中,陶干好奇地問:「您認為藥材商知道些什麼嗎?」

「不過是想到屍體可能是從山頂上背到這兒來的,想問問他昨晚是否看到過流浪漢和地痞在山頂上聚眾鬧事。我也想知道除了他和冷掌柜之外,還有誰住在那兒。不好!我的長袍被勾住了。」

當陶干擺弄那些樹枝時,狄公繼續說道:「從死者的衣着和相貌來看,他是個苦力或流浪藝人,但他的臉看上去很有教養。黝黑的皮膚和生滿老繭的雙手只能說明他常年奔波在外。我想,他一定讀過書並且很富有,你看他擁有一枚如此貴重的戒指便知道了。」

陶干起先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說:「小人以為貴重的戒指並不能代表此人很富有。流浪漢一般都很迷信,他們身上常戴着偷來的珠寶,因為他們相信這能為他們帶來好運。」

「也許。不過我得先沐浴更衣,我全身都濕了。等會兒在我的書房裏見。」

不一會兒,他們便回到了縣衙。狄公沐浴后換上了一件綠色的織錦長褂,他還有時間飲上一杯茶。陶干幫他戴上黑色官帽后,他們一起來到大堂上。只有少許例行公事,狄公敲著驚堂木,不到一刻鐘便退了堂。回到書房后,他坐在那巨大的書案之後,將成堆的公文推向一邊,取出戒指來細細審視。他自袖中取出摺扇,用摺扇指著戒指問陶干:「此案頗有些蹊蹺。那四根斷指令人不解,究竟是在殺死他之前威嚇他交代些什麼,抑或是在死後弄斷他的手指以便讓人辨認不出他的身份?」

陶干並不急於答話,他先為狄公倒上一杯茶,再坐在書案前的椅子上,慢條斯理地捻着他那左頰上的三根長毛,然後說道:「這四根手指是一起被切斷的,小人以為您的第二個推斷是對的。聽班頭說,那個荒涼小屋中常有流浪漢出沒。現在這些流浪漢大都參加了幫派和兄弟會組織,每一個成員都必須發誓效忠幫會的頭領,為了證明自己的忠誠和膽量,他們往往會主動割下小指指頭。這應該是一起幫會謀殺,兇手斬斷死者的四根手指,是為了掩蓋其殘缺的小指指頭這一事實,也就毀掉了一個重要的謀殺背景的線索。」

狄公拍案稱善。

「極佳的推測,陶干。假設你是對的,那麼——」

有人輕叩門扉。仵作走進來向狄公施禮,然後將一張寫滿字的紙片放在案上並說道:「這是在下檢視屍身的屍格,大人。我寫下了所有的細節,姓名除外。死者年約半百,身體非常健康,看不出他有任何疾病,身上也找不到傷疤之類的痕迹,甚至連胎記也沒有。他是被人用鐵錐之類的兇器擊破後腦而斃命的,至於四根手指是在什麼時候被斬斷的,小的卻不甚明了。他被殺害的時間大概是昨晚。」

他活動了一下頭頸,繼續陳述道:「我得說,那些斷指叫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被弄斷的,因為斷裂的骨節很光滑,斷面上也未見太多瘀血,斷指處的皮膚也並未參差不齊。死者的左手一定是被放在某一光滑平面上,四根手指在同一時間被某樣特製的工具斬斷。那工具小的卻不知道是什麼。請恕在下無能。」

狄公掃了一眼報告,問道:「死者的雙腳如何?」

「看來死者是經歷了長途跋涉。腳上生滿了老繭,趾甲都磨光了。這雙腳的主人顯然是赤足走過了千山萬水。」

「可有人認出死者?」

「沒有,大人。衙門裏的人列隊認屍時我正巧在場,沒人認識他。」

「有勞你了,退下吧。」

班頭一直等在門外直到仵作出來,方走進書房向狄公稟告說藥材商已經到了。

狄公合上摺扇,說道:「帶進來!」

藥材商生得短小精幹,背微駝,著一件黑色絲袍,戴一頂方帽。他臉色蒼白,神情冷漠,幾根山羊鬍子油黑髮亮。

待他行過禮后,狄公笑盈盈地道:「請坐,王掌柜,現在不是在大堂之上。煩你前來是因有一事相詢,本縣想知道昨晚山頂上發生的事。白天你在店中忙碌,但本縣猜想你會在山上的宅子裏過夜。」

「的確如此,大人。」王掌柜彬彬有禮卻不失謹慎地答道,「這個季節山頂上比城裏涼快多了。」

「本縣聽說昨晚山頂上有一些地痞鬧事。」

「可是昨晚山上很安靜,大人。平日裏倒是有些流浪漢和地痞在那兒出沒,一到晚上他們便躲進樹林里逃避巡夜衙役的追捕。這是住在山頂上的唯一缺憾。有時候,我可以聽見他們在路邊吵鬧,但山上的宅子都造了高牆,所以對這些人我也就不聞不問了。」

「也許可以問問你的僕役們是否聽到了些什麼,王掌柜。或許爭吵發生在你宅子後面的林子裏。」

「大人,我敢斷定他們不會比我知道得更多。昨晚我一直在家,我的僕役們也沒出門,您倒是可以問問住我隔壁的冷掌柜,他晚上常有應酬。」

「還有誰住在那兒?」

「這個時節沒有其他人了。山頂上還有另外三幢宅子,分屬京城裏的幾個富商,但只有三伏天他們才來這裏避暑,平日房子都空着。」

「有勞你了,王掌柜。若不介意,煩請你去停屍房中認具屍體,看看是否曾在哪兒見過他。」

藥材商欠了欠身退出去后,陶干說道:「死者也許是在城裏的小酒肆或是小客棧中被殺的。」

狄公搖了搖頭。「果真如此的話,兇手定會將屍體藏於地下或扔入枯井中,不會冒險將屍體運到山裏去,因為那樣的話,他們路上必須經過衙門。」狄公自袖中取出戒指交給陶干,「帶上這個,到城中的當鋪去打聽打聽。至於其他的公事,我會處理的。」

狄公朝陶干鼓勵地笑了笑,便開始處理手中的公文。直至中午,他只被打擾過一次,那是衙役進來稟報說,王掌柜聲稱從未見過死者。

晌午時分,狄公由僕役伺候着吃了一碗粥和一碟小菜。品茗時,他的思緒不禁又飄到了那個被殺的流浪漢身上。儘管有大量事實證明這是一起幫會謀殺案,但狄公覺得此事另有因由。有一個疑點令他不解,便是他認為死者並非流浪漢,而是一個性情倔強的體面人。但他不想讓陶干知道自己的想法。陶干成為他的手下才十個月,狄公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雖然單憑直覺斷案並不高明。

狄公開始處理另外一些公文,其中有關於鄰縣江北私運案的全部資料。四天前,官兵們發現,有三個人想要將兩個大箱子偷運過兩縣的界河,這三人一看見官兵就逃竄到樹林里去了。官兵們在兩個大箱子裏找到了大量的金粉和銀粉,還有樟腦、水銀及名貴的高麗參,這些都是需要繳納高額過路稅的貨品。這發生在江北,狄公的同僚,江北的縣令受命調查此事。但江北縣令缺少得力助手,所以求助於狄公。狄公令自己的親信和馬榮與喬泰去江北調查此事,畢竟那些私運者可能已經逃到了自己的轄區內。界河橋上的哨所則為他們緝私的總部。狄公取出了江北的地圖,仔細研究。馬榮和喬泰派官兵們搜索了樹林並詢問了周圍的農家,卻一無所獲。此事十分棘手,因為朝廷對於與私運有關的事十分重視。州府已差人送來標有「十萬火急」字樣的信箋催促此事,就發現所私運的貨物數量和價值而言,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私運,一定有一個強大的組織,在幕後指使。三個私運者是關鍵人物,他們可以指認出主謀,而且州府的信中還提到他們懷疑京城中的某個高官可能是該組織的頭目。如果捉不到主謀,私運仍將繼續。

狄公為自己沏了杯茶。

此刻,陶干在集市裏已是又累又氣。市場里散發着腐臭的味道,陶干至少拜訪了六家當鋪和另外一些小金鋪,甚至還去了一些名聲不好的小客棧和酒館,但沒人見過這枚戒指,也沒人聽說過昨晚發生的幫會鬥毆的事件。

他來到孔廟前,門前的台階上擁擠的小販們令他寸步難行,她只好坐在個賣油餅的小攤前。揉着酸痛的雙腿,他意識到這是狄公第一次令他單獨辦案。之前,他一直與馬榮和喬泰協同辦案,這次總算有了證明自己本事的機會。他自言自語道:「也許我真的缺少像他們那樣的體力和經驗,可我懂得一點也不少。」

「大爺,這個位子是用來做生意的,可不是給你歇腳用的。」賣餅的小販嚷嚷道,「再說,你那張馬臉也嚇跑了主顧。」

陶干瞪了他一眼,掏出五個銅板買了五張油餅,這就是他的午餐了。陶干向來節儉。他一面吃餅,一面巡視四周,最後目光停留在了王掌柜的藥房那兒。藥房的門面看上去不差,還是用金漆裝飾的,藥房的隔壁有幢灰石房子,門檐下掛着一塊「冷氏當鋪」的小招牌。

「流浪漢不可能光顧這麼高級的店鋪。」陶干自言自語道,「不過既然來了,我最好進去看一看,還可以順便問問冷掌柜是否在山上看到些什麼。」他站起身,用力擠出人群。

有十幾個衣着講究的顧客站在當鋪高高的櫃枱前與夥計們談生意。櫃枱後面,一個胖子坐在賬台里撥弄著算盤,其著一件寬大的灰色長袍,戴頂方帽。陶乾的手滑進袖子裏取出一張紅色名刺交與身邊的一個夥計,名刺上書:「甘陶,古玩商」,名刺的一角寫有地址,那是京城古玩商雲集的一條街。陶干在以往的詐騙生涯中有許多這樣的名刺,但自從他追隨狄公后還沒有使用過它們。

櫃枱后的胖子看過夥計遞過來的名刺,滿臉堆笑地走過來問:「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大爺?」

「冷掌柜,我有點私事想請你幫忙。一個傢伙想賣給我一枚戒指,賣價是市值的三分之一,我懷疑是贓物,想請你幫我看看是否有人來當過它?」

說話間,他已將戒指自袖中取出並置於櫃枱上。

冷掌柜臉色驟變。

「沒見過。」他斷然答道,「從沒見過。」這時他看到一個尖嘴猴腮的夥計在旁邊偷聽,便大聲喝道:「沒你的事!」轉而又對陶干說:「實在是幫不上什麼忙,甘掌柜。」說罷又坐回賬台那兒去了。只見剛才在一旁偷聽的那個夥計對陶干使了個眼色,用下巴朝門口那兒仰了仰,於是陶干走出門去,坐在王掌柜藥鋪前的石階上等。只見藥鋪中幾個夥計正在用鐮刀切人蔘,切得又快又薄,另外兩個夥計在分揀蜘蛛和蜈蚣,用這些東西泡酒是很好的止咳藥。

有腳步聲傳來。那個夥計便坐在了他身邊。「那蠢貨沒認出你來。」他洋洋自得地笑道,「可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你。我在衙門那兒見過你,你和那些衙役在一起。」

「說正經的。」陶干催促他。

「那我就告訴你,那個老傢伙在騙人,他見過你的那枚戒指。他拿過那戒指,就站在櫃枱那兒。」

「他會不會忘記了。」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兩天前,一個漂亮娘們兒帶來這枚戒指,我走上前去問她是不是來當東西,我們掌柜卻一把把我推開。他總愛和年紀輕的娘們兒搭訕,這個老色鬼!我留心他們的動靜,但聽不出什麼。後來那個娘們兒拿着戒指跑了。」

「那個女子長什麼樣?」

「絕不是什麼大家閨秀,我發誓。她穿着一身打補丁的破衣裳,像個廚房裏幫忙的丫鬟。可老天爺在上,我要是有錢,肯定要用上這樣的丫鬟,她真是個漂亮的妞兒。我們掌柜是個大騙子,私下裏幹了多少壞事呀,還偷稅。」

「你是不是挺恨你們掌柜的。」

「你真該知道他是怎麼對我們的,他和他那個自以為是的兒子一天到晚盯着我們,生怕我們偷了他們的銀錢。要是官老爺每天能給我十個銅板,我就向你們提供他們逃稅的證據。至於我剛才說的那些,怎麼也值二十五個銅子兒吧!」

「按你這麼說,不出幾年,你也成了個只會撥算盤的惡棍了。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我會找你,滾吧!」

失望的夥計回到當鋪中去了。陶干偷偷地跟着他,回到當鋪,陶干神氣活現地招來冷掌柜,並出示了官府的公文,厲聲道:「看來你得跟我到衙門走一趟了,冷掌柜。我們大人要見你。」

冷掌柜說道:「那在下去換身衣裳。」

陶乾冷冷地說道:「不,沒必要更衣,你的灰色長袍已經很得體了。快點,我沒時間等上一整天。」

他們乘着冷掌柜舒適的坐轎來到了狄公官邸。

陶干讓典當商在大堂上稍候片刻,冷掌柜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開始用他的綢扇不停地扇著。當陶干前來叫他時,他一下子跳了起來。

「出了什麼事嗎?」他焦慮地問道。

陶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嗯,」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大人要和你談些公務,不過我很慶幸沒被你騙了。」

典當商被陶干帶入狄公的書房,他一見狄公便跪下來磕頭。

「不必拘禮,冷掌柜。」狄公冷冷地說道,「坐下來且聽我說。你必須從實招來,不然本縣將拘捕你。說,昨晚你在哪兒?」

「老天,我一直在擔心這個!」典當商大叫道,「全都怪我多喝了兩杯,大人!我發誓,我的老朋友楚掌柜昨晚邀我去喝兩杯,我最多喝了兩杯,就醉了,但我的手腳還聽使喚。回去的途中,我推倒了一個老漢,一定是那個老傢伙來告我了,是不是?」

狄公點了點頭,儘管他對典當商所說的一無所知。本來,假如冷掌柜說自己昨晚一直待在家裏,狄公就會問他昨晚山坡上是否有人爭吵,並問他為什麼要謊稱自己沒見過那枚戒指。現在他只簡短地說了一句:「本縣希望你親口說出一切。」

「是,大人。昨晚我和楚掌柜分手后,我就讓轎夫送我回山上,可當我們經過衙門後門時,一群小混混攔住了我們。按理說這種事我不應該參與,可我當時火冒三丈,便讓轎夫放下轎子,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些小流氓。突然那個老要飯的出現了,他先踢了我的轎頭,接着又罵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便下轎推了他一把。大人,就推了一下,他便跌倒了,躺在那兒不動了。」

典當商掏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滿頭的汗。

「他的頭流血了嗎?」狄公問道。

「流血?不可能,大人。他倒在爛泥上,當時我也沒看得很清楚。由於那些小無賴又叫又嚷的,我只好重新上轎離開了那兒,但在山路上被冷風一吹,我害怕那老漢出事,便下了轎子說我想單獨走一會兒,於是轎夫們先上山去了,我沿着山路往下走,走到剛才推那老漢的地方,可——」

「為何不讓轎夫抬你下山?」狄公問。

典當商顯得十分不安。「大人,您不知道,現今這些下人,一天到晚就想着怎麼訛詐主人。要是那老漢真的摔壞了,我可不想讓他們知道。我走回原地,卻發現他不見了,一個小販告訴我,我們剛離開,那個老漢就爬起來走了,還說那個老漢朝山上走去了。」

「那接下來你做了些什麼?」狄公接着問道。

「我?我雇了頂轎子,回家了。但這事令我倒胃口,到了家門口,我覺得有點噁心。還好我遇見了王掌柜父子,他們剛散步回來,他兒子把我背進了家門。他兒子壯得像頭牛,接着我就睡了。」

他又擦了擦汗,說:「我知道我不該丟下那老漢不管,大人。他一定來告我了,我願意出銀子給他,一定……」

狄公站起身,說道:「隨我來,冷掌柜,來看樣東西。」

陶乾和大惑不解的典當商隨狄公走出房間。在院子裏,狄公令衙役帶他們去停屍房,他們便被領進一間潮濕的,除了蓋着蘆葦席的一張木板床外,空無一物的屋子裏。

狄公掀開席子,問:「你,可見過此人?」

冷掌柜剛看了一眼屍體就失聲叫道:「天哪!我殺了他,他死了!」

他跪了下來,開始號哭:「大人,饒了我,這是個意外,我發誓。」

「升堂之時會給你機會解釋的。」狄公冷冷地說道。

回到書房后,狄公令陶乾落座,典當商卻只能繼續站着。狄公靜靜地審視了他一會兒,隨即站起身來,自袖中取出戒指,問:「為何你聲稱從未見過此物?」

冷掌柜吃驚地看着那枚戒指,但並未被狄公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住。「我那是不知道這位大爺是衙門裏的呀,大人。」他懊喪地答道,「否則我不會說謊的。這枚戒指令我想起件不愉快的事,我不想和陌生人談這件事。」

「好,那麼你說,那姑娘是誰?」

冷掌柜聳聳肩。「小的也不曉得,大人!她穿着寒酸,我見她缺了根小手指,像是幫派中人,不過長得可真標緻。當時她把戒指放在櫃枱上,打聽它的價值。這戒指的確值個好價錢,您也看得出來,至少值六十兩銀子,想收藏它的人也許肯出一百兩銀子。當時我對她說若是典當十兩銀子,則可賣二十兩銀子。在商言商,尤其是你的主顧有這麼好的貨色時,您說不是嗎?可那姑娘搶過戒指,說句不賣了就跑了,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本縣聽說的可不盡然。說,你們還小聲嘀咕了些什麼?」

冷掌柜臉色陡變。「那些夥計,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又把我賣了。大人,你應該理解那種情形的,那是個外地來的漂亮姑娘,在城裏無依無靠,我是怕她遇上歹人。」

狄公敲了敲書案。厲聲說道:「別顧左右而言他,從實招來,你那時還說了些什麼?」

「是,大人。」冷掌柜嚇得全身發抖,「我說我和她也許可以在茶館會面,我還摸了一下她的手讓她明白我的意思。那姑娘一下子就急了,說我若再騷擾她,她哥哥可就等在門外,說完她就跑了。」

「來人,將冷掌柜押入大牢,罪名是過失殺人。」

衙役上前將典當商帶了出去。

「陶干,倒杯茶來。這可真是件蹊蹺的事,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冷掌柜與那個夥計對那名女子的描述上的不同之處。」

「大人,我也注意到了。」陶乾急切地說,「那個夥計沒提到他們之間的爭吵,據他所說他們只是小聲交談,因此,我認為那女子接受了冷掌柜的提議。爭吵一定是後來發生的,這也是冷掌柜殺死老漢的原因。」

狄公放下茶杯,身體靠在椅背上,說:「若如你所說,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呢?」

「冷掌柜的好色導致了那老漢的死。那個女子和她的兄長及那老漢同屬一個幫派,那女子是個誘餌。冷掌柜一到約會地點,那女子就開始大喊大叫,說冷掌柜要侮辱她,這是個老把戲了。那女子的哥哥及老漢衝進屋內向他勒索,冷掌柜設法逃脫了,但當他乘轎回家時,老漢攔住了他並大吵一通。冷掌柜的轎夫們忙於應付那些小流氓,所以並未聽見冷掌柜和那老漢爭吵的內容。姓冷的後來推倒了那老漢。大人,您認為呢?」

「合情合理,也符合冷掌柜的性格,說下去。」

「當冷掌柜重新上轎之後,他害怕了,倒不是擔心那老漢的情況,而是怕老漢的同夥前來滋事,向他索錢。於是當小販說出老漢的去向之後,冷掌柜跟在老漢之後,半路上追上老漢並將其擊倒。」

陶干停頓了片刻,只見狄公點頭讚許,他便接着說道:「這對冷掌柜來說易如反掌,他是個壯漢,且又熟悉地形。他將老漢背到那廢棄的小屋內,為了隱瞞老漢的身份,他又割斷了那老漢的手指。但何時又是如何弄斷那老漢手指的,小的就無從得知了。」

狄公站起身來,捋着他那美髯笑道:「你分析得的確不錯。你審慎的思考以及豐富的想像力足以使你成為一個優秀的公差。你所說的我會加以考慮,然而你所做的結論完全建立在那個夥計沒有說謊的這一事實上。當我意識到兩個口供不同之後,我懷疑那夥計的口供是否可靠。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我必須將我們所知道的加以核實並儘力尋求新的證據。」

看到陶干垂頭喪氣的樣子,狄公又補充道:「你上午的調查十分重要,至少給我們提供了三個線索。第一,我們知道了有個漂亮的姑娘與這戒指有關;第二,她還有個哥哥,不管冷掌柜說謊與否,他並無必要杜撰個哥哥出來;第三,那姑娘、她哥哥與那老漢有關,他們是外鄉的某一幫會的成員,衙門裏的人無一認識那老漢,冷掌柜也說那姑娘不是本地人。接下來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那姑娘和她哥哥,這事應該不難,一個長相出眾的外地女子定會引人注目,而那些幫會中的女子通常也是廉價的娼妓。」

「我去找乞丐幫幫頭,大人。他可是個有辦法的惡棍,也肯幫忙。」

「好主意。你去城裏勘察,我再核實一下冷掌柜的口供。我還要傳喚楚掌柜和他的轎夫,還得差人把攔轎的小無賴和那小販也叫來,也得向王掌柜核實冷掌柜昨晚是否真的爛醉如泥。這些本是洪參軍、馬榮和喬泰的事,但現在我很樂意親自去做。這也能讓我從私運案的煩惱中解脫出來。去吧,希望你馬到成功。」

紅鯉客棧中的唯一一位顧客就是站在櫃枱前的灰鬍子。他身着破舊的藍色長袍,頭戴油膩膩的便帽,佈滿皺紋的老臉,兩鬢斑白,唇邊垂下兩縷長須。他正無聊地剔着他的幾顆破牙,因為到了晚上他才有事干,那時乞丐們會聚集在此,上交他們乞討來的銀子。陶干走進客棧,先給自己倒了杯酒,灰鬍子並未理睬他,只是馬上將酒壺藏在櫃枱之下。

「今兒上午你倒挺忙的,陶老弟。」他的聲音沙啞,「你到處打聽幫會鬥毆的事和一枚戒指。」

陶干點點頭。他知道灰鬍子的耳目眾多,那些耳目隨時向他彙報城裏發生的每件事。他將酒杯放下后說:「所以我來這兒輕鬆輕鬆。我想找點樂子,可又不想讓衙門裏的人知道。」

「你可真夠油的,」灰鬍子笑着說,「找個私自為娼的,逍遙之後,還能報官討賞。」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來這找你,我是顧及自己的臉面。」

「你,你的臉面值個屁!」

陶干決定先不理會那些帶刺的話,他說:「年輕的,漂亮的,可價錢得公道。」

「那你得聽我的,陶老弟。」

陶干先取出五個銅子兒放在櫃枱上,灰鬍子一動也不動。陶干又加了五個銅子兒,灰鬍子伸出爪子將錢一把納入懷中。

「到那個叫藍雲的客棧里找,朝南走兩條街,左面第四個門。找一個姓沈的,叫沈寬,他是那姑娘的哥哥,你就說是我介紹的。」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陶干一眼,說,「你會喜歡他的,陶老弟。他性子直爽且熱情好客,你肯定會玩得愉快的。」

陶幹道了謝便走出門去。他在鵝卵石路上急奔著,以防灰鬍子派夥計先去通風報信。

藍雲客棧又破又亂,夾在一個魚鋪和菜鋪之間。灰暗的樓梯下,有個胖子坐在竹椅上,陶幹上前問道:「我想找個叫沈寬的。」

「你找對地方了!樓上,第二個門,再煩您幫我問問他什麼時候交房錢。」當陶干向上走時,他又叫道,「等一下,瞧我的臉。」

陶干注意到他的左眼已經腫得睜不開了。

「這就是那個流氓乾的。」

「他們有幾個人?」

「三個。沈寬、他妹妹還有一個姓張的。本來還有個男人,後來不見了。」

陶干點點頭。上樓時,他有點明白灰鬍子那意味深長的笑說明什麼了。他苦笑了一下,發誓總有一天要教訓教訓那個流氓。

他走到第二個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就聽見裏面傳來了粗魯的吼聲:「明天你就能拿到房錢了!」

陶干推開門走了進去。空蕩蕩的灰暗屋裏兩頭各有一張木板床,床的右邊躺着個身着褐色破爛衣褲的大個子,一張大臉上幾乎長滿了絡腮鬍,頭髮用塊破布束在一起。另一張床上躺着一個結實的瘦子,頭枕着胳臂正在打盹兒。

窗前站着位漂亮的年輕女子,正在補一件短褂,下身穿了條寬大的藍褲子,腹部幾乎是裸露的。

「也許我能幫你們付清房錢。」陶干朝那女子的方向仰了仰下巴。

大個子翻身起床,一面撓着他多毛的前胸,一面用他充滿血絲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著陶干。陶干注意到他左手的小指短了一截。

大個子問:「多少錢?」

陶干答道:「五十個銅板。」

大個子把他的同夥踢醒了,說道:「現在有人想出五十個銅板,他看上我們的姑娘了,可我不喜歡。」

「錢拿來,人趕走。」那姑娘對她哥哥說,「就別打他了,已經夠他受的了。」

大個子轉過身,吼道:「沒你的事,閉上你的嘴。萬大叔的事已經被你搞砸了,連枚戒指也騙不來,沒用的東西!」

那姑娘跑過來踢了大個子一腳,他很快地加以還擊,給了她肚子一拳,她痛得彎下腰來。但這不過是個幌子,當大個子走近她時,她的頭突然撞向他的肚子,他一時站不穩而向後退去,那女子自髮髻上取下一根銀針,威脅道:「你是不是想讓我把它扎進你的肚子裏去,我的好哥哥?」

而此刻陶干正在考慮如何將這三人騙到衙門去。想到他們對本縣城並不熟悉,他便有了主意。

「等會兒我再對付你。」沈寬對他妹妹說,接着又朝他的同夥叫道:「快把這混蛋抓住。」

張山用長長的鐵鏈將陶乾的雙手反綁在背後,沈寬則看着陶干。

「就五十個銅子兒?」沈寬厭惡地說道,「讓我好好教訓教訓他,誰讓他攪了我的好夢。」他從牆角拿了根竹棒朝陶干揮來,但在半空中改變了方向,朝他妹妹打去,她雖跳了開來,但還是被打得大叫。沈寬大笑不已,但當他看見妹妹拿把剪子向他丟過來時,也只好急忙閃躲。

「我不喜歡談話被人打斷,我要談的是一筆五兩銀子的買賣。」陶干不耐煩地說道。

沈寬本來想去捉他妹妹,這下子停住了,他轉過身來問:「五兩銀子?」

「這事我希望只有你我二人知道。」陶干說道。

沈寬揮揮手讓那姓張的放開陶干。陶幹將這惡棍帶到牆角,低聲道:「對你妹妹,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是我家老爺派我來的。」

沈寬的黃臉變紅了。

「是不是那個開麵館的叫你來的?他出五兩銀子,準是瘋了!」

「我不認識什麼開麵館的,我家老爺是個員外,為了找點樂子,肯出大價錢的老淫棍。那些花柳巷裏的殘花敗柳他已經玩膩了,想換個口味,找個豐滿結實的。誰知道他從哪兒聽說了你妹妹,於是派我來出五兩銀子接你妹妹去府里住幾天。」

沈寬越聽越糊塗,大叫道:「真是個瘋子,這世上有哪個娘們兒值這麼多銀子!」他又想了一會兒,叫道:「老兄,別打什麼壞算盤!甭想傷她一根毫毛,我還要讓她接客呢,那樣賺銀子也穩妥些。」

陶干聳聳肩,說道:「還我五十個銅板,城裏有的是姑娘。」

「哎,別走這麼快。」沈寬摸了把臉,「五兩銀子,能讓我們吃上一年的雞鴨魚肉。好,就讓我妹妹受點罪,她能忍得住的,說不定還能讓她去點膘。成交了,但得讓我和張山送她去,我要知道她在哪兒。」

「那樣你就可以敲詐我家老爺了。別做美夢了。」

「你是個騙子,你這隻老鼠,是妓院派來的。」

「好吧,你們和我一起去,讓你們好好看看,但可別惹我家老爺發火,到時候打你一頓,可別怪我。給我二十個銅板,那是我該得的。」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后,他們終於談妥了。沈寬還給陶干五十個銅板,再加上十個銅板作為傭金。陶幹將銅錢納入袖中得意地笑了,現在他拿回付給灰鬍子的錢了。

「這傢伙的主子想請我們喝一杯,我們就一起去聽聽他要說些什麼。」沈寬對他妹妹和張山這麼說。

他們先走大路,隨即又隨陶干走進一條兩旁皆為灰色住宅的小衚衕里。陶干來到一幢房子前,拿出鑰匙打開一扇鐵門,沈寬不無羨慕地說:「你的主子夠可以的,好氣派的房子。」

「那自然,況且這不過是後門,你會有機會見着大門的。」

陶干邊回答邊鎖門。他將他們領至迴廊上,然後說:「稍等片刻,待我去向我家老爺稟告。」

他消失在拐角處。

過了一會兒,那姑娘叫道:「我不喜歡這兒,像是個圈套。」此時已有幾個全副武裝的官兵自拐角處走來,張山罵罵咧咧地拔出刀子。

「來呀,」一個官兵咧嘴一笑,舉起劍,「這樣一來我就有機會把你砍倒在地了。」

「扔掉它,張山。」沈寬厭惡地說道,「這些人專靠殺窮人來詐財。」

那姑娘轉身要逃,卻被一個衙役一把抓住並用鐵鏈捆綁起來,然後他們三個都被帶到大堂上。

陶干通知衙役抓人後就直奔大堂,他向衙役們打聽狄公的去向。「大人在書房裏,他已經提審了許多人。現在冷掌柜的兒子正在裏面,還沒出來呢。」

「那小子來幹什麼?他不在提審之列呀!」

「到這兒來找他爹唄。陶兄,還有一件事你得和狄大人說說。冷公子進去之前,曾向門口的守衛打聽了好多關於今天個早上林子裏發現的那具屍體的事。」

「我會的。可門口那些守衛不會吐露了什麼吧?」

老差人撇了撇嘴,說道:「他們可都認識冷公子,一到月初他們就去當東西,而冷少爺開的價錢很公道。再說這衙門裏的人全都見過那屍體了,也不是什麼秘密。」

陶干點了點頭走向狄公的書房。狄公已換了件寬鬆的灰布袍,正在書案前端坐着,桌前站着一位氣宇不凡的年輕人,年二十四五,著一件乾淨的灰色長褂,臉孔俊秀但略顯冷漠。

「坐吧,陶干。這是冷掌柜的大公子,他正替他父親擔心,我剛告訴他,他父親有可能殺死了一個流浪漢,今晚我將親審此案。冷公子,怕我只能說這些了。我和陶干還有話要說。」

「可我父親昨晚不可能殺人。」冷少爺堅持道。

狄公皺了皺眉毛,問道:「為什麼?」

「他昨晚爛醉如泥。是王掌柜的兒子背他回來的,是我開的門。」

「冷公子,你所說的本縣會加以考慮的。」

可冷少爺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清了清喉嚨小心翼翼地說:「我想我看見兇手了,大人。」

狄公坐直了身體,說道:「願聞其詳。」

「是,大人,我想問昨晚是否有人在林子邊的小屋裏發現了一具屍體。」見狄公點了點頭,他繼續說,「昨夜皓月當空,涼風爽爽,我便有了散步的念頭。沿着我家後面的那條小路向下走,轉過第二個路口時,我看到前面有兩個人,其中的那個高個子肩上扛着什麼重物,而他身邊的一位很瘦小。因為那兒經常有無賴出沒,我就決定不散步了。後來我聽說了那老漢的事,說不定我所見到的高個兒背的就是那具屍體。」

陶干想知道狄公的看法,因為冷公子描述的那兩個人與沈寬和他妹妹很像。但狄公面無表情,只是專心地看着冷公子並冷冷地說:「你是說本縣現在可以放了你父親了,因為是你殺了人?」

冷公子目瞪口呆,隨即大叫:「冤枉呀,大人,我沒殺人,有人可以證——」

「不出我所料,冷公子,一個像你這樣年紀的公子是不可能有獨自一人夜間散步這種雅興的。老實說,那女子是誰?」

「我娘的一個丫鬟,」冷公子的臉漲紅了,「在家裏我們沒法說話,所以我們不時在那小屋裏幽會。她能證明我說的話,但恐怕她不可能知道得更多,當時她走在我後面。」他羞澀地看了狄公一眼:「我們計劃成親,可又不能讓我父親知道這事。」

「去大堂錄下你的口供,如有需要,本縣會作為證供的。你可以走了。」

冷公子正欲退下,陶干問:「那個小個子像不像個女子?」

冷公子撓了撓頭,說道:「你知道的,我沒看清楚,不過你這麼一說,倒是有點像。」說完后便退下了。

陶干激動地說:「大人,案情已經水落石出了!我——」

狄公舉起手打斷了他,道:「陶干,且慢,我們暫且先來整理一下這案子的頭緒。我有必要告訴你,下午我提審的結果。第一,冷掌柜手下的那個夥計是個小人,經我再三盤問,他承認那姑娘把戒指放在櫃枱上之後,冷掌柜就把他支走了,他後來所看到的就是那姑娘拿着戒指跑掉。他無非是想詆毀他的主子,至於冷掌柜逃稅之事,他更是道聽途說。我提醒了他誹謗亦可定罪。隨後,我又詢問了冷掌柜的同業們,他們說冷掌柜十分富有但事必躬親,他做生意是很精,但行事謹慎且從不違反律令。冷掌柜常年在外奔波,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江北,但他的同業也說,行會對他在那邊的所作所為一清二楚;第二,冷掌柜昨晚的確和楚掌柜喝了很多酒;第三,我們也找到了半路上攔住冷掌柜的那幾個小無賴,他們供述說看到了那個老漢,但爭吵中沒提到什麼女子。冷掌柜的確推倒了老漢,但冷掌柜離開后,那老漢就站了起來,在那兒罵了一會兒之後也離開了。這幾個小無賴還提供了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就是那老漢的言談舉止根本不像個流浪漢,他說話文縐縐的。我本來還想問王掌柜,冷掌柜是否真的醉了,但既然他兒子已經說過了,我也沒必要再問了。」

狄公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說道:「說說你下午的收穫。」

「大人,我得先提醒您,冷公子在見您之前已經向門口的守衛打聽了那具屍體的情況,但這也無礙,因為我能證實他看到的那兩個人的情況,他沒說謊。」

「我也認為冷公子說了實話,他比他父親本分。」狄公插了一句道。

「他見到的那兩個人是沈寬和他妹妹,那可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子。乞丐頭兒告訴了我他們暫居的客棧,在那兒還有一個叫張山的,是他們的同夥。他們一夥兒本來還有一個人,可昨晚不見了。我還聽到沈寬責怪他妹妹搞砸了『萬大叔』的事,連戒指也沒弄到手。顯然那個萬大叔就是死去的老漢。他們從外地來,還提到了一個開麵館的人。小的已經把他們帶來了。」

「妙極了,陶干!你是怎麼把他們帶來的?」狄公問道。

「哦,」陶干含糊地答道,「我告訴他們有賺錢的法子,他們就跟來了。看來冷掌柜並未殺人,在路上被那老漢攔住純屬巧合。」

狄公未置可否,他輕撫鬍鬚道:「你知道我一向不相信巧合,而最容易解釋的也是巧合。沈寬提到的那個開麵館的,在我提審他們之前,你去問問衙役們是否知道此人。」

陶干退下后,狄公為自己沏了一杯茶,他在猜測陶干是如何將那三人帶回來的。「我問及此事時,他並未回答清楚。」狄公自言自語道。無疑,陶干又設了個騙局,這可是他的老把戲了,不過只要出於善意亦無可厚非。

陶干走進來,說道:「衙役們非常熟悉這個開麵館的,此人居住在江北,是那兒的幫會首領,看來沈寬他們來自江北。」

「而我們的冷掌柜也常在那兒逗留,又是巧合?我要分別審問他們,就從沈寬開始。讓人先帶他到停屍房,但先別讓他見到屍體,我隨後就到。」

狄公走進停屍房,看見兩個衙役押著一個大個子站在屍體前,房間里瀰漫的腐臭氣味令人作嘔,狄公意識到天氣炎熱,屍體不宜保存過久。他掀開席子問沈寬道:「你可認識他?」

「我的天哪,是他!」沈寬叫道。

「是你殺了他!」狄公厲聲喝道。

沈寬開始罵罵咧咧,他右面的衙役用棍子敲了敲他的頭,但絲毫沒影響到這個大個子。他叫道:「我沒殺他!他昨晚離開客棧時還神氣活現的呢!」

「他是誰?」

「他是個有錢的蠢貨,叫萬慕財,在京城開了間藥鋪。」

「一個有錢的生意人,和你們有什麼瓜葛?」

「打我妹妹的主意唄,這個老色鬼。是他自己要跟着我們的。」

「別妄想騙我!」狄公厲聲喝道。

衙役又用棍子敲了一下沈寬的頭,但他像沒事似的叫嚷着:「我發誓,我說的是真的。他迷上了我妹妹,還願意出銀子和我們住在一起。可我妹妹,這個傻婊子,不想從他那兒得到一個子兒。現在出事了,我倒被栽贓成是殺人犯了。」

狄公輕撫長須。此人雖粗俗野蠻,但無疑講了真話。沈寬打破了沉默,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氣道:「我和我的朋友從沒幹過殺人放火的事。一路上我們雖也偷雞摸狗,或從別人那兒弄幾十個銅子兒用用,那是咱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這樣的營生,可我們從沒殺過一個人。再說了,我幹嗎殺死萬大叔呢?我還指望他的銀子呢,哪能殺他呀?」

「你妹妹是否做過娼妓?」

「什麼?」沈寬聽不懂。

「她是不是婊子?」

「這個,」沈寬搔了搔頭皮,小心地回答,「說實話,大人,她是,可又不是。要是我們實在沒錢花,她就勾搭上個男人,但平時她也就為了找個樂子和幫會裏的兄弟睡覺,不收錢的。在京城裏,她只偶爾乾乾。我倒情願她一直是,至少還能弄點銀子花。要是大人肯幫忙,給她發個執照允許她做這個營生,那可——」

「從實招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你們何時開始為冷掌柜,也就是那個當鋪老闆幹活的?」

「當鋪老闆?大人,我從不和那些吸血鬼打交道。我們的掌柜是個開麵館的,不過我們三個人已經贖了身了。」

狄公點點頭。他知道在底層社會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幫會中人可以為自己贖身,但這筆錢的數量經常引起爭執。

「你們談妥了嗎?」

「本來有點小麻煩。他想敲我們一筆,可萬大叔算賬自有一套,三算兩算就證明是我們掌柜算錯了。雖然我們掌柜滿心不高興,可那天在場的人都說萬大叔算得對,他只好放我們走了。」

「你們為何離開幫會?」

「我們幫主太霸道了,又總讓我們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怎麼說呢,就是讓我們乾的活太冒險了。有一次他讓我和張山運兩個大箱子過界河,我說我們不幹,永遠不幹,要是被抓住了,那可就惹大麻煩了。再說,為他幹這種事的夥計事後總是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見得太多了。」

狄公意味深長地看了陶干一眼。

「你和張山沒應允這事,那後來是誰做的呢?」

「武明、大劉和小英子。」沈寬肯定地回答。

「他們現在人呢?」沈寬用大拇指在頸間一劃。

「又出了意外唄。」他咧嘴一笑,但眼中有一絲懼色。

狄公又問:「那兩個大箱子是送給誰的?」

沈寬撇了撇嘴。「鬼知道。無意中我聽見我們掌柜提到過這兒集市中的一個老闆。我沒多問,和我又沒幹系,知道得越少越好。萬大叔也說我做得對。」

「昨晚你在哪裏?」

「我、絲兒和張山一起去紅鯉客棧吃了點東西,擲了一會兒骰子。萬大叔不喜歡擲骰子,就去別的地方吃飯了。午夜我們回客棧時,他還沒回來。但這個可憐的傢伙被人敲碎了腦袋,他不該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處亂闖。」

狄公自袖中取出戒指,問:「你可認識此物?」

「當然認識,這是萬大叔祖上傳下來的,我讓絲兒把戒指弄來,她又不肯,有這樣的妹妹真是倒霉。」

「押他去大牢。」狄公令衙役道,「再將沈絲兒帶到我的書房來。」

回書房的路上,狄公興奮地對陶干說:「你立下大功了,陶干,這是我們獲取的有關私運案的第一條線索。我立即送信給江北縣令,讓他拘捕那個開麵館的。他會供出他們的主謀以及在漢源的同夥。若他供出冷掌柜,我也不會覺得驚訝,他是集市中的大老闆,還經常在江北逗留。」

「大人難道認為沈寬和萬慕財的死案沒有關係?冷少爺供出的那兩個人很像他和他妹妹。」

「陶干,只有在了解萬慕財死亡的真相之後,才會知道一切。我認為沈寬已經說出他所知道的,但一定也有許多事他並不知道,所以我們要聽聽他妹妹說些什麼。」他們走進正廳。

一個衙役匆匆奔過來,遞上一份公文,說道:「我碰巧聽到陶爺在打聽江北一個開麵館的,而從江北來的公文中正好提到此人。」

狄公快速瀏覽了公文。伴隨着遺憾的嘆息,他將公文遞與陶干,說道:「運氣不佳。看,昨天早上,這個人已在一次酒後鬥毆中死了。」

狄公生氣地揮着袖子走進書房。

他坐定后望着陶干不無沮喪地說:「我還以為馬上就可查清私運案了呢,看來我們不得不重新開始。那三個運貨的人已經被殺了,馬榮和喬泰不可能找到他們,他們的屍體要麼在枯井中腐爛了,要麼就長埋在了樹林中的某棵樹下。而唯一能供出內幕的人也被人滅口了。」

陶干慢條斯理地捻着他左頰上的三根毛,說:「也許可以從他的同夥那兒了解些什麼。」

「不可能。」狄公斷然答道,「他定是殺死了每一個參與此事的人,其主子連他都殺了滅口。」狄公取出摺扇扇著,又道:「殺死萬慕財的兇手定與私運案有關。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如果我們能查清此案,私運案也將真相大白。」

這時,敲門聲響過。

「進來。」狄公喊道。

一個穿褐色衣褲的粗壯婦人推著一位年輕姑娘走了進來。

「這就是沈絲兒,大人。」那婦人說。

狄公抬頭看了看那女子,只見那女子用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回視着他。她的確長得十分標緻,未加修飾,天生麗質,櫻桃小嘴柳葉眉,烏黑而濃密的頭髮梳成兩條大辮子。她破舊的衣褲與她的姿色很不相稱。她站在桌前,雙手不停地擺弄著扎在腰間的粗繩子。

狄公觀察了她一會兒,和氣地問道:「我們想知道萬慕財的下落,你能告訴我,你們在哪兒認識的嗎?」

「別痴心妄想我會說些什麼。」

那婦人打了女子一個耳光,但狄公示意她停止,她便說道:「在你面前的是本地的縣令,你必須從實招來。」

「你認為我怕挨打?你想怎樣就怎樣,我挨得住。」

「沒人會打你。」站在一側的陶干說,「萬大叔的事暫且不談,但你犯有非法賣娼罪,你的兩頰將被刻上恥辱的印記。」

那女子陡然變色。

「倒也不用擔心,多塗些蜜粉或許就看不出來了。」陶干嘲笑道。

沈絲兒雖然身體依舊站得筆直,但掩飾不住眼中的懼色。她懇求道:「青天大老爺,我可什麼壞事也沒幹過,萬大叔也不會說我什麼,永遠也不會。我在哪兒遇上他的?一年前,我在京城摔斷了腿,去萬大叔的藥鋪里買膏藥,他正巧站在櫃枱那兒,就和我聊了幾句。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有個富人對我那麼和氣,而不像其他人那樣一看到我就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因為這樣,所以我挺喜歡他的,就答應晚上和他見面,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不說你們也知道。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真是個好人,不但說話和氣,還耐心地聽我絮叨。」

她不作聲了,可憐巴巴地看着狄公。

「你們這樣相處了多久?」

「十幾天。然後我告訴他我必須離開了,他要給我銀子,可我沒要。謝謝老天,雖然我哥希望我那麼做,可我不賣身。又過了十幾天,我們在廣葉縣又遇上了萬大叔,他說要娶我做他的小妾,並願意付給我哥一大筆錢當聘禮。」

她用袖子擦了擦臉,拉拉衣服後繼續說:「我告訴他,我很高興他這麼對我,可是我不想要錢,除了自由自在外,我什麼也不要。我不想生活在高牆內規規矩矩地伺候他的原配夫人,身邊一天到晚還跟着丫鬟。萬大叔難過地走了,我也被我哥打得鼻青臉腫。可到了第二個月,在靠近江北的一個小村子裏,萬大叔又找到了我們,他說他賣了藥鋪,想和我們在一起過活。我哥說假如他肯出錢的話就讓他加入,因為他不想做任何人的跟班。我告訴我哥讓他別痴心妄想,萬大叔可以跟着我們,我要是願意,他也可以和我睡,但我不想要他一個銅子兒。我哥一聽,馬上就發火了,和張山硬脫下我的褲子開始折磨我,這時萬大叔衝過來推開了他們,還和他們做了筆交易,萬大叔付錢從他們那兒學一些騙術。從那時到現在也有一年多了,直到昨晚。」

狄公問道:「你是說,一個京城的富商將所擁有的一切置於腦後,像一個流浪漢那樣和你們一起生活?」

「當然。我告訴你,他喜歡這樣,他總是說他從沒這麼快活過。京城裏的生活他已經受夠了。他的妻妾們年輕時還算賢淑,但現在只會不停地嘮叨。他兒子長大後跟他學做生意,卻總是教訓他應該怎麼做。他很喜歡他唯一的女兒,但自從她嫁到南方之後,就再也沒見過她了。他還抱怨沒完沒了的酒宴生活,因為喝酒弄傷了他的胃,可和我們在一起后,他的胃再也沒出過問題。張山教他釣魚,萬大叔十分喜歡釣魚,現在已經是個高手了。」

狄公邊撫長須邊注視着她,然後問道:「我猜萬大叔一定在你們旅途中拜訪過許多他生意上的朋友。」

「錯了,他說生意的事他都處理好了。他有時去拜訪幾個朋友是為了取銀子用。」

「他隨身帶着大筆銀錢嗎?」

「又錯了,雖說在我身上他有點犯傻,可我看他是個精明的商人。相信我,他從不多帶一個銅子兒。我們每到一個城市,他都會去銀庄兌些銀子,再把銀子寄放在一個朋友那兒,這法子很高明,雖然我哥想盡辦法詐他的錢財,但他自有手腕,在需要時任意取用。我們到漢源時,他帶了五錠金子,我不信誰會有這麼多錢。這些金子當然不能讓我哥發現,我告訴他,我哥雖說不是個殺人犯,但為了這麼多金子他願意殺光城裏所有的人。萬大叔笑了笑說,他有安全的地方放這些金子,結果到了第二天,他口袋裏就只有幾個銅子兒了。能給我點水喝嗎?」

狄公令女牢頭給沈絲兒倒杯水來,顯然,那女人滿心不樂意。狄公毫不在意她的情緒,他朝陶干看了看,陶干點了點頭,他們找到了線索。待沈絲兒喝了水,狄公問:「萬慕財把那些金子交給誰了?」

她聳聳肩:「他說了許多他自己的事,但有關生意的事一字未提,我也沒問過,也不需要問。倒是剛到這兒的頭一天,他說他要去拜訪一個在集市裏做生意的朋友,我哥問他是否來過漢源,他說從沒來過,卻在這兒有箇舊相識。」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

「昨天晚飯前,他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過,我猜他回京城去了。他做得對,沒人管得了他,是不是?可他不該騙我們,昨晚出去前還說要正式加入我們,虧他說得出口,為何不直截了當地說要離開呢?我倒有點想他了,可像我這樣的女孩,沒他也能過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的確如此。臨走前他說過些什麼?」

「他說他要去那個朋友家吃飯,而我竟然相信了。」

狄公取出戒指,問:「你說你從未向萬大叔索取過任何東西,那為什麼要去當掉它。」

「我沒,只不過是我很喜歡它,有時萬大叔就讓我戴幾天。一天,我碰巧路過一家當鋪,便走進去問它值多少錢,只不過是覺得好玩,但那個胖老闆盡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就跑出去了。那天真是倒霉,我剛出當鋪,一個傻大個就拉住我要和我親熱,還叫我寶貝兒,他傻呵呵地盯着我看,還好萬大叔在一旁說我是她的女兒,我哥也踢了他一腳。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他們認為只要朝路邊的女人勾勾小拇指,她就會迎上去勾住他的脖子。」

陶干注意到狄公並未聽到沈絲兒的最後一句話,而是陷入了沉思。就在剛才,他還在為找到了私運案的新線索而興奮,沈絲兒並未提供更多的線索,狄公一定是在推斷萬慕財是私運案的主謀。真是個絕妙的幌子,誰會懷疑一個混在一群無賴當中的流浪漢呢。萬慕財拜訪的那個人一定與私運案有關,只要逐門逐戶搜查那些店鋪,審問每個店主,就可能查出私運者,也就知道誰是主謀了。陶干想到這兒便清了清嗓子,但狄公仍未注意到。那婦人也被狄公這長時間的沉默給弄糊塗了,她疑問地看着陶干,陶干只能搖搖頭。

沈絲兒開始煩躁不安。「站直!」那婦人呵斥道。

狄公自沉思中驚醒,只見他溫柔地對着沈絲兒說:「萬慕財於昨晚被害了。」

「被害了?」那女子叫了起來,「萬大叔被人殺死了?誰幹的?」

「也許你知道。」

「在哪兒找到他的?」她緊張地問。

「山坡上樹林中一個荒廢的小木屋裏。」

她睜大了眼睛叫道:「一定是那個混蛋乾的,他派人跟着萬大叔,就因為萬大叔幫我們離開了他。混蛋!」她用手遮住臉並開始啜泣。

等她平靜下來,狄公示意她喝一點水,又問道:「萬大叔加入你們時割過小拇指嗎?」

她破涕而笑,道:「他倒是想,可沒那個膽子。也不知道他試了多少次,他站在那兒,左手放在砧板上,右手拿着刀,我站在一旁數一、二、三,可每次他都放棄了。」

狄公點點頭。他思索了一會兒,拿出一支毛筆,在一張名刺上寫了幾個字,將名刺放進信封,在信封上也寫了幾個字,道:「喚個衙役來。」

陶干帶回了一個衙役,狄公將信交給衙役並命令他立即將信送出去。然後他又對沈絲兒說:「你有沒有相好的?」

「有一個,是江北的一個船夫。他想和我成親,可我想再等上一兩年,等他有了自己的船,我也快活夠了。到那時,我們載客賺錢,四處遊玩,三餐有個着落,也就算過上好日子了。」

說到這兒,她小心翼翼地問狄公:「你真的要在我臉上刻印記嗎?就像剛才那個『豆芽菜』說的那樣。」

「不,我不會那麼做的。但你須受些管教,不能再隨心所欲了。」

他朝那婦人揮揮手,那婦人抓住沈絲兒的胳膊並將她帶走了。

「她真嘮叨!讓她開口挺難的,可一開始說就沒完沒了。」陶干抱怨道。

「我讓她按自己的方式說出一切,因為嚴刑拷打只對那些想說謊的人有用。以後你要記住這一點。」他抬起頭,讓聽差遞給他一條毛巾。

「萬慕財是個精明的傢伙,沈絲兒也不傻,但她永遠也猜不出萬慕財其實是私運團伙的主謀。」陶干說道。

狄公沉默了。他理了理書桌上的公文,將那戒指放在右前方明顯的位置上。

一個僕役端來一盆熱水,狄公擦了擦手和臉,然後向椅背上一靠,說:「陶干,打開窗子,屋裏太悶了。」他又凝思了一會兒,看了看陶干,說道:「萬慕財是否精明我無從得知,但根據沈絲兒的描述,我有種感覺,一個老者忽然對自己所信奉的生活準則產生了懷疑,並開始思索人為何而活。許多人到了一定年紀都會如此,突然厭惡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現狀,但很快他們又會恢復原狀,並嘲笑自己曾有過的愚蠢。可萬慕財與他們不同,他做了了斷,痛下決心重新生活。但幾年之後他是否會後悔,將永遠是個謎。他是個很有趣的人,怪僻,但有個性。」

狄公停頓了一下,陶干煩躁地搖動他的椅子,急於想和狄公討論這件案子的下一個步驟。他清了清嗓子,問:「現在是不是該提審張山了?」

「張山?哦,你指的是沈寬的那個同夥。這事由你明天去做吧,那隻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他和沈寬都沒殺人。沈絲兒的事倒頗費思量,我還沒想好如何處置她。朝廷一向主張對這些流民加以嚴懲,而她未經許可又私自為娼,依律應投入大牢,最終不是絞死便是老死於下三爛之處。但那太可惜了,其本質尚好,讓我好好考慮一番。至於沈寬和其他惡棍,我會送他們到北方的軍隊里服一年勞役,這或許可以讓他們改掉身上的惰性,如果他們表現良好,屆時亦可應徵入伍。有了!可以讓沈絲兒去韓員外家做丫鬟,韓員外治家嚴厲,在那兒生活一年後,沈絲兒會知道平凡生活的好處的,也許到那時她能成為一個船夫的賢淑妻子。」

陶干不安地看着狄公,看來狄公真的累了,他的臉色蒼白,嘴角的紋路也更深了。這真是漫長的一天。陶干不知此時提出由他來搜查集市中的鋪子是否太冒昧,或者再審審冷掌柜。他決定問問狄公的打算。

「您認為下一步我們該做些什麼,大人?我想——」

「下一步?」狄公抬起眉毛,「你沒發現我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我已經知道了萬慕財是因何又是如何被害的,包括是誰把他的屍體背到小屋的,當然也知道誰是私運團伙在漢源地區的同夥。」看到陶干目瞪口呆的樣子,狄公接着說道:「你適才不是也聽了所有的證詞嗎?我之所以在這兒和你閑聊,是因為我在等這出悲劇的主角出現。」

陶干剛要插話,狄公又繼續說道:「這確是一場悲劇,陶干。每次我查清一件案子之後都會感到滿足,滿足於糾正了一個錯誤和解開一個謎團,但這件案子令我沮喪。實際上,今天早上當我把這枚戒指拿在手中時,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它彷彿預示著某種苦難的到來,甚至會令人萬劫不復。我們馬上就可以看到這出悲劇的主角了。」

他中斷了談話,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一個衙役帶着王掌柜走了進來。

短小精幹的藥材商向狄公叩拜。

「大人,不知在下能否為您效勞?」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狄公將那枚戒指放在他面前,厲聲問道:「你取走死者財物時為何單單忘記了它?」

王掌柜看到戒指大吃一驚,但很快便恢復了常態,不緊不慢地問道:「在下不懂大人的意思。那個衙役帶着您的名刺,讓我到這兒來一趟聽您問幾句話——」

「確是如此。」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殺害你的朋友萬慕財的兇手是誰?」藥材商正欲開口辯解,狄公急聲道:「本縣對所發生的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你十分需要萬慕財寄放在你那兒的五錠金子,因你們計劃從江北私運過來的貨物在半路失蹤了,你僱用的人搞砸了這趟買賣,而你根本賠不起那兩箱貨。剛巧萬某想對沈絲兒表達愛意,他想割指示愛,卻給了你殺死他的絕妙機會。」

衙役靠近王掌柜,狄公朝他搖了搖頭,繼續道:「萬慕財缺乏斷指的勇氣,你答應幫助他,於是你們昨晚相約在你山上的宅邸,你答應用切藥材的工具來切他的小手指,這工具的一端是連着座的鋸齒形刀片,另一端則是刀把,在藥鋪中用它來切藥材則是又快又准,當然也可使萬慕財的痛楚減至最低。」

案狄公停頓了一下,只見王掌柜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當萬慕財將手放在砧板上時,刀突然滑落下去,斬斷了他的四根手指,你便乘機用重器擊打他的頭部將他殺死,再將他的屍身送到林中的小屋裏,這樣屍體或許要過很久才會被發現,而你又拿走一切能證明他身份的物品,這樣,官府自然會把屍體當成一具無名的流浪漢焚燒了。還好樹林中的猴子帶來了這枚戒指。」

「猴子?」王掌柜顫聲道。

「是一隻猴子把這枚戒指帶到我面前的,但已與你無關了。」

狄公結束了推論,房間頓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王掌柜的臉色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猶豫片刻后,他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大人,我承認,是我殺死了萬慕財,一切如您所說,除了那兩箱貨物外,我的背後另有主謀。我欠了很多債,兩年前,債主們紛紛前來逼債,而我最大的一個債主是京城中某個銀庄的老闆。」他說了一個狄公曾聽說過的名字,此人是個聲名甚佳的商人,也是當朝戶部尚書的侄子。「他修書一封說有要事與我相商,我到了京城,受到了熱情的款待。他說只要我答應他一件事,就可免去我的債務,而且我還可以從此事中得到分成,我自然滿口答應。沒想到他又說出一番令我震驚的話來,原來他掌管了一個遍及全國的私運組織。」

他擦了擦眼睛,繼續道:「可他提到那巨大的收益時,我屈服了,接受了他的提議,因為我受不了自己變成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本來我該三思而後行的,但當時我只想着那些錢財,而且事後他並未免去我的債務,只肯借給我高利貸,因此,我只能完全聽命於他。所以當萬慕財將五錠金子寄放在我這兒時,我想這是我擺脫他的最好時機。我知道萬慕財並未對任何人說起要到我這裏來,他還堅持不讓我的家人知道此事,是我親自給他開的後門。大人給在下紙筆,在下這就把殺害萬慕財的經過寫下。」

「現下本縣並非正式提審你。王掌柜,我還有幾個問題。」狄公平靜地說道,「首先,為何萬慕財身上會帶着那麼大一筆錢呢?」

「他是想某一天和那女子成親,這樣他就可以出錢打發那女孩的哥哥,並且買幢宅子什麼的。」

「那你為何不直接告訴萬慕財你的窘況,向他借些錢呢?要知道,同業間互相幫助是十分正常的,況且他還十分富有。」

王掌柜被這個問題難住了。他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才說:「大人,我知道謀財害命罪該萬死,真不該殺了個好人。」

狄公站起身來,身子向前傾靠着書案,溫和地對王掌柜說道:「你或許並未意識到,假如你被定罪,那你的家產將被充公,而你兒子也不得不被關進瘋人院。」

「這是何意,大人?」王掌柜膝蓋一彎跪倒在地,「大人,我兒子二十歲了,他的腦子沒有問題,再過幾年他會變的……只要耐心對他,別讓他太激動,他就是個正常的孩子。」

他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狄公:「大人,他是我唯一的兒子,他那麼乖,那麼聽話,大人我向你保證——」

狄公說:「你在獄中時本縣會儘力照顧好你的兒子,若本縣不夠謹慎,他可能會生出許多是非,那隻能關起來了,這是唯一的選擇。兩天前,你兒子在冷掌柜的當鋪門口遇到了沈絲兒,他認定她是自己的寶貝兒並想抓住她,但萬慕財推開了他,沒想到你兒子卻記住了這件事。當萬慕財去拜訪你時,你兒子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認為萬慕財搶了自己的寶貝兒,所以就把他殺了。隨後你讓他將屍體背到小屋,這對他來說十分容易,因為他又高又壯。」

王掌柜忙不迭地點頭,蒼白的面孔上皺紋更深了,身體像散了架一樣,剎那間由一個精幹的商人變成一個精疲力竭的老人。

「怪不得他一直提起萬大叔和那個姑娘。昨晚我被他嚇壞了,白天他還很正常,下午我還帶他到林子裏散步,看到猴子,他高興極了。到了晚上,他很早就上床睡了,我則告訴僕役們晚上我要單獨待在書房裏,他們只要送些飯菜來便可以了。當我和萬慕財吃飯的時候,我告訴了他我的窘境,而他勸我不必擔心,他可以借錢給我,如有需要,他還可以從京城裏調些銀子來供我使用,我呢,可以分期償還。他還笑着說,我這次幫他的忙可以抵償借錢的利息。萬慕財總是這樣,是個大好人。用完飯菜后,我們就來到了後院的小作坊里,那是我試驗新葯的地方。他把手放在砧板上,閉上眼睛,而我正在調整刀的角度時,有人從背後推了我一下,『這個壞蛋搶走了我的女人。』我兒子叫道,刀落下來斬斷了萬慕財的四根手指,他疼得彎下腰去,我兒子則抄起一個鐵錐砸在他的後腦上。」

他絕望地看着狄公,兩隻手抓住書案的邊緣,哭訴著:「月光照進了他的房間,弄醒了他。他透過窗看到後院裏的我和萬慕財,午夜的月光讓他喪失了理智,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啊,大人!他是那麼的乖。」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你的兒子不會被定罪的,王掌柜,神智異常者依律不受法律處置。陶干會帶你去他的房間,在那兒,你儘可能將所知道的私運團伙的事全寫下來,包括你所知道的所有同夥的姓名與地址。順便問一句,冷掌柜是不是你的同謀?」

「冷掌柜?為什麼要懷疑他,他不過是我的鄰居。」

「是因為本縣聽說他經常在江北縣逗留,而那兒有你的同謀。」

「冷掌柜的夫人是個悍婦,不許冷掌柜納妾,因此他只得在江北縣金屋藏嬌。」

「原來如此。你寫好私運案的筆供后,再寫一份關於萬慕財如何被殺的筆供。今晚,本縣便派信使將你的筆供送往京城。本縣會替你開脫幾句,希望你的誠實可為你減掉幾年刑期。如若可能,本縣將安排你的兒子定時去獄中探望你。陶干,帶王掌柜去你的房間,給他紙筆並保證他不受人打擾。」

陶干回來時,發現狄公背着手站在窗前,正享受着花園裏飄來的涼爽空氣。他指著花園中那一棵棵香蕉樹對陶干說:「看那一串串的香蕉已經成熟了,告訴他們摘一些送到後院裏去,我可以用來犒勞猴子。」

陶干點點頭,長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請允許我恭賀您,大人。」

狄公舉手表示謝意:「多虧你,此案才如此快地水落石出。適才我正在想與王掌柜見面的事,我見不得一個人在我面前如此崩潰,儘管他是個犯人。但王掌柜的父愛讓他贏得了些許尊嚴。我準備立刻寫信給江北縣令,告知他私運案已破,馬榮和喬泰也可以回來了。你叫人放了冷掌柜吧,待在牢裏的這幾個時辰也可以讓他好好反省了。」

他取出紙筆,說道:「陶干,你已經成了我的得力助手,不過我要給你一個建議,將來辦案時千萬不能感情用事,這十分重要。但說易行難,也許我永遠也做不到。」

徐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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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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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大唐狄公案·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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