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大唐狄公案·貳》(2)

第七章《大唐狄公案·貳》(2)

朝雲觀奇案

且說那夜,塔樓上一間幽暗的密室里,來了兩個神秘男子,緊緊地擠在一起。兩人豎起雙耳,靜靜地傾聽著,外面深邃的山谷中,忽然捲起一陣狂風,只聽見風在呼呼地咆哮著,緊接著,電閃雷鳴,邪風挾著猛雨,無情地撕扯著古塔,陰冷的穿堂風直鑽過關得嚴嚴實實的木板窗。

室內只點著一支蠟燭,慘淡的燭光在風中搖曳著,在暗灰色的舊牆上,這微弱的燭光映照出兩個扭曲的神秘背影。其中一個人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他用嘶啞的嗓音再一次對另一個人說道:「為何你定要在今晚下手?」

「因為我早就選定了這個日子!」另一個人平靜卻斬釘截鐵地說,「你不認為在真武帝君生辰的日子下手,是最好的時機嗎?」

「所有的人都在那裡,如何下手?」那個人半信半疑地問。

「我知道你並不害怕,對嗎?」他的同伴帶著嘲笑的口氣問道,「你過去就不曾害怕在那種正式的場合下動手,還記得嗎?」

那男子無言以對。不遠的山中,巨大的雷聲滾滾而來,緊隨著一陣大雨傾盆而下,粗大的雨滴猛烈地敲打著木板窗,發出一陣陣清脆的噼啪聲,猶如下了一場冰雹。突然,他說:「不!我不怕。但是我得重複一次,那傢伙憂鬱古怪的臉,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可就是想不起來何時何地遇見過他。真該死——」

「您啊!就免開尊口了。」對面那人嘲弄地打斷了他的話,但語氣裝得甚為斯文。

那男子受到了嘲弄,頗感難受。他重新抬起頭來說道:「我希望你現在不要殺她。人們可能還記得她,並且這還會使人產生疑問,為何那三個——」

「別胡說!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難道不是這樣嗎?」答話者那薄薄的嘴唇蠕動了一下,嘴角掠過一絲殘忍的微笑。突然,他提高了聲音,補充道:「下樓去吧,大殿里的法事快做完了,如果有人看到我們不在,會起疑心的。我們絕不能忘了謀划的行動步驟,好兄弟!」

那個男子站了起來,咕咕噥噥地抱怨著什麼。但是他的嘀咕被一陣巨大的雷聲掩蓋了,雷鳴似乎近在他的身旁……

在漢源縣界南面的莽莽群山中,狄公一行人正匆匆地從京城趕回縣城,路過這深山野嶺。此時,一陣雷鳴聲自天而降,大雨傾盆而下。狄公站在遠處一塊較高的山坡上,不安地抬起了頭,憂心忡忡地注視著漆黑陰沉、烏雲亂飛的天空,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用盡全力,緊緊地壓住油氈篷馬車的邊桿,讓馬車停在懸岩旁。那巨大的山岩兀自懸垂在山路上。狄公擦了擦滿臉的雨水,對站在他前面的兩個渾身顫抖,縮在蓑衣里的車夫說:「看來今晚老天爺不讓人繼續趕路了,我們權且借這篷車在此過夜。看看能否到附近的村子里弄點吃的,大伙兒晚飯都還沒吃呢!」

一位年長的車夫順手抓了塊油布披在頭上,油布片在強勁的狂風中猛烈飄動。他說道:「大人!待在這兒過夜不安全。我知道山谷里秋天風暴的厲害,這會兒才剛剛露頭呢!馬上就會有令人害怕的風暴來臨,它會把咱們連人帶車刮落到極深的山谷中去。」

「我們正停在山的高處,四周並無擋風之物。」另一個車夫插話說道,「這方圓幾十里內荒無人煙,並無農舍和村莊,在這山上只有一座舊道觀,倒也不錯。當然啦,要是您不喜歡的話——」

說話間,閃電又起,照亮了荒野山景。在這短暫的瞬間,狄公抬頭仰視參差不齊的山頭,四周朦朧陰森,聳立在山頂斜坡上的舊道觀,露出暗紅的牆頭,道觀四周除了上山的路之外,皆是深不見底的山谷溝壑。又是一陣電閃雷鳴,之後,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

狄公躊躇片刻,他捋了捋烏黑的長須,把它們捲起來,小心地塞進濕透的風氅中,然後做出了決定:「你們兩個快步上山,」他言簡意賅地說道,「去告訴道觀里的人,說是本地縣令狄仁傑經過此處,準備上山過夜,讓他們派幾個雜役下來,並帶幾頂乾淨精緻的軟轎來,把女眷和行李抬上山。」那年長的車夫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狄公威嚴地喝道:「還不快去!」

車夫無奈地聳了聳肩,領命而去。他們沿著石階向道觀疾步而上,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黑夜中,只見兩盞隱隱閃爍的油紙燈籠,在黑暗中發著微弱的紅光。

一片漆黑中,狄公沿著篷車摸索著,總算摸到了車檔。他進了車,很快又拉上了被狂風吹起的車門帘布。他的三位夫人正擠坐在車內鋪蓋上,瑟瑟發抖。此刻,夫人們拉過墊褥上的風氅,緊緊地蓋住了身體。在車廂的後半部,丫鬟們擠在包袱和箱籠中。女眷們的臉色憂慮、蒼白,每個滾雷響起,她們就相互緊縮在一起,雖然車廂里淋不著雨,但冷風能從車篷的厚簾門布中吹進來。

當狄公在一隻衣箱上坐下來時,大夫人對他說:「老爺,你不該到外面去的,看,你被淋得像個落湯雞!」

「我想去幫陶乾和車夫的忙,馬車出了點問題,他們正在加固斷裂的車軸。」狄公蒼白的臉上強帶笑容,不無擔心地說,「看來修不好了,必須重新換一根車軸。但無論如何,畢竟馬跑得太累了,也該讓它們歇口氣了!車夫說,這暴風雨才剛開始,更厲害的還在後頭。我們現在就要上山,權且在那朝雲觀里過一宿。這方圓幾十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那兒是唯一可以過夜的地方!」

「你講的就是前面那山坡上高高聳立的房子吧?我們剛才就看見了,紅牆碧瓦,煞是壯觀。記得半個月前,我們曾路過那裡。」他的二夫人也湊上來說。狄公微微點頭。

「在此過夜,你們不會感到不舒服的。」狄公說,「此座道觀乃本州府所轄地域里最大的一座聖地,許多善男信女都到這裡來供齋、祭神和修鍊,每逢道家齋日,更是香火旺盛,遊人如織。我想,他們那裡一定有上好的客房。」

他一邊說著,一邊接過三夫人遞過來的手巾,極力想擦乾濕漉漉的絡腮鬍子。「我們會住得很開心的!」大夫人說道,「上次我們在京城休養時,住在你叔父的府邸里,卻遭了搶劫,可那小小的磨難並不礙事。想象我們在這座古廟裡可能會發生的事,肯定是很有趣的!」

「或許裡面還有鬼呢!」三夫人好奇地笑著說,誇張地顫動著她那瘦削的香肩。

狄公皺緊了濃眉。

「沒什麼可多看的!」他緩緩地說,「這僅僅是一座古道觀,到了那裡,你們就待在房裡吃晚飯,不要出去,吃完飯,早點睡覺。只要車夫一修好車軸,我們就趕在明天拂曉時動身離開此地,大約在午飯前就可以回到漢源縣城了。」

「我很擔心孩子們,不曉得他們在家過得如何。」二夫人的聲音里充滿了焦慮。

「洪亮和管家會好好照顧他們的。」狄公再三向夫人們保證。他們繼續談論著家事。這時,從道觀里下來的幾個雜役已經來到了馬車旁,只聽得篷車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狄公的得力副手陶干正站在車外,見此情景,忙把他那憂鬱的長臉伸進篷車內,向狄公稟報道,為他和夫人們準備的四頂軟轎已經被抬過來了。

狄公的三個夫人和丫鬟們魚貫走下油氈篷車,坐進了軟轎。為防止路滑車倒,狄公和陶干指揮著手下差人,差人們合力滾動著大石塊,使勁頂住馬車的車輪,不讓輪子依山勢下滑。馬車夫解下了馬鞍。雨繼續下著,落在轎頂的篷布上,發出「嗒嗒嗒」的響聲。狄公和陶干步履艱難地緊隨在轎后。片刻工夫,雨越發大了,濕透的衣服粘在身體上。在猛烈的山風中,想要打開手中的油紙傘遮雨,是徒勞無功、白費力氣的。

一行人沿著蜿蜒的山路緩緩而行,忽然一條百丈深澗橫在眼前,上面鋪著幾塊青石板當作橋。當他們膽戰心驚地走過橋時,陶干若有所思地說:「大人,去年夏天,有三個年輕女子在道觀里不明不白地死去,她們一個姓劉、一個姓黃、一個姓高。大人前些時候打算親自來察訪的不就是這座道觀嗎?」

狄公聽了心下一驚,但語氣冷靜地說道:「是的,這是一塊不祥之地,我本不願選擇在此和夫人們一起過夜,但迫不得已。」

老到的轎夫們穩當地抬著軟轎,在懸岩旁一段很滑的石級路上飛步疾走,通過一片茂密的樹林,沿著盤旋彎曲的「之」字形山路逶迤而上。狄公這一撥人緊隨其後,氣喘吁吁,一步也不敢落後,渾身上下早已濕透。狄公明白,要和他們同速前進,確實為難。正在他筋疲力盡之時,忽聽得山上道觀那沉重的大門打開了,陳舊的木頭髮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總算到了!」狄公很高興,如釋重負道。他們走進了道觀的院子。這院子挺大的,四周用紅牆圍著。

轎夫們抬著軟轎,穿過道觀前的一座庭院,走上通往後院的第二段石級,在一座高聳的用黑磚砌成的山門前停了下來,輕輕地放下軟轎。此時,一群身著藏青色道袍的道士站立一旁,有的手提燈籠,有的高擎著火把,恭候縣太爺到來。

狄公一行人剛進道觀,只聽見身後那扇沉重的山門又「砰」的一聲重重地合上了,巨大的聲音迴響在沉寂的道院中。狄公一陣戰慄,冰涼的感覺忽地從頭貫穿到腳。他自忖定是剛才淋雨受寒了。

只見一個矮胖的道士跨步向前,向狄公深施一禮,語速輕快地道:「大人,貧道在此恭候大駕,歡迎蒞臨朝雲觀!貧道是這裡的執事,願伺候大人,以盡地主之誼。」

「哦,多謝!但願我等的貿然造訪不會給你們增添麻煩。」狄公有禮地說道。

「哪裡!本觀上下一片誠心,恭候大人大駕光臨。」胖道士迅速接上話來,眨了眨他那雙有點魚凸的雙眼,又道,「大人,今日恰逢本觀慶祝佳節,您的到來,更使敝觀蓬蓽生輝,令我等不勝榮幸!」

「哦……」狄公有點驚奇。

「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壽誕,又逢本觀奠基二百〇三年儀典,良辰吉日,年年慶祝,大人,您來得正是巧了。」

「我倒不曾知道有如此喜事,恭喜了!祝貴觀年年昌盛,時時興旺!」狄公拱手相賀。一陣冷風穿過山門,狄公擔憂地瞧著他的夫人們,只見她們凍得瑟瑟發抖,正在丫鬟的攙扶下,從轎上走下來。於是,狄公對胖執事簡短地說道:「風起天涼,道長能否帶我們去客房?我們要儘快換下濕衣裳。」

「當然,當然!」胖道士卑恭有禮地連聲答道,「請隨我來!」當他帶著狄公一行人進入一條狹窄幽深的通道時,他接著道:「本道觀走廊、台階很多,希望你們不要介意。貧道會帶你們繞過它直到東樓,雖然樓梯頗多,但至少能遮擋廊外風雨,以免淋得更濕!」

胖道士說罷便往前面走去,手裡提著盞紅紙燈籠,燈籠提得很低,盡量靠近地面,使緊跟在後的狄公和陶干能夠看得見腳下階梯,以免踏空。一個小道士緊跟著他們,手裡拿著燭台,燭光閃忽,女眷們跟在後頭,六個雜役扛著箱籠,跟在女眷的後面。他們小心地向前跨上一段階梯,轉過一個彎角,那裡一片寂靜,聲息全無,全然不聞室外呼呼的風雨聲。

「這牆一定非常厚實!」狄公輕聲地對陶干說道。

「道士們深知如何修建這座道觀,他們才不在乎花多少錢!」當狄公他們開始登上另一段階梯時,陶干又加了一句,「可道觀里的樓梯造得也忒多了!」

當他們登上二層多高的樓梯時,道長推開了一扇沉重的廊門,他們走進了一條長而陰冷的走廊,廊頂粗大的樑上掛著幾盞搖搖晃晃的燈籠,橫樑因年代久遠而發黑。他們的右邊是一面無窗粉牆,左邊是一排狹長的高窗。在這裡,他們又聽到了暴風的呼嘯聲。

「我們現在正在東廂房的三樓,」道士解釋道,「左邊的樓梯直通樓下的大廳,如果大人細聽,您定能隱約聽見美妙的戲樂聲,因為此刻優伶們正在那裡演戲呢!」

狄公止步,傾耳細聽,果然能隱隱約約地聽到絲竹鼓鳴聲從樓下飄來。但不久,一陣疾雨驟至,打在窗板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掩蓋了微弱的戲樂聲。風毫無顧忌地吹著,狄公暗自慶幸大家都進了道觀,躲過了這場暴風雨。

「繞過這個樓梯拐角向前,」胖道士繼續用他那快速的語調簡略地說道,「那便是大人的客房,貧道相信您住在那裡一定會感到很舒服的。現在,貧道叫人將您的隨從帶到樓下的房間里去,那裡還有其他的客人。」他邊說邊向其他的幾個小道士打了個手勢,小道士提著燈籠,按照執事的吩咐,帶著這群隨從繼續向前走去。

狄公掃視了一下四周,看見夫人和婢女們正走過來,他才放心地繼續跟著道長往前走。

突然,一陣特別猛烈的風將走廊左邊的一扇木窗吹開了,冰冷的雨順著風勢打了進來,狄公有點惱怒地抱怨著風雨。他靠著窗檯,探身向外,抓住搖晃的窗扇,想把它關上。但在這一瞬間,他站在窗前,呆若木雞。

對面樓房牆上的窗戶打開了,離狄公所在走廊僅半丈多遠。狄公的眼光落在一間燈光昏暗的房間里,只見一個戴著鐵盔、穿著鎧甲的寬背兵士,正試圖擁抱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那女子用右臂遮著臉,而左臂只剩下參差不齊的半截斷肢。只見那兵士放下了她,那女子背對著牆仰面跌倒。狄公正想細看,突然,一陣狂風吹來,竟把狄公手裡抓住的窗閂也震開了,窗戶頓時失去控制,被風猛吹著,「砰」的一聲,又關上了。狄公站在那裡躲閃不及,被窗板擊中臉部,一陣劇烈的疼痛。他揉了揉眼睛,忍痛重新推開窗,定睛再望時,什麼都沒有看見,一切都隱於夜色中,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只有密如簾幕的急雨,籠罩著對面那座神秘的塔樓。

等到狄公扣緊窗閂時,陶乾和胖執事已來到他的面前,幫他緊緊系住生鏽的鐵鉤。「大人!您應該讓貧道來做這些事的,怎敢勞動您的大駕!」執事誠惶誠恐地說。

狄公沉默了一會兒,等到女眷們從他面前走過後才問執事:「那邊是何建築?」

「只是一間儲藏室,大人……」執事回答,欲言卻止,又道,「我們最好——」

「剛才我見那裡的窗戶開著。」狄公直截了當地打斷了他吞吞吐吐的話語,「但有人很快又將它關上了。」

「窗戶?」執事驚訝地問,「大人一定是看花了眼!儲藏室這一面是堵實牆,從未見過什麼窗戶。大人!請往這邊走!」

狄公默默地跟著道觀執事沿著走廊,繞過一個又一個的拐角往前走去。他的額頭隱隱作痛,眼睛乾澀發紅,很明顯,他肯定發燒了,而且燒得厲害。他懷疑剛才窗口所見的那幕奇景,會不會是因為發燒而眼花了?況且,他僅透過灰暗朦朧、密如簾幕的急雨,匆匆地瞥了一眼,「定是幻影!」他心裡暗想。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渾身發燙,於是迅速地向陶干使了一個眼色,但陶干無動於衷,看來,他並沒有注意到狄公的暗示。

狄公只得借口道:「陶干,你最好去房內準備一下要替換的衣服,準備好了就回來。」

胖執事聞言,知趣地躬著身,點頭哈腰地離去了。陶干跟著狄公又回到了樓梯旁。

樓梯旁邊是一間很大的更衣室,幾位女眷正在此忙碌著。狄公的大夫人指揮著丫鬟們準備打開箱籠,另外兩位夫人也忙不迭地監督著雜役,他們正在生火。屋當中的青銅火盆里,一堆木炭燒得通紅,空蕩蕩的房間里才有了一絲暖意。丫鬟們收拾著濕衣服,要把它們烤乾。狄公看了一會兒,見無事可做,便獨自踱步到隔壁的卧室里去了。

這是間非常寬大的屋子,內中僅有幾件笨重而堅實的陳舊傢具,式樣古樸,儘管屋內拉上了厚厚的織錦窗帘,狄公還是能聽到窗外的暴風雨聲。靠後牆有一張巨大而精緻的木床,厚實又古色古香的綢緞帷幔從精雕細刻的黑檀木華蓋上垂下,華蓋高聳,幾近屋頂的橫樑,頗有氣派。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他還看到了一個黑檀木做成的梳妝台,梳妝台的旁邊有一張小茶几,四周放著四把紅木圓凳。此外,除了一隻大的青銅火盆外,房裡就沒有其他家什了。地板上鋪著一塊厚重且褪了色的舊棕色地毯,房間看上去並不十分華麗,但狄公心裡尋思,在這寒冷的風雨之夜,當火盆里燃起熊熊火焰,所有的蠟燭都在黑暗中點亮,給房中帶來溫暖的感覺時,的確是相當不錯的了。

他拉開了大床四周的帷幔,道觀執事已為他和三位夫人提供了一間十分寬敞的房間。按照自己的習慣,他不喜歡大家都擠在一個房間里睡覺。平時在家裡,每位夫人都有自己單獨的卧室,他或者隨便到哪位夫人房裡過夜,或者喚一位夫人到自己的卧室來。他在生活中堅守著儒家的倫理道德觀,認為這是唯一合適的安排。他也知道,不少丈夫和其所有的妻子一起睡在一間卧室里,但狄公認為這是一種壞習慣,那會貶低婦女的自尊心,並不會帶來和諧美滿的家庭生活。然而,現在是在旅途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切只好將就些了。他走回更衣室,走廊里吹來一陣冷風,他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快來換上這件夾袍!看您凍成這樣。」大夫人心疼地說著,把夾袍遞給了狄公,又輕輕地加了一句,「我想給這些雜役一點賞錢,您看,好嗎?」

「最好不要。」狄公對大夫人耳語道,「我們明天啟程離開這裡時,送一些禮物給道觀就行了。」然後,狄公又放大了聲音說道:「這夾袍還不錯!」

二夫人見他進來了,趕忙迎上去,幫他換上剛剛在火盆上烤乾了的外袍。

「將我的那頂新帽子拿來!」狄公對二夫人說,「我現在必須下樓去和道觀道長打個招呼,寒暄幾句。」

「快去快回,」大夫人說,「我們還要一起喝茶、用膳,而且你最好早點歇息。你的臉色看上去很不好,或許寒熱又加重了,早點回房安睡吧!」

「我會儘快回來的。」狄公向夫人們保證。他接著又對大夫人說:「你的話是對的,我感到渾身不舒服,一定是發燒得厲害。」他繫緊了長袍上的黑色腰帶,然後向外走去,夫人們送他到了門口。

陶干正在長廊拐角處等著狄公,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青衣道童,手裡提著盞燈籠。此時的陶干已經換了一副模樣,本來就瘦削的身體,卻穿了一件又長又寬且褪了色的藍色長袍,頭上戴著一頂陳舊的黑色絲絨小方帽。

當狄公和陶干正要進入通往樓梯間的拐角時,小道童迎上來,對狄公恭恭敬敬地說:「大人,本觀道長正在樓下會客廳里恭候著您呢!」

狄公聞言,止住了腳步,說:「我們現在就到他那裡去。」

他在原地停住,側身聽了一會兒,雨聲似乎比先前小得多了。狄公鬆開了窗戶的鐵閂,剛才從這個窗口,他曾看見過令人猜疑的神秘景象,而現在只有幾滴雨絲,從窗外漆黑的夜裡飄進來。在他視線的正前方,只看見一堵嚴嚴實實的青灰色牆矗立在那裡。灰牆的上層是兩扇氣窗,下面同幽深的井池相連,這井池把兩座樓分開了。窗外黑黝黝一片,不時滾過一聲聲悶雷。狄公關上窗戶,漫不經心地對小道童說:「鬼天氣!好吧,現在帶我們到對面的儲藏室去看看!」

小道童十分驚訝,瞪大眼睛,充滿疑慮地對狄公說:「到那裡還要走好長一段路呢!我們首先必須下二層樓到達長廊,因為長廊連著兩座樓房,然後,我們必須往上走,再走二層——」

狄公不耐煩地打斷了道童的話:「休要啰唆,快快前面引路。」

陶干向狄公使了一個好奇的眼色,看著狄公那毫無表情的臉。陶干無論如何都想弄個清楚,忍不住想問幾個問題,他的嘴唇微微蠕動,但話語到了嘴邊,始終沒有出口。

他們默不作聲地走下了幽暗的樓梯,道童領他們穿過一條狹窄的通道,然後又七繞八彎地上了樓梯間,在樓梯間的上面是一層平台,平台下方是一塊很大的方形井池,一股濃郁的天竺香氣味,透過掛在井池四周的格子簾帳隨風飄送而來。

「下面就是道觀的中殿。」小道童解釋道,「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和大人您居住的東廂房一樣高。」他們繼續往前走,在進入一條細長的彎道時,小道士又補充道:「從這裡往前一直通到儲藏室。」

狄公站住不動了。他若有所思地以右手習慣性地反覆捋著那光滑墨黑的長須,雙眼炯炯有神地直盯著長廊右麵灰牆上的三扇高窗,這高窗的窗檯離地僅有二尺來高,窗外就是幽深的井池。

門沒上鎖,小道童甚為費力地推開了儲藏室那扇沉重的門。他們走進了這間長方形、感覺十分壓抑的房間,兩支蠟燭的微光照射在室內亂七八糟堆放的箱籠、包袱上。

「為什麼這裡點著蠟燭,卻不見人?」狄公問道。

道童回答道:「大人,今夜道觀里請來了一個大戲班,來這裡拿道具、衣物的優伶特別多,此外,為籌辦道觀慶典而來辦事的雜役,進進出出的人也明顯增加。平時則不點蠟燭,也無閑人來此。」他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指了指左邊的那堵牆,牆上掛滿了一排排大型的木製面具和華麗的織錦絲綉戲袍。右邊的牆旁,則完全被一排木架佔據,木架上插著演戲用的戟、矛、叉、旗杆和其他在演道教酬神戲時所用的演出器具。狄公還注意到,房內竟沒有一堵牆上有單扇的大窗,只是在背對他們的后牆上,有兩扇很小的氣窗。他估計這兩扇氣窗一定是面朝東方,也就是道觀的外牆了。

狄公轉過頭,命令道童說:「你去門外稍等片刻。」

待道童出去,陶干已將這不大的儲藏室搜索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因此正鬱鬱不樂地玩弄著左臉肉痣上長出來的三根長毛。他壓低了聲音問狄公:「大人,你看這個儲藏室有什麼名堂?」

狄公此時才告訴他,剛才他從對面客房外的走廊向窗外望時,曾親眼看見這間房裡發生的離奇情景。

「執事已經注意到了。」狄公斷定說,「面對我們居住方向的儲藏室的牆上沒有窗,就這一點來說,執事說得是對的。但對於這裡所發生的事,我難以想象。那個裸體女子一定是在前些時候失去左臂的,因為我發現儲藏室內並沒有任何血跡。如果當時可能的話,我寧願衝過來找她,立刻向她問個清楚。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了。」

「是的。」陶干說,「不過,要在這個道觀里發現一個斷臂女子,也不會太困難,因為沒有人能夠隨意進入這座道觀。大人,您能從儲藏室里所有的堆放物中看出什麼端倪嗎?」

「不,暫時還不能夠!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只是快速地瞥了一眼嗎?」狄公焦躁地說。

「不打緊,既然已經出現過了一次,無論如何,這案子一定是發生在這間儲藏室里。」陶干有點興奮地說道,「我去檢測一下牆的厚度,或許牆上真有一扇窗,不過是被人用矛、戟和旗幟等雜物掩蓋了,或許還有一扇暗窗隱藏在牆后的什麼地方。」狄公跟陶干一起在房裡到處搜索,忙著尋找可能被隱藏起來的窗戶。陶干扯開牆邊上滿是灰塵的絲綢旗幟,推開亂插著矛和戟等器械的木架,兩眼一眨不眨地在亂物中尋找。偶爾,他會用他那堅硬的手指關節敲敲牆面,側耳聽聽是否為空牆?他快速而有效率地在室內到處走動,認真工作,因為這些都是他的分內活。他明白,這是他的本分,也是他的職業。

說起陶干,倒是一個頗有來歷的人物。他原先是一個四處流竄的騙子,一年前,就在狄公剛接任漢源縣令不久,他陷入了困境,是狄公把他從對他不利的處境中解救出來的。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陶干這個昔日詭計多端、到處行騙的江湖浪子,卻在狄公的教誨下,改正了不良的習慣和到處流竄的生活方式,幡然醒悟,改邪歸正,跟隨狄公,當上了一名衙役。由於他具有黑道的背景,對各種犯罪行為有廣泛的了解,在尋找秘密通道、確定暗室位置、打開複雜的鎖具方面,更有特別的技巧。他還有一項特殊的本領,就是能頑強地跟蹤、追捕每個官府緝拿的逃犯!陶乾的這些本領,助狄公解決了不少疑難案件,頗得狄公賞識。

此刻,狄公放心地讓陶干在儲藏室里檢查牆壁,自己獨自沿著房內左牆,小心翼翼地穿過堆在地上的箱籠、包袱,四處搜尋。他望著牆上亂七八糟的戲裝,皺起了眉頭。看來,他非常厭惡那些怪誕的假面具,而那些面具也似乎正在向他擠眉弄眼。狄公詛咒著,這些話既是對他自己,也是對陶干說的:「這真是匪夷所思!道教真是一種古怪的教義。我們已經有了孔聖人的智慧和其簡單清楚的教導,為何還需要這種神秘兮兮的假面啞劇和豪華煩瑣的宗教儀式呢?我等只能這麼認為:道教原本就是我們自己的宗教,是土生土長的,而不是從蠻荒的西域引入的,如佛教。」

「我推斷,道教信徒所做的一切,包括設立道觀,舉行各種儀式等等,都是為了能夠和佛教那幫人競爭。」陶干評論道。

「哼!」狄公有點氣憤。他覺得他的頭又痛了,儲藏室里潮濕的空氣甚至穿透了他的夾袍,讓他感到一陣透骨的陰冷。

「大人,快來看這兒!」陶干突然驚呼起來。

狄公連忙轉過身來,走到陶干身邊,抬頭察看。只見陶干一把扯掉了掛在對面牆上的那幅華麗的絲綢旌旗,在這個房間最隱秘的角落裡,有一隻古色古香的大櫥,在大櫥靠著的這一面牆上,雖然滿是灰塵,但細心的人仍然依稀可辨認出一扇窗的輪廓線來。

兩人默不作聲地注視著這面牆,陶干看到狄公冷峻淡漠的臉色,頓時有點不自在,遂故作穩重地緩慢說道:「原來這裡確實有一扇窗。從牆痕來看,它一定是很早以前就被人用磚砌起來了。」

狄公看上去微微有些吃驚,他用沉悶的聲調對陶干說:「這扇窗在這棟樓的拐角附近,這就表明,它正好同我剛才站在走廊里倚窗瞭望的位置相對。」

陶干敲了敲那有窗痕的牆面,毫無疑問,這是一堵實心牆。他從腰裡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尖在牆上磚縫處撬弄著,窗子完全被磚封住了,不露一點縫隙。陶干仍不死心,用刀尖順著窗的輪廓線劃出了一條凹槽,然後使勁想把刀插入,仍然毫無結果。他窘困地搖了搖頭,猶豫了片刻之後,沒有把握地說道:「這道觀非常古老,大人,我經常聽人說,老房舊廟中常有一些神奇的、令人不可思議的事情,會在特定的時候發生,特別……像這種地方,更會出現怪事。很久以前已經消逝了的怪異景象,會在某個時刻重現,此外……」他的聲音漸漸減弱。

狄公陷入了沉思,雙手遮蓋著緊閉的雙眼,緩緩地說道:「我適才從窗口見到的那個士兵,確實穿著現在已經廢棄了的盔甲,據我所知,一百多年前的士兵穿的就是這種盔甲。真是奇怪!陶干,非常的奇怪。」狄公注視著磚牆,想了好長一段時間,仍不得要領。

忽然,他若有所思,雙眼直盯著陶干,說:「我注意到一個特別的現象,那一堆掛在牆上的戲服中,有一套戲服同我剛才看見得非常相似,對!就是那套!」他說著,朝那套戲裝走去,這套用生鐵澆鑄而成的護胸鎖子甲片上,好像盤踞著一條龍,懸挂在一排形似狡猾魔鬼的面具下面,戲服的旁邊還懸挂著一副鐵手套和一把抽去了長劍的空劍鞘。

「看看靠近頭盔周圍的全套戲裝中有沒有缺少什麼?」狄公繼續說。

「大人!這裡的服裝大部分都是不成套的,只是些零星的單件。」陶干回答道。

狄公不聽陶乾的解釋,他繼續說道:「我未能看見那個男子當時穿什麼衣服,但我有一個印象,他好像穿著深黑色的服裝,身材魁梧,後背寬闊,特別是他的個子很高。嗯,是這樣的。」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又用驚訝的眼光注視著陶干,說:「哦!可怕的老天!我該不是看見鬼了吧,陶干?」

「我去量一量窗檯壁龕的厚度,看看裡面有何名堂?」陶干說道。

當陶干去測量時,狄公儘力繫緊夾袍,裹緊身體。他感到身體在發冷、顫抖。他從袖中抽出了一條手巾,擦了擦從紅絲密布的眼睛里流出的幾滴淚水。他很快就明白了,這可能是因為感冒發熱所致,他所看到的或許真是幻覺。

陶干測量完畢,迴轉身對狄公說:「這牆的確很厚,將近四尺,但還不至於厚到能在裡面設有暗室,供男女尋歡作樂之用。」

「嗯,你說得很對,這裡不可能有夾牆。」狄公冷靜地說道。

他轉過身,兩眼緊盯著那隻古色古香的大木櫥。這是一隻黑漆雙門櫥,門的正面裝飾著一對金龍,雙龍騰空,相對而飛,四周是五彩祥雲,當中還有一個陰陽太極圖符。他推開那扇沒有上鎖而空掩的櫥門,櫥裡面除了一堆摺疊整齊的道士衣帽外,別無他物。看著這對奔騰欲飛的天龍,狄公似乎想起他曾在後牆上見過它。

「真是古代絕妙的精品,」他對陶干說,然後又嘆了一口氣,說道,「好了,我想在這段時間內,我們最好把這一切一股腦全忘掉,忘掉那詭異的一幕,忘掉我們的胡思亂想,踏踏實實地考慮一下當前的問題,即那三個女子去年怎麼會死在這座道觀里。記住,我們要考慮的是去年而不是一百年以前!你還記得那三個女子嗎?據他們說,其中一個姓劉的在此病逝,姓黃的自殺,而姓高的卻遇上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故。我要利用這個機會問問道觀道長關於這些案件的情況,我們走吧!」

當他們走出儲藏室,來到門外走廊時,卻看見那個小道童一動不動地貼門而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曲折幽暗的走廊,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什麼。看著他那張蒼白的臉,狄公驚奇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我……我想,我看見有人正在那裡窺視著拐角周圍的情況。」小道童結結巴巴地說。

「是嗎?」狄公氣惱地說道,「你自己不是說這裡整天有人進進出出的嗎?看見一個人又何必大驚小怪!」

「不,那是一個兵卒!」小道童訥訥地道。

「是個兵卒?」狄公驚覺地問。

小道童點點頭,他又十分警覺地聆聽了一會兒,並無什麼聲音,才壓低了嗓音告訴狄公:「一百多年以前,許多義士聚集在這裡謀事,這伙叛逆者佔據了道觀,並在觀里築堡設壘,他們的家屬也跟來了,與之並肩戰鬥,生死與共……之後,軍隊來了,把他們全部殺死了,男人、女人、甚至小孩。」道童看著狄公,眼裡充滿了恐懼,繼續說道,「打那以後,人們就在傳說,每逢暴風雨之夜,就像今晚,他們的鬼魂就會出來遊盪,所有那些毛骨悚然的場面還會再現……您聽見了什麼嗎?大人!」

狄公側耳細聽。「只有雨聲!」他有點不耐煩地說,「帶我們下樓去吧,這裡正處風口,有股冷風。」

小道童帶著狄公和陶干通過迷宮般的長廊通道,下了層層拐彎的樓梯,來到了東樓的底層。樓梯下是一個特殊的拐角,兩旁是高大的紅漆圓柱,柱上雕刻著非常精緻、光彩奪目的木刻圖案,表現了神龍騰雲駕霧的生動形象。由於多年來道士們穿著氈鞋無數次地走過這裡,所以地板被磨得鋥亮。當他們到達殿堂前,狄公對陶干說:「我和道長談話時,你去找胖執事,告知他,我們篷車的車軸已斷裂,能否請他們幫忙修理,或者乾脆把它換掉,這事今晚須做好!」說著,他又對陶干低語了幾句,「儘力想法子從胖執事那裡或其他僧人手中搞到一張這座詭譎道觀的詳細樓面布置圖。」道觀的客廳位於殿堂入口處附近,當小道童帶領狄公他們進入客廳時,狄公滿意地感到客廳里非常暖和,屋內的銅火盆里有許多燃燒的炭,從牆上懸挂下來的奢華織錦窗幔阻止了冷風的侵入,使屋內保持著溫暖。

一個身材瘦長的男子見狄公他們進來,忙從后廳精雕細刻的盤龍太師椅上站起,腳踩著厚實的地毯,向前迎了過來。這是個形象端莊穩重的男子,他穿著修長的黃緞子道袍,頭上戴著高聳的黃色巾冠,配著紅色流蘇,從背後垂下,十分瀟洒。因他手裡拿著一根神仙拐,看起來似乎比本人更高一些。當他向狄公致意時,狄公注意到這個道長有一雙好奇、暗藍灰色的眼睛,這雙眼睛好似在凝視著什麼,一動也不動,似乎和他拉長而嚴峻的臉一樣。道長臉上除了一小撮山羊鬍和淺淺的鐵青色絡腮鬍外,倒也平滑。

他們坐在書桌旁邊的高背椅上,而在屋角的一張紅漆八仙桌旁,小道童正忙著準備茶水。

「本縣夜至道觀,有煩道長了。」狄公剛坐下,先寒暄了幾句,「我等來此借宿,恰逢道觀重大節慶,應該還有許多客人要住在觀里,我非常擔心,不知是否會給道觀帶來諸多不便?」

道長用他那獃滯的雙眼盯著狄公。儘管在與道長雙目的直接對視下,狄公對其卻有一種奇怪的印象,因這種印象源自內心,所以狄公表面上不露聲色。

道長揚起了他那長長的、彎曲的眉毛,用低沉乾澀的聲音答道:「大人的到來並不會給我等帶來不便,因為敝觀東側的二樓和三樓共有四十多間客房。當然,這些房間並不怎麼豪華,特別是在接待像大人如此高貴的客人時,更顯簡陋。實在是慚愧之至。」

「我的客房甚為舒適!」狄公急忙向道長說道。道長淡淡一笑,小道童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著熱茶獻給狄公。狄公的頭現在依然感到陣陣疼痛。他覺得現下很難三言兩語將一般有禮有節的日常客套話表述一番,便決定直截了當地點明:「本縣來漢源任職后,便極想來這著名的道觀一游,可惜一直無緣。不知為何,過去整整一個夏季,緊急公務、諸般要事一直不能讓本縣脫身漢源縣城。今日有緣來此,除了領教仙道玄密並細賞此座有名的古建築外,我一直想尋機向道長請教一二。」

「貧道當竭盡所能。不知大人需要了解什麼?」

「我倒很想知道一些關於去年發生在此地的三件命案的情況,」狄公說,「以便使我儘早完成這宗遺留的案件。」真智道長聽罷,輕輕地向小道童揮了揮手,示意他離去。

當房門輕輕關上,房內只剩他們二人時,真智道長微微一笑,卻明顯地帶著一種否定的口吻說:「敝觀雖略為破舊,卻也有上百個道士居住在此。大人,且不說觀里眾多的雜役道童,及每天來這裡燒香求願的俗人信徒和偶爾來此的客人,這人來人往,終年繁忙無暇,正所謂眾目睽睽,豈有命案!但須知,人命從於天,遑論生病、死亡,所謂生死無常。就此而言,道觀這裡也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樣。不知個中有何特別的亡靈能引起大人您的注意?」

「嗯,是這樣的。」狄公回答,「我徹底檢查了本縣所有的堂審案卷,發現了道觀報到漢源縣城死亡名錄案呈的副本,原來此案涉及由外進入道觀的三名女子。我收集到一些情況,說她們去年來此,作為女修道者,居住在觀里虔誠修道,後來……」狄公一面說著,一面觀察道長的神色,當他看到道長緊鎖眉頭時,便放緩了嚴肅的臉色,帶著些許微笑說,「我已忘了她們的名字和其他特殊的細節了,我本該在來這裡之前就去查清她們的身份和詳情的。但是,因為我這次匆匆來此,十分偶然,故而……」狄公說到一半打住了,期待地注視著他對面的道長。

真智緩慢地點了下頭,似乎同意狄公的話。

「貧道已知大人指的是哪件案子了。是了,去年確有三個年輕的女子從京城來此習道,一個姓劉,來此不久后就在道觀中病倒了,孫天師親自為她把脈治療,但說到此,他戛然而止,雙眼注視著門口。狄公急忙轉過臉去,看看究竟是誰進來了,但是他只看到影子一晃,門又被輕輕地關上了。

「這些無禮的戲子!」真智道長有點氣憤地解釋道,「他們甚至不敲門就闖進屋內。」他注意到狄公驚訝的眼神,便很快回過神來,繼續扼要地說道:「通常,我們僱用一些戲班的戲子來道觀和道士們一起慶祝節日,主要是雜技、雜耍和戲法之類,並表演其他一些輕鬆的遊藝節目,這對活躍道觀的節日氣氛的確很有幫助。當然,他們對道觀中的規矩和習俗並不十分明了。」他說著,氣憤地用手杖敲打著地板,最後加了一句:「下一次我們將取消這些娛樂性的表演。」

「是的,」狄公頗為贊同地說,「現在我記起來了,那個姓劉的姑娘死於長期的不治之症。請允許我問道長一個問題,是誰為她做最後的病情檢查的?」

「道觀的執事,大人,他是道觀里最擅於醫治疑難病症的高手。」

「我明白了。不是還有另一個死於自殺的姑娘嗎?」

「那真是一個悲慘的事件。」真智回答道,不禁嘆了口氣,「說起這名姑娘,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女子,但她在感情和內心上又是一種非常容易激動、敏感的人。她常常沉浸在一種瘋癲的幻覺里。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接受她進入道觀,但因她甚為渴望入觀,而且她父母也堅持……一天,黃姑娘情緒異常激動,就服毒自盡了,後來她的屍體被抬回了她的老家,葬在家鄉的土地上。」

狄公點點頭,又問:「那麼第三個呢?我似乎記得她也是自殺的,是嗎?」

「不!」真智正色道,「高姑娘之死是一場不幸的事故。她也是一個才華出眾的女子,對道觀的歷史深感興趣,還時常走訪名山古剎,尋訪廟宇和附近的建築。有一次,她正斜倚在東南塔樓最高一層的樓台欄杆上,突然,欄杆向外折斷,她不幸掉進了道觀東側外的萬丈深淵中,就此命歸黃泉。」

「難怪卷宗里沒有關於高姑娘屍體檢視的屍格。」狄公插了一句道。

道長悲傷地搖了搖頭。「是的,大人,」他緩慢地說,「最終,高姑娘的遺體還是沒被找到。在峽谷的澗底,有一條一百多尺深的石裂斷縫,不要說去找人了,甚至沒有一個人能夠成功地下去探險。」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狄公發問:「高姑娘不幸掉下去的樓台是否就是儲藏室所在的樓上?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它恰恰就在東廂房的對面,正好面對著我客居的房間。」

「的確如此。」真智呷了一口熱茶。很明顯地,他不想再談下去,該是結束談話的時候了。

但狄公紋絲不動,始終沒有離開的意思。他泰然自若地撫摩著長髯,然後又問道:「貴觀是不允許道姑永久居住的,是嗎?」

「是的,幸好我們如此做了。」真智淡淡一笑,說道,「在道長這個位子上,即使沒有那些雜事,我的職責也夠沉重的了。不過,由於本觀在州府享有很高的聲譽,因此許多人都渴望自己的女兒能進入道觀修鍊,所以堅持要求道觀准許她們在此住上一段時間。」

狄公猛地打了個噴嚏,他用一條白綢手絹揩了揩他的鬍鬚,然後用一種愉快的語調說:「非常感謝道長的說明!當然,你應該明白我的提問只是出於一種形式,我絕不認為這兒曾發生過違法的事情。」

真智窘困地點了點頭,狄公喝乾了茶,停頓了一會兒,重新拾起話題道:「剛才你提到了孫天師,那太巧了,他該不會就是知名學者和文人孫明吧?我記得他數年前一直在皇宮裡任太子太傅一職,是不是這樣?」

「的確如此,大人!觀中之人有過任太子太傅一職的經歷,對本觀是很大的榮耀。正如您所知,孫天師曾擔任京都府尹多年,直至他的兩個妻子相繼去世,他才從那職位上退下來,然後被皇上委任為太子太傅。當他離開宮中時,他的三個兒子均已長大成人,並陸續進入官場。因此,他決定退出官場,在今後的歲月中專心致力於道藏玄學的研究。很幸運的,他選擇了敝觀作為居住修鍊之處,而且在這裡已經住了兩年了。」他慢慢地點了點頭,繼續用滿意的神情說道,「成為太子太傅的確是無上的榮譽,他卻遠離塵世,來到了朝雲觀。他來這裡后,對一切都展現出無限的興趣,也定期參加我們的法事。可以說,孫天師對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很精通,從不吝於給我們有價值的建議。」

狄公的反應似乎有點沮喪。他想向這位高人做禮節性的拜訪,便問道:「孫天師居住在道觀的哪個地方?」

「他住在西南塔樓,房間隨他挑選。大人,您不久就可以在大廳里見到天師了,因為他正在那裡觀看戲班的演出。大人在那裡還可見到包夫人,她是京城來的一名寡婦,幾天之前來到這裡,伴她來的還有她的女兒,小名叫白玫瑰。她也有出世之念。大人還可見到秀才宗笠,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他住在這裡已經十多天了。這些是我們僅有的一些客人。其他客人則因天氣惡劣,而取消了他們的來訪。除此之外,尚有關來戲班裡的那一批人。當然了,大人對這些卑下的戲子是沒有興趣的。」

狄公不快地擤了擤鼻子。世人大都認為戲子是一種名聲不好的職業,因此,不論男女優伶,或多或少都被世人遺棄了。他期望道長能對戲子有更多的同情,便說:「我認為,優伶表演節目,提供廉價的娛樂來迎合大眾,因而令百姓的生活更具生氣。況且,歷史劇也能把我們偉大民族的歷史告訴人們。順便說一句,你們道教的酬神戲還缺少這些優點呢!」

道長僵硬地說:「我等寧可酬神戲有更多的寓言作用,也不要它只具歷史說教的性質。這些戲蘊含著遠播至理,同一般的戲劇表演相較,一點也不遜色。」為了挫狄公的銳氣,道長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說:「我當下仍希望大人別以為它們完全缺乏歷史趣味,這些面具和戲服是一百多年前在道觀里製成的,自古以來,它們便甚有價值。請允許我現下就帶大人到大廳去,戲演了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末幾齣了。此後,在飯廳里還準備了簡便的膳席,希望大人能賞光。」

狄公過去幾乎不可能去赴道觀、廟宇的正式宴會,但是,作為朝雲觀所在轄區的官長,他也不能推卻。因此,狄公欣然同意,爽快地說道:「本縣很高興接受邀請。」

於是,他們站了起來,由道長帶路,向門口走去。他們推開殿門,走出了客廳,道長迅速地掃視了四周,便走到半明半暗的拐角。那裡一片寂靜,連個人影也沒有。他放心了,好似解脫了一般,遂恭恭敬敬地引導狄公走向那高大的雙扇門。

他們剛跨進道觀里那雄偉寬敞的大廳,便迎面撲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鑼鼓鐃鈸聲,隨後就是琵琶、笛子等絲竹樂器的演奏聲,旋律激昂、聲音嘹亮。樂隊里所有的絲竹管樂齊鳴,奇聲異響在大廳里奏鳴。樂手們坐在大廳前左側的一個小平台上,正在起勁地演奏著。大廳上的房梁皆因年代久遠、歷經煙火熏染而變黑,大廳中有許多高大厚實的紅漆圓木柱,支撐著大廳的屋頂,整個建築雖然陳舊,但十分堅固。大廳里的上百個道士笑盈盈地並排坐在紅漆柱中間的最佳位置上,喜滋滋地看著戲,十幾盞明晃晃的紙燈籠把道士身上的黃道袍照得光彩熠熠。

當真智道長領著狄公,沿著人群中空出的一條小道走向大廳后靠近戲台邊上的一個小平台時,道士們紛紛恭恭敬敬地起身,向他們致意。真智道長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坐下。他請狄公坐在他右邊的一張雕花檀木椅上,自己則坐在狄公旁邊的那張高背椅上,左邊另一張椅子則空在那裡。

有小道士前來稟告,說孫天師已離開居所,很快就會來的。真智點了點頭,吩咐小道士取些水果和點心來招待客人。

狄公一邊興緻勃勃地看著台上正在表演的精彩節目,一邊打量著大廳周圍的環境。只見戲台周圍放著一排閃亮的紅燈籠,戲台中央則放著一把醒目、華麗的木製靠背椅,椅上坐著一個漂亮、莊重、文雅的女子,綉裙彩帔、紅綠相映,身上佩戴著金光閃閃的首飾,明麗眩目。她那高聳的假髮上珠冠瓔珞,給人雍容華貴的印象。在她交疊的兩手中間,還持著一方玉笏。很明顯,她便是民間傳說中的西王母娘娘。

戲台上昂首挺立著八個神仙,七男一女,個個穿著華麗,披著絲綢繡花彩袍,在西王母座椅前翩翩起舞,鼓樂齊鳴,既莊嚴,又頗有韻律。這戲台上神氣飛揚的八仙,是道教諸神中最有名氣的八位仙人,顯示了群仙對西王母的尊崇。

「這兩個演戲的女子都是道姑扮的嗎?」狄公問道。

「不是!」真智回答道,「演西王母的那位女子是關老大戲班裡的女優伶,名喚丁香。待會兒在戲場間隙之際,她還要表演一套雜技節目,如走鋼絲、頂碗、變戲法和轉茶碟等。那個扮演仙姑的是戲班頭關老大的妻子。」

看了一會兒台上的節目,變化不大,狄公覺得索然無趣,從他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他已不想再看下去了。他的頭有點痛,手腳也感到陣陣冰冷。但出於禮節,他還端坐在那裡,眼神卻轉移到了觀眾身上。他左顧右盼,特別注意到戲台另一側有一可供看戲的包廂,這個包廂三面被帷帳圍著,正面對著戲台,因此,大廳里的其他觀眾就看不見裡面坐著的兩名女子:一個是非常豐腴的中年婦人,珠光寶氣,妝化得十分濃厚,身穿漂亮的黑色碎花錦緞衣裙;另一個則是年輕的姑娘,也是一身黑衣打扮,不施粉黛卻體態俊俏,五官端正秀麗,水靈靈的雙眼似有無限深情,不過,她的眉毛比一般女子的要濃黑一些。這兩名女子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戲劇演出。

真智道長看出狄公有點疑惑,便向他解釋道:「那帷帳中坐的便是包夫人和她的女兒白玫瑰。」

台上八仙正簇擁著西王母娘娘緩緩退下,兩個侍童打扮的小道士將他們領到後台去。雖然幕布沒有拉上,但樂聲已止,此劇業已演畢。大廳里只安靜了片刻,隨之而來的是震耳欲聾的鑼鼓聲,久久地回蕩在大廳之中。台下觀戲的眾道士中不由得響起一陣陣嗡嗡的讚歎和評論聲。狄公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他想,一定是這陰冷可惡的穿堂風在作祟。

「真是妙不可言!」他有口無心地說著,雙眼卻關注著大廳外走廊拐角處的情況。狄公看見陶干正向大廳走來,他輕快地來到狄公坐處,俯身在烏檀木椅背上,悄聲耳語道:「大人,那個胖執事很忙,不肯和我說話,但我找到了道觀里的都管,他聲稱道觀里從來就沒有建築的平面圖。」

狄公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一陣喧鬧后,大廳里又安靜了下來,此時,一個體魄強壯、腰背寬闊、身材不高的中年男子上了戲台,他表情豐富、微笑著向大家點點頭,很明顯,他就是戲班的班主關老大。他向真智道長和狄公所坐的方向深深施禮,遙致敬意,然後以非常清晰的聲音宣布:「各位……請靜一下。我等一如往常,在整台戲演出結束前,為諸位表演一個短小的劇目。該戲說的是人的靈魂歷經艱難,只為尋求神靈保佑。劇中只有兩個角色,一個代表有罪的靈魂,由歐陽姑娘扮演,戲中的女角色一直被無知和煩惱的惡魔折磨,備感精神和肉體上的痛苦;另一個代表邪魔,由一隻黑熊充當。希望諸位喜愛這齣戲,謝謝!」

大廳里的觀眾聽罷班主的介紹,頓時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和驚訝聲,但很快就被悲壯的樂聲淹沒。樂手們使勁地吹著長銅喇叭,大廳里瀰漫著一種沉重、悲痛的氣氛。在樂聲中,一個體態輕盈、身穿一件白色寬袖綢長裙、身材苗條的女子走上了戲台。她輕揮長袖,翩翩起舞,此時樂聲驟起,她踏樂而動,輕盈的身子不斷地旋轉著,彩帶如飛,雲裳飄曳。

狄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那濃妝艷抹的臉,「怎的好生面熟?」他心中暗想,「這女子似乎在哪裡見過。」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來,把目光投向了在戲台另一側帷幔里的女子,可是……那個肥胖的中年婦人正斜靠在側前方,完全遮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見她的女兒。他有點吃驚地問陶干:「陶干,台上的女子似乎不是戲班裡的女伶扮演的,她很像包夫人的女兒白玫瑰,就是剛才那個坐在帷幔后的姑娘。」

陶干踮起腳向那帷幔后看了看,好像發現了什麼,說道:「不,大人,那年輕的姑娘依舊坐在帷幔里認真地看戲呢,緊靠在她旁邊的是一個十分肥胖的婦人。」

狄公也伸長了脖子,再次朝帷幔里張望。「對,陶干,你說得沒錯,她正是白玫瑰。」狄公緩緩說道,「她看上去神情異常驚恐,恍恍惚惚,好似看到了鬼魂。這或許是角色的需要,但我不明白,為何那個女優伶要裝扮成白玫瑰的模樣?她們內中有什麼蹊蹺?或許她……」

他忽然止住了話頭,只見一個粗壯雄武、威風凜凜的武士出現在戲台上。他穿著緊身的黑色戲服,更突出了肌肉發達的體形和動作的敏捷。戲台四周燈籠的紅光照射在他的頭盔和長劍上,閃爍著炫目的紫光。這武士濃妝粉抹,臉上滿是大紅油彩,中間還雜著幾條白色的條紋,形貌可畏。他繞著戲台快步旋轉前進,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驟見此男子,狄公輕輕地驚呼了一聲,然後悄悄地對陶干耳語道:「這武士我似曾見過,他就是我先前看見過的和那裸體斷臂女子在一起的那個傢伙。陶干,你快去把戲班頭關老大給我叫來。」

那名武士是一個十分兇猛的劍客,當他圍繞著女子跳舞的時候,有好幾次他箭步沖前,將手中的利劍快速地刺向女郎,那女郎一邊舞蹈,一邊機敏地躲過了一劍又一劍。然而,武士並不甘心,又向女子逼近,腳步熟練地隨著鼓聲的起伏向前、向後移動。一把銀光閃閃的長劍從高處落下,直向那女子的頭部劈去。女郎見那劍刺來,並不慌張,只見她靈活一閃,劍從頸前擦過,她似乎感到了利刃的絲絲陰冷。與此同時,一聲尖銳的驚叫從大廳另一側的帷帳里傳了出來,那正是包夫人母女看戲的地方。狄公看見包姑娘已經站了起來,臉色發白,嚇得渾身發抖,眼睛直盯著戲台上的白衣女郎和兇狠的武士,雙手緊緊地抓著帷帳前的木欄。包夫人正在不住地勸慰她,但她似乎什麼也沒聽見。

狄公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戲台上來,自言道:「哪怕武士只是一次微小的閃失,都會使得女郎性命堪憂。」他擔心地問身旁的真智道長:「台上那舞劍的武士是誰扮演的?」

「哦,那也是戲班裡的一個藝人,藝名喚作『魔魔生』。」真智道長答道,「我也認為他離那女子太近了,但他現在已經小心多了。」

武士的確已停止了對女郎的猛烈進攻,僅在遠離她的地方佯攻,卻有意賣弄著一套複雜的舞劍動作,他那塗滿油彩的大花臉,被燈籠的紅光映照得有點古怪。陶干又出現在了狄公的座椅旁,戲班頭關老大也隨之而來。

「為什麼你不預先告知魔魔生也將參加這場寓言劇的演出?」狄公聲色俱厲地問。

關老大微笑著、哈著腰道:「大人,我們經常對演出情節做一點小小的改動。」他賠著笑臉,「魔魔生喜歡扮演劍客,以此來賣弄他的舞劍技巧,因此,他很樂意扮演此類角色,來折磨誤入歧途的靈魂。」

「我倒覺得,那劍鋒靠那姑娘太近了,看了叫人擔驚受怕,簡直是對我欣賞劇情的折磨。」狄公很生硬地說,「看,他又在攻擊跳舞的女子了。」

戲台上局面頓變,很明顯,那女郎似乎有點支撐不住了,正在艱難地躲避武士斜刺而來的劍。女子氣喘吁吁,高挺的胸脯起伏不停,臉上汗水流淌不止,臉上的油彩被汗水浸潤成一條條斑紋。她的兩眼炯炯有光,在避讓劍鋒的各種複雜動作中,頗為奇怪的是,她的左臂始終僵硬。

她的左臂怎麼了?好像出了什麼問題。狄公獨自思索。但他又看不清楚,因為她在舞蹈時不斷旋轉,寬大的袖子在空中飄揚,阻擋了狄公的視線,所以他無法看清女郎跳舞時的全部情況,尤其是她左臂的動作。但是,她的雙手看上去總有點不協調,似乎不能靈活自如地舒展左手,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在整個演出過程中,她的左手總是緊緊地貼著身體。

狄公對自己有點氣惱,心中暗道:如果是過去,無論身在何處,一開始看到獨臂女子,我一定會把握住自己的判斷。這次怎的?他站了起來,就在這一瞬間,武士揮舞著的利劍已經削掉了女郎揚起的左袖,隨之,一聲凄厲的尖叫從帷幔后的包廂里傳了出來。

狄公再也忍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喝令武士趕快停劍。與此同時,女郎打了個口哨,一隻巨大的黑熊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大聲吼叫著爬上戲台,笨拙地轉動著那顆碩大的腦袋,朝武士走去,那名武士快速地退到戲台角落,狄公又坐了下來。

黑熊低沉地號叫著,然後緩慢地尋找攻擊的對象。它看見了身著綵衣的女郎,強烈的色彩刺激了它。它一邊咈哧咈哧地喘著臭氣,一邊齜牙咧嘴地搖著頭,朝女郎徐徐走去。那女郎看上去非常害怕,她用右手的袖子遮住了臉。黑熊繼續向前,樂聲戛然而止,觀眾似乎也憋住了氣,整個大廳里死一般的寂靜。

「這頭惡熊會咬死她的。」狄公又擔心又氣憤地說。

「不,大人,不會的。這頭黑熊是歐陽姑娘親手餵養的,它不會傷害自己的主人。」戲班頭關老大再三向狄公保證,「況且,這頭畜生的頸部已被鐵鏈牢牢鎖在戲台的大圓柱上,不會出意外的。」

既然如此,狄公也無話可說,他原本就不喜歡這類節目,所以眼光便又投向了帷幔里,只見包姑娘已經重新坐在座位上了。顯然,她對人熊相鬥這類戲,並無甚興趣。但是,她的臉色依然是那樣蒼白……

已經退到戲台一角的武士又揮起長劍,最後,象徵性地做了幾個劈刺動作,然後退下了戲台。戲台上只剩下女郎和那頭黑熊了。黑熊依舊圍著女郎緩慢地移動著,它繞著圈子,想尋找最佳的攻擊點。女郎不睬它,正跳著節奏歡快的舞蹈。她蓮步飛揚,身體輕盈,婀娜多姿,飛快地旋轉著。

狄公的眼睛在搜索著已退下台的那個武士,但已不見人影。他轉過頭問關老大:「那舞劍的傢伙哪裡去了?」

「他到更衣室去了,或許正在卸妝,他總是迫不及待地要換掉那套戲服。」

「半個時辰之前他在這裡嗎?」狄公再次發問。

「回大人,從上一個節目結束到幕間休息時,他都在此地,」關老大笑著答道,「武士在演出全過程中,始終戴著很重的木製面具,負擔很重。他在《亡魂記》一劇中扮演的也是一個古代士兵的亡魂,戲份很重。對任何一個優伶來說,演這角色都會讓人精疲力竭的。但魔魔生是個極要強的漢子,平時又喜歡賣弄他的高超演技,所以他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機會。對一個優伶來說,表演高超技巧的動作的劇目確實有很大的誘惑。」

狄公並沒有聽清他最後一句回話,他的眼神又盯住了舞台上的大黑熊,那熊正抬起它粗壯的毛茸茸大腿,用它那巨大而尖銳的爪子,朝女郎身上撲來。它似乎受到了什麼刺激,正怒氣沖沖地站直了身子,十分迅速而敏捷地撲向那女郎,那女郎頓時倒在巨熊半站半立的身軀下,仰面躺在地板上,熊腿正跨向她嬌小的身軀。那熊張著大嘴,露出發黃腥臭的長牙,猙獰可怖。

狄公差點又要驚呼,但他強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女子機敏地從大而笨重的黑熊體下偷偷地鑽了出來,左手輕輕拍打著黑熊的頭,右手勾著熊頸,向大家深深地鞠了個躬,在全場觀眾雷鳴般的喝彩聲中,牽著這頭野獸走向戲台後。

狄公拭去了額上滲出的冷汗,在這種因刺激而引起的強烈興奮中,他幾乎忘了自己剛才還在發燒,現在忽然安靜下來,那頭疼又一陣陣襲來。

他想早點回房休息,便站起來與真智道長告辭,真智卻拉著他的手說:「大人慢走,還有一檔好節目沒開演。本地有一位名聲頗大的詩人叫宗笠,寫了一首好詩,他就要上台來吟誦他的新作——」

此時,一個年輕、動作十分利落的清秀男子已站在戲台中央了,他彬彬有禮地向大家躬身致意,然後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地說道:「在座的大人、道長,各位聽眾、道人,諸位對我等低劣的演技報以寬宏大量之度,看我等來演這叫人黯然神傷的故事,喧囂的故事裡那可憐的有罪靈魂,無從抗爭疑惑與無知。詩曰:

高朋滿座慶佳節,八仙過海皆英雄;

黑夜漫漫何其長,雅樂幽幽曲難終。

人間至理何處是,唯有真人語朦朧;

且看長風散朝雲,萬里寥廓凈碧空。」

宗笠吟誦完畢,又深施一禮,轉身離開戲台。樂隊絲竹聲又起,這是終場曲了。

豈料真智聽罷吟誦,頓時大怒,厲聲對關老大說:「快將宗笠那個窮酸秀才叫來!」又轉身對狄公道:「真是一個厚顏無恥的流氓!」

狄公在旁,也將宗笠的詩慢慢回味,疑竇頓生。「既然道觀以初晨的雲霞命名為朝雲觀,那麼詩中所云『且看長風散朝雲』非但不吉祥,甚至是無禮了。」他有點疑惑地看著真智。

那年輕人已經站在他們面前了,真智強忍怒氣,用生硬的語調發問:「你這詩最後兩句是何意?今日乃本觀喜慶佳節,又逢真武帝君的壽辰,你說要『散朝雲』『凈碧空』,豈非意在糟蹋和破壞觀里祥和的氣氛?」

年輕人看起來十分安閑,他神色古怪地瞥了真智一眼,面帶微笑道:「最後兩句,晚生斟酌了半天,亦覺不太相宜,但胸中尚無佳句。況且,要立刻找到準確的韻腳亦非一件容易之事。關於此,仙長不會不知吧?」

真智道長正要氣呼呼地反駁,宗笠卻繼續用平和的聲調說道:「仙長,作詩要有詩興,還要符合格律,當中詩句更要成對,晚生才疏學淺,倘若是打油詩,那就容易多了。仙長若不嫌棄,請聽晚生即興而作的小詩一首:

一個仙翁,飄飄然然上法壇,

一個真人,愁眉苦臉鑽地忙;

兩位仙長道不同,

一個修鍊得金丹,

一個痴迷成妄想。

真智道長不聽則罷,一聽這打油詩,氣得用手杖直敲地板。他的臉由於憤怒而痙攣,青筋突起,鬍鬚亂顫。狄公料想他會因一時氣憤而發作。但狄公猜錯了,真智並未發作,他成功地控制了激動的情緒,冷冰冰地說:「你可以走了,宗相公。」

真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狄公注意到他的手正在發抖。狄公無話可說,僅和真智寒暄了幾句,相互告別。

當他們走到大廳門外時,狄公對陶干說:「我們現在就去優伶更衣室,我一定要和那個叫魔魔生的傢伙談一談,他或許是個關鍵人物。你知道他住哪一間房嗎?」

「大人,他就住在東樓與我同一層,在拐角的邊上,有一條狹小的走廊連通。」

「我還真沒見過這種七轉八彎的房子!」狄公嘟囔道,「他們對你說無平面圖可觀,鬼才相信呢!一切都是胡扯,他們需要的是法律。」

「據都管說,道觀中塔樓最高層部分,為一個神秘處所,除了真智和指定的道士以外,觀中任何人都不能進入。所以即便有平面圖,他人禁入的地方也不會被畫在圖上。都管本人也以為,觀中沒一幅平面圖甚是不便,因為這所道觀非常大,房屋結構錯綜複雜,甚至觀里的道士也會迷失方向,所以,沒有平面圖,恐不便利。」

「真是胡說八道!」狄公有點惱怒地說,「朝廷里那些宮廷顯貴,為了顯示道教教義的深奧,有時過分抬高了他們而貶低了自己。這些道士甚至認為他們的道義高於法律之上。我還聽說,在朝廷內外,佛教的影響正在不斷地擴大,但我至今還弄不清楚這兩種宗教哪一種更糟一些。」

狄公一面說,一面穿過一段長廊,來到大廳對面的議事房。他告訴那裡的道士,他改變了主意,不想回房休息,而想要個小道童帶他到孫天師那裡去。陶干特意向道士們借了一盞燈籠。狄公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片刻工夫,忽見一群道士正從大廳里魚貫而出,他遂對陶幹道:「你看這些身強力壯的漢子,無所事事,真有點可惜。」狄公尖刻地說道,「他們應對社會盡一點責任,應該娶妻生子——」

他說著話,冷風吹來,不禁又打了個噴嚏。

陶干有點擔心地望了他一眼。他知道,狄公是一個有非凡才幹、情緒穩定的男子,即使為不如意事所煩惱,思路依舊清晰、敏捷。他問道:「關於去年道觀里發生的三個姑娘死亡的案件,這位高貴的真智道長有沒有給您一個滿意的解釋?」

「沒有,他只是閃爍其詞,含糊地說了些敷衍的話。」狄公強調道,「此事正如我所料,內中有許多可疑之處。待我們回到漢源縣城后,首先就要去查閱更多有關死亡女子家庭的背景資料,然後,再把馬榮、喬泰及一班衙役帶來,仔細探查道觀。我堅持認為,只有細緻的調查,方能獲得確實證據。在我探明真相以前,我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任何細節,連你也不例外,你不會介意吧?屆時,我們攤出全部證據,那一定會使真智道長感到驚奇的。」

陶干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道觀里那位都管已經告訴我有關鬼魂的傳說了。據說,這些鬼魂就是早先在觀里被殺的那一百多個冤魂。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那個小道童剛才在拐角旁會如此敏感地傾聽了!」

「這是為何?」狄公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鬍鬚問。

「是這樣的,大人。民間傳說這些冤死的鬼魂會不時出現,輕聲喚某個人的姓名,這意味著那些能聽見鬼魂呼喚的人會很快死去。」

「真是愚蠢的迷信!走,我們現在就上樓,去更衣室找魔魔生聊聊。」

狄公、陶乾折身向上走入東樓的樓梯口,漫不經心地踱入狹窄的走廊,遠處的一盞油燈如鬼火般地閃爍,走廊右邊的拐角半明半暗。狄公猶豫了一下,這時,一個穿著白色衣裙、身材修長、苗條的女子正沿著走廊匆匆走來,與他們擦身而過,悄然行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女子!」狄公對陶干說,「我想找她談談,她的名字叫——」

「她就是歐陽姑娘,大人!」陶干說道。

狄公很快地追上了飄然欲去的白影,在她身後悄聲道:「歐陽姑娘,慢行!」

歐陽姑娘驚叫一聲,迅速地轉過身,只見她嚇得面如土色,眼睛睜得老大。狄公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果然與包姑娘長得十分相似,這回相距很近,歐陽姑娘給他的印象特別深刻。他用非常慈祥的口氣說:「歐陽姑娘,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賀你,你的表演非常成功。我不得不說——」

「多謝,大人!」女子柔軟的聲音打斷了狄公的話,她很有修養地說:「我此刻得趕快走,我必須……」

她焦慮地看著狄公,轉過身,想早點離開這裡。

「暫且不要走!」狄公簡短地命令道,「我是本縣縣令,想和你談一談,你看上去十分煩亂,行為慌張,是不是魔魔生那小子又要奈何你?」

她急躁地搖了搖頭:「不!不!我得趕快去喂我的黑熊。」她說話的速度很快。

狄公注意到,在整個講話過程中,她的左臂一直緊貼著身體,狄公機警地問:「你的左臂受傷了嗎?是不是被魔魔生用劍刺的?」

「哦,不!那是很久以前,我在馴服黑熊時被咬傷的。現在,我……我真的要走了。」

這時,走廊後面較遠處飄來了一個男子歡快的聲音:「狄大人……」

狄公轉過身一看,原來是宗笠,他詼諧地向狄公微微鞠躬,可笑而又誇張地說:「晚生擔心大人不喜歡我剛才的詩。」

「是的!年輕人,」狄公惱怒地說,「如果我是真智道長的話,一定會叫人把你當場拿下,攆出大廳。」

狄公說完,急切地轉身面對歐陽姑娘,但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青年詩人卻在一旁頗為自負地誇口道:「真智道長想把我攆出去,還須三思而行呢!」宗笠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先父宗公是這朝雲觀的大施主,我們家族至今仍定期施捨大量錢財給道觀。」

狄公又上下打量著他:「如此說來,你就是本州府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宗刺史是個了不起的學者,詩藝精深。我曾經拜讀過他有關地方行政管理的著作,頗多高見。他肯定不喜歡你這種愚笨的打油詩!」

「晚生只是想氣氣真智道長。」宗笠有點局促不安地說道,「這傢伙是一個自視甚高的小人,我的父親不太重視他。」

「雖然如此,」狄公緩和了一下語氣,說道,「你的詩還是非常惡劣。為了符合蹩腳的韻律,你講『唯有真人語朦朧』之類的話,究竟是何意?」

「大人,你難道不知道嗎?」宗笠有點驚訝地問道,「兩年前,這所道觀的前任道長玉鏡死了,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升天』或『羽化』了,我想這是一種錯誤的說法。他死了以後,屍體被道士們用一種特製的防腐藥物處理了,上面再塗抹香澤膏油,塑成金身,遺體被完好地保存下來了,現在正安放在老道長的密室里,就是那書房裡的地下室,在神龕之下。玉鏡道長是一個非常尊奉道教教義的聖人,道德高尚、表裡如一,自有一番仙氣,可謂雖死猶生。他對道觀中某些道士的行為頗有微詞,但至死亦未點明,晚生道他『語朦朧』不是很貼切嗎!」

狄公聽著,並沒表示什麼,因他未曾深悉洞明朝雲觀歷史,不便亂下定語,但他心裡頗感焦慮,遂道:「宗相公,我只是順路要到男優伶的更衣室去看看,天色已晚,我就不多耽誤你了。」

「太巧了,晚生也要到那裡去,不妨為大人前面引路!」年輕人充滿敬意地對狄公說,「晚生可否為大人效勞?」

「當然!」狄公答道。

宗笠帶著他們轉過拐角,進入了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的兩邊有門通向各個房間。狄公問道:「歐陽姑娘的房間也在這附近嗎?」

宗笠答道:「沿著這條走廊稍稍向前就是,大人。但是我自己從未單獨到她那裡去過,她那隻大黑熊叫人心下害怕。」

「她此刻定是在自己的房間里了,」狄公說,「剛才你到這裡時我們正在談話,你一來,她就走了。難道你沒看到嗎?」

「沒有,我當然沒有看見她。」宗笠有點驚訝地答道,「她怎會在這裡?來此之前,我還在樓下大廳里和她說著話呢!她現在仍在那裡。她怎會在這裡?好不奇怪!」

狄公一凜,注視著他,說道:「什麼……」他有點困惑了,然後又看了陶干一眼。陶干也頗感疑惑地撓腮搖頭,那張呆板的長臉上滿是驚奇。

宗笠帶領他們走到了走廊盡頭,敲了敲旁邊的房門,一個戲童出來開門,把他們迎進了一間大而雜亂的房間。見狄公他們進來,關老大和兩個女子趕緊從坐著的圓桌旁的椅子上站起來,向狄公躬身施禮,以示歡迎。

關老大指著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輕女子,對狄公介紹說:「這位是丁香姑娘,就是剛才在神話劇中演西王母的女伶。」他還特彆強調說,丁香姑娘擅長民間舞蹈,對江湖技藝和變戲法等也很在行。他又向狄公介紹了他的夫人,即邊上那位衣衫粗劣的中年婦女。

狄公對剛才的演出說了一些讚揚的話。戲班頭樂此不疲地向狄公介紹了他班子里的各色人等。他哈著腰站在那裡講話,想招呼狄公他們坐下敘談,但又恐身份不配,惹人笑話。正猶豫間,狄公卻很隨意地坐在了身旁的椅子上。他如釋重負,疑慮全消,熱心勤快地為狄公倒茶、張羅,宗笠也拖了一把椅子坐在狄公對面,陶干則依舊站在狄公的座椅後面。在平靜的氣氛中,狄公問:「歐陽姑娘和魔魔生現在何處?他們的節目演得真好,本縣甚為讚許。魔魔生是一個出色的武士,歐陽姑娘和黑熊的精彩表演叫人膽戰心驚、毛骨悚然。」

可這種友好、隨意的談話氣氛並未使戲班頭放鬆下來,當他給狄公倒酒時,手微微地發抖,以至於酒灑了出來,在圓桌上流淌著。他手足無措地坐下道:「魔魔生在戲演完以後,先要到儲藏室去換服裝,大人!」他指著梳妝台上一堆血紅紙團和臉盆里的深紅污水,說道:「顯然,他在此地洗凈了臉上的油彩后便走了。至於歐陽姑娘,她剛才在樓下大廳里告訴我,她先要去餵飽黑熊,才能來這裡。」

狄公站了起來,踱步來到梳妝台前,假意照鏡整理帽子,眼睛卻仔細地觀察著周遭的諸般細節。不經意間,他發現地上亂丟著折皺的化妝紙、一盒油膏以及其他顏料,他腦中的第一個反應便是紙上的紅色斑點,可能是遺留的血跡。當他重新落座時,他注意到關老大正不安地注視著他。狄公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呷了一口,詢問著關老大有關歷史神話劇演出的一些問題。

關老大有問必答,對狄公提出的問題都詳加解釋,狄公卻無意細聽,僅聽得隻言片語。他想利用這段時間多聽聽其他人的談話。

「為何你不去幫助歐陽姑娘喂熊呢?」宗笠對此很感興趣,便問丁香,「我想她肯定會喜歡你去幫她的。」

「這不關你的事,」丁香反唇相譏,「你還是專心守住你的白玫瑰姑娘吧!」

宗笠做了一個鬼臉,笑著說道:「是嗎,包姑娘的確是個相當吸引人的女孩,難道我不能為她寫幾首情詩嗎?我甚至還要寫一首詩給你呢!好了,你聽!」他眨了眨眼睛,調皮地朗誦道:「休說情愛日日深,真情假意難辨真;多多少少皆遊戲,有緣方得見佳人。」

狄公不以為然地回過頭來看丁香姑娘,只見她羞得臉色緋紅。關老大趕忙出來打圓場:「我說宗相公,但請出口慎之,莫要口無遮攔。」

「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丁香姑娘,」宗笠平靜地說道,「你難道不知市井中正流行的那首小曲嗎?」他一邊用滑稽的聲音走調地哼起了那首小曲,一邊還用手打著拍子,哼著哼著,他又快活地大聲唱了起來:「二十男子尚未娶,一路期盼春依舊;三八姑娘獨自眠,前途迷茫心悠悠。」

丁香姑娘滿臉怒意,想要反譏,狄公忙加調停,他用冷冷的語調評論著宗笠的詩:「你打斷了我的談話,宗相公。我還要告訴你,你的詩沒有多少詼諧的感覺,『惜無知音多惆悵』,留下你的俏皮話給更能欣賞你的聽眾吧。」

他又轉過身來對關老大說:「我先走一步,要上樓去換換衣服,準備參加觀里舉行的宴會,就不打擾你們了。就此告辭,你們留步。」

面對著不安的關老大,陶干跟在狄公身後合上了門。狄公對他的副手道:「我上樓前,還是要設法找到魔魔生,你留在此地和這些人多周旋,以便從中打探些情況。我發現道觀里暗藏著不少蹊蹺古怪的事,你在此處想方設法覓些線索,須見機行事,順藤摸瓜。對了,宗笠那首歪詩里所謂『多多少少』是何意思?」

陶干一時窘住,他清了清嗓子,低聲答道:「他們說的話大多是市井上流行的粗魯俗語,大人。『多』指男人,『少』指女人。」

「原來如此。你待歐陽姑娘再度露面時,去向其證實一下,她在大廳里究竟待了多長時間。我想她不能同時分身出現在兩個地方。」

「宗笠說在大廳里遇見歐陽姑娘,我看是這傢伙在撒謊。他一再借口道未見歐陽姑娘同我們說話。他說走廊甚是狹窄,這雖不錯,但我們正站立在歐陽姑娘的前面,他定會看見她的。」

「如果宗笠所言屬實,」狄公提醒道,「和我們在走廊上講話的一定是包姑娘了,她冒充歐陽姑娘和我們寒暄,故急急想脫身……哦……不,那不可能!我們遇見的這個姑娘一直把左臂貼近身體,好似受了傷,但包姑娘在帷幔后看戲,看到緊張情節,特別是魔魔生在舞台上揮舞長劍時,曾因害怕、緊張,雙手用力抓住木欄杆,那左臂並無受傷的痕迹。我不知這其中緣由何在,你能否去查清楚?查好了即來我房間。」

狄公提著燈籠,往樓梯走去,陶干又回到房裡和優伶們閑聊。

狄公沿著走廊邊走邊思忖,自認為還甚清楚地記得通往儲藏室的路,所以直接往前走。當他走上隔壁那幢房屋的樓梯時,他感到背部和腿部傳來陣陣疼痛,不知是因為他的感冒又發作了,還是因他不習慣總是上下樓梯。他稍息片刻,心想,關老大這人不錯,很是直爽,讓人喜歡。不過宗笠也不落俗套,敏捷開朗,胸無城府,或許對破案有所幫助。他與戲班的優伶們混得很熟,關係良好。顯而易見,他是鍾情於白玫瑰的。但是,白玫瑰已決意出家,這一條紅線還能牽得住嗎?不過依現況來看,還是有些希望的。

他那首粗俗的打油詩倒也值得注意,內中似乎暗示了丁香姑娘和歐陽姑娘之間的關係。這些人在道德層面上的表現並不怎麼影響狄公對他們的判斷,倒是魔魔生令狄公大感興趣。

狄公在樓里轉了半天,最後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道觀殿堂樓上的通道口,他長嘆了一聲,不禁搖了搖頭:「這鬼地方!」通過暗舊的窗格,他聽到了樓下天井那邊飄來的單調誦經聲,顯然,道士們在做晚課。

他轉身向右,又朝走廊那頭走去。他驚訝地看到走廊那頭沒有亮光,便擎起手中的燈籠,此處一切都很陌生,他意識到又走錯了路。走廊的右牆上無窗,通道也比去儲藏室的那條狹窄,蜘蛛網懸挂在低矮的椽子上,灰塵滿布。他趕緊轉身,順著原來的路線折返,但在幽暗深邃的走廊里,他驀地聽到低沉的喃喃聲,急切間聽不清到底是在說些什麼。

狄公站在原處不動,屏息細聽,心中好生奇怪,細細辨別這聲音來自何處。這條走廊已經荒廢多年,平時根本無人走動,盡頭處有一排笨重的鐵柵欄。他走到柵欄前欲入內一觀。鐵柵欄那頭飄出含糊不清的耳語,淹沒在道士的誦經聲中。狄公心下大惑,皺眉蹙額地退回走廊中部,欲尋入口。

此時此地,他又聽到了細微的耳語般的聲音,但是依然聽不清說的是什麼。突然,他似乎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狄仁傑……狄仁傑……

隨後,一切又陷於寂靜。

狄公覺得詫異,又有些氣惱。他不快地捋著鬍鬚,這鬼魅般的聲音令其困惑,難以容忍。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心想,或許有些道士正在附近哪間房裡或走廊之類的地方議論他。據說,在如此陳舊空蕩的屋子裡,常有回聲作怪,似幻似真。他站在那裡,又凝神細聽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聽見,剛才那耳語般的喃喃聲已經消逝了。

他無奈地聳了聳肩,又回到了走廊盡頭的樓梯口,細細辨認方向,才發現,他的確錯繞了一個大圈,通向儲藏室的走廊在另一邊,那裡似乎還有窗戶。他很快地繞過平台,果然,他發現右邊有條走廊,並且回想起來,走廊南面有三扇狹窄的高窗。沿著這條走廊一直往前走,他看見儲藏室的門半開著,漏出昏暗的燈光,裡面傳出談話的聲音。

他走了進去,沒見到他要找的魔魔生,頗感失望。儲藏室里只有兩個道士在收拾東西,他們正忙著把戲服、雜物放入一隻很大的紅漆皮箱內鎖上。房間里冷冷清清的,狄公快速瞥了一眼牆壁,發現左牆原先掛鎧甲的上方,現在掛上了一個鐵頭盔,那柄長劍也已插入劍鞘,顯然,魔魔生已經來過了。他問年長的道士:「你們有沒有看見過那個叫魔魔生的優伶?」

「回大人的話,我們未曾見過魔魔生。」那道士回答道。

「不過,我們只是剛來,沒準與他錯過了。」老道士非常謙恭地說,但那年輕的道士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狄公,陰沉的臉上充滿敵意。狄公很不喜歡他那乖戾粗暴的模樣。

「我找他無甚要事,只是想與他聊聊劍道,他舞劍的技藝確實不凡。」狄公不經意道。顯然,魔魔生曾經來過這裡,現在可能已經回到關老大的房間里了,陶干會在那裡監視他的。

他離開了儲藏室,開始循原路摸回自己在東廂三樓的住房。

當他來到自己的住處前,伸出疲憊的手敲門時,方覺疲勞纏身。丫鬟開了門,房裡幾名丫鬟正在屋角的火盆上準備晚膳。

卧室里,三位夫人正圍聚在桌旁忙著玩骨牌,見狄公進來,連忙起身相迎,大夫人甚為高興道:「你來得正好,我們三缺一,來玩一回吧,然後再用晚膳。」

狄公眼睛一亮,看見桌上的一張張牌,他滿心歡喜,因為骨牌是他偏愛的消遣。但今天他不能玩,於是滿懷歉意地說道:「非常抱歉,今天不能陪你們一起用膳了,我須下樓去參加由本觀道長辦的正式晚宴。此處還有先皇寵信的上清國師孫明孫天師,此乃正式禮儀,我不能拒絕參加。」

「哎呀,老天!」大夫人叫道,「那我還得隨你一起去拜會那孫夫人嘍。」

「不!孫天師的夫人都已去世,現一人獨居。我須在晚宴前去拜訪他!你快去將我的新袍子拿出來讓我換上。」狄公匆匆道。

一陣冷風吹來,他用力地擤了擤鼻子。

大夫人頗感解脫了般的輕鬆,喜道:「謝天謝地,我不必再去換衣服參加那種無聊的宴會。說來慚愧,老爺,我們幾個不久便可舒服地上床休息,老爺你卻還得勞累一番。你可得注意身體。瞧你,眼紅紅的,定是著了涼!」

大夫人打開衣箱,拿出一件綠花織錦袍服,展開來在狄公身上比照,三夫人插話道:「老爺,你還頭痛嗎?來,我給你貼上膏藥,就貼在兩側太陽穴上,不消一夜,你的頭疼就會好多了!」

聽得三夫人如此建議,狄公吃驚道:「我頭上貼著膏藥怎能去參加宴會?人家看我不就像個小丑了嗎?」

「沒那話,」大夫人在幫狄公換袍服時,接話道,「你戴帽子時盡量往下壓些,不就什麼也看不出了嗎?」大夫人很實際,她希望狄公早點好起來,「沒有人會注意你的頭!」

狄公咕咕噥噥地表示反對,但是三夫人已經從藥箱里拿出一小把干橙皮,把它們放進一碗熱水裡,等到橙皮浸透浸軟后,二夫人撈起橙皮,瀝干水,把它們卷在一起,均勻地撲在亞麻布繃帶上,然後把它緊緊箍在狄公頭上,全部包紮停當以後,大夫人給他帶上那頂絲絨帽,左右端詳了一會兒,拍手笑道:「啊,你看,太好了,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見她們如此折騰,狄公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謝過夫人們的關心,答應宴會一結束就回來陪她們。他走到門口,似乎還有點不放心,迴轉身來,又補充了幾句說:「今晚這道觀里什麼樣的人都有。我走之後,你們最好把房門閂上,不要忘了將走廊那頭的大門也閂上。有人敲門時,務必先讓丫鬟弄清他的真實身份,切勿讓生人進來。」

狄公說完,走出了卧室,來到兼作客廳的更衣室,陶干正站在那裡候著他。丫鬟端上了茶水,狄公叫她另泡一壺茶給屋裡的夫人們喝。接著他與陶干坐在屋角處的茶桌旁,低聲說話。

狄公問:「魔魔生有沒有到關老大的房裡去過?我適才去儲藏室時他恰好不在。」

「沒有,大人!」陶干很快地答道,「他定是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剛才在關老大處,大人前腳剛走,歐陽姑娘後腳就來了,卸了妝后,她好些地方瞧上去都不像包姑娘。儘管她們的身材、舉止有些相仿,有同樣的鵝蛋臉,但我琢磨,我們起初在走廊上遇到的定是包姑娘,大人還記得她說話的聲音嗎?聲調柔和、語速歡快,可歐陽姑娘的聲音冷淡而粗啞。儘管我不敢自誇對婦人家有所了解,但我想,我們遇見的那個女孩比歐陽姑娘要豐滿,歐陽姑娘比較瘦,所以——」

「且慢,我們先前遇到的那名女子委實不見她使用左臂,在這一點上,確切地說是像歐陽姑娘。她不也曾說過左臂被熊咬過,這和舞台上歐陽姑娘跳舞時的情況一樣。她剛才進來時和你說了些什麼?」

「她看上去是一個十分沉默寡言的女子,只有當我與她言及丁香姑娘有趣的雜耍時,她方活潑些。我還偶然地提及宗笠在大廳里遇見她的事,她只是有點酸意地提及他,說他是個十分討厭的人。然後我說,有些人不拘小節,與人談話時,突然離去,這種粗魯的舉止,你定也不喜歡吧?她好像覺得我有意諷刺她,眼光尖銳地朝我看了一眼,含含糊糊地說,先前實在對不起,她的熊需要人照顧,所以匆匆走了。」

「有人愚弄我們,陶干!」狄公有點氣憤地說,情不自禁地又摸了摸鬍子,接著又問,「關於魔魔生,他們還說了些什麼?」

「聽來,他是個舉止十分乖僻的人,一會兒加入戲班,不到一個月卻又退出了,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在戲里,他總是扮演惡棍的角色。關老大堅持自己的意見,認為他還是演一個脾氣暴躁的人好。我打聽了一番,人說魔魔生相當鍾情於丁香姑娘,但她心中根本沒有他。因此,魔魔生有點嫉妒歐陽姑娘。他猜想,這兩個女孩在一起時,有種說不清的曖昧關係,恰如宗笠在他的詩里所暗示的那樣。關老大當初同意魔魔生表演劍舞,但一再叮囑他要離歐陽姑娘遠一點,以免驚嚇了她。關老大還說,因為歐陽姑娘有一隻可怕的黑熊,她才不怕任何人呢!這隻黑熊整天跟著它的女主人,俯首帖耳,非常聽話,就像她膝上寵愛的小狗。但是,沒有人敢靠近黑熊一步,它的脾氣很是暴躁。」

「真是個叫人煩心的謎!」狄公低語著,「假定我們在走廊里遇見的不論是歐陽姑娘還是包姑娘,她們中的一個人正從魔魔生那裡逃開,故神色慌張。他是個危險的瘋子。先前我通過窗口看到的那怪誕的一幕,同你現在所說的正好吻合,那武士肯定就是魔魔生,但那斷臂女子是誰呢?我們必須找一找,道觀里除了我們認識的幾名女子外,是否還有其他女子?」

「沒有您的吩咐,在下不敢擅自去調查斷臂女子,大人!」陶干說,「但我想,道觀里除了戲班裡的兩個女演員、包夫人和她的女兒,還有您的家眷之外,沒有其他女子。」

「不要忘記我們只是看了道觀中極小的一部分,」狄公說,「天知道還有多少禁止外人進入的神殿、樓閣、聖堂、寮房……我們甚至沒有一張地圖!罷,就說到這兒。我現在還要去拜訪孫天師呢。你依舊到戲班去,當那個失蹤的魔魔生轉回時,你要像水蛭吸人一樣緊緊地盯住他,跟他一起赴宴。稍後,我會在那裡與你碰頭。」

走廊里,一個小道童正在那裡等候狄公。

狄公問小道童:「我們必須從外面走方能到達西南塔樓嗎?」窗外雨依舊下著,打在窗板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他不想讓雨把禮服弄濕。

小道童忙答道:「哦,不,大人!大殿樓上還有一條通道可以直接到西樓,我們從這裡穿過去再上樓梯就是。」

「這麼多樓梯!」狄公喃喃自語。

現在,他們又回到了中殿上方那個熟悉的平台上。小道童帶著狄公穿過一條很狹窄的走廊,這條走廊的方向和到儲藏室去的路正好相反。雖然走廊陰森悠長,但筆直地通向前方,走廊上方僅有一盞亮著的燈籠。

狄公跟在道童後繼續向前走著,突然有一種叫人不適的壓抑感,總覺得有人正在暗處窺視著他。狄公停住腳步,向四周巡視,驀然看見一個黑影,飛速掠過遠處走廊盡頭的入口處,似乎是一個穿著灰色道袍的男子,一瞬間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了,一切又歸於寧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滿腹疑團,邊走邊問小道童:「道觀里的人也經常走這條走廊嗎?」

「哦,不,大人。這條路尋常沒有人走,今日戶外大雨,為免大人遭雨淋,才走此道。按道觀習俗,所有要到西南塔樓辦事的人都須從膳廳那裡出入,在膳廳門旁有一個盤旋樓梯可徑直通往西南塔樓。」

當他們走到西樓北端的一間小小殿堂時,狄公在門口站定,看了一會兒,認定了方位。

狄公指著他右側的一扇狹窄朱漆小門問道童:「這裡通往何處?」

「它是通到閻羅十殿的快捷方式,大人。此殿位於道觀中央左側,在大殿的後部,陰森可怖,極少有人去,我來觀里好久了,也沒有去過那裡。在觀內,我們小道士是不允許到那裡去的。」

「我倒覺得這個閻羅十殿有警示的作用,警醒人們的卑鄙慾望和犯罪心理,以防犯罪。」狄公說。他知道任何一個大一點的道觀里都有模仿十八層地獄的建築,那是一種狹長的房間,其本來用意是作為懲罰罪犯的,並在此處給他們量刑和處罰。在閻羅十殿中,牆上栩栩如生地畫著各種懲罰罪犯的酷刑圖像,巨細靡遺,四周還有些用木頭雕刻或陶泥塑造的恐怖形象。

當他們登上幾級樓梯來到左邊一個梯台時,小道童警告說:「孫天師住在西南塔樓的紫微閣,閣外平台上的一大段欄杆因年久失修,已經朽爛斷裂,此刻正要僱工修理。大人須十分小心,走過平台時,請緊緊靠住我,以免掉落。」

當他們走到一扇高大紅漆門前時,看見斜對面有座平台,便止住了腳步,此處就是紫微閣。果然,狄公瞧見平台前的一部分欄杆已經斷開,平台一邊是長長的樓梯。狄公伸頭往下看,樓梯黑洞洞的直達樓底,而從平台上往外看,更是深不可測。

「這就是剛才我提到的樓梯,下去便可直奔西樓,」小道解釋說,「樓梯一直通到膳廳前,在三層樓下。」

在紫微閣門前,狄公遞給小道一張大紅名刺,小道接過後便去敲門。

房中傳來低沉的聲音:「請進!」

房間里四隻高大的銀燭台上點著巨燭,明晃晃的,十分亮麗,一個高個男子正坐在一張巨大的書桌旁閱讀經書,旁邊堆滿了書和紙。小道向天師叩頭,並將狄公的名刺遞上。

孫天師看了一眼名刺,很快便起身,往前一步,迎接狄公。「啊,原來是本縣縣令,狄大人,歡迎到朝雲觀來。請!」孫天師用深沉而響亮的聲音說道。

狄公躬身施禮,拱手向天師致意:「見到天師,下官不勝榮幸,早就仰慕天師大名,苦無緣相見,今日旅途遭雨,有機會來貴觀一游,得以了我平生之願。能與大名鼎鼎的孫天師敘談,也是下官三生有幸了。」

「你來貧道處敘談無須拘泥於客套,彼此免了繁縟禮數。你看如何,狄兄?」孫天師快活道,「這書桌上亂糟糟的皆是紙,貧道先整理一下,你過來坐於書桌前。」當他重新坐在書桌后扶椅上時,便吩咐小道:「去沏兩杯好茶來。」茶端上后,孫天師又對小道說:「有勞你了,孩子。你現在可以走了,我自來招待客人!」

狄公啜了一口茉莉花香茶。此時,他見天師正忙亂地收拾桌上雜亂無章的紙張,趁著空,他細細打量著房間的布置及天師的外貌。孫天師和狄公差不多高,但看起來十分強壯,粗短的脖子似有一半陷在他寬闊而凸出的雙肩中。狄公知道孫天師已將近六十,但他臉色紅潤,皮膚光滑,看不出一點皺紋,眉毛濃而厚,下巴上細密地布滿短短的灰色絡腮鬍子,整齊又漂亮。他那銀灰色頭髮梳理得整齊,自寬闊的前額向後筆直束起,緊貼頭皮。因道教中那些隱居且有顯著地位的高人通常可以免冠,故孫天師平常也不戴帽。這些外貌上的諸般特徵均表示出,天師是個有著異常秉性的人。

狄公見牆上掛著一些條幅,上面寫著道教的一些箴言、誡語,還有些經典引文。孫天師推開了已經整理好的紙張,銳利的眼睛盯著狄公,問道:「貧道想,大人在路上遇到了麻煩,不是很嚴重吧?」

「哦,是的,天師。下官在京城待了十來天,今日一早便乘著一輛有篷馬車離開了那裡欲回漢源。我本希望在晚膳前到家,但剛到漢源地界不久,天氣驟變,風雨交加,待我等於山路上掙扎向前時,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車軸又斷了。因此,不得不進道觀來躲風避雨。我等將於明日清晨離開。我聽人說,這場暴風雨不會持續太久。」

「大人真是不幸,貧道卻鴻運高照!」孫天師有點打趣地說道,「我總喜歡和有才幹的年輕官員敘談。你應早些來這裡,狄兄!這道觀也在你的管轄範圍之內。」

「這是下官的疏忽,天師!」狄公急忙道,「因為在漢源縣城出了一些麻煩,並且——」

剛說到這兒,孫天師打斷了狄公的話:「漢源發生的所有麻煩我都聽說了。你在此地功勞不小,狄兄。事實上,你採取的所有措施,均是為了防止重案發生。」

狄公微微欠了欠身子,頗為禮貌地對孫天師的讚許表示感謝。他說道:「下官不久一定會再來這朝雲觀,當然,是為了聆聽天師的指點。」狄公心想,既然雙方皆能友善地審視以往的經驗教訓,開誠布公地敘談,那至少也應該對那個斷肢裸體女子的謎團探究一番。猶豫一陣后,狄公說道:「請允許我冒昧求教閣下,適才下官在此地遇到了一件怪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但百思不得其解。」

「請說吧,貧道定然儘力相告!到底發生了何事?在何處發生?」

狄公有點為難地說道:「事實上,準確地說,下官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當下官穿過走廊,走向道觀給我安排的位於三樓的居所時,短短的一瞬間,看見了非常奇怪的一幕,似乎有個身著盔甲的古代武士正在殘害一名裸體女子。那是真相呢,還是百餘年前,士兵們在此殘殺造反者的情景重現的幻影呢?天師,此類事情不知會發生否?」

孫天師向後靠在椅背上,神情嚴肅地對狄公道:「貧道不願說它不可能發生,但它不會經常發生。狄兄,在進入一間空宅時,你可確切地知曉在你進入空宅前的一段時間內,是否有人在這屋裡待過,這不是常常發生的事嗎?目下你尚不能清楚地解釋,那也許是你的一種感覺。它意味著在你之前進入空宅的那人,已於屋內留下了他的真氣。儘管此人未做些什麼特別的事,沒準他只不過看了會兒書或寫了封信。若那人於空宅里遇到突發事件而死於非命,則可推測,剎那間,那攜恐怖情形之真氣已深深浸潤於空宅之中,因劇烈激蕩而彌久不散,此情此景可於空宅中持續多年。如若一個精神敏感,或因過度疲勞而易產生幻覺之人,此時碰巧進入空宅之中,便可能會察覺到此種彌留之氣。這些理由也許可以解釋你所看到的奇異景象,大人以為然否?」

狄公慢慢地點了點頭。孫天師把他的許多思想都歸納到如此深奧難懂的論述中,這些解釋並不能使他信服,這只是一種可能,他必須保持自己獨立思考的習慣。狄公頗為客氣地說道:「您的意見可能是正確的,天師。下官的確相當疲倦了,加之又在外淋了雨,身體發燒,在那種情形下——」

「發燒?這三十年來我從未發燒過。」孫天師打斷了狄公的話,「貧道一直按照嚴格的戒律生活,並不斷修鍊,如此方可謂生命之精髓。」

「您相通道教經文中那些長生不老的論斷嗎?」狄公問道,心中頗感失落。

「當然不!」孫天師的臉上露出了不屑回答的神態,「每個人都是不朽的,但僅限於其子孫萬代而已。人命自有天數所限,欲圖長壽之人,除了矯情偽飾、別有用心的圖謀外,皆屬徒勞無功。我等所需的努力便是達及身心自然,以此打破人的壽數之限。只要法自然,順天道,清心寡欲,定能達到長壽。其間尤須改進我等飲食。狄兄,你可要特別注意飲食啊!」

「下官尊崇儒家的養生修性論。」狄公答道,「但我完全同意,道教也包含了精深的智慧。」

「道教包含一切,即使儒學不適宜處,道教亦可繼續為天下開太平。」孫天師強調道,「儒學僅僅解釋了天倫常道於人間之運作,道教卻探索天人之際的奧妙,倫理綱常只是其研究的一個方面而已。」

老實說,狄公並不想捲入如此複雜的哲學討論中,但他為了儘力弄清內心縈繞的兩個疑點,還是敷衍了幾句,自忖不應該放棄來此處的目的。為此,他很巧妙地在非常宜於停頓的談話間隙,故意另起話頭道:「下官專程來拜訪天師仙駕,卻有人在屋外附近遊盪、跟蹤,這恐怕甚是叫人厭惡。適才道童帶我來此地時,下官有一種感覺,似乎我等正為人所盯梢,確切地說,在通過塔樓走廊的拐角處時,有個人影在我等身後一閃。」

孫天師用探究的目光掃視了狄公一眼,他想了想,卻將話題一轉,問道:「大人是否喜歡食魚?」

「是的,下官喜食。」狄公不知所措地回答。

「這就對了,魚肉會阻塞真氣循流。狄兄,魚肉會令血脈滯塞,並且會影響心智,那就是為何你所看到和聽到的事情並不存在的根由!你須服用大量調養藥物,貧道以為,它會凈化你的血液。待貧道來查尋一些藥典上的記載。貧道曾搜集了相當多的精妙醫書,你明日上午提醒一下,貧道會為你寫出一份詳盡的飲食事項,包括忌口等事宜。」

「不勝感激,天師!如此麻煩您,下官心中甚是不安。以前常困惑在下的一些問題,天師也令下官豁然開朗,真是感激不盡。對了,下官聽說,有些道教徒打著弘揚教義的旗號,秘密進行一些裝神弄鬼的詭譎儀式,且強迫年輕女子加入。這些可是真的?」

「豈有此事?真是一派胡言!」孫天師解釋道,「狄兄,老天在上,我們道教徒怎能縱容那些裝神弄鬼的害人行為?尤其是,道教有嚴格的教規,誰會搞那些秘密儀式?難道這是真的嗎?」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氣憤,站起來又加了一句:「好了,不說這些了!我們最好下樓去吧!宴會即將開始,真智正在那裡等我們呢!貧道必須告訴你,真智並不是一個完善的得道真人,但他是個善者,非常出色且有效地管理著這所道觀。」

「這定是相當繁重的事務。」狄公也站了起來,順便說道,「這所道觀規模頗大,樓閣眾多,造型精緻,我很喜歡去各處走走,尋幽探秘。但這觀內結構複雜,方向難辨,觀中道人卻告訴我,道觀里沒有一張平面圖,且除了大殿之外,其他任何部分都禁止外人觀瞻。」

「哦,這妨礙了狄兄參拜道觀,甚不應該!它只能叫平常百姓輕信!天知道,我不知告訴真智多少次了,按官府頒定的道教管理律令的第二十八條規定,道觀必須有一張平面圖。你看這裡,狄兄,我能讓你在轉眼之間便能正確判斷方位,明了道觀各處所在。」

孫天師一邊說一邊走向眼前的一堵牆,指著牆上懸挂的一幅捲軸繼續道:「這是我自己畫的一幅道觀平面示意圖,它實際上結構很簡單。二百年以前建造這所道觀的工匠,按照道教的教義來設計建築結構,圖上的一些設計代表了天上的星宿排列及人與天的關係,如八卦之類的。整個建築物俯視之下為一橢圓,意喻世界萬物的起源。它面向南,整座建築位於山坡正中一塊很平整的台地上,建築物東側是一深邃峽谷,西側便是樹林。

「呵!狄兄,注意看,先從前院開始。一進門便是個三角形的前院,院子的右側是廚房,左側是馬廄和雜役及道童們的住處。進門來到大殿前的庭院。庭院兩側是兩塊正方形的場地,各有一座三層樓高的大建築物。西樓的底層主要是膳廳,二樓有一個藏書室,都管、簿錄等都住在三樓。東樓的底層是一個很大的殿堂,道士們在那兒舉行法事活動,也時不時上演點雜技、戲曲什麼的。第二及第三層都是為進觀燒香及遊覽的外客所準備的客房。我猜想你和你的家眷就被安排在那裡,對嗎?」

「是的,」狄公回答,「我等住在東樓三樓東北角兩個很大很舒適的房間內。」

「好,我們繼續來看示意圖。在此庭院的後半部分,就是道觀的正殿了。此處許多精美的古代塑像值得一觀。正殿之後,便是道觀的中心庭院。庭院四周的每個角落都有一座塔樓。你現在所處的位置正是這西南塔樓,道觀將我的寓所安排在此。在中心庭院的左側是閻羅十殿,大家都這麼叫,狄兄。庭院的右側則是道士住所,而在庭院后,則是本觀道長的私人住所。最後,我們來看看圖中這個圓形部分,它是道觀的聖所。總括此道觀的所有建築,包括一個三角形的前院,兩個前廣場,一個后廣場,一個圓形場地,便是這個排列次序。每座房子的外形都有某種神秘的含義。但略過這些玄妙,主要是現在你該知曉如何確定方位了。當然,這所道觀的奇異之處便在於,它以環廊將數百間房、走廊和樓閣全部連成一片。若你心中有了這幅圖,便能掌握大概方位,不會錯得過於離譜。」

「謝謝天師!」狄公感激地說道,「但這個聖所是何建築,裡面藏著何物?」

「別無他物,僅有一座前任道長玉鏡真人的靈塔,裡面置一骨灰瓮,裝有創始聖人的骨灰,為本觀至聖所在。」

「沒人居住在那裡嗎?」

「當然!貧道曾親訪聖所,除了那座靈塔和四周的圍牆外,別無他物。但它被視為是道觀里最神聖的所在,我在簡圖上沒把它直接畫出來,這樣便不至於冒犯我等崇敬的前輩了。你看,在簡圖的上方,我以道教符號即太極八卦圖來替代此聖地。此圖也是宇宙萬物運行的符號,它代表了對兩種原始力量的解釋,是謂自然之本,我等稱之為『道』,你也可以把這兩種力量稱為『白』與『黑』、『陰』與『陽』、『男』與『女』、『太陽』和『太陰』……隨便你選擇。太極圖告訴你陰陽如何變化,所謂『太極生兩儀』,陰陽兩儀此長彼消,至極限而變,陽至極而陰,陰至極而陽。此乃『道』至高無上之旨。如此深奧之理,便是靠這個簡單的符號來解釋的。」

「那在此陰陽兩極圖中,每半個圓里,各有一小圓點,黑中有白點,白中有黑點,這又是為何?」狄公不禁問道。

「此指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可適於世間萬物,包括男、女,晝、夜。你知道,每個男人的天生氣質中皆含女子氣質;而每個女子也含男子的胸襟與氣度。」

狄公聽了,若有所思道:「天師所言甚有道理。下官記得似乎曾在哪裡見過此圖,可那黑白兩半好像是上下分開,而非左右分開,這點有無特別含義?」

「據我所知,此圖符一成不變,此黑白分割線應是豎向的,所有的八卦圖皆如此,就如我圖上所畫。好了,走吧,狄兄,可不要叫真智在膳廳里等得太久,貧道的這位老友是個相當拘泥於形式之人。」

當他們走到外面時,孫天師很快加了一句:「現在,須當心你的腳步,門外平台上的欄杆已斷,我猜想雜役們會修理它,但他們一直在準備過節的事,這陣子也夠忙的了,故一直拖了下來。但不管怎樣,他們都是一堆懶蟲。來,讓貧道攙著你,我可不怕高。」

兩人攜手走下蜿蜒曲折的層層樓梯。樓梯間陰冷潮濕,樓下膳廳里卻熱氣騰騰,銅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燒著,暖意融融,幾十桌水陸齋供早已備好,眾道士已入席。一行人等進入大廳時,狄公甚是高興。

那個俗氣的胖執事見狄公他們進來,連忙上前相迎。他的眼睛眨了幾眨,異常激動,欲說些什麼以盼準確表達眾人對孫天師和狄公的殷勤之意。他熱情招呼著他們坐到膳廳深處的主桌,那兒,真智道長正等候著他們,孫天師推讓了一番,便坐到狄公他們桌上來了。狄公要孫天師坐上座,亦即坐在真智道長的右首,但孫天師明言,他僅僅是一個在野的修道之人,並無朝廷的任何官銜和道教職務,豈可坐上座?而狄公乃朝廷命官,一縣之長,理應坐於尊貴顯要的位置。最後狄公做了讓步。三人各自坐定,接著,執事、都管和宗笠則坐在他們旁邊一張略小的桌子上。

大家坐定后,真智站起身來,舉起酒杯,向他的兩個貴客舉杯祝頌,這對於坐在他們前面那幾十桌的道士來說,是開席的表示,他們紛紛爽快地舉起筷箸,享用難得的盛宴。狄公注意到戲班頭關老大和他的夫人,以及兩個女優伶也來了,分別坐在靠近膳廳入口的桌子旁,陶干也和他們坐在一起。但魔魔生未露面。

狄公冷靜而頗有疑慮地盯著僕役端上來的菜,只見真智用筷箸夾了些油炸魚放入他的盤中。一碗八寶飯,上面點綴了些許葡萄乾,看上去並不十分吸引人。這種飯菜對狄公來說,根本提不起食慾,為了掩蓋他的沮喪,他說道:「我想,在道觀中,大概不允許食魚肉吧?」

「確是如此,我等嚴格遵守道觀制度。」真智道長微笑著說,「本觀禁絕所有的酒類,因此貧道酒杯里倒滿的是茶,不像大人您杯子里倒的是酒。我等所開之例外,便是在歡迎本觀貴客時提供佳肴,但我等自身仍持嚴格食素之制度。貧道盤裡的魚是用豆腐做的,那一盤看起來很像烤雞的菜,則是用麵粉和芝麻油調和后,捏成雞狀做成的。」

狄公聽到真智道長如此說,不禁稍稍有些驚愕。他不是個美食家,但至少想弄明白他吃的是何物。他強迫自己嘗試了一點豆制炸魚,差點噎住。他見真智道長用一種期盼的目光看著他,便敷衍道:「這菜不錯,確是美味,貴觀中定有高超的廚師吧!」

他端起酒杯呷了口酒。這種微溫軟甜的米酒味道倒是不錯,不過那條豆制假魚在盤子里僅是點綴而已,它那枯縮無光的眼,倒似在哀嘆食客們的冷落。實際上,這眼睛只是用一小點干李脯所制,但不知為何,它令狄公想起了地室中被香油和藥物塗身防腐的前任道長玉鏡真人來。他說道:「有煩道長在宴會之後,允我去瞻拜一下貴觀諸殿,及聖所下面的地室,我想在這位前任道長的靈前祈禱,願他早入仙境。」

真智道長放下了他的飯碗,緩緩說道:「貧道非常高興帶大人觀內隨喜,不過現在去地室不甚穩便,因雨天潮氣太盛,不宜開門。大人須知,本觀地室即使於乾燥季節也是擇日開放,平日是不開的。如果我等現在進入,濕空氣下侵地室,便會增加地室中的濕度,那是會令金身受潮腐爛的。當然,金身內的東西大部分已被清除,但還殘留下一些器官,所以容易受氣候影響而腐爛。」

真智的一席話令狄公剛提起的些許胃口蕩然無存,他索性大口將那杯米酒一飲而盡。此刻,狄公微覺頭部有點疼痛,好在繃帶紮緊了額頭,減輕了陣陣襲來的顫痛。他坐在那裡,不動尚可,一動好似全身散了架,胃中還有點輕微的噁心,此時看到食慾甚強的孫天師,狄公不免有些羨慕和嫉妒。孫天師胃口奇好,乾淨利落地把飯菜吃了個精光。一小道童遞與他一條熱毛巾,他擦了擦嘴,說道:「前輩玉鏡真人是一個才華出眾的道人,道藏經典,無一不通,寫得一手好字,且擅于丹青,尤好繪動物及花草。」

「在下極想看看他的作品。」狄公順其話頭,有禮貌地插了一句,「我想他的書房裡一定有許多他遺留下來的真跡與圖畫。」

「真是可惜!」道長頗為遺憾地說,「玉鏡真人生前有明確指示,其全部書畫作品在他死後必須隨之葬於地室,觀內極少有真人的遺迹,還望狄大人見諒!」

孫天師頗為讚賞地說:「玉鏡真人品行高尚,可敬可嘆!不過狄兄你還算有眼福,他最後一幅畫畫的是只貓,現在依舊掛於大殿東側的四聖堂內。狄兄,齋膳后,貧道帶你去那裡觀覽。」

狄公對玉鏡真人所繪之貓並無多大興趣。此外,那大殿之內無疑寒冷異常,其身體也不舒服,但出於禮貌,狄公還是支支吾吾地對此表示感興趣。

孫天師和道長開始叫人上了一道具有特別風味的菜,那是一大碗黃棕色羹湯,狄公用筷箸疑惑地撥弄著飄浮在湯上辨不出什麼名堂的東西,卻始終鼓不起勇氣來品嘗這碗羹湯。他絞盡腦汁欲說些應酬話,最後,總算想到了些關於道教內部組織架構的問題,但道長對狄公的話似乎頗感不安,他簡單地道了幾句便岔開了話題。

當狄公看到胖執事、都管和宗笠來到他們這桌敬酒時,才如釋重負。他站起來和他們一起迴轉到鄰桌上,舉杯還禮,並在此桌小坐一陣。他坐在秀才宗笠的對面,宗笠明顯地喝了過量的米酒,似有醉意,滿臉通紅,猛看上去倒也容光煥發、精神亢奮。

席間,執事告訴狄公,兩個雜役已將斷裂的車軸修復,馬夫也已將馬匹洗得乾乾淨淨並且喂足了飼料,因此貴客們大可在此安心住一宿,明日一早俱可弄妥。當然,若大人決定再住幾天,對道觀而言乃無上榮幸,執事他自然也歡喜不盡。

狄公熱情地謝了他,胖執事忙客氣地說道:「應當,應當!」接著起身,打了個招呼,欲提前退席,因為他還要和其他一些人去布置道觀里的夜事。

狄公見周圍沒人,只剩下宗笠一人時,便低聲問道:「我沒有看見包夫人和她的女兒,她們不在此處?」

「包夫人的女兒?」宗笠醉意朦朧地反問了一句,因酒喝得過多,舌頭有點僵硬,「大人,您怎能將此話當真?如此一個純潔美麗且甚苗條的可人兒會是她的女兒?那胖女人一副粗俗鄙陋的神態,叫人作嘔。」

「別這樣說,」狄公有點模稜兩可地說,「時光荏苒,往往會讓人的外貌起驚人的變化!」

宗笠打了個飽嗝。「晚生甚是抱歉!」他略停了停,然後說,「他們真想用這些骯髒的食物來毒死人呢!食物在我的胃裡劇烈翻滾。我告訴您,我的大人,包夫人並非是一個體面的夫人。當然,按常理推斷,白玫瑰亦非其女兒。」他在狄公面前搖動著手指,詭秘地問道:「大人,您真的以為這個可憐的女孩想當個道姑嗎?難道沒有人逼她?」

狄公搖搖頭,說道:「這個我倒不知。但我可以去問問她,此事個中真相究竟如何?她們現在在哪裡?」

宗笠回答道:「可能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吃飯吧。她是一個何等冰清玉潔的溫文女子,怎麼能在這些色眯眯而猥瑣的雜人中拋頭露面呢。這可是非常明智的預防措施。如果說那個胖女人還算聰明的話,我看也只有這一次。」

狄公說:「她不會阻止你去看那個女孩?」

宗笠極力恢復平靜,他以沉重的語氣道:「在下做人的宗旨,乃恪守一己之尊嚴及榮譽也!」

狄公聽罷,冷冷地道:「我很高興聽君如此表白!順便問一句,我很想去看看你適才所提到的地室,但是真智道長告訴我,在每年的這段時間,地室正好不開放。」

宗笠迷迷糊糊地強睜著眼睛,看了真智老半天,然後說:「這些就是他告訴您的嗎,嗯?」

「你自己有沒有去過地室?」狄公問。

宗笠先快速地看了鄰桌真智道長一眼,然後才壓低聲音說道:「至今尚未去過,但我準備去!我想,那個可憐的老道長是被人毒死的!就像他們現在想毒死您和我一樣!請記住我的話!」

「你喝醉了!」狄公輕蔑地說。

「晚生不否認是有點喝多了,但還沒醉!」宗笠平靜地說,「在這種幽靈不散的鬼地方,我確實很難保持清醒。但我斷然向大人您保證,已逝去的老仙長寫信給我父親的時候,他並未喝醉!此信系他臨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封親筆信。請大人原諒我說話不恭,該說是老仙長升天之前。」

狄公揚了揚他的眉毛,問道:「在那信中,老仙長有沒有提到他的生命正面臨威脅?」

宗笠點了點頭,他端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口。

狄公忍不住又問:「他在信里到底說了沒有,究竟是誰在恐嚇、威脅他?」

宗笠重重地放下他的酒杯,搖著頭,責罵道:「您不該設法引誘我,要我揭露什麼秘密,讓我因為做偽證而被控告。尊敬的縣令大人,晚生可知道大唐律法!」

宗笠屈身對著狄公,用奇怪的聲音輕輕地說道:「我現在不能說什麼,等到我搜集好了所有的證據,那時便會抖出全部的真相!」

狄公靜靜地撫摩著兩鬢垂下的側須。這年輕人是個討厭的怪人,但是他的父親不論是在官場還是在治學的圈子中,都是個廣為人尊敬的飽學之士。如果老道長仙逝以前的確寫過信給他,那麼玉鏡之死必有蹊蹺,這件事值得進一步察訪。他問宗笠:「真智道長知道此事嗎?他現在的看法又如何?」

宗笠詭譎地笑了笑,用他那水靈靈的眼睛看著狄公道:「您去問他好了,大人!或許他不會對您說謊!」狄公站了起來,自忖這年輕人定已喝得大醉!

當他回到自己的座位時,真智尖酸地說道:「貧道看見宗笠又爛醉如泥了,與其父何其不同!」

雜役泡來了熱茶,這表示宴會即將結束。狄公呷了一口濃茶,對真智道長道:「我聽說宗笠的父親是道觀的大施主。」

「是的,大人,」真智答道,「宗家是個引人注目的家族。宗笠的祖父原是南方一小村莊的農夫,因家窮無錢讀書,便常常坐在沿街一鄉村私塾窗下,聽先生講書,並偷看老師揮毫寫字,回來后,便模仿老師的筆跡在沙地上習字。之後,他通過了鄉試。村裡幾個小店主見他好學,便湊了一筆錢,讓他繼續學習,後來,他果然在省試中名列榜首。之後,他被朝廷任命為地方長官,並與一窮困的舊士族之女成了親,但他不久便去世了。曾任刺史的宗法孟大人是其長子,科舉之路順達,贏得眾人讚譽。宗大人而後同一個富有的茶商之女結為秦晉,最後被任命為州刺史。他在經營投資上頗有才華,為家族累積了巨大的財富。」

「所謂有才者必窮其力而達其極,他們不顧地位卑下,不計手法,努力奮鬥,令我大唐帝國永遠興盛發達!」狄公對宗氏家族很是讚賞,又道,「我等休說其他,再說說適才所講的前任道長,他死於何種疾病?」

真智道長放下了他的茶盅,緩緩答道:「老仙長玉鏡真人並非死於疾病,他是無疾而終,坐化而去。他之所以棄世升天,乃他覺得他的生命已達及最大極限,其升仙前身體健康,修道精深,故能達無上仙境,此乃真人的最後歸宿。這著實是不同尋常的奇迹,令我輩景仰不已,叫在場有幸目睹此情此景者終生難忘。」

孫天師在一旁插話道:「此番情景自當永世紀念!狄兄,你知道貧道當時亦在場,那日,玉鏡真人召喚所有年長的道人去大殿,但見他端坐在椅上,講論天罡、河圖之法,傳授秘策,解釋道經玄妙之處,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方抱臂瞑目,臉露慈祥,含笑仙去。」

狄公點點頭,想到適才宗笠酒席上所謂「毒死」一說,顯然是這個荒唐的年輕公子哥兒恣情飲酒後的幻想,不著邊際,或許他正在重複這荒謬的謠言。因此,狄公道:「如此奇迹定會讓其他教派甚為嫉妒。可以想象,那些身著袈裟的和尚定會利用此事傳播流言。」

真智道長緊接著狄公的話說道:「此類誹謗自在貧道預料之中!」

狄公接著道:「可不管怎樣,那些居心不良者散播無稽之傳言,難道我等不能通過驗屍來證明這些無稽之談嗎?仵作能夠明察蛛絲馬跡,即便是經過藥物處理的屍體,亦可照常檢視。」

此時,孫天師歡快地將話題一轉道:「貧道希望別再言及此事!好了,現在我想回書房歇息一下。」他站起身來,對狄公道:「貧道要先給你看一幅玉鏡真人所繪之貓,那可是本觀的聖物。」

狄公對此畫毫無興趣,本不想去看,但為禮貌計,也只得隨聲附和,暗中卻嘆了口氣。他謝過真智道長的款待,接著便隨孫天師去觀瞻那幅畫。當經過優伶們坐的那桌時,他對陶干說:「就在此門口等我,我很快回來。」

孫天師與狄公一起穿過了拐角,將他領至大殿一側的西廳。

大殿西廳靠牆處有一張簡樸的供案,上面放著四隻燭台。孫天師拿了一隻,走到牆邊,高擎燭台,燭光閃爍,狄公見到那幅懸挂於牆上的織錦卷帛畫。畫上是一隻貓,有著長長的灰色軟毛,正伏於一張雕花檀木桌子邊上,身旁還有一隻羊絨小花球。貓的后側還畫著一隻銅缽,內中有幾塊頗有奇趣的怪石,缽里還栽著一株文竹,十分清雅。

孫天師用低沉的聲音向狄公解釋道:「大人定然知曉那便是老仙長生前最喜愛的貓了,老仙長為它作畫無數次,這真是一幅絕妙的作品,大人以為然否?」

狄公深諳書畫之道,見此貓圖,大不以為然,認為只是非常平庸的業餘之作,不過他理解,那幅畫的收藏價值已與畫作本身無關,而是和神聖的老仙長緊密相連。他黯然不語。突然,西側廳有一股穿堂風吹過,狄公覺得格外寒冷,且因剛發過燒,故不願在此多逗留,於是敷衍道:「確是一件非凡之作。」

孫天師繼續說道:「此為老仙長生平所作的最後一幅畫,那日午後,他一直在書房裡專心作畫,畫成后即於下午仙去。老仙長升仙后這隻貓就不再食任何東西,幾天以後也跟隨著死去,真是有義氣的生靈。不過也有人以為貓同主人未有深厚之情。貧道建議你當下有空可去看看大殿正廳中供奉的道教三尊神像,那三尊雕像系本地最有名的工匠所塑,不但高達丈余,且精美絕倫。貧道現在要回去休息了,恕不奉陪,希望明日早晨在大人離開之前能再見面。」

狄公恭恭敬敬地陪他至大廳門口,方回膳廳。他心中暗想,既然這些雕像在此已兩百多年,自然還會在此地保存多年,如若今後有空再訪朝雲觀大殿,還能夠看到它們。

此時,他發現陶干正在膳廳門口等他。陶干低聲向他稟報剛探得的情況:「仍未看見魔魔生,大人。關老大告訴我,沒人能夠說出他在何時、何地方會出現,因他性喜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關老大和戲班裡其他人都很愛說話,酒席上儘是他們的絮聒聲,但他們對此地發生的一切都漠不關心。雖然這是一頓很豐盛的宴席,但他們盡胡扯閑聊。獨有一件掃興事,就是鄰桌道士的席上發生了爭吵,負責膳廳事務的雜役在桌上少擺了一個席位,一個道士大聲埋怨他少了副碗筷,以致自己不能入席!」

狄公略帶尖刻地問:「你管這叫『豐盛的宴席』?我僅喝了幾杯米酒和一些茶,其餘的菜食都叫我倒盡胃口!」

陶干卻滿足地道:「這真是令我非常滿意的盛宴,所有的佳肴都是免費的。」

狄公笑了,他深知陶干平日過分節約,有吝嗇之嫌,所以也不見怪。

乾瘦的陶干繼續說道:「關老大邀我到他們的房中再小酌幾杯,但我首先就想到該去那裡察看一下環境,多了解些優伶怪異的情況,摸摸底細。」

「好,就這麼辦!」狄公道,「我當下便去拜訪包夫人和她的女兒,我總覺得這對母女有點特別,她們同歐陽姑娘之間的關係也叫我迷惑。宗笠說白玫瑰不是包夫人的女兒,也絕非自願出家當道姑,是有人在逼她。瞧,宗笠那個傢伙喝醉了,可他還執意說玉鏡真人是被謀殺的。但我向真智道長和孫天師問過有關玉鏡之死的一些細節,他們的話證實了宗笠所云純為胡言亂語。對了,你可知包夫人住哪一間房?」

「二樓,大人。我記得是在二樓拐角處過去第五個房間。對,沒錯。」

「好,你去吧,我和包夫人講完話就去你那兒。記住,別走開,等會兒我們在關老大的房間里碰頭!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們可穿過庭院直接到達東樓。」

一個被雨淋得濕透了的小道士進來告訴他們,雖說風暴已過,但雨還在下,故而,狄公和陶干還須繞行穿過大殿前廳,那兒正擠著一大群散席離去的道士。於是他們再行繞道,於東樓底層議事廳前分了手。

狄公見東廂二樓幾近荒廢,狹窄冰冷的走廊全靠幾盞零星分佈的燈籠照亮,光線稀疏暗淡。樓上死一般的寂靜,只聽見自己絲織長袍沙沙的摩擦聲。

他記得陶干說包夫人住在第五間,因光線太弱無從辨別,他便數起房間的門:「第一,第二……」此時,他似乎聽到有極輕微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停住了腳步,凝神細聽,覺得身後不遠處有絲綢衣裙的窸窸窣窣之聲飄來。與此同時,他又聞到了一股甜而濃的香味,正感納悶兒,欲回身看個究竟時,驀地,一陣燒灼之感令其頭痛欲裂,接著眼前一片漆黑,人也悠悠然倒下了。

狄公恍恍惚惚地醒了過來,先想到的是他的病情,自忖定是傷風感冒加重了。他的腦袋劇烈疼痛,心裡有一種空落落而令其眩暈的感覺,朦朧中他聞到淡淡的婦人常有的脂粉香,他睜開眼睛,環視著陌生的環境。

狄公不禁驚訝不已,自己竟和衣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床頂張著天藍色的絲綢羅帳,他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忽然指尖觸到一大腫塊,疼得慌忙縮手。他發現頭上的帽子和綁帶早已不知去向。

從床邊傳來一個柔軟的聲音,像是在說:「喝口清茶,醒醒神吧!」

丁香姑娘正彎身俯視著他,手裡端著個青花茶盅,她伸出左手,用力托起狄公沉重的身子,以手臂扶住他的肩膀,幫他坐穩。狄公突覺一陣暈眩,她用力撐住了他,狄公呷了幾口熱茶,頓感舒適許多,慢慢地,他終於想起適才發生之事。他面帶怒色地看著丁香姑娘,說道:「丁香姑娘,有人在此地從背後暗算我,你可知道些什麼?」

丁香姑娘坐在床邊,平靜地對狄公道:「當時,我只聽到房門『砰』地撞擊了一下,趕緊出門察看,呀!只見大人您仰面躺在走廊的地板上,不省人事。您的頭正對著我的房門,因此我猜想,可能大人有事要到我房中來,便將您拖進房內,放在床上。還好,我因平時練功而尚強健,能拖得動您,可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大人,您的身子不輕啊!我看您昏迷不醒,遂用冷毛巾敷在您的太陽穴上,直到您醒過來為止。這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經過。」

狄公對此回答不甚滿意,他皺著眉頭說:「你可在走廊里看見誰?」

「走廊上黑黝黝的,連鬼影都未見,哪裡還有人影?」

「那你可曾聽到腳步聲?」

「未曾!」

丁香姑娘的身上飄來一陣清香,狄公想起了什麼,不好意思地說:「丁香姑娘,恕我冒昧,能不能讓我看看你小荷包里裝的香料?」

丁香姑娘解開了掛在腰帶上的繡花小荷包,遞了過來。狄公放在鼻前嗅了嗅,這是種淡雅的香氣,迥異於他適才在走廊上被擊倒時聞到的那種濃香,他把荷包還給了丁香姑娘,又問道:「我昏迷了多長時間?」

「有好長時間了,我估計半個時辰吧!現在已是午夜時分了!」丁香姑娘說著,沉默了一會,有點不高興地噘起小嘴抱怨道,「大人,您是以香料判斷此罪行的實施者的吧?我的香料如何,您看看我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

臉色蒼白的狄公微笑了一下,解釋道:「很抱歉!我腦中甚為混亂,丁香姑娘。你心地善良,倘若當時沒有你,這個惡棍必定要加害我,沒準我現已命歸黃泉了,真要感謝你!」

「別謝我!真正救您性命的是您帽子底下層層纏繞的綁帶。那惡棍定是用利器猛擊你頭部,如果當時您頭上沒有纏繞厚厚的綁帶,內中還夾著厚厚的干橙皮的話,那這利器定會敲碎您的頭蓋骨,大人恐怕早就沒命了!」丁香姑娘謙虛道。

狄公小聲咕噥著:「我該起來了,要去感謝我的夫人們,她們堅持要給我的頭纏上綁帶,而且一圈又一圈的。但我還得先去探查一下那個算計我的奸詐之徒。」說著,他從床上爬下,但腦中仍舊天旋地轉,無奈只得躺回床上。

丁香姑娘忙上前扶穩他,道:「且勿如此著急,大人。您受到了卑鄙小人的暗算,身子還未復原,我會慢慢幫您起身走動的,您不妨先在椅上坐一會兒。」

稍歇了一陣,狄公起身,丁香姑娘扶著他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旁,將被血跡染污的綁帶放於梳妝台上的銅盆中,以水洗凈,再加上些她自用的創傷葯,輕聲細語地說道:「來,我給您重新纏上,這對消除您頭上的腫塊頗有益處。」

狄公呷了一口茶,開始細細觀察這位姑娘。從她的臉上看,這個姑娘活潑且坦率,雖然乍一看並非十分漂亮的女子,但頗具吸引力。狄公心中暗自估計,丁香姑娘的芳齡約二十五,她穿著一般,筆挺的黑絲綢長袍上系著一條紅色的寬腰帶,這令她顯得更加苗條婀娜。由於雜技優伶常鍛煉身子,故一眼望去,其身體柔軟敏捷。丁香靈巧地為狄公纏好了綁帶,重新戴上帽子。

狄公道:「丁香姑娘,請坐下,我離開之前,想同你聊聊。請告訴我,為何你們這些漂亮而有才能的女子,會以雜耍為業?別誤會,我並不以為這是種低下的行當,但我以為,對你這樣聰明的姑娘而言,定可容易尋得更好的生計。」

聽罷狄公這番話,丁香聳了聳肩,她先給狄公倒了杯茶,然後說道:「哦,這說來話長。我覺得自個兒是相當任性和固執的,我父親在京城裡有一家小藥鋪,全家以此為生。我們姊妹五個,沒有男孩,真是倒霉!我是老大。父親有一次賭錢,輸給了一個藥販子,他想把我賣給藥販做小妾。我知道,這個藥販子是一個卑鄙下流的老頭兒,但我只有一個選擇,要麼做妾,要麼被賣到妓院。這兩個地方我都不願去,好在我身體十分健壯,生性喜動,因此,我父親最終允我加入關老大的雜耍班。關老大付給了我父親所需的全部錢款后收留了我。不久,我便開始學戲,還學翻跟頭、走鋼絲、變戲法、舞刀劍、轉盤等,為戲班掙了不少錢。一年之後,關老大借給我父親的那筆錢加上利息全部都掙回了。大人,關老大是一個好人,從不打擾我,也絕不強迫我去討好那些看客,更不允我等去賣身。因此,我便一直留在了戲班裡。」說到傷心處,丁香姑娘鼻子發酸,眼睛泛紅,她用手絹擦了擦鼻子,繼續道:「我知人們對雜耍女子心存偏見,他們以為男優伶皆為騙子,女優伶都是娼妓。他們錯了。我敢向您保證,關老大是一個小心謹慎、認真負責的男子。至於我本人,雖然不敢聲稱自己冰清玉潔,但我絕不出賣身子,寧可餓死也不賣身!」

狄公點點頭,繼續問道:「你說關老大從不打擾你,但魔魔生呢?他可曾騷擾你?」

「嗯,你是說魔魔生?沒錯,一開始他還有點叫我心煩,說他是真心想和我好,倒不如說他覺得他盡了一個男子漢應盡的責任。可我還是狠心拒絕了他,他也接受了我的拒絕,這叫他單純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打那時起,他見著我總是怏怏不樂的,失去這樣一個率直的朋友,我也深感遺憾。因他畢竟是一個雄壯的武士,劍術高超,所以我倒願意常與他同台演出,而且他的演技的確很棒。」

狄公插話道:「我可不喜歡他在台上對歐陽姑娘百般恐嚇的模樣。你覺得魔魔生是那種專門折磨女子,叫她們痛苦萬分而以此為樂的人嗎?」

「哦,不!他只是脾氣暴躁,但並非卑鄙小人。您還想知道魔魔生的事嗎?您盡可以問我,我知道些這個男人的事情。」

「歐陽姑娘是否也拋棄了他?」

丁香姑娘對此問題躊躇了一陣,緩緩答道:「歐陽姑娘是最近才加入我們戲班的,您明白……那……」

她吞吞吐吐道,接著很快將茶喝完,從桌上拿起了一根筷子,又一把抓起茶碟把它扔向空中,用筷子頭頂住碟子,熟練地以手一捻,碟子便在筷尖上飛快地旋轉,叫人眼花繚亂。

「放下!」狄公慍怒道,「它叫我整個頭都在轉,暈得很!」丁香姑娘忙熟練地抓住茶碟,將其放回桌上。狄公道:「別鬧了,快回答我的問題!歐陽姑娘是否拋棄了魔魔生?」

丁香姑娘並不在乎狄公的呵斥。「您不必對我大呼小叫!」她冷冷地道,「我正要談及此事。歐陽姑娘有點喜歡我,這你知道。但我不會為了那種兒女之情常去她那兒,因此與她保持一點距離。但魔魔生見我們如此相好,反而冷落了他,便懷疑我們之間有什麼事,這便是他嫉妒她、憎恨她的緣由。」

「我明白了。那魔魔生到戲班多長時間了?」

「大約一年吧。但我總覺得他不是個真正的戲子,只是個到處晃的流浪藝人。他在大唐境內天南地北到處閑逛,迥異於常人,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不管怎的,『魔魔生』哪會是他的真名!有一回,我瞧見他的坎肩上綉著個『劉』字,但他堅持說那是從當鋪買來的。此外……哦,還有件事,他以前肯定來過朝雲觀。」

「此話怎講?」狄公關切地問道。

「在我們抵達此處的頭一天,他就對整座道觀布局十分熟悉。當時,戲班裡所有人均認為這朝雲觀是個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樓閣庭院眾多,結構複雜,故而大家都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盡量不出門。但魔魔生不!他多數時間獨自一人到處遊盪,毫不在乎這迷宮般的道觀結構的複雜,根本不怕迷失方向。」

狄公嚴肅地對丁香姑娘道:「你最好防著點,他沒準是個罪犯,你們對他不甚了解,知道的也就這麼些,我還是擔心歐陽姑娘的安危。」

「您難道未曾想過,她沒準也是個罪犯嗎,嗯?」丁香姑娘迅即問道。

「那倒不會!只是我覺得還是該多了解一些歐陽姑娘的情況。」

狄公滿懷期盼地望著這姑娘,她猶豫了片刻,隨後道:「我曾答應過關老大,不把戲班裡的情形告訴外人,但您例外,畢竟您是本縣縣令。可我不喜歡您對歐陽姑娘胡亂猜想,甚至以為她有不可告人的圖謀。據我所知,她不是一個真正的雜技演員,『歐陽』也不是她的真實姓氏。我不知她究竟是誰,只知她來自京城,是個有錢人家的女子。當初她付給關老大一大筆錢要求進戲班,懇求關老大帶她到朝雲觀中慶賀道教節日,並求關老大讓她也一同演出。她向關老大保證,她的目的僅僅為警告此地的某個人,因此,她想在舞台上和她的黑熊一起表演,而且她要自己選擇化妝樣式和道具。歐陽姑娘的事關老大也樂得不管,因她不領薪俸,戲班可有雙倍的利益,關老大當然依她。我們到達此處后,她並不參加我們與道士的聚會。她托關老大夫婦和我來指點那幫傻瓜怎麼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及搬弄道具,因魔魔生對此事不起勁,所以也幫不上大忙。」

狄公問:「你想,魔魔生以前認識歐陽姑娘嗎?」

「這個我卻不知。他們在一塊時,多半大吵大鬧。嗯,今晚我瞧見她將自己扮成白玫瑰的模樣,可之後關老大問她為何要裝扮成白玫瑰時,她卻道,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用不著旁人瞎操心。當您突然來看關老大,並詢問戲班情況時,關老大非常害怕,以為歐陽姑娘在幹什麼不法勾當。那便是我所知道的。請您別叫關老大和其他人知道我對您說的話。」

狄公點了點頭。他有些沮喪,暗想,丁香姑娘這番奇怪之語倒叫此事更趨複雜了。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但覺得身子很是虛弱,便向丁香姑娘做了個手勢,意欲單獨在房裡待一會兒,然後蹣跚地走到房間角落處的便桶前,猛吐了一通。吐畢,似覺舒服些,隨後走到梳妝台前,臉盆中恰好有半盆清水,他以冷水洗了臉,梳理了一下長須,頓時感到神清氣爽。他又喝了一杯熱茶,隨後走到門口,喚丁香姑娘進房。他發現自己現在已能穩當走路,頭痛也消失了,遂微笑著對丁香姑娘道:「我目下便要回去了,再次感謝姑娘及時相救,我會銘記在心的,丁香姑娘。如若你日後有事需要我幫忙,無論如何,我都會儘力而為!」

丁香姑娘點了點頭,垂下雙眼,把玩了一會兒紅腰帶結。驀地,她仰起頭,看著狄公道:「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聽聽您的建議,是關於……純粹是私事。或許有點不便,但您是縣令,定會聽到許多不當的事,不管怎的,坦白說,我幾乎沒有過大多數女孩能感受到的相愛之情。但我得承認,我覺得自個兒已被歐陽姑娘深深地吸引了,超過了我曾遇到過的任何一個男子。我曾對自己說,這一切均無意義,一切都會過去。我故意避開她,疏遠她,也不進她的房間,但同時我又很擔心,是否我天生不宜與人共結連理。要知道,如若一個男子同我結為夫婦卻不幸福,那我會恨死自己的。您認為我能做些什麼?」

狄公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尷尬地搔了搔頭,一陣劇痛叫他想起頭部已受傷,忙將手放下,順手捋了捋唇下的長須,道:「我暫時不能說什麼,可能你並非真心喜歡你所熟悉的男子,或者說,他們也並非真心喜歡你。可不管怎樣,你絕不能把這些短暫的交往同婚姻相較。你須不斷培養男女間的親密情感及相互理解,此乃男女幸福之基礎。歐陽姑娘是個神秘的女子,因此,與她相處之際,應注意她對你的那些過度讚詞,它說明了你所感覺到的那種吸引力。你當繼續與之保持一段距離,直到你更了解自己的感情以及她的意圖,切勿匆忙冒險行事,除非對己對人確已把握,否則只會貶低自身。狄某身為縣令,當下亦僅能奉上一言:爾等俱是成人,凡事自有主見,此類戀情本與我無涉;但逢未成年者或夫婦雙親陷於困頓,訴於官府,我才予以定奪,此也必須以倫理綱常為本,依律判斷,俾百姓既可自適,又以自律。此謂我聖朝律法之根本。」

丁香姑娘有些不悅地說道:「只是宗笠那個傢伙太討厭,總糾纏歐陽姑娘與我,說些輕佻放浪之語。」

「別去管他,他是個不負責任的年輕人,但與人無害。順便說一句,他覺得白玫瑰是被迫去做道姑的。」

「胡扯!」丁香姑娘大聲反駁道,「我曾與白玫瑰單獨說過幾次話,因而知曉她非常渴望遁入空門,因她有過一段不幸的戀情。她希望早日脫離紅塵,修身養性,伴著丹爐經卷了此一生。」

「哦,原來如此!」狄公說,「適才我遭歹徒襲擊時,正欲往白玫瑰那裡去看看。現在去可能太遲了,明日清晨我再去拜訪她吧。魔魔生的房間也在此處嗎?」

「是的,」她扳著手指,繼續道:「魔魔生的房間在右首,你出門到走廊後向右拐第四個房間。」

「感激不盡!」狄公轉身走出門外,又對丁香姑娘道,「別過於憂慮你的終身大事,一切會順當的。」

丁香姑娘對狄公感激地笑了笑,目送狄公消失在幽暗的長廊中。

十一

走廊里黑黝黝的,狄公借著樓梯轉角處的一盞油燈的光,將走廊上下遠近細細打量了一遍。他心有餘悸,適才暗算他的傢伙是否會躲在暗處再加害他?目下看來似乎很平靜,不會再出事,但誰知道呢?走廊里死一般寂靜,狄公只聽得自己的呼吸聲,真像待在一座大墳墓里。

狄公一邊在走廊兩側找尋魔魔生的房間,一邊盤算著。他先想到魔魔生,這身高馬大且又兇猛的傢伙,看來最有可能襲擊他,但動機為何?如若他是個虐待女子成性的……假若他就是欲偷聽他與真智談話的那個魯莽男優伶,那便表示魔魔生心中有鬼,害怕自己去調查去年三個女孩的反常死因,照這個線索追查下去,那殘害獨臂女子的武士便是魔魔生。如果他在雨中看到的景象並非幻覺,那事情便有眉目了。不管怎的,先去問問真智,那個在客廳打擾他們談話的人是否就是魔魔生?

丁香姑娘方才關於歐陽姑娘的一席話,也叫他十分焦慮。歐陽姑娘為何要裝扮成白玫瑰的模樣?為了警告她和包夫人嗎?看來又不像。那她又為了什麼?針對誰?或許歐陽姑娘出身於京城富家,心智卻不正常,對關老大撒了謊;或許她欲別出心裁搞些花樣,譬如豢養一頭巨大的黑熊,將其視為寵物。其實,歐陽姑娘更像江湖戲班裡的優伶,或許她與戲班中的某人有血緣關係,此人我們尚未知曉;或許她進關老大的戲班是另有企圖,跟著戲班走南闖北。哎,目下一切皆混亂異常,真是不可思議。

狄公不悅地搖了搖頭。他走到走廊左側第四扇門前止住了腳步。這便是魔魔生的房間。他敲了敲門,不出所料,沒任何應答。他順手推了推門,發現門沒上鎖,便心下暗喜,這可是搜查魔魔生房間的千載良機。

狄公輕輕推門入內,隱約看見屋角有隻大衣櫥,櫥前有一張方桌,上置一支殘燭,櫥門開著。他隨手將房門關上,走到桌前,欲掏出打火盒點上蠟燭。正在此時,突聽得身後一陣低沉的吼聲。

他迅疾回身,只見門角緊挨著地板處,一雙綠瑩瑩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接著綠眼緩緩抬高,似正由地上站起,狄公能感覺到重物壓在地板上,陳舊的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顫動。

「黑熊!」狄公猛然醒悟。他想出去,可門已經被黑熊堵死。他摸著桌子,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好在他方才見到一隻大衣櫥,便急中生智,一步跨了進去,緊關櫥門。此時,低吼聲一步步逼近,緊接著便聽見熊爪用力地扒門聲,暴躁的熊吼聲越來越響。

狄公後悔自己不該如此莽撞,心中萬般自責,但為時已晚。丁香姑娘明白地告訴他是在「右首」第四個房間,他卻糊塗冒失地進了「左邊」的房間,看來此處是歐陽姑娘的房間。她出門去了,卻留下了這個可怕的野獸。

黑熊停止了抓扒,當它笨重的身體躺倒在大櫥前時,大櫥厚厚的底板在狄公腳下搖動著。

狄公心想這下糟了,估計歐陽姑娘要一會兒才來。他欲大聲呼救,但恐時間已來不及。力大無窮的黑熊要不了幾下便可將櫥門撞開,他的命攥在黑熊手裡。他對黑熊的習性一無所知,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怎生應付。現在他擔心的是,還能這樣堅持多久?毫無疑問,那看似結實的櫥板可經不起黑熊的撞擊,如此他遲早葬身熊腹。

雖然大櫥內空無一物,但它畢竟太小了,狄公只得彎腰屈身,縮成一團,不小心一伸腰,頭上的傷口便碰著櫥頂板,疼得直落淚。櫥內又十分悶塞,即便黑熊不撞門,一直待在裡面也會窒息而亡,所以他只得悄悄將門開了一條細縫。讓新鮮的空氣從門縫裡飄進來。同時,櫥外一陣騷動,黑熊站了起來,大聲吼著,搖動著大櫥,並欲將爪子伸進門縫裡。狄公趕忙將門關上,雙手還緊緊頂住門。

在這漆黑的衣櫥里,一陣冰冷恐怖之感像蛇一樣纏繞在他的心頭。現在,他正處於完全不能自救的被動狀態,不久,衣櫥里殘存的污濁空氣將使他痛苦不適。他現在渾身冒汗,而他要是一開門縫,黑熊的爪子是否就會伸進來?究竟該不該把門打開呢?

正當他決定再冒險開門時,只聽得一聲呵斥:「嘿!回到角落去!快!你又在抓老鼠了?」

黑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地板又一次顫動著。

狄公輕輕地打開了一條門縫,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他見歐陽姑娘已回來了,並點燃了蠟燭,跑到梳妝台前,打抽屜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給了黑熊,喝道:「嘿,抓住!好!」此刻黑熊低聲吼叫著。

狄公深深透了口氣,心下大安。他暗自慶幸歐陽姑娘來得正是時候。

可狄公又覺為難。堂堂一個縣令,卻躲在女孩房中的櫥櫃內,實在有損尊嚴,真是羞於從櫥櫃里出來。但轉念一想,這總比被黑熊撞破門撕裂身子要好得多。正當他欲走出櫥門向歐陽姑娘打招呼時,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因為有點尷尬。原來歐陽姑娘正要寬衣解帶,此刻正急切地脫下長裙,狄公想索性待她換好睡衣再出來。正當他再次想把櫥門關上時,突然停住了。歐陽姑娘已經脫下上裙,裸露著肩膀和手臂。狄公睜大眼睛看那手臂,雖然看上去有點瘦,卻有鍛煉已久所形成的肌肉。臂膀雖為烏黑的長發所遮蓋,但仍可看到其左臂上有一條長長的紅色疤痕。

長裙滑落在腳下,露出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赤裸身軀。

狄公推開櫥門,清了清喉嚨,大聲道:「本縣誤入此房中,望——」

那隻黑熊看到他出來,隨即憤怒地低吼起來,笨重地移動身體,向他走來。狄公忙對「歐陽姑娘」道:「快叫它走,離我遠一點!」

那年輕人依舊在梳妝台旁站著,一時愣住了,衣櫥里怎麼會鑽出個人來?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直至狄公呼叫才猛然驚醒,忙朝大黑熊怒吼一聲,黑熊又乖乖地縮回到角落裡,可仍不死心地朝狄公怒吼著,脖子上的毛根根倒豎。

「您可以出來了,」那年輕人唐突道,「它現在不會碰您了。」

狄公走出大櫥,走到桌旁的椅子跟前,不安地瞧著黑熊。

「請坐,請坐!」年輕人急切道,「您現在很安全,不用怕!」

狄公仍不放心,道:「儘管如此,我也不能放心,你還是用鐵鏈將它鎖起來的好。」年輕人無奈,只得拿起鐵鏈鐵鉤,將黑熊鎖在窗檯基柱上。狄公覺得,這上鎖的聲音是他迄今為止聽到過的最美妙的聲音。他坐到了竹椅上。

年輕人穿上一件寬鬆睡衣,坐了下來,臉上頗有怒氣,不悅地說道:「好吧,現在您已將我認出來了,您打算怎麼辦?」

「你是白玫瑰的兄長,本縣說得可對?」

那男子一驚,「大人猜的正是,只不知大人如何知曉此事?不過,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白玫瑰不姓包,包夫人亦非我們兄妹的母親。」

狄公點頭笑道:「我在看你演戲時,便已胸中存疑。當時,魔魔生以長劍威脅你,白玫瑰驚恐萬狀,但當黑熊與你相搏,一時呈生死攸關、驚心動魄之場景,白玫瑰卻泰然自若。這說明她對你及黑熊甚是熟悉,對你的命運異常關切。而現在我又細細看了你的臉。瞧,不論在神態上還是外形上,你們都極其相似,故我才推斷出你們必是兄妹。」

年輕人點頭稱是,道:「大人,我即便男扮女裝,矇騙官府,亦僅僅是犯了個小過錯。況且,我假扮歐陽姑娘系出自正義之心,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若無不便之處,你最好還是將一切原原本本如實地告訴我。你是誰?你們兄妹為何來這朝雲觀?」狄公和顏悅色地問道。

「在下康亦德,是京城有名的米商康員外的長子。白玫瑰是我唯一的妹妹,半年前,她戀上了個年輕秀才,但家父不贊成這門婚事,拒絕了那個秀才的提親。沒想到這個痴心漢日日借酒澆愁,有次聚會時喝得爛醉如泥,在回家路上打馬上摔下,折斷了脊梁骨,死於野外。白玫瑰聞訊,哭得死去活來,傷心至極。她固執地以為,此乃家父害死了她的意中人,正是家父的拒婚,才令秀才日益沮喪,走上酗酒之路,最終暴屍荒野。她遷怒於父母,這本應是一時的氣話。京城的朋友告訴我,這秀才原本便是個酒鬼。我將實情告訴她,可白玫瑰什麼也聽不進,許多人苦口婆心地勸說皆無用處,看來一個女子除了情感恩怨外,俱可勸說。白玫瑰矢志永不嫁人,並宣稱欲遁入空門,父母當然不允,千方百計要令她回心轉意。能做的事都做了,但父母越是勸慰,她出家的意志越堅,最後還威嚇父母,如若不讓她出家,她便一死了之。父母無奈,只得讓她進了京城有名的白鶴觀暫居,終日與道姑們講經論法。」

康亦德說著說著,便如所有剛成熟的男孩一般,習慣性地擦了擦上唇。他的唇上只有一層淡淡的鬍鬚,很是細小,不經意看還以為是女子臉上的汗毛呢!而女子只有出嫁時才請人絞去臉毛。狄公看在眼裡,亦不言語,聽康亦德繼續道:「在下不願妹妹就此當了道姑,故屢去白鶴觀,欲勸她回心轉意,百般向她解釋,還告訴她我所查明的真相:那秀才不但酗酒,且很好色,荒淫無恥,臭名遠揚。如此這般,父母理所當然要反對這門婚事。可她胸中已有成見,絲毫聽不進我的勸告,還對我大發脾氣,痛罵了我一頓,氣憤之餘,還拒絕見我。我最後一次去白鶴觀時,道觀道長告訴我,白玫瑰已經離觀,去向不明。我塞了些銀子給看門人,他才悄悄告訴我是包夫人將她帶走的,並告訴了我包夫人的一些情況。原來包夫人是個寡婦,虔誠的道教信徒,白鶴觀的常客。白玫瑰與她有了交情,才跟著她出走的。父母聞此,心急如焚。家父令我進一步訪察。我依靠許多朋友的幫忙,才探知包夫人竟將我妹妹帶至漢源縣的朝雲觀來了,且一直鼓動她出家做道姑。我決定暗中跟隨她、保護她,如有機會再規勸她懸崖勒馬。因她不願見我,我遂決定打扮成女優伶模樣,伺機混入觀中。大人,我們兄妹倆體態酷似,我人瘦,身材也像苗條女子。於是我加入了一些小戲班,先熟悉表演的基本套路,再化裝成歐陽姑娘去接近關老大,並塞給他一筆錢,表示願意不領薪俸,只要能隨戲班四處周遊。關老大同意了,正式允我成為他戲班裡的一員。在他的幫助下,我跟隨戲班一起來到了朝雲觀,為慶祝道教節日而排演戲目。關老大此人演戲、做事很是真誠,大人你不會因此而責怪他吧!」狄公點了點頭。

「我在戲班裡小心謹慎,行事處世很有策略。魔魔生不知內情,無意中反倒幫了我的忙。在表演劍舞時,他常常取笑我,耍弄我,這令我妹妹十分害怕,怕他傷了我。兄妹之情,也叫她忘了對我的怨恨。在演出結束后,她偷偷從包夫人處溜出來,在戲台後匆匆告訴我,她目前極端困惑。包夫人表面上對她非常仁慈可親,甚至還收養她,認她為乾女兒,其最大的願望便是希望我妹妹正式出家當道姑,在朝雲觀遵守戒律,行入教儀式,因她是一個對道教十分虔誠的婦人。可她太熱心了,總有點……不管怎麼說,妹妹在包夫人的影響下,出家的念頭很堅定。但情況很快有了變化,因為她遇到了年輕詩人宗笠,這是她剛來朝雲觀不久碰到的事。她雖然至今尚未清楚宗笠的家世及其本人的情況,但他們對彼此都有好感,妹妹因而開朗了許多,也有了些正確的決定,但畢竟心裡還有很大的疑慮,難以定奪。包夫人對此頗為不滿,妹妹雖然在其他方面都聽她的話,不叫她失望,但她在對宗笠的態度上自有主張。包夫人十分熱心於學習教務,又是朝雲觀的大施主,與真智道長交情很深。包夫人為了我妹妹的事也費盡心機,遇到了不少麻煩,尤其在她姻緣未遂、受到家庭阻撓之際,包夫人百般關心愛護她,給予慰藉,因此,妹妹似乎離不開她,已完全受其擺布。現在她來找我,事情肯定已有轉機。大人,我想這是個好機會,遂約她上樓到我的房間,好好談談下一步該如何走。我要她脫下黑服,換上我常穿的白衣裙。因為人們常常誤認我們二人,將我看成她,因此,我們互換服飾定會讓人更加難辨。白玫瑰依計而行,將黑衣夾於左腋下,神色慌張地悄悄由包夫人處溜了出來,我則在後面緊緊跟定。」

康亦德用手撓了撓頭皮,頗為後悔地繼續說道:「當時我欲跟著她,隨她一起上樓,但在大廳門口遇見了那個傻蛋宗相公,他認定我是歐陽姑娘,想與我套近乎。我匆匆打發了他,回到房間時,妹妹已不見了蹤影。我到包夫人房中轉了一圈,那裡空無一人,再到膳廳察看,也無蹤跡。關老大他們依舊在喝酒,還勸我喝了兩杯。趁著間隙,我又到包夫人房裡去了一次,明知她們不會在,但還是不死心。一去果然如此,房裡的燭光全熄,門也鎖著。明日一早我還得再去找!大人,我要說的就這些了。」

狄公慢慢地捋著他的絡腮鬍。他曾聽說過京城的康員外,知其為京城名噪一時的首富。他對康亦德道:「如若你將這些事告訴有關地方官員,請官府來辦,情況當會好些。」

康亦德說:「恕晚生對大人之言不敢苟同。白玫瑰欲拋棄紅塵,遁入道家法門,最後為雙親所允,此系自願,並非脅迫;其次,包夫人在京城道教教眾里很有頭面,評價頗高。大人,您也知道,當今朝野崇奉道教,道家勢力如日中天,官府亦深受其影響。家父原系一介儒生,崇尚孔孟聖教,後來雖然經商,仍不忘聖人教誨。他得罪不起道觀,也不願得罪道教,否則,這會對家父的生意極為不利,故而我只能暗中行事。」

狄公說:「不管怎的,由當下起,你切勿管這些事,將它交給我。明日上午我便去找包夫人及令妹私下談談。我將竭力使她回心轉意,她若對宗笠有意,我可玉成其事。宗笠系大戶人家出身,隨其年齡增長,當會改掉缺點而日趨成熟。自然,我不會選他做東床,這點你大可放心。我一向以為,老天予婦人之職責乃結婚生子,我極不贊成閨閣女子去獨伴青燈。好,康相公,我且問你,你是怎的得到那頭駭人的黑熊?為何將它帶來這裡?」

「回大人的話,在下自幼喜歡狩獵。七年前,我在北方狩獵時抓到它,那時還是只小幼熊,打那以後它就一直跟著我。我也常訓練它,教它跳舞雜耍是件煞有趣味之事。小熊也非常喜歡我,常向我撒嬌,把我認作『熊老爹』。僅僅有一次,它用利爪將我左手臂颳了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但那是個誤會,它原想同我親近,不料卻適得其反。後來手臂上的傷口雖然癒合了,但一遇潮濕陰雨的天氣,就總是隱隱酸疼,給我帶來了不少麻煩。就如今夜的天氣,風雨交加,舊傷發作,叫人好生厭煩。您看,我左臂總有些僵硬,不能靈活自如地彎曲。我入關老大戲班時,就帶著大黑熊做伴,因為它只服從我,家中也沒其他人能照顧它;此外在演戲中,它與我出雙入對,配合默契。」

聽完康亦德的話,狄公才恍然大悟。過去種種迷惑,現下都明白了。原先不解為何康亦德演戲時總不使左手,原來他受過傷。白玫瑰遇見他和陶干時,左臂緊貼身體,是因她腋下夾著換下的衣服。其行色匆匆,是欲避開包夫人,可最終她還是沒能避開。或許明日她便會與其兄長好好談談,以決定去留。如今一切皆已明了。

狄公道:「我幾乎一點都不知曉熊的習性。如若你未能及時相救,這黑熊可會咬我?它真的會撞破那隻衣櫥嗎?」

「哦,大人,它才不會!這熊雖說狡猾,但終究沒什麼心智,無從擘畫詭計。它們不會做之前從未做過的事,除非有人教它們。故而我有時就將它留在房內而不給它上鎖,它也從不設法打開房門,只用鼻子東嗅西嗅,或不時用爪子扒門。它確信你仍舊藏在那裡,便會蜷縮起來趴伏在門前,一直等你出來,它們的耐性可是很驚人的。」

狄公聽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問:「聽說它們不吃人,可是實情?」

「那可比吃人糟多了!」康亦德苦笑道,「它們先將人擊倒在地,之後虐待他、耍弄他,就像一隻貓玩弄捕到的老鼠一般。直到獵物死去,才悻然離開。我曾親見一獵人的遺骸,被黑熊撕成碎片,慘不忍睹!」

「啊,老天爺!」狄公驚叫道,「我真服了你,有那麼個玩伴。」

康亦德聳了聳肩,道:「我很尊重它,決不會為任何小事煩它。它亦喜歡我的妹妹,雖說服從她時有勉強,不像對我那般百依百從。大人,我告訴您,熊這類野獸很恨陌生人,因陌生人會煩擾它們,雖說那也可讓它頗覺興趣。不過也並非總是如此,有些陌生人它並不在意,至多獃頭獃腦地看上一眼,接著便蜷伏在角落裡對人不理不睬。很明顯,您不屬於這一類。但是,我得說,黑熊需要活動,如若一直將它關在一個窄小的空間里,其暴躁的脾氣馬上便會發作。故而,我往往在黎明前一兩個時辰內,帶它到兩幢房子中間散散步,這段時間周圍甚為寧靜,而且空無一人。它特別愛到那個夾道中去,那裡即便白天也鮮有人跡,聽說以前是專門用來關押犯罪之人的。那夾道只一扇堅固的門可以開啟,只需關上門,誰也進不去、出不來,因此黑熊便可在那裡自由自在地耍一陣,而不會傷害到觀內的其他人了。」

狄公點點頭,道:「順便問一句,你在尋白玫瑰和包夫人時,是否瞧見了魔魔生?」

「沒有!」康亦德頗為氣憤道,「那個丑傢伙總是去騷擾丁香姑娘,我對他厭惡之至,真想抽他一頓鞭子,給他點顏色瞧瞧。他雖比我高大、粗壯,但我練過些拳腳功夫,才不會將其放在眼裡。我見他去丁香姑娘那裡,心中便冒火。大人,丁香姑娘真是一個好女孩,她身手敏捷,還是個騎馬好手,騎術叫許多漢子自嘆不如。說句笑話,如果她嫁給我,我定會帶她去打獵。我不喜那些柔嫩嬌弱的淑女,真是平庸無聊。父母大人總催我儘快成家,可我一直無緣得會意中人。只有她……但她又很特別,我不知她心中是否有我?」

狄公站起身來,笑著道:「你去問她就是了!你定會發現,她是個異常直率的女子。我該走了,我的隨從會因找不到我而心焦的。」

狄公臨走前試圖對黑熊表示友好之意,朝它點了點頭,但大黑熊的小眼只顧對狄公怒目而視,頸上的毛也快豎直了,狄公遂匆匆離去。

十二

康亦德送走狄公后,關上房門,獨自歇息。狄公卻走到他對門的房間,那該是魔魔生的住處了。房門未上鎖,他輕輕推開門,伸頭張望,裡面無人,小半支蠟燭在竹桌上燃燒,將要燃盡。屋內除了一張床和兩把椅子外,一無所有,甚至連箱子、包袱也不見,木製的衣架上光禿禿的,一件衣服俱無,整個房間空蕩蕩的,要是沒那支燃燒的蠟燭,有誰會想到這裡還住著人?

狄公拉開竹桌的抽屜,裡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層厚積的灰塵。他走至床前,跪下仔細察看床底與床身,床下什麼都沒有,只見一隻小老鼠「吱」的一聲躥過。

狄公站起身,撣了撣膝蓋上的灰塵,見一無所獲,便退出門去,回陶乾的房間。現在已過夜半時分,他猜想這個瘦削的隨從適才定會不斷與戲班的優伶拉家常,套話頭。但見陶干正獨自坐在寒冷、空蕩的房間內,弓著背在火盆邊烤火。火盆里只兩三塊燃燒的木炭。陶干不喜花費時間去做那些他以為是不必要的調查。當他見狄公進來時,便站起身來,陰鬱的長臉頓時發出光彩,他對狄公道:「大人,有什麼情況沒有?我已經查了許多地方,但——」

狄公感到餓了,此時不想聽他稟報,遂打斷了他的話,道:「給我來杯熱茶!」呷了一口后,又道:「你這裡可有吃的東西?」言罷,狄公更覺又餓又乏。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陶干很快地從一隻行囊中找出三塊干油糕,遞與狄公,含糊地說:「大人,對不住,只有這個,我沒——」

狄公抓過一塊油糕,咬了一口,滿足地說道:「味道太好了,別胡扯這是什麼素食,此糕倒有肥豬肉的風味,味道真香。」他美美地咀嚼油糕,連喝了三杯熱茶,伸了個懶腰,道:「當下,我唯一想做的事便是好好地睡一覺,可我內心總有些許不安。儘管有些疑點現已廓清,但還有些問題尚待澄清,須加緊注意,尤其是去年三個女子之死,總須弄清才是。」狄公將適才所發生的一切,包括與丁香姑娘及「歐陽姑娘」的談話,扼要地敘述了一遍。講到最後,他道:「那個虔誠少女白玫瑰之事,實際上到此已可告終。明日離開之前,我將同白玫瑰、包夫人談談。不過如今卻有個謎團始終縈繞心頭,究竟是誰襲擊了我?又為何要襲擊我?」

陶干坐於一旁也陷入深思,左手習慣性地撫弄著左臉頰黑痣上長出的三根長毛,一會兒將它捲起,一會兒又把它拉直,最後他說道:「大人,丁香姑娘曾告訴你,魔魔生很熟悉朝雲觀的路徑門戶,他會不會是個雲遊道士?這些人到處遊盪,遍歷名山大川,憑弔千年古迹、道觀遺址。他們並不著道士服飾,如佛教中的在家居士一般,行蹤也不引人注目。魔魔生便是其中之一,早先他可能來過朝雲觀,或許還捲入了那些謀殺案中。您所見到的獨臂女子,可能就是他的犧牲品。假定他現在雲遊回來,偽裝成優伶,或許是為了殺獨臂女子滅口,或許是來敲詐他的同謀。」

「你說得太多了,陶干!」狄公怏怏地說道,「我想,對事情做簡短的敘述,有時候不妨簡約些。我一直以為,朦朧糊塗些有時反倒得窺真相,這與清晰闡明一己思路是如出一轍的。你早些時候曾說,膳廳中有一遲到的道士大發牢騷,說少了一副碗箸。這話倒提醒了我,可能魔魔生已換上了道袍、雲履,扮成道士模樣,混跡於眾人之中。如若他有個同謀,肯定很容易就能完成此事。道觀里的常住道士只因他戴著假面,並不識其真面目。即使他不戴假面,臉部也必定化妝,那便不難解釋為何我等找他不到,為何他的房間空無一人?如若偷聽我與真智談話的人是他,那便說明他害怕罪行暴露,內心甚虛,欲以此來警告我別插手道觀諸事。」

陶干說:「不過,這小子膽子也忒大了,要知道,謀害朝廷命官系屬重罪!」

「問題也在於此!這就是為何我將魔魔生視為此案最重要嫌犯之由。你想,道觀里那幫人應不敢害我,他們以道觀為家,一旦朝廷命官在此被殺,官府怎會輕易放過他們?那時觀中不大亂才怪呢!上自道長、執事、都管,下至提點、雜役等,無一脫得了干係。官府不查出兇手是不會離開道觀的,這也夠他們折騰了。唯魔魔生這傢伙不忌諱這點,他是外來者,下手之後便可逃之夭夭。他可不會關心道觀里發生何事,亦絕不會顧惜道觀中眾道士與戲班優伶之死活。」

陶干點頭表示同意,過了一會兒,他道:「大人,我們還應記住另一條線索,亦即前任道長玉鏡真人之死。您說您對此事有疑,並在今晚的宴席上稍稍了解了些情況。目下假定玉鏡也死於謀殺,那與此案有牽連的人必心虛驚慌,千方百計想阻撓您調查此案,甚至不惜以謀殺相威脅,直至您離開道觀為止。」

狄公說:「絕無可能!我曾告訴過你,玉鏡真人羽化之時,道觀中有許多人集聚殿中,聽其講道,殿內還出現了一些異象。我曾清楚地告訴真智,我不相信那……」說到此,狄公忽地止住了話頭。接著,他慢慢地繼續道:「是的,你說得完全正確!我還說過,即便經過藥物、香料等處理過的屍身,也常能於其間發現暴力致死的痕迹。觀內有些人可能聽說了我的話,捕風捉影地推斷,我正考慮驗屍。」

狄公說至此,躊躇了一陣,接著以拳擊桌,憤憤地說道:「宗笠必須告知我有關玉鏡之死的全部細節!你知道那廝現在何處?」

「怕還在關老大那裡喝酒吧!我從關老大處離開時,他們還在興高采烈地胡鬧,宗笠也在那裡。今晚戲班關老大給每個人發了錢,他們喝酒取樂,怕還得玩上一會兒呢!」

「好,我們二人當下便去那兒!」狄公站起身來說道。

「大人的頭疼不是還未好嗎?」陶干問。

狄公道:「不打緊,我的頭疼要麼花上一兩個時辰強迫自個兒休息一陣,要麼出去讓涼風吹一吹,這兩個辦法都能治癒我的頭疼!現下我腦子很清醒,已沒有那種發燒的感覺了。你呢?身體感覺如何?」

陶干淡淡一笑,道:「我沒問題。我晚上決不會睡得太多。通常事多時,夜裡打個盹便可,之後能照常思考問題。」

狄公好奇地瞅了陶干一眼。陶干用他那靈活的手指熄滅了殘存的蠟燭。這一年來,這個長相奇怪而有些憂鬱的男子充當了狄公的得力助手,鞍前馬後為其效力,狄公已非常喜歡他了。他對陶乾熬夜不睡卻尚能清晰思考問題的本事驚嘆不已。他起身向門口走去,開了門。

開門的一瞬間,他聽到了一陣絲綢摩擦的窣窣聲,一個黑影急速地躥過走廊。

「陶干,你快往西守住樓梯口。」狄公急令陶幹道,他自己則迅捷地沖了出去,追至樓梯的拐角處,轉了一圈,並未發現偷聽者的蹤影。那傢伙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時陶干快速地跑至樓梯口,取出一卷黑臘線做成的絆索。他將絆索拉直,橫跨樓梯,一端固定在樓梯欄杆上,面露狡色,自言自語地笑道:「哦,可愛的老夥計,可人兒,快來吧!嘗嘗爺爺我這絆索的滋味,保不定給你摔個半死!」

正當他急急忙忙布置絆索時,狄公走了過來,見他滿臉得意之色,便嘲笑道:「別忙了,那傢伙早溜了,那樓梯的一側還有條狹窄的樓道。」

陶干問:「大人,他看上去像誰?」

「我衝出去追他時,迅速瞧了他一眼。但他動作極迅速,好似一道閃光,忽地不知去向。但我確信他便是襲擊我的那個傢伙!」

「大人,您怎麼知道的?」陶干迫切地問。

「他離開時,身後散發出一陣香氣,這種特有的香氣與我被擊倒前所聞到的香味一模一樣。」狄公答道,並用力拽了拽鬍鬚,隨後氣惱道,「這個傢伙在與我們玩捉迷藏。陶干,你知我身體不適,又疲於這種貓捉老鼠般的遊戲。我們須迅速行動,適才的談話定被他全部偷聽去。我等先去關老大房中找宗笠,如若他不在,我便直接去孫天師房間,將他喚醒,再多組織些人馬,搜尋道觀里的每個角落、每條裂縫,看他往哪裡逃。搜查期間,禁止外來進香者入內。走吧!快點!」

在優伶的休息室中,唯獨戲班主關老大與宗笠兩人還在,其他的都已回房歇息去了。桌上杯盤狼藉,地上堆著叫人驚訝的大量酒罈。關老大已醉得不省人事,斜躺在椅背上,昏沉沉地不知有人進來,鼾聲呼呼震天響。宗笠橫坐在椅上,弓著背,趴在桌上。他右手食指蘸著潑翻在桌上的酒,胡亂畫著人像。他見狄公進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舌頭僵硬著含含糊糊地說道:「請……請坐……」

狄公拿了把椅子緊挨著他坐下。他一臉嚴肅,語調生硬:「宗笠,你聽著!目下有人正欲取我性命,他們已在行動,這同你說的話有關。你不是在演戲結束後言及玉鏡道長的死因,暗示其中不明不白之處嗎?我為此事忙得暈頭轉向,目下情況緊急,所以請你直說,把你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行了,快說吧!」

宗笠雙手托著臉,未曾想到狄公會在此刻來訪,又見狄公臉色冷峻,言辭銳急,一時酒也醒了七分。他舌頭僵硬地寒暄了一句,不情願地看了看狄公,清了清喉嚨,吞吞吐吐地說道:「這是一件十分奇怪之事,晚生確實不知個中真情——」

「住口!你休要再拐彎抹角繞圈子了。」狄公怒氣沖沖地說道,他轉身對陶干說:「陶干,去看看酒罈里還有沒有剩酒,替我倒上一杯。我倒要瞧瞧你有多大能耐!我喝了酒更有精神,願在這裡奉陪到底!」

宗笠如饑似渴地望著陶干斟滿一杯酒,但這位消瘦冷漠的隨從並未給他倒酒,對他不理不睬。他無奈地想了一陣,強打精神道:「您定然知道家父與玉鏡真人交情篤厚,彼此常有書信往來。家父也經常做客道觀,與玉鏡真人說古論今,並時時施捨與道觀諸多錢財。玉鏡在給家父的最後一封信中,流露出對真智的不信任,那時真智僅是一名執事。信中甚至還透露真智與來觀居住的女子有些違法嫌疑,他想著手——」

「此話怎講?」狄公打斷了宗笠的話,尖銳地問道。

「關於此,大人,他倒未曾明說。看來玉鏡真人懷疑觀中有道士興風作浪,以邪替正,誘惑那些信教的女子參加神秘儀式。那些道士打著道教的旗號,自創儀典,偏離正道,鼓吹旁門,煽動無知百姓獻身異端。玉鏡真人雖不了解其中真相,但明顯感覺真智知曉,可此人視而不見,有慫恿歪風暗地發展之嫌。在另一封信中,玉鏡真人寫道,他還發現有人在花園的某個隱蔽角落偷種毒草顛茄,據說是真智所種。由此,玉鏡真人方懷疑真智欲謀劃下毒——」

狄公重重地將酒杯放在桌上,怒聲問道:「為何道觀不將這些冤死之人的姓名報告官府?如若知情者只是把秘密藏於心底,或欲言又止,我們當官的又怎能盡到自己的職責?」

「家父是個十分公道、負責而又有良心的人,大人!」宗笠歉意道,「家父行事謹慎,在查明所有事實前,他不會貿然採取任何措施。在他逗留道觀期間,玉鏡真人並未將真智之事托他盤查,他當然無從過問。當時玉鏡真人年過七十,頭腦也不無昏亂之時,雖親眼見到一些事,但心下並不十分清楚。家父也不能單憑玉鏡真人籠統不清之敘說,便說那些人有罪。在沒有找到實質性的證據前,他甚至不想同孫天師商議。不幸的是,家父在那時病倒了,他還未來得及採取行動便已辭世。臨終前,他囑晚生日後去道觀探察時須慎而又慎。」

宗笠嘆息了一聲,繼續道:「家父辭世之後,我整日忙碌。您知道,晚生是家中長子,須妥善安排父親後事,並處理家務,一直忙了好幾個月。誰知家族中為了田產等事起了糾紛,事情雖小,麻煩卻大,訴訟又拖了好幾個月。這樣約有一年工夫,我一直待在家中,待家事處理完畢,才入道觀著手調查。現我進觀已半月余,並無甚進展。三名女子不明不白而亡,死因皆有很合理的解釋,簡直找不到破綻。並未有任何證據,哪怕最小最輕微的跡象,可以說明那些年輕女子被用以異端淫邪之儀典。關於玉鏡真人之死,我也一直在查,后因其他事耽誤了。我也特別想去地室,看一看玉鏡真人留下的遺物,特別是書信雜物,但是真智百般推諉。最後我決定冒險恐嚇真智,如若他真的犯罪,必會自責內疚,或許會泄露其中秘密,甚或輕率採取行動以對付我。故而,我便在詩中特意影射此事。大人,可能您已知道,真智那傢伙實在惹人討厭。」

狄公冷冷地道:「我亦有此感。不抓到謀殺玉鏡的兇手,我於心不安。」想了一會兒,狄公又道:「晚宴時,真智只簡單提到玉鏡死亡的概況。我知曉得太少了,你須將所知的一切內情說與我聽!」

宗笠的眼睛久久盯住狄公手裡的酒杯,狄公知其意,頗為嫌棄地對陶幹道:「給他斟上一杯。久旱盼雨露,枯燈須添油,酒鬼總得潤潤喉!」

宗笠感激不盡地端起酒杯,咕嚕咕嚕地喝了大半杯,隨後精神振奮地說道:「因玉鏡真人去世時有吉祥之象發生,被觀中道人視為奇迹,令人驚嘆。真人臨升天時的所有細節都須正式記入道觀史志中,永久保存。此事發生於去年八月十六日,中秋節剛過的一天,整個早晨,玉鏡真人一直獨自待在房內,研讀經典。中午,他與真智等道士一起在膳廳用膳,膳后便回至自己房內,真智陪他一同飲茶。約有一盅茶時間,真智出來了,對當日在值日的兩個道士說,下午真人要專心畫貓,切勿打擾。」

狄公插話道:「此畫孫天師已給我看過,是否就是掛於中殿牆上的那幅?」

「正是那幅,大人!老道長生前異常愛貓,尤喜畫貓,不知為那貓畫了多少次!真智交代完畢后便回大殿誦經修鍊。那值日的兩道士素知真人畫畫時不喜有人在旁觀看議論,他們便站在走廊附近,隨時聽候使喚。大約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聽見玉鏡真人咕噥著念叨什麼,起初亦不以為意。因真人平日畫畫時也喜邊畫邊背誦道教的咒語、頌詞,因此兩人都不在意。誰知隨後他開始大聲講話,聲音越來越響,好似在和他人辯論。兩個道士有些擔心,因玉鏡真人平時講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念經誦咒時也抑揚頓挫,音調悅耳,今日怎的有些反常,遂入內查看。一進房內,但見真人坐在椅上,雙手撫胸,兩頰緋紅,面如桃花。那畫平鋪在桌上。玉鏡真人見他們進來,吩咐他們速傳孫天師、道觀中執事、提點及十二年長道士來大殿,他有要事相告。

「當道觀眾人皆聚集在大殿時,玉鏡真人異常興奮,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他宣稱已得上天神示,欲當眾講法,述道家玄機妙理。他挺直腰板坐於椅上,那隻可愛的貓就蹲伏在其膝下。玉鏡真人眼中閃爍奇光,開始宣講一種異常玄妙的道義,他語意朦朧,用詞晦澀,講論天罡、河圖之法,又傳授靈符秘篆、驅妖斬邪之策。一道士在旁記錄其講法奧義。此種道教大法宏論,因其深奧玄妙,一般皆需聘請京城道法大師做大量的註釋,儘管其深奧難解,但確為最神秘教義之巧妙總結。之後道觀會將其刻板付印,作為本州府所有道觀的基本讀物。

「玉鏡真人講了半個多時辰,正講到玄妙之處,但見他身體斜倚在椅上,口中有異香逸出,雙目緊閉,呼吸急促且無規律,隨後聲息俱無,登仙而去。

「在場道人皆深受感動,此乃奇迹!幾乎無人能如此完滿、寧靜地羽化成仙,此為道教中之範例!京城內的洞玄國師聞知此事後宣示,頒玉旨封玉鏡為道家聖人,其身體遍塗香澤膏油,供金身於地室之內,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莊嚴的典禮持續了三天,成千上萬的百姓來此瞻仰。大人,情況便是如此。當時在場的目擊者還有二十多人,皆可證明玉鏡真人系自然死亡。其生前從未提及有人,包括真智在內,欲威脅恐嚇他。我甚至認為,真人給家父寫最後一封信時,其年過七十,心智已迷惘。」宗笠語帶傷感地結束了他的那番話。

狄公聽罷,並無反應,他仍然沉浸於回想中,沉默不語,右手捻著鬍鬚……房內十分安靜,唯有關老大呼呼的鼾聲,最後狄公道:「我等切勿忘了這點:玉鏡曾在信中暗示真智在觀內種植顛茄。據我所知,醫書上記載有這種毒草,它通常令受害者昏昏沉沉,臨死之前又會異常興奮。玉鏡真人臨死前的癥狀似乎與此相似,我們不妨由這個角度解釋玉鏡真人臨終時的情形。玉鏡在生命最終時刻忘記了對真智的懷疑,而將自己的興奮之感歸於神示。但有一點我還想不通,倘若玉鏡午膳后中毒,又如何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將那幅貓圖畫就?我等須即刻調查此事。宗相公想必認識去地室的路,此刻我等便去那裡探查。」

「大人,家父曾畫過一張道觀建築的平面圖,晚生亦曾詳細研究過,因此知曉此路。但去地室的路上一道道門戶皆已上了大鎖,沒鑰匙很難開啟。」宗笠擔心道。

「這個無妨,我的這位隨從擅長開鎖,我等現下便走,讓關老大睡個美覺吧。」狄公邊說邊站起身來。

陶干來了興緻:「誰知我們會不會在地室附近發現魔魔生及獨臂女子?須特別注意那些緊閉的房間。」說罷,便拿起燈籠跟隨狄公往外走,宗笠無奈,只得出去為他們領路。房內,關老大依舊平和地打著呼嚕。

十三

三更過後,道觀里早已杳無人影。狄公一行穿過底樓,直奔樓上而去,一條長廊直通到雕欄環繞的敞軒,敞軒恰位於殿堂頂上。走廊一端通往敞軒,另一端經過儲藏室。狄公迅疾往儲藏室瞥了一眼,那裡靜寂陰森,不見有人。

宗笠卻帶他們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過長廊,來到位於西南之隅的塔樓,孫天師便住在那樓上。他們來到一間小小的殿堂,止住腳步。這間殿堂可直通孫天師書房前的露台。

宗笠推開殿堂右側狹窄的朱漆小門,狄公、陶干緊隨其後,跨過小門,眼前又是一段長廊與樓梯。他們往樓下走了一陣子,發現來到了高聳的大門前,面對這兩扇高聳且精雕細刻的奢豪大門,宗笠對狄公耳語道:「這門便是通往閻羅十殿的入口,上掛之大鎖瞧上去很是古怪。」

此時陶幹上前,見此怪鎖,不以為然地小聲道:「我還看見過更怪的鎖呢!我有一把萬能鑰匙,任你再古怪的鎖也能打開。」說著,便從寬大的衣袖裡拿出個皮袋,內中裝著各類開鎖器具,他取出萬能鑰匙插入鎖孔內,左右擰動數下,果真開了鎖。宗笠在旁舉著燈籠為其照明。

「據說閻羅十殿已關閉了數月,為何這鎖上不見任何積塵?」狄公在旁細細觀察,疑惑道。

宗笠道:「大人,昨日他們來過此地,說裡面有一尊雕像被蟲蛀壞了,要搬出去修理。」

「瞧,怎麼樣!」陶幹得意道。此時他已拆下了鎖,開了門,狄公與宗笠跨過門檻,陶干緊跟在後,隨後輕輕將門掩上,宗笠則高擎燈籠,讓狄公能借著燈光仔細搜索長方形的廊台。此閻羅十殿因日久關閉,天陰地潮,殿內塑像陰森可怖,一陣寒氣襲來,狄公身子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拉緊長袍,說道:「醜陋之至,一如往常!」

宗笠答道:「家父在世時也常規勸玉鏡真人,要他除去這些可怕的雕像。」

「令尊還頗有先見之明!」狄公諷道。

此時,陶干迅疾把閻羅十殿徹底檢查了一遍。他對此處的一切皆不以為然,便哼了聲道:「這些嚇人的雕像其實毫無用處,沒人怕它。依舊胡鬧之人,心中早將這些懲惡恐怖之像拋於腦後,只顧我行我素了。」

閻羅十殿的右牆上掛滿了各種捲軸,皆為道教經義中有關因果報應的內容。沿左牆擺放著一排栩栩如生的雕像,這些雕像皆表現出在道教之地獄中,犯罪者的靈魂受到嚴厲的懲罰和痛苦的煎熬,以此警醒眾人。但見此處一雕像,惡魔將某個痛苦的男子鋸成兩半,還有一群猙獰的惡魔正在鐵鍋里煎一對男女。這雕像稍遠處是牛頭馬面兩個凶煞,他們拉著一對男女的頭髮,將其拖至閻王跟前。閻王判官的雕像上有用真發製成的長須,全部雕像皆塗有鮮麗的色彩。宗笠手中燈籠的紅光映出惡魔猙獰面目上的狠毒眼色,燈光照在那些慘遭酷刑者扭曲而驚恐的臉上,令人作嘔。

三人疾步而行,盡量貼著右牆,以免靠近那些恐怖的雕像。在前殿,狄公又見一裸體跣足的年輕女子,渾身塗滿了白漆,被鐵鏈緊鎖,而一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尖對準她的胸膛,女子的長發披散於臉上。大殿末端,但見兩惡煞以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剮著一對男女,女的剛被斬下四肢,男的已被大卸八塊,白骨隱隱,血流成河。

狄公加快了步子,怒不可遏地對陶幹道:「我須告訴道長,即刻將這些婦人的雕像除去!此地整個景象叫人厭惡之至。他們實在不必擺設如此恐怖的雕像,尤其是這些婦女像。這等令人驚悚之物,在朝廷正式認可的道觀之中,是絕不允許的!」

他們繼續走著,閻羅十殿的盡頭有一扇小門,未被上鎖。出了門,又爬了一段樓梯,才進入一間很大的廊台式的方形屋子。

宗笠道:「我等現在定是在西北塔樓的第二層,如若我尚能準確記得平面圖的話,出門便有一段樓梯,可通向樓下的地室,它正好在聖所的下端。」

一行人下了樓,直奔地室而去。地室前的紫銅門上掛著把鐵鎖,陶干摸出工具欲撬鎖,卻發現鎖已銹跡斑斑。他皺眉道:「這門好長時間未曾開啟了,鎖全都生鏽了。」

陶乾花了些許時間,但聽得鎖內突然發出「啪」的一聲,鎖打開了。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銅門,門后一片漆黑,一股陰腐霉氣撲鼻而來。

狄公從宗笠手裡接過燈籠,照著門后的石級,石級又窄又陡,他小心地沿階而下。通往地室的石級又長又暗,狄公開始數數,數到第三十級時,樓梯向右拐了;他又數了三十級,此刻迎面便見一巨石,巨石旁有一扇堅固的鐵門。狄公高擎燈籠,燈光映照在冷冰冰的鐵門上,門上掛著兩條沉重的鐵鏈,緊緊鎖住鐵門,堵住了他們前行之路。因石級太窄,故而狄公只能緊貼著潮濕的石牆,以便陶干側身走過。

陶干以萬能鑰匙打開鐵鎖,取下鐵鏈,狄公跨步進去,黑暗中卻突然傳出「噗噗」的聲響,狄公急忙後退,一個小小的黑影掠過他的頭頂。

「蝙蝠!」他厭惡道。狄公將燈籠擎過頭頂走了進去,另兩人還是跟在他身後。他們靜默地觀察著這個令人敬畏的地方。

地室不大,天呈圓園,地形八角,中央立著一座木製高台。玉鏡真人的金身端坐於紅漆雕花的高台法座之上,身著威儀的道家禮服,但見他身披黃羅灑金聖袍,頭頂蓮花冠,腳登朱文鳥,窄肩上披著一條紅色絲綢寬聖帶。在高高的道冠下,閃爍著金光,褐色凹陷的臉帶著好奇的神情注視著前方,眼睛好似皺縮的細長裂口,下巴上垂著一縷參差不齊的白鬍須,當中還掉下來一簇。左手放於聖帶之下,乾癟的右手好似蝦鉗一般,握著道長的玉杖。

狄公向玉鏡真人的金身躬身行禮,其餘二人也仿效行禮。

禮畢,狄公向前跨了一步,將燈光移往四周牆壁,石牆的四壁光滑如玉,上雕刻著斗大的箴訓經文,經文上還塗了一層金粉。靠著牆,有一紅漆大皮箱,以銅鎖固定,除此之外,整個房間空蕩蕩的,無任何傢具,只是地板上鋪著層厚厚的地毯,金褐色的底紋上編織著些藍色的道家圖符,四下里乾燥陰冷。

他們圍著高台轉了一圈,一群小蝙蝠繞著燈籠亂飛,狄公嘴裡發出「噓噓」之聲,不停地驅趕它們。

「這些傢伙是打哪裡來的?」宗笠很嚴肅地問道。

狄公抬頭看了看,指著天花板上兩道裂縫道:「那是通風口,你在詩中寫的關於兩個道長的事皆寫錯了。試試以蝙蝠入韻吧,或許你絞盡腦汁也未曾得一佳韻!」

「貓。」宗笠低語道。

「我們正說到這些貓!老道長畫了許多貓,陶干,去打開箱子,裡面一定藏有玉鏡真人的字畫。我看此處再也沒其他地方可藏這些東西了。」

陶干遵命開鎖。狄公與宗笠在旁觀看。箱內放滿了許多絹帛捲軸。他隨手打開上層的兩幅捲軸遞與狄公,道:「大人,這裡許多畫上都畫著那隻灰貓。」

狄公接過細看,見一幅畫上畫著貓在地板上追逐羊絨花球,另一幅畫的則是貓在地板上嬉戲,正欲抬起前爪撲一隻飛舞的蝴蝶。

突然,狄公不再看畫,他呆立著,凝神思索了一陣,又注視著正前方,隨後將畫放回箱內,緊張道:「關上箱子,我不需要任何證據了,玉鏡真人果為人所謀殺!」

陶乾和宗笠欲再問些什麼,但狄公怒喝道:「陶干,蓋好箱子,咱們走,眼下該去抓那個犯有謀殺重罪的兇犯了。」

陶干迅速放好畫卷,蓋好箱子,同狄公一起走出去。狄公望了端坐於高台上的玉鏡真人那凹陷的臉最後一眼,躬身施禮,便毫不猶豫地向樓梯走去。當他們準備上石梯時,狄公問宗笠:「真智的住所是否在後樓第四道門裡?」

宗笠道:「是的,大人!我們如若先回西北塔樓,再穿過走廊向東,筆直朝前走,便可到聖所大門旁的屋子。」

狄公點點頭,對二人說道:「宗笠,你帶我去。陶干,你沿原路回去,先至大殿,取下掛於殿堂壁上的那幅貓圖,再令小道士帶路,叫他沿平常走的路徑帶你到真智的房裡來。」

他們悄無聲息地登上石梯,朝西北塔樓走去。在那裡,陶干一直向前,而宗笠則帶著狄公穿過左側黑暗的過道,沿走廊向真智房間走去。走廊的窗雖緊閉,但他們仍可聽到窗外狂風呼嘯,夜雨瑟瑟,隱隱約約還可聽到瓦片被風吹落,掉在院子石板上發出的碎裂之聲。

宗笠對狄公道:「狂風吹落屋頂上的瓦片,看來暴風雨該結束了。以經驗看,暴風雨開始與結束之際,風颳得最猛。」

兩人在一扇看來十分堅固的大門前止住了腳步,眼前大門緊鎖。

宗笠看了一眼,道:「大人,我記得在平面圖上,此處便是真智卧室的後門。」

狄公上前用手指在門上重重敲了兩下,又將耳貼於門縫上諦聽,似有人在房內走動。他又敲了幾下,最後,傳出移動門閂之聲,門慢慢打開了,露了條縫,但見燭光微弱,宗笠高擎燈籠,燈光斜照在真智蒼白而扭曲的臉上,他看去甚是害怕。

十四

真智焦慮地開了門,見是狄公到訪,心中似有一塊石頭落地,緊繃著的臉放鬆了下來。他滿臉疑惑地問:「敢問大……人……有……何事?」

狄公道:「老道長,本縣深夜來此,有話要與你說。咱們進去談吧!」他見真智呆立在旁,言語不清,乾脆打斷了他的話,又道:「有件十分緊要之事,須與你細細一談。」

真智帶狄公穿過陳設簡單,幾乎沒什麼傢具的卧室,來到與此室毗鄰的較舒適的書房。一進門,狄公便聞到一股叫人生厭的香味,那是打牆邊桌上放的一隻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香爐中傳出的。真智伸手示意,請狄公坐在書案前的一張高背椅上,他自己則坐於書案對面,他還做了個手勢,讓宗笠進來坐於靠窗的椅子上。道長几次張口,欲說些什麼,但並未說出。顯然,他心下甚是疑惑,因系受驚所致,不知此時言語是否妥帖。

狄公斜靠在椅背上,好一會兒,他端詳著道長那痙攣的臉。隨後,他平靜和藹地說道:「深更半夜,哦,不,現已凌晨,此時還來相擾,所幸道長未睡,失禮之處還望道長見諒!只是道長未曾更衣,莫非正在等人?」

「哦,不!貧道正在卧室椅子上打個小盹。」道長蒼白的臉上帶著憂鬱的笑容,「貧道常在三更起床,這一兩個時辰中,須處理一些早課之事,或讀幾頁經文,這個習慣看起來也不易改變了。大人,你們怎的從後門進來,我想——」

「道長是否正在尋思,前任道長玉鏡已再難打地室中站起身來了,本縣說得可對?」狄公平靜地問道。他察覺到真智眼神中突然有一絲驚慌,於是他又加了一句,「玉鏡真人自是不可能再站起身來,因他早已升天。我之所以這麼說,乃因本縣適才瞻拜了玉鏡真人之金身,方從地室那邊過來。」

當下,真智勉強控制住自己,坐直了身子,慍怒道:「為何去地室?貧道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在一年中的這段時間是——」

「沒錯,你是這麼說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但本縣有必要去檢視一番前任道長留在那裡的遺物。而本縣適才看過現場,神清氣爽,欲向道長討教,以便廓清疑慮。

「故而,本縣才於此時貿然造訪。現請道長好好回想一下前任道長在世之最後一日,亦即去年八月十六日,玉鏡真人升天那一日。午膳時你與他同在膳廳,而整個上午你並未見到他,對否?」

「貧道只是在做早課時見過他,約在五更時分。此後,他便回自己的房間歇息。事實上,這是間特殊的書房,同卧室相連,一直為本觀當任道長之私人居所。」

「原來如此!」狄公道,他在椅上轉過身來,注視著書案背後的三扇窗戶,道,「本縣猜想,這一排窗戶正對著中央庭院吧!」

「不錯。」真智匆匆答道,「白天,此間書房光線甚好,室內明亮,那便是玉鏡特別喜歡住在此地之緣由。況且,這等光線更適宜作畫,而作畫是他在道觀中唯一能做的放鬆自己的事。」

「確是相當舒適的地方。」狄公點頭稱是。他想了一陣,繼續道,「順便一問,齋供前,本縣在會客廳中正與你說話之際,有個優伶入內,你責他冒失無禮,那人退出之前,你可看清此人是誰了嗎?」

剛穩住情緒的真智再一次緊張起來,支支吾吾地答道:「不……哦,貧道是說……是的,貧道看清了,好像就是戲班裡那個喚作魔魔生的傢伙!」

「萬分感謝!」狄公雙眼直盯著書案后嚇得渾身哆嗦的老道長,雙手緩緩地捋著他的長須。

他們靜靜地坐了一陣,宗笠不耐煩地移動著他的椅子。狄公絲毫不動,他細聽著窗外的風雨聲,雨點仍打在窗板上,但小了許多,看來風雨已弱。

門外響起的幾下敲門聲打破了沉寂,真智暗吃一驚,便走去開門。陶干隨後走了進來,胳膊下夾著一卷畫軸,他雙手將捲軸遞與狄公,人仍站於門旁。

狄公打開捲軸,將畫展平,鋪於真智面前,道:「道長看看,本縣拿來的這幅畫該是玉鏡真人的絕筆吧!」

「確實如此。那日午膳后,貧道與他一同在書房喝完茶。正欲閑話,真人卻令貧道退下,說他想為他的貓作一幅畫,說話之際,那隻可愛的貓正蹲於牆邊烏木雕花桌上。真人吩咐完畢,貧道便離房而去,因貧道知曉他老人家在作畫時喜獨自一人,不願身旁有人觀看。離去時,貧道看他正在書桌上鋪一宣紙,磨墨調色——」

狄公忽地站了起來,以拳猛擊桌面,厲聲道:「真智,你在撒謊!」隨著這聲呵斥,真智一下便癱倒在椅上。他張開嘴,欲說什麼,但狄公憤憤地道:「起來!細細看此畫,那是道行精深、品行高潔的玉鏡真人最後之作,他是被你卑鄙地害死了的。那日午膳后不久,你於此書房中與其一同飲茶,趁他未留意之際,在其茶盅內下了毒——顛茄藥粉。」狄公雙手扶著桌子,身子前傾,指著桌上的畫,憤然道:「你倒是說說,一個人在短短一個時辰內能畫如此複雜的畫嗎?看,畫上此貓之軟毛的描繪,再仔細看,畫上這張雕花桌子,如此精細的筆調,至少需一個時辰以上!你想騙我玉鏡真人開始畫此畫時,乃在你離開他之後,不!此畫定是他早上畫的,在午膳以前便已完成!」

「您怎的這般說!」道長氣憤地道,「玉鏡真人畫技高超,筆法嫻熟,作畫一向神速,寥寥幾筆,便形神俱備,觀內眾人皆知其作畫迅速,我不——」

「道長休再愚弄本縣了。」狄公迅疾厲聲道,「這隻被你殺害之人的愛貓,為它的主人效忠到底!是它告訴了我等真相,是它提供了鐵證:你在撒謊。瞧它的眼睛!你沒見它的眼睛正睜得圓大嗎!如若這貓是正午畫的,尤在初秋陽光燦爛的房間中,貓的瞳仁定是眯成一條細縫!」

一陣劇烈的戰慄,令真智瘦小的身體顫動不已。他睜大眼睛注視著眼前的畫!接著,雙手緊掩其面。他抬頭看著站在那兒的狄公,但見狄公憤恨地瞪著他,真智有氣無力地道:「貧道……我……想與您一起到孫天師面前,陳述個中隱情。」

「悉聽尊便!」狄公冷冷地道。他捲起畫軸,小心地納入懷中。

真智領著他們走下寬闊的樓梯,而後依舊有氣無力地道:「風雨已止,我等可從院子里走了。」

四人穿過潮濕、空曠的中央庭院,只見地上滿是零亂的碎瓦。狄公和真智走在前面,陶干與宗笠緊隨其後。

真智直往大殿西側的那所屋子走去,他打開了院子一角的邊門,從此處可進入一條狹窄的通道,直通膳廳前方的大門。當他們走至旋轉梯邊,正欲登上西南塔樓時,一個深沉的聲音打幽暗處傳來:「深更半夜的,你們這夥人在亂忙些什麼?」

眾人抬頭一看,但見孫明站在樓梯口,手裡拿著一盞燈籠。

狄公嚴肅地道:「真智欲述一件舊事,天師,他向我表示,陳述之時希望你也在場,否則他不說。」

孫天師舉著他的燈籠,驚詫地瞥了真智一眼,簡短地說道:「那便到貧道的書房中來吧!諸位,哪能在此處說些什麼事,此地正當風口,很冷。」

他又轉向狄公,問道:「另外那兩人有必要在場嗎?」

「我想是的,天師,他們是重要的證人。」

「既是如此,你還是拿著我的燈籠為妥,貧道對此地很熟悉。」說著,他將燈籠交給了狄公。

他先上了樓梯,真智跟著,狄公、陶干、宗笠緊隨其後,狄公覺得自己的腿如錫做的一般沉重,旋轉樓梯好似沒個盡頭。

他們蜿蜒而上。最後,來到樓梯的最高處,狄公擎著他的燈籠,見孫天師走上了樓梯,正跨步走到紫微閣書房前的露台上,真智跟著他。狄公的腳下還有幾級樓梯,而頭已伸出了露台的樓梯口,他聽見孫天師道:「小心,小心你的腳下!」話音未落,突然他又大叫一聲:「抓住!」

與此同時,但聽得一聲嘶啞的慘叫,真智已墜下露台,之後,一陣叫人厭惡的落地聲自深暗的底部傳來。

十五

狄公聞得那聲巨響,忙跨上平台,手裡高舉燈籠,欲探究竟。孫天師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圓圓的臉死一般的蒼白。他沙啞著聲音,氣喘吁吁地道:「當心!這裡危險!哎,真智這個可憐的傢伙……他大概是想摸著欄杆走過平台,但那欄杆早已朽斷,他不是不知道,怎的倉促間忘了……只恨貧道晚了一步,沒將他抓住,可惜……」

他一邊說著,一邊鬆開了狄公的手臂,定了定神,拭去前額上急出的冷汗。狄公吩咐陶幹道:「下去看看,想必已沒救了。」陶乾和宗笠應聲而下。狄公又對孫天師說道:「露台下如此深淵,真智萬無生還希望,咱們還是進屋談吧。」

二人進了孫天師的書房,此時並無旁人,四周一片沉靜。孫天師在書案后的靠背椅上坐定,感慨地對狄公道:「真是個不幸的人!」隨即,孫天師雙眼盯著狄公,疑惑道:「狄兄,究竟發生了何事?」

狄公拖了把椅子坐在天師正對面,適才那幕情景實在太玄了。他的腿由於不斷地登梯爬樓,過度疲勞,加之忽來的意外,至今仍微微顫抖。他自懷中掏出一卷畫,將它攤開,平放在桌上,隨後道:「天師,下官已經訪察了地室,瞻拜了玉鏡的金身,還在那裡見了許多玉鏡真人留下的畫稿,畫的多半是貓。下官細看這些畫,得到了啟示,它提醒下官,亦即玉鏡真人作畫時,甚為重視細節的描繪。其中一幅畫更是引起了下官的注意,此畫中的貓雙眼微閉,一對瞳仁眯成一條細縫,下官想這必定是在中午畫的,那時陽光燦爛。此時我心裡一動,下官記得真人的最後一幅畫作,便是天師不久前在大殿里指給我看的那幅,在那幅畫上,貓的瞳仁很大,炯炯有光。下官敢肯定此畫必是在上午畫的,絕非如真智所說,系玉鏡真人中午所畫。那真智為何要如此說呢?」

狄公說著,用手指著貓的眼睛給孫天師看。孫天師似乎對狄公的舉措很是不滿,臉上頗有些惱意,他道:「貧道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麼?這一切都同玉鏡真人的死有何關係?玉鏡升天之際,貧道在場,一切都很清楚!貧道曾告訴過你,玉鏡真人臨終前極其平和安寧,毫無異樣——」

狄公恭敬但不失威嚴地打斷了他,道:「對不起,天師,請允許下官解釋。」接著,他告訴孫天師有關玉鏡真人寫給宗笠之父的最後一封信,以及信中所提到的有關劇毒藥草顛茄的事,並且向天師解釋中此毒草之癥狀,與玉鏡真人八月十六日臨死前的一系列特徵相吻合。最後他略帶歉意道:「下官不敢隨意論說道教之優劣,但坦率地說,道教經文過於玄奧,總以高深晦澀及模稜兩可的言辭來解釋世界,叫人好生迷茫。但這倒提醒了我,玉鏡真人如若真要當眾說出臨終遺言,或召集全觀道人開示其對道教的真正心得,那定會以淺顯之語,將其明白地告訴眾人,畢竟此乃最後一次。可事實並非如此,玉鏡真人最後之宣講只把其記得的各類經文混於一處,不知所云,遂需京城洞玄國師加以詮釋。下官猜測,洞玄國師僅從真人宣講的經文中,摘選部分神秘之語,廓清玄奧,加以詮釋,或者他……」

狄公講到此處戛然而止,他有些擔心地望著孫天師。天師並未因狄公對道教的不遜而氣惱,他對狄公的話甚感窘困,但未起身為道教經文大聲辯護,依舊坐在那裡,慢慢地搖晃著那碩大的腦袋。狄公見狀,繼續道:「事實是,那日上午,玉鏡真人一直待在室內畫畫,照例是畫貓。玉鏡作畫時有個習慣,先勾勒出貓的大體輪廓,之後畫背景及細節,尤更注意細節,力求作品豐滿。整整一上午,他未曾出房,埋首于丹青之中。午膳前,畫作幾近完成,只剩下襯景的竹葉尚未畫完。到了用餐之時,他到膳廳用膳,之後便與真智一起在道長室內聊天、飲茶,沒想到真智趁玉鏡不備,偷偷將毒藥粉撒入他的茶盅,待他喝下這杯毒茶之後,方才告辭離去,且故意告訴兩個正在門外等候的道士說,玉鏡開始畫畫,不喜有人在旁,故他先走了。他利用眾人皆知的老道長作畫時的習慣而作為告退之託詞,一則說明玉鏡午後方始畫畫,一則說明他不在現場,即便東窗事發,亦可脫了干係。那毒草藥發作得甚緩,大約半個時辰之後,毒性發作,玉鏡真人精神亢奮,開始咕咕噥噥地念了些經文,隨後煩躁不安,自言自語。毫無疑問,此皆其幻想所致。他覺得有神靈啟示,異常興奮,心中絲毫未曾想到此乃顛茄毒草在起作用。天師,您定還記得,他臨終之時只講天罡、河圖之法,絲毫未提及自己即將升天羽化,更無意留下遺言。他只欲將神靈給予他的默示及自身的悟道,授予全體道人而已。玉鏡做了一番長篇開示宣講后,身子已疲倦不已。此後,他斜靠在椅子上,欲休息一陣,但此刻藥性發作,他終究支撐不住,渾渾噩噩地就此去了。所謂口吐異香,亦只是那毒藥在肚內發作時的癥狀。他對自己將死之事毫無所知,倒也省卻了不少痛苦,倒是種福分。」

「無量天尊!」孫天師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狄兄,你分析得頭頭是道,原來內中有此等隱情,貧道卻一無所知。但為何真智會蠢到去謀殺玉鏡真人呢?為何他堅持要在貧道面前招供此事呢?」

狄公答道:「據下官看來,真智犯下此卑鄙骯髒的罪行,乃因他害怕玉鏡已發現了什麼,正欲揭露他,故大膽下了毒手!玉鏡給宗公的信函中很清楚地闡述了自己的懷疑,他擔心觀內存在傷風敗俗、違背教律的行為,這大概與那些被引薦入觀居住,並欲正式出家當道姑的女孩之死有關。如若此事捅了出來,真智當然會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朝廷亦饒不了他,故而他才鋌而走險。」

孫天師聽著,一臉疲倦的樣子。他雙手捂住眼睛,不看狄公,自言自語道:「作孽啊,這蠢傢伙定是鬼迷了心竅,他大概涉足於巫術邪門之中不能自拔,謊稱能驅散附身的惡魔,以引誘一些婦女沉湎於荒唐的儀式。呵,天尊在上,請原諒貧道!貧道對此亦有責任,無可推卸,貧道不該整日將自己關於書房內參經悟道,當睜大眼睛,密切關注道觀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但玉鏡真人亦有不是之處,他既對真智早有懷疑,為何不立即將個中內情告知貧道?貧道自會助其一臂之力。可如今,貧道對此毫無所知,無從採取措施——」

他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狄公繼續道:「下官以為,與真智在一起的那個喚作魔魔生的惡棍,當對去年在觀中死去的三個女孩負不可推諉之責。下官認為定是有人逼迫她們參加那種極端邪惡的巫術秘儀,而且據下官估計,玉鏡真人去世之前,觀內便有人在秘密搞此類法術了。魔魔生以前來過道觀,這一次偽裝成關老大戲班中的一員,混入觀內,可能還想恐嚇真智道長,甚至試圖訛詐他。下官注意到,真智甚是害怕魔魔生,故一直迴避他。另外,在演戲終場時,宗笠公開吟誦暗喻玉鏡疑死的詩作,當時下官也在場,真智很不自在,大為困窘。還有,宴會行將結束時,他見宗笠正與下官說話,便疑心宗笠向我透露觀中隱情,恰巧下官提出要去地室瞻拜玉鏡金身,他便誤以為我正暗中調查他,遂孤注一擲,變本加厲,妄圖加害下官,趁狄某不備,自背後猛擊下官頭部。下官失去知覺前,聞到一股奇特的檀香味,此香味與真智房中香爐里的香味完全一致。通常,當檀香近在身邊燃燒時,人對其香味聞得並不十分清楚,但如若隔開一點距離,則感覺真切。當他舉手襲擊我時,由他寬大的道袍中飄出來的香味清晰可辨。之後,下官在與隨從談話時,發覺有人偷聽,急忙追出時此人雖已逃遠,但背後亦散發出同樣的香味。此人定是喪失了心智。」

孫天師失神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方道:「但真智這傢伙為何要堅持在貧道面前交代其罪行呢?如若他以為貧道會替他美言幾句,甚至拉他一把,那他便是蠢上加蠢了!這傻瓜從未做過一件像樣之事。」

狄公道:「在下官回答此問題前,下官欲先問天師幾個問題。首先,真智知不知平台欄杆已斷?」

孫天師答道:「他自然知曉!貧道曾親口告知他,並請他讓人來修理。貧道得說,他原是個非常勤勉的道人。」

狄公嚴肅道:「既然這樣,那他如此作為便是自殺了!」

「胡扯!貧道親見其伸手緊抓欄杆,他怎會自殺?」孫天師正色道。

「他耍了你我!」狄公道,「記住,他決計未曾想到我們會在走廊上遇見你,

他定以為你待在自己的書房內,更別提要來懺悔罪孽。他知一切俱已完了,唯有一死,而這平台是他能想到的最佳自殺處,趁下官逮捕他之前,演了一出偶然事故的假戲,以維護其令名及家族的利益。他這一死,我等便不能斷定他參與了道觀里那檔子事,我等沒證據。你的意外出現,亦未能改變其計劃。」

陶乾和宗笠入內。「他摔斷了脖子。」陶干向狄公稟道,「真智摔下去就已死,我叫來了執事和其他道人,將其屍身搬至大殿側廳內,在正式入殮以前,任眾人憑弔。一些道士驚恐地問起此事,我向他們解釋,真智因偶然事故喪身,很是不幸,大家唏噓了一陣。」

陶干說畢,又轉向孫天師道:「執事希望和天師說些話。」

狄公站起身來,對孫天師道:「眼下我們最好統一口徑,將此事暫定為偶然事故。或許還要有勞天師,與執事一同商量真智的後事,妥善安排。下官建議,儘快將此事報告給京城的國師。」

孫天師道:「還須弄清國師對道觀道長繼任者的安排。在他尚未正式任命之前,貧道以為由執事來代行道長為妥。他一直協助真智,關注觀中諸法事功課,並管理觀中雜務。」

狄公點頭稱是,並道:「若無意外發生,明日一早當草擬一份有關此事的正式文案呈交朝廷,屆時還望天師多多協助。此外,亦請天師將真智畏罪自盡之實情仰告國師,下官將玉鏡絕筆之貓圖權留此處,當作一件重要的物證,天師以為如何?」

孫天師連連點頭,答道:「甚好,甚好。」他很是讚賞狄公辦事幹練。天師和藹地笑道:「狄兄,你最好去歇息一陣,哪怕是打個盹也好!天就要亮了,你的臉毫無血色,蒼白得可怕。」

「不,天師,下官還得去抓魔魔生,他是真正的罪犯,他犯的罪孽比真智還要多。這份真智的死亡呈文中如何下最後的結論,是自殺,抑或失足,就取決於魔魔生的犯罪證據。而今,真智已死,他便是唯一能讓我查清去年三名女子之死的證人。」

「魔魔生這傢伙長相如何?」孫明問道,「你說他是個優伶,怎的貧道未曾見過他?今日除最後一幕戲貧道因事走開外,其餘的戲皆看了。」

狄公答道:「魔魔生在這段時間一直在台上演出,他演一個死去的亡靈,因其臉上戴著一個很大的木面具,故瞧不見他的臉。但他在最後一幕戲中又出現了,那幕戲中,他演了一個舞劍的古代俠客。雖然他此次未戴面具,卻將自己的臉塗成了色彩濃艷的大花臉,甚難得窺其真面。下官懷疑他現在正混跡於眾道士之中,或許他在觀中亦有同黨。他人長得很高,肩膀甚寬。聽人說,他長相醜陋,性格乖僻,行跡無定。」

孫天師咕咕噥噥道:「我已聽觀內許多道士談起過,這傢伙大概不正常。狄兄,那你打算如何逮住他呢?」

「我正在苦思良策。」狄公沮喪地苦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沒有魔魔生的全部供詞,下官不能具結此案。」

說畢,他向孫天師欠了欠身,遂與陶干、宗笠一同向外走去。當他剛跨出門檻,那個謙恭的執事便走來,他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緊張。

十六

狄公、陶干及宗笠下了西南塔樓,往大殿側廳走去,他們很遠便望見都管正以低沉嚴肅的聲音向幾個道士發話,見狄公過來,他很快向前迎去,一言不發地引狄公入廳。

真智的遺體被安放在一具高大的楠木棺材內,棺材未蓋板,屍身以一塊深紅織錦製成的法袍掩蓋著,織錦上以金線綉著道教的陰陽太極圖。狄公上前,掀起織錦一端,細細端詳死者遺容,之後又將其輕輕放下。都管輕聲對他道:「大人,為了超度真智道長的亡靈,四名道士將整夜為他誦經。執事也打算在早課時,向全觀道眾說明道長的死因。」

狄公向都管表達了自己對真智去世的哀悼,之後又回到了前廳,陶干、宗笠已候在那兒。宗笠有點猶豫地對狄公道:「大人,晚生想請您上樓到敝處小坐,喝杯茶!您看可好?」

狄公語氣堅定道:「不了,多謝!我不想再爬樓梯了!去叫道童帶一壺熱茶來,我們就到對面房裡歇一會兒吧。」

這是一間很清靜雅緻的小室,平時僅供會客之用。室內有一茶几,旁邊放置著一張古色古香的雕花檀木椅,頗有氣派。狄公坐下,做了個手勢讓陶干拿把椅子坐在他對面。此室雖小,牆上卻掛著好些畫,畫的都是道教諸天尊,由於年代久遠,畫像已發黃。畫框以紅木製成,很是精緻。茶几旁邊的一堵牆則是透雕的鏤空牆,通過牆上的透孔,可隱約看見暗淡的側廳供案上那尊高大的金色塑像。

不一會兒,宗笠手中提了個大茶壺走了過來,他給每人斟上一杯茶,狄公也請他坐下歇息一會兒。

三人正緩緩呷著茶,忽聽得一陣單調乏味的嗡嗡聲自對面側廳傳了過來,道士們開始在棺木前為死者誦經超度。

狄公靜靜地坐著,紋絲不動。他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渾身鬆軟。他實在太累了,腿部和腰背部陣陣酸痛,腦子裡更是迷迷糊糊的,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他試圖重溫有關玉鏡被毒死和真智自殺的線索,他對此案中的一些疑問仍百思不解,看來此案尚須進一步查明,還有些孤立的事實需要用他的智慧及推斷來做出正確的解釋,如此方可讓他安心。可是現在他的腦袋快要麻木了,他甚至不能清晰地思考,而魔魔生的頭盔老是在他眼前晃動。啊,頭盔……他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那頭盔定有不少可疑之處。但目下他無從理清頭緒,腦中迷惘一片。遠處傳來的單調誦經聲,催人入眠,他明白,自己正緩緩睡去。

狄公強壓住連綿不斷的哈欠及睡意,竭力站起身來,兩手撐在桌上,看著他的兩個夥伴。陶干消瘦的臉上冷冰冰的,一如往昔;宗笠看上去完全累倒了,一副萎靡疲憊之態。狄公回想著自己與宗笠的短暫交往。實際上,他倒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坦率、正直,有那麼點愛嘲弄人的德行,雖有些倨傲,但本質不壞。而今,過度的勞累令他扔掉了平時傲慢的架子,以及自以為是的名士做派。

狄公喝完杯中的茶,對宗笠道:「目下真智已死,案情已大致揭曉,令尊亦可瞑目。他老人家盼你能好好讀書,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你莫辜負了他。最好還是定下心來,細研儒家經典,準備參加明年的會試,以替令尊爭光,證明爾堪當聲名顯赫者之子孫。」

狄公說完,看了一眼這個不爭氣的公子,隨手正了正帽子,以輕鬆的語氣道:「目下我等商量一下,如何方能逮住魔魔生,救出適才遭他毒害的獨臂女子。我等唯有從他口中方能知曉那獨臂女子藏於何處,她又是誰。」

「一個獨臂女子?」宗笠有點驚訝地問。

「不錯!」狄公肯定道,眼光敏銳地直盯著宗笠,「你曾見過一個斷肢女子?」

宗笠困惑地搖了搖頭,道:「不,大人!晚生來此已近二旬,但從未聽人言及道觀中還有獨臂女子,大人何以突然問及此事?除非……」他說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大人,您最好注意一下閻羅十殿,那裡倒有一尊獨臂女子的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不解地問道,宗笠這話真叫他大為吃驚。

「是的,大人!這尊雕像的左臂早已為蟲所蛀壞,落於地面,亦無人管理。為防它倒下,遂以鐵鏈纏繞。但不知怎的,今夜我們見到這尊雕像時,它的手臂已經被人修好,依舊安放在原處。現在您提起獨臂女子,晚生倒想起了它,晚生本想告訴您,但——」

狄公聽罷宗笠此番話語,眼放異彩,緊盯宗笠,急急問道:「你指的那尊雕像是否就是被青面夜叉的長戟指著胸脯的那尊裸體女子像?我曾聽你對陶干提起過,你……」

狄公恍然大悟地將拳頭往桌上猛地一擊,脫口而出:「你……你真傻!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晚生以為……晚生曾告訴過您,有一朽壞的雕像正待修理,那時我們方才入得閻羅十殿,急匆匆的,大人——」

狄公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燈籠:「你們兩個快隨我來!」他一邊叫著,一邊衝出屋子,直奔大殿。他似已完全忘了疲乏、勞累,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樓梯,穿過平台,心急火燎地來到閻羅十殿門口,一腳踢開適才虛掩上的門,直往裡奔。陶乾和宗笠氣喘吁吁地跟著他,一起進了漆黑的大殿。

藉助燈籠暗淡的光線,狄公在一尊裸體女雕像前止住了腳步,擦了擦額上冒出的汗珠,細看雕像。那雕像背靠大石,四肢均被鐵鏈捆綁,面前有一尊青面獠牙鬼。

「瞧,她正在流血呢!」狄公叫道。

陶干、宗笠但見眼前一尊女像,軀體上塗滿了白色顏料,青面鬼手中的三叉戟尖已刺入女像裸露的胸口,一滴滴鮮紅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地上已經積起了一攤血水,兩人看得目瞪口呆。

狄公彎下身子,仔細將披蓋在女子臉上的長發輕輕撩起。

「白玫瑰!」宗笠倒抽了口涼氣,驚叫道,「他們殺了她!」

「還沒,」狄公冷靜地說,「看,她的手指正在微微顫動。」

白玫瑰的身子上是層厚厚的白粉,但她的手腳被塗上了黑粉,在黑暗的背景下如若不細看,定會以為那是尊木雕。

白玫瑰的眼瞼微微顫動。她睜開眼,看了狄公他們一眼,眼神充滿了痛苦與恐懼,旋即又微微閉上。一條寬頻縛住了她的大半張嘴及下巴,嘴裡還塞著棉團,令她不能張口。她的頭緊緊地固定於牆柱上。

宗笠伸出手欲取出塞在她嘴中的棉團,但狄公一把將他拉住。

「且慢,不可造次!」他命令道,「你這樣冒冒失失地碰她,定會更加傷害她。還是讓我們來吧!」

陶干老練地走上前,先解除繞在她腰上、手臂上及大腿上的鐵鏈,他說道:「這些鐵器是明的,內中還暗藏一些固定四肢的鐵夾,移動時須特別當心!」他從彎繞的鐵鏈中找出幾個夾子,上面還有鐵鉤,以鉤住手臂及腳脖,由於卡得很緊,鉤頭已陷進了皮肉里,幸好只傷及表皮;接著他拿出一把鐵鉗,欲夾斷彎鉤。

「陶干,你先等一等!」狄公吩咐道。

他周密地檢查了三叉戟周圍,見戟尖刺入其體內並不是很深,便很小心地將戟尖周圍的肌膚用力按壓下去,直至戟尖抽離肌肉一分許,可還緊貼著皮膚。此時只見血涌了出來,染紅了女孩塗滿白粉的身子。狄公細察傷口,知道此傷不重,只是傷了皮肉。因三叉戟的一頭握在青面鬼手中,是固定的,白玫瑰的身子緊貼背後的大石,不能動彈,看來唯有折斷戟桿方能移動身子。狄公令陶干緊握戟尖,宗笠在一旁相助,他自己則用他那雙強有力的手,在靠近青面鬼的一端逐漸施力,使得戟桿慢慢彎曲斷裂。由於他用力過猛,青面鬼的木手也斷裂了,掉落在地上。

「宗笠,你來扶住她的腿!」狄公急促地說道。

陶干用鐵鉗夾斷了緊緊夾住女孩大腿的鐵夾,而狄公則欲解開她頭部的寬頻。那是一條厚實的四指寬的皮帶,皮帶兩頭以釘子釘在牆柱上,頭為皮帶所固定。他從陶干那裡拿了一把鐵鉗,拔出牆上的釘子,鬆開皮帶,掏出了塞在女孩嘴裡的一團棉花。接著相幫陶干,小心翼翼地取下緊緊夾住女孩手臂皮肉的鐵夾。陶干在一旁道:「這真是行家的活兒!」他私下裡對罪犯的高超技巧有著欽佩和嫉妒相混雜的心理。他一口氣鬆開了夾住女孩四肢的全部夾子。

宗笠在旁以手掩面,不忍看這慘狀。他啜泣著,渾身痙攣,狄公則怒氣沖沖地朝他吼道:「嘿,快過來,扶住她的頭和肩!」

宗笠伸出手臂,抱著白玫瑰的肩,將她柔軟虛弱的身子扶直,狄公則解開他的長圍巾,繞著她的腰部解下了。三個男子一同將她從大石旁抬下,平放於殿角的一張草墊上。宗笠蹲在她身旁,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臉頰,低聲說著些表示愛憐的話,但是女孩依舊昏迷,臉色瞧上去如同死了一般蒼白。

狄公與陶干從兩個惡鬼像手中折取兩根長槍木杆,又折了兩根矛柄,陶干脫下了長袍,做成了一副粗陋的擔架。他們把白玫瑰輕輕地搬上擔架,狄公吩咐道:「走,咱們先把她抬到丁香姑娘房中。」

十七

狄公在丁香姑娘房前敲了好長一陣子門,方聽見房內窸窸窣窣地穿衣、開門聲,只見丁香姑娘僅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裙,睡眼矇矓地上下打量著狄公,語帶嘲諷地問道:「怎麼老是來敲我的門,大人?您該不是把此地當成貴婦的房間了吧!」

狄公此時正心急火燎地欲救白玫瑰,哪有心思同她打趣,他發怒道:「住口!快些讓開路,別讓擔架碰著!」

丁香姑娘後退了一步,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兩個男人提著沉重的擔架由她眼前走過,上面躺著形容可怖的白玫瑰。她急忙收拾床鋪,讓失去知覺的白玫瑰躺在自己床上。安排就緒,狄公對她道:「丁香姑娘,趕快將火盆燒上,讓房間暖和些!準備一大壺熱茶,盡量讓她多喝點。她被歹徒捆綁於閻羅十殿內,赤身裸體待在那陰冷潮濕的暗房中已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還險些被凍僵。如今她身子又受了傷,流著血,須得你好生照顧!此外,你已經看到了她身上塗滿了白色顏料,雖說這僅為普通的白粉,但對肌膚仍有很強的刺激作用。你去尋一塊柔軟絲巾,放於溫水裡浸泡,隨後慢慢擦去她身上的顏料,小心別擦破皮膚!她胸脯上的傷口問題不大,只是傷了皮肉。但她手臂及大腿上亦有多處傷口,有些裂口很深,情況可能很糟。此外,還須檢查一下她的背部是否也受了傷。你懂拳腳功夫,又會雜耍,對於跌打扭傷、脫臼骨折這類病的治療,定比我等在行得多,你好生照看她吧!我此刻便去取些金創油膏來。」

丁香姑娘點了點頭,她瞧著躺在床上的白玫瑰,憐憫之情油然而生。

狄公對陶乾和宗笠道:「你們兩個站在門外守護,我此刻回房去拿些藥物來。行了,大家開始幹活吧!」

丁香姑娘默默地站於火盆邊,將一塊塊木炭放進火盆里,隨後拿了把竹扇,用力扇火,立即生起火來。

門外,狄公臨走前,又特地吩咐說:「如若魔魔生出現,你等須猛然衝上前去抓住他!果斷點,別手軟!」

又對陶幹道:「你去把康亦德喚來,一起干!」他說著,衝上了樓梯,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喚醒了熟睡的婢女,當婢女匆忙打開門時,他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內室走去。借著房內即將燃盡的殘燭亮光,透過拉開的床幔,他看見三位夫人正靜靜地睡著。由於天較冷,她們緊緊地擠在一條繡花被裡。他躡手躡腳地走到衣櫃前,拉開一隻只抽屜,翻尋著藥箱。他找到了那隻葯匣,拿了盒金創油膏,再取了些藥粉和其他藥膏,轉身出房門時,他的大夫人驚醒了,不安地坐起身來,隨手取了件衣裙蓋著裸露的身體,睡眼惺忪地望著狄公。狄公安撫地朝她笑了笑,揮了揮手,折身走出門去。

他快步來到丁香姑娘的房前,陶干向他稟道:「大人,康亦德的房內空無一人,連他的大黑熊也不在,也無任何人見過他。」

狄公又吩咐道:「去包夫人的房間,把她帶到此處來見我!」

宗笠緊張地探問道:「大人,誰是兇手?誰會這樣殘酷地折磨白玫瑰?」由於氣憤和焦慮,宗笠說話時臉都扭曲了。

「此事少頃便可見分曉!」狄公簡短地回答。

陶干很快折了回來,他告訴狄公,包夫人房門緊鎖著,他用力才撞開了門,但房中並無一人。他發現地上僅有一包白玫瑰換下的衣服,包夫人自己的行囊也不見了,而且屋內的兩張床也無睡過的痕迹。

狄公聽罷,並不作聲。他反剪雙手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嚴峻的臉色表明他正深思熟慮。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丁香姑娘才打開房門招呼他們入內,並向狄公簡述了白玫瑰的傷情。狄公對陶干、宗笠道:「你們在門口稍候,我進去一下,待我準備就緒,會出來叫你們的。」說罷,他隨著丁香姑娘進房。

他走到床前,丁香姑娘掀起蓋在白玫瑰身上的被角,手裡拿著一支蠟燭,緊靠著狄公,為他照明。白玫瑰躺在床上,仍然昏迷不醒,身上的白粉已洗凈,露出白嫩的身軀,胸脯處的傷口已用一塊白紗布包紮了。狄公細細察看她身上的各處傷口,但見那道被鐵夾子撕破的傷口旁有些雜質,正用手除去時,突然間,白玫瑰的嘴唇猛地抽動了一下。

狄公連忙縮手,他從袖子里取出一小盒葯,吩咐丁香姑娘道:「把這些藥粉倒於熱開水中,讓她服下,此葯不但能止痛,還能令她安眠。」

隨後,狄公又進一步檢查了女孩的身子。他並非多愁善感之人,白玫瑰雖然各處有傷,但俱是外傷,並無內傷。丁香姑娘又告訴他:「大人,白玫瑰身上並無歹徒施暴的痕迹,她還是處子之身。只是她前額有明顯的腫傷,還磕破了點頭皮,胸脯上刺破的創口似也不深。」

「如此便好!」狄公說著,在她傷口處敷了點藥膏,又塗上了一層厚厚的金創油,這油膏能讓傷口更快地癒合。丁香姑娘又用蛋清糊塗抹在白玫瑰胸部的傷口上,以絲絹輕輕包好。狄公滿意地看著她麻利地處置此事。他重新替白玫瑰蓋好被子,接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細頸藍花瓷瓶,倒出了一點白色粉末,捏了一小撮,塞於她的鼻孔內。

丁香姑娘遞給他一隻茶杯,裡面是調好的葯。按照狄公的示意,丁香姑娘抬起了白玫瑰的頭,只見她打了個噴嚏,慢慢睜開了眼睛。狄公忙給她喝了葯,然後又扶她躺下。床上的女孩用她那大大的、充滿著迷惑的眼睛,注視著陌生的狄公。

狄公吩咐丁香姑娘道:「你去叫門外兩人進來,白玫瑰就要開口講話了,我要他們一起聽聽,做個見證!」

「她的身體情況如何,不危險嗎?」丁香姑娘焦慮地問。

「她已經好多了!」狄公寬心地笑了笑,又讚許地朝她點點頭,道,「你確實做得很出色,現在去叫那兩人進來吧!」

陶乾和宗笠輕手輕腳地入內。狄公對白玫瑰柔聲道:「你在此處很安全,我的好孩子,別怕!過一會兒你便可好好地睡上一覺。」狄公不喜女孩那奇特的眼神,他對宗笠道:「還是你來和她說話吧!」

宗笠彎下腰,俯身對著她,輕輕喚她的名字。白玫瑰似乎理解了宗笠此刻的心情及話語,微弱地問道:「發生了何事?我是否做了個噩夢?」

狄公迅速地喑示宗笠,宗笠會意,跪於床邊,溫情脈脈地握住女孩的手,輕輕地撫摩著她的手背,竭力令其放鬆,狄公則再三安慰她道:「無論發生了何事,目下一切皆已過去了!」

「但我仍見許多鬼影在面前晃蕩,全是猙獰可怕的臉。」她失聲痛哭。

狄公鼓勵她道:「白玫瑰,你還記得你做的是怎樣的噩夢嗎?你慢慢回想,將這噩夢中所遇之事細細告訴我。你曾經在昏迷中囈語:他們已無對你的支配權,他們去了,永遠去了……他們是誰?是誰帶你到閻羅十殿去的?」

白玫瑰深深地嘆息了一聲,眼睛直直地望著床上的帷幔,緩緩道:「昨夜觀戲時,我腦中一片混亂。我們兄妹感情深厚,我一直很關心我哥哥,所以當魔魔生在台上用長劍威嚇他時,我嚇得渾身發抖。我當時不好意思地對包夫人說,我欲往後台看看歐陽姑娘。當我見到哥哥時,便告訴他我目下處境艱難,進退不得。因當時殿堂內人多嘈雜,他說待會兒再單獨詳談,便要我扮成他的模樣,上樓去他的房間,這樣方不致引人注意。戲結束后,我換上了歐陽姑娘的服飾,才到東樓走廊,便遇到了你們。」白玫瑰說著,猶豫地看了狄公一眼。

狄公道:「你說得很好,這些我等皆已知曉,你且說說我們在走廊上相遇后所發生的事。」

「當我穿過走廊時,在拐角處看見了包夫人。她見我神色慌張,行動詭秘,遂生疑心,細細盤問我,見我不語,便甚是氣憤的大聲責罵我,並將我拖入她的房內。在房中,她假惺惺地說了一些寬恕我的話。她說她須對我負責,不能允我同那些名譽低下、行止曖昧的戲子混於一處。她的這番話叫我更為憤怒,她怎能如此誹謗污衊我哥哥同戲班裡的其他人。她適才對我的粗暴無禮,令我看清了她的面目,於是我鼓足勇氣告訴她,我目前尚難肯定是否最終要出家當道姑,我還補充道,此事我還須同歐陽姑娘商量后才能定奪,因歐陽姑娘是我在京城時便認識的可推心置腹的密友。包夫人聞聽此言非但沒暴跳如雷,反倒異常平靜。她說道:『此事自當由你定奪,但道觀內已備好了為你入道所舉行的儀典,如若你有其他想法,我須得稟告道長。』說著,她便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她告訴我,真智道長想見見我……」

她看了看宗笠后又繼續道:「包夫人帶我到大殿那兒去,我們上了右樓,彎彎繞繞、上上下下不知走了多少級樓梯,我便被帶進了一間小小的更衣室。包夫人隨即關上房門,要我在此處即刻換上道姑服飾,之後方可正式參見真智道長。她還強調說,道長不見不穿道服之人。我忽然意識到他們正欲強迫我成為道姑,便拒絕了。

「此時,包夫人忽地變了臉,暴跳如雷,已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包夫人了。她異常可怕地罵著我,瘋狂地撲上前來撕扯我的衣服。對此變故,我簡直難以置信,甚為震驚,此時也已渾身麻木,幾乎支撐不住了。最後她把我拖至隔壁一個房間,剝光了我的衣服。」

白玫瑰望著狄公,眼神哀戚,狄公忙遞與她一杯茶,她喝了兩口,剋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道:「那是間陳設十分豪華,配有精緻傢具的卧室,靠牆放著一張烏木大床,金黃的織錦羅帳打床頂垂掛下來,此時一個低沉的男聲自床內傳出:『過來吧,我的嬌新娘!你現在就要準備入道的儀式了!』

「我恍然大悟,自己已落入那些惡鬼騙子精心設計的陷阱里,須設法逃脫。我轉過身便朝門外衝去,但那女人用力拉住我,十分蠻橫地扭住我的雙手,將我反縛起來。她拉著我的頭髮,把我拖到床前,我竭力用腳踢她,大聲呼叫救命。這時,那壓抑低沉的嗓音又響了起來:『放開她吧!我想好好地瞧瞧她!』包夫人強迫我跪在床前,之後她便退到一邊。我聽床那邊傳來一陣聲音,叫我『寶貝兒』,這聲音聽來十分刺耳可怕,我見出逃無門,便放聲大哭。包夫人在旁不耐煩地道:『行了,行了,別哭了,你照他吩咐的去做,包你沒事!』我掙扎呼喊,心想,他們定會殺了我。此時,包夫人在旁惱了,她對那個沒露面的男人道:『讓我拿鞭子教訓她一頓,看她還哭不哭?』只聽那男人道:『不,別抽打這麼嬌嫩的皮膚,她需要點時間反省,你且讓她去睡吧!』包夫人聽了此話,跑到我跟前,沒怎言語,卻朝我左太陽穴處猛擊一拳,我兩眼直冒金星,人本已虛弱之至,遂暈了過去。」

宗笠剛欲開口,狄公卻揮了揮手,一陣簡短的停頓后,白玫瑰繼續道:「過了許久,昏昏沉沉中,背部一陣劇烈的疼痛令我恢復了知覺,才發現自己周身動彈不得,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些堅硬冰涼的東西,好似鐵鎖鏈,將我半吊起來。因披散的亂髮遮住了我的臉,讓我什麼也看不清。我試著張嘴喊叫,可嘴已被棉團塞住,沒法發聲。想移動一下身子,但哪怕是最輕微的移動也會令夾於四肢上的鐵鉤刺入肌膚,叫人疼痛難忍。我的背部不知被何物撞過,但覺一陣陣劇痛。身子塗上了層厚厚的顏料石粉,就似一層硬殼,全身皮膚綳得緊緊的,好似要裂開。

「此刻我異常害怕,尤其是我透過散亂的頭髮,見一青面夜叉正斜眼瞅著我,且他將手中一柄利戟指著我的胸口,我想,是否自己已死?沒準已身在陰曹地府,周圍俱是陰司鬼卒、牛鬼蛇神。在極度恐怖之中,我又暈了過去。但四肢肌肉的刺痛,再次令我醒來,我慢慢恢復了知覺,也能正常思考了。為了看清周圍的情況,我只能儘力呼氣,以鼻孔呼出之氣將蓋住眼角的髮絲吹開,由隙縫中窺視。那惡鬼手中的長戟尖對準了我的胸脯,戟尖幾乎觸及肌膚,只要一動,便會刺入胸中。我低垂著頭,正好見到惡鬼腿部,其上油漆脫落之痕迹明顯,原來是尊舊塑像。我當下明白,自己也已被充當塑像列於閻羅十殿,同其他鬼魅一般,身上只黑白二色,如不仔細觀察,極難辨認。

「我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雖然保不定什麼時候會被人殺死。此時,幾個人正拿著蠟燭在我身前搖晃,嘴裡嘀咕不清。我好害怕,他們還想用何法來折磨我?我周身被縛,毫無防禦能力。所幸燭光很快便消失,人全走光了,四周死一般寂靜,陰森恐怖。我內心幾近瘋狂,想大聲喊叫,但徒勞無功。此刻我方明白,不管遇到何等艱難困苦,總比獨自待在漆黑的閻羅十殿要好。但目下我只能聽天由命,一切掙扎都是徒勞,想到此,我的身子鬆軟了,一切又歸於沉寂。可不久,一些地鼠倉皇奔跑的吱吱聲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說著,她閉緊眼睛,一陣長時間的顫抖令她虛弱的身子不停晃動。宗笠開始抽泣,他的眼淚滴在白玫瑰的手上,她抬眼望著宗笠,不顧疲憊,強打起精神繼續道:「我不知在那裡待了多久,因疼痛與害怕,更因閻羅十殿陰冷潮濕之氣浸透了我的每一根骨頭,我幾乎要麻木了。后見燈光一閃一閃,又有些腳步聲由遠而近,我暗道有人來了,內中好像還聽見宗相公的聲音。但你們匆匆走過,雖提著燈籠,卻沒看到我。我有些絕望了,自忖定要叫你們注意到我,於是竭盡全力欲動我的頭、手、腳,但四肢已麻木,頭被固定,身子依舊沒法動彈,我聽到你們的談話聲,似乎在論說女人裸像。可我……他們至少也該給我根腰帶。」

她羞怯地看了宗笠一眼。

「不錯!」狄公快速地答道,雖說其他雕像亦未著裝,「之後呢?」

「當時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怎麼引起你們的注意。當你們從閻羅十殿回去時,可能還會再從我眼前走過,我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我苦苦思索,忽地,一個念頭湧上心頭,何不讓戟尖刺破我的肌膚,鮮紅的血流在塗滿白粉的身子上,定會非常醒目,也定能引起你們的注意。於是我挺起胸脯,盡量朝戟尖靠近,謝謝老天爺,我成功了。戟尖刺入胸部皮膚的痛楚,同四肢的刺痛相比也算不上什麼了,厚厚的白粉料讓我感覺不到流了多少血,但最後我聽到了血滴在地上的滴嗒聲。它給了我勇氣,只要我身子在流血,你們總歸會注意到的。

「不久,我又聽到了腳步聲,你們終於又來了,且注意到了我,雖說這費了好長的時間……最後,我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宗相公的聲音,你們終於——」

「你是個勇敢的女孩!」狄公讚許道,「我還有兩個問題須問,隨後你好生休息。你適才只講了個大概,你能否詳細回憶一下。首先,包夫人帶你走的是哪條路線?進的哪一間房?其次,房間里的那個男人是誰,你以前可曾聽到過他的聲音?」

白玫瑰蹙著眉,努力回想著……她道:「我只能確定,那是……在道觀的東樓,其餘的便……之前我從未去過那裡,只知轉了許多彎,其他皆不甚了了。」

狄公提醒道:「想想看,你有沒有經過一個四周俱為鏤空欄杆的方形敞軒?」

可憐的白玫瑰搖了搖頭。

「真的記不得了。」她答道。

「不打緊。告訴我,那床內聲音低沉的男子會不會是真智道長?」

她又搖了搖頭。

「那可怕、邪惡的聲音至今還殘留在我腦中,一輩子都忘不了。不過,這聲音聽來很陌生,並不像是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所發出的。我的聽力甚佳,不會錯的。」白玫瑰說著,淡淡一笑,「當你們頭一次進閻羅十殿時,雖然宗相公在很遠處,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聽到了。」

狄公道:「正是宗相公的話提醒了我,否則我萬萬想不到你會被關在這般可怕的地方,如沒他的提醒,我們亦不會發現你。」

她微微轉過頭,含情脈脈地注視著這個雙膝跪於床前照顧她的青年公子,接著虛弱地抬起頭,對狄公道:「我覺得很是安寧幸福,這多虧了大人的相救,但小女子無以回報,故——」

「你能的!」狄公風趣地說道,「你可以教教這個年輕人如何把詩寫得更好!」

大家都笑了,女孩也靦腆一笑,隨後眼瞼慢慢閉攏,是安眠藥劑產生了作用。狄公轉身向丁香姑娘,對她低語道:「待她完全睡熟之後,你把這個小夥子趕出去,用這盒藥膏將她全身傷口輕擦一遍。」

房外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是康亦德來了,此刻他已換上了男裝。

「我適才在外溜熊,怎的你們都來了?此處發生了何事?」

狄公說:「你問問丁香姑娘吧!本縣尚有許多事情待辦,失陪了!」他朝陶干招招手,陶干隨他一起往外走去。

丁香姑娘睜大眼睛盯著康亦德,芳心大驚,這一切委實出乎她的意料。她張大了嘴問道:「怎麼你是個男的?你不是歐陽姑娘?」

康相公微微一笑。

狄公剛走到門口,回過頭詼諧地說道:「行了,當下該是輪到你二位解決問題的時候了,告辭!」說罷,便與陶干一同走了。康亦德的眼睛只顧盯著丁香姑娘,他幾乎未曾注意到宗笠依舊在床邊照看白玫瑰,只待狄公一出門,他便緊緊地把丁香姑娘攬入懷裡。

十八

門外,狄公對陶干打趣道:「看來我得辭官為『媒』了,一夜工夫,我便撮合了兩對深情男女。可那真正的罪犯,殺人的瘋子,至今尚未見著蹤影。走!到你的屋裡去,我們得趕緊擬出個逮捕兇犯的計劃!」

當他們並肩穿過走廊時,陶干神情黯然地說道:「大人,小的心裡很是愧疚,當我往大殿里去拿畫而經過閻羅十殿時,並未停住腳步再看一眼那個可憐的裸體女子。但那時,我好像就已注意到了地上的一攤血,卻——」

「你不必再愧疚了!」狄公嚴肅地對他說,「此案足以讓你彰顯才幹,如若將此案交與馬榮等人去做,他們準會在這裸體女子面前張口驚視,不知所措了!」

說話間,二人已進入了陶乾的住處,陶干忙拿椅請狄公坐,並沏了一壺熱茶。狄公靜靜地喝著茶,嘆了一口氣,對他這位得力隨從道:「現在我方明白,這殘臂女子原來是從閻羅十殿搬來的木雕像,當初我見到的那情景便是魔魔生在密室內搬動雕像的情形。但我始終不解,這密室究在何處?對樓北牆明明是堵實牆,沒窗戶,可我怎麼會見著打開的窗戶和殘臂女雕像呢?這些問題搞得我心煩意亂!且把這些問題擱一擱吧,我等須集中精力解決些微具體的問題,不妨梳理分析一番,看能否找出一些線索。首先,可能是魔魔生和包夫人串通了,將白玫瑰……不,還是叫康姑娘的好——劫持到閻羅十殿去,並用了移花接木之計,將木雕像與康姑娘互換,令我等上當!他在我們眼皮底下做事,我們竟一無所知!」

狄公氣憤地捋著鬍鬚,又道:「包夫人向魔魔生及真智稟報說白玫瑰心已動搖,可能會放棄出家當道姑的念頭,且她又同歐陽姑娘關係密切,可能會受其影響,欲離道觀而去。因此,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他們知我明日一早便會離開,這一夜工夫不會在意白玫瑰,即便要追蹤、尋查白玫瑰的下落,他們亦會胡編亂造,說她在道觀某個清靜處將息。此觀房屋眾多,且有許多為外人禁止入內的場所,我等怎的尋她?他們欲通過百般拷打、恐嚇來折磨這個可憐的女子,徹底控制她,令她不敢聲張,俯首帖耳,任憑他們宰割。自然,之後他們也會用同樣卑鄙的手段來哄騙歐陽姑娘和宗笠,那伙奸賊自會百般搪塞,好似這與他們全無干係。而這受害女子亦不敢出面譴責,他們自然會越加為所欲為。到那時,白玫瑰定會被他們姦汙,她也會自感無臉再見親人,只能束手就範。這些惡劣至極的畜生!」

狄公皺緊了濃黑的雙眉,陶干在旁不吭聲地撫弄臉頰上那三根長毛。他對各類犯罪手法司空見慣,比這更卑劣的罪行亦難令他驚奇。

狄公繼續道:「真智已死,逃脫了大唐律法對他的審判。我想真智無甚勇氣,內心極其軟弱,實際上是個懦夫。可我們定要逮到魔魔生,他是個十分殘忍且反覆無常的狂躁之徒,他必是此案之主犯。現下我等已無時間再採取折中緩和之法了,我等須採取果斷行動!

「我要去將孫天師叫起,把道觀上下之人集聚於大殿,讓關老大、康亦德逐個查驗,看魔魔生是否混跡其中。如若沒有,我們便謀划徹底搜查這該死的地方。」

陶干心有疑慮地望著狄公道:「在下有些擔心,大人,雖然我等可以將整座道觀翻遍,但恐怕在大人率人細察之前,魔魔生早已逃之夭夭了。此刻臨近拂曉,暴雨已過,天知道此觀有多少出口,您封得住門嗎?萬一他逃入附近的大山裡,再多的人馬也難追尋。再說,這朝雲觀門戶錯雜、殿堂眾多,他隻身一藏,如何能尋到?我們現在的處境亦不如從前,假如馬榮、喬泰和其他弟兄在此,再帶上二十來個衙役,事情便好辦多了,現在就你我二人……」

對陶乾的話,狄公甚不情願地點頭表示同意。他不得不承認陶乾的意見是對的,可下一步該如何行動呢?狄公有些茫然。他下意識地拿起一根筷子,一隻茶碟,仿效丁香姑娘玩雜耍,極力使它平衡。

陶干解釋道:「我等沒此觀的平面圖,真叫人遺憾,假如有張平面圖,我等便可分析推測出包夫人帶白玫瑰去的那間卧室的大致方位,它一定離儲藏室不遠,沒準在那裡還可看到魔魔生從閻羅十殿搬來的斷臂女雕像。藉助平面圖,我們還可推測儲藏室牆的厚度。」

「說到平面圖,孫天師倒給我看過一幅,那是他自己畫的,雖簡略,倒也將道觀建築物一一標上了。」狄公一邊說,一邊繼續玩弄茶碟,他已經成功地將茶碟頂在筷尖上而不讓它掉下來了,「那幅圖對我辨明方向很有幫助,但是,它並沒有提供任何細節。」

茶碟開始在筷尖上旋轉,狄公正得意時,只見茶碟忽地從筷尖上掉了下來,落在堅硬的石板上,茶碟上出現了幾條裂縫。

陶干俯身拾起茶碟,將它放於桌上,好奇地問道:「大人,您這是幹嗎?」

「嗯,是這樣的,」狄公有點窘迫地說道,「此乃丁香姑娘玩的一種雜耍,讓茶碟在筷尖上飛速旋轉,卻不會飛出。因飛轉的茶碟總繞著一個中心,它底部的重心便在筷尖上,而我無法很好地掌握重心,故茶碟摔了下來。此乃十分靈巧的雜耍。這旋轉的茶碟倒提醒了我,孫天師草擬的那幅平面圖上端有個圓形的太極八卦圖,陰陽兩種力量永遠在轉換及交替,以求得平衡。我見丁香姑娘輕鬆地玩茶碟時,好像很容易的樣子。」

「這就叫會者不難,難者不會。」陶乾笑著道,「但實際上那些藝人在掌握此技巧之前,已花了相當長的時間來練習。罷了,明日我把這茶碟補一下,還可再用上幾年。」

「陶干,我搞不懂,為何你如此處處節儉?我知你也攢了些錢,又沒家庭負擔,即便你並不羨慕單身衙役的生活,亦無須去做一個到處乞討的流浪漢,你這又何苦呢?」狄公對陶乾的舉措頗為不解。

陶干小心地望了狄公一眼,見狄公只是善意地責問,並非生氣,他精瘦的身子晃了晃,怯怯地答道:「大人,小的心下以為老天待我等不薄,令我等有屋可住,有食物可果腹,有衣服可遮體避寒。但我總有些害怕,萬一老天爺瞧著我等將上天所賜的好東西都視為理所當然,甚至滿不在乎地暴殄天物,上蒼定會發怒。因此,只要我們仍可設法叫這些東西發揮作用,我便不能忍受隨便亂扔東西的惡習。就如這茶碟,它只是碟邊摔壞了一點,其他地方也只裂了縫,尚可補好,雖說這破壞了茶碟的花紋,但並無大礙。」

狄公坐在椅上,心不在焉地聽著陶乾的話,眼睛瞧著桌上的茶碟。

驀地,他好似想起了什麼,跳將起來,開始在小房間里來回踱步,嘴中自言自語,眼睛望著茶碟發愣。陶干看著他舉止反常,不知他此時想些什麼,甚為驚詫。

狄公停止了踱步,興奮地對陶幹道:「我真蠢,陶干!我被自己牽著鼻子走了。是的,我們根本不需要集合全觀的道人、雜役,目下我已知道了要到哪裡去找殺人兇手。走,我們眼下便出發,我去孫天師處,你去那平台,並在那裡等我。」

說著,他提了盞燈籠,快步跑了出去,陶干則緊跟其後。在空寂的庭院里,兩人分了手,各自朝目的地走去。

狄公穿過庭院來到西樓,通過膳堂大門,登上去孫天師住處的樓梯。他敲了敲那扇精雕細鏤的紅漆大門,敲了好長一陣,並無人應聲。他推了推門,發現門虛掩著,房內空無一人。

孫天師的書房半明半暗,一支蠟燭即將燃盡,燭光忽閃。書桌後有一扇狹窄小門,此門大概可以通往孫天師的卧房。他走過去,敲了敲門,並無回應,遂將耳朵貼在門上細聽,房內聲息俱無,門也被牢牢地鎖住了。他在房內轉了個圈,無奈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無甚引人注目之處,唯有掛於牆上的那幅畫有太極八卦圖的捲軸稍稍引起了他的注意,上次他已見過此畫。眼下他仔細地端詳著代表陰陽兩極的那兩個黑白小圓點,極力欲弄清它的真義。見在房中無事可為,狄公便返身出門,欲往平台去找陶干。

平台上斷裂的欄杆依舊,只是不見陶幹人影,天知道他藏在哪個暗處?樓下殿內傳來道士們的誦經聲。狄公聳了聳肩,徑直往儲藏室走去。

儲藏室的門沒鎖,半開著,他手提燈籠走了進去。他上次來此,但見兩個道士在大櫃旁整理戲服,而此次那古色古香的大櫥門敞開著。他探身進去察看櫥內有何東西,只見這櫥很是怪異,背面並無面板,而是緊貼牆壁,牆上畫著兩條金龍,正張牙舞爪地玩弄一個圓球,此球望上去便是太極八卦圖。但奇怪的是,該圖黑白兩部分是水平分開的,而其他圖俱是垂直分開的,他曾問過孫天師關於兩極的方向問題,當時忘記是在哪裡見到的,現在想起來了,就是在這扇大櫥門上。他退身一看,果然見櫥門上也畫著金龍戲球的圖像,和內壁牆上畫得一模一樣,但它為何將陰陽二極畫成水平方向呢?他暗忖一切事物俱是互相關聯的,個中定有奧秘。

狄公將燈籠伸入櫥內,人也站了進去,細細觀察牆上的八卦圖,但見圓形的八卦圖實際上是個封閉的區域,關鍵在黑白兩小圓點上。藉助朦朧的燈光,他看見內牆上是兩個黑點,那白點的地方只是一圈邊是白的,當中卻是黑的。他再細瞧,原來這兩個點實際上是兩小孔,封閉的圓形八卦圖其實是個圓盤,他以為那是木製的,以手指敲擊,才發現是鐵圓盤。圖中的黑白分界線原來是一道暗槽。

狄公窺破了八卦圖的秘密,頓時大喜。他想他已知曉這鐵圓盤中小孔的作用。他脫下帽子,從髻頂上拔下一根發簪,插入圓孔內,先往左轉,誰知圓盤紋絲不動,接著他又兩手緊握髮簪,慢慢往右轉了一圈,圓盤轉動了。他輕鬆地轉了五次,隨後似被什麼東西卡住了。他又花了些功夫令圓盤轉了四次,只見櫥背後的牆往兩邊分開,一扇小門出現在了眼前。

狄公破了秘密機關,甚覺高興。他推開門,內中有條四尺來長的小過道,過道那頭似有一間密室,密室內有燈光,似乎還有聲響。

裡面之人根本未曾注意到外面有人闖入,狄公也不打攪他,怕孤掌難鳴,沒準會再遭人暗算,故輕輕退出,返身將門依原樣關好,隨後去找陶干,一是要陶干見證現場,二是需要個幫手。平台上冷冷清清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陶干還未來。狄公決定不等他了,時間緊迫,他只得獨自一人行動了。他又來到了儲藏室,進了大櫥,打開暗門,進入過道。過道異常狹窄,僅二尺來寬,似與牆平行。狄公走至過道拐角處,見到那暗室,室內燈光暗淡,空氣污濁,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天頂上掛著盞滿是灰塵的油燈,朦朧的燈光中,一高個兒寬背男子正彎腰站在一張靠牆的竹榻前,用一件女衣正在擦著什麼。在地上,狄公見一把廚房用的屠刀正在血泊中映射出慘淡的紅光。

十九

那男子聽見腳步聲,遂挺直了身子,敏捷地轉過頭來,見狄公冷冷地站在門口,遂奸笑道:「原來是狄兄!好個聰明人。你獨自一人來此?別愣在那兒了,過來坐吧,與貧道說說你是如何發現這密室的。竹榻貧道適才擦過了,挺乾淨的,你就坐在這兒吧,不過當心地上的血啊。」

狄公眼睛一掃,果見牆角一隅有尊與真人模樣相仿的女子裸體木雕,雕像上的色彩與油灰一起剝落了,木雕的左臂已被蟲蛀壞,只剩一段參差不齊的爛木殘肢。狄公坐於竹榻一側,細細打量密室。這密室很小,幾乎不到六尺見方,房內除了靠牆的那張竹榻外,並無一件傢具。正對狄公的一堵牆上有一圓形窗孔,算是通風的氣窗,右側的牆上則有個深暗的壁龕。

略略看畢,狄公不緊不慢地道:「我早疑心此樓牆角內有間密室,原來它頗深的窗龕朝著走廊盡頭暗處,且又與東樓平行,無論在外面還是裡面,根本沒法察覺到它。即便感到牆厚了些,但總覺得尚不足供人藏身之用。」

「難說!」孫天師咯咯地笑了起來,得意地說道,「但是,你須明白,此堵承重牆建造時,正好靠著西樓角,貼著它的外牆而造,這間精緻的密室就嵌在承重牆內,其外牆便是道觀的盡頭,乃萬丈深淵。其南面正對著東樓,如若從對面東樓上望向這兒,也只是堵平面之牆,並不見突出之處。你現在該明白了吧!這間密室只有建造道觀的老匠人知道,可惜他們早已作古!你怎會想到此處有間秘室呢?」

「只不過是碰巧罷了,許是蒼天有眼,助我一臂之力。」狄公嘆了口氣道,「昨夜我剛到觀中,途經對面東樓走廊時,忽起狂風,一扇窗被風吹開,就在我關窗的那一瞬間,只偶然一瞥,見有人正在搬動那尊自閻羅十殿移來的女雕像。當時我僅見到那人的背影,錯將你一頭光滑的銀灰頭髮視為古代兵士的頭盔了,且將木雕像當成真正的女子,我心下頓起疑惑,道觀內怎會有武士在凌辱裸身女子?內中定有蹊蹺!但因我當時正頭疼發熱,遂疑心此乃幻覺所致,故特往你處查探。」

孫天師聽罷狄公此語,故作驚訝地笑道:「有趣,有趣!如此說來,你來竟是向我查證此事?」說著,造作地大笑起來。

狄公不露聲色,淡然地說道:「由於將頭髮誤認成了頭盔,我整整一宵一直在搜尋那個戴頭盔的人。我疑心是魔魔生,因他昨夜表演劍舞時,頭上便戴著銀灰色的古代頭盔。孫天師,我尚有一事不明,為何南牆上這扇窗在外面卻看不見?我須得破解此窗之謎!」

「南牆上自然有窗,但在對樓看時,不易看清,因它實際上是一堵厚牆。事已至此,貧道亦不想隱瞞什麼,須知,貧道不會為個人之令名清譽而有所掩飾,或對你有所乞求,貧道是個十分坦率之人,請你相信貧道此番話語。實際上,這所密室並非貧道所造,它早已存在。去年,貧道發現了這間屋子,心想可以利用它。這南牆有扇帶暗格葉的窗,正如你曾見過的那般,但它是向內打開的,窗板很厚,同外牆齊平,外窗板上貼了層油紙,上畫有磚紋,並塗了層桐油。因此,白日里打開暗格葉,光線依舊可照進,雖說弱了些,卻更為柔和,而外面的人皆不會注意到!」

他沉思了一會兒,撫摩著那撮山羊鬍子,繼續道:「是了,貧道目下想了起來,昨夜下雨氣悶,貧道推開此窗,欲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卻未曾想到這會帶來何等樣的後果。貧道知道,每當暴風雨來臨,對樓所有的窗戶皆以鐵鉤緊緊掛住,何況那兒極少有人來往。不巧,昨晚你們這些貴客恰好住在對面三樓,當我聽到一扇木窗啪的一聲被狂風吹開時,暗道不妙,生怕有人望見,遂急急將窗關上,可已經遲了……狄兄,莫非你就在此瞬間發現了這密室?在這點上,貧道怕是有些粗心了!」

狄公此刻恍然大悟,道:「你豈能在開窗上粗枝大葉,甚至再次犯下此等錯誤。當你在書房內向我解釋道家陰陽太極圖時,你堅持說陰陽兩半總是豎向界分,而我記得在觀內某處見過這陰陽兩極乃橫向界分,當時也記不清在何時何地看到了,但印象甚深。哦,現在我才想起,原來正是在此儲藏室內的大櫥門上。如若你當即告訴我,太極陰陽兩半豎分、橫分俱可,那我這個道外之人沒準會忽略此細小線索,將圖符之事全都忘卻。但是,你並未這樣做!」

孫天師聽至此,氣得緊握拳頭,狠狠地垂了下膝蓋,然後陰笑道:「是的,現下貧道也想起了,你曾問過貧道陰陽太極圖之事,貧道得承認,當時未曾想到向你解釋圖符意義之事會泄漏此中玄機。你真是個聰明機警、膽大心細的傢伙。但狄兄,你又怎會輕易轉開了圓盤?它可不像一般的門閂,俱是橫向插入,你若用銅片塞入,便可將其撥開。但此門不同,它在橫閂上接一垂直鐵條,鐵條嵌於門框槽口中,有一連桿接上鎖眼,當你轉動一鎖眼時,鐵條離開槽口橫下,只有再轉動個鎖眼,鐵條與門閂才會平行移開,門方能自動打開。不知底里之人,再大本事亦開不了門,此須使用一柄特殊的鑰匙。」說著,他自懷中掏出把鐵制針鉤,手指寬的針鉤上有兩個凸出的鐵齒和一個長柄。狄公上前瞧了瞧,但見鐵齒的直徑與圓盤上的鎖眼一般大小,前齒塞左孔,后齒塞右孔,轉動長柄,即能開門。

狄公道:「果然精巧,但機關算盡,反倒君自入瓮。我發現,只需以我的發簪便可輕易將門打開,我也只不過多轉了幾次。得了,我們不談鎖了,讓我們再回到適才的話題,我講到你粗心已不止一次。你把康姑娘強置於閻羅十殿時,已是你第三次大意了。雖然她的手腳都漆成了黑色,惟妙惟肖,宛如一座木雕,好個聰明的設計,但她的頭和身體尚能動彈,你別忘了,道觀里這麼多人皆可能發現康姑娘,你如此做仍要冒很大的風險。」

「不!」孫天師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下你全錯了,狄兄!按常理而言,這樣做絕不會有什麼風險!因每年此時,閻羅十殿一直是關閉的,無人能進。你如此猜想,不也太幼稚了嗎?貧道原想康姑娘經過一夜折磨后,會變得十分順從。如若她不順從,過些天貧道還會再折磨她,直至她俯首帖耳。雖說在她身上塗滿粉料很是麻煩,但坦誠相告,貧道喜歡做此事。你是個雄心勃勃的傢伙,在仕途上定會飛黃騰達。你的確聰明異常,能從貓眼的日午變化中推斷案情真相。貧道也太疏忽了,無意之中向你暗示了真智謀害玉鏡的慾望,令你順藤摸瓜。哎……真智這人……貧道很遺憾地說,他是個真正的卑鄙小人,一個猥瑣的俗子,眼中唯有錢財及權位,慾壑難填。可惜他缺少實現這一切慾望的勇氣及意志。他還在當執事之際,便見錢眼開,竟利令智昏地將丹爐中的黃白之物竊走了,要不是貧道為他百般遮掩,他早就身敗名裂,交官府審訊了。因此,他才迫不得已照貧道的吩咐辦事,絲毫不敢怠慢。玉鏡真人是個明白人,但他的性格與你迥然而異。所幸的是,近幾年來他將道觀管理得很好,可當他發現來道觀的幾個女孩相繼出事後,便開始懷疑真智。可憐的真智,他連那些女人是個啥模樣也不知!貧道擔心真智出事,覺得萬全之策莫過於唆使他除掉玉鏡。真智一不做二不休,果然下了毒手。玉鏡死後,貧道也曾上書京城的洞玄國師,請他頒玉旨,指定真智為前任道長的繼任者。」

孫天師講畢,若有所思地揉了揉眉毛,機敏地看了狄公一眼,隨後繼續道:「真智這兩天越發愚蠢,手忙腳亂。宗笠那酸秀才又含沙射影地作歪詩,暗喻玉鏡之死可疑,似有所指。真智更是朦朧覺察到有個陌生古怪的道士影子,飄忽不定地在道觀內監視他,夜夜糾纏,不得安生。那道士有張陰沉怪異的臉,亦讓真智膽戰心驚。真智覺得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只是記不真切了。想必此人便是你要尋找的魔魔生。昨夜你進觀之前,貧道已將真智叫至房內,好言勸慰一番,但全是對牛彈琴。沒想到他竟喪失理智,欲藉機謀害你,而將事情搞得一團糟。狄兄,貧道很欣幸,亦很坦率地向你說了一堆廢話,你就看著辦吧!」

狄公依舊沉默不語,思索了一陣,說道:「真智對那道士的害怕很是明顯,他便是魔魔生,真名姓劉,即去年死於觀內的那個劉姑娘的兄弟。她患上了種怪疾,不是你醫治的嗎?她是怎生死的?」

孫天師奸笑著說道:「此病是種周期性發作的癲症。劉姑娘很是特殊,身強體壯,發育得十分豐滿,但精神上有點毛病。她曾混跡於一群無家可歸的乞丐群中,到處遊盪。一次,在京城郊外的一家農舍偷雞時被人抓住,貧道的朋友包夫人賄賂了獄卒,方將她帶回觀里。」

「我知道,那個讓真智嚇得魂飛魄散的魔魔生,怎會甘心他妹妹無緣無故而死。他曾扮作雲遊道士,來過道觀探訪。他一直疑心他妹妹是在道觀內被害的。此次他重來朝雲觀,化名魔魔生,混跡於戲班之中,便是要查出真兇,替妹妹報仇。真智自然怕他,他劍術高超,復仇心重,一旦他知道是你害死了他妹妹,你該明白他會怎樣收拾你!」狄公厲聲道。

「不錯!」孫天師冷漠地說道,「而今真智已死,我等何不就此將所有罪孽往他頭上一推了事呢,便是那好鬥的魔魔生也該心滿意足了。真智糊塗透頂,一再犯拙劣的錯誤,甚至還不自量力,自己大難臨頭居然還想在你面前告發貧道,妄想將貧道牽扯進來,他便可逃脫干係,這真是咎由自取,反賠了條老命!」

狄公正色道:「真智並非自殺,亦非失足墜落,是你將他推下平台的,是也不是?當然,我本該當即看出破綻的。」

「沒錯!」孫天師得意地答道,「那次事件中,貧道鎮定之至。狄兄,貧道對你當時的分析印象甚深,非常英明的推斷,幾乎連貧道也信了他是自殺的。他確該去死!聽著,狄兄,很抱歉,貧道沒法為你沏茶,我等只能在這間不太舒適的小屋內談話了!」

狄公板著臉問道:「除去真智及包夫人,你還有其他的同謀嗎?」

「當然沒有!你是個閱歷豐富的地方官,自然知道得很清楚。按常理來講,幫手越多反會壞事。」

「我猜想,你適才在此處殺了包夫人?」狄公盯著地上的一攤血問道。

「是的!當貧道發現地室被打開,白玫瑰不見了,貧道便擔心此事敗露,而其中唯一知情者便是包夫人。貧道不能冒這個險,讓她繼續活著,故而便讓她墊了我的刀頭。不過殺她也頗麻煩,貧道本想將她由氣窗推出,你知道底下便是深淵。但她太胖了,塞不出去,只能碎屍后扔出去了。說句俏皮話,這樣她倒可永保安寧了。因這深淵底部還有個壑口,極深,沒人能下去測得它的真實的深度,也從沒有人下去過。至今,少了包夫人,貧道甚至有些後悔,她實在是個精明強幹的婦人,貧道已為她在京城贏得了好名聲。但這可憐的寡婦死了,因你發現白玫瑰而破壞了貧道的計劃后,唯有她方能說出不利於我的證言。」

孫天師說著,臉上掠過一絲笑意,又加了一句:「別以為貧道在冒犯你,貧道很喜歡同聰明的對手鬥智較量,尤其像你這般聰明的高手。無疑,你精於下棋,明日讓咱們擺上一盤,一見高低,如何?」

「全錯了!」狄公答道,「我最喜歡玩骨牌。」

「骨牌,啊?」孫天師分明很失望,隨後道,「好吧,貧道不會因嗜好不同而與人爭論。至於包夫人位子的空缺,貧道當另覓一虔誠女子繼續做那傳教之事。」

狄公撫摩了一下鬍子,盯著孫天師,以緩慢的語調道:「包夫人確是個重要的證人,可惜了……告訴我,天師,你昔日深受皇恩,曾被封為上清國師,在宮中地位顯赫,為何突然來此偏僻冷落的道觀隱居,個中或有隱情吧?」

孫天師心下一動,嘴唇微微顫抖,臉上掠過一絲懷舊的苦笑。他以手中那柄開密室的鑰匙輕輕拍打著碩圓的頭顱,答道:「早先貧道確有至高無上的榮譽,可直上內廷,為天子解釋道教精髓,並在宮中宣教,而一些宮妃對貧道創立的種種神秘入教儀式也產生了興趣。貧道發現,其間有個京官之女在宮內當宮女,長得很是迷人,感情亦熱烈,不幸這傻姑娘在入道儀式后聽法入迷,動了成仙之心,竟以身殉道。整件事沒怎的聲張,後來雖有宦官從中搬弄是非,但天子終無怪罪之意,可貧道懼人言可畏,乞請歸山。貧道發現朝雲觀很適和貧道繼續研習神秘儀式,遂在此暫住下來。包夫人兩年中為貧道物色了三個姑娘做伴,貧道十分滿意,可惜她們死了,後來的一切你都知曉。」

狄公刨根究底地繼續問道:「據說去年有個姑娘由平台上不幸摔下而亡,可有此事?其間到底發生了何事?」

孫天師斷然否定道:「她根本沒到平台上來!至少她摔死的當天沒來過。自然,她到過那個舉行儀式的專用房間,你會見到它的,此房四周掛滿了織錦黃鍛。康姑娘亦曾到過那裡,貧道想,她對此定是印象至深。適才提到的那個姑娘姓高,她對那種儀式很是反感,貧道便將她關在此間密室內,欲給她個教訓。貧道原只想將她關上一兩天,故其間也未去看顧,可她選擇了與包夫人同樣的路,只不過這是出於她自個兒的意願,沒人逼她。她人瘦小纖細,很容易由氣窗爬出,遂命歸黃泉了!」

狄公冷冷地說道:「如若天師到了縣衙大堂亦如眼下這般爽快招供,那將會省掉本縣許多麻煩。」

孫天師揚了揚那道濃眉,驚異地問道:「在縣衙大堂上?狄兄,你究竟想說什麼?」

「不錯,正是在大堂上!你手中已犯下了五條人命,且不說你還犯有綁架和誘拐婦女之罪。你難道不想想,如此累累血債,本縣豈能讓你逃脫法律制裁!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等著吧!」狄公聲色俱厲地答道。

孫明嚷道:「我的老兄!自然,如若你堅持用庸俗的觀點來判此案,你自不會放過我!說心裡話,你用來對付我的證人就是真智和包夫人,而他們已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了。玉鏡真人還在世的時候,那兩個姑娘就來了觀里,在我還沒完全控制住她們時,我從未在她們面前暴露過自己,這是一個有用的經驗。我的所有過失就是沒有處理好康姑娘的事。不過,康姑娘一案的內情也隨著真智和包夫人的死亡而消亡了,沒有人會再知道它的實情。」

狄公不以為然,斷然地搖了搖頭。

孫天師仰天大笑,高聲道:「狄兄,你過來,貧道以為你真是個聰明人,你可別令貧道太失望了!自然,你永遠沒法在衙門大堂上審問貧道,因貧道乃當朝天子之太子太傅,又是教內著名之人,這一連串稀奇古怪之案怎會與貧道有關?貧道如今名揚天下,朝廷幾次邀貧道上京講法,京城的國師又與我私交頗深,你一個小小縣令又豈能扳得倒貧道?何況你又毫無證據,眾人皆會以為你狄仁傑是在胡言亂語,說瘋話。狄兄啊,你該知道,貧道真的很欣賞你,因此不忍見你為了貧道而自毀前程,褫奪官職,甚至屈死於大獄之中。」

「但本縣可至京城,直上龍廷,在天子面前述說真相,將你的一系列令人厭惡的罪行,正如你適才告訴本縣的,俱抖出來,你看如何?」狄公針鋒相對地說道。

孫明得意地狂笑道:「我的狄兄喲,你怎的一點也不明白,這些可悲的災禍涉及保護宮中秘密之大事,甚至內中還牽扯到些大名鼎鼎、權勢遮天的人物,只要你不慎吐露出有關的片言隻語,便會即刻招致滅頂之災,縱令朝廷不將你等投入大牢,亦會將你革職,再刺配邊疆慘度餘生。」

狄公沉思了好長一陣,手裡不停地捋著鬍鬚,隨後長長地嘆了口氣,笑道:「恐怕還是你說得對。」

孫天師見狄公不進而退,得意揚揚地說道:「那當然,貧道豈會錯,貧道甚為高興能與你有此番談話,和你這樣一位通達事理的人討論私下所好,確是十分愜意之事。但貧道不得不要求你,忘了此地發生的一切!狄兄,你是個識時務的俊傑,你自回你的漢源縣城,解決你遇到的那些簡單問題,好生照顧可憐的康姑娘。貧道呢,繼續留在道觀內過那種寧靜的生活。自然,你也不能直接或間接干涉貧道未來的行動,之後呢,咱倆井水不犯河水。你如此聰明強幹,無疑,定會相信貧道在京城依舊有著不可低估的影響力。你當下已學得了寶貴的教訓。狄兄,法律與世俗道德的觀念只能用來對付普通人,而不適於像貧道這般聲望甚高之人。我等只屬於由俗人中選出的極小一部分,因這部分人有著豐富的知識與卓越的天賦,遠在常人標準及極限之上,因此,我等所為絕不能因舊習框框,僅以『好』『壞』論定。打個比方,如若暴風雨毀壞了一所房子,並叫許多人喪生,你能將『暴風雨』傳喚至衙門大堂上來嗎?你現在方知此教訓,這在今後的生活中可是非常有用的。狄兄,保不定哪一日你扶搖直上,你便會想起我們的此番談話,那時,你會非常感謝貧道的!」

孫天師說完這一番「至理之言」后,便站起身來,拍了拍狄公的肩膀,異常輕快地說道:「我等現在下樓到大廳里去吧!不一會兒,觀內道士便要準備用早膳了。此地貧道稍後還得清掃一下,不過,首先,我等須去飽餐一頓。貧道敢說,整整一宿,我們皆很緊張,筋疲力盡。」

狄公也站了起來,疲倦地說道:「行,我們下去吧。」他見孫天師正欲取那件寬大的斗篷,便趨身上前,客氣地說道:「天師,我來幫你拿吧!天快亮了,外面已雨過天晴。」

「多謝!」孫明說著,將手中斗篷遞與狄公,邊走邊道,「山中的暴風雨亦真是有趣,變幻無常,說來便來,剎那間便飛沙走石、烏雲密布,如山崩地裂,山折江翻,異常猛烈;可猛然間又風雨驟歇,殘雲舒捲,忽而初陽熙熙,忽而白雲高淡,碧空萬里。此種氣候通常見之於初秋時節,貧道已適應了此地氣候,非但不抱怨,還感到很適和貧道之心性呢!」

狄公手擎燈籠,走出了密室。他們經過那個帶暗門的大櫥時,孫明又將圓盤轉了回去,重新合上了密室之門。他看著狄公,有些挖苦地說道:「狄兄,貧道以為無須換鎖了吧?沒幾個人能像你那般機敏,能察覺此圖符中陰陽兩極之不尋常處。」他們默不作聲地穿過走廊,隨後走下了一段陡峭且筆直的樓梯,那兒可直通大殿入口。孫明看了看窗外,得意地說道:「是啊,天已放晴,地面已被吹乾,風也減弱,空氣清新,山色如洗,我等何不漫步而行,走過院子而至膳廳?」

狄公點頭稱是,他們便下了樓,來到了鋪滿石子的庭院,此刻晨曦初露,曙光微明,狄公不經意地問:「天師,那裡還有間密室,你做何用?」

孫天師四處張望,狄公則用手朝遠處一指:「喏,在那裡,儲藏室之下。我見那兒有扇小而圓的氣窗,但朦朧不清。抱歉,或許我不該問這個問題。」

孫天師止住了腳步。「你別胡說!」孫天師驚叫道,「貧道從來不知還有另一間密室。不過,以前的工匠們在道觀內設置了好多機關,你閱歷豐富,倒是個有用之才。狄兄,你說的那扇氣窗在哪兒?指給貧道看看!」

狄公引孫天師來到一座高大的門前,此門將東樓與西樓分開,位於東樓及設有儲藏室的那幢樓之間,有一東西向的狹窄夾道,夾道前有扇大門,它另有一扇後門可通到儲藏室,不過後門已被反鎖。這夾道是個冷僻的死角,平時極少有人來。狄公走到夾道門前,放下燈籠及斗篷。大門緊閉著,門當中有根粗實的橫木閂橫著,並以鐵鉤鉤住,狄公雙手托起沉重的木閂,推開了大門,孫天師隨狄公一起進了夾道。說時遲,那時快,狄公一個疾步退回至門口,急急關上大門,插上橫木閂,並以鐵鉤鉤住。孫明心知不好,忙轉身趕回,可大門已被牢牢閂上。他使盡氣力狂敲大門上的窺視孔。狄公舉起燈籠,打開窺視孔,血紅的燈光照在孫明驚慌失措的臉上。

他張開嘴巴,顫抖的聲音中帶著困惑,問道:「你這是為何?狄兄!」

「自然意味著你將在此處受到公正的審判!孫明啊,你也忒狂了!不錯,你說我不能傳喚你,也不能在衙門大堂上審判你,那好,現在我不以漢源縣縣令的身份來懲處你,就讓老天來決定吧!或者五個屈死的冤魂會來向你索命,或者你自行滅亡!孫明,至少你還有兩次機會,而你的受害者一個都沒有!你很有可能完全被人遺忘;沒準你受到襲擊時因大聲喊叫,可引來一個人的注意,而有人救你……」

孫明的臉由於氣憤而發紫。他氣急敗壞地道:「你說一個人來相救?你這自負的傻子!再過半個時辰或更短些,將有二十個道士來清掃院子,他們會立刻救出貧道的!」

「他們定會這樣做的,但不知你是否還會活到那時。」狄公沉著臉道,「老實待在此處吧,你會有伴的。」

孫明環顧四周,一陣嗥叫聲自暗處隱隱傳來。

孫明全身撲向大門,乾瘦的手指似欲拚命從門縫內鑽出,由於恐懼過度而扭曲的臉緊貼在門上,他絕望地大叫:「狄兄,那是什麼?」

「你很快便會知道。」說罷,狄公關上了窺視孔。

當他走至大殿時,只聽見一陣可怕、凄慘的尖叫聲,劃破道觀暗淡的晨曦。

二十

狄公緩緩登上樓梯,往平台走去。平台下的大殿內寂靜無聲,平台上也不見陶乾的蹤影,狄公回到了通往儲藏室的走廊上,走廊右側的第二扇窗開著,窗正對著夾道,那裡暗淡無光,陰風四起,恍若墳場一般。一陣虛弱的呻吟聲自樓下隱隱傳來,其間還混雜著憤怒、低沉的咆哮聲,接著是激烈的猛嗥,隨之而來的似為猛獸撕裂屍身的恐怖之聲。他走到窗口,抬眼看著對樓的會客廳,其他人都在那裡,一切依舊,窗戶緊閉。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心想,此案總算可以了結了。

他將孫明的斗篷擱在低矮的窗台上,之後迅速地轉身離開。他想在早膳后抽空草擬一份呈文,向朝廷稟明孫天師突然死亡之因。他會在呈文中說,當時,孫天師正斜靠於窗台上,探身張望夾道中的黑熊,因窗檯太低,其身體大部分伸出窗外,看到得意處,一不留神掉了下去,被黑熊咬死了。

擱好斗篷,離開窗檯之後,他又折身返回平台。當他正深嘆人生命運難測之際,不料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遂瞧見陶干正匆匆朝拐角處走,瘦長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樣。

「大人,我正四處找您呢!您不必再去尋什麼魔魔生了,他已被我拿住。」

陶干帶著狄公轉過拐角,回身下了一層樓梯,在另一條走廊的樓梯旁,躺著一個身穿黃羅道袍的彪形大漢,從背後看,豐軀偉干倒有三分像孫天師。此人手腳俱被捆緊,已是不省人事,無法動彈。狄公俯身細看,果然是昨夜在儲藏室里見到的那個年輕道士,當時同他在一起的還有個年長道士,狄公曾問過他魔魔生的下落。

狄公直起身,問陶幹道:「你是在何處抓到他的?」

「回大人,大人去孫天師書房后不久,我在大殿樓上的平台處等候,猛見此人正鬼鬼祟祟地在此張望,但一會兒又向東樓走去,我緊跟著他,但他詭計多端,繞了幾個圈子欲避開我,我索性趁他不注意時繞過後梯,早一步趕到此處,布下白蠟線製成的絆索,此線雖細,卻異常牢固,又不易為人所發覺。故他一路奔來之際,我拉起絆索,他便跌得鼻青臉腫,昏死過去,我乘機將他手足捆綁了,等大人發落。」

狄公卻頗為不滿地道:「你且將他鬆綁了,他並非我等要找的兇手。我一直將魔魔生看錯了。他真名劉強,是去年在觀內被害的劉姑娘的兄弟。他們兄妹均以流浪為生,到處行乞,但他有時也為人打工,靠一身力氣掙些小錢;有時又扮作雲遊道士或雜耍戲子,無非就是賣弄些拳腳功夫、刀技劍術,生活也很逍遙。他人雖粗莽,本質卻不壞,可善加調教。其妹在道觀內死後,他便潛來朝雲觀,立誓替冤死的妹子報仇。他行動詭秘,正是為尋找兇手。你將捆綁他的繩索解了以後,與我一起到平台上坐坐,我倦極了,想歇歇!」

說畢,狄公向平台走去,坐在平台內側一條木頭長凳上,頭斜靠在牆上。

陶干驚得目瞪口呆,一切皆出乎他的意料。「那麼,真兇是誰呢?」他心裡雖嘀咕著,卻也趕緊為魔魔生鬆了綁,不管他醒了沒,便也來到平台之上。狄公用手指了指身旁空著的長凳,示意他坐下。在這半明半暗的平台上,凌晨的風帶來絲絲涼意,給人以清新之感。

他們靠在一處,狄公將密室之事的來龍去脈以及同孫明的談話全都告訴了陶干,最後他道:「雖然我等起初未將孫明視為兇手,而錯怪了魔魔生,但我等也大可不必過於自責。誰料到真兇會是天師呢?他一頭光滑銀白的頭髮,那麼整齊,遠遠望去,真會讓人誤以為是古代武士的頭盔。只怪我當初頭昏眼花,又是倉促間毫不經意地一瞥,故犯下如此大錯。但當時我等也沒任何理由去懷疑孫天師。以他顯赫的聲譽,教中的地位,竟會犯下如此骯髒、卑鄙的罪行,真是始料未及!只是待到真智罪行暴露后,我方懷疑到他。因從諸多蛛絲馬跡中,我看到道觀中的確存在傷風敗俗的醜行。」

陶干不解,迷惑地望著狄公,問道:「真智的暴露,無非牽涉玉鏡真人及去年那三個女子之死,大人何以會疑心是孫天師犯案作孽呢?」

狄公答道:「須知,像孫明這樣一個聰明狡詐之人,自然不會不注意到周遭發生的一些奇怪之事。恰在真智死後不久,我找孫明談話,他強調,他對觀中諸事一概不聞不問,一心在書房內修鍊。但我記得我與真智初次見面時,真智向我保證,孫明對觀中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皆有濃厚的興趣。兩者所說,恰恰矛盾,這便立刻提醒了我,孫明為何要推脫干係?這其中定有關節。真智暴露之後,欲在我面前告發孫明,並企圖挾孫之勢將我壓倒,但孫明為了滅口,乾脆將他推下平台。若孫明不知內情,不直接參与邪行,真智遮瞞猶恐不及,如何敢去孫天師面前供認罪行?孫明心狠手辣,恐真智亦未曾料到。不過,其間自然還有一個原因,那是當我等與宗笠一同在殿堂里喝茶時,我卻有一種模糊之感,總覺蹊蹺之事將臨,這或許是一種直覺,並無事實根據。所有跡象皆有某種內在合理之關聯,要點便是找出其間之聯繫。」

狄公長嘆一聲,緩緩搖著頭,隨後打了個哈欠,繼續道:「道教的思想已滲透人心,其對生命、死亡有著種種神秘論斷,但是其深奧教義又會為人所利用,生出邪惡、野蠻等諸般愚行,喪失本性,將普通善良之人變成殘忍的惡魔,並讓其為此而洋洋自得。道教宣揚陰陽互生平衡之玄學,有些人便藉此舉行某種神秘儀式,甚至提出采陰補陽之術。陶干,此問題在於我等能否發現生命之真正神秘處,能否廓清本質,令我等生活越加幸福?道教自有諸多精深之思,老子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是也,道教很早便指明了諸多哲理,對人生有細膩之詮釋。陶干,你要知道,未來僅為一美麗之夢耳。就我個人而言,我堅決信奉孔聖人之教誨,他教導我等做人最根本的道理,每個人須時時忠君愛國,要求我等精進自省,善惡分明!」

狄公似對儒道二教的比較頗有興趣,淋漓盡致地闡述著儒道二教的教義。他停了一會兒,繼續道:「當然,完全忽視天道神秘亦是愚行,我等思考得越來越多,最終其本身便可證明,此乃完美無瑕之天道體現。我記得你先前在搜尋魔魔生時,我獨自走過幽暗的走廊,聽見有人在輕聲喚我的名字。我曾聽得此道觀內有個傳說,此處曾有一百多口人被殺,之後常有冤魂出現,真叫人毛骨悚然。我想那是對我的警告,可能預示我將面臨死亡,於是一種神秘的恐懼威懾著我。但無論感覺如何,為了破案,我還是進了儲藏室,發現兩個道士正在裡面,其中一個便是魔魔生,兩人關係似乎頗為密切,那道士樂意幫他,特地到儲藏室,在一老道士遺留的箱內找出一件寬大的道袍,換下了他的戲服,並將他裝扮成道士模樣。我一看便意識到他們兩人正在談論我。須知,此道觀建築結構特殊,可產生奇妙的回聲,這讓我在隔壁的走廊便聽到了他們的談話聲,雖很輕,且時斷時續,但很真切——」

「說得不錯!」後面突然傳來一沙啞的聲音,「我的那位道士朋友要我將妹妹被害的情況向你稟告,但我看得多了,俗話說,小民不與官近。你是個自命不凡的官老爺,不會為咱老百姓的區區小事而盡職儘力,故而我想自己來查此事!」

狄公、陶干轉身,但見體形粗大、神態兇狠的魔魔生站在他們面前。

狄公抬起頭,看了看這個正在威嚇他的傢伙,說道:「你本該聽你朋友的勸,這樣既可免去許多麻煩,我也可省下不少心思。」

魔魔生怒視狄公,指著脖子上一圈圈血紅的印痕,隨後向前一步,身體逼近狄公,對他大聲嚷道:「誰殺了我妹妹?」

狄公簡短地答道:「本縣已經查出了謀殺者,並嚴正地審判了他,他已伏法。本縣已替你妹妹報仇雪恥!就這些,其他你也不必問了。」

魔魔生臉上快速閃過一股殺氣,他敏捷地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熟練地對準狄公的咽喉,憤怒地咆哮著:「告訴我,你究竟幹了些什麼?我要親手宰了那畜生!我是她的親兄弟,該為她報仇,你算什麼?」

狄公冷靜且緩慢地將兩手攏於袖中,怒視著魔魔生,嚴峻地說道:「本縣代表大唐法律,魔魔生,是本縣替你及其他人報了仇。」隨即,狄公神色稍緩了些,他感到極度的疲勞,便說道:「這便是本縣能回答你的。」說完,他便閉上雙眼,又將頭靠在牆上。

魔魔生看著狄公蒼白、冷峻的臉,那雙大手緊握著刀柄,由於握得太緊,青筋暴起,指關節處都發白了,汗水掛滿了他低平的前額,呼吸也變得沉重起來。陶干緊張地盯著他緊握刀柄的手。

魔魔生見狄公無甚反應,遂將發紅的眼睛從狄公身上移開,他沉著臉轉過身來,看了看陶干,隨即把匕首納入懷中,凄慘地說道:「那麼,我在此地也無事可做了,我該走了。」

他轉過身,搖搖晃晃地上樓而去。

過了好一會兒,狄公才睜開眼,以平靜的聲調道:「陶干,把我告訴你的一切,特別是有關孫明以及他所犯下的罪行,統統忘掉吧!權當此處未曾發生過這回事。我們繼續來講這故事,那是真智道長同包夫人沆瀣一氣,虐殺了三個姑娘,且又拷打康姑娘一事。而孫明則不幸死於意外事件。他還有三個兒子,我等須妥善處理此事,切勿過於魯莽,別因此妨礙他人的生活,尤其是別傷害了無辜的家屬。」

兩人靜靜地坐在長凳上,望著東方灰濛濛的天空中曙光初現。他們默然無言,靜靜地聽著樓下大殿里傳出的誦經聲,其間斷斷續續地夾著擊鼓聲,道士們正在真智的棺木前為其念祈禱經文。每段經文末尾皆相同,道士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狄公最終聽清了這些話:

魂兮歸來,

歸來歸來,

魂魄猶在,重蹈故里,

天地悠悠,難捨難離。

魂兮歸來,

歸來歸來,

滴水成河,百川歸海,

天地悠悠,奔流不已。

……

最後,狄公站起身來,道:「待會兒隨我到儲藏室去一趟,我等須將密室的門重新封好,叫它不能再啟用,以杜絕邪惡之事再生。那尊裸體女像便讓它永遠鎖在裡面,此後,絕不容道士在任何殿堂內毫無遮掩地陳列裸女像。好了,早膳后我們再見吧。」

狄公與陶干回到了走廊,在第一扇窗前停下,他們收拾好孫明的斗篷,此物可作為孫明由此落地的證據,隨後便合上了窗。窗外正對著那夾道,四周死一般的寂靜。突然間,有一黑影直下,猛撲至夾道中,緊跟著另一黑影亦飛了下來。原來是山鷹聞到了血腥味,欲來分享美食。

狄公穿過走廊,走下樓梯,出了大殿,轉身往東樓走去。走過夾道那扇橫閂著的大門時,只見帶著血跡和斷指的殘肢,正緊緊地掛在門沿上端。剎那間,他想到了孫明臨死前瘋狂的掙扎,他欲越門而出,但最終沒能翻過。之後,禿鷲飛來了,叼走了已被黑熊咬斷的肢體,飛往遙遠的山中。這倒應了玉鏡那地室壁上鐫刻的兩句箴言:「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

狄公回到東廂三樓的住所,因身子疲倦,心力交瘁,每一步階梯都在折磨著他,令他痛苦萬分,背也陣陣酸痛,因此每到一樓梯轉角處,皆須扶欄歇息一陣。當他拖著疲沓的身子回到房間敲門時,雙腿已站立不住,搖搖晃晃,幾欲摔倒。

在更衣室內,丫鬟們已經起床了,正忙著生火熬粥。

狄公進了卧室,三位夫人也已起身,窗帘依舊拉著,蠟燭朦朧的紅光柔和地照著房間,叫人舒心。大夫人穿著敞胸的內衣,正在梳妝台前裝扮梳洗,二夫人及三夫人穿著睡衣,在幫她梳妝。

狄公累極了,重重地坐在茶几旁的圓凳上。他脫下帽子,除去頭上的綁帶,覺得擊傷的腫塊小了許多,只是碰著時略微有些隱痛,便又小心翼翼地將帽子重新戴好。三夫人在旁擔心地望著他,關心地問:「老爺,你頭疼好點了嗎?葯和綁帶有沒有用?」

「啊,夫人,好多了,謝謝你的偏方!」狄公深情地朝三夫人笑了笑。

「我知道定會有用的!」三夫人很快地說,同時遞與他一杯熱氣騰騰的濃茶,道:「我去將窗帘拉開,打開窗子,但願暴風雨早已過去。」

狄公慢慢地呷著茶,眼睛注視著大夫人撫弄鬆散長發時的優美身姿,二夫人拿著一面光滑透亮的銀鏡,供她照看。狄公以手遮眼,一切都是那麼平和,昨夜的恐怖與戰慄皆隨暴風雨而去,好似一切皆未發生,真是個離奇的夢魘。

大夫人撫摩著烏黑油亮的長發,二夫人為她捲起個高聳的雲髻,著實雍容華貴。大夫人滿心歡喜,謝過二位,伸手拿了件睡衣,蓋住裸露的肩膀,款款走到茶几旁,向狄公道早安。見到他憔悴不堪的臉,她驚問:「你一夜都去哪裡閑逛了?到底忙些什麼?我見你回來過一次,從葯匣里拿了些東西便走了,老爺,到底發生了何事?」

「小事一樁,有個人病了,需要點葯,外加些零碎的小事須照看,現在一切都好,沒事了!」狄公含混地答道。

「可你不應該整夜閒蕩,你還在發燒呢!」她溫和地責備狄公。接著,她話題一轉,「這下好了,我馬上給你煮碗麥片粥,此物對你身體康復大有益處!」她走到開著的窗戶前,遙望外面的景色,歡快地說道:「多好的天氣!回漢源真是一段愉快的旅程,這可算得上是美妙的一日了!」

印永清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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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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