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大唐狄公案·貳》(1)

第六章《大唐狄公案·貳》(1)

湖濱奇案

詩曰:

神筆錄盡人間事,萬物皆有源與頭;

無奈凡夫靈犀欠,不諳其意枉自愁。

公堂端坐父母官,生殺之權大如天;

倘若心少浩然氣,草菅人命臭人間。

效忠聖賢的大唐明皇二十餘年,大概可以說是政績彪炳青史吧!先父身處朝廷五十載,最終被委以尚書令的要職,忠心耿耿矣!先父臨終時,已屆古稀。再過三日,我也將至不惑。不知上蒼能否賜幸與我?

而今我備受病體折磨,心力交瘁。每當我神志清醒之時,思緒便會回到往昔。那是我唯一的解脫。四年前,我升遷為御史。那時我年方三十又五,正值壯年。對此等榮耀之事,同僚無不稱羨,以為我從此官運亨通,前途不可限量。我自己也頗感得意。每當我在聖上賞賜予我的深宅大院之後的花園裏信步漫遊時,心中更是暗自慶幸。我手牽愛女,那時她雖年幼,卻已能報出園內各種花名,二人好不自在!四個年頭,僅僅過了四個年頭,卻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的陰魂又向我逼近。我嚇得縮成一團,俯首從命。為何連片刻的喘息也不肯給我?我已遵照你的旨意去做了。一個月前,我從不祥之地漢源城的邪惡湖邊回來之後,即遵從你的意願,即刻為我女兒的婚嫁選定了黃道吉日。她現已成婚,你還要逼我做什麼?我痛苦難忍,五官麻木,已聽不清楚你的話了。你說……你說……你說要讓我的女兒知道實情?老天,饒了我吧!那會傷她的心,那將毀了她……不,不!請不要害我,我遵命,我照辦,切記不要傷害我……我寫!我寫!好,我寫!

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我寫了又寫。你這個毫不留情的劊子手,高高在上,寸步不離地盯着我。你說別人看不見你,那難道是我臉上有印記,讓人知道我將不久於人世嗎?我在空蕩無人的迴廊上遇見愛妻寵妾,她們個個匆忙轉過身去,裝作沒看見我。我在門下省衙門翻閱案卷時,別的官員盯着我看。他們低首翻閱案卷時,我發覺他們雙手緊緊攫著近來才掛在身上的護身符。他們一定知道,我從漢源回來后不只是身體染病。染病在身能招人同情,但是鬼魂纏身,別人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他們不知個中實情。知道實情,他們定會憐我,可憐我自作自受,遭此折磨;可憐我苟延殘喘,枯待死期來臨。劊子手逼着我,用刀子割我身上的肉,一塊接着一塊……連日來,我已寫了數封信箋,呈遞了數份密件,它們就如同我身上割下的肉。我曾於官府衙門上上下下精心編織的密如蛛網的關係,現今正一條一條地被割斷。希望消遁,幻想破滅,美夢將成泡影!一切的蹤跡蕩然無存,事情的真相將無人知曉。我甚至奢望聖上能以大臣之禮遇謚我名號,表彰我為道德高尚、兢兢業業的「爪牙之臣」,只因痼疾纏身而亡。不錯,痼疾纏身,直至一無所有,僅剩一具軀殼。

現在,時辰已到。劊子手只需拿起利刃向痛苦萬分的囚徒砍去,給他致命的一刀,從此一了百了。然而,可怕的陰魂,你為何要延續我的痛苦?你的名字叫什麼花,對嗎?花兒何以非要將我的心撕成碎片?要逼我去傷我愛女的心?她是無辜的,她什麼也不知道呀……是,是,我聽着。可怕的女人,我聽着。你讓我把一切寫下來,要讓我愛女知道實情,告訴她上蒼為何不讓我自刎,而讓我痛苦地苟且偷生於你的手掌心,以便我悔悟往昔……

好吧!愛女應該了解真相。我要告訴她我如何在湖邊與你幽會,告訴她你對我講述的故事,我要把一切都告訴她。我敢斷言,如若蒼天有眼,愛女定會寬恕我這個罪人。你當然不會饒恕我,你只有怨恨,你是怨恨的化身。你將與我同歸於盡,永不復生。不要放開我的手!你命我寫,我已照辦。願蒼天大發慈悲,憐憫我,也憐憫你。我終於認清你是誰了,雖然為時已晚。你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你陰魂不散,纏住惡貫滿盈的人,直到他們的末日來臨。

下面便是事情的真相:

朝廷派我前往漢源縣調查一宗侵吞官銀的案子。朝廷懷疑當地官吏與此案有染。那年春天來得早,天氣溫暖,撩人心弦。我曾想帶愛女一同前往,可一轉念,我還是攜愛妾菊花同行,希望藉此撫慰我紛亂的心緒。我與菊花一直恩愛有加,雖然,這已成為過去。到了漢源縣城,我才意識到我的希望落空了。原以為因此可以遠離她的陰影,未料想她無處不在。她的陰魂不離我左右,連我撫摩菊花那雙可愛纖細的小手都不可能。於是,我傾注全力審理案情,以此排解煩躁與不安。數日,我便了斷此案,案犯竟是縣衙的主簿,他本人也供認不諱。當地官員為表謝意,在我臨別的前夜,特為我在柳巷設宴餞行。柳巷素以絕色歌妓舞姬聞名遐邇。席間,縣令對我辦案的神速果斷稱羨不已,同時也為我此次未能領略杏花的絕妙舞姿而深表歉意。據縣令稱,杏花乃柳巷頗為出色的舞姬,連杏花這個名字亦沿用了當地歷史上一位絕色佳人的芳名。這位杏花姑娘就在那天早晨突然失蹤,不知去向了。縣令還說,如若我能在漢源多停留數日,定能為他們解開這個謎。縣令的溢美之辭令我酒興更濃,比往常多飲了幾杯。夜間,我返回下榻的住宅,仍覺精神亢奮,心中不免為前景燦然而欣喜,從此抑或能擺脫可怕的陰影。

菊花在房中等我。她身着一襲桃紅色的衣裙,姣好的身段盡現柔美。那雙迷人的眼睛望着我,顧盼生輝。我正欲將菊花攬入懷中,猛然間,那可怕的陰影又浮現了,我頓覺木然。

我渾身劇烈地顫抖,口中喃喃不知所云。我跑出房外,來到庭院。我感到胸悶難耐,想透口氣,但庭院同樣悶熱異常,遂欲離開寓所去湖邊走走。我踮着腳,輕手躡足地繞過酣睡的看門老頭兒,來到人跡稀少的街市上。我走到湖邊,止住了腳步,望着平靜的湖面,久久沒有挪動身子,心中滿含絕望。我精心策劃,煞費苦心,難道真的無濟於事嗎?我連堂堂正正做人都不能,還能做個人上之人?也罷,我終於有了了斷一切的念頭。

決心已下,人反而平靜了許多。於是,我敞開紫色長袍,將黑色紗帽順着滲出汗珠的前額向上推了推,便沿着湖岸悠閑地踱起方步來。我想尋覓一處可以讓我一了百了之地。這時,我不禁哼起了小調。我尋思著,趁著紅燭尚且高照,金樽美酒尚且溫熱,離開雕樑畫棟的房屋,一走了之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欣賞著四周的美景:左邊的杏樹上盛開着粉白的花朵,在溫暖的春夜裏散發着濃郁的芳香;右邊浩渺的湖面上泛著銀白的月光。

在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的轉彎處,她又出現了。

她站在離湖水很近的岸旁,一襲白色衣裙,一條綠色的腰帶,發間插著一朵白色的蓮花。她轉身向我看過來時,月光正照着她俏麗的臉龐。剎那間,我明白這女人又要摧毀我本已無力的決心了。這是天意,這是天意使然啊!

她也心照不宣。我朝她走去,她沒有客套和寒暄,徑自開口說道:「今年春天的杏花開得真早啊!」

我回道:「不期而遇,令人喜出望外!」

「是嗎?」她的微笑中帶着譏諷,「來,我帶你去看看我剛才坐過的地方。」

她在樹叢中穿行,我緊跟其後。我們來到小徑旁的一塊空地上,肩並肩坐在空地的草叢中。綴滿杏花的樹枝低垂,儼然一頂天然的華蓋。

「奇怪,」我握着她冰涼的小手,喜形於色地說道,「真像仙境一般!」

她只是笑笑,用餘光瞟着我。我摟住了她的腰,把嘴湊向她滋潤鮮紅的雙唇。

她解除了我心頭符咒般的鬱悶,她的擁抱給了我融融暖意。我們如火的情慾,驅散了我心中的傷痛。我喜不自禁,暗暗慶幸這世間美好如故!

月光下的樹影映在她美麗光滑的胴體上。我慵懶地用手撫摩着她半掩在樹影中的白皙如玉的肌膚,喃喃說着符咒之類的囈語。我猛然覺得失言。她坐起身子,用手拂去飄落在她無瑕酥胸上的花瓣,說道:「從前,我也聽見有人說過這樣的話,」接着,她遲疑地問我,「告訴我,你可是縣令?」

我用手指著掛在樹枝上的紗帽,月光正照在帽上的官銜嵌玉上,我帶着一絲苦笑,說道:「我是朝廷派來的御史,官銜比縣令高呢!」

她會意地點了點頭,又躺了下來,將圓潤的雙臂枕於頭下。

她沉吟片刻,說道:「有個故事,是關於一位聰明過人的官員的,你想聽聽嗎?他很久以前在漢源做過縣令,那時……」

聽着她輕聲細語、委婉動人的講述,我幾乎忘了時辰。突然,她沉默了片刻,一陣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懼攫住了我,我霍地站了起來,披上紫袍,繫上腰帶,戴上紗帽,聲嘶力竭地喊道:「不必編故事來誆騙我!你說!你是如何探知到我的實情的?」

她笑着抬起頭,兩眼直視着我,朱唇微啟,撩人心扉。

她的嫵媚動人平息了我的怒氣。我跪倒在她面前,大聲叫道:「你如何探得實情,與我無干,我更不想知道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但我必須告訴你,我的苦心經營無懈可擊,比你的故事還要高明百倍!我可以對天起誓,只有你才是我的主宰!」我動情地看着她,並拿起她的衣裙,接着說道,「起風了,小心着涼!」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起身將衣裙披在她赤裸的身上。這時,遠處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來了一群人,使我頗感尷尬。我立即用身子擋住了半卧半躺在草叢中的婦人。人群中有一位長者,我認出是漢源縣的縣令。他看了我一眼,連忙施禮道:「大人,想不到你竟然找到她了!」語氣中滿是欽佩和敬意,「今天夜裏,我等去搜尋她在柳巷的住處,發現桌上留着一張便箋,我等便沿着湖邊尋來。大人能這般神速地查訪到此,實在令人驚訝!不過,大人,何勞您親自將這女子打撈上岸呢?」說完,那縣令吩咐手下:「快點把擔架抬過來!」

我急忙轉身。只見濕淋淋的素白衣裙像裹屍布般緊貼在她身上,滿是淤泥的水草和她的幾綹秀髮一起沾在她那沒有一點生氣的慘白面龐上。

夜色降臨。狄公正在縣衙官邸的主樓露台上,品著香茗。他端坐在靠近雕花石欄桿的一把太師椅上,眺望着眼前的景色。

腳下已是萬家燈火。百姓的房屋鱗次櫛比,遠處是一汪平靜幽深的湖水,湖那邊是夜霧籠罩下的山巒。

白天暑氣逼人,入夜後越加悶熱難耐,沒有一絲風,連樹葉都紋絲不動。狄公穿着錦緞官服,感到不太自在,不時動動肩膀。靜候在一旁的老人關切地望了狄公一眼。這晚,漢源縣的達官顯貴將在湖中花船上專為狄公設宴接風。狄公料想,天氣要是一直這麼悶熱,眾人一定無法盡興。

狄公緩緩用手捋着他垂在胸前的美髯,兩眼不經意地看着湖上晚歸的漁夫正將小船划向船埠。遠處的漁船星星點點。望着漁夫和小船漸漸從視線中消失,狄公猛然抬頭對身旁的老人說道:「參軍,這城的四周並無高牆,讓人感到不安。住在這樣的地方總不太習慣哪!」

「大人,漢源離京城不過六十來里路,」老人說道,「朝廷禁軍隨時可以趕來待命;另外,州府的兵卒也——」

「不錯,但我關心的不是兵家之爭。」狄公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長者的話,「我是在考慮這城內的安全。我覺得此處民情紛繁複雜,我等初來乍到,對一切不甚瞭然。若是城周築有高牆,入夜可以關閉城門,我們對城內的動靜便可了如指掌。如今,城周無高牆作為防範,城邊又有山巒湖泊相連……來往人群混雜,難免泥沙俱下。」

老人摸著凌亂花白的鬍鬚,不知如何作答。老人名叫洪亮,是狄公不離左右的隨從。當年,他曾是狄府的家臣,狄公年幼時,洪亮常常將其抱在懷中。三年前,狄公被派往蓬萊擔任縣令,洪亮不顧年高執意一同前往。隨後,狄公又任命洪亮為錄事參軍,此舉無非是給洪亮一個閑職,其本意是讓洪亮做他的高參,便於同他商討疑難案情。

「洪亮,我們到此已兩個多月,」狄公接着說道,「可是衙門尚未接到一宗要案。」

「那說明,」洪亮道,「漢源的百姓本分守法呀,大人。」

狄公搖搖頭。

「不,洪亮,」狄公說道,「那說明百姓沒有對我們明告實情。你適才說,漢源離京城不遠。但漢源靠山近湖,幾乎與外界隔絕,外鄉人很少在此定居落腳。城內百姓關係錯綜交織,一旦有案情發生,他們對我這個外鄉來的縣令一定守口如瓶。我再次提醒你,這裏民情紛繁複雜,絕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太平。還有,有關湖上的那些離奇的傳說——」

狄公欲言又止。

「大人相信這些傳說?」洪亮急忙問道。

「相信?不,我權且當作傳聞罷了。但是,我聽說,去年就有四條人命葬身湖水,而且屍體尚未找到。我——」

說話間,兩個偉岸健碩的壯士身着便服,頭戴玄色小帽走上露台。他們分別是馬榮和喬泰,狄公的左臂右膀。他們身高六尺,有着武林人士一般寬闊的肩膀和粗壯有力的臂膊。兩人恭敬地向狄公抱拳施禮后,馬榮說道:「赴宴的時辰已近,大人!轎子已經備妥。」

狄公起身,凝神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兩條漢子。他們曾是「綠林好漢」,三年前,在荒郊野外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上,與狄公相遇並打鬥一番。兩人為狄公臨危不懼和堅定鎮靜的態度所折服,遂表示願意棄暗投明,跟隨狄公。狄公也被兩人的誠意打動,決定收留他們。狄公的這一決定日後證明確是英明之舉。馬、喬二人令歹徒膽寒,對狄公一片赤誠,在捕獲兇殘案犯以及執行緊急公務時,則表現神勇,身手不凡。

「我適才對參軍說,」狄公告訴馬榮和喬泰,「城裏民情紛繁複雜,可我們皆被蒙在鼓裏。此次花船赴宴,你等可勸賓客暢懷痛飲,趁他們觥籌交錯之際,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馬榮、喬泰聽后不禁開懷大笑。他們原是飲酒高手,狄公此言正中其下懷。

四人沿着石階下樓來到中庭。官轎已停放在此。狄公與洪亮一同上轎,十二名轎夫將轎杠擱在長滿老繭的肩上。兩名衙役提着寫有「漢源縣衙」字樣的燈籠走在前面引路。馬榮和喬泰走在轎后,隨後跟着六名戴着帽盔、身穿鎧甲、腰纏紅帶的官兵。

衙役打開綴有鐵釘的厚重的官府大門,於是一行人上了大街。轎夫步履穩健,踩在石階上,向城中走去,不久便來到了孔廟前的鬧市口。那裏人頭攢動,百姓們在點着油燈的各種食攤前流連。衙役敲著大鑼,大聲吆喝:「迴避!迴避!縣令大人駕到!」

人群向兩旁退去,男女老少的臉上露出敬畏的神色,目送一行人穿街而過。他們前呼後擁順着地勢向坡下走去,穿過一條窮街陋巷之後,便來到通往湖邊的街道。約莫走了半里,終於進了一條柳樹成蔭的衚衕,這便是柳巷,是歌妓舞姬雲集的場所。這裏每座樓前都掛着繽紛的彩燈,絲竹弦歌在夜空中飄浮着,姑娘們穿着艷俗的衣裙倚在樓上紅漆的迴廊欄桿邊嘰嘰喳喳地閑聊,注視着狄公一行人。

馬榮平日裏自稱酒色之徒,且頗感得意。他這時急切地抬頭,目不轉睛地看着樓上如雲的美女。他相中了一個圓臉、豐滿、討人歡喜的姑娘,她正靠在最大一座樓的欄桿上。馬榮用力對她擠了擠眼,那姑娘也會意地對他笑了笑。

轎夫放下了狄公的官轎。身穿錦緞長衫的本地士紳已站在那裏迎候多時。一位身材高大、穿着綉有金色團花的紫色長袍的員外走上前來,向狄公作揖施禮,噓寒問暖。他是當地的豪富地主韓永涵,漢源縣的名流。他家世代居住此地,其氣派非凡的宅第坐落在山腰上,與縣令的官邸毗鄰。

韓員外與狄公登上了泊在船埠的一條富麗堂皇的花船。船的甲板恰好與船埠平齊,船艙的廊檐下掛滿了彩燈,將花船照得金碧輝煌。當他們由艙門口步入宴廳時,坐在門邊的樂手們奏起了歡快的迎賓禮樂。

韓員外引著狄公穿過鋪着地毯的宴廳,來到置於廳后的一張高高的主桌邊,請狄公坐在他的上首。其他賓客在主桌後面兩張相對而放的桌子邊就座。這兩張桌子恰好與主桌成曲尺形。

狄公饒有興味地審視着周圍。他常聽人談論漢源的花船,那是漂浮於水上供人聚談玩樂的地方,既有美酒佳肴,又有美女陪伴,客人還可在那兒過夜。今天排場之奢華出乎他的意料。花船宴廳有三丈余長,兩邊竹簾低垂,紅漆的艙頂吊著四隻彩繪的大燈籠,木柱精雕細刻,流光溢彩。

船身輕微搖曳,船離開了埠頭。當樂聲停歇時,狄公可以聽見底艙中傳來船夫們有節奏的搖櫓聲。

韓員外為狄公一一引見賓客。落座在右手桌上座的是位面容清癯的老人,背稍稍有些佝僂。他叫康伯,是富甲一方的絲綢商。他向狄公欠身施禮時,狄公注意到他有點緊張,雙唇微微顫動,眼睛左顧右盼。坐在康伯旁邊的叫康仲,是康伯的兄弟。康仲長得肥頭大耳,顯得趾高氣揚。狄公暗自尋思:兄弟倆的容貌和品性竟然如此大相徑庭,叫人難以置信。與他們兄弟同桌的第三位賓客,人稱王員外,五短身材,態度傲慢,是金器同業中的大戶。

左面桌子的上座是身材高大、兩肩寬闊、身穿一件褐色銹金花紋袍服的劉飛坡。他頭戴薄紗小帽,寬大黝黑的臉龐上顯出威嚴的神色,加之他粗黑的絡腮鬍,讓人覺得他更像官場中的大臣。然而韓員外對眾人介紹說,他是來自京城的富商,其豪華的避暑山莊就建在韓員外的宅院旁邊。每到夏天,劉公就在那裏消暑納涼。與劉飛坡同桌就座的還有彭員外和蘇員外,他們都是銀器同業和玉器同業中的大戶。兩位商界名流之間的莫大差異給狄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彭員外又老又瘦,兩肩瘦削,鬍子花白;而蘇員外年輕健碩,兩肩厚實,脖頸粗壯,儼然一副武林中人的做派,粗獷的臉上現出陰鬱的神情。

韓永涵擊掌示意,樂手們又吹響了歡快的曲調。四名僕役托著酒菜進入廳內,來到狄公右邊,將酒菜放至桌上。韓員外舉起酒杯,祝詞開席。

眾賓客品著菜肴,韓員外侃侃而談。顯然,他是一位頗有雅趣和學識之人,但是狄公覺察到,韓員外謙恭的言辭中似乎缺少些許誠摯。一開始,韓員外言語謹慎,面面俱到,然而酒過幾巡,他便稍微放鬆了些。他笑着說道:「狄大人只喝了一杯吧?我可已經幹了五杯!」

「我喜飲好酒,」狄公答道,「而且只有在像今晚這麼豐盛的宴席上,我方才飲酒。韓員外如此款待,實在是盛情難卻呀!」

韓員外欠身說道:「我等希望並深信狄大人在本城起居安適,生活康樂。不過,我等俗人恐難讓大人盡興,況且這裏窮鄉僻壤,民風淳樸,想來無甚要事勞煩大人吧?」

「我已略微閱過縣衙內的卷宗,」狄公說道,「漢源百姓可謂勤勉守法,真乃本縣之大幸哪!至於窮鄉僻壤,民風淳樸,韓員外則是過謙了。且不說你,就是朝廷的名臣梁孟廣大人,不是也將漢源擇為自己的隱退賦閑之地嗎?」

韓員外舉杯向狄公敬酒,然後道:「梁大人能來此賦閑真是抬舉了敝城。無奈,梁大人這半年來貴體欠安,我等未能聆聽教誨,不勝遺憾。」

韓員外將酒一飲而盡,狄公覺得韓員外不愧為海量。他接過話頭,說道:「半個月之前,我求見梁大人,方才得知他貴體有恙,想必無甚大礙吧?」

韓員外凝視了狄公片刻,然後答道:「梁大人已入耄耋之年。平時除了偶為風濕和眼疾所擾外,貴體一直尚健。然而,這半年多來,他的神智……呃……狄大人,你不妨問問劉公,他們兩家的後花園緊緊相鄰,他可能常常見到梁大人。」

狄公聞言,不禁馬上轉換話題,說道:「得知劉公在商界得意,我頗感意外。劉公本應是馳騁官場的高才呀!」

一聽此話,韓永涵對狄公耳語道:「大人此言極是。劉公乃京城名門之後,他的父母一直希望他能平步官場,無奈他兩次應試均落榜。如此打擊令他傷心不已,故而投筆從商。孰料他在商場得心應手,在本州府之內已是家財萬貫。他的商號遍佈各地,因而常常周遊四方。大人,請勿對他言及此事,也不可提到這是我向你告知的。你知道,落榜這件事仍是他的一塊心病!」

狄公點頭稱是。韓永涵繼續飲著酒,狄公則漫不經心地聽着兩邊桌上賓客的閑談。只聽躊躇滿志、談笑風生的康仲舉杯對劉飛坡大聲說道:「小弟我向劉公賀喜,祝令愛新婚宴爾,白頭偕老!」眾賓客紛紛擊掌叫好,但是劉飛坡只欠了欠身子。韓永涵馬上告訴狄公,劉飛坡的愛女月仙日前剛剛與隱居的前縣學教授蔣舉人的獨子結婚。結婚大禮在城的另一端蔣府內舉行,盛況空前。只見韓永涵大聲應道:「蔣公今夜未能赴宴,我等深感遺憾。他曾應允來此,臨了卻託詞未到。難道那天大喜日子,醉意太濃,蔣公尚未醒酒不成?」

此言一出,引來滿堂笑聲。然而,劉飛坡只聳了聳肩,神情淡然。狄公暗自思忖,這個劉飛坡恐怕也尚未從那天的盛宴中緩過神來吧。接着,狄公向劉飛坡賀喜並說道:「未能登門祝賀並拜會,不勝遺憾。如若能親聆蔣公的教誨,定會受益匪淺!」

劉飛坡面露慍色,冷冷地答道:「在下是個商人,不想附庸風雅。可我也聽人說過,博學未必德高!」

眾人頓感尷尬,一時無言以對。韓永涵急忙暗示僕役將竹簾捲起。

賓客紛紛擱下筷箸,觀賞起船外的夜色來。此時船已行至湖心,浩渺的湖水那端,漢源城的燈火一片閃爍。此時花船停在湖中,唯有微波輕輕搖蕩著船身。船夫們正吃着夜宵。

頃刻之間,狄公左邊的珠簾被掀起,叮噹作響。六位女子來到宴廳里,對賓客行萬福禮。

韓永涵將兩名姑娘留在主桌侍奉狄大人和自己,另外四名姑娘到兩旁桌上陪伴客人。韓永涵將站在狄公身旁的姑娘引見給狄公,說她叫杏花,舞藝超群。只見她眼眉低垂,但狄公仍可看出她五官端正,面容姣好,只是神情顯得冷漠。另一個名喚牡丹的姑娘,活潑開朗,在引見時,對着狄公嫣然一笑。

杏花姑娘替狄公斟酒。狄公問她多大年紀,她輕聲且頗有教養地說快十九歲了。她的口音使狄公想起了自己的祖籍,不禁驚喜,便問道:「姑娘莫非也是山西人氏?」

她抬起雙眼,並且點了點頭,但仍現出心事重重的樣子。這時,狄公才注意到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的確是絕色佳人,同時,狄公也覺察到她的眼神里有一種莫名的陰沉和憂鬱。這樣的眼神在妙齡女子的身上是不多見的。

「我是太原人氏,系出狄氏家族,」狄公自報家門,「姑娘家住哪裏?」

「小女子家在山西平陽。」姑娘輕聲答道。

狄公將酒杯遞給了杏花。他當下忽然明白,為什麼這姑娘會有異樣的眼神。平陽在太原以南,距離不過幾里路,那裏的女子自古以來就擅長巫術,並能口念咒語,裝神弄鬼替人治病。據說有些女子還精通妖術。狄公心中好生納悶兒,像杏花這麼年輕美貌的姑娘,顯然並非出身卑微,何以會從遙遠的山西來到這漢源小城,行此等低賤的營生?於是狄公與杏花談起了平陽秀麗的山水和歷史遺跡。

韓永涵一直在和牡丹姑娘玩接詩酒令。他們輪流背一首詩中的句子,要是誰接不上句子,就得受罰喝酒。看來,韓員外已經被罰了不少酒,談話已變得含混不清了。這時他正斜靠在椅背上,打量著高朋滿座,寬闊的臉上帶着和藹的笑意。狄公看着眼皮沉重的韓員外幾乎要昏昏入睡了。牡丹姑娘走到桌前,興緻勃勃地看着韓永涵強打精神欲睡不能的模樣,不禁笑出聲來。

「我得再替他溫些酒來。」說着,牡丹繞過桌子走到杏花跟前,轉身來到康氏兄弟的桌前,提起僕役剛放在桌上的酒壺,將韓員外的酒杯斟滿。

狄公拿起了酒杯,此時韓永涵已鼾聲微作。狄公暗暗想着:「萬一賓客都喝得酩酊大醉,這宴席豈不興味索然?而且不知該如何收場才好,我得趁早離席才是。」他又呷了一小口酒,突然,他聽見杏花在他耳邊輕聲但字字真切地說道:「大人,待會兒小女子有事相告!有人正在本城策劃一起陰謀,萬分危急!」

狄公迅速放下手中酒杯,轉身看着杏花。杏花不敢正視,兩眼低垂望着韓員外的肩頭。此時,韓永涵鼾聲已停,牡丹也正向這邊走來,雙手捧著盛滿溫酒的杯盞。杏花瞧著別處,急急對狄公說道:「我請大人下棋,因為——」杏花頓了頓,因為她見牡丹已來到桌前。杏花欠身從牡丹手中接過酒杯,並將它送至韓員外的唇邊。韓員外仰脖一飲而盡,他笑呵呵地說道:「哈哈!瞧你這個丫頭,你真以為我連酒杯都拿不住了嗎?」說着,便攬住杏花的細腰,往自己懷裏拽。須臾,他對杏花說道:「給狄大人獻上幾段你拿手的好舞,如何?」

杏花淺淺一笑,同時,嫻熟地從韓員外懷中掙脫出來。她向眾賓客躬身施禮,旋即消失在珠簾後面。

韓永涵不知所云地對席間各位說了一番關於漢源的教坊中歌妓舞姬的舞藝絕技。狄公心不在焉地點着頭,心中卻思慮著適才杏花說的話。他倦意頓消,暗自慶幸自己的直覺準確無誤,漢源城內果然潛伏着邪惡和殺機!觀賞歌舞之後,他必須見機行事,與杏花姑娘單獨一晤。要是杏花聰明過人,她定能從平時宴席上的閑聊中悟出個中內情和隱秘。

樂手們奏起了迷人的舞樂,鼓點擊出節拍。兩個姑娘輕移蓮步,旋至宴廳中央,跳起劍舞。她們手執長劍,穿梭迂迴,千姿百態,時而兩劍相碰,發出鏗鏘之聲。樂曲隨之激揚,頗有威武之勢。一曲終了,滿堂喝彩,狄公也對兩個姑娘的舞姿倍加讚歎。不料,韓員外卻用貶低的口吻說道:「那不過是雕蟲小技,談不上舞藝精湛!你等著看杏花姑娘的妙舞吧!看!她來了!」

杏花站在地氈中央。只見她貼身穿一襲白綢衣裙,寬袖長及地面,腰間系著碧綠綢帶,肩披薄如蟬翼的翠玉紗巾,紗巾曳地飄動。一頭秀髮挽成高髻,鬢間插一朵白色蓮花,雅緻高潔。她揮動長袖暗示樂手,悠揚的竹笛聲猶如縹緲的仙樂。

杏花徐徐抬起雙臂,高過頭頂,兩腿原地不動,隨着音樂節拍擺動豐臀。白色衣裙映襯出她年輕姣美的曲線身段。狄公暗自讚歎,她的身段完美無瑕,世間少見。

「這叫雲仙霓裳舞!」韓員外聲音喑啞,對狄公耳語道。

鈸聲響起,杏花緩緩垂下雙臂,與肩平齊。她的兩指指尖夾着紗巾,然後舞動雙臂,輕擺柳腰,恰似綠色波浪在她四周起伏翻滾。頃刻,古箏和胡琴響起極具韻律的妙樂,杏花則擺動雙膝,隨之帶動整個身軀,猶如微風吹起陣陣漣漪。叫人嘖嘖稱奇的是,她人仍在原地,並未挪動半步。

狄公未曾見過此等妙舞。他不禁注視着杏花,但見她神情漠然、孤高。她雙目低垂,可她擺動的柔軟如水的肢體艷麗逼人,激情迸發,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驟然間,她那白綢衣衫從肩頭滑落,露出了豐滿圓潤的乳峰。

狄縣令一面冷眼凝視着杏花美艷動人的舞姿,一面審視着周圍的賓客。康伯連看都沒看杏花一眼,但他的兄弟康仲則兩眼直勾勾地盯着舞者的每個動作。同時,他與坐在身邊的王員外說着什麼,臉上則帶着詭譎的笑容。

韓員外冷冷地說道:「這兩位員外應該不是在談論舞藝吧?」顯然,他的醉意絲毫沒有影響他的洞察力。

彭員外和蘇員外也出神地望着杏花。劉飛坡對舞者異乎尋常的關切引起了狄公的注意。只見劉員外紋絲不動地端坐着,神色凝重,濃黑的鬍鬚下兩片薄唇緊抿,熾熱的雙眼中有一種異樣的神色。狄公斷定,這眼神交織著強烈的仇恨和深切的絕望。

樂聲漸弱,如竊竊私語,杏花飛旋著,任她的長袖及絲巾在她身旁翻飛。杏花隨着節拍越轉越快,輕巧的雙足似乎離開了地面,整個身體在白袖和綠帶的雲彩里飄飄欲仙。

一聲震耳的鑼鳴,管弦絲竹聲猛然中斷,舞姬的飛旋也戛然而止。足尖豎立,兩臂高舉,活脫兒一尊美輪美奐的玉雕仙女,唯見她那酥胸仍在波動起伏。偌大的宴廳鴉雀無聲。

杏花垂下玉臂,用披肩掩住肩胸,對狄公和韓員外躬身施禮,廳內頓時掌聲大作,如雷貫耳。杏花急速退場,消失在了珠簾後面。

「美妙絕倫!這姑娘真可以給聖上助興獻舞!」縣令大人對韓員外這樣讚許杏花道。

韓員外道:「真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呀!那天劉員外的好友也說過同樣的話。他是京城的高官,在柳巷看過這姑娘的舞藝后,當即對杏花的主子說要舉薦她去見見聖上內廷的總管。可杏花姑娘說什麼也不肯離開漢源。就憑這一點,我等身為漢源的百姓,對她真的感恩戴德呢!」

狄公旋即起身,站在桌前,舉杯為漢源城絕色舞姬祝酒。眾人齊聲應和。接着,他來到康伯桌前,與他侃侃而談。韓永涵也起身向樂手領班致謝,並對眾樂手的技藝表示讚賞。

康伯醉態微露,清瘦的臉上泛起紅暈,額頭上滲出汗珠。不過,他對狄大人關於漢源商賈及行情的詢問仍然應答得體。片刻,康伯的兄弟康仲笑着對狄公說道:「謝天謝地,我兄長總算一掃愁容,眉頭舒展了!這些天,他一直為一樁原本萬無一失的買賣悶悶不樂呢!」

「萬無一失?!」康伯面露慍色,「你居然將銀兩借給那個萬一凡,還說是萬無一失?」

狄公連忙撫慰康伯,說道:「常言說得好,若想釣大魚,捨得下誘餌,不是嗎?」

「可這萬一凡,此人乃無賴之徒!」康伯低聲嘟噥。

康仲也毫不示弱地回道:「只有痴愚之人才相通道聽途說!」

康伯不禁大怒,語不成句地說:「你……你……身為人弟,居然對兄長出言不遜——」

康仲反唇相譏道:「身為人弟,我才責無旁貸,對你實言相告!」

「嘿!嘿!」狄公身邊傳來渾厚低沉的聲音,「兩位休得爭論不休,讓狄大人見笑了!」

此言出自劉飛坡之口。他手提酒壺,將康氏兄弟的酒杯斟滿,三人相互勸飲。狄公向劉飛坡問及梁大人的病情,說道:「聽韓員外說劉員外與梁大人兩家毗鄰,一定常能見到梁大人。」

「正是。半年前,我常常見到梁大人,」劉飛坡答道,「那時,梁大人常常邀我去他的園中散步,我們兩家的花園有小門相連。無奈近來梁大人神情恍惚,言辭錯亂,有時竟認不出我來,故而我已有數月不曾見他了。狄大人,他如此聖賢之士竟然日見昏聵,真叫人感傷不已呀!」

此時,彭員外和蘇員外也與大家交談起來。韓永涵手持酒壺親自為兩人斟滿,狄公與他們敘談片刻,重新回到桌前坐下。韓員外也正坐在桌邊與牡丹姑娘說笑。狄公問道:「為何不見杏花姑娘?」

韓員外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她即刻就來,這些姑娘呀,塗抹胭脂水粉,可花費時辰呢!」狄公急急環顧四周,眾賓客均已落座,品嘗著剛剛端上桌的紅燒魚。四位佳麗替眾人斟酒,唯獨不見杏花。狄公匆匆對牡丹囑咐道:「快快前去梳妝間,喚杏花姑娘前來,我等在此等她!」

「哈!」韓永涵大聲說道,「狄大人對一個村野女子如此垂青,真乃本城之莫大榮幸!」

狄公與大家一同笑了起來。

牡丹回到宴廳,對狄公說道:「怪了!媽媽說杏花早就離開梳妝間了,我到處找她,可不見她的人影兒!」

狄公對韓員外耳語幾句便起身離座,從右側的門走出了宴廳。他沿着花船右側向船後部走去。

花船的船尾,歡聲笑語,觥籌交錯,更有佳肴美酒。洪亮、馬榮和喬泰正背靠船艙坐在一條長凳上,每人的膝間夾着酒壺,手裏握著酒杯。六個僕役成半圓形與他們三人相對而坐,興緻勃勃地聽馬榮繪聲繪色地說着什麼。身高馬大的馬榮用拳頭猛擊膝蓋,說道:「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嘩啦一聲,床架倒塌!」

眾人哄然大笑不止。狄公上前輕輕拍了拍洪亮的肩頭。洪亮抬頭,見是狄公,趕緊用臂肘推了推馬榮和喬泰。他們一躍而起,緊隨狄公來到船的右舷。

狄公告訴他們有一名舞姬失蹤了,可能遭遇不測。他問道:「你等可曾見一位姑娘來過此地?」

洪亮搖搖頭。

「沒有,大人。」洪亮答道,「我三人一直面對船尾而坐,僕役進出膳房和底艙,我們一覽無遺,可從未見過一個姑娘。」

兩個僕役正端著湯碗從底艙上來,向宴廳走去。他們說自那姑娘離開宴廳去更衣后,便再未見過。其中較年長的一個接着說:「不過,我們也許遇不到她。按這裏的規矩,我們僕役只能走船的右邊,姑娘小姐的梳妝間在左邊,大客艙也在左邊。除非主人吩咐,我們一般不去那裏。」

狄公會意地點了點頭。他又一次向船尾走去,三名隨從在後面跟着。眾仆和舵工悄聲議論著,他們已經得知船上出了事。

狄公從船尾繞到船的左側。大客艙的門虛掩著,他朝艙內望去,只見牆邊放着一張花梨木的雕花卧榻,上面鋪着錦緞薄被,后牆邊的一張桌上,兩支插在銀燭台的紅燭尚在熊熊燃燒,左邊則有一張精緻的花梨木梳妝台和兩張矮凳。艙內空無一人。

狄公急忙巡看隔壁的一間船艙,這是舞姬的梳妝間。透過薄紗窗帘,狄公見到一個身穿玄色綢衣的胖婦在椅子上打着盹兒,一個丫鬟正在整理各色舞衣。

最後一間是客房。大門洞開,不見人影。

喬泰問道:「大人可曾去過花船的頂層?」

狄公搖搖頭。於是,他急速登上陡直的扶梯,心中不免猜度:杏花會上去透透空氣?當他登上頂層便知,杏花不在此處。狄公下了扶梯,站在狹小的過道里,捋著長髯,低頭沉思。船右側的各個船艙,牡丹姑娘已經尋遍,看來杏花肯定失蹤了。

狄公差遣他的三名侍從,說道:「你等速去察看船上所有的房間,連茅房也不要放過!」

狄公回到船的左側,站在舷梯的欄桿邊。他兩手攏在袖筒內,望着湖面出神。下面是一片黑黝黝的湖水,天氣依然悶熱逼人,一絲風也沒有。宴廳內還是一片喧嘩,隱約可聞含混的談笑聲和絲竹聲。透過欄桿,他凝望着湖水中彩燈的倒影。猛然間,狄公倒吸了一口冷氣。水面下,一張慘白的臉對着他,兩眼圓睜,紋絲不動。

一看便知,死者正是失蹤的舞姬。

狄公正欲走下舷梯,馬榮向他走來。狄公向他指了指湖水中的女屍,沒有說話。

馬榮一邊咒罵着,一邊即刻走下舷梯。水深過膝,他用力抱起女屍,上得船來,置於甲板上。狄公示意馬榮將屍體移至大客艙內,放在卧榻上。

馬榮一面擰乾袖子上的水,一面說道:「這小妮子還挺沉的呢!她的上衣內會不會放有重物?」

狄公沒有理會馬榮的話。他站着,注視着死者的臉,那雙睜大的眼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她仍舊穿着那襲白綢舞裙,外面加了一件綠紗上衣,被水浸透的濕衣服緊緊地裹着她美麗的胴體。狄公感到不寒而慄。片刻之前,她還在宴廳起舞,現卻遭此不測,真乃禍從天降。

狄公頓時醒悟,現在不是感傷之時。他蹲下身子,查驗到死者的右太陽穴處有青紫色的傷痕。他試着合上她的雙眼,但是她的眼皮一動不動,兩眼仍然盯着縣令大人。狄公從袖中取出一條方帕,蓋在她了無生氣的臉上。

洪亮和喬泰進入艙內。狄公對他們說道:「這就是杏花。她被害了,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馬榮,你在艙外把守,莫讓別人經過這裏。不準旁人來打擾我們,也切不可對別人言及此事!」

狄公抬起死者柔軟無力的手臂,在她袖中摸索了一陣。他費力地從中取出一隻圓形的銅香爐,香灰已成泥漿。他將香爐遞給了洪亮,自己走到案桌邊。他看到兩隻銀燭台之間的紅色錦緞桌布上有三個凹痕。狄公示意洪亮將香爐放到案桌上,香爐的三隻腳恰好落在凹痕里。狄公坐在梳妝台前的矮凳上面。

「真是絕招!」狄公心情沉痛地對洪亮和喬泰道,「兇手將杏花騙到此間屋裏,從身後將她擊昏,再把青銅香爐置於她的衣袖中,而後將她拖出船艙,放入水中。這樣既無聲響,又能讓她直沉湖底。然而,匆忙之中,兇手未曾注意杏花上衣的衣袖鈎住了舷梯的釘子。不過杏花終究還是溺水身亡了,因為袖中重物使她的頭部沉於水下數寸。」狄公用手掌撫摩臉部藉以緩解勞頓。接着他吩咐道:「察看一下她的另一隻袖子,洪亮!」

洪亮仔細摸索死者的另一隻衣袖,發現袖內僅有一沓被湖水浸濕的帖子,這是平時杏花訪客時用的,還有一張摺疊的紙片。洪亮將兩件東西一一交給狄公。

狄公仔細展開那張紙片。

「棋譜!」洪亮和喬泰齊聲喊道。

狄公點點頭。他記起了杏花死前對他說過的話。他說:「把方帕遞給我,洪亮!」他用方帕包好紙片,將它放入自己的衣袖內,起身走出了船艙。

狄公囑咐喬泰道:「你在此守候!我與洪亮、馬榮返回宴廳,立即着手調查此案。」

在前往宴廳的途中,馬榮對狄公說道:「大人,以我之見,我們不必捨近求遠,兇手定在船上無疑!」狄公沒有回答。三人掀開珠簾進入廳內。

盛宴已近尾聲,眾賓客正在用飯。廳內談興甚濃,一見狄公到來,韓員外大聲說道:「來得正好!我等正想登上頂層賞月呢!」

狄公無語。他用指節重重敲擊飯桌,提高嗓門對眾賓客說道:「請諸位肅靜!」

眾賓客愕然。

狄公字字真切地對大家說道:「首先,恕我以一位賓客的身份,感謝各位的邀請,並如此盛宴款待。現在,宴席務必就此打住。各位,請勿見怪,即刻起,我將以縣令的身份與各位交談。我必須為朝廷,為漢源城,也為我本人恪盡職守,因此,此舉純系出於公務。」狄公轉身對韓員外說道:「韓員外,請離席!」

韓永涵惶惑不安地起身。牡丹將他的座椅搬至劉飛坡的椅邊。韓員外坐下,用手揉着雙眼。

狄公將座椅移至中央,坐定。馬榮和洪亮分立兩旁。狄公入座,不徐不疾地說道:「本縣臨時升堂,旨在審理一位名叫杏花的舞姬蓄意被害一案。」

縣令大人迅速環視四周。看來,多數人對他的一番話似懂非懂,一臉茫然。狄公令洪亮將船主帶上堂,並備好筆墨紙硯。

韓永涵這時才稍稍鎮定了下來,他與劉飛坡低聲商議着什麼。劉飛坡點點頭,韓員外便站起身來說道:「大人,如此斷案甚覺唐突,我等身為漢源士紳,想請——」

「韓永涵,」狄公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請就座。待本縣問你,才得開口!」

韓員外漲紅了臉,頹然入座。

洪亮將一麻臉男子帶到桌前。狄公令他跪下,並叫他畫一張花船的圖樣。船主雙手顫抖,在紙上塗畫起來。狄公用冷漠的眼光打量著在場諸位。一場歡宴瞬間變成一次審訊,令他們從醉酒中清醒過來,頓感尷尬萬分。船主畫完了圖樣,恭敬地將它呈遞上去。狄公將圖交給洪亮,並讓他在圖上添加宴席的飯桌以及每桌賓客的姓名。洪亮示意一名僕役,讓他報出姓名,洪亮再一一記下。然後,狄公語氣堅定且嚴厲地對眾人說道:「舞姬杏花獻舞完畢,離開宴廳時,廳內曾一片嘈雜,諸位也曾四處走動。現在請每位客人仔細陳述那一刻自己在何處、做何事情。」

王員外起身,顫巍巍地邁向桌前,跪了下來。

「大人容稟,」王員外語氣恭敬地請求道,「在下有事相告。」

狄公點頭,王員外說道:「驚悉舞姬被害,我等均感痛心疾首。雖然事關重大,我等不應喪失理智,而應保持鎮定。

「我數年來多次在此花船上赴宴,對這花船,算得上了如指掌。大人,我知道這船下底艙內有十八名船工,其中十二名搖槳,六名作為替換之用。我並非執意想誹謗中傷本地百姓,可是大人,您早晚會知道,花船上的船工均為狂飲濫賭之徒。因此,要說兇手,當從他們中搜尋。長得有點模樣的船工與舞姬有染,實為家常便飯。一旦姑娘提出與之中斷私情,船工哪肯善罷甘休,因而必起殺心。」

王員外稍事停頓。他心神不安地看了看船外黑黝黝的湖水,繼續說道:「另外,請大人注意,自古以來,這湖一直是個謎。眾所周知,湖水源自地下,故而常有水妖自深不可測的湖底出來傷人。去年,已有四人葬身這裏,屍體至今未找到。有人說,近來見到過淹死的人,四處遊盪,混跡於百姓之中。

「關於這場兇案,竊以為剛才所談兩點務請大人明察。按此線索順藤摸瓜,定能水落石出。望大人勿將在下一干人等視同案犯,也可免受無謂審訊之苦。」

眾賓客聞此高見,不禁發出一片贊同之聲。

狄公敲擊桌面,神情自若地看着王員外,說道:「只要依律稟報,為此案提供線索,本縣定會深表感激。說到兇手可能是船工,本縣也早有預料,我定會擇時提審他們。此外,怪力亂神,本縣亦非不信,故不排除邪靈惡鬼之類從中作祟。

「適才王員外說到在座各位與本案的關係。常言說得好,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因此,只要兇犯一天不緝拿歸案,在座各位與底艙內的船工及膳房裏的廚工一樣,均為本案嫌犯。不知各位還有何見教?」

彭員外起身,跪於狄公的桌前,急切地說道:「懇請大人賜教,能否為我等指點迷津,這不幸的女子是如何被害的?」

狄公當即回答:「本案的細枝末節尚不能泄漏半點。各位還有什麼見教?」見無人應答,他繼續說道:「各位還有陳述高見的時候及機會。不過,即日起,請各位好自為之。我身為縣令,決定親自審理此案。現在,證人彭員外起身回座。傳證人王員外前來陳述當時的情景。」

王員外說道:「記得狄大人為漢源舞姬杏花敬酒之後,我從左門離開宴廳去客艙。那兒空無一人,我便由過道去了茅房。如廁之後,回到宴廳,聽見康氏兄弟正在爭吵,經劉員外勸解之後,我與他們一起交談了幾句。」

「在過道及茅房裏,可曾遇見什麼人?」狄公問道。

王員外搖搖頭。洪亮用筆錄下王員外的供詞后,狄公便傳韓永涵上堂。

韓員外開始了他的敘述,態度顯得傲慢無禮:「我對樂手領班讚美了幾句后,頓感有些頭暈,便來到船前的甲板上散步,靠在宴廳正門的右邊站立片刻。望着湖上的夜景,我醉意稍醒,於是在甲板的瓷凳上坐下。這時牡丹姑娘尋來喚我回廳。後面的情形,大人已經知曉,無須我多言。」

縣令大人傳喚了樂手領班,那時他正與眾樂手站在宴廳的屋角。狄公問道:「你能否證明韓員外一直待在甲板上,未曾離開過?」領班看了看眾樂手,他們搖了搖頭。領班頗為不悅地回答道:「大人,我們當時因忙於調弦對音,未曾注意廳外。後來牡丹姑娘來找韓大人,我便與她一同出廳,見到韓員外正坐在瓷凳上,如他適才所說那樣。」

「你可以回座了。」狄公對韓永涵說。接着狄公便差人將劉飛坡帶到桌前。劉員外此時不如先前那樣泰然自若了,緊張得嘴唇微微抽動,不過語氣仍然沉穩。他說道:「杏花舞畢,我見彭員外身體不適,便與他從左門出廳來到船的右側。這時王員外剛剛離座出廳。彭員外俯身在欄桿處歇息,我去了茅房后便折回,一路未遇見什麼人。彭員外說他已覺無礙,我們便一同返回宴廳,這時見康氏兄弟爭吵,我便勸酒和解。就是這些。」

狄公點點頭,便傳彭員外前來。彭員外證實劉飛坡所言確鑿。接着狄公讓蘇員外來到桌前。

蘇員外濃黑的雙眉下,兩眼露出陰鬱的神色。他看了看狄公,動了動肩膀,用毫無生氣的嗓音敘述道:「在下絕無謊言。我看到彭員外和劉員外先後離席走出宴廳,桌上只剩下我獨坐。我與兩個獻演劍舞的女子閑談了片刻,其中一個說我左袖上沾有魚湯,於是我起身出廳,沿着過道到了第二間客艙。這間房是我訂下的,房內僕役為我備有乾淨衣服和洗漱用具。我匆匆換好衣服走出房間。在過道里,我見到了杏花,她正經過客廳向前走去。我趕上了她,對她剛才的妙舞讚賞了幾句。可是她顯得心緒不寧,急匆匆地說在宴廳見,便由左邊拐彎處繼續趕路,我則從右側的門回到宴廳。那時王員外、劉員外和彭員外皆尚未回到廳內,因此我只得繼續與那兩位舞劍女子閑聊。」

「你見到杏花時,她身穿什麼衣服?」狄公追問道。

「她依舊穿着那襲白綢舞衣,大人。不過舞衣外面披了一件綠紗上衣。」

狄公喚他返回,並差馬榮到梳妝間去傳那侍奉舞姬的胖婦前來。

胖婦稟告狄公,她丈夫在柳巷經營一座樓房,杏花和另外五名舞姬均在此樓內以獻舞為生。當狄公問她最後何時見到杏花,她答道:「回大人的話,杏花獻舞完畢回房,我見她臉上脂粉散亂,便對她說:『你趕快梳洗更衣,我的寶貝兒!你看你渾身濕透,小心着涼!」我喚丫鬟將杏花那件藍色長衫取出。可不曾想,杏花將丫鬟推至一旁,披上那件綠衫,便走出去了!這就是我見到杏花的最後一面。大人,我敢對天發誓!這可憐的孩子怎會遭此毒手?那丫鬟說得實在離奇,她說——」

「多謝!」狄公急急打斷了她的話,同時命馬榮將丫鬟帶上堂來。

丫鬟來到堂上,慟哭不已。馬榮拍拍姑娘的背,想止住她的哭泣,可是沒有用。她一邊哭一邊說道:「大人,是那可恨的湖中水怪將杏花害了。我求求你,大人!我們快快上岸去吧!不然,這妖怪會把船弄翻,沉入湖底的!我親眼見到了那可怕的妖怪!」

「你在何處見到那妖怪的?」狄公問道,覺得十分詫異。

「那妖怪在窗口向杏花姑娘招手,喚她出來。那時媽媽正叫我替杏花拿那件藍色長衫。杏花姑娘看見了妖怪,它正向她招手。大人!杏花怎敢違抗神怪的旨意?」

人群中傳來低聲密語。狄大人拍擊桌面,隨即問丫鬟:「那妖怪是何模樣?」

「妖怪是個黑乎乎的龐然大物,大人!我透過紗簾,看得很清楚。他一隻手揮動着大刀,另一隻手……呃,向杏花招手!」

「他是怎樣的穿戴呢?」狄公問道。

「我說過,那是妖怪,不是嗎?」丫鬟憤懣地說,「他無形無狀,只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可怕黑影!」

狄公示意馬榮,將丫鬟帶下。

隨後,狄大人又提審了牡丹和另外兩個舞姬。狄大人曾親自差遣牡丹姑娘去尋找杏花,而其他幾個則壓根兒沒有離開過宴廳。她們說她們一直在與蘇員外交談,並沒有看到王員外、劉員外和彭員外離開。至於蘇員外究竟何時返回宴廳,她們說記不清了。

狄公起身,稱他將審問侍從和船工。

狄公登上陡峭狹窄的扶梯,後面跟着洪亮。馬榮和船主則奉命去提喚船工。

狄公坐在船欄桿旁的鼓形瓷凳上,將烏紗帽向上推了推,說道:「這兒與廳里一樣悶熱!」

洪亮連忙將扇子遞上。他略帶沮喪地說道:「剛才的審問沒啥進展吧,大人?」

「不知道,」狄公答道,一面猛搖著扇子,「不過,我對案情至少了解了一些。天哪,王員外的話一點也沒錯,這些船工真是狂妄之徒,一看就叫人沒有好感!」

說話間,船工們已經來到狄公面前,嘟嘟囔囔地說着什麼,有的還對着馬榮罵起人來。船主急忙上前制止,讓他們休得放肆。僕役和廚工與這些船工相對而立。洪亮對狄公說過,舵工和侍奉賓客的僕人一直津津有味地聽馬榮講那些添油加醋的風流艷事,他們連半步都未曾挪動,所以狄公覺得沒有必要提審他們了。

狄公先行審問了宴廳內的僕役,可是他們均無要事提供。他們說舞姬獻舞開始,他們便抽空下到膳房,匆匆吃了點東西。只有一人來過宴廳看看賓客們有何吩咐,並說曾看見彭員外俯身欄桿,嘔吐不已,但未見劉員外與彭員外在一起。

經過對廚工和船工的仔細盤問,狄公已經知曉了事情的大概,他們均未曾離開過底艙,舵工叫他們停船休息之後,他們便開始摸牌賭錢,根本無暇離開牌局。

狄公站起身來。船主一直注意著天空,突然面帶憂慮地對狄公說道:「我擔心會有雷雨,大人!還是快快將船開回船埠為是。花船在狂風暴雨中可不太好駕馭呀!」狄公點頭稱是,並走下了陡梯。他徑自向大客艙走去,那裏,喬泰正守着杏花姑娘的屍身。

狄公剛在梳妝台前的矮凳上坐定,剎那間,雷聲隆隆,閃電劃破夜空,大雨如注,嘩嘩地拍打着艙頂,船身搖晃不止。

喬泰急忙奔出屋外將窗戶遮板上緊。狄公靜觀眼前一切,用手慢慢捋著長須。洪亮和馬榮站立兩旁,望着卧榻上一動不動的屍體。喬泰返回屋內,閂上門。狄公抬頭看着他的三位親隨。

「就在幾個時辰之前,」狄公露出一絲苦笑,並說道,「我等還在說這裏平安無事呢!」他搖了搖頭,神色沉重地繼續說道,「如今,我們面臨血案,且疑霧重重,其中居然還有神鬼作祟。」狄公看見馬榮憂慮地望着喬泰,連忙接着說道:「我在審訊時,之所以沒有打斷有關妖怪神靈之說,目的是想消除兇手的疑心和警覺。切記,兇手並不知曉我們是在何處又是如何發現屍體的。兇手一定迷惑不解:屍體為何沒有沉入湖底?各位,我可以斷言,兇手是一個血肉之軀,絕非神靈鬼怪,而且我已經明白他為何要下此毒手!」

狄公隨即對三人說起杏花在宴席上對他說的那番驚人之語。他最後說道:「依我看,韓永涵嫌疑最大。只有他一人在宴席上佯裝睡態,且能竊聽杏花對我所言為何。他是一個老於此道的高手。」

洪亮附和道:「韓員外也有作案的時間。剛才在審訊時,沒有人能證明他一直在前甲板上未曾離開過。他極有可能從船的左側向船後部走去,然後在窗口招呼杏花,讓她出來。」

馬榮問道:「但是,丫鬟所說的那黑影手中的一把大刀又做何解釋呢?」

狄公聳了聳肩。

「恐怕這是丫鬟的幻覺,」狄公說道,「不要忘了,那丫鬟是在聽說杏花被害之後才講出她那神奇古怪的故事。事實上,她看到的人影所穿的寬袖長袍與我等所穿的長衫並無二致。那人用一隻手招呼杏花,另一隻手中可能拿着一把摺扇,這就是丫鬟所說的那把大刀。」

這時,船身劇烈地晃動起來,波浪拍打花船,發出巨大的聲響。

狄公繼續說道:「遺憾的是,韓永涵並不是此案唯一的疑犯。誠然,只有他可能聽見杏花所言,但其他賓客也極有可能看到杏花對我耳語,並從她欲言又止的神態中覺察到什麼。當時杏花對我耳語時,她的兩眼看都不曾看我。兇犯一定感到事關重大,這才決定鋌而走險。」

喬泰說道:「這麼說,除了韓員外,還有四位可能是本案的疑兇:王、彭、蘇、劉。對康氏兄弟可以排除嫌疑,因為狄大人說他們未曾離開過宴廳。而以上四位均離開過,只是時間長短有所不同而已。」

「正是,」狄公接過話頭,「不過,彭員外似乎可以不在其列。道理很簡單,他身單力薄,無法擊昏杏花,而後將她拖至舷梯旁。我審訊船工,也正是為了弄清彭員外是否在船工中有幫凶。但結果是,船工均未曾離開過底艙。」

這時喬泰也似有領悟地說道:「看來,韓、劉、王、蘇完全有能力殺害杏花。特別是蘇員外,他可是個身高馬大的傢伙!」

狄公說道:「韓永涵的嫌疑最大,其次就是蘇員外了。如果是他殺害了杏花,他確實是個既兇殘又冷酷的兇手。當杏花還在獻舞時,他一定已經成竹在胸,精心策劃出這場兇案了。他故意弄髒衣袖,藉此便可堂而皇之地離席更衣,這樣,在沉屍湖水后,他的長袍看上去也不至於沾水弄濕。亦即他須徑自到梳妝間的窗口,將杏花引出,擊昏后,又將她沉入湖中。做完這一切之後,他還必須返回客艙,更換衣服。對了!喬泰!你馬上到蘇員外的客艙去,看看蘇員外換下的衣袍是否濕透!」

「我馬上就去,大人!」馬榮自告奮勇道,他注意到喬泰臉色不好,因為他知道這位老兄有點暈船。

狄公點頭同意。他們便靜候馬榮的迴音。

馬榮返回,口中嘟囔不已:「一屋子的水,到處是水,蘇員外的長袍卻是乾的,竟然滴水未沾!」

「好!」狄公說道,「但這並不能證明蘇員外可以脫此干係。不過,這一細節我們不妨記住。現在,這幾位嫌疑兇犯的先後次序應是:韓、蘇、劉、王、彭。」

「大人,為什麼把劉員外放在王員外的前面呢?」洪亮問道。

狄公答道:「因為,我猜想,杏花與兇犯之間必有私情,不然,兇犯對她招手,她不會馬上應允並隨他而去,也不會一個人跟着兇犯去到客艙。須知,舞姬與一般妓女的身份有所不同。只要付錢,妓女可以投入任何一個客人的懷抱,可對於舞姬,你必須先討她的歡心,才能得手。否則,你即使有錢也屬枉然。舞姬,特別是像杏花姑娘這樣知名的舞姬,憑藉舞藝能比出賣身體賺取更多的金銀錢財,因此,她們的主子一般也不會強迫她們對客人獻媚取悅。我現在完全相信,像韓永涵和劉飛坡這樣養尊處優、風流倜儻的當地名人,怎可能會得不到色藝雙全的姑娘的芳心呢?還有蘇員外這樣帶有幾分粗野的高大漢子,對女人也是極具吸引力的。可是又矮又胖的王員外和乾瘦老朽的彭員外就幾乎不可能了。對!乾脆將彭員外從名單中劃去吧!」

馬榮沒有聽見狄公的最後幾句話,他望着卧榻上的屍體,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突然,馬榮驚呼起來:「看!她的頭在動!」

幾個人同時向卧榻望去。杏花的頭左搖右擺,蓋臉布滑落在地,燭光搖曳,照着她那濕漉漉的長發。

狄公急忙起身向卧榻走去,看着那張慘白的臉,驚愕不已。原本圓睜的兩眼已經合上了。狄公隨即將枕頭置於死者頭部兩旁,並迅速拾起布巾蓋在死者臉上。狄公重新坐下,平靜地說道:「我們當務之急是要查出剛才提及的三個人中誰與杏花過從甚密,關係異常。最佳途徑莫過於詢問與杏花同住一屋的姑娘,這些姑娘之間通常無話不談。」

馬榮說道:「可是讓她們對外人道出隱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雨已停歇,船行駛得較為平穩,喬泰看上去好多了。他說道:「大人,我以為,當務之急是趕快到柳巷去搜查杏花姑娘的房間。船一停靠船埠,兇手必定會設法掩蓋他的罪行。假如杏花在她房內留有書信或其他信物,兇手定會趁船靠岸時立即趕往那裏銷毀罪證。」

「所言極是,喬泰!」狄公讚許地說道,「船一靠岸,馬榮立即趕往柳巷。凡是有人強行進入杏花的房間,當即捉拿不誤。我乘轎前往,然後我們一起搜查她的房間。」

外面人聲嘈雜,顯然船已經駛近船埠了。狄公起身對喬泰說:「你在此等候官兵到來。告訴他們立即查封這間客艙,並叫他們派兩名官兵在客艙門口把守,直至明日清晨。我馬上叫杏花的主人明天派一名操辦殯葬事宜的來此將杏花入殮。」

當他們走出房間,登上甲板時,狄公抬頭望去,明月當空,清冷的月光照得四周一片凄涼。暴風把彩燈颳得無影無蹤,驟雨將宴廳竹簾打得七零八落,原本熱鬧喜慶的花船現今已是一片狼藉。

縣令大人登上船埠,只見已上岸的賓客垂首低語,靜候發落。適才雷雨交加,他們在艙內躲避。由於艙內空氣悶熱,加之船身顛簸搖晃,眾人已被折騰得狼狽不堪。所以當狄公讓他們各自返家時,個個如釋重負,紛紛登轎。

狄公登上官轎。待行至僻靜處,他讓轎夫打道去柳巷。

當狄公和洪亮來到杏花的教坊院落的天井時,從屋後傳來的高聲談笑不時飄入他們耳中。儘管已是午夜時分,宴廳里依然高朋滿座,觥籌交錯。

杏花的院主急忙出來迎接這兩位不速之客。當他認出來者是縣令狄大人時,忙不迭地下跪叩首,繼而諂媚地問狄公有何吩咐。

「我要搜查杏花姑娘的房間,」狄公直截了當地說道,「快快引我等前去!」

院主連忙領二人登上光亮如新的樓梯,經過幽暗的走廊,在一扇紅漆門前停下步子,進屋點上了蠟燭。突然,一隻有力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臂膀,院主不禁驚恐地叫出聲來。

「這是院主,快放手!」狄公說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馬榮笑道:「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進此樓來,所以便翻過院牆,再從陽台爬上此樓。只見一個丫鬟在樓角處打盹兒,我便讓她指點哪一間是杏花的屋子。之後,我一直在門后守候,尚未有人來過。」

「幹得好!」狄公讚許道,「現在你且與院主一道下樓,注意把守大門!」

狄公在雕花紅木梳妝台前坐下,拉開上下兩隻抽屜。同時,洪亮朝卧榻旁的四隻紅漆皮衣箱走去。他打開最上面的一隻標有「夏」字的箱子,翻看裏面的衣物。

狄公在上面的抽屜里只發現了一些梳妝用品,但在下面的抽屜里找到了不少帖子和書信。他匆匆翻閱了一下。不少來信是杏花的母親從山西寫來的,信的內容大都是母親對女兒貼補家用的感激之情以及告知家中小弟用功讀書的近況。看來,杏花的父親已經辭世。信寫得頗有文采。狄公不禁又一次為殘酷的命運而扼腕,一個出身清白的姑娘行此賣笑營生,着實令人痛惜。抽屜內還有一些對杏花表示景慕的求愛詩稿、信箋。狄公信手翻閱,發現這些詩稿、信箋的落款者中不乏今夜花船上的赴宴者,其中包括韓永涵。不過詩稿和信箋的措辭均為恭請光臨宴請或讚美婀娜舞姿之類的客套和寒暄,並無卿卿我我的綿綿情話,因此,很難判斷這些人與杏花究竟是何關係。

狄公將所有的詩稿、信箋捲成一束,放入袖內,欲帶回去慢慢細讀。

「大人,這裏還有呢!」洪亮突然叫道,並將一沓用紙仔細包着的信箋交給了狄公。那是洪亮在箱底發現的。狄公一閱便知是情箋,措辭委婉,情感熾熱,落款均為「竹林逸士」。

狄公急切地說道:「此人必定是杏花的相好!找出此人應當不難,他文筆不俗,字也寫得相當不錯,是本城為數不多的文人中的一個。」

他們再次搜尋,均無結果。狄公便步出室外,在迴廊上站立片刻,凝望着樓下園中景色,但見月光倒映在花團錦簇的荷花池中。不知有多少次,杏花姑娘也一定站立此地,望着這相同的景色,抒發思鄉之幽情吧!想到這裏,狄公猛然轉身,意識到自己下車伊始,一個美貌女子的突然死亡令他感到震驚和惋惜。

狄公吹熄了蠟燭,與洪亮一同下樓。

馬榮與院主在門廳里交談著。院主見狄公下樓,連忙彎腰施禮。

狄公攏着手,語氣嚴厲地對院主說道:「你得明白,這是兇案緝查。我本可以叫官兵前來將你整個樓院翻個底兒朝天,且對這裏的所有人逐個審訊。此次本縣考慮暫無此必要,也絕不會無故打擾你們。現在,你回去立刻書寫一份關於死者的詳細呈子,包括杏花姑娘的真實姓名、年齡,何時、因何原因來此樓院內獻舞,常與哪些客人來往,她有何種技藝,等等。呈子一式三份,務必在明日清晨遞交給我!」

院主雙膝跪地,千恩萬謝地說個不停。狄公打斷了他的嘮叨,不耐煩地說道:「明日找人到花船上去殮屍,並立即派人將此事告知杏花在平陽的家人。」

狄公向門邊走去,馬榮告訴他:「懇求大人,容我稍待片刻再返回縣衙。」

狄公會意地看了看他,點頭同意,並與洪亮登上了官轎。衙役團丁點燃火把,一行人緩緩穿行於漢源城空寂無人的街巷之中。

次日清晨,天剛破曉,洪亮便到了縣衙。此時狄公早已穿戴整齊,端坐於後堂之上。

狄公已將杏花衣箱內的信箋整理好,置於案頭。洪亮為狄公沏好茶,端上,狄公對他說道:「我已細細閱過這些書信,洪亮。杏花與這個所謂的『竹林逸士』的私情始於半年之前。開始,書信中只敘友情,後來逐漸言及男女私情。然而,兩個月之前,這段纏綿熾熱的感情似乎日漸式微,書信中的言辭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字裏行間還夾雜着些許威脅與恫嚇。洪亮,必須馬上找到此人!」

「本縣衙門的書吏平日喜好舞文弄墨,並且會寫詩詞。」洪亮對狄公說道,「他在本地書院鄉間還兼一點抄抄寫寫的差事,也許他知道別號叫竹林逸士的人!」

「太好了!」狄公大喜過望,「你馬上就去衙門問問他。不過,我先給你看一樣東西。」說着,狄公從抽屜內拿出一張薄薄的紙片,展開后平放在書案上,洪亮認出這是在死者衣袖中發現的那張棋譜。狄公用食指輕輕敲擊紙片並說道:「昨日夜晚從柳巷返回府中后,我仔細看了這張棋譜,可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自知不是圍棋高手,但在求學時,我也經常下棋。你看,這棋盤呈正方形,橫豎各有距離相等的十七條線,這些線交會成二百八十九個點。圍棋各有黑白棋子一百五十粒,兩人對弈。開弈時,棋盤上空無一子,弈者每次輪流放一子於交點上。誰用棋子完全圍住對方的棋子,則可吃掉那些棋子。誰吃掉的棋子較多,誰就是贏家。」

「聽起來好像並不複雜呀!」洪亮說道。

狄公笑答道:「規則的確很簡單,但圍棋本身相當深奧。有人說,要得其真諦須花一輩子的工夫呢!

「歷代棋手出過不少棋譜,對精妙的高招常用圖譜加以說明,也對一些疑難棋局進行詳盡的講解。這張棋譜定是從此類書籍中撕下來的,而且是最後一頁,因為在此頁紙的左下方有一個『終』字。可惜書名無從查找。洪亮,你能否設法找一位本地的圍棋高手,他應能斷定這張棋譜是從哪一本書上撕下來的。關於這張棋譜的詳細說明,一定在此書的倒數第二頁上。」

馬榮與喬泰進來,並向狄公請安施禮。待他們在案桌前坐下,狄公對馬榮說道:「昨日夜裏,你稍晚回府,一定是為了探聽有關此案的線索,趕快說給我聽!」

馬榮雙手握拳,放於膝上,笑着答道:「昨日大人提到,從杏花同住的姊妹口中也許能打聽出一些她的私情。碰巧的是,昨日我們一行人去湖邊花船途經柳巷時,站在樓上迴廊里的一個俏麗姑娘頗得我歡心。因此,我便對院主提起了這位姑娘,院主當即便把那姑娘從宴席上叫來。她叫桃花,這名兒真如同她人一樣!」

馬榮停頓了片刻。他用手捻着他那八字鬍,咧嘴笑着,而後繼續說道:「這妞兒真討人喜歡,她似乎對我有意。而且她——」

「夠了!夠了!」狄公有幾分不悅地打住了馬榮的話頭,「你那情場艷事就不必細說了!看來,你們倆處得不錯。那麼,關於杏花,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馬榮被搶白了幾句感到有些委屈。他深深吸了口氣,又耐住性子說了下去:「大人,這桃花姑娘與杏花相處甚好。杏花是一年前來到柳巷的,與她同來的還有三個姑娘,都是被人從京城物色來的。杏花對桃花說起過,她由於一些變故不得不離開山西的老家,而且再也不能回去了。杏花個性孤傲,儘管有無數顯貴要人想討她歡心,她均一一婉言謝絕。蘇員外對杏花更是殷勤關照,曾給她不計其數的貴重禮品,可是她仍然無動於衷,蘇員外對此也一籌莫展。」

聽到這裏,狄公插話說道:「我們不妨將這層關係視為蘇員外的疑點。有時候,情場失意會讓人鋌而走險。」

「不過,」馬榮又接着說道,「據桃花姑娘說,杏花絕不是個冷若冰霜的姑娘,她一定是有意中人。因為每隔數天,杏花便要求院主允她外出買些胭脂水粉。由於平日裏杏花十分溫順聽話,也絲毫沒有逃跑的跡象,所以院主總是欣然應允。杏花每次獨來獨往,因此她的閨中好友猜測她一定是與人私會。儘管姊妹們設法打聽,最終也沒弄明白杏花去往何處、去會何人!」

「她每次外出,大概有幾個時辰?」狄公問道。

「她吃過午飯不久便離開,」馬榮答道,「晚飯前回來。」

狄公思忖道:「那就是說,她不會去城外。洪亮,趕快去問問那名書吏,竹林逸士究竟是何人?」

洪亮剛剛離去,一個衙役進屋將一個密封的大信封呈遞給狄公。狄公打開信封,將信平鋪於案頭。他一邊捋著鬍鬚,一邊慢慢細讀。當狄公正欲靠在椅背上舒展一下身子時,洪亮回來了。他邊搖頭邊說道:「大人,書吏說本城文人書生中沒有用『竹林逸士』這個別號的。」

狄公說道:「真可惜!」然後他坐直了身子,用手指著案頭的信箋,急促地說道,「這是院主的呈子。上面寫道,杏花原名范荷依,七個月前被人從京都賣於院主,身價為紋銀二百兩。

「據牙人說,他買杏花的情況有點特別,因為是杏花主動找上門來的,並且自報身價為一百五十兩紋銀。同時杏花還提出一個條件:只能將她轉賣到漢源。牙人覺得這姑娘與眾不同,哪有姑娘出面將自己出賣的?人家姑娘要麼通過中間人,要麼通過父母。可是牙人見這姑娘年輕貌美,又精於歌舞,他可以從中漁利,便不再多問什麼了。當下付清銀兩,這樁買賣就成交了。可是,柳巷的院主是個不錯的買家,牙人不敢造次,便將這蹊蹺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院主,以免將來有什麼事他會脫不了干係。」

狄公頓了頓,憤憤地搖搖頭,又說了下去:「當時,院主問過杏花,可杏花含糊其詞,院主就沒有再追問下去,因為他以為杏花是由於行為不軌被父母逐出家門的。來到院主門下之後的情形與桃花所說大致相同。院主在呈子裏提到本城對杏花垂涎之人的姓名,這些人均為漢源城的風流名士,可是沒有提到劉飛坡和韓永涵。院主曾幾次勸杏花從這些人中找一個相好,委身於他,卻被她斷然拒絕。杏花舞藝精湛,賣藝不賣身,能為院主賺來大筆錢財,院主也就不再勉為其難了。

「在呈子的最後,院主說杏花喜愛詩文,字也寫得很不錯,還能畫畫花鳥蟲魚,但她特別討厭下棋!」

狄公又停頓片刻,看了看他旁邊的親隨,問道:「現在,你們幾位如何解釋杏花在宴席上對我說的關於下棋一事,以及她在袖中所藏的棋譜?」

馬榮不知所措地撓著頭。喬泰問道:「大人,我能看看那張棋譜嗎?我曾經喜好圍棋。」

狄公將棋譜推給喬泰。喬泰看了一會兒,說道:「這棋譜無甚價值,大人!白子幾乎佔滿整個棋盤,只要設法稍微動幾個白子,便能將黑子團團圍住。黑子的佈局毫無章法可言!」

狄公雙眉緊鎖,沉思片刻。懸於大門外的大銅鑼響了三下,將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鑼聲在衙門大堂上回蕩,狄公即將升堂問案。

狄公將棋譜放回案桌抽屜內,長嘆了一聲,起身離座。洪亮幫狄公穿上藏青色錦緞官服。狄公扶正頭上的官帽,對三人說道:「今晨先審花船命案。好在眼下尚無別的要案纏身,我等可以全力以赴地破解此謎。」

馬榮挑起厚重的門簾,狄公從後堂步入大堂,登上高座,在覆蓋大紅錦緞的案桌前坐下。馬榮與喬泰站在他身後,洪亮照例站在狄公的右邊。

衙役們分兩排站於堂下,他們手執皮鞭、棍棒、鐵鏈、夾板等刑具。書吏及他的助手坐在狄公兩旁的矮桌前,聽候筆錄供詞。

狄公環顧大堂四周,發覺人頭攢動,百姓們早已聚集在此。花船命案的消息不脛而走,猶如燎原之火,漢源百姓迫不及待地想要前來聽審。人群之中,只見韓永涵、康氏兄弟、彭員外和蘇員外均擠在裏面。狄公正在納悶兒為何不見劉飛坡和王員外,衙役班頭早已告知他們必須到衙門聽審。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宣告開審,然後一一傳喚證人。

突然,衙門口人潮湧動。為首的是劉飛坡,他神情激奮,大聲呼喊:「大人申冤,人命關天!」狄公對衙役班頭使了個眼色,眾人被領至案前。

劉飛坡雙膝跪地。一個高大的中年鄉紳,身穿藍布長衫,頭戴玄色便帽,跪在劉飛坡的身旁,另有四人仍立於衙役身後。狄公認出其中一位是王員外,其他三人不知姓名。

「大人!」劉飛坡喊道,「小女在新婚之夜被人殘害致死!」

狄公揚起眉毛,不緊不慢地說道:「喊冤人劉飛坡必須如實稟報,不得有詐。昨夜花船宴席上,本府得知令千金於前天成婚,為何事隔兩天方來衙門喊冤?」

「都怪這小人使的奸計!」劉飛坡用手指著跪在他身旁的中年鄉紳說道。

狄公旋即喝令中年人:「你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中年人平靜地答道:「在下蔣文祥,乃一舉人,家門不幸,連遭不測。我的獨子及其新娘遭人擄掠,而這個劉飛坡竟然還要狀告我——他們的父親!懇請大人明察,替我洗刷不白之冤!」

「你這個卑鄙的無賴!」劉飛坡喊道。

狄公厲聲喝道:「劉飛坡,休得咆哮公堂!從實說來!」

劉飛坡好不容易方停止喊叫。顯然,他由於過度悲傷和憤怒,完全不能自已,與昨夜相比,可真是判若兩人。過了一會兒,他才稍稍安靜下來,開始說道:「劉某後繼無人,上蒼沒有賜給我一個男兒。月仙是我的獨生女,她彌補了我心中的缺憾。她嬌美動人,溫柔體貼,看着她長成美麗聰穎的少女,我心中有說不出的欣慰,我……」

劉飛坡失聲痛哭,止住了訴說。他哽咽再三,聲音顫抖,繼續說道:「去年,月仙想上私塾,讀些四書。可巧,塾師就是這個舉人。他在家專門為附近的千金小姐辦了一個私塾。我應允了小女的懇求,因為以前她一直喜歡騎馬打獵,現在開始愛好詩書文章,我自然求之不得。我當時怎能預見這將是一場災禍呢?!月仙在舉人家中邂逅了蔣家的公子——秀才蔣虎彪,對他一見鍾情。我原想對蔣家做一番察訪后再做定奪,可是月仙苦苦哀求我早日訂下婚約。而拙荊又是個沒有見識的婦人,偏偏袒護女兒,同意了她的要求。

「於是我只得首肯,聘媒人,立婚約。然而,就在此時,我的好友,也是我買賣上的同仁,萬一凡對我進言,說蔣舉人放浪形骸,曾經對他女兒圖謀不軌,然而未能得逞。我想立即解除婚約,可是恰巧月仙病了。我夫人認定月仙害的是相思病,如果我這樣做,定會送了她的命。再說,蔣舉人豈能讓到手的羔羊溜掉,故而死死不肯解除婚約。」

劉飛坡狠狠地瞪了蔣舉人一眼,繼續說道:「因此,我無可奈何,只得讓婚典如期舉行。前日,蔣府上下紅燭高照,面對列祖列宗的牌位,一對新人拜了天地。當時,有三十多位本地士紳出席婚宴,其中不少人均在花船的宴廳上露過面。

「今日清晨,蔣舉人匆匆闖進我府,神情慌張地對我說昨日月仙死於新婚床笫。我當即質問他為何不及早告知。他答道,新郎杳無蹤影,他想先找到兒子再做打算。當我問他小女死於何因時,他又語無倫次,不知所云。我讓他帶我去見小女最後一面,他卻不動聲色地說月仙已經入殮,停放在寺廟中!」

狄公起身,欲打斷劉飛坡的陳述,可一轉念,又決定聽他把話說完。

「我疑心頓起,」劉飛坡接着說道,「於是匆匆與近鄰王員外相商。他與我不謀而合,認為小女定遭蹊蹺之事而死於非命。我便對蔣某說要去衙門告狀。王員外同時找來萬一凡,請他做證。在下劉飛坡跪於大人面前,懇請大人明鏡高懸,嚴辦兇犯,以慰小女在天之靈!」說畢,劉飛坡連叩三首。

狄大人緩緩捋著長須,問道:「如此說來,是蔣秀才殺死了新娘,而後逃遁?」

「大人!」劉飛坡急忙答道,「在下心煩意亂,詞不達意,萬望見諒!蔣秀才乃一介書生,性情懦弱,他怎會是兇犯?我告的是他的父親。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覬覦月仙美色已久。在小女即將完婚,成為他兒媳的夜晚,他趁著酒興,染指小女。可憐月仙含羞自盡,蔣秀才懾於其父卑鄙之舉,絕望而逃。次日清晨,這個荒淫無道的舉人醒來后,發覺小女氣絕身亡,不禁大驚。他害怕醜事敗露,只得匆匆將屍體入殮。我告他強姦民女、逼死無辜!」

狄公讓書吏宣讀他所記的劉飛坡的訴狀。劉飛坡認定無誤后便在上面捺了手印。隨後狄公說道:「蔣文祥,快快從實招來。」

「在下一向拙於言辭,」蔣文祥口氣中帶着幾分迂腐,「如有不當之處,懇請大人海涵。在下一生與書為伴,平靜安寧,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因為措手不及,處置不當,實乃無奈。不過,在下對兒媳斷無非分之想,更不會加害她。請大人容我道出原委,絕不敢有半句戲言。」

舉人稍作停頓,思忖片刻后,便娓娓說道:「昨日清晨,我正在花園的涼亭中用膳,丫鬟牡丹前來稟報,說她去洞房送飯,敲了半天門卻無人應答。我說,新婚宴爾,不可打擾,讓她隔一個時辰再去。

「後來,我在花園中澆花時,牡丹又前來說房內無人應答。我開始有幾分緊張和不安,於是親自來到新人獨住的小院,用力敲門,並且連連喊叫我兒的名字,但仍毫無動靜。

「我斷定出了事,便急忙找來我的鄰居及好友茶商孔先,請他出個主意。他說必得撬開房門,我便讓管家取來利斧將門劈開。」

蔣文祥說到這裏,歇了口氣,再用低沉的嗓音繼續說道:「房門一開,只見月仙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渾身是血,我兒卻不知去向。我急忙上前,用被子蓋住月仙,然後按她的脈搏,已經沒有了心跳,手已冰涼。

「孔先立即請來名醫華公。他就住在附近。華公驗屍之後說月仙是遭蹂躪后溢血身亡的。至此,我料想我兒一定極度悲痛,以致精神迷亂,故而逃離。他一定是去了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想了卻此生。我本想馬上尋找我兒,以防他走此絕路,可是華公說天氣炎熱,還是料理後事要緊。我便差人洗凈屍體,蓋棺入殮。孔先說可暫且將棺木停放在寺廟中,待選定墓地后再行下葬。我當時請求在場人士暫勿泄漏此事,等找到我兒再說。不管是死是活,我必須找到我兒。因此,在孔先和管家的陪同下,我們出外尋覓。

「整整一日,我們在城郊各處尋訪,臨近黃昏,仍然沒有一點線索。當我們回府時,見門前有一漁翁,他說要見我們。他遞給我一條綢腰帶,說是他在湖中垂釣時,掛在他魚鈎上的。無須細察,一望便知這是我兒之物,上面綉有他的名字。此事非同小可,我便昏了過去。孔先和管家將我扶上床,我因身心交瘁,一覺便睡到了天明。

「待我醒來后,想起未曾告知親家,連忙趕往劉府,報告噩耗。誰料想,這個無情之人不但不與我分擔失去兒女的悲痛,反而將罪責一股腦兒地推到在下身上,還揚言要訴諸公堂。懇請大人明斷,還我這個可憐的父親的清白。想我一日之間痛失愛子和兒媳,我家的香火因此中斷,大人!請您為我申冤做主啊!」

說完,舉人在地上連連叩首。

狄公讓書吏宣讀他所記下的舉人的陳述,蔣文祥認定無誤並在紙上捺了手印。這時狄公說道:「證人前來聽審,先帶萬一凡上堂!」

狄公的目光猶如利刃般直視着萬一凡。他記得在花船宴席上,康氏兄弟發生口角爭執時就提到過此人。萬一凡年約四十,長得細皮嫩肉,頷上並無鬍鬚,唇上濃黑的短髭使他的臉顯得更加蒼白。

萬一凡說道,約兩年前,蔣文祥第二房太太病逝,而他的大房和三房太太早已亡故。蔣文祥孤身一人,因而曾提出想將萬一凡的女兒納為小妾。萬一凡憤然拒絕。之後,由於受此奚落,蔣文祥便惡意中傷,說他是個騙子、他的買賣見不得人,由此可見蔣文祥為人居心叵測。因此他覺得應該對劉飛坡進言,讓他知道,他女兒未來的婆家是怎樣的人家。

萬一凡還沒說完,蔣文祥就憤然叫道:「懇請大人切不可聽此人信口雌黃!我對萬一凡的確說過不中聽的話。今日在此公堂上,我仍然正言相告,此人是無賴,是騙子。我的第二房太太病逝之後,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讓我納他的女兒為妾,說他的娘子死了,自己無力管教女兒。很顯然,他是想藉此勒索錢財並封住我的嘴,使我不再對他的買賣說三道四。我看穿了他的卑劣伎倆,堅持拒絕這門親事!」

狄公握拳猛擊桌面,大聲斥責:「大膽!本縣身為地方官,豈容爾等戲弄!你們二人之中必有一人撒下彌天大謊。本縣將細查此案,你們休想瞞天過海!」

狄公重重捋著鬍鬚,氣憤難平。同時,他命王員外上堂。

王員外所言與劉飛坡大致相同。不過,對於劉飛坡認定蔣文祥所犯之事,王員外的陳述顯得吞吞吐吐。他說,他本想安撫過於激動的劉員外,所以對他的推測沒有深究,對於蔣府洞房血案的真相他也不敢妄言。

狄公接着又讓被告的兩個證人上堂。茶商孔先說蔣文祥所言千真萬確,並且說蔣文祥生活節儉,品格高尚。接着,名醫華郎中跪至案前,狄公令衙役班頭傳喚仵作到堂。

狄公聲色俱厲地對華郎中說道:「你身為郎中,懸壺濟世,自當曉事,猝死者的屍身必須待官府仵作驗明死因,並將詳情稟報衙門後方能入殮。而今你冒犯律條,應受處罰。現在,你必須當着仵作的面,如實稟告你所見屍身的情形以及你如何驗明死因!」

華郎中將月仙的癥狀一五一十說得清楚、明白。狄公略顯疑惑,看着仵作。

仵作對他道:「回稟大人,童貞之女死於此種情形雖然罕見,但醫典上確實有類似記載。猝然死亡雖時有發生,不過昏迷不醒較為多見。華郎中適才所說之情形,與歷代醫典上的記載相差無幾。」

狄公點點頭。他當眾對華郎中判以重罰,而後對眾人說道:「本府今日原打算提審杏花姑娘的命案,但是蔣府的洞房血案迫在眉睫,本府當立即着手調查。」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宣佈退堂。

狄公在迴廊上對馬榮說:「快叫衙役備轎,我欲前往蔣府。另外命四名衙役去寺廟,待命開棺驗屍。我訪過蔣文祥之後,立刻前去寺廟。」

說完,狄公來到後堂。

洪亮替狄公沏茶,喬泰則站立一旁等候狄公坐下。但狄公反剪雙手在屋內踱起步來,眉頭緊鎖。當洪亮將茶杯遞給狄公時,他方才站定。呷了幾口,說道:「我真不明白劉飛坡為何會提出如此荒謬絕倫的訴狀!誠然,草率入殮令人生疑,但稍有理智的人一定會要求開棺驗屍,劉飛坡卻以死罪相告!在昨夜花船宴席上,劉飛坡是個鎮定冷靜、自持自重的士紳。」

「剛才在大堂上,我覺得劉飛坡有點一反常態,大人!」洪亮說道,「我看他雙手顫抖,唾沫四濺!」

「劉飛坡狀告蔣文祥,簡直是可笑至極!」喬泰也高聲說道,「要是他覺得蔣文祥是個品格低下之人,當初為何要應允這門親事?而且他絕不是那種輕易就被妻子和女兒左右之人,解除婚約對他而言應是易如反掌呀!」

狄公聽着,默默點頭。

「這門親事的背後定有什麼隱情,」狄公說道,「我以為蔣文祥對這場變故的態度似乎相當平靜,雖然他也悲慟萬分。」

馬榮來到後堂,說轎已備好。狄公步入庭院,三人緊隨其後。

蔣府依山而築,氣派不凡,位於衙門的西邊。

管家打開厚重的大門,轎夫將狄公所乘的官轎抬進府內。

蔣舉人恭敬地將狄公扶下轎來,並請狄公和洪亮在客廳入座。馬榮、喬泰、班頭以及兩名衙役均在前面庭院守候。

狄公與蔣舉人在茶几旁相對而坐。狄公細細打量著蔣文祥,蔣文祥身材頎長,體態勻稱,目光敏銳而睿智,看上去約莫五十歲。這個年紀能賦閑在家,享受恩俸,可算得上壯年得志了。他默然地沏了杯茶給狄公,然後坐下,靜候狄公發話。洪亮一直站在狄公身後。

狄公看了看滿是書籍的書案,問蔣舉人專攻哪一類學問。蔣文祥言簡意賅地說,他一直鑽研古代名家名篇的批註。之後,對於狄公提出的某些細枝末節的問題,他均能應答自如,看來,其鑽研學問的功夫可謂到家。他對頗有爭議的篇章能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並能自如地引經據典。如果說,蔣文祥的品德尚存瑕疵的話,那麼,他的學問倒是無懈可擊。

狄公問道:「你正年富力強,為何離開縣學,主動讓賢,賦閑在家?不少人到了古稀之年,仍不肯放棄此杏壇榮耀之職呢!」

蔣文祥滿腹狐疑地看了看狄公,冷冷地答道:「我寧願在家潛心研讀。這三年來,我在家中開設私塾,專為出類拔萃的秀才講授古人詩文。」

狄公起身,說要去看看洞房。

蔣文祥點點頭,便帶領兩人穿過迴廊來到後院,在一扇雅緻的拱門前停住腳步。他緩緩說道:「穿過此門,便是我兒居住的院落。入殮后,我已下令嚴禁閑人到此。」

這是一座小花園,園中有一石桌,四周有兩叢翠竹,綠葉青蔥給人陣陣涼意,使人忘卻了逼人的暑熱。

走進狹窄的門廳,蔣文祥先推開左邊的門,那是一間書房。窗前僅有一張小書桌和一把陳舊的椅子,書案上堆放着書籍與文稿。蔣舉人低聲說道:「我兒極愛書房。雖然窗外的竹叢算不上是竹林,可是他給自己取了個『竹林逸士』的雅號。」

狄公進入書房,察看書案上的書籍。蔣舉人和洪亮站在門外。狄公轉身,漫不經心地對蔣舉人說道:「從書案上的書捲來看,貴公子愛好極為廣泛。可惜的是,連柳巷的姑娘都成了他的嗜好!」

蔣舉人憤憤不平地喊道:「究竟系何人對大人進此讒言,混淆視聽?我兒一向循規蹈矩,夜間從不外出,究竟是何人乾的荒唐事?」

「也許是我道聽途說,」狄公含糊其詞,「或許是我張冠李戴。既然公子如此勤奮攻讀,他一定寫得一手好字咯?」

蔣舉人指著書案上一沓紙,不無誇耀地說:「那是我兒所寫的《論語》箋注,近來他一直奮筆疾書。」

狄公翻了幾頁。他出了書房向門廳走去時,對蔣舉人說:「字寫得相當不錯。」蔣舉人帶他們到了對面的客廳。他對狄公剛才關於他兒子的傳言依然耿耿於懷,便面有慍色地說道:「大人沿此迴廊走去,便是我兒的洞房。大人請便,我在此等候。」

狄公點點頭。他和洪亮穿行於幽暗的迴廊。走到迴廊盡頭,他們見洞房門半掩著,狄公便推開房門,站在門檻邊環顧黑暗的房間。房間很小,只有一扇窗戶,日光透過窗欞上的窗戶紙,影影綽綽地射入房內。

洪亮興奮地對狄公耳語道:「原來蔣秀才就是杏花的相好!」

「可他投河自盡了!」狄公氣惱地答道,「我們找到了竹林逸士,但又失去了他。不過,蹊蹺的是蔣秀才的筆跡與情箋上的不盡相同。」他彎下身子繼續說道,「看,地上積有灰塵。舉人沒有騙我們,自從月仙的屍首抬出此屋后,未曾有人來過。」

狄公注視了一會兒靠後牆放置的那張寬大的卧床。席上還留有暗紅色的斑跡。床的右面是一張梳妝台,左面是疊放的衣箱。床邊有一張小小的茶几和兩隻矮凳。屋內悶熱,令人窒息。

狄公向窗口走去欲打開窗戶。窗戶用木閂閂著,滿是灰塵。狄公費力地推開窗戶,透過窗框上的鐵條向外看去,有一片菜園,園子的四周砌有磚牆,牆邊上有一小門,那是為廚子來園裏摘菜用的。

狄公不解地搖了搖頭,說道:「房門是反鎖的,洪亮,窗上又裝有鐵條,而且窗戶顯然已久未開啟,這蔣家公子如何得以逃出此屋?」

洪亮也面露狐疑,看了狄公一眼。「真怪!」洪亮說道。遲疑片刻后,接着說道,「也許此屋有一暗門,大人!」

狄公急忙起身。他拉開大床,仔細察看后牆和地面,而後又察看了所有的牆和地面,可是毫無結果。

狄公重新坐下,拍去膝上的灰土,說道:「洪亮,你去客廳,命蔣文祥列一張他自己以及他兒子的親朋好友的名單。我在此再做一些巡查。」

洪亮走後,狄公抱臂而坐。真是舊疑未解,又添新惑。杏花一案,還有點眉目,兇犯殺人的目的是為了阻止被害人向官府告密。已有四個疑犯在案,經過查訪,了解他們與杏花的關係后,應即可知曉誰是真兇,真相也可大白。而且目前明察暗訪的進展也頗順利。唯獨這樁奇案,實在棘手。案子涉及的兩人均告死亡,已死無對證。蔣文祥性情古怪,但看來絕非那種尋花問柳之人。當然,表面現象常能迷惑人。另外,萬一凡也不至於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公堂上對自己女兒的事編造謊言。蔣文祥說他兒子從未去過柳巷,大概也是實情,因為他深知這種事輕易便能查清。會不會蔣文祥本人與杏花有瓜葛,而在情箋中用了兒子的別號呢?蔣文祥雖然年紀不輕,生性執拗,但他仍不懂如何對女人投其所好。無論如何,必須看看蔣文祥的手書與情箋上的字跡是否相同。洪亮令蔣文祥寫的名單即可解開謎底。不過,蔣文祥絕不會是殺害杏花的兇犯,因為他當時不在船上!那麼,也許杏花的私情與兇案根本沒有干係。

狄公在座椅上輾轉不定。突然,他不安地感覺到似乎有人在暗中注視着他。他轉身朝窗戶望去。

一張蒼白憔悴的面孔上,一對圓睜的雙目正盯着他。

狄公一躍而起,疾步向窗邊走去,但被矮凳絆了一個踉蹌。等他趕到窗邊時,只見園門已經關上了。

他匆匆來到前庭,令馬榮和喬泰到街上搜尋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那人的頭髮剃得光光的,像個出家的和尚。他又讓衙役班頭將蔣府中所有的人帶到客廳,然後巡查蔣府上下,看是否有人藏匿。吩咐完畢,狄公踱步向客廳走去,雙眉緊鎖。

洪亮與蔣舉人急步來到,不知出了什麼事。狄公沒有回答他們的問話,他對蔣舉人說道:「你為何沒有告訴我洞房內有一暗門?」

蔣舉人茫然地看着狄公,頗為驚異。

「暗門?」他問道,「我一個賦閑在家的文人,一直平安無事,何需這種機關?我本人親自督管府中一切,我向大人擔保,蔣府內絕沒有暗門!」

「那好,」狄公淡淡地說道,「那你說說,你兒子是如何逃離洞房的。屋內只有一扇窗,且是閂著的,門又反鎖著。」

蔣舉人用手拍拍前額,頗為不悅地說道:「我居然沒有想到這一層!」

「我給你時間,細細想想這道啞謎。」狄公說道,「你在府上等候吩咐,不許擅離。我馬上去寺廟,開棺驗屍。為求公正審案,此舉實屬必要,你也不必再叫屈喊冤!」

蔣舉人儘管不快,但仍不動聲色。他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廳。

衙役班頭帶着十幾個人進了客廳。「大人,人已全部帶到!」洪亮對狄公說道。

狄公打量着他們。他們之中無人與他見到的窗外漢子的面目有相似之處。他又問了丫鬟牡丹給新人送早膳之事,她的回答與蔣舉人所言一致。

狄公讓大家離廳后,馬榮和喬泰趕到,馬榮大汗淋漓,對狄公道:「大人,我們二人搜尋了附近街巷,但毫無結果,只發現一賣涼茶的小販在手推車旁打盹兒。正午時分,天氣炎熱,街上空無一人。在園門邊放着兩捆柴火,可能是砍柴人留在那兒的,但沒見到人。」

狄公簡略地告訴他們,有個模樣古怪的男子在窗外偷偷看他。接着,狄公差遣班頭去劉飛坡和王員外府上,讓他二人去寺廟,馬榮則隨他一同前往。他轉而對喬泰說道:「你與兩名衙役等在此地,不要讓蔣舉人離開半步!另外,務必注意適才那偷窺我的人!」

狄公不快地甩袖走向官轎。他與洪亮登轎,向寺廟進發。

當狄公、洪亮踏上寺廟前寬闊的石階時,他們看到四周雜草叢生,寺廟山門的高大樑柱上已是紅漆斑駁。狄公記得聽人說起過,這裏的和尚在幾年前已紛紛離去,寺廟裏只剩下一個年老的看廟人。

狄公與洪亮穿過迴廊到了寺廟側堂,馬榮已在此等候,還有仵作和幾名衙役。馬榮讓辦喪事的人以及他的兩名幫手見過狄公。側堂的右邊是供壇,上面已無供品。壇前便是一口木棺,停放在木頭支架上。衙役在側堂的左邊安放了一張碩大案桌,暫且將寺廟側堂充作衙門大堂,案桌的兩邊則放着供書吏書寫用的矮桌。狄公沒有在案桌后坐下。他傳喚三個辦喪事的人前來。他們在狄公面前跪下。狄公對辦喪事的人發問道:「你在清洗屍體時,洞房的窗戶是開着的還是關着的?」

那人張口結舌,看了看他的兩名幫手。其中年紀較輕的一個立刻答道:「窗是關着的,大人!當時天氣很熱,我想打開,可是窗閂很緊,怎麼也打不開。」

狄公點點頭,接着又問道:「你在清洗屍體時,可曾記得她身上有沒有傷痕,比如刀口、皮肉青紫或血肉模糊?」

辦喪事的人搖了搖頭,說道:「大人,她流血之多令我十分吃驚,因此我在清洗時,格外仔細,但的確沒有傷口,連擦傷都沒有!另外,我覺得像她這樣人家的小姐,很少有長得那麼健壯的。」

「你將屍體清洗完畢,穿好壽衣后,是否馬上入了棺?」狄公問道。

「是的,大人!當時小姐的夫家還沒決定何時何地將她安葬,所以孔員外讓我們先買來一口棺木。棺木很薄,上棺釘挺容易的。」

此時,仵作已在棺木前面的地上鋪好了厚厚的蘆席,旁邊放上了一盆熱水。

劉飛坡和王員外進入側堂,一併見過狄公。狄公在案桌后的太師椅上坐定后,用指節在案桌上敲擊三下,說道:「本縣權且將寺廟當公堂,在此調查蔣劉氏暴死洞房一案。為解疑團,本縣決定開棺驗屍。此舉並非掘墓開棺,僅為審理案情所需之步驟,故本縣未曾徵得死者父母的首肯。然而,我此番特請死者的父親劉飛坡以及王員外到場。舉人蔣文祥未能前來,因為已被軟禁。」

狄公示意衙役點上兩炷香,一炷放在狄公案頭,另一炷放在棺木旁邊。頓時,白煙裊裊,滿屋熏香。狄公遂令辦喪事的人開棺。

只見辦喪事的人將利斧插入棺蓋與棺木之間的縫隙,兩名幫手撬松棺釘。

當兩人掀開棺蓋時,辦喪事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兩名幫手也大驚失色,一鬆手,棺蓋跌落在地。

仵作急忙上前,向棺木望去。

「作怪!作怪!」他面如土色,大聲叫道。

狄公起座,走到仵作身旁,一看之下,不禁向後倒退一步。

棺內躺着一具男屍,全身穿戴整齊,頭部血肉模糊。

大夥兒沉默不語,圍立在棺木旁,盯着這具面目可憎的男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男屍的前額被利器劈開,血已凝結成塊,整個面部慘不忍睹。

「小女呢?」劉飛坡突然大叫起來,「還我女兒來!」王員外用雙手扶住悲痛欲絕的劉飛坡的雙肩,將他帶到稍遠處。劉飛坡仍慟哭不已。

狄公急忙轉身返回案桌前坐下,用手重重拍打案桌,厲聲喝道:「大家回到原地!馬榮快去搜索寺廟!你們三人速將屍體抬出棺外!」后一句話是對辦喪事的人以及他的兩個幫手說的。

那三個人將僵直的屍體抬出棺木,放在蘆席上。仵作跪在地上,仔細拭去屍體衣服上的血漬。上衣和褲衩均為粗布織成,綴滿了補丁。他將衣物小心翼翼地疊好,堆放整齊,然後抬頭看着狄公。

狄公拿起硃砂筆在屍格的抬頭處寫下「無名男屍」字樣,遞給了書吏。

仵作將汗巾在銅盆中浸濕,拭去死者頭上的污血后,可怖的開裂傷口便顯現無遺。之後,他又擦拭死者全身,仔細檢查。仵作起身對狄公稟道:「男屍一具,發育健全,年約五十。雙手粗糙,指甲開裂,右手拇指有明顯硬繭。鬚髮灰白稀疏。死因:前額中間有一傷痕,寬一寸,深二寸,為雙刃利劍或利斧所致。」

書吏將仵作所言記下,寫在屍格上。仵作在上面捺過手印,遞給了狄公。狄公命他搜索死者衣物,結果仵作在衣袖內找到一把木尺和一團皺紙。他將物件置於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木尺,並將紙團展開。他眉毛一揚,便將紙片放進自己衣袖內,然後說道:「大家依次前來辨認死者。劉員外與王員外,請吧!」

劉飛坡好奇地看了看死者面目全非的頭部,搖搖頭,走了過去。他已嚇得面如死灰。王員外也想匆匆走個過場,但突然驚訝地叫了出來。他強忍住噁心,蹲下身來細看屍體,不禁喊道:「我認得此人!他叫毛源,是木匠!數天前,他曾到我府中修過桌椅!」

「他家住何處?」狄公急忙問道。

「大人,我不知道。」王員外答道,「我得去問我管家,是他去叫的木匠。」

狄公慢慢捋著長須,沒有再問。猛然間,他對着辦喪事的人厲聲問道:「你操此營生,理應熟知此道,如今棺木被偷換,為何不及早稟報本縣?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辦喪事的人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答道:「我……我敢對天發誓!大人!這口棺木確實是女屍入殮的棺木。十餘天前我親自購得,棺木上燙有印記,大人!不過,此棺木很容易撬開,因為當初權且只當存放屍體之用,棺釘並未釘死,而且——」

狄公揮揮手,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這具男屍,」狄公當着眾人大聲說道,「必須重裹屍衣入殮。至於何時下葬,本縣將立刻與死者的親朋磋商。本縣現派兩名衙役在此堂內看守,以防不測。班頭聽着,速將寺廟看守人帶上來!這等無用之輩豈不形同虛設?他早該來此聽審!」

「大人,看守人年邁體弱,」班頭回答道,「而且又聾又啞,全仗那些善男信女施捨一飯半粥才得以度日。他住在寺廟山門旁邊的一間小屋裏。」

「居然又聾又啞!」縣令大人怒沖沖地低聲說道。旋即,他又對劉飛坡說道:「本縣馬上緝查你女兒的下落。」

此時,馬榮來到堂內。「大人,」他對狄公說道,「我已搜遍寺廟各個角落,包括後面的園子,均無屍體藏匿和掩埋的跡象。」

「你速與王員外一同前去,」狄公吩咐道,「尋找木匠的住處,並查清木匠近來的行蹤。如有男性親朋,將他們帶到衙門,我欲逐一審訊。」

說完,狄公拍案退堂。

狄公離開側堂前,又細細察看了棺木,棺內並無血跡殘留。他又看了周圍的地面,除了滿是塵土的地面上留有雜亂的腳印外,也無污漬、血斑塗擦的痕迹。顯然,木匠是在別處被殺,待血污凝結后,兇手才將屍體移至寺廟,放入棺內。

狄公與洪亮離眾人而去。一路上,狄公沉默無語。當他進入縣衙後堂,洪亮替他換上便服后,他心頭的陰霾才為之一掃。他在案前坐定,笑着對洪亮說道:「看來,我們要解的謎團一個接着一個呀!對了!我將蔣舉人軟禁府內,真是萬幸。你看,木匠袖內的紙片!」

他把紙片推向洪亮,洪亮驚訝地叫道:「大人,紙上寫的是蔣舉人的名字和住址呀!」

「對,」狄公不無得意地說道,「舉人博學多才,可他沒有料到這手!洪亮,把他寫的單子給我看。」

洪亮從袖內取出摺疊的紙片,遞給狄公,然後頗感失望地說道:「據我看來,大人,舉人的手跡與情箋上的也不盡相同。」

「你說得不錯,」狄公說道,「毫無相似之處。」他將紙片扔在案頭,繼續說道:「洪亮,用過午膳后,你去衙門文案館查找劉飛坡、韓永涵、王員外和蘇員外等人所寫的手跡,並讓他們各人寫張呈子交到衙門。」說着,狄公從案桌的抽屜內取出兩張帖子遞給洪亮,「將此帖送給韓永涵和梁大人,告訴他們我將於午後到府上拜訪。」

狄公起身,洪亮問道:「大人!那新娘的屍身究竟到哪裏去了?」

「洪亮,」縣令大人答道,「蛛絲馬跡尚未顯露,要想破解謎團為時尚早。好了,暫且把這宗案子放在一邊。我在房內用膳,並要探望妻兒,不知他們近來如何。前幾日,三夫人對我言及,我的兩個小兒已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可是他們也極為頑劣!」

狄公用完午膳,返回後堂時,見洪亮與馬榮正站在案桌邊,埋頭看着幾頁手跡。洪亮抬頭對狄公說道:「大人,這是四個疑犯的手跡,可是均與杏花情箋上的字跡不同。」

狄公坐下,仔細比較著不同的字體,過了片刻,他說道:「的確,沒有相似之處!只有劉飛坡的運筆有點竹林逸士的韻味。我猜想,劉飛坡在給杏花寫這些情箋時,會不會變換了自己的手跡?毛筆可是相當精巧的書寫之物,有時很難覺察一個人的筆跡。」

洪亮一聽,也接過話頭說道:「劉飛坡從他女兒那裏,就可知道蔣秀才的別號,並且用這個別號作為情箋的署名,因為苦於想不出更好的落款。」

「對,」狄公思索著說道,「我必須了解劉飛坡的詳情。我拜訪韓永涵和梁大人也正是出於這個緣故。他們定能告知我有關劉飛坡的諸多內情。馬榮,木匠那裏有何情況稟告?」

馬榮無奈地搖搖頭,說道:「大人,所得情況甚微。毛源住在靠近湖邊的一間小茅屋裏,只有一個老伴。那老嫗醜陋無比,天下少有!她對木匠也不甚體貼,因此,木匠外出掙錢幹活兒,一走數天不歸家。也難怪,攤上這麼個女人真夠嗆的!三天前,他早晨離家時,說他要上蔣府修繕幾件傢具,以便蔣府婚宴之用,並且說他晚上就在蔣府下人的住處擠一擠,不回家了,因為活兒不少,要干幾天才能完事。誰知一去就沒有再回來!」馬榮蹙著眉頭又接着說,「我對那老嫗說起木匠之死,她卻說她早就料到這老頭兒不得好死,因為他常與他的堂弟毛祿上酒肆、下賭場。說完她就向我討要恤銀!」

「這婦人真可惡!」狄公憤憤不平地說道。

馬榮說道:「我對她說,只有等真兇緝拿歸案,她才能領取恤銀,沒想到她就罵起人來,還說我侵吞了她的銀兩,我只得趕緊離開這個醜八怪,向周圍鄰居探聽消息。左右街坊都說毛源人好,幹活賣力,偶爾也喝點酒,從不說三道四。屋裏的女人無德又無貌,還能不讓他借酒澆愁嗎?不過,他們又說他的堂弟毛祿可是個壞種。他也以木匠為生,居無定所,四處遊盪,在有錢人家裏干點零活兒,可手腳不幹凈,有幾個錢都花在喝酒賭錢上了。近來,有人在街上見到過他,聽說他因為喝醉了酒,撒潑用刀砍傷了另外一個木匠而被逐出了木匠同業會。毛源再無別的親朋好友。」

狄公慢慢呷著茶,撫摩了一下鬍鬚,說道:「馬榮,你幹得不錯!至少我們已經得知毛源袖內那張紙的來龍去脈了。眼下,你與喬泰到蔣府走一趟,弄清楚毛源到蔣府幹了些什麼活兒、什麼人照看他、他於何時離開蔣府。另外,注意一下蔣府的左鄰右舍,看看能否找到在窗口偷看我的那個怪人。」狄公站起身來,接着對洪亮說道:「洪亮,我走了以後,你到劉飛坡府邸周圍街巷的茶館酒肆,看看能否探得一點關於劉飛坡和他家人的閑言碎語。他是蔣府命案的原告,又是杏花兇案的疑犯。」

狄公將茶一飲而盡,穿過庭院,來到門房。他的官轎已經備好。

街上仍然暑熱逼人。幸好,韓府離衙門不遠。

韓永涵站在大門內迎候狄公。兩人拱手作揖后,韓永涵領着狄公走進光線幽暗的客廳。廳內放着裝滿冰塊的兩個大圓銅盆,藉以驅暑降溫。韓永涵請狄公在茶几旁寬大的椅子上坐下。趁韓永涵忙着對卑躬的管家吩咐上茶及點心時,狄公打量著四周。據狄公估量,這房屋至少已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大柱和房梁因年久而變成了黝黑色,掛在牆上的畫軸已經陳舊泛黃,顯出一種至尊至貴的氣派。廳內一片靜謐。

古色古香、薄如蛋殼的細瓷杯內盛着醇香的清茶。韓永涵清了清嗓子,拘謹而嚴肅地說道:「昨晚失禮得很,萬望大人海涵。」

「事出唐突,」狄公笑着說道,「不必介意。不知韓兄有幾位公子?」

「我只有一位千金。」韓永涵冷冷地答道。

兩人尷尬地止住了交談。看來開場不利,話不投機。狄公尋思,照韓永涵這樣的身份地位,家中必定妻妾成群,何愁沒有幾位公子?他這樣發問應該在情理之中呀!於是狄公鎮定自若地繼續說道:「實言相告,花船兇案和劉飛坡女兒的不測令我困惑不解,還望韓兄你能為我對兩樁命案中的人與事指點迷津。」

韓永涵欠身答道:「韓某隨時聽從大人的吩咐。劉飛坡與蔣文祥均為我友,他們的爭執令我大為吃驚。他們在本城聲名遠揚,我深信大人定能對此事做出妥善處置,這樣——」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安撫和恭維為時尚早。我必須先斷定新娘是否死於非命,若是死於非命,對兇犯我必嚴懲不貸。我們不妨先說說杏花之死吧。」

韓永涵揚起兩手不悅地大聲說道:「大人!這兩樁命案可謂風馬牛不相及!杏花雖然色藝雙全,可畢竟是一個舞姬。這些姑娘常常與人有染,聲名狼藉,因此她們遭人殺害,也不足為奇!」說到這裏,韓永涵湊近狄公,神色詭秘地繼續說道,「大人,我敢說,衙門對杏花的案子草草過場,馬虎了事,呃……也沒有人會說一個不字。再說,縣衙對一個輕薄女子的死也無須多加過問。而月仙的命案則非同小可!那可事關本縣聲名,大人!如若大人能敦促兩家和解棄訟,我等會感激不盡。大人可否——」

「看來,我們對判案各執一詞,」狄大人冷冷地打斷了韓永涵的話,「交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共識。好吧,眼下我只想問問你,你與杏花姑娘私交可深?」

韓永涵的臉唰地紅了。他強壓怒火,聲音顫抖,問道:「大人一定要我回答?」

「當然,」狄公好言說道,「不然,我何須問你呢?」

「那我拒不回話!」韓永涵終於暴跳起來。

「你可以不回我的話,」狄公不動聲色地說道,「此刻是在貴府的客廳。明日公堂之上,我若再問話,你就必須回答,否則本縣以藐視公堂治罪,罰你五十大板。我現在問你,完全是為了挽回你的臉面。」

韓永涵看着狄公,眼中余怒未息。他剋制自己,果斷地答道:「杏花長得標緻,又舞藝超群,與她交談令人感到賞心悅目,因而我常常在款待賓客時,讓她助興作陪。除此之外,她與我毫不相干。她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妨?」

「你適才說你有一位千金,是嗎?」狄公冷不防地問道。

韓永涵以為狄公想轉換話題。於是,他令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的管家上些乾果、甜食。接着他和藹地說道:「是的,大人,她名喚柳絮。雖說,我不該自誇,可柳絮的確出眾。她能寫善畫,她還能——」他還沒把話說完,突然感到自己離題太遠,「區區家事何勞大人煩神分心。」

「我想再問問,」狄公說道,「不知你對王員外和蘇員外的為人有何見教?」

「多年以前,」韓永涵言辭拘謹地答道,「王員外和蘇員外就被同行們推為行業首席,替大家出力,因為他們德高望重,我也有同感。」

狄公又問道:「說起蔣劉氏一案,我想問問韓員外,蔣舉人為何早早賦閑在家?」

韓永涵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動着身子。

「那樁舊事難道又要重提?」他不安地問道,「那個呈訴狀的女弟子純屬神志不清,這是確鑿無疑的。值得稱道的是蔣舉人仍然堅持提出辭呈,因為他覺得縣學教授不應成為大家的談資,儘管他是清白的。」

「倒有這麼回事,待我回衙門查對一下卷宗。」狄公說道。

「大人,卷宗內對此事並無記載,」韓永涵急忙說道,「幸好,當時此案並未提交衙門。我等幾位漢源名士私下審問了當事人並隨同縣學主事一起了結了此事。大人,我等以為這樣做省去了官府的麻煩。」

「原來如此!」狄公淡淡地說道,隨即起座,謝過韓永涵的盛情。韓永涵將狄公送至官轎。狄公思忖著,此次拜訪不甚了了,看來此人不可深交!

狄公登上官轎,轎夫說梁大人的宅邸就在附近。狄公心中默念,但願此次拜訪梁府能對斷案有所裨益。在韓府,他居然一無所獲。以尚書省右僕射致仕的梁大人與狄公一樣,也非漢源人士,或許他對漢源當地百姓中的隱情不會像韓永涵那樣諱莫如深,緘口不語。

梁府的大門氣勢恢宏,門旁的高柱上雕刻着精美無比的飛禽走獸和五彩祥雲,前庭則古樹參天,濃蔭遮日。一個面龐狹長、神色憂鬱的年輕書生前來迎候貴客。他自稱是梁大人的遠房侄兒,名為梁奮,幫着梁大人處理府上的事務。他說梁大人因故不能親自前來迎候,望狄縣令見諒。狄公打斷了他的客套,說道:「我深知梁大人身體欠安。若非公務緊急,在下豈敢驚擾。」

那後生向狄公作揖施禮,然後領着狄公走過寬敞、幽暗的迴廊。梁府內未見有其他僕役。

當他們來到花園時,梁奮突然停住了腳步,緊張不安地搓著雙手,說道:「大人,恕我冒昧,我想懇請大人,在拜訪梁大人之後,可否容我與大人小談片刻?我處境維艱,真不知道該……」

後生的話說了一半。狄公細細打量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後生如釋重負,領着狄公穿過花園來到門廳。他打開門,說道:「請大人稍候,梁大人馬上就到!」說完便告退,並將門帶上了。

狄公不由得眨著雙眼,因為屋內光線昏暗。起初,他只能看到屋內后牆上有一個白色的方框,慢慢才認出那是扇糊著灰白色紙的大窗戶。

狄公小心翼翼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生怕撞著屋內的桌椅板凳。當他的兩眼稍稍適應昏暗的光線后,才發覺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室內陳設極為簡單,后牆窗前有一張高高的書案,後面放着一把太師椅;兩邊靠牆放着滿是書籍的書架,架下各有兩張高背椅。空蕩蕩的屋子給人一種詭秘、凄涼的感覺,似乎無人住在這裏。

書案旁的紅木架上的花瓷缸里養著幾尾金魚,狄公走了過去。

「請坐!」突然一個尖厲的聲音響起。

狄公驚訝地向後退了幾步。

窗外傳來了喧鬧的笑聲。狄公不解地朝窗外望去,不禁啞然失笑。原來,窗邊掛着一隻銀絲鳥籠,籠內的八哥正拍打着翅膀上下雀躍歡跳。

狄公走了過去,輕輕拍打鳥籠,佯作斥責地說道:「你這頑劣的傢伙把我嚇了一跳!」

「頑劣的傢伙!」八哥尖叫起來。它昂着羽毛滑潤的頭,用一隻眼狡黠地看着狄公。

「請坐!」它又尖叫了一聲。

「謝謝,謝謝!」狄公說道,「不過我得先去看看金魚,行不?」

狄公俯下身子,只見瓷缸中六尾墨色金魚搖曳著尾巴游出水面,鼓著大眼睛正視着他。

「我今日無魚食喂你們,只有請你們原諒了!」狄公說道。魚缸中央有一尊小小的花仙雕像,立於一塊形似石頭的基座上,稍稍高出水面。小花仙是用極細的彩瓷燒成的,只見其雙頰緋紅,面帶微笑,頭戴寬邊草帽,栩栩如生。狄公伸出手想要觸摸這尊小花仙,水中金魚卻四處跳躍,水花飛濺。狄公明白這些價格不菲且備受珍愛的小金魚受到了驚擾,他擔心他們劇烈的遊動會損壞其纖細的長尾,因而不再流連,便向書架邊走去。

這時,門開了。梁奮攙扶著一個年邁腰彎的老者進入房內。狄公向他施禮,並且謙恭地站在一旁。梁奮扶著老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太師椅。老人的左手由梁奮攙扶著,右手拄著一根紅漆手杖,身穿一襲棕色錦緞長袍,頭頂鑲有金線的烏紗帽。他額前戴着一副月牙形的眼罩,因而狄公看不見他的雙眼。他上唇那灰白、濃密的短髭和那飄至胸前的美髯,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當年邁的梁大人緩緩地在案桌后的太師椅上落座時,銀絲籠中的八哥拍打起翅膀,突然尖聲叫了起來:「五千兩白銀!」老人的頭動了動,書生連忙用汗巾罩住了鳥籠。

梁大人雙肘擱在桌上,碩大的腦袋向前伸著,肩部錦袍微微上翹,就像一對翅膀。他那彎腰駝背的身影在背後窗戶透出的光線的映照下,瞧上去活像一隻掠食的巨鳥棲息在枝頭。可是他的聲音微弱,言語不清,喃喃說道:「賢侄請坐!我猜你是我當年同仁、已故翰林狄大人之子吧?」

「正是在下,大人!」狄公恭敬地答道。狄公斜著身子坐在靠牆的椅子上,而梁奮則站在梁大人的身旁。

「我已九十一歲了!」梁大人繼續說道,「眼力不濟,關節疼痛……到了這把年紀也不敢奢望什麼了!」說着,頭又垂在胸前。

「在下狄仁傑,」狄公說道,「請大人您原諒我冒昧前來打擾,我當盡量從簡稟陳。眼下有兩宗棘手的案子纏身。大人一定知道漢源百姓甚難接近,他們——」

狄公見梁奮用力地向他搖頭,並過來對他耳語道:「大人已經入睡!近來他常常如此,一睡就是幾個時辰。不如到我的書房坐坐,我去告訴僕役來照看梁大人。」

狄公憐憫地看了看老者,見他頭枕着手臂,俯身案桌沉沉睡去,呼吸急促。狄公隨梁奮來到梁府後院的小書房,門開着,門前是一個小而精緻的花園,園子的四周圍着高牆。

梁奮請狄公在書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書桌上堆著賬本和書卷。「我現在去喚服侍大人的一對老夫妻來,將大人送回卧房。」梁奮匆匆說道。

狄公一人在書房,捋著鬍鬚,不禁感嘆今天出師不利,運氣欠佳。

梁奮回到書房,忙着給狄公倒了一杯滾燙的茶,然後坐在茶几旁,怏怏不樂地說道:「狄大人來得真不巧,剛好碰上樑大人小睡,實在抱歉!不知您有何吩咐,我當盡心效力。」

「不必客氣,」狄公答道,「不知梁大人他何時得此病症?」

「大約半年以前。」梁奮嘆了口氣說道,「梁大人在京城的長子差我到此,以幫他父親打點府上事務,而今算來已八個月了。於我而言,這確是天賜的美差。實不相瞞,在下家道中落,貧窮潦倒。但在宗親梁大人府中,我無凍餒之虞,還有閑暇準備再次應科舉之試。頭兩個月里,諸事均算順暢。梁大人讓我每日早晨去他書房待上一個多時辰,他口授書信,我代為抄錄,遇上他心情愉快時,還會對我講述他在京城為官時的趣聞逸事。他視力不濟,因此屋內的傢具極少,怕碰著了傷人。他關節疼痛也時有發作,可是神志清醒,親自掌管多處田地產業,而且經營有方。

「然而,大約半年前,可能是夜間睡覺時突然中風之故,他變得言語困難,頭暈目眩,六七天才喚我一次,常常說話之間就昏睡過去,有時一連幾日待在卧房,只喝點茶水、吃點松子,還煎服一種他自備的草藥。那對照料他的老夫妻說,他想求得長生不老!」

狄公搖頭嘆息,說道:「高壽未必就是福呀!」

「大人,簡直是禍!」年輕書生說道,「因此,我覺得必須求教大人!梁大人儘管染恙在身,可他非親自過問賬務不可。他寫信不讓我過目,與萬一凡談買賣上的事也不許我參與。萬一凡是他生意上的中間人,是劉飛坡引見的。可是我必須記賬、結賬。近來,我注意到尚書大人的買賣做得過於離奇,他以不可思議的低廉價格出賣他大片的耕地。大人,這可是賠本的買賣呀!梁家指望我能盡責,可我無能為力呀!梁大人毫無此意,我如何能出言勸他呢?」

狄公同情地點點頭,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過了一會兒,他說道:「對你而言,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可是,你務必要告訴梁大人的長子這裏的情況。何不請他來這裏住上一段時日,他便能親眼見到他父親已是老朽之人?」

梁奮似乎對狄公所言無所表示。狄公對梁奮深表同情。他完全能明白,一位聲名顯赫貴人的窮親戚,想要對家族告知這類不利於一族之長的事,是多麼尷尬和為難。他對梁奮說道:「要是你告訴我幾個實際例子,說明梁大人在買賣上不善經營,我很樂意為你寫個便箋,以縣令的身份證實梁大人已年邁多病,無力妥善處理家族事務。」

書生臉上愁容頓時煙消雲散。他感激萬分地對狄公說道:「大人,那敢情好,我為了熟悉賬務,已經對梁大人最近幾宗買賣結算了一下,並已記在賬冊上。這是總賬,梁大人在空白處親自寫了批語。因為眼睛不好,字寫得很小,但意思是清楚的。大人,你看,梁大人對那片耕地的開價太低。買主付的倒是現錢,不是金錠就是紋銀,不過……」

狄公全神貫注地審視着梁奮遞給他的賬簿。但是他並沒有注意賬目,而是在細看上面的筆跡。這字跡與竹林逸士寫給杏花情箋上的手筆簡直完全一樣。

狄公抬頭,說道:「我把賬簿帶回衙門細閱。」他卷好賬簿放進袖內,繼續問道,「蔣虎彪投河自盡,你一定深感震驚吧?」

「我?」梁奮愕然,「我聽大家談過此事,可從未與他謀面。大人,在漢源,我幾乎沒有朋友,也很少出門,只到過孔廟的藏書樓中去查找書卷。我空下來只是埋頭讀書。」

「可是你有閑暇去逛柳巷,是嗎?」狄公冷冷地問道。

「簡直是無稽之談!」梁奮氣憤難平,大聲說道,「大人,我夜間從不出門!那對老夫妻可以替我做證。我對那些水性楊花的女人毫無興趣。再說……再說我到哪兒去弄銀子,供我消遣作樂?」

狄公沒有作答。他起身走向園門,問道:「梁大人以前身體尚健朗時是否常去園中散步?」

梁奮迅速看了狄公一眼,答道:「不,大人,這是後園。這扇小門通往屋后的小徑,府上的花園在屋子的另一頭。狄大人,您千萬別相信那些閑言碎語,我真不知是誰——」

「別在意。」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回去先看看賬本,有事再來打擾你。」書生頻頻道謝,然後引狄公到前庭,並扶他上了轎。

狄公回到衙門,洪亮和喬泰正在後堂等他。洪亮神情興奮地說道:「大人,喬泰有新的案情稟報!」

「哦!太好了!」狄公在案桌后坐下,「快快說來,喬泰!」

「其實也沒有什麼,」喬泰不好意思地說道,「大人交給我的差事,無多大進展!我去了洞房,搜尋了一遍,仍然沒有查得暗中偷看大人的怪人蹤跡。而後馬榮從寺廟回來與我一起緝查,也毫無結果。至於木匠毛源,也無重要發現。蔣府的管家說,他是在婚典前兩日找來木匠的。第一日,毛源為吹打樂手搭了個台,晚間,他就睡在門房。第二日,他修了幾件傢具,又補了漏雨的洞房的屋頂。那晚,他依然與看門人睡在門房。第三日早晨,他又整修了宴席用的飯桌,後來在廚房幫忙。婚宴開始之後,他就與下人們一起飲酒,喝得酩酊大醉,倒頭就睡。不料想,早晨醒來,就鬧出了洞房兇案。毛源心生好奇,想看個究竟,所以沒有離開蔣府,一直到蔣舉人尋找兒子無功而返。後來管家就見毛源在大門口與發現蔣少爺腰帶的漁夫說話,不久他就帶着他的木匠家什走了。毛源在蔣府時,沒有跟蔣舉人說過話,一直是管家吩咐他幹活兒和付錢給他的。」

喬泰摸了摸短須后,接着說道:「今日午後,我趁舉人小睡時,翻看了一下他的藏書。有一卷關於箭術的古書,此書中鐫有插圖,我甚感興趣。翻看之後剛要放回原處,忽然發現此書的後面橫放着一卷舊書,原來是一卷棋譜。我順手一翻,它的最後一頁就是杏花袖內所放的那一張棋譜。」

「好極了!」狄公不禁高聲說道,「這本書你拿來了嗎?」

「沒有,大人,我怕舉人發現會起疑心。我讓馬榮兄弟留在府內,便去了孔廟對面的書攤。我對攤主說了書名,他說店內尚有一本,而且一下就翻到了最後一頁。攤主說此書是在七十年前由韓永涵的曾祖父出錢刻印的。這位老先生人稱韓隱士,性情古怪,卻是下棋的高手。他的這本棋譜廣為傳閱,數十年來,愛好圍棋的人對最後一頁的棋局更欲爭相破解,可是無人成功,而且書中對此棋局也沒有說明。因此,大家認為出書的人可能誤將此頁裝在書的最後。因為書尚在刻印時,韓隱士便溘然長逝了,所以沒來得及校讎此書。大人,我買下了此書,請您過目。」喬泰將一本書角卷折、紙頁泛黃的古書遞給了狄公。

「真是一段饒有趣味的傳奇!」狄公一面說道,一面急切地打開書卷,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書的序來。

「韓永涵的先祖是位出色的文人,」狄公說道,「這序寫得不同凡響。」他將書翻到最後一頁,又從抽屜內取出杏花袖內的那張棋譜,比較之後,便說,「杏花正是從同一版本的棋譜上撕下的。但是,究竟為何呢?一張七十年前刻印的棋譜,與今日漢源城內正在醞釀的陰謀會有怎樣的聯繫呢?真是不可思議!」狄公搖搖頭,將書和棋譜放回抽屜內。他回過頭來,又問洪亮:「洪亮,有劉飛坡的詳情嗎?」

「所得情況與案情並無直接關係。」洪亮答道,「當然,劉飛坡之女猝死,屍首又不翼而飛,左右街坊對此議論紛紛。百姓說劉飛坡一定預感到其女的婚姻前景不妙,故而設法了結此事。我在劉府旁邊的酒肆,與劉府的轎夫一起飲酒閑談。轎夫對我說,雖然劉老爺為人刻板,治家甚嚴,可劉府上下對他倒頗有好感,因為老爺常年經商在外,下人們過得還算自在。不過倒有一件事甚為奇怪,轎夫說老爺會玩弄隱遁術!」

「隱遁術?」狄公聞所未聞,大為吃驚地問道,「轎夫所說何意?」

「是這樣的,」洪亮說道,「有幾次,劉飛坡去了書房,可是當管家去書房找他時,書房內卻空無一人。他在府內找了個遍,也不見人影,而家中的人均說老爺並未外出。可是到了用膳時,管家會突然在迴廊里或花園內碰見老爺。管家第一次遇到此事時,曾經對劉飛坡說他到處找老爺有事,但是找不到。劉飛坡聞言卻勃然大怒,罵他是老糊塗、睜眼瞎,並說自己一直坐在花園的涼亭內。從此,管家再也不敢多言。」

狄公說道:「恐怕,那轎夫是喝多了吧?今日午後,我拜訪了韓府和梁府。在韓府,韓永涵在閑談中露出口風,說蔣舉人早早賦閑回家,是因為有女弟子告他行為不軌。可韓永涵又斷言蔣舉人是無辜的,並一再聲言,漢源的名士品德超群。因此,劉飛坡說舉人對他女兒施以非禮極不可信,正如我等當初乍聽便認定此為無稽之談一般。在梁府,梁大人有一遠房侄子與他住在一起,他侄子的筆跡似乎與竹林逸士相似!把那些書信給我!」

狄公從袖中取出梁奮記的賬本,又拿出書信一比,他握拳猛擊案桌,沮喪地說道:「不對呀!筆跡對不上!這宗案子真讓人心煩意亂!看!字體相同,墨錠相同,毛筆相同,就是筆鋒不同,確實不同!」狄公搖頭嘆息,繼續說道,「可是何其相似!梁大人年邁體衰,府上除了一對老夫妻照看梁大人外,並無其他僕役。梁奮在後院有間小屋,並有門通往屋后的小徑。他若與外面的女子幽會,這是最好的私會之處。也許杏花就是在那裏與他見面的。他們可能在某個店鋪邂逅而相識。梁奮說他不認得蔣秀才,不過他當然清楚,蔣秀才已經亡故,因而死無對證。洪亮,你看看,蔣舉人寫的名單上有無梁奮此人?」

洪參軍搖搖頭。

「大人,即便梁奮與杏花有私情,他也無法行兇。」喬泰說道,「他不在花船上,蔣舉人也一樣。」

狄公兩臂抱於胸前,低頭沉思。終於,他開口說道:「我坦言,對此案,我目前尚無頭緒。你們兩人先去用膳,而後,喬泰去蔣府替換馬榮。洪亮,你用過飯後,告訴廚房,我在此房內用膳。今夜我要在此細細審閱這兩樁奇案的所有案情,看看能否理出點線索來。」狄公用力捻著鬍鬚,停了一會兒,又說道,「就目前來看,我們的依據很不充分。先說花船一案。一個舞姬因為有秘事相告而被害,現有四個疑犯:韓、劉、蘇和王。案情與一張七十年前刻印的棋譜有關。舞姬還有一段私情,這段私情也許與兇殺無關。舞姬的相好,可能是蔣舉人,他熟知情箋上的別號;也可能是劉飛坡,他也可能知道這個別號,而且筆跡相似;還有可能是梁奮,他的筆跡相似,而且他的住所是幽會的絕好去處。

「再說第二樁奇案。一個學識淵博但被懷疑行為不軌的舉人對兒媳圖謀非禮,而致兒媳死於非命,新郎也因此自盡身亡。舉人未曾驗屍,草草將屍體入殮。木匠與漁夫交談后疑竇頓生——洪亮,請記住,我們還要查找漁夫此人——木匠突然被害,兇器就是木匠所用的利斧。舉人斷言新娘屍首失蹤,杳無痕迹。

「眼下,就是這些。你二位是否還有新的線索?」只見他們搖了搖頭,狄公接着說道,「沒有,那好。漢源小城,死水一潭。韓永涵說得對,本城平安無事。好,大家忙去吧,明日再敘!」

狄公用罷晚膳,令僕役在露台看茶。

縣令大人慢慢地登上寬闊石階,來到露台,在太師椅上入座。晚風送爽,驅散烏雲,圓月當空,銀輝清朗,映照着無垠的湖面。

狄公飲香茗,隨從輕手躡腳地退下。偌大露台,只剩狄公一人。他輕展雙臂,舒了口氣,寬了長衫,靠在椅背上,抬頭望着皓月。

狄公思前想後,兩天以來,諸多事端令他寢食難安,至今仍然一籌莫展。支離破碎的種種幻影,如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不停轉悠:湖水中杏花慘白的面龐,被害木匠面目全非的頭顱,洞房窗外憔悴枯槁的怪人。

狄公心煩意亂地站起身來。他站在玉石欄桿邊,一眼望去,小城依舊,生活如常,孔廟前、集市上的喧鬧聲依稀可辨。朝廷將小城百姓託付於他,任重如山,可是兇犯至今仍逍遙法外,依然在為非作歹。他身為地方縣令,朝廷命官,對此卻無能為力。

狄公焦慮地在露台上來回踱步,雙手反剪。

猛然間,狄公停住步子,思忖片刻,轉身離開了露台。

後堂內別無他人,他打開一隻放置廢棄衣物的箱子,挑了件褪了色的破舊長衫穿上,外套一件打了補丁的舊短褂,腰間胡亂地系了一根帶子。狄公又摘去烏紗帽,鬆了髮髻,用一塊臟布包了頭髮。他在袖內揣上兩串銅錢后,便踮着腳出了後堂,來到前庭,又走邊門出了縣令府邸。

在屋外小徑邊,狄公抓了把塵土抹在鬍鬚上,然後便穿街走巷來到集市上。

集市上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狄公擠在人群中,在小食攤上買了張煎餅,勉強咬了一口,鬍鬚和臉頰上滿是油膩。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市上走着,試圖在東遊西盪的地痞無賴中找個人,打聽一點虛實。可是他們均只顧着忙自己的事,不想搭理他。剛想找一個賣肉丸子的小販聊一聊,還未曾開口,他就往狄公手裏塞了一個銅板,匆匆趕路,嚷道:「上好的肉丸子!只賣五個銅板!」

狄公尋思,或許小飯館里可以碰上三教九流的各式人物。於是他拐進小街,來到門前掛着大紅燈籠的小麵館,掀開髒兮兮的布簾,走了進去。

屋內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油煙和酒菜味。木製方桌旁坐着十幾個幹活兒的下人,正呼嚕呼嚕地吃着麵條。狄公在屋角的一張方桌旁坐下。一個衣冠不整的店小二向他走來,狄公要了碗麵條。狄公曾下功夫鑽研過各地市井百姓的生活習慣,故而能嫻熟地講他們的俚語,可店小二還是狐疑地看了看他。

「這位客人眼生得很,打哪兒來的?」店小二無禮地問道。

狄公這才警覺地意識到,漢源是個閉塞的小城,陌生人很容易引起注意,於是急忙答道:「我午後剛從江北到此。你休要啰唆!我吃麵條,你收銅板。快快送上來!」那店小二聳聳肩,對着後面的廚房高聲吆喝着。

這時,麵館的門簾猛地被人掀開,進來兩條漢子。走在前面的一個長得高大魁梧,穿着一條寬大的褲衩,上身只著一件坎肩,頎長而滿是肌肉的雙臂裸露在外,一張上窄下寬的臉上粗短的鬍鬚硬立着。後面的一個,個頭矮小,穿一件滿是補丁的長衫,左眼上貼著一塊黑膏藥。他用手肘推了推高個兒,指了指坐在桌邊的狄公。

他們急步走到桌邊,在狄公兩邊坐下。

「你兩個混賬小子,誰叫你們坐在這兒的?」狄公怒聲道。

「住嘴!你這個臭外鄉人!」高個漢子聲嘶力竭地叫着。這時狄公覺得有刀尖抵住了他的腰部。獨眼漢子靠近狄公,一股大蒜和臭汗混雜的氣味隨之而來,令人作嘔。他用鄙夷的口氣說道:「我看見你在集市上將一個銅板塞進腰包。我們怎能讓一個來路不明的人搶了我們的飯碗?」

狄公馬上明白這傢伙的訛詐企圖。沿街乞討而不入乞丐幫,這可觸犯了古已有之的不成文幫規。

刀尖逼得更緊。高個兒漢子大聲喝道:「有種的到外面來!屋後有一塊僻靜空地,咱們比試比試再說!」

狄公心中暗暗盤算著。他雖武藝高強,也精通劍術,但對於刀術,尤其是這種下三流的刀術,卻是一竅不通。一旦出手,那他的真實身份便會暴露無遺。他寧死也不願成為百姓的笑柄。萬全之策是讓這兩個無賴在店內動手,這樣,那些正在吃麵條的苦力或許會仗義相助,他便容易佔上風。想到這裏,他霍地將獨眼漢子推倒在地,同時右肘用力把刀尖向後猛擊。腰間一陣刺痛,他一躍而起,揮拳向持刀者的臉上打去,並用腳踢翻凳子,繞桌而退。狄公拾起凳子,掰下凳腿當作棍棒,舉起凳子當盾牌。兩個無賴口裏罵着娘,亂作一團,手中揮舞著大刀向狄公衝來。眾吃客紛紛起身,但沒有動手,只是坐山靜觀虎鬥。

高個兒無賴揮刀劈向狄公,狄公用筷子抵擋,並以凳腳向小個子的頭部猛擊。小個子飛快躲過棍棒,這時門邊傳來粗野的喊聲:「是誰在此尋釁滋事?」

一個乾瘦蒼白的老人佝僂著身子向他們走來,兩個無賴慌忙丟下刀子向他作揖。老人雙手扶著拐杖,停住腳步,灰白的長眉下一雙狡黠的眼睛盯着他們。他身穿一件棕色的舊長衫,頭戴一頂油膩帶污漬的小帽,但他神色威嚴,無疑是一個地頭蛇。看着高個兒無賴,他不悅地說道:「毛祿,你想幹什麼?你知道我不願看到你們在城內鬥毆殺人。」

那人低聲說道:「來路不明的人到此行乞,按規矩就得殺!」

「那得由我做主!」老人不容分說,打斷了那人的話頭,「我是幫主,我說了算。在問明白之前,我不會妄加懲治。現在,你說說吧!」他的最後一句話顯然是對狄公說的。

「我想填飽肚子再去見您,」狄公沉着臉答道,「我到這個該死的地方才幾個時辰。如果連吃碗麵條都不得安生,那我還是回去吧!」

「他說的是實情,」店小二插話道,「我剛才問過他,他說是從江北來的。」

白須老人打量著狄公,問道:「你身上可有錢?」

狄公從袖內取出一弔銅錢,那瘦小的無賴一把搶了過去,說道:「加入丐幫,得交半吊銅錢,另外半吊嘛,就算是孝敬我的。從今往後,每日夜晚,你須到紅鯉客棧,將你每日所得錢財的一成交付與我。」說着,將一塊刻着號數的木牌和幫會用的籌碼丟在桌上,「這是你的入會牌,收著吧!」

高個子無賴眼中露著凶光,看着狄公。

「你要是向我——」他說道。

「休得無禮!」幫主打斷了他的話,「別忘了,當初木匠同業會不要你,是我收留了你!你在此究竟想幹什麼?聽說你去了三樹島?」

毛祿咕噥著說來此看一個朋友。獨眼無賴斜眼看了看他,說道:「是看一個娘們兒!他來此是想把她帶走,可是她裝病不見,因此就去了那個破廟!」

毛祿恨得咬牙。

「你這個蠢貨,胡說八道!」他暴跳如雷。然後兩人對老人作揖,匆匆離去。狄公本想與幫主再聊一陣,無奈那老人無意於此。老人返身折回,店小二恭敬地把他送到門口。

狄公重新在桌旁坐下。店小二送上一碗麵條,外加一盅酒放在狄公面前,客氣地說道:「這位大哥,一場誤會!我家掌柜的賞你一杯酒,今後請多多光臨!」

狄公不再搭理,津津有味地吃着麵條。他心中暗自思忖,此次遭遇是個教訓,下次微服私訪,他不能再扮乞丐,還是裝成江湖郎中或者算命先生為好,因為他們雲遊四方,不會在一處待上多時,而且也多是散兵游勇,無幫派之累。狄公吃完麵條,才發覺腰部傷口流血不止。他付過銅錢,離開了麵館。

他又來到集市的葯攤上,攤主替他清洗傷口,說道:「天哪!算你命大,這次只傷了皮肉。你大概將那個傢伙打得更慘吧?」

攤主替狄公貼上了膏藥,狄公付了五個銅板,繼續向街市走去。當他慢慢朝着縣衙走的時候,街上的店鋪已陸續上了門板。來到衙門前的平坦大路時,他才長長地舒了口氣。看看四下並無衙役、兵丁,狄公趕緊穿過大街,走進了通往縣衙邊門的小道。忽然,他收住腳步,身子緊貼牆身。他看見一身穿黑衣的人影正在邊門旁,那人彎著腰,好像在試圖打開門鎖。

縣令大人睜大兩眼想看清他究竟在干何事。這時,黑影霍地站直身子,向左右看看,拐進了小道。那人頭上包着一塊黑布,狄公看不清他的臉。黑影一見有人來,想匆匆逃離,可是狄公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把逮住了他。

「放開我!」黑衣人叫道,「不放手我要喊人了!」

狄公一聽,大吃一驚,連忙放手。黑影是個女的。

「別害怕!」狄公說道,「我是衙門裏的。你是何人?」

黑衣人遲疑片刻,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你像個打劫的強盜!」

「我微服出訪,有要緊差事!」狄公惱怒地說道,「快說,你在此做什麼?」女子摘下頭巾,原來是一年輕貌美的姑娘,臉上還透著一股靈氣。她說道:「我有要事求見縣令大人!」

「那為何不走大門?」狄公問道。

「我是瞞着家人來的,」姑娘說道,「我故意想引起府內丫鬟的注意,讓她帶我到府上去見縣令大人。」說完,姑娘警覺地看着狄公,問道,「我憑什麼信你是衙門裏的?」

狄公從袖中拿出鑰匙,開了門,說道:「我是縣令。隨我進來!」

姑娘興奮得呼吸急促,走上前去,對狄公低聲說道:「大人!我是柳絮,韓永涵的女兒!我父親差我前來稟報,他遭人暗算,受了傷。他求您快去!他說您一定知道此事,十萬火急!」

「誰暗算了你父親?」狄公始料不及,問道。

「那人就是殺害杏花的兇手!請快去我家,大人!我家離衙門不遠!快!」

狄公走進府內,從圍牆邊的花枝上摘下兩朵紅月季,隨後又回到小道,鎖上門,把花交給姑娘。「將花插在發間,」他命令道,「前面帶路!」

姑娘遵照狄公吩咐,把花插在鬢間,遂向小道路口走去。狄公落後數步,緊隨其後。這樣,萬一路上遇見更夫或過客,他們會以為是青樓女子隨嫖客回家尋歡作樂。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韓府氣宇軒昂的大門口。柳絮領着狄公繞過大門來到屋后的廚房邊門。她從懷裏掏出一把鑰匙開了門,與狄公一同進了屋。兩人穿過小花園來到一間書房。柳絮推開門,示意狄公進去。

此室雖小,陳設卻極為精緻考究。后牆邊放着一張又高又大的紫檀木雕花卧榻,韓永涵仰卧在榻上,頭下枕着錦緞繡花枕頭。窗邊茶几上的銀燭台上插著蠟燭,燭光照在韓員外那蒼白憔悴的臉上。他見狄公這身打扮,吃驚得叫出聲來,並掙扎著坐起身子。

狄公急忙說道:「不必驚慌!正是本縣在此。你傷在哪裏?」

「大人,父親被人擊中了太陽穴!」柳絮說道。狄公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柳絮走到茶几邊,將汗巾在銅盆熱水中浸濕,然後擰乾,擦拭著韓員外的面龐,並指了指右太陽穴。狄公將身子向前探去,看到韓員外右太陽穴確有一處明顯的青紫傷痕。柳絮用汗巾輕敷傷處。這時姑娘已經脫去黑色斗篷,狄公看到,她的確是個美貌文雅的姑娘。姑娘面露焦慮神色,看着父親。可見,她十分敬愛她的父親。

韓永涵驚恐地瞪着一雙眼睛,呆望着狄公。與下午見到他時相比,韓員外像換了一個人。他的傲慢神色已蕩然無存,目光顯得獃滯,眼袋凸現,嘴角邊的皺紋深如刀刻。韓員外聲音嘶啞,低聲說道:「大人能來府上,我不勝感激!今夜我突遭綁劫,大人!」他不安地看着門窗,接着說道,「是白蓮教所為!」(編註:白蓮教起源於宋代,唐代並無。但西方讀者對中國了解有限,作者遂以白蓮教之名代以「謀反反叛變」之稱,此乃作者故意犯的「錯誤」。)

狄公緊張得坐直了身子。

「白蓮教!」狄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聲說道,「簡直荒唐!此邪教幫派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殺盡滅絕了!」

韓永涵緩緩搖著頭。柳絮在一旁沏茶待客。

狄公警覺的目光直視着韓員外。白蓮教曾是一支密謀篡反朝廷的教派,據說,為首的是一些胸懷不滿的高官,他們聲稱上天賜給他們超凡的神力,能未卜先知,並說朝廷已搖搖欲墜,該由他們建立新政。於是利欲熏心、心懷叵測的地方官、盜匪首領、逃亡的兵將和出獄的案犯等,紛紛投奔該教,秘密結社,枝蔓遍及各地。可是他們企圖叛亂的密謀外泄,朝廷便果斷採取措施,將他們的陰謀扼殺於萌芽之中。首犯均被處決,並且滿門抄斬,所有入會者也被毫不留情地斬盡殺絕。儘管這場叛亂髮生於先皇在位之際,可至今仍對大唐影響甚大。如今,已無人再敢提及這個可怕的名字,狄公更是從未聽說有人膽敢再掀反朝廷的逆流。狄公聳聳肩膀,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柳絮給狄公敬了茶,又遞給父親一杯。韓員外急急喝了幾口后,說道:「晚膳后,我通常去寺廟附近信步散心,藉此納涼消暑,一般也無僕役跟隨。寺廟周圍人跡稀少,今夜也如同往常。經過廟門時,只見一頂四面有轎簾的轎子由六人抬着。這時我的頭突然被一塊厚布罩住,猝不及防,兩手又被反綁於身後,被人抬起,拋進了轎內。這時有人用繩子捆住了我的腿腳,轎子飛快地被人抬走。

「厚布罩住了我的頭,使我聽不到一點聲音,人也悶得發慌。我用腿猛踢轎子,於是有人將罩在我頭上的布稍稍鬆了一下,我才得以透口氣。不知過了多久,我估量,至少有半個時辰,轎子終於停了下來。兩個人不由分說地將我拖出轎子,其中一人馱着我上了樓梯。我聽見他們開門后,將我放下,用刀割斷我腿上的繩子,讓我自己走進屋內。他們把我按在椅子上,拿掉了我頭上的厚罩布。」

韓永涵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繼續說道:「我看清我坐在一個小房間內的一張紅木方桌旁邊,桌子的另一邊坐着一個男子。他穿着綠色的長袍,頭肩均被白色頭罩遮住,上有兩個小孔,眼睛可以向外張望。我混混沌沌,渾身哆嗦,剛要聲辯,那人便憤怒地用拳頭猛擊桌面,而且——」

「他的手是什麼模樣?」狄公插話問道。

韓員外想了一下,答道:「大人,我不知道,他戴着打獵用的護具,身上沒有一個可供辨認的部位。他穿的那件綠袍很寬鬆,所以不知他是胖是瘦,白色頭罩也使他的聲音變了樣。我說到哪裏了?對了,他不容我聲辯。他對我說:『這只是一個警告,韓永涵!那天夜晚,一個舞姬對你說了她不應該說的話,你知道她得到了報應。韓永涵,你沒有對縣令說出杏花對你說的話,你做得對,很明智,白蓮教的法力無邊,你的姘婦杏花之死就是明證!」

韓永涵用指尖按了按太陽穴,柳絮趕緊過去。韓員外搖搖頭,面帶愁容地說道:「大人,我百思不得其解,那人在說些什麼?舞姬,我的姘婦?還有,大人,你知道,在花船的宴席上,杏花根本沒有與我講什麼話!我憤憤地對那人說他在胡說八道,他竟大笑起來。那笑聲從頭罩里發出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他說:『韓永涵,你說謊也無濟於事。要不要我告訴你杏花對你說的話?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告訴你!聽着,她對你說:『永涵,待會兒小女子有事相告!有人正在本城策劃一起陰謀,萬分危急!』聽他說了這番莫名其妙的話,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又嘲弄似的說:『你沒什麼可說了吧?韓永涵!你看,我們白蓮教能知天下百事,而且神力無邊。今晚,你領教了吧!聽我的,韓員外,忘掉她說的話,永遠忘掉,忘得一乾二淨!』他對一直站在我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又說道:『讓這個姦夫忘掉過去,下手不要留情,記着點!』接着,我頭上就挨了這一下,昏了過去。」

韓員外又吸了口氣,說道:「我醒來后,發覺躺在我家後門口。幸好,四周無人。我爬了起來,摸進了我的小書房。我喚來柳絮,讓她快去找大人,但切莫讓人知道我向你稟報這一切。大人!我命已危在旦夕!城內到處有白蓮教的耳目,甚至衙門內也有!」

說完,韓永涵又把頭靠在枕上,閉上了眼睛。

狄公捋着他的長須,默默沉思。稍候,他問韓員外:「那間房是什麼樣子?」

韓員外睜開眼睛,皺着眉頭,用心思索著。過了一會兒,他答道:「我的眼力所及,看出那是一間很小的六角形的屋子,有點像花園裏的亭子,可是室內相當悶熱。屋子裏除了那張方桌外,還有一樣東西,就是黑漆木櫃,靠牆放在那個蒙面人的椅子後面。我還記得牆上都掛着褪了色的綠幔簾。」

「你還記得,」狄公問道,「你去的地方是朝哪個方向?」

「模模糊糊,記不清了。」韓永涵答道,「起先,我被打得暈頭轉向,也沒在意什麼方向。好像一直朝東,先走了一段下坡,最後走的是平地。」

狄公起身。他腰部的傷口又疼了起來,他想早點回府。

「我很感激你能對我稟報此事,」狄公說道,「我覺得這是有人尋釁報復你。你想想,你在此地可有仇人?他在這個時候與你作對,開了個大玩笑?」

「我沒有仇人!」韓永涵氣憤地說道,「說到開玩笑,大人,我拿性命擔保,那人絕不是開玩笑!」

「或者說是惡作劇吧,」狄公冷靜地說道,「因為我已經斷定,殺死杏花的兇手一定是船上的船工。我在船上審問船工時,注意到當中有一個人神色不安。在縣衙門的大堂上,我定要嚴審此人。」

韓員外的臉上掠過一絲喜色。

「大人,當初我聞此案情,就說過此話。」韓永涵不無得意地大聲說道,「我與我的一幫朋友也認為兇犯定是船工。對,大人所言極是,那幫人將我綁架的確是惡作劇。我得好好想想是誰幹的這缺德事!」

「我尚有公務在身,」狄公說道,「如有疑問,我當再次來府上打擾。」

韓員外喜形於色。他對柳絮笑着說:「僕役此時早已睡下,柳絮,你且領大人從大門出府。再讓大人從後門像個賊似的出府,成何體統?」

他肥碩圓潤的雙臂合抱胸前,頭靠在枕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柳絮領着狄公走出小書房,迴廊里一片漆黑。

「我不願點蠟燭,」她輕聲說道,「父親的幾房太太就住在附近。您跟着我走就是!」

黑暗中柳絮的纖纖細手攙住狄公,領着他沿着迴廊向前走。柳絮的綢衣與狄公的衣袍輕輕碰擦,窸窣作響。狄公能隱約聞到柳絮衣裙上的熏香散發出的幽蘭芬芳。狄公暗想,此時此景,耐人尋味。

他們走出迴廊來到寬闊平坦的庭院,柳絮鬆開了手。這裏月光如洗,四周景物依稀可辨。狄公看見左邊有一扇門虛掩著,亮光從門內透出,空氣中瀰漫着濃郁拜佛敬神的香火氣味。狄公停下腳步,對柳絮低聲說道:「四下無人,我們到內中看看如何?」

「好!」姑娘答道,「這是我家的佛堂,為高祖父所建。高祖父虔誠信佛,所以他立下家規,佛龕周圍油燈須日夜長明,室門不得關閉。現在無人,我們就進去看看吧!」

狄公欣然點頭,雖然這時他已感睏倦疲乏。可他明白,探聽這位神秘莫測的編印古棋譜之人的底細,此等良機豈能錯過!

佛堂不大,一大半地方被高大方正的佛龕佔去,它緊貼著后牆,用磚木砌成。佛龕的前方有一翡翠碑額,約四尺見方,上面鐫有題詞。佛龕內立着一尊富麗堂皇的鎦金釋迦牟尼像,盤腿坐在蓮花座上。佛像幾乎高達佛堂的屋頂,在昏暗的陰影里,依稀可見它那安詳微笑的面容。佛堂四壁繪著佛祖生平故事,佛龕前的地面上有一蒲墊,供人跪拜祈禱,長明油燈則擱在鐵支架上。

「這間佛堂,」柳絮不無炫耀地說道,「是高祖父親自督建。大人,他是一位睿智、善良的長者,也是我們家族史上的傳奇人物。他從不應試科舉,寧願隱居在家,潛心攻讀,因此當地百姓都叫他韓隱士!」

狄公見柳絮如此熱忱,心中甚感欣慰,因為現今年輕小姐對家史古訓知之甚少。他說道:「聽說他還是圍棋高手。不知你父親或者你本人對此有無愛好?」

「大人,」姑娘答道,「我們對此均無愛好,我們只玩紙牌和骨牌。下棋太費時間,況且只有兩人對弈。大人,您看見那玉碑上的題詞了嗎?那是高祖父自題詞手刻的,他的手巧得很,是篆刻的高手呢!」

狄公走近佛龕,朗朗誦讀上面的字句:

如是我聞佛曰若汝

欲隨佛汝須傳大法

以濟芸芸眾生得悟

我言菩提證即劫難

壓迫皆去汝謹記此

語以普度眾生乃得

玄妙七寶光照入此

門即得享吉祥永年

狄公一邊點頭,一邊說道:「韓隱士的字刻得精美絕倫,所題之經文含義雋永。我一生雖以孔聖人為楷模,但仍覺得佛經也頗有值得咀嚼之處。」

柳絮虔誠地看着玉碑,道:「大人,您看!覓得如此大的整塊翡翠玉石是不可能的,因此高祖父事先把字一個一個地刻在小塊的玉石上,而後鑲嵌成一塊玉碑。先祖真是一位超凡之人。他擁有萬貫家財,可是在他死後,他的錢庫里卻分文不剩。據說,他樂善好施,總偷偷將錢財拿去救濟窮人。再說,他的後輩並不需要錢財,他留給我們的田地價值連城,變賣所得,就足夠我們受用一生。」

狄公興味盎然地看着這個姑娘。她長得嫵媚動人,面龐輪廓分明,表情生動,有一種純樸自然的神韻。狄公說道:「你如此敏學,一定認得劉飛坡的愛女月仙咯!劉飛坡說月仙聰敏好學。」

「是,」柳絮輕聲說道,「我與她相知甚深。我們幾個要好的姑娘常常小聚敘談。她父親終年經商在外,她在家甚感寂寞。大人,月仙是個倔強上進的姑娘,她擅長騎獵,像個勇武的男子。她父親視她為掌上明珠,總是激勵她好學上進。我不明白她究竟死於何因,她還這麼年輕!」

「我正竭盡全力緝查此案,」狄公答道,「你若能多說些關於她的事,定能助我一臂之力。你說她喜好弄槍舞棒,可她不是跟蔣舉人學古文嗎?」

柳絮笑了起來。「對,」她說,「告訴您也無妨。我們幾個要好的姑娘都知道此事!月仙愛好古文始於她與蔣秀才相遇那一日。她對那後生一見鍾情,因此纏着父親要去私塾學古文,以便能見到蔣秀才。他們兩人可謂你有情,我有意,可是現在兩人都……」她不禁傷感地搖搖頭。

狄公稍停片刻,說道:「月仙長得什麼模樣?你一定聽說她屍體失蹤了吧?」

「她長得可好看呢!」柳絮脫口說道,「不像我這麼瘦弱。她長得豐滿、健康,有幾分像那可憐的杏花姑娘!」

「你也認識杏花?」狄公頗感意外。

「不,」柳絮答道,「我從沒與她說過話。父親經常讓她到家裏來給客人們獻舞助興,我有時就隔窗偷看,她的舞跳得實在太好了。杏花與月仙一樣,瓜子臉,柳葉眉,身材婀娜,她們真像姊妹倆!只是杏花的眼神有些特別。大人,她的眼神讓人有點害怕!通常,我站在客廳外的幽暗迴廊里看她跳舞,她理應看不見我的,可是當她旋舞至窗口時,她的眼睛直盯着我瞧,眼神里有一種莫名的怪異和銳利。杏花怪可憐的,她的一生命運多舛,還得在男人面前賣弄種種媚態,到頭來還死得那麼可憐。大人,您覺得這湖……是不是與她的死有關?」

「不,絕無關係!」縣令大人答道,「蘇員外對杏花的死一定深感痛惜吧?他似乎對杏花一往情深。」

「蘇員外仰慕杏花,但對她敬而遠之,大人!」柳絮笑着說道,「蘇員外常來我家。依我看,他很靦腆,可他力氣大得驚人,而且常常為此生出許多尷尬。記得有一次,他在我家,將拿在手中的我家祖傳細瓷茶杯不小心捏得粉碎!他至今尚未婚配,因為他見了女人就害羞得不自在!說到王員外,他與蘇員外不一樣,別人都說王員外貪戀女色。您看,我說得太多了,大人會以為我是個搬弄是非的人!我不該耽擱大人的時間。」

「不,不!」狄公急忙說道,「你說得很好,我受益匪淺。對於與案件有牽涉的人,我一向願意多方探聽,摸清底細。再談談劉飛坡,你認為他與杏花交往可深?」

「大人,我以為劉飛坡與杏花只是泛泛之交。杏花常在宴席上獻舞,如此而已。劉飛坡為人拘謹、寡言,對輕浮淺薄的歌舞毫無雅興。他動工興建他在漢源的避暑莊園之前,曾在我家住過六七天。我發覺,每次家宴聚會,他只是枯坐一旁,神情漠然。除了經商,他只愛古書和文稿。對了,他對他女兒月仙鍾愛有加,一談起他的愛女,心情便格外舒暢。這也是他與我父親閑談中的一致話題,因為父親也只有我這麼一個女兒。月仙的死無疑給他帶來了極大創傷,父親說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柳絮走到油燈旁,從地上的油罐中勺取些油添上。狄大人出神地望着她玲瓏的身影和纖纖細手的優雅姿態。看來,柳絮和她父親異常親密,可是韓永涵一定對女兒極力隱瞞他內心的邪欲。適才在小書房,聽了韓永涵的一番奇談,狄公越加懷疑韓員外,也隱約聽出了他話中夾着恫嚇。他強壓住心中的懊喪與嘆息,問柳絮:「剛才我們尚未談起梁大人,你見過梁大人和他的侄兒嗎?」

聞此言,柳絮的臉上頓時升起紅雲。

「沒有,」她急忙答道,「父親出於禮節去拜訪過梁大人,可梁大人從未來過我家。他身為致仕的朝廷大臣,也無此必要。」

「耳聞他的侄兒是個放浪後生。」狄公試探著說道。

「那是惡語中傷!」柳絮憤憤不平地大聲說道,「梁奮是個品行端正的後生,他常去孔廟書屋攻讀!」

狄公不禁端詳起柳絮。

「何以見得?」他追問道。

「我偶爾與母親去孔廟的園中走走,」柳絮說,「在那兒見過他。」

狄公點點頭。

「好,韓姑娘,」狄公說道,「多謝你的指教,真是令我茅塞頓開。」

狄公轉身向門邊走去,柳絮快步上前,低聲說道:「懇請大人早日緝拿暗算我父親的壞人,我不相信這是個玩笑。大人,父親一向嚴肅拘禮,但他是個好人,對旁人從不妄加非議!我很替父親擔憂,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會有仇人。大人,這些人會加害他的!」

「姑娘放心,我當恪盡職守,極力緝拿兇犯。」狄公說道。

柳絮感激地看着狄公,說道:「小女想贈大人一份薄禮,作為今夜大人探訪我家佛堂的紀念。不過,請大人不要告訴父親,因為這樣東西只能贈予族內親友!」

柳絮急步走向佛龕,從旁邊的壁凹里取出一捲紙,從中取下一頁,雙手托著恭敬地遞給了狄公。紙上極為工整地抄錄著神龕玉碑上的題字。

狄公摺疊好紙頁,放入袖內,神色莊重地說道:「得此厚禮,不勝榮幸!」

狄公很高興看到柳絮發間仍然插著那兩朵月季。花兒與她的臉龐相得益彰。柳絮帶他穿過曲折的迴廊來到門堂。她打開厚重的大門,狄公默默地欠身,出了門,走進空寂無人的街巷。

十一

次日清晨,天剛破曉,兩名僕役來到狄公後堂灑掃。狄公尚在榻上沉睡,僕役便急忙退出,並囑前來上茶的童子切勿驚擾大人。

過了半個時辰,狄公醒來,坐在榻邊,將膏藥的一角揭開,看了看,傷口已漸癒合,遂撐起身子下榻。匆匆洗漱后,便於案桌後頭坐定。他輕拍案頭,僕役聞聲前來。狄公遂命侍膳,同時喚他的三名隨從到後堂。

洪亮、馬榮和喬泰在桌前坐定。狄公一面用膳,一面聽洪亮稟報他拜訪茶商孔先的詳情。孔先對洪亮說,他與蔣舉人聞知蔣秀才落水身亡后,因心情極度沮喪,以致當時未曾想起詢問漁夫有關細節。眼下,要查找漁夫並非易事。

馬榮說昨夜蔣府未有動靜。早晨他與喬泰離開蔣府時,有兩名兵丁尚守在那裏。

狄公放下筷子,啜香茗。他對三人談起他在小麵館的遭遇。狄公才說完,馬榮一臉失望地叫起來:「大人怎不帶我一同前往?」

「不行。」狄公說道,「我一人已經惹來諸多麻煩,要是你去了,情形更糟。再說,那樣你會遇上毛祿。我今日命你將毛祿帶到衙門,我要弄清毛源被害那天,毛祿是否見過他。另外,再探聽一點關於月仙的消息。馬榮,你速去紅鯉客棧,找到幫主,問他毛祿現在何處,將毛祿緝拿到此。另外,將這二兩紋銀交給幫主,他昨天替我解了圍。告訴他,此銀是衙門對他的犒賞,念他治幫甚嚴,管教有方。」馬榮拔腿就走,卻被狄公揮手叫住。

「等等!」狄公說道,「我話尚未說完。昨夜實在是多事之夜!」

接着,狄公對三人講述起與韓永涵的一席談話。不過狄公沒有提到白蓮教,只說綁架韓員外的是一夥盜賊。狄公講完,喬泰馬上說道:「我從未聽過如此荒唐之事!大人一定不會相信這個混蛋韓永涵的片言隻語吧?」

狄公異常平靜地說道:「韓永涵是一個狡詐的兇犯!他一定是耳聞杏花在花船宴席上對我所言。當時他佯裝醉態,假意沉睡,因此,知道杏花將要泄露他策劃的邪惡詭計。昨日午後我去他府上拜訪時,他甚至企圖要我對杏花之死保持沉默,遮人耳目,可他見我無動於衷,便又想威逼於我。昨日夜裏,他這麼做了,而且做得不露破綻。他刻意編造一個荒誕不經的故事,當然不是為了矇騙我,而是為了掩蓋他的恫嚇,使我將來不能治他的罪。朝廷大員們會怎麼看我狄仁傑?他們會說,韓永涵真要誆騙我,也不至於虛構如此不堪一擊的謊言!韓永涵還頗會演戲,他當着女兒的面講述他的奇遇,給我們看他的傷,那顯然系自己所為。你們看,此人多麼兇殘!」

「將這惡棍繩之以法!」馬榮恨得咬牙切齒。

「可惜,我們尚未獲得真憑實據!」狄公對馬榮等人說道,「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絕不能嚴刑拷問案犯。但要拿到證據,我們面前尚有重重困難!我昨夜已經暗示韓永涵,說我懷疑船工是殺死杏花的兇手,這樣他會明白,我對他的一番用意已經心領神會了。希望他誤以為他的恐嚇已經成功,從此失去警覺而輕舉妄動。」

洪亮一直用心聽着,這時他問道:「大人,杏花對你說話時,你肯定當時沒有別人站在你的身後?譬如,僕役或別的舞姬?」

狄公靜靜地看着他,然後慢慢地答道:「洪亮,沒有別人。我沒有絕對的把握,但至少可以斷定沒有僕役站在身後。也不可能有舞姬,因為五位姑娘均在前面,我看得很清楚。說到僕役……應該有一個僕役在場……」

狄公拈著鬍鬚,沉思著。

「那麼,大人,」洪亮繼續說道,「我以為韓永涵說的事情也許是真的。假如這個僕役偷聽到杏花說的話,但他可能認為她是在跟韓永涵說話。當時杏花站在大人與韓員外之間,從後面看去,那人並不知道韓員外在閉目沉睡。那僕役一定是杏花提及的那件密謀中的同謀。因而,他將此事稟報主子,那人就對杏花下了毒手。此後,兇手必須確認韓永涵未將此事泄漏給大人,所以就綁架並威脅他。」

「洪亮,你說得對呀!」狄公說道,但很快又接着說,「不,等等!那僕役不會認錯,我清楚記得杏花叫我『大人』。」

「也許,那人沒有聽全杏花的話,」洪亮繼續分析道,「他一定只聽完前面的話就匆匆離去了,因此並不知道杏花提及下棋的事。因為綁架韓員外的人沒有說到此事。」

狄公沒有答話,突然感到一陣緊張和不安。如果韓員外說的是實話,那麼白蓮教死灰復燃也就是事實!就是膽大包天的罪犯也不敢妄用這個可怕的名字呀!這麼說,杏花所要揭發的就是妄圖謀反的陰謀。老天!這件案子就不是簡單的兇案,而是影響整個朝野安危的謀反!狄公好不容易鎮定下來,泰然自若地說道:「只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們,當時我身後究竟有沒有人站着,此人就是牡丹。馬榮,你去緝拿毛祿后,不妨去一趟柳巷,找牡丹姑娘,算是我對你的犒賞。讓她說說韓員外為何昏昏欲睡,她又如何去取酒,等等,然後漫不經心地問她當時有誰站在我身後。你見機行事!」

「你放心,大人。」馬榮喜不自禁地說道,「我馬上就去,趁毛祿尚在窩裏做夢!」

馬榮匆匆開門,差點與進門的衙門書吏撞個滿懷。書吏抱了一大捆卷宗進入後堂。當書吏把卷宗放在案桌上時,洪亮及喬泰便將座椅移至桌前,兩人開始整理和分揀起來,隨後又與狄公一起瀏覽這批卷宗。後來他們又一起料理衙門雜務,當狄公閱罷最後一份卷宗時,已近中午時分。

狄公身靠椅背,歇息片刻,洪亮替他上了茶。狄公說道:「我一直想着韓永涵被劫之事。除了馬榮到牡丹處探聽消息外,我們還有一個方法可以證明韓永涵是否在誆騙我們。洪亮,去衙門文案館,找一張漢源及周圍地方的詳細地圖!」

不一會兒,洪亮腋下夾着一紙卷回到後堂。喬泰幫他把地圖攤在案桌上。這是一張彩色的漢源地區的詳圖。狄公看了一會兒,用食指一面比畫一面說道:「你們來看,這裏是寺廟,假設韓永涵在這裏被劫。他說從這裏向東。看來不錯,這裏是一片避暑莊園,是在山坡上,因此必須下坡,然後走向平地。如果韓永涵沒有說謊,這是必經的路線。你們想,如果他們去漢源城的鬧市,就必須要走一段陡峭的石階;如果他們向西或北,則越走越高,走向深山;但是韓永涵說走了一段下坡路后就是平坦道路。這就是本地東面越過稻田的那段路,這條路一直通到河上小橋邊的軍寨。這條河是漢源與鄰縣的地界。要是漢源城四周築有圍牆,我們只需詢問東門的守門兵丁即可解開我們的難題。從地圖上看,路不算太遠。韓永涵遭劫又被送回,在漢源與那神秘屋子之間一個來回也只需一晚。小屋裏的見面時間不會長,那麼估計半個時辰的路程不會相差太多。喬泰,你估算一下,從漢源沿這條路坐轎子行進半個時辰可以到達何處?」

喬泰彎下身子,看看地圖,說道:「夜晚,天氣涼爽,轎夫步子可以加快。我估計可以到達這裏,大人。」

喬泰用手指在地圖的一個平原小村莊上畫了一個圓圈。

「太好了!」狄公說道,「如果韓永涵說的是實情,我們定能找到這間小屋。這小屋可能建在高台坡上,因為韓員外說上了台階后才進屋門。」

這時,馬榮推門進入後堂。見過狄公,馬榮顯得情緒低落。他頹坐在椅子上,沒好氣地說道:「大人,今日運氣不好,諸事不順!」

「從你臉上就看出來了!」狄公問道,「出了什麼事?」

「我先去漁市,」馬榮講述他的經過,「一路上問了上百次的路,才在臭氣熏天的迷魂陣似的衚衕里找到紅鯉客棧。什麼客棧?簡直就是在牆上打了個洞。那個老傢伙在角落裏打着瞌睡。我給了他二兩紋銀,並說明來意。你猜怎麼着?他一點也不樂意,那老混蛋還以為我耍他。我最後只得亮出身份,他還用那爛牙在紋銀上咬了咬,看是不是假的,你看氣不氣人!後來,他總算接過銀兩,這才告訴我毛祿正與他的淫婦在窯子裏呢!我以為這下定能逮住這小子。

「我趕到了窯子。我的天!那可真是個烏七八糟的地方,專供苦力和轎夫玩樂的。開窯子的老娼婦說,今天一大早,毛祿、他的婊子還有他的獨眼兄弟就到江北去了。頭一樁差事沒辦成!

「接着,我去了柳巷。也怪我沒長心眼!以為到柳巷總可以讓我高興點吧!嘿,倒霉!那個牡丹姑娘正發着酒瘋,叫爹罵娘呢!我只得問她當時是否有人站在狄大人身後,是僕役還是高官,你倒是說呀!可她倒好,就是不開口!大人,我說完了!」

「我原以為,」狄公說道,「你也許能與你那相好的談點有關杏花的事情。」

馬榮責怪地看了狄公一眼。「別提她了!」他懊喪地低聲說道,「她比牡丹醉得還要不省人事!」

「我說,馬榮!」縣令大人打趣地說道,「天下哪有這等好事,天天讓你吃好果子?來,看這兒!我們將到城東去做一次巡訪,看能不能找到韓員外說的那間屋子。如果找不到的話,那就證明韓永涵不老實。另外,藉此機會,我們可以看看那塊地方,那裏可是出名的糧倉啊!我至今尚未去過。走遠一點還能看看漢源地界。我們在小村子裏過夜,領略一下村野情趣,也可以一掃我們頭腦中的污濁,令我等神志清爽一些!馬榮,快去備三匹好馬,另外出個告示,說今日不開堂了。再說,也無事可奉告百姓!」

馬榮與喬泰離開後堂,情緒為之一振。狄公繼而對洪亮說道:「天氣炎熱,旅途勞頓,你就在衙門守候,把有關王員外和蘇員外的卷宗收集整理一下。午飯後,你去拜訪萬一凡。他與月仙的案子有牽連,也與揮金如土的梁大人的生意有關。我總覺得,像劉飛坡這樣有錢有勢的人竟處處維護這麼一個卑微的牙人,這事總有點蹊蹺。對了,洪亮,特別留意查一查他女兒的事!」

狄公捋著鬍鬚,繼續說道:「洪亮,我真替梁大人擔心。梁奮對我言及梁大人的境遇之後,他的家業總是掛在我心上。再說,我理應設法使其不至於傾家蕩產。但在這之前,我得確信兩點:其一,吞沒他錢財的人不是梁奮;其二,梁大人與杏花之死有無瓜葛?」

「大人,今日午後,我是否應去拜訪梁奮?」洪亮問道,「我可以與他一起把賬目核查一遍,再看看萬一凡在這中間究竟耍的是什麼花招。」

「這主意不錯!」狄公說道。他拿出毛筆替洪亮寫了一封引薦信,另外又取出衙門信箋,在上面寫了幾行字,並蓋上衙門大印。他說:「此信是寫給我的同行,山西平陽縣令尹大人的。我請他將范氏家族,特別是范荷依姑娘,也就是杏花的詳細情況告知我,並將回呈交信差帶回。我一直納悶兒,為何杏花非要將自己賣到離家鄉如此遙遠的漢源?也許這起兇殺案的根源與她的老家有關!請將此信速交信差送出。」

狄公起身,說道:「洪亮,請備好我的獵裝和馬靴。我必須馬上啟程,去郊外呼吸新鮮空氣,不亦快哉!」

十二

馬榮與喬泰牽着三匹好馬在前庭等候狄公。

狄公察看過坐騎后,三人縱身上馬,衙役拉開大門,他們便騎馬出了縣衙。

三人一路向東,出了城,不久便來到一處山岬。放眼望去,山下一馬平川,廣袤無垠。

順勢下坡,快馬如飛,轉眼之間三人便策馬馳騁於鄉間田野。狄公饒有興味地望着路兩邊如綠浪翻滾的稻田。

「看來年景不錯呀!」他滿意地說道,「秋天定能豐收!可是這裏沒有莊園呀!」

他們在一個小村裏收韁勒馬,並在簡陋的小飯莊草草吃過午飯,里正前來見過狄公。狄公問起莊園之事,里正連連搖頭,說道:「方圓數十里,沒有磚砌的莊園。本地財主都住在山裏,那兒涼快。」

「我早說過韓永涵騙我們!」馬榮低聲嘟囔道。

「也許我們的好運氣還在後頭。」狄公說道。

三人繼續策馬向前。約過了一刻鐘,他們到了另一個山村,正要穿過一條兩邊擠滿破敗茅舍的羊腸小道時,狄公聽見前方人聲嘈雜。原來是個鄉間集市,只見在一棵古樹下熙熙攘攘地聚著不少農夫村民,一伙人揮舞棍棒,扯起嗓子叫罵着。狄公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這夥人正對一個躺在樹根邊的老漢拳打腳踢。老漢已被打得渾身是血。

「住手!」狄公大聲喝道,可無人理睬他。狄公義憤填膺,在馬上轉過身子,命令兩個隨從道:「衝進去,收拾那幫無法無天的傢伙!」

馬榮跳下馬來,與喬泰一同衝進人群。馬榮隨手抓住一個傢伙的衣領和褲襠,將那人舉過頭頂,向人群中摔去,而後拳腳相加,左右開弓。喬泰在後面壓陣。不一會兒,兩人便來到樹下,強行將行兇之人拉開。馬榮對他們大聲叫道:「快住手!你們這些粗野的泥腿子!縣令大人到此,你們沒長眼?」說完,用手指著身後。

眾人回頭,一見狄公威風凜凜地坐在馬上,即刻放下手中的棍棒,一個年紀較大的人上前在狄公的馬前跪下。

「小的是本村裏正。」那人畢恭畢敬地說道。

「究竟為了何事?快快稟報!」狄公厲聲命令道,「即使你們所打之人是罪犯,也須送交漢源衙門。身為里正,你該明白你等如此行事是藐視王法,該當何罪!」

「懇請大人寬恕小的,」里正道,「我等行事魯莽,實因忍無可忍。村裏百姓日夜勞作積攢幾個銅板,勉強餬口,這騙子卻來巧取豪奪。那個後生發覺這個騙子在骰子裏裝鉛,做手腳,騙我們的錢!請大人明察!」

「叫那後生前來!」狄公說道,接着又吩咐馬榮說:「將那個被打傷的人也帶到這裏來!」

一個身強力壯的莊稼後生和一個形容猥瑣、鬚髮凌亂的老年漢子跪在路邊。

「你如何知道此人行騙?」狄公問後生。

「大人,這就是證據!」後生答道,從袖內取出兩粒骰子。正當後生站起身子,要將骰子呈遞給大人時,那個受傷的漢子也起身,並神速地奪過骰子。漢子揮舞著雙手,神情激動地叫道:「要是這骰子裏裝了鉛,天地難容,小人願受重罰!」

漢子彎腰作揖,將骰子交給了狄公。

狄公置兩粒骰子於手掌心,讓其來回滾動,並仔細察看,同時目光銳利地打量着眼前的漢子。但見此人瘦骨嶙峋,年約五十,鬚髮花白,垂落額前,清癯的長臉上皺紋密佈。因前額的傷口仍在滴血,使整張臉變得格外難看。他的左邊面頰上有塊銅錢大小的痣,痣上有三根數寸長的毛。狄公神色嚴峻地對後生說道:「骰子裏未曾裝鉛,也沒有作假!」他將骰子丟給了里正。里正接過骰子與另外幾個人一起細細察看,並驚訝地小聲議論著。

縣令大人對眾人正色開導道:「你們該從中汲取教訓!若有強盜、財主欺壓你們,你們儘管到衙門告狀,本縣必會為大家做主。但假如下次再敢無視王法,本縣將嚴懲不貸。大家各自回去,好生做事,切不可沉溺賭博,勞民傷財!」

里正跪地磕頭,感謝大人寬恕。

狄公命馬榮將受傷漢子扶上馬,坐在他身後,一行人繼續向前進發。

過了一村又到一村。他們停下馬,讓漢子在井旁洗面刷衣。狄公喚來本村裏正,問他村內可有建於高坡上的房屋。里正回答說沒有,並問狄公此屋是什麼模樣,屋主是誰。里正說沿路再往前走一程,也許有一棟這樣的屋子。狄公忙說路遠不妨。

受傷漢子向狄公致謝,並要告辭。狄公看他腳傷不能行走,又見他臉色蒼白,便說道:「我說這位老者,與我們一同前往縣界吧,你得看大夫。本縣不會扣押以賭博為生者,但你現在這等模樣,本縣不能聽任不管。」

午後,他們來到兩縣交界處的小村。狄公讓馬榮帶那漢子去看大夫,他與喬泰騎馬巡查在橋頭守護縣界的團丁。

兵曹令十二名團丁列隊。狄公見他們個個頭盔鎧甲光亮整潔,精神抖擻,便又視察了兵器。兵曹對狄公說,此段小河為大江支流,但來往船隻甚多,運輸繁忙,大江流經這裏通向鄰縣江北。兵曹還說江這邊平安無事,可是江北那邊已發生數起搶劫案件,最近那裏屯兵已增援不少。

兵曹護送狄公至小客棧。店主受寵若驚,在門前迎客。馬夫將馬牽走,店主還親自幫狄公脫去笨重的馬靴。狄公換上舒適的草鞋后,便被帶到樓上一間陳設簡陋但整齊乾淨的客房。店主推開窗戶,狄公向外眺望,只見如血的殘陽染紅了浩瀚的大江。

店小二送來蠟燭和洗臉的熱水。狄公正寬衣解帶,準備舒展一下筋骨時,馬榮和喬泰來到房內。馬榮替狄公倒了一杯茶后,說道:「大人,那個老賭棍是個古怪的人。他告訴我他年輕時曾在一家綢緞店裏當夥計,但店主起了歹心,看上了他的夫人,便誣陷他偷盜店裏錢財,官府則將他痛打一頓,最後他設法逃出了虎口。那店主則乘機霸佔了他的妻子並納她為妾。他躲過風頭后,又溜回去求妻子與他一同離開。可是想不到他妻子反唇相譏,並要他不用為她操心,從此,他便浪跡天涯。他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儼然一個舉人老爺。他自稱替人跑街辦事,可我看他不過是個雲遊之人,用老百姓的話來說,就是『江湖騙子』!」

「這些人都有一肚子心酸事!」狄公說道,「今後不會再見到他了!」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兩個下人,拎着四隻大竹籃,一隻竹籃里裝着一大盤紅燒魚,另外一隻是米飯和鹹蛋。提盒內附有一張大紅帖子,寫着兵曹的名字。這是兵曹讓人送來的飯菜。另外兩隻竹籃里有燒雞、紅燒肉、炒蔬菜和一碗湯,這是本村裏正和村裏的長者給狄公接風的。店主則送上三壺酒,以盡地主之誼。

兩個下人將飯菜擺在桌上之後,狄公用紅紙包了些賞錢給他們。然後,他對馬榮和喬泰說:「出門在外,不必拘禮!坐下我們一起用飯!」

馬榮和喬泰推辭不過,便在狄公對面坐下。長途跋涉令他們胃口大開,三個人吃得津津有味。狄公格外高興。看來韓永涵所說純屬謊言,他已經斷定韓永涵是兇犯,遲早會拿他問罪。他也無須再為白蓮教的死灰復燃而憂心忡忡,這一切純屬虛構。

吃罷晚飯,三人品著香茗。此時店小二送來一封信,面呈狄公。這封信書寫工整,文筆高雅,說是有一個名喚陶乾的人求見縣令大人。

「一定是村裏的老人,」狄公說道,「讓他進來。」

當那賭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三人都大感意外。顯然,那漢子已看過大夫,而且還去了小村的店鋪。他額頭的傷口上已敷了葯,樣子也不怎麼難看了。他身穿藍袍,系一根黑綢腰帶,頭戴黑紗高帽,一副悠閑的鄉紳打扮,顯得躊躇滿志。他向狄公深施一禮,同時文縐縐地說道:「在下陶干,特向大人請安。縱有千言萬語也難表在下——」

「罷了,罷了,老人家!」狄大人神色冷峻地說,「你不必謝我,是老天爺救了你!別以為我同情你,你挨打是罪有應得,我確信你用花招騙了那些農夫。但我絕不允許有人在我管轄的境內如此無視王法,正因為如此,我才阻止他們行兇打人!」

「儘管如此,」瘦削的老人根本不理會狄公尖刻的言辭,他說道,「在下願為大人盡犬馬之勞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如果我沒有猜錯,大人是在查訪一樁綁架案子。」

聞聽此言,狄公不禁暗暗吃驚。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老人家!」狄公傲然地說道。

「在下多年來走南闖北,」陶干不卑不亢地笑着說道,「凡事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在下偶然得知大人探聽莊園一事,但是,也風聞大人對莊園的外觀及主人不甚了了。」

陶干用食指撫弄著散在面頰邊的長發,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綁架的歹徒通常會蒙住受害人的雙眼,將受害人劫至偏遠之處,並且威逼其寫書信給家人,求家人用重金贖回。錢財得手后,歹徒不是殺了受害人,就是蒙住他的眼睛送其回至原地。因而,受害人一般對方向、房屋或屋主,等等,均不得而知。據在下推測,這樁見不得人的勾當的受害人一定已向大人報案,故而在下冒昧向大人進言。」

說完,老人又向狄公施禮。

狄公暗想,此人實在精明過人,於是道:「為求明斷,我暫且同意你的推測。說說你的進言吧!」

「不瞞您說,」陶干答道,「在下對此地了如指掌,這裏根本沒有您說的那等莊園。再者,據我所知,在漢源西北方向的山裏有一些這樣的莊園。」

「假如受害人清楚地記得他被綁架的途中走的幾乎是平坦之路,那又做何解釋?」狄公問道。

陶干玩世不恭的臉上現出一絲詭譎的笑容。

「那樣的話,大人,」他答道,「那幢房子定在城內。」

「簡直荒謬絕倫!」狄公怒氣沖沖地大聲說道。

「大人,息怒!」老者異常平靜地說,「這些歹徒只需找一間有院子的房屋,屋前有台階,就可以干他們的勾當。他們將人關進轎子,慢慢地在院子裏兜一個時辰。這些歹徒還會裝腔作勢,他們上下台階,但裝出一副上下山坡的模樣,還會念叨著:『當心山溝!』諸如此類的詞兒。大人,這些騙子精於此道,裝得很像,讓你深信不疑。」

狄公思索著看了看陶干,慢慢地捋著鬍鬚。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有意思!有意思!我得記住這些花招,將來會有用處。陶干,告辭之前,我對你進一言如何?老兄,別再這樣下去了!你精明能幹,應該找個正經營生,吃穿是不愁的!」狄公說完,剛要打發陶干離開,又突然問道,「我忘了問你,你是如何矇騙那些農夫的?我只是隨便問問,不會緝拿你。」

陶干淡淡一笑。他叫來店小二,對他說道:「下樓去將狄大人右腳的馬靴取來!」

店小二取了馬靴回到屋內,陶干麻利地從靴子緄邊的皺摺處取出兩粒骰子,交給了狄公,說道:「我從那後生手裏奪過那兩粒骰子,便偷偷將它們換下,把早已藏在我手掌中的兩粒骰子交給大人查驗。當眾人專心致志地注意大人查驗的時候,我乘機將兩粒作假的骰子放進了大人的靴子。當然,且作權宜之計。」

狄公聞之,不禁大聲笑了起來。

「不是自誇,」陶干神色嚴肅地繼續說道,「我敢說,我對三教九流的詐術伎倆可謂無所不精,當今恐難有人能企及。我能偽造文書、官印,幫人起草曖昧不清的契約條款,我對各類銅鎖能開啟自如,至於地道、暗門也略知一二。還有,我能觀唇辨意,光看口形便能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還——」

「等等,陶干!」狄公急忙打斷了他的話,「你說了那麼多本事,最後提到的觀唇辨意,可當真?」

「大人,我絕無謊言!還有一點,觀察女子與孩童的口唇,辨意更加容易,但觀察滿臉鬍鬚的老人的口唇就較難辨別。」

狄公沒有再說什麼。如此說來,杏花對我所言,除了韓永涵,宴廳中的其他人均可能知曉。狄公抬起頭,陶干低聲說道:「我對你的隨從說過我的不幸遭遇。自那以後,我對周圍的人均不再相信。三十餘載,四處漂泊,以行騙、欺詐為樂。可是我對天發誓,我從未給別人造成嚴重的人身傷害,也未曾給他人帶來錢財上的慘重損失。今日,大人慈悲為懷,使我幡然醒悟,決意洗心革面,棄惡從善。我那一點雕蟲小技,也許對緝查案情或懲治歹徒會有所用處。我懇請大人容我在衙門當差。我無家眷之累,他們均早已隨我前妻一道同我一刀兩斷,而且我手頭也有足夠的積攢。我別無他求,只願聆聽大人教誨,萬望大人給予我重新做人的機會。」

狄公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這個古怪的漢子,那玩世不恭的眼神中尚存着幾分真性情。而且,眼下陶干已經為狄公提供了兩條重要的線索。陶干身懷的絕技,是狄公的其他隨從無法替代的,只要管教得當,他的確能夠成為狄公的得力助手。狄公終於說道:「陶干,此刻我不能立即給你答覆。我深信你的一番話出於肺腑,我先讓你在衙門內當差十天或半月,再決定你的去留。」

陶干跪地叩首,千恩萬謝。

「我的這兩名隨從,」狄大人說道,「會在辦案中幫襯你,也會在衙門的差事上為你指點一二。」

陶干向馬榮、喬泰施禮。喬泰上下打量這位乾瘦的老年漢子,態度不冷不熱。馬榮則拍拍漢子瘦削的肩膀,高聲說道:「快跟我下樓,老兄!教教我你那兩手絕活兒!」

喬泰吹熄了幾支蠟燭,留下一支仍然點着。他向狄公道過晚安,跟兩人一同下樓去了。

他們走後,狄公仍然端坐桌邊。他一直凝望着燭光旁嗡嗡亂舞的飛蛾,陷入沉思。

陶乾的話已經證實韓永涵被劫確非戲言。儘管狄公至今尚不能找到那間房屋,然而他必須重新審察案情。看來,白蓮教極有可能正在重新網羅各地的餘孽,密謀叛亂。漢源這個與外界隔絕的小城,由於它鄰近京師,而使其成為一個戰略要塞,更是策動推翻朝廷的理想據點。難怪,狄公初來乍到便感到城內隱約瀰漫着一股令人壓抑的邪惡氣氛。

狄公思索著,由於花船宴廳內的所有賓客都可能因觀察杏花的口唇而得知她的密告,那麼,他們也可能是白蓮教徒,奉命殺死杏花。韓永涵既可能是無辜的,也可能是此案的要犯!劉飛坡也不例外!他的巨額錢財,頻繁外出經商,以及他對朝廷的積怨,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可疑之處。天哪!花船上的賓客也可能沆瀣一氣地對付一個可憐的舞姬!狄公想到此,心潮難平!他重重地搖搖頭。白蓮教的威脅正在逼近,令他思緒紛亂如麻。看來,他必須重新審理收集到的證據,一切從頭開始。蠟燭將盡,噼啪作響。狄公嘆了口氣,從桌旁站起,寬衣卸帽,向榻邊走去,準備就寢。

十三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狄公與三位隨從離開了兩岸交界的小村。兼程趕路,中午時分,四人已返回漢源城中。

狄公直奔府邸,沐浴之後,穿上了輕薄的藍布夏衫。稍後,他來到後堂,將陶干引見給洪亮。馬榮和喬泰兩人也隨後趕到,一起在狄公的案桌前坐下。狄公見陶干初來乍到,謙謙有禮,卻不卑躬逢迎,看來此人確實能夠隨遇而安,頗為難得。

狄公告訴洪亮,他們未曾找到所謂的莊園,並說陶乾的一番剖析使他對案情有了新的想法。說完,他讓洪亮稟告查訪的結果。

洪亮從袖內取出一張紙片,邊看邊道:「我等在衙門文案館的卷宗里只找出關於王員外的一般記載,如,子女及稅賦。錄事對王員外知之甚多。他說王員外富甲一方,在城裏有兩家最大的金銀首飾鋪。眾所周知,王員外嗜好酒色,不過大家均認為他是個正經的生意人,很有信譽。然而,近來他似乎現金周轉不靈,有好幾個供給他金貨的客商款項,王員外都不得不拖欠多時。可是,這些客商毫不擔憂,因為他們認為王員外很快就能將欠款付清。

「蘇員外的口碑甚好。但人們對他迷戀杏花而杏花無動於衷一事,深感不平。蘇員外對此萬分沮喪。這次杏花遇害,大家還說這對蘇員外倒是件好事,希望蘇員外能儘快擺脫痛苦,找一個良家女子完婚成家。」

洪亮看了看紙片,繼續說道:「後來,我去到萬一凡居住的街巷附近。此人口碑不佳,大家覺得他在買賣上手段卑劣,常常將對方的價壓得很低。他替劉飛坡跑跑腿,辦辦雜事,有時也替他催討小筆欠債。我在酒肆茶樓里沒有與人談論萬一凡的女兒,怕累及她的名聲。後來我在街角遇上一個賣胭脂水粉、木梳的老婦,便與她搭上了話。這些婦人經常去小姐的閨房,對小姐太太的事略知一二,因此我便向她打聽萬一凡的女兒。」

洪亮不自在地看了看狄公,遲疑地說道:「老婦說:『這位老爺,你這把年紀了,還這麼不安分哪?告訴你吧!陪你玩玩,她要兩吊銅錢,陪你過夜要四吊。聽說老爺、少爺們都玩得很盡興。』我連忙解釋說我只是替城西的一家雜貨店老闆說媒,那兒有人提起過萬小姐。『城西的人哪裏知道這些!』老婦不屑地說道:『這兒的人都說自從萬小姐的娘去世之後,她便自由自在。她爹曾想把她賣給一個舉人做妾,可舉人沒有上當!眼下,萬小姐自謀生路,她爹也聽之任之。她爹是出了名的吝嗇鬼,只要不花他的錢,他求之不得呢!』」

「如此說來,這個無賴在公堂上欺騙了本縣!」狄公大怒,「瞧我怎麼收拾這個卑鄙小人。好吧,洪亮,說說梁大人府上的情形。」

「梁奮是個聰明好學的後生,」洪亮答道,「我與他一道核對賬目,算了整整一個多時辰!從賬目上看,梁大人低價賣掉田地房屋,損失慘重,而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弄到大量金子。可是誰也不明白他要這麼多錢財做何用途?可以想見,梁奮對此多麼憂心忡忡。」

陶干一直仔細地聽着,這時忍不住說道:「大人,都說賬上的數字騙不了人,可是並不能說明事情的真相,賬還是得靠人去記,去算的!也許,梁大人的侄兒在賬上做了手腳,而意圖掩蓋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也這麼想過,」狄公說道,「這真是一個難解之謎!」

「今日回城途中,」陶干接着說道,「馬榮與我談起劉飛坡與蔣舉人家的這宗案子。我想問大人,寺廟裏,除了看守人之外,有沒有其他和尚?」

狄公不解地看了看馬榮,馬榮立即答道:「絕對沒有!我搜遍了整座寺廟,連花園裏都去了!」

「這倒怪了。」陶干說道,「有一次我在城內,恰巧路過這寺廟,見到一個和尚站在山門的大柱后,伸長脖子往寺廟內張望。我也是生性好奇之人,於是走上前去。那和尚吃了一驚,看我一眼后便匆匆離去。」

「那和尚是不是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狄公急切地問道。

「不,大人,」陶干答道,「這人體壯如牛,神情傲慢。而且,看上去不像個真和尚!」

「那不可能是洞房窗外的那個人。」狄公說道,「陶干,給你一件差事。那天木匠毛源離開蔣府時,剛剛領了工錢,而他又好飲酒賭錢,因此可能就是因為身上有錢而被人殺害,因為我們在他屍體上沒有找到分文。我懷疑蔣舉人與此案有牽連,但必須查清有關細節。現在我想讓你去查訪城內的各處賭窟,打聽毛源的來龍去脈。我知道你熟悉這種地方。馬榮,你再跑一趟紅鯉客棧,問問乞丐幫幫主,毛祿去了江北的什麼地方。那天在小麵館里,那老頭兒提起過一個地名,可我忘了。洪亮,今日正午開堂,審理哪一宗案件?」

洪亮和喬泰將卷宗攤開放在案桌上,清理著。馬榮和陶干一起走出了後堂。在庭院裏,陶干對馬榮說道:「今日便能當差辦事,真是有幸!你知道三教九流耳目混雜,消息不脛而走,我在衙門當差,這事很快會傳出去的。馬榮,紅鯉客棧在什麼地方?我自以為對漢源了如指掌,可從未見過這個客棧。」

「什麼都瞞不過你,陶干。」馬榮答道,「這個紅鯉客棧是個污穢不堪的場所,就在漁市的後面。好,回頭見!」

陶干向鬧市走去,進入城西。穿過擁擠不堪的狹窄小巷,陶干在一家賣鹹菜、醬瓜的小店鋪前停住了腳步。他小心翼翼地繞過大大小小的腌制醬菜的缸瓮,對店主咕嚕了一聲算是打過招呼,然後便徑自朝屋后的扶梯走去。

樓上一片漆黑。陶干沿着滿是蜘蛛網的灰泥牆摸索前行,總算找到了門。推開門,他站在那裏細細打量著昏暗低矮的房間。房裏有兩個人正圍在桌邊,桌子中間有一凹陷,供擲骰子之用。其中一個胖漢,腦袋剃得光光,下巴垂肉可見,面部毫無表情,他是賭窟老闆;另一個瘦子則斜眼。患有此種殘障的人在賭窟里倒頗為搶手。賭場主僱用他們在賭場上巡視觀察,十分管用,因為想要做手腳的人不能確定他們的眼睛是否在注意著自己,故而誠惶誠恐,不敢妄動。

「是陶兄吧,」胖子顯得很冷淡地說道,「別站在那兒,進來呀!開局還早,馬上就有人來了。」

「不,不進來了,」陶干說道,「我忙着呢!我想看看木匠毛源是否在此?他欠了我的錢,想向他要。」

兩人一聽大笑起來。

「老兄,這錢你恐怕要不到了!」胖老闆竊笑着,說道,「你得多走點路,到閻王爺那兒去要啰!你難道不知道毛源死了?」

陶干咒罵不止,便在一把搖搖晃晃的竹椅上坐了下來。

「真是該我倒霉!」陶干恨恨地說道,「我眼下正缺錢花。這小子怎麼啦?」

「這事全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斜眼瘦子說道,「毛源在寺廟裏被人殺了,頭上讓人捅了一個大洞,聽說那洞大得可以放進一個拳頭!」

「是誰幹的?」陶干問道,「我倒想找他,說不定可以敲他一筆竹杠,撈一把。碰碰運氣也好!」

胖子用手肘推了推瘦子,兩人又笑了起來。

「什麼事這麼好笑?」陶干不悅地問道。

「老兄,可笑的是,」胖老闆解釋道,「殺死毛源的兇手可能是毛祿。你到三樹島去找他,去敲詐他吧!」

瘦子又笑了起來。

「掌柜的,這回你有好戲看了!」說完,瘦子捧腹大笑不止。

「別胡說八道,」陶干提高了嗓門說道,「毛祿是毛源的嫡親堂弟!」

胖子在地上吐了口痰。

「聽着,陶兄,」胖子說道,「仔細聽着,讓我說給你聽!三天前,過了晌午,毛源到我這裏。他剛剛乾完活,領了工錢,見這裏人多,想試試手氣。這小子運氣好,贏了錢。這時他的堂弟來了。近來毛源對這個堂弟很是疏遠,可那天,也許是多喝了幾口,也許是贏了錢,毛源對毛祿特別近乎。兩人在一起喝了四大碗好酒,毛祿還拉着堂兄上外面吃了一頓。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倆。我實話實說,對毛祿我可沒說一句壞話!」

陶干領悟地點點頭。

「怪我運氣不好,」陶干懊喪地說道,「好吧,我該走了!」他剛要起身,門開了,過來一個穿着破袈裟的長得很壯實的和尚,陶干又坐了下來。

「哈,和尚來了!」胖老闆喊道。

那個身着袈裟的人嘟囔了一句便坐了下來。胖老闆把茶杯推給他,他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除了這玩意兒,你不能拿點像樣的東西出來?」那人沒好氣地問道。

胖老闆舉起右手,示意可以。

和尚搖搖頭。

「事情還沒個頭緒,」和尚厭惡地說道,「你等著瞧,我非把那個小白臉兒剁成肉醬不可!那時,老子就有大把銀錢了!」

胖老闆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說道:「那樣,和尚你就將就著喝茶吧!」

「我在哪兒見過你,」陶干插話說道,「好像在寺廟前吧?」

和尚狐疑地看着他。「這個人是誰?」他問老闆。

「呵,這是陶兄,」老闆答道,「是個好人,就是運氣不太好。你去寺廟幹嗎?你真想出家當和尚?」

瘦子又大聲笑了起來。和尚對他吼道:「你傻笑什麼?」老闆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他才稍稍放低嗓門繼續說道:「看我這臭脾氣,其實我才不在乎別人知道這事呢!前日,我見到毛祿,他在……我說哪兒去了?對了!我在漁市後面見到了毛祿。他的錢袋鼓鼓的,我便好意地問他:『哪兒發的財呀?老兄?』他對我說:『那兒的錢多的是,你只要去寺廟看看就知道了!』所以我就去了。」

和尚將茶一飲而盡。他扮了個鬼臉,繼續說下去:「你猜我在廟裏看到了什麼?一個比我還要窮的老頭兒,還有一口棺材,」

老闆不禁笑出聲來。和尚氣得眼睛裏直冒火,但不敢發作。

「算了,算了!」老闆說道,「你不如跟陶兄一道去趟三樹島,他正想找毛祿呢!」

「那麼說,他也耍了你,嗯?」和尚問道,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陶干低聲說了一聲:「是的。」而後又淡漠地說道:「我倒想敲詐你剛剛提到的那個小白臉。他恐怕比毛祿要好對付!」

「你真這樣想,老兄?」和尚厭惡地說道,「我是在深更半夜遇到那小子的,他拚命地跑,好像閻王爺在後面追他一樣。我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問他往哪兒跑。他對我說:『放開我!』我看他是個有錢的少爺,從小嬌生慣養,又膽小怕事的樣子。我暗想這小子一定做了什麼錯事,於是把他扛上肩,把他背到了我的住處。」和尚清了清嗓子,往屋角吐了口痰,抓了把茶壺在手裏。他想了一下又說:「不料這小子閉口不說一個字!我磨破嘴皮子也無濟於事。我這到手的能弄到錢的好事,可他就是不開口!」和尚說完,惡狠狠地笑了笑。

陶干站起身子。「唉!」嘆了口氣,說道,「和尚,只怪我們自己背運,不怪別人!我要是像你這麼壯實,今晚也許能弄到三十兩銀子。好吧,回見!」陶干轉身欲走。

「嘿!老兄!」和尚嚷了起來,「急什麼呀?你剛才說什麼三十兩銀子?」

「這不關你的事!」陶干搶白了一句,伸手推開了門。

和尚從座位上跳將起來,抓住陶乾衣領,把他拽了回來。

「快放手,和尚!」老闆厲聲喝道,接着又對陶干說:「陶兄,何必這樣呢?你自己幹不了,何不讓和尚撈點外快?」

「我何嘗不想呢?」陶乾沒好氣地說道,「可我到這裏不久,人生地不熟。那幫傢伙究竟在何處,我實在不知道。只聽他們說需要一個身強力壯、能夠揮拳耍腿的人,別的我沒有多問。」

「笨蛋!」和尚叫道,「你想想,三十兩銀子呀!你真沒用!」

陶干緊蹙眉頭,聳聳肩,說道:「沒轍!我只記得他們說什麼鯉魚來着。」

「那是紅鯉客棧!」老闆與和尚幾乎同時叫了起來。

「還是你們行!」陶干說道,「可我還是不知道這個客棧在哪裏。」

和尚起身,拉着陶干胳膊,說道:「老兄!走!我知道那地方!」

陶干掙脫了和尚的手,舉起手臂,將掌心向上。

「要是得手,歸我一半!」和尚笑着說道。

陶干不理他,自顧朝門口走去。

「一成半,要不沒門兒!」陶干回過身來說道。

「我看這樣,三七分。七成歸你,我拿三成!」老闆插話說道,「就這麼定了!陶兄,你帶和尚前去,與那幫人說,老闆替和尚擔保,幹這種事,和尚錯不了!你們走吧!」

陶干與和尚一起離開了賭窟。

他二人來到漁市東面的窮街陋巷,和尚將陶干帶到了一條狹窄且臭氣熏天的小街上。他指了指一間破敗木屋的小門,對陶干耳語道:「你先進去。」

陶干推開小門,見到馬榮還在那兒,不禁鬆了口氣。馬榮正與乞丐頭兒坐在屋角。幾乎沒有什麼陳設的屋子裏,只有他們兩人。

「這位兄弟,我這廂有禮了!」陶乾親熱地對馬榮說道,「我給你找了一條好漢,你主子一定滿意!」

和尚巴結地笑着對馬榮拱手施禮。

馬榮起身向和尚走去,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問道:「我主子要這麼一個難看的下三爛何用?」

「他對寺廟裏的兇案知之甚多!」陶乾急忙說道。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和尚後退,馬榮上前照和尚的胸口就是一拳,直打得和尚一個踉蹌摔在小桌上。

和尚也非等閑之輩。他就勢倒在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小刀,向馬榮的喉頭擲去。馬榮頭一偏,小刀啪的一聲刺中門框。馬榮抓起凳子砸向和尚的頭部,和尚倒地,動彈不得。

馬榮將隨身帶來的鐵鏈纏住和尚的腰,把和尚翻過身來,臉朝地面,牢牢地捆住了他的雙手。陶干情緒激動地說道:「毛源和毛祿均與這和尚相熟。還有,這和尚還綁架無辜。」

馬榮咧嘴笑着,讚許地說道:「幹得不錯!你是怎麼將和尚弄到這裏來的?我還以為你找不到這家客棧。」

「嘿,」陶干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跟他開了個玩笑,他就乖乖地帶我來了。」

馬榮側過臉看着陶干。「你看上去心慈手軟,」馬榮略有所思地說道,「可我覺得你頗有心計,與這些傢伙一樣陰險。」

陶干毫不理會馬榮,繼續說道:「和尚最近綁架了一名富家後生。這和尚會不會與韓永涵被劫一案有瓜葛?讓這傢伙帶我們到他的窩裏去,可能會找到些重要線索!」

馬榮點點頭,把昏迷不醒的和尚從地上拖起來,然後將他扔在一把靠牆的椅子上,又令乞丐頭兒去拿幾炷香來。老頭兒急忙到裏屋,取來了兩炷香。頓時,屋裏充斥着刺鼻的氣味。

馬榮將和尚的頭抬起,把香湊近他的鼻子。不一會兒,和尚便咳嗽起來,並連連打着噴嚏。和尚用佈滿血絲的眼睛看着馬榮。

「喂,我說,」馬榮對和尚說道,「我們想見識見識你的窩。快說!怎麼走?

「讓頭兒知道了,會有麻煩的,」和尚口齒不清地說道,「他會宰了你!」

「這不用你操心,」馬榮滿不在乎地答道,「快!告訴我!」

馬榮將香靠近和尚的臉頰。和尚緊張地望着縷縷白煙,連忙嘰里咕嚕地說了一陣。馬榮聽明白了,到那兒去,得走寺廟後面的一條小路。

「行了!」馬榮不讓他再往下說,「到了小路,你帶我們走就成!」

馬榮叫老頭兒拿來一條舊薄被,並命他找來一張床板和兩個腳夫。

馬榮與陶干用被子將和尚裹住。和尚不依,說天氣炎熱。陶干猛踢和尚,說道:「狗東西,你在發熱,知道嗎?和尚被抬上床板,一行人準備出發。

「走吧!」馬榮對腳夫下令,「腳下留點神,這位老兄病得不輕!」

當他們來到寺廟後面的松樹林時,馬榮讓腳夫把床板放下並付了腳錢。等腳夫走遠之後,馬榮趕緊拿掉和尚身上的破舊薄被,而陶干則從袖中取出一張膏藥將和尚的嘴封住。

「我們快要到你窩的時候,你得馬上指給我們看!」陶干喝令和尚道。和尚步履艱難地走着。陶干又接着對馬榮說道:「這幫傢伙能吹出各種哨聲作為暗號,還會運用手勢。」馬榮一邊會意地點着頭,一邊猛然給和尚一腳,讓他走快點。

和尚帶他們沿着小路往山上走了一程,接着便拐進了茂密的叢林中。過了一會兒,和尚停下腳步,對隱現在樹叢中的前面的懸崖點了點頭。陶干揭去了和尚嘴上的膏藥,兇狠地說道:「我們上這兒來不是遊山玩水的!我們要看你的窩!」

「我沒有窩!」和尚低着頭說道,「我住在那邊的一個山洞裏。」

「山洞?」馬榮怒吼起來,「你以為你能騙過我們?快帶我們到你們的黑窩去,不然要你的狗命!」說着,卡住了和尚的喉嚨。

「我發誓!」和尚喘著粗氣說道,「我不是什麼綁匪,我只和賭徒為伍!自我來到這個該死的地方,我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那個洞裏。」

馬榮鬆了手。他拿出那把和尚扔向他的小刀,給陶干使了個眼色,問道:「是不是要給他點厲害瞧瞧?」

陶干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說道:「還是先看看山洞再說吧。」

和尚領着二人來到懸崖,兩腿不住發抖。他用腳撥開草叢,只見一道黑黝黝的一人高的山縫。

陶干彎下身子,爬了進去,牙齒間咬着一把明晃晃的利刀。

過了一會兒,陶干又出來了,這次是直著身子走出來的。

「洞裏只有一個哭哭啼啼的後生!」陶干失望地對馬榮說道。

馬榮跟着陶干進了山洞,手裏硬拖着和尚。

在黑咕隆咚的地道里走了十來步之後,便是一個較大的山洞,山洞頂上有一條裂縫,外面的光線透過裂縫使幽暗的山洞明亮了許多。山洞的右邊有一張用木頭拼搭起來的床,和一隻破舊不堪的箱子。山洞另一頭的地上躺着一個後生,手腳皆用繩子捆綁着,身上只有一塊遮羞布。

「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後生呻吟著。

陶干用刀割斷了繩子,後生艱難地坐了起來。後生的背被打得青紫一片。

「誰將你打成這樣?」馬榮怒氣沖沖地問道。

後生沒有出聲,用手指了指和尚。馬榮轉身,和尚一見,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爺,不是我!」他叫道,「這小子撒謊!」

馬榮用輕蔑的眼光看了看和尚,冷冷地說道:「等會兒讓衙役來收拾你,他們知道該如何發落犯人!」

陶干把後生扶到床邊坐下。後生年方二十,頭髮被剃得精光,臉因痛苦而扭曲變形,但不難看出他出身殷實人家,讀過詩書。

「你姓甚名誰,怎麼落到這步田地?」陶干關切地問道。

「是他將我綁架至此!求求你們快把我救出去!」

「不但要救你出去,」馬榮說道,「還要帶你去見縣令大人!」

「我不去見縣令大人,」後生叫道,「放我走吧!」他掙扎著要站起來。

「我說,老弟,」馬榮慢悠悠地說道,「事到如今,還是到衙門走一趟吧!」說完,對和尚喝道:「聽着!你既然不是綁匪一夥的,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這一趟就委屈你了,勞你自己走吧!」

馬榮不管後生再三求饒,將他從床上拖起,就勢把他架到和尚的脖子上,同時抓起破被子往後生肩上一搭。馬榮從角落裏拾起血跡斑斑的柳枝,拚命抽打和尚的兩條腿,趕他上路。

十四

晌午時分,狄公在衙門升堂問案。公堂里擠得水泄不通。漢源百姓直納悶兒,馬上便是午飯時刻,此時升堂,非同尋常,定是鬧得沸沸揚揚的兩宗人命案子有了眉目。

結果令百姓們大失所望。狄公開堂所審的是一樁買賣糾紛。原來,今日上午,狄公與洪亮、喬泰一直在商議漁民和漁市因魚價而生的糾葛一事。狄公命雙方選派數人陳述各自理由,幾經商議,終於達成和解。

狄公正欲當堂提出課稅問題,只聽衙門外傳來一片嘈雜聲。馬榮和陶干各帶一名人犯進得大堂,身後跟着一大群看熱鬧的百姓。他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衙門大亂。

狄公三拍驚堂木。

「肅靜!」他大喝一聲有如雷霆,「如若有人再敢喧嘩,本縣將立即趕他出堂!」

大堂內頓時鴉雀無聲。兩名人犯跪於案桌前待審。他們截然不同的長相與儀態,令眾百姓踮腳觀望。

縣令大人望着兩人,不露聲色,但內心極不平靜,因為他一眼就認出了那跪於堂前的後生。

馬榮向狄公稟報他與陶干緝拿兩名人犯的經過。狄公捋著鬍鬚,仔細地聽着。然後,他便向後生髮問:「報上你的姓名,做何營生!」

「大人容稟,」後生輕聲地答道,「晚生蔣虎彪,乃一秀才。」

大堂上發出一片驚訝的低語聲。縣令大人怒視四周,再一次拍打驚堂木,大聲說道:「不許喧嘩!」接着對後生說:「本縣獲悉,蔣秀才已在四天前溺水身亡!」

「大人,」後生聲音顫抖,說道,「晚生愚鈍無知,干下了錯事以致混淆視聽。晚生內心之不安,實難以言表。晚生深知,由於魯莽行事,鑄成大錯,理當遭譴。晚生只求大人,念及當時情況之特殊,對我從輕發落,晚生將不勝感激。」後生稍作停頓,此時堂上一片寂靜。後生繼續說道:「世上恐怕再沒有第二人像我這樣,洞房花燭之夜從大喜到大悲,以致萬念俱灰。那夜,我與心愛之人云雨交歡,不料,瞬息之間,愛妻便氣絕身亡。」

後生好不容易吸了口氣,接着說道:「我意亂情迷,獃獃望着愛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內心既悲痛又恐懼。過了一會兒,極度驚恐使我不知所措。作為蔣家獨子,甚感無顏去見對我鍾愛有加的老父。他寄厚望於我,指望我能為蔣家傳宗接代,我卻在新婚之夜,就令他的希望化為泡影。看來,我只有了此一生,以求解脫。

「我急急忙忙披上衣服,想開門出去。但又想到婚慶宴席尚在舉行,到處是人,我出去,定會被人發覺。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來我家修理屋漏的木匠說過,新房的房頂有兩塊天花板是活動的,他說:『挪開此板,可以藏匿值錢的東西!』於是,我站在凳上,翻身上樑后,進了屋頂閣樓。我把天花板放回原處后便爬下了屋頂,出了宅院,來到街巷。

「時值深夜,四周無人,我便偷偷來到了湖邊。我站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解開了綢腰帶。因我擔心長衫使我無法儘快下沉,而增加我的痛苦,便想要脫去長衫。當我正要脫去長衫時,凝望着陰森的湖水,一向怯懦的我變得越加膽寒。腦海中浮現起傳聞中令人恐怖的水怪,眼前也似乎有影影綽綽的東西在遊動,它們猙獰的目光正盯着我。儘管天氣悶熱,我卻渾身發抖,牙齒打戰。我打消了尋死的念頭。

「由於我的腰帶已經落水,所以只得裹緊長衫,離開湖邊。我混混沌沌,身不由己地走着,不知不覺便來到寺廟的山門口。這個惡棍突然從黑暗中躥出來,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以為他是強盜,便極力掙脫。可是他猛擊我的頭,當時我便不省人事,等我蘇醒過來,已躺在一個可怕的山洞裏。第二日清晨,這個惡棍立即問我的姓名,家住何處,還問我犯了什麼法。我明白他企圖訛詐我以及我那可憐的老父親,因此就沒有開口。他獰笑着說,他將我帶到山洞是我的造化,官兵和差役便找不着我,還強行給我剃了頭,說這樣我便可冒充他的弟子,不會被人看破。他令我拾柴火,做飯,說完就走了。

「我想了整整一天,不知如何是好。一會兒,打算遠走他鄉,一會兒,又想回家去見父親。夜晚,惡棍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山洞。他又盤問我,見我死不開口,便將我捆綁起來,並用柳枝狠命地抽我,而後便讓我躺在地上。這一夜真難熬,我覺得比死都難受。第三日早晨,惡棍解開我的繩子,給我喝點水。我稍稍覺得好受了點,他又令我拾柴火。我暗下決心離開這個心狠手辣的和尚。

「我拾了兩捆柴火后,逃到了城內。一路上無人認出我,因我衣衫襤褸,又剃了個光頭。我腰酸背疼,筋疲力盡,但一想到要見父親,便感力氣倍增,支撐著走到了家門附近。」

蔣秀才停了下來,擦拭臉上的汗珠。狄公示意衙役讓後生喝杯涼茶。喝完涼茶,蔣秀才接着說道:「當我看到我家大門有衙役把守時,我的懼怕可想而知!我感到來遲了一步,我那可憐的父親大人因不堪我給家門帶來的羞辱而走了絕路。為了探聽虛實,我從花園的小門溜進府內,將兩捆柴火留在街上。我從新房的窗口向內張望,只見一個可怕的幽靈——閻王爺正怒目看着我!陰曹地府的鬼怪要捉拿我這個『弒父』的罪人!我完全喪失了理智,於是跑回到人跡稀少的街巷,後來又逃進了樹林,在樹叢中站了許久,最後才回到山洞。

「和尚正在山洞裏等我。一見到我,便火冒三丈地扒掉我身上的衣衫,往死里打,還大聲叫嚷,非要我承認罪狀。我不堪折磨終又昏死過去。

「那一晚猶如噩夢。我發高燒,昏迷不醒。和尚把我叫醒,給點水喝,又毒打一頓。我手腳一直被捆綁着,除了身體的摧殘,我熱得發燙的頭腦也被可怕的念頭折磨著。我殺死了兩個人,我的兩個至愛,我的父親和我的妻子……」

後生的聲音越來越低。他搖晃了幾下,終因極度疲憊而昏倒在地。

狄公命洪亮將後生帶到後堂。他對洪亮說:「讓仵作趕快搶救並醫治他的傷口。給他服點安神藥劑,再換上像樣點的衣帽。後生蘇醒之後,立即稟報。送他回家之前,我還須問他一個問題。」

之後,縣令大人俯身向前,神色冷峻地問和尚:「你有何言稟告?」

和尚在江湖上闖蕩多年,雖然歷盡滄桑,每次總能化險為夷,躲過劫難,因而還不曾領教過衙門嚴厲的法度及殘酷的審訊。適才蔣秀才在向狄公稟告時,和尚曾在一旁低聲嘟囔和咒罵,都被衙役兇狠的腳踢制止。現在狄公發問,他依然粗野無禮。他說道:「我喚作和尚,剛才那小子胡說,我——」

狄公對衙役使了個眼色。衙役用皮鞭的抓柄猛打和尚的臉,並對他喝道:「向大人稟告,休得無禮!」

和尚氣得臉色發青,起身欲對衙役還手,但站立兩旁的衙役早已有所戒備,此時紛紛舉棒將和尚按住。

「你等教訓教訓此人,待他循規蹈矩后,我再問案!」狄公對衙役吩咐道,說完便只顧埋頭細閱案卷。衙役應聲說「是」。

過了一陣,只聽得往石板地上潑水的嘩嘩聲,原來衙役正提着水桶往和尚身上猛澆冷水,讓他從昏厥中醒來。不一會兒,衙役對縣令大人稟報說可以開審問案了。

狄公向下望去,和尚的頭多處流血,左眼緊閉,不能睜開,右眼迷惘地望着狄公。

「本縣得知,」狄公說道,「你與眾多賭客談起,你和一個名叫毛祿的人過往甚密。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和尚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后,口齒不清地說道:「那天,剛到子時,我去城內閑逛。快要走到寺廟后的小路上時,我見有人在一棵樹下挖洞。當時,月色正濃,我看清此人正是毛祿。他慌慌張張地用一把斧頭挖洞,我料想他一定在干見不得人的事。可是他手中拿着斧頭,我不敢貿然行事,所以便沒有上前。

「他挖好了洞,把斧頭及一隻木盒放了進去。當他用手往上蓋土時,我上前半開玩笑地說道:『毛兄,要我幫忙嗎!』他說道:『原來是和尚啊,這麼晚還出來遛遛?』我又說道:『你埋什麼?』他答道:『沒什麼,是幾件沒用的舊工具。你去廟裏看看,那兒有好東西!』他抖抖衣袖,我聽到銅錢的響聲,便對他說:『弄幾個錢給窮哥兒花花,怎麼樣?』他上下打量着我,說道:『和尚,今晚算你走運!那伙人眼紅我得了手,正在追我呢。不過,他們遠在樹林里暈頭轉向!此刻只有一人在廟裏,你趕緊去,在他們趕來之前還能撈點什麼。我只拿了這些!』說完他就走了。」

和尚舔了舔紅腫的嘴唇,狄公示意衙役給他一杯涼茶。和尚一飲而盡,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說道:「我先把洞挖開,看看洞內究竟藏的是什麼。這一回,那小子倒沒騙我,裏面只有一隻木匠用的工具盒。於是,我走到廟內,只見一個老頭兒在小屋內鼾聲大作,空蕩蕩的廟堂里只有一口棺材。我早該料到這一招兒,這小子撒了個謊是想開溜。大人,小的只有這些可稟。要是大人想知詳情,把那該死的毛祿抓來提審便是!」

狄公捋著鬍鬚,突然,他問和尚:「你綁架和毒打無辜後生,可有此事?」

「小的這樣做不是幫大人將犯人緝拿歸案嗎?」和尚瓮聲瓮氣地說道,「再說,我總不能白養着他呀。他不肯幹活,我自然要教訓教訓他。」

「簡直強詞奪理!」狄公怒斥道,「你強行將後生劫到山洞,並用柳枝抽打。你是招,還是不招?」

和尚側臉看了看手裏拿着皮鞭的衙役,無奈地低聲說道:「我招!我招!」

狄公讓書吏宣讀和尚的供詞。其中關於蔣秀才的一段文字已稍做改動,但和尚認定無誤,便在供詞上捺了手印。狄公說道:「你犯有數條罪狀!本縣即可對你嚴懲。然而,本縣決定待核實你與毛祿一事後再行判決。現將你監禁牢房,你須細想所招供詞,若有不實,屆時可是咎由自取!」

和尚被帶下堂去。洪亮前來稟報說蔣秀才已經蘇醒,兩名衙役便將他帶上堂來。蔣秀纔此時已換上了乾淨的藍布長衫,頭戴玄色便帽,面容雖蒼白,可仍不失英俊。

蔣秀才仔細聽書吏宣讀他的供詞后,在上面捺下手印。狄公神情嚴肅地看着他說道:「蔣秀才,適才你已招認,因你魯莽行事,業已嚴重阻礙本縣查訪案情。本縣念你已遭受諸多劫難和折磨,故而不再追究。現在,本縣特告知你一件喜訊:你父仍然健在,他對你非但沒有責備,反而為你溺水身亡深感痛惜和震驚。你父涉嫌洞房血案被人誣告,故而,你家門前派有衙門差役把守。你在新房窗口所見的『閻王』是本縣。當時你神態恍惚,我的樣子一定嚇人吧!

「本縣還有一事必須如實相告:新娘的屍體不知去向。本縣正竭盡全力尋找,以便早日下葬。」

蔣秀才雙手掩面而泣。狄公稍待片刻,繼續說道:「本縣在放你回家之前還要問你一句,除了你父親之外,是否還有別人知道你的『竹林逸士』這個別號?」

蔣秀才有氣無力地答道:「大人,除了父親之外,只有我妻知道。自從與妻相識以後,我才用此別號,作為我贈詩上落款之用。」

狄公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後說道:「好吧!本縣今日提審到此結束。和尚已被投入牢房,本縣會給他應有的懲處。蔣秀才,你現在即可回家!」

狄公命馬榮用轎子送蔣秀才回家,並讓他召回守在蔣府大門口的衙役,同時告知蔣舉人,對他的軟禁也告終止。

縣令大人拍案退堂。

狄公在後堂坐下,陶干、洪亮和喬泰也在狄公對面落座。狄公略顯疲憊地對陶乾笑着說道:「陶干,你的差事幹得很好!洞房血案,除了屍體尚未找到外,已經告破!」

「大人,屍體失蹤定與毛祿有關!」洪亮說道,「毛祿謀財殺死堂兄,我們將毛祿緝拿歸案,便能弄清新娘的屍體究竟現在何處!」

狄公顯然不同意洪亮所見。他慢慢地說道:「毛祿移屍出於什麼目的?我們可以設想,毛祿在寺廟附近殺死堂兄之後,到廟裏想找一處地方藏匿屍體。這時他看到廟堂內的棺材。打開棺材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他有木匠用的工具在手。那麼,他何不幹脆將毛源的屍體放在女屍上面,為何要自找麻煩,搬開女屍呢?這樣一來,毛祿仍然面臨一個如何處置女屍的問題。」

陶干在一旁靜靜地聽着狄公的分析,一手撫弄着他痣上的三根長毛。他突然說道:「會不會另有人在毛祿進廟之前就已經移走了新娘的屍體?這個人我們尚不知他的姓名,但他一定出於某種原因不惜一切想阻止我們開棺驗屍。總不至於,女屍自己跑出棺材吧?」

狄公聽到陶乾的最後一句話,不禁盯着他看了一眼。他雙手攏袖,靠在椅子上,沉思了片刻。

猛然間,狄公坐直身子,舉拳擊打案桌並大聲說道:「陶干,你說得對!她正是自己跑出棺材的!她沒有死!」

三位隨從詫異地看着狄公。

「這怎麼可能,大人?」洪亮問道,「大夫說她已經死了,經驗老到的收屍人也親自清洗了屍體,而且女屍放在閉蓋的棺材裏已有幾個時辰!」

狄公異常興奮地說道:「不!聽我說下去!你們記得仵作說過,在這種情形下,新娘通常是昏厥,死亡是很少見的。那麼,假若她昏過去后,神經的過度刺激便可能使她處於一種假死的狀態。我朝歷代醫典上均有此類病例的記載,病人呼吸完全停止,脈搏全無,眼睛無光,有時病人的面部甚至顯現死亡的徵兆。而且,這種狀態可能會持續幾個時辰。

「當時,新娘在匆忙中被放進棺木,送至寺廟中。幸好,此棺木為薄板所制,僅作為臨時存放之用。我親眼看到棺蓋與棺木間有多處縫隙,不然,新娘在棺木中定會窒息而死。後來,棺木停放在廟內,眾人離去后,新娘蘇醒過來。她叫喊,用腳猛踢棺木,但是廟中空空無人,只有又聾又啞的看守人。再說,棺木停放在廟內的側堂。

「下面僅是我的推測。毛祿殺了堂兄,竊取錢財后,便想在廟內找一個可以藏匿屍體的地方。這時他聽見棺木內有動靜!」

「這下他一定嚇得魂飛魄散!」陶干插話說道,「他非拔腿就跑不可!」

「我們假定他沒有逃跑,」狄公說道,「而是取來工具,打開棺木。新娘對他講了經過……」說到這裏,狄公的聲音低了下來。他緊蹙眉頭,現出困惑的樣子,說了下去:「不對,這裏有一點不合情理。毛祿聽完新娘的講述,為何沒有想到立即送新娘回去,從蔣舉人那裏要一筆可觀的犒賞呢?」

「以我之見,大人,」陶干說道,「新娘一定是看見了毛祿的屍體。她變成了毛祿殺人的見證者,因此毛祿害怕她會告發他。」

狄公點頭稱是。

「對!說得對!」狄公說道,「於是毛祿決定把新娘帶到偏遠的地方,等到廟內的棺木下葬后再做打算。毛祿可能給她兩條路走,一是將她賣入娼門,二是送她回家,條件是必須告訴蔣舉人說是毛祿救了她。無論哪一條路,他均可發一筆橫財!」

「可是,毛祿在挖洞掩埋工具時,新娘在什麼地方?」洪亮問道,「為什麼和尚搜索寺廟時並未見到新娘?」

「這一切只有等緝拿到毛祿時,才能見分曉!」狄公說道,「不過,我可以肯定,毛祿將新娘藏匿在什麼地方。對了!就藏在漁市後面的窯子裏!那個獨眼男人所說的『毛祿的姘頭』,就是蔣秀才的新娘!」

僕役托著盤子送來了狄公的午飯。等他將飯菜放在桌上后,狄公又繼續說道:「要證明我的推測是否正確,並非難事。你們三人快快用膳。飯後,喬泰去窯子裏將那老鴇帶來一問,便可知道毛祿帶去的女子是不是月仙。」

狄公拿起筷子用午膳,三位隨從離開了後堂。

狄公匆匆吃着,無心品味飯菜。他正在思忖出現的新情況。蔣、劉兩家的疑案已經水落石出,只是個別細節尚有待查實。現在最為關鍵的問題是必須找出此案與杏花被害之間的聯繫。蔣舉人看來實屬無辜,而劉飛坡與兩樁案件均有牽連,且疑點重重。

僕役進屋收拾碗筷,擦凈案桌,並給狄公沏好了茶。狄公從抽屜內取出花船兇案的卷宗,一邊慢慢捋著鬍鬚,一邊細細審閱著。

四位隨從來到後堂見狄公。馬榮說道:「大人,今日我總算看到蔣舉人動了真情!他見到兒子時,那股高興勁兒就甭提了!」

「他們三人有沒有告訴你,」狄公對馬榮說道,「我們有充分根據推測蔣舉人的兒媳沒有死?喬泰把老鴇帶來了嗎?」

「帶來了,」馬榮答道,「我見那個醜八怪在外面等著呢!」

「帶她進來!」狄公命令道。

喬泰進屋,後面跟着一個又高又瘦、皮膚粗糙、塌鼻扁臉的婦人。她對狄公萬福施禮后,便嘮叨開了:「大人,這位爺連衣衫都不讓我換。我這身打扮怎麼能見大人您哪!我跟這位爺說——」

「休得啰唆,聽候審訊!」狄公打斷了婦人的絮叨,「本縣即刻可封了你的妓院。快快從實招來,毛祿帶進你院中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我就知道這個天殺的會給我惹出麻煩來,」婦人哭喊起來,「可是大人!我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法子?大人,他用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脅我!求大人饒了我吧!」

老鴇撒潑,又哭又叫,並且連連叩頭。

「休得喧嘩!」狄公厲聲喝道,「快快招來!那女子是何人?」

「我怎麼知道那小娼婦是誰呀?」老鴇叫道,「毛祿半夜裏將她帶來。我敢對天發誓,我從未見過這個姑娘。她穿一身單衫,樣子怪怪的,好像很害怕。毛祿說:『這婊子不識好歹,竟不肯嫁給我這麼個好人!我給她點厲害瞧瞧!』我見這個姑娘着實病得很重,所以那晚就讓毛祿將她交給我。大人,您知道,我這人心眼兒好,對姑娘們可好著呢!我把她安頓在一間房裏,給她弄了點粥,還沏了壺茶。大人,我還記得當時我對她說:『我的乖兒,好好睡一覺,別害怕!明兒,一切都會好的。』」

老鴇長長地舒了口氣。

「大人,你不懂這些姑娘呀!第二天早晨,我原指望她會對我道個謝什麼的,可她倒好,把整個院兒鬧得天翻地覆。她踢門,叫喊,我趕過去看時,她便破口大罵我和毛祿。她說她是大家閨秀,被人綁架,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通。這種話我不知聽過多少遍了。對付這些姑娘,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她們捆起來,嘗嘗我的家法的厲害,保管她們服服帖帖。後來毛祿來了,她就乖乖地跟他走了。大人,就是這些!我可是一句假話都沒有!」

狄公輕蔑地看了老鴇一眼。他本打算以凌虐民女之罪將她關押起來,可是轉念一想,老鴇如此行事只因她孤陋寡聞,愚昧無知。此類下等妓院本身就是邪惡之源,官府對這種地方只能管一管、治一治,很難杜絕此類野蠻行徑。於是,狄公嚴厲地正告老鴇:「官府明令嚴禁妓院收留流浪民女,你該知道的。眼下暫且放你回去,如若本縣查明你所言有半句虛假,定對你嚴懲不貸!」

老鴇不住叩頭,對狄公千恩萬謝。狄公示意,陶干便將她帶出後堂。

狄公神色凝重地對幾位隨從說道:「我們的推測沒有錯,蔣秀才的妻子沒有死,不過她落入毛祿之手比死還要可怕。我們必須儘快緝拿毛祿,將她救出虎口。他們現在江北的一個叫三樹島的地方,你們誰知道這個島?」

陶干說道:「大人,我從未去過該島,可是我久有所聞。它由一群小島組成,或者說,它是大江中心的一塊沼澤地。那地方密密麻麻地遍佈雜草樹叢,一年當中有大半的時候被江水淹沒,地勢高一點的地方則長著參天大樹,只有聚居在那兒的流民罪犯深諳該處的淺灘和暗礁。他們對來往船隻強索買路錢,並經常襲擊河邊的村落。聽人說,那裏的強盜達四百多個。」

「此地防禦史為何不下令端掉這個匪窩呢?」狄公頗為驚訝地問道。

陶干噘了噘嘴,答道:「大人,談何容易啊!這要動用水師,還得賠上許多人命。因為水淺,只有小筏子才能進出,大船無能為力,因此,登上筏子的兵卒便成了亡命之徒的囊中之物。因為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那些流民罪犯的利箭可謂百發百中。我聽說官府曾在河岸駐紮官兵,日夜巡守,切斷島上與陸地的通道,藉此逼降匪徒。無奈,匪徒在島上已經生活多年,他們與當地百姓的秘密往來防不勝防。到眼下為止,匪徒尚無任何斷糧缺物的跡象!」

「如此說來,情況不妙呀!」狄公說道。他看了看馬榮和喬泰,問道:「你們二人有把握將毛祿和月仙弄出來嗎?」

「我和喬兄儘力而為,大人!」馬榮高興地答道,「這樁差事就看我們的了。依我看,我們最好馬上就動身!」

「好!」狄公說道,「我寫一書信給江北縣令,請他助你們二人一臂之力。」

狄公拿起毛筆,在公文上匆匆書寫,蓋上衙門官印后,交給馬榮,說道:「祝二位馬到成功!」

十五

馬榮、喬泰離去后,狄公與洪亮、陶干繼續商議。他對二人說道:「馬榮、喬泰驍勇善戰,他們領命赴江北必有一番惡鬥,我們三人在此也不能坐等。剛才用飯時,我一直在思忖花船血案中的兩名主要疑犯:劉飛坡和韓永涵。我們不能再繼續靜觀二人的動向了,我決定今日就緝拿劉飛坡。」

「大人,萬萬不能妄動!」洪亮頗感驚訝,高聲說道,「我們尚未有確鑿的證據,怎能——」

「我已有證據,必須緝拿劉飛坡,」狄公打斷了洪亮的話,「劉飛坡在公堂上狀告蔣舉人行兇殺人,現已證明劉飛坡是誣告。誠然,我若息事寧人不予追究,本也無可厚非,因為當時他乃悲痛欲絕,失去理智,且蔣舉人也沒有喊冤叫屈。然而,國法難容誣告之罪,對誣告者可以依法懲處,且有關此條律令的執行可以由府衙審慎而定。我根據此案的需要,決定從嚴處置。」

洪亮猶豫不決,此時狄公已提筆寫好緝拿劉飛坡的簽票,接着又取出一紙,邊寫邊對二人說道:「另外,萬一凡對其女兒與蔣舉人一事在公堂上提供偽證,也必須緝拿歸案。你們二人帶四名衙役速去劉府,而後令兩名衙役去緝拿萬一凡。兩名案犯均用官轎帶到衙門,並將他們分別關入監牢,嚴防他們互通消息。今晚我將分頭審訊二人,定能得知真情!」

洪亮遲疑再三,陶干卻笑着說道:「這與賭錢是一個道理:如果手氣好,兩個骰子就會擲出好的點數!」

洪亮和陶干離去。狄公從抽屜內拿出那張棋譜。他對自己的舉動實無把握,但他覺得必須主動出擊。要達到目的,緝拿劉飛坡和萬一凡是目前唯一的辦法。狄公在座椅上轉過身去,從身後的柜子內取出棋盤,並將黑白棋子按照那張棋譜中的棋子位置擺上棋盤。他斷定這張棋譜一定與杏花所提的密謀有關。這張棋譜刻印於七十餘年前,圍棋高手尚且未能破解,而杏花並不懂圍棋,她用這張棋譜的目的不會是研究棋藝,而是借題發揮,另有所指。會不會是一道畫謎?狄公緊鎖眉頭,將棋子在棋盤上移動着,想解讀其中的奧秘。

這邊,洪亮對衙役交代緝拿萬一凡之後,便與陶干一起趕往劉府。四名衙役跟在身後,抬着一頂轎簾低垂的官轎。

洪亮用手敲擊高大的紅漆府門。門上的窺視小孔開啟,洪亮遞上縣衙的簽票,說道:「縣令大人命我等前來,請劉飛坡老爺到衙門走一趟。」

僕人打開大門,讓二人在門堂邊的小廳等候。不一會兒,一位老者前來,自稱是劉家的管家。

「二位不知有何貴幹?我家老爺正在花園中小睡,不便打擾。」

「縣令大人有令,必須讓劉飛坡親自前往衙門面晤,」洪亮說道,「煩勞前去通報。」

「不成!」管家驚恐地說道,「在下可不敢造次,主人會責怪我,打發我回家的!」

「不關你的事,你只需帶我們前去就行!」陶干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們自會喚醒你家主人。走吧,別耽誤了我們的差事!」

管家渾身哆嗦,他那花白的山羊鬍須也跟着瑟瑟抖動。他轉身帶路,穿過鋪着彩磚的寬敞庭院,洪亮和陶干緊隨其後。他們沿着曲折的迴廊來到了一座四周圍有矮牆的園子,花壇的瓷盆里種著奇花異草,奼紫嫣紅,煞是好看。再往遠去是一處園林勝景,其間有一荷花池。管家繞過荷花池,來到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旁則有一座修竹搭成的涼亭,亭子四周上下藤蔓纏繞,一片綠蔭。管家用手指了指涼亭,惱怒地說道:「我家老爺就在亭內歇息。你們去吧,我在此等候!」

洪亮撥開垂下的藤蔓。亭內只有一把藤躺椅和一張小茶几,空無一人。

兩人急急返回,洪亮對管家怒吼道:「你竟敢欺騙我們!你家老爺不在涼亭!」

管家吃驚地望着二人,想了一會兒,說道:「那一定到書房去了!」

「好,我們也去書房!前面帶路!」陶干說道。

管家帶他們走過長長的甬道,在一扇紫檀木門前停下。門上飾有金屬鏤花的圖案。管家敲門,無人應答,他便用力一推,發現門鎖著。

「閃開!」陶干不耐煩地喊道。說着,便從寬袖內取出一個小包,內有幾樣工具。陶干用工具擺弄起門鎖,只聽啪嗒一聲,門被打開了。這是一間陳設考究、寬敞明亮的書房,桌椅書櫃均用紫檀木精雕細刻而成。屋內還是空無一人。

陶干走到書桌邊,只見所有的抽屜已被拉開,寶藍色的地毯上滿是凌亂的帖子和書信。

「書房遭劫了!」管家叫出聲來。

「遭什麼劫?」陶干立即反駁道,「抽屜是用鑰匙打開的,並非強行撬開的。你家老爺的銀櫃在哪裏?」

管家用顫抖的手指了指兩個書櫃中間掛着的一幅中堂畫軸。陶干走過去,移開中堂畫軸,只見牆上有一方形鐵門。門沒有上鎖,但銀櫃已空空如也。

「此鎖也不是被人強行撬開的,」陶干對洪亮說道,「趕快搜索宅院,可是我估計鳥兒已經飛了!」

洪亮喚來四名衙役。他們尋遍偌大的劉府,甚至連女眷的閨房也沒有放過,可就是不見劉飛坡的蹤影。僕人都說吃過午飯就沒有見過老爺。

洪亮和陶干垂頭喪氣地回到衙門,在庭院裏遇到另外兩名衙役,他們說萬一凡已經被捉拿歸案,沒有遇到什麼麻煩,現將他關在牢內。

洪亮和陶干到後堂見過狄公。狄公還在思忖著那張棋譜。

「大人,萬一凡已經收押,」洪亮告訴狄公,「但劉飛坡不見蹤影!」

「不見蹤影?」狄公暗暗吃驚。

「而且是席捲所有銀財和文書出逃的!」陶干說道,「他一定是從花園門溜走的,家中沒有人知道!」

狄公舉拳擊案,嘆息道:「哎,我們晚了一步!」

他站起身來,在房內踱步。過了一會兒,他停住腳步,憤憤地說道:「都怪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蔣秀才!要是我早知道蔣舉人是無辜的……」他禁不住猛拽鬍鬚,而後又突然說道:「陶干,趕快去把梁奮帶到此地!開堂之前還有一點時間,我要審問他!」

陶干匆匆離去,狄公又對洪亮說道:「洪亮,劉飛坡的失蹤對我們極為不利!兇案固然要緊,可還有更加緊急的事情需要辦!」

洪亮想要細問,但看到狄公緊繃着的臉,又把話咽了回去。狄公又踱起步來。接着,他反剪雙手,靜立在窗前沉思。

陶干很快就帶着梁奮來見狄公。梁奮顯得比狄公初見他時更加緊張。狄公坐在案前,雙手抱胸,並沒有叫梁奮坐下,而是專註地看着他。狄公說道:「梁相公!這次我開門見山,直言相告。我懷疑你與一樁卑鄙的勾當有關。為了顧全梁大人的顏面,我沒有讓你對簿公堂,而是在後堂審問你。」

梁奮的臉嚇得發白。他想申辯,狄公用手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對我說梁大人理財無方,賤賣田地,我以為此舉無非是為了掩蓋你自己乘機將你伯父的錢財據為己有的居心。還有,我在被害舞姬杏花姑娘的房內發現了情箋,其手書與你的字跡一樣。從最近的幾封書信表明,你想斬斷情絲,原因是你又看上了韓永涵的千金柳絮。」

「你是怎麼知道的?」梁奮急忙說道,「我們還沒——」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當然不是殺害杏花的兇手,因為你沒有去花船赴宴,但是你與她有染。你頻頻與杏花在你的小書房內幽會,因此你可以毫不費力地從小花園的後門將杏花讓進屋內。不!你讓我說下去!我對你的私情毫無興趣,你與情竇初開的柳絮兩情相悅也與我無關。但是,你必須從實稟告你與杏花的瓜葛。已經有一個後生因一念之差而幹了傻事,誤了我審案,我不願看到你重蹈覆轍!你給我從實招來!」

「大人!我對天起誓!我絕沒有居心不良!」梁奮呼號不止,兩手因絕望而搓揉着,「我根本不認識那名舞姬,也不想竊取我伯父的一兩紋銀!是的,我不諱言,我對柳絮有意,而且我覺得她對我也有情。可是我們從未講過話,我只常常在孔廟的花園裏見到她。我……現在,大人既已窺知我的心事,別的,我也無須辯白了!」

狄公遞給梁奮一封杏花的情箋,問道:「這可是你所寫?」

梁奮仔細辨別之後,將信還給了狄公,很平靜地說道:「的確很像我的筆跡,連筆鋒都有幾分神似!但這不是我寫的。看來此人必有我的手跡,而且還能恣意臨摹。大人,我稟告完畢!」

縣令大人瞪了梁奮一眼,接着對他草草說道:「萬一凡已緝拿歸案,我馬上要升堂審訊。你可去大堂聽審。」

梁奮走後,洪亮對狄公說道:「大人,我以為梁奮說的是實情。」

狄公沒有回答。他示意洪亮替他穿上官袍。

鑼敲三下,衙門開審。狄公離開後堂,洪亮和陶干緊隨其後。狄公來到大堂,端坐案前,放眼望去,見堂下只有十來個人前來聽審。顯然,漢源百姓覺得案情不會有重大發展,故而興味索然。但狄公發現韓永涵和梁奮均站在前面,還有蘇員外也在其中。

狄公清點到堂開審各書吏后,寫好傳票交給衙役,並命他將萬一凡帶上堂來。

萬一凡對自己被緝拿毫不在意。他漫不經心地看了看狄公,便跪於案桌前。狄公問過姓甚名誰和操何種營生,萬一凡皆鎮定自若,一一作答。狄公接着問道:「本縣握有憑據證明,你前次在堂上所言不實,也就是你企圖勸說蔣舉人納你女兒為妾一事。萬一凡,你是從實招供,還是本縣代你道來?」

「在下深知前次誆騙了大人,皆因在下助人心切。大人知道,劉飛坡是我朋友,又是買賣上的主顧,他與蔣舉人在此案中各執一詞,我便利令智昏,混淆視聽。此舉觸犯法紀,在下願依法受罰,懇請大人量定罰銀,以讓我早日釋放。劉飛坡定會替我交付罰銀。」

「你的第二條罪狀,」狄公說道,「本縣查有實據,認定你趁梁大人年邁體衰,神志不清之機,慫恿他賤賣田地,從中漁利。」

狄公指控的第二條罪狀也絲毫沒有震懾萬一凡。他淡淡地答道:「說我貪圖錢財坑害梁大人,我拒不認罪。是劉飛坡將我引薦給梁大人,也是他勸梁大人變賣田地的,因為據劉飛坡的判斷,田地的賣價將要猛跌。懇請大人明察,讓劉飛坡提供證詞。」

「對此,本縣無能為力,」狄公不想細說,「因為劉飛坡已攜帶錢財文書不辭而別了。」

萬一凡此驚非同小可。他從地上躍起,臉色如同死灰,大聲喊道:「他逃往何處?是否去了京城?」

衙役欲強按萬一凡跪下,狄公搖搖頭,說道:「劉飛坡蹤影全無,他家上下均不知他的去向。」

這下,萬一凡頓失常態,大滴汗珠從額頭滾下,低聲自言自語道:「劉……他逃了……」他抬頭看看狄公,慢慢說道:「如此說來,我得重新斟酌我的供詞。」萬一凡遲疑片刻后,接着說道:「萬望大人容我三思。」

「本縣允准。」狄公立即說道。他已經注意到萬一凡眼中絕望乞求的神色。

萬一凡被帶回牢房。縣令大人正欲拍案退堂,蘇員外與玉器行業的兩位同僚走上前來。其中一個是雕琢玉器的工匠,另一個是玉器商人。玉器商人說他賣了一塊玉石給工匠,可是工匠在切割時發現玉石有瑕疵,因此拒付銀兩。可工匠又不能將玉石退還給商人,因為發現瑕疵時,玉石已經切割了。蘇員外想從中調解,可是兩人互不相讓。

狄公仔細傾聽三人冗長的陳述,同時用餘光打量大堂。他發覺這時韓永涵已經離去了。蘇員外又將糾紛說了一遍,狄公對他們說道:「本縣認為你們二人均有過失。玉器商人本是行家,理應在收購玉石時細察明辨有無瑕疵;工匠也是高手,也應在未動手切割之前目測玉石,發現瑕疵。玉器商人以十兩紋銀買下此石,又以十五兩紋銀賣給工匠,現在本縣判定玉器商人付給工匠十兩紋銀,玉石兩人平分。這樣等於每人罰銀五兩,各得其所。」

說完,狄公拍案退堂。

回到後堂,狄公滿意地對洪亮和陶干說道:「萬一凡不願在大堂上招供,必有隱情相告。照說,私下審訊有違法規,不過我破例允准也算情有可原。我想馬上在此審訊他。你們在大堂上聽他說過劉飛坡逃了,看他下面說些什麼——」

後堂的門猛地被推開,衙役跑進屋內,後面跟着獄卒。衙役氣喘吁吁地說道:「大人,萬一凡在獄中自殺身亡了!」

狄公拍案而起,對獄卒怒斥道:「蠢材!你們事先為何不搜他的身?」

獄卒跪地說道:「大人,我敢打賭,我將他鎖進牢房時,他身上絕對沒有帶任何糕餅點心!一定是有人偷偷將毒餅送進牢房!」

「如此說來,你放人進來過?」狄公怒氣未消。

「大人,絕沒有外人來過!」獄卒幾乎哭叫着說道,「我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狄公起身走向門邊,洪亮和陶干也跟了出去。他們穿過庭院,繞過文案館後面的迴廊,來到牢房。獄卒手提燈籠在前面帶路。

萬一凡躺在木板長凳旁的地上,燈光照在他扭曲變形的臉上,滿嘴都是白沫和鮮血。獄卒指了指地上萬一凡右手邊的一塊小圓糕餅。糕餅只少了一角,看來萬一凡只咬了一口。狄公蹲下身子細看。這是一種豆沙餡的圓形糕餅,街市上隨處可見,所不同的是,一般糕餅上均有字型大小的印記,而這塊糕餅上是一朵蓮花圖案。狄公用汗巾包好糕餅,放入袖內,隨後轉身默默地走回後堂。

狄公重新在案桌邊坐下。洪亮和陶干神色不寧地看着他。狄公心中明白,糕餅上的蓮花圖案不是給萬一凡看的,因為送進來的時候,天色昏暗,牢內根本看不清楚。這蓮花圖案顯然是給他這地方縣令看的。這是白蓮教對他發出的警告。狄公感到疲憊,他說道:「萬一凡被殺,是為了滅口。毒餅是白蓮教的信徒所送,衙門內定有姦細!」

十六

馬榮與喬泰在文案館內細細研讀州府地圖,並為此行做好準備。

他們挑選了兩匹好馬,朝城東進發。經過山坡進入平地之後,他們在大路上走了約莫一個時辰。馬榮停住馬,對喬泰說道:「我們從這裏往右,穿過稻田而行,便能直達兩縣交界的大河。那兒往下游約十五里地便是守衛橋頭的官兵駐地。你意下如何?」

「我看不錯,」喬泰贊同地說道。

二人在田間小路上策馬而行。天氣悶熱異常,所以當他們見到前面有一農莊時,不禁喜出望外。一農夫從井裏汲了一桶涼水給他們,二人仰脖一飲而盡。農夫將馬牽到馬棚后,二人蓬散頭髮,用破布胡亂紮好髮髻,然後從行囊中取出草履,換下了馬靴。喬泰把袖子卷得老高,對馬榮嚷道:「我說老弟!今天這副打扮,真像當年我們在綠林中的樣子!」

馬榮拍拍喬泰肩膀,兩人又從籬笆上拔下粗壯的竹棍,揮舞著向通往河邊的小道上走去。

一個老漁翁正在曬漁網。老人要了兩個銅錢將他們擺渡過去。付錢時,馬榮問老人:「此地可有兵丁巡查?」

老人驚恐萬狀,看了看他們后,連連搖頭便疾步返回小船上。

馬榮和喬泰在高過人頭的蘆葦叢中穿行。當他們來到一條蜿蜒曲折的鄉間小道時,喬泰說道:「照圖上看,這條小道應通往村內。」

他們肩扛竹棍,邊走邊哼著浪蕩小曲。約過了一刻鐘,便到了村內。

馬榮走在前面,進了村上的一家酒肆。他一屁股坐在木凳上,便嚷着要酒。接着,喬泰也進了酒肆,他在馬榮對面坐下,說道:「老弟,我已查看過四周,平安無事!」

四個老農坐在另一張桌上,吃驚地望着這兩個新來的酒客。其中一個老農舉起一隻手,並將小指和無名指向內彎曲,這個手勢暗指攔路打劫的強盜,另外幾個老農則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酒肆店主匆匆端著兩碗酒跑來。喬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大喝道:「你這個笨蛋,快把這破碗給爺拿走!換上罈子!」

店主拖着步子走開,不過很快便與他兒子一同回來。兩人扛來了一瓮三尺高的酒罈,和兩把長柄的竹勺。

「這還差不多!」馬榮大聲說道,「什麼杯呀碗呀的!」二人把竹勺伸進酒罈,大口大口往肚裏灌,因為一路奔波實在口乾舌燥。店主送來一盤鹹菜,喬泰用手抓了一把嘗嘗,覺得菜里還拌有大蒜和紅辣椒。他高興地咂著嘴巴說道:「老弟,這菜比城裏的還香!」

馬榮嚼著菜,點了點頭。壇里的酒只剩下一半,他們兩人又各來了一碗麵條。酒足飯飽之後,他們又喝開了鄉間的土茶。這茶雖有點苦味,但相當爽口。喝完了茶,他們站起身,從腰間掏出錢來。店主哪裏敢要,連聲說大駕光臨是小店的榮幸,馬榮硬塞給店主飯錢,還額外賞了不少銅板。

馬榮和喬泰走出店外,躺在一棵大松樹下,很快便呼呼入睡了。

過了半晌,馬榮被一陣腳踢從睡夢中驚醒。他急忙坐起身子,看看四周,同時用手肘推推喬泰。五名手拿棍棒的漢子站在他們面前,旁邊還圍了不少看熱鬧的村民。

「我們是江北縣的衙役!」一個又矮又胖的黑臉漢子大聲叫道,「你們是什麼人?從哪裏來?」

「你沒有長眼?」馬榮輕蔑地說道,「你們不認得我是衙門當差的,正在這裏便服訪案?」

人群中發出一陣鬨笑。為首的一個衙役舉起棍棒想嚇唬二人,可馬榮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拎起來,在半空中搖晃,直搖得他牙齒打戰。其餘的幾個衙役想上前救他。此時喬泰把竹棍插進一個身高馬大的衙役兩腿中間,將他高高挑起,又重重摔下。喬泰揮舞著竹棍,在眾衙役頭頂上呼嘯著,眾衙役抱頭鼠竄,遭到圍觀村民的一陣恥笑。喬泰高聲叫罵,窮追不捨。

為首的衙役也非怯懦之輩。他奮力想掙脫馬榮,用腿亂蹬猛踢,於是馬榮狠狠地將他摔在地上,順手抓起了竹棍。這時,一名衙役用木棒向馬榮的頭部打來。馬榮用竹棍擋住,照着衙役的手臂就是一棍,將他手中的木棒打飛。那人想過來抓住馬榮,馬榮揮舞竹棍,使其不得近身。眼看勢單力薄,那衙役只得轉身逃離。

過了一會兒,喬泰返回。他喘著粗氣,說道:「讓這幫笨蛋跑掉了!」

「你們幹得不賴!着實教訓了他們一頓!」一個老農讚不絕口地對馬榮說道。店主一直在遠處看着這場惡鬥。這時,他走近喬泰,對他耳語道:「你們二人快快走吧!這裏的縣令大人有眾多官兵,他們馬上會來捉拿你們的!」

喬泰用手撓著頭皮,有幾分後悔地說道:「這個我們倒未曾料到!」

「不過,不用怕!」店主繼續低聲說道,「我讓我那小子帶你們穿過農田到大江邊,那兒有船,只需個把時辰便可送你們到三樹島上。島上有人接應,你只需說是肖伯讓你們來的就可以了!」

馬榮和喬泰匆匆謝過店主。店主的兒子在前面引路,他們穿過稻田,踏上泥濘的小路。走了一陣,店主的兒子停下腳步,指著前方的一片樹林,說道:「那邊河灣里有條小船。別擔心,只要順水漂流便可到達你們要去的地方。不過,要當心漩渦!」

馬榮和喬泰很快就找到了掩映在樹叢中的小船。他們上了船,馬榮用撐篙將小船撐離樹葉低垂的河灣。不久,一條大河便出現在眼前。

馬榮放下撐篙,抓起船槳。二人在渾濁的河水中漂流着,河灣離他們越來越遠。

「在這麼大的江中,這條船是不是太小了?」喬泰不安地問道,他的手緊緊地抓着船舷。

「別害怕,老弟!」馬榮笑着說道,「別忘了我是土生土長的江蘇人,是在船上長大的!」

馬榮用力划槳避開渦流。不一會兒,他們已經划至江心,蘆葦和河岸漸漸變成天水之間的一條綠帶。又過了一會兒,綠帶在視線中消失,只有浩瀚的江水在船的四周翻騰。

「望着這茫茫江水,我有點昏昏欲睡!」喬泰說着便仰天躺下。半個多時辰后,喬泰醒了,馬榮仍專註地划著小船。突然間,馬榮叫道:「看!前面一片綠意!」

喬泰連忙坐起身子,看到前方有幾塊高出水面一尺左右的長滿野草的陸地。又過了半個時辰,他們才看清那是座灌木叢生的小島。這時,天色漸暗,島上水鳥凄厲的鳴叫聲聽來讓人膽寒。喬泰側耳傾聽着,忽然說道:「這不是尋常的鳥鳴!這是兵丁巡查時用的暗號!」

馬榮咕噥了幾句,因為這時船進了曲折的河灣,他划槳操舵感到不甚得心應手。驟然間,漿被人從手中奪下,船身也劇烈地搖晃起來,緊接着一個濕漉漉的人從船尾水下冒出來,其後面緊跟着又出現另外兩個人。

「不許動!否則老子掀翻你們的船!」一個聲音吼道,「你們是什麼人?」問話的人兩手扳住船舷,渾身上下裹着泥漿,看上去如同河妖再世。

「河那邊小村裏的肖伯命我們前來的,」馬榮說道,「我們與那裏的衙役有些誤會,鬧得不歡而散。」

「有話與我們頭目說吧!」那人說道,一面把槳還給馬榮,「從這裏一直朝前划,見到燈光就是!」

六名手執兵器的人站在簡陋的船埠上等候着馬榮和喬泰,為首的一個手提燈籠。在燈光的映照下,喬泰看到他們個個身着戎裝,但無任何標記。他們領着二人走進了茂密的樹叢中。

馬喬二人很快就見到樹叢中閃爍的燈火,接着便來到一塊開闊的空地,有一百來人圍在篝火旁,一口大鐵鍋里正煮著稀粥。所有的人都身穿鎧甲,頭頂銅盔,手握兵器。馬榮和喬泰被帶到了空地的另一端,那邊有四個人坐在三棵古樹下的腳凳上。

「啟稟老大,他們便是哨頭探得的那兩個人!」帶領馬榮和喬泰前來參見這個頭目的兵丁恭敬地說道。

那個首領肩寬膀圓,上穿緊身鎧甲,下着玄色燈籠褲,頭髮用紅色頭巾扎著。他用冷酷的眼光上下打量著馬喬二人,厲聲問道:「快說!叫什麼名字?從何而來?為何到此?快說!」

此人說話短促、有力,像個帶兵之人。喬泰暗想,莫非是個臨陣脫逃的武將。「老大,我叫榮寶!」馬榮討好地笑着道,「我與我的這位兄弟均是綠林好漢。」接着,馬榮對他講了他們如何與衙役發生衝突爭鬥,店主又如何讓他們到三樹島來一事。後來他又說,首領若能助一臂之力,他們將不勝感激。

「二位所言我自會查實。」首領轉而又對兵丁說道:「先帶二人前往營地!」馬榮和喬泰各端著一碗稀粥,兵丁帶他們穿過樹林來到另一片較小的空地上。

一間小木屋前點着火把,一個男子正蹲在草地上喝粥。營地的一邊,一個身穿藍衣藍褲的姑娘正跪在樹下吃飯。

「你們在這兒,不許走開!」兵丁命令馬榮和喬泰后便離開了。馬榮和喬泰盤腿坐在那個男子的對面,那男子默默地朝他們看了看。

「我叫榮寶,」馬榮友善地對那人說道,「你叫什麼?」

「毛祿。」那人不悅地答道,說完便把手中的空碗扔給了姑娘,大聲吼道:「把碗洗了!」

姑娘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拾起了碗,還一邊等著馬榮和喬泰把粥喝完,將他們的碗也拿了過去。馬榮用讚許的眼光看着姑娘。姑娘神情憂鬱,走起路來腿腳不甚靈便,可是看得出來,這姑娘長得十分標緻。毛祿皺着眉頭,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看着馬榮,並粗魯地說道:「別這麼盯着她看!她是我的女人!」

「這妞兒長得不賴!」馬榮裝出不經意的樣子說道,「喂,我說,他們為什麼把我們幾個人弄到這邊?好像把我們當作囚犯一樣!」

毛祿在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匆匆看了看周圍的兵丁,低聲說道:「兄弟,他們太不仗義了!那天我帶了一個朋友上這兒來,說要投奔他們,可是首領對我們盤問了半天。我那朋友很不以為然,說了句實話,你猜怎麼着?」

馬榮和喬泰搖搖頭,毛祿則用食指在脖子上比畫了一下。

「就給他這麼一下子!」毛祿憤恨地說道,「現在又把我撇在這裏,當我是個犯人!昨天夜裏,有兩個傢伙還溜到這裏來,把我女人給拖走了。我與他們打了起來,後來兵丁才來把他們抓走。不過,他們這幫人紀律還算嚴明,別的,我實在不敢恭維。我真後悔來這裏!」

「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喬泰問道,「我原以為他們是很講義氣的好漢,一定會歡迎我們這號人的!」

「你們問他們自己吧!」毛祿不屑地答道。

姑娘來了,把碗放在樹下,毛祿對她大聲呵斥道:「怎麼啞巴了?不會說話?」

「別來煩我!」姑娘冷冷地答道,進了木屋。

毛祿氣得滿臉通紅,但是沒有追上去。他邊罵邊說道:「我救了這女人的命,可我圖的是什麼?她整天苦着這張臉!打也打了,綁也綁了,可她軟硬不吃!」

「女人就得捆綁,她們才會聽話。」馬榮迎合地說道。毛祿站起來,走到大樹下,用腳把落葉踢成一堆,往上面一躺。馬榮和喬泰也在營地另一邊的干樹葉上躺下,很快便呼呼入睡。

喬泰感到有人往他臉上吹氣。他醒來一看,是馬榮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到外邊去巡查了一番,兄弟!有兩條大船停靠在河灣里,明日一早就要啟程,現在沒人看守。我們不妨略施小計,將毛祿和那姑娘弄到船上。可是你我對水路不熟,沒有辦法把這麼大的船弄出河灣,開到大江中去。」

「我們躲在船艙內,」喬泰低聲說道,「明天一早,那幫傢伙把船開到江里時,我們再出其不意地拿下他們!」

「就這麼定了!」馬榮高興地說道,「我喜歡直來直往,反正不是他們輸,就是我們輸。一般說來,天亮之前他們不會動身,我們還可以再睡一會兒。」

不久,他們又鼾聲大作。

天亮前半個時辰左右,馬榮醒來。他起身,搖搖毛祿的肩頭,毛祿才坐了起來,馬榮重重地在他頭上一擊,毛祿便不省人事。馬榮用繩子將毛祿的手腳緊緊捆住,同時從其衣服上撕下布條塞進他的嘴裏,再將他攔腰抱起。接着馬榮喚醒了喬泰,他們一起進了小木屋。

喬泰拿出火絨盒,點上火,馬榮則上前喚醒姑娘。

「我與我兄弟奉漢源縣令之命前來搭救你,」馬榮說道,「馬上將你送回城去。」

在如豆的火光下,月仙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她不想多說。

「隨你們怎麼說!不過,如果你們敢碰我一下,我馬上喊人!」馬榮無奈,只得拿出狄公的信函,此信他一直藏匿在他包頭的布巾內。月仙閱畢書信,點點頭,急速地問道:「你們打算怎麼逃離此地?」

馬榮將他的打算說了一遍。月仙說道:「天亮之後,兵丁會送早飯來。一旦發現我們不在,他們馬上會吹響牛角號。」

「我昨日忙了一夜沒有停歇,在林中相反的方向佈下了迷陣。」馬榮答道,「小美人兒,你儘管放寬心!」

「你嘴巴放乾淨些!」姑娘搶白道。

「嘿!真是個厲害的妞兒!」馬榮對喬泰扮了個鬼臉,笑着說道。他們走出木屋,馬榮將毛祿扛在肩上,他在叢林中可謂如魚得水。他領着喬泰和月仙摸黑在樹林中穿行,很快便到了河灣。兩條大船的輪廓依稀可見。

他們上了前面那條船。馬榮徑自走到船尾的船艙口,將毛祿從舷梯上滑入艙內,接着自己也跳了下去。喬泰和月仙也跟着下到艙內,躲在一間狹小的灶間里。前面堆滿了大木箱,高至房頂,箱子用粗草繩圍捆住。

「喬泰,把上面的箱子挪動一下,爬到箱子上去,」馬榮說道,「那裏躲人最好。我去去就來。」

馬榮抓起灶間角落裏的一隻工具箱,上了舷梯。月仙審視着灶間,喬泰已爬上了木箱,擠進了箱子與屋頂之間的空當里。正要開始挪開木箱時,他說道:「這些箱子這麼沉,裏面一定放了石塊!」

喬泰騰出了一塊可以躲進四人的地方,馬榮回到了灶間。

「我在那一條船上鑽了幾個洞,」他得意揚揚地說道,「等到他們發現艙里進了水,就很難發現洞了!」他幫喬泰將毛祿推上了木箱頂。這時毛祿已經蘇醒,眼睛骨碌碌地轉動着。

「求求你,可別悶死在這裏,」喬泰說道,「縣令大人還等著審問你呢!」

他們把毛祿安頓在兩隻木箱中間。馬榮爬到邊上,伸出兩手。

「快上來,」他對月仙說道,「我拉你一把。」

可是月仙一動不動。她咬着嘴唇,想了一會兒,忽然問道:「這條船上有幾個船工?」

「大概六七個吧!」馬榮不耐煩地答道,「快上來。」

「我就待在這兒!」姑娘說道。她癟了癟嘴,又說道,「我可不想爬到這麼髒的箱子上去!」

馬榮罵出聲來:「你敢!看我不——」他剛開口,就聽見甲板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人聲鼎沸,吵吵嚷嚷。月仙推開艙門,向外望去,然後又回到堆放木箱的地方,對他們低聲說道:「大約有四十多個人上了船,全都穿着鎧甲,拿着兵器!」

「快給我上來!」馬榮壓住怒氣喝令道。

月仙卻輕蔑地笑了起來。她脫去上衣,光着膀子,動手洗刷起鍋子來。

「身段兒真美呀!」馬榮對喬泰輕聲讚歎道,「可是這小妞兒究竟想幹什麼?」外面甲板上笨重的纜繩擲地有聲。船身開始晃動,船工拿着長篙,哼起了小調。

突然,舷梯發出吱嘎的響聲。一個腰大膀圓的漢子站在舷梯上,張大著嘴巴,呆望着這個光着膀子的女人。女人挑逗地看着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怎麼,想幫我幹活?」

「我……我是來查看貨物的!」那漢子說道,兩隻眼睛死盯着女人渾圓的酥胸。

「那好吧,」月仙嗤之以鼻地說道,「要是你寧願與這些又臟又臭的木箱子做伴,那就請便吧!我一個人也幹得了!」

「那怎麼成呢?那漢子大聲說道,急步奔到姑娘跟前,「你不但貌美,而且還……」漢子咧著嘴大笑。

「你也不賴呀!」月仙說着,主動與漢子調起情來。漢子摟着月仙,正要動手動腳,月仙推開漢子說道:「先把活兒幹完了,再作樂也不遲呀!去打桶水來!」

「大劉!你在哪兒?」門外傳來粗啞的喊聲。

「我在這兒忙着查看貨物呢!」漢子對門外喊道,「你去看看船帆準備好了沒?」

「我得煮幾個人的飯?」月仙問道,「船上有兵丁嗎?」

「沒有,兵丁乘後面那條船。」姓劉的漢子答道,遞給她一桶水,「你只要給我煮好吃的就成,美人兒!這條船上我當家。舵工和另外四個船工吃我剩下的飯菜就成了!」

甲板上傳來兵器的噹噹聲。

「你不是說船上沒有兵丁嗎?」月仙問道。

「他們不是兵丁,是到船上來搜尋歹徒的巡丁,搜尋完畢就要開船了。」大劉答道。

「我喜歡舞刀弄槍的好漢!」姑娘說道,「把他們叫下來!」

大劉爬上舷梯,把頭伸向門外,叫道:「這裏的貨艙我已經查看過了。下面悶熱得要命!」門外有人爭辯了幾句。稍停片刻后,大劉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下了舷梯,斜着眼對姑娘說道:「好了!我將他們擋回去了!我的美人兒,我也曾舞過刀,弄過槍的,我會讓你舒坦的!」說着便摟住了姑娘的細腰,並且伸手要去解姑娘的腰帶。

「等等!」月仙說道,「在這兒不成!我可是個規矩人家的閨女。你爬到箱子上面去看看,或許在那上面我們會更加舒坦!」

大劉急忙走到堆放木箱的地方,爬了上去。馬榮伸手卡住了大劉的脖子,把他拽到箱子頂上。馬榮的手像鐵鉗一般,一直卡到大劉昏死過去才鬆開。隨後,馬榮跳下箱子,來到灶間。月仙連忙關好艙門,穿好上衣。

「看不出,你這妞還真行!」馬榮神情興奮地對月仙低聲說道。說完,他貓著腰,躲在舷梯後面。艙門外又傳來腳步聲。「嘿!大劉!你在下面幹什麼?」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喊道。

馬榮拽住了那人的雙腿,向下猛拖。那人一個跟頭翻了下來,頭沉沉地撞在地上,動彈不得。喬泰從箱子上面伸出手,兩人一起把不省人事的漢子拖了上去。

「把這傢伙死死捆住,喬兄,你再下來!」馬榮低聲說道,「我得馬上到甲板上去,你在這兒等著,我把那幫傢伙一個個送下來!」

馬榮爬出艙口,抓住錨繩,沿着船舷悄然無聲地上了甲板。看了看四周無人,他慢慢逼近舵工,舵工這時正雙手握著笨重的舵柄。馬榮開口說道:「船艙內太熱了!」馬榮見船已行至江心,另一條船也逐漸接近他們,他一頭躺倒在甲板上。

舵工愕然,一聲響哨,三個壯實的船工從船后跑來。

「你是何人?」一個船工問道。

馬榮雙手枕於頭下,哈欠連連地答道:「我是巡丁,奉命前來查點貨物,剛才與大劉一道查完了木箱。」

「大劉什麼事也不告訴我們!」船工不屑地低聲咕噥道,「他只管自己!我得下去問問他要掛幾張帆。」他向艙門走去。馬榮趕緊起來,和另外兩個船工一起跟了上去。

那船工站在艙口張望,馬榮猛地給了他一腳,船工一個踉蹌地滾下了舷梯。馬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頭照着後面船工的下巴就是一拳,一直打得那傢伙撞在船欄桿上。馬榮奔過去,對他的胸口又猛擊一拳,將他推下河去。另一個船工提着大刀向馬榮衝來。馬榮弓腰低頭,刀從馬榮背上閃過,馬榮乘勢用頭向船工的腹部猛撞過去。船工俯身扒在馬榮背上,直喘粗氣。馬榮直起身子,將船工拋至船欄桿外,掉進江中。

「正好餵魚!」馬榮大聲叫道,同時對舵工說:「老兄,你只管掌好舵,不然也將你送到河中去餵魚!」馬榮看看另一條船,已經遠遠落在後面,船身已明顯向右邊傾斜,船上的人在甲板上四處逃竄。「他們別想活着回去了!」馬榮幸災樂禍地說道,接着便去擺弄帆篷。

喬泰從艙門口伸出頭來,說道:「你怎麼只送進一個人來?另外幾個呢?」

馬榮用手指了指江水,仍然低頭擺弄著帆篷。喬泰上了甲板,他對馬榮說道:「月仙正給我們燒午飯呢!」江上起風,船行得很快。喬泰看了看河岸,問舵工:「什麼時候能到達屯兵的營寨?」

「一個時辰。」舵工陰著臉答道。

「你們原先打算將船開往何處?」喬泰又問道。

「瀏江,順水走兩個時辰。那兒的弟兄正準備大打出手呢。」

「算你走運,老兄,」喬泰說道,「你不用去送死了!」

馬榮、喬泰和月仙坐在甲板上的陰涼處吃午飯。馬榮對月仙講述蔣秀才的不幸遭遇。月仙聽了淚流滿面,連聲低語:「我那可憐的夫君,他真命苦啊!」

馬榮對喬泰使了一個眼色,對他耳語道:「你聽見了嗎?這個身手不凡的美人兒對她那可憐的丈夫還挺疼愛的呢!」喬泰沒有理會馬榮,他兩眼盯着前方。一會兒,喬泰大聲說道:「老弟,你看見營旗了嗎?那一定是營寨了!」

馬榮馬上站了起來,對舵工喊令。然後,他又去放下帆篷,一刻鐘之後,船便靠了岸。

馬榮將狄公的信函交給了營寨的軍校,並對軍校稟報說,他奉上木船一條以及三樹島上的四名盜賊。他道:「我不知船上載的何物,但是貨物很沉!」他們帶了四個兵丁一同上船察看。軍校和兵丁戴上了頭盔,並迅速穿上了鐵甲、護臂,還在腰間佩了長劍和利斧。

「你們為何穿上這麼重的東西?」馬榮迷惑不解地問道。

軍校憂慮地答道:「近來常有傳言說江上強盜騷擾不斷。我僅有這四名兵丁留在營寨,其餘的人均隨校尉到瀏江去了。」

兵丁這時已打開木箱。箱內全是頭盔、鎧甲、刀劍、弓箭等兵器,頭盔上均有白蓮印記,箱內還有一袋銀制的小蓮花,有百十來個。喬泰拿了幾個放入袖內,他對軍校說道:「這條船是開到瀏江去的。還有一條船,上面有四十名盜賊,但是那條船開船不久便沉沒了。」

「太好了!」軍校說道,「不然,校尉在瀏江會有更大的麻煩。他這次只帶了三十多名兵丁。對了!你們到此有何貴幹?有何事相求?河的對岸就是屯兵所在,他們守衛的地方就是漢源的最南端。」

「請速將我們渡到對岸!」馬榮說道。

馬榮、喬泰一行人到了對岸,要來四匹馬。那裏的都頭告訴他們,沿着湖只需一二個時辰便可到達漢源。

喬泰拿掉塞在毛祿口中的布條。毛祿想要罵娘,可是舌頭腫脹,只能發出嘶啞的叫聲。馬榮將毛祿的兩隻腳綁在馬鞍上,接着問月仙:「你會騎馬嗎?」

「我會!」姑娘說道,「你把衣服借給我墊在馬鞍上。我擔心傷處未癒合,會影響我騎馬!」

月仙將衣服疊好,墊在馬鞍上,接着飛身上馬。

四人出發,策馬向漢源城奔去。

十七

馬榮、喬泰、月仙、毛祿四人乘馬回城之際,狄公正在縣衙升堂。

時值酷暑,狄公穿着厚重的錦緞官袍感到悶熱難耐。前一日夜晚以及今日早晨,他與洪亮、陶干一直在研究衙門內各縣吏的來龍去脈,可是毫無頭緒。衙門裏的衙役和書吏等也無人揮霍無度,更沒有瀆職失責之嫌。狄公又累又急,只得對外宣稱萬一凡自盡身亡,屍體已臨時入棺,停放牢內,等待驗屍。

升堂已有多時,繁事雜務均須一一審理。雖說無甚大事,但是延誤拖沓就會影響政務。堂上只有洪亮一人幫辦,陶干奉命在城內巡查民情。

狄公拍案退堂時才舒了一口氣。洪亮在後堂替狄公更換官袍,陶干也從城內返回。他不無憂慮地說道:「大人,城內情勢不妙。我在茶樓小坐,眾百姓預感會出亂子,可又說不清、道不明。有傳言說強盜匪幫在江北結集,甚至有人竊竊私語說盜賊備有兵器,正準備強渡過江到漢源城來。我返回衙門途中,店家已紛紛打烊,這也不是一個好兆頭呀!」

狄公猛拽鬍鬚,緩緩對二人說道:「十餘天之前,我到漢源上任不久,便覺察此地情勢不妙。現在看來,事出有因。」

「在城內,我發現有人盯梢我,」陶干繼續說道,「這不足為奇。我在城內有不少相識的人,在捉拿和尚一案中,我更是出頭露面,惹人注意。」

「你認識那人嗎?」狄公問道。

「大人,不認識。盯梢我的人長得高大魁梧,面孔黑紅,留着一圈絡腮鬍。」「你進縣衙之前,可曾叫門口的團丁將那人抓起來?」狄公急切地問道。

「沒有,大人。」陶干痛惜不已,他接着說道,「因為當我經過孔廟附近的一條小街時,另外又有一個人也跟他一起盯梢我。我在一家油鋪前止住腳步,站在街邊的一隻大油桶旁邊。那個大個子想要伸手抓我,我一腳將他絆倒,結果他撞在了油桶上,油桶翻倒在地,油淌得滿街都是。這時從油鋪里跑出來四個身強力壯的推磨碾油的小工。大個子無賴說是我的過錯,因為我先動手打他。可是那些小工看了看我們二人,便認定是那無賴說謊,於是將他打倒在地。」陶干最後得意地說道:「我離開時,只見他們用油壇砸那無賴的頭,油壇被砸成碎片,另一個盯梢我的人溜得比兔子還快。」

狄公不禁審視起面前這個清瘦的漢子來。他記得馬榮曾經對他說過陶干如何將和尚誆騙到客棧之事。他尋思,此人貌似城府不深,有時候卻是詭計多端。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馬榮、喬泰先後進屋,月仙也跟在馬榮身後進了後堂。「大人,毛祿已經關進牢房!」馬榮喜形於色地向狄公稟報,他又說道,「這位女子就是失蹤的新娘!」

「太好了!」狄公會心地笑了笑。他示意月仙坐下,並親切地對她說道:「劉姑娘,你一定想回家看看吧?大堂供證一事不妨以後再說,現在先說說你在寺廟內的所見,我必須馬上查實一樁兇案。至於洞房花燭夜不堪回首之事以及你後來的遭遇,我已略知一二。」

月仙雙頰緋紅。過了一會兒,她才定下神來,緩緩說道:「有一陣子,我還真以為棺材已經下葬了。我害怕極了。後來,我感到木板的縫隙間有絲絲空氣透進來,我拚命將棺材蓋向上推,可是它紋絲不動。我大聲喊救命,同時用手敲、用腳踢,直到流血不止。棺內的空氣越來越少,我真怕會悶死在裏面。就這樣,我不知道在裏面待了多久。

「後來,我聽見外面有笑聲,便提高嗓子喊叫並且用力猛踢。笑聲突然停止。『裏面有動靜!』一個粗啞的聲音叫起來,『一定是鬼在叫!』我攢足力氣喊道:『我不是鬼!我活着被人裝進棺內,救命呀!』很快,就有刀砍斧劈的響聲,棺蓋終於開了,我又重新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我見到兩個看上去像以勞作為生的男人。年紀稍大一點的那個滿臉皺紋,慈眉善目;另一個較年輕,但臉色陰沉。從他們兩個通紅的面龐上,可以看出他們剛剛喝過酒,然而突如其來的事件令兩人頓時清醒。他們將我扶出棺木,帶我到寺廟外的花園裏,在荷花池旁的石凳上坐下。年老的男子從池中舀了水,讓我洗洗臉;年輕的男子從他帶的葫蘆里倒了些烈酒,讓我喝下。我覺得好了些,便告訴二人我是誰,因何在此。年老的男子說他叫毛源,是木匠,那天下午他還在蔣舉人家幹活。他說他在城裏遇見他的堂弟,兩人一起喝了點酒,由於天色已晚,所以決定在破廟內過夜。『我們送你回府,』毛源說道,『蔣舉人會把一切告訴你的。』」

月仙稍停片刻后,又說了下去:「毛源的堂弟一直在旁邊看着我,這時才開口說道:『堂哥,切不可魯莽行事!這個女人已經死過一回,我們可不能違背天意呀!』我明白這個男子在打我的主意,心中不免害怕,因此便乞求毛源能幫我,並送我回家。毛源怒斥他的堂弟,可他堂弟也不甘示弱,兩人遂爭吵起來。這時,毛祿猛然用利斧擊中毛源的頭。」

月仙的臉色煞白。狄公示意洪亮給她倒來一杯熱茶。月仙喝過茶后,哭出聲來。

「那樣子真是慘不忍睹!我又昏了過去。當我蘇醒過來時,毛祿站在我面前,陰沉的臉上帶着淫邪的笑。『跟我走吧!』他厲聲對我說道,『不許出聲!否則要你的命!』我們從花園後門出了寺廟,他將我綁在寺廟後面樹林中的一棵松樹上,匆匆離開。待他回來時,工具箱和斧頭已不在他身邊。毛祿帶我穿過昏暗的街巷,到了一家小客棧,一個面目可憎的女店主把我們帶到樓上一間又臟又小的房間。『這兒就是我們的洞房。』毛祿說道。我忙向女店主求饒,求她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那女人似乎聽出了一點名堂,便對毛祿喝道:『今兒個算了!明兒包在我身上,一定給你!』毛祿二話不說就走了。那女人給了我一件舊衫換下了裹在我身上的白布,還給了我一碗粥。我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醒。

「醒來后,我覺得氣力倍增,想儘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門被反鎖,於是我又踢又叫,女店主聞聲前來。我告訴她我的姓名,並說毛祿綁架了我,讓她放我走。誰知她大笑不止,說道:『這種話我聽多了!今夜你就是毛祿的了!』我不禁大怒,呵斥她的無恥,我對她說,我要到衙門去告他們。那女人破口大罵我下賤、不要臉,還撕破了我的衣衫,剝光了我的衣褲。我本來身強力壯,見她從袖中取出繩索要來捆綁我,便猛然將她一推,想奪門而逃。但是,我畢竟不是她的對手。她猛踢我肚子,我痛得彎下腰,直喘氣,她便乘機反綁我的手,並狠命拽住我的頭髮,按住我的頭,讓我跪下。」

月仙緩了口氣,面頰氣得通紅。接着,她說道:「那可惡的女人用繩子抽打我的背和臀。我氣恨交加,疼痛難忍,哭喊着想爬著躲過鞭打。可那狠心的惡婦將雙膝跪在我的背上,左手扳起我的頭,右手揮動繩子,往死里打。我哭着求饒。等那惡婦住手的時候,我的大腿和臀部都已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惡婦氣喘吁吁,將我從地上拖起,命我靠床架站着,用繩子把我綁在床架上,便反鎖房門走了。我靠着床架,痛苦地呻吟,迷迷糊糊地不知過了多久。後來,毛祿來了,身後跟着女店主。毛祿看我可憐的樣子,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他低聲說了些什麼,用刀割斷繩索。我的兩腿紅腫,根本無法站穩,他便將我扶上床,給了我一塊汗巾,並把衣衫扔給了我。『你睡吧,』他說道,『明日我們就走!』他和女店主走後,我因極度疲憊而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我醒來后感到渾身撕心裂肺地疼痛,動彈不得。那女人又來了,我心裏十分害怕。可是這次她似乎不再凶神惡煞,還說:『毛祿這小子這次出手還算大方!』她倒了杯茶給我喝,並在我的傷口上敷了點藥膏。過了一會兒,毛祿來了,他讓我穿好衣服。樓下,一個獨眼男子正等着我們。他們二人將我架出屋外,我每挪動一步,都痛得鑽心。一路上他們不停地威嚇我,讓我跟着他們,我自然不敢與路人搭話。後來乘上了農夫的牛車,走過那片平原,一路上更是苦不堪言。再後來坐船到了島上。第一夜,毛祿就想佔有我,我說病了。接着那兩個盜賊又來欺侮我,毛祿與他們大打出手,直到那伙人中的巡丁前來才告平息。第二日,這兩位好漢來了——」

「好了,姑娘!」狄公說道,「下面的情況,我的兩名隨從會向我稟報。」狄公讓洪亮倒茶給月仙喝,然後鄭重地對月仙說道:「劉姑娘,你在極其險惡的情形下,堅貞不屈,實在難得!你與你丈夫二人在短短几天內,歷經磨難,身心備受煎熬,可你們二人皆矢志不移。如今,苦盡甘來,你夫妻定會恩愛白頭,共伴一生。

「另外,實不相瞞,令尊劉飛坡秘密失蹤。不知你能否告知令尊突然離去的原因?」

月仙神色不安,她緩緩說道:「大人,父親從不對我講他的事情。我一直以為他的買賣興隆,我們吃穿不愁。父親一向傲才自恃,我行我素,與人難以相處。我也知道母親以及父親的另外幾房夫人過得並不舒心,她們似乎……不過,對我,父親一直視為掌上明珠。我真不敢想像——」

「如此說來,」狄公打斷了月仙的話頭,「我們只得等些日子再做打算。」狄公接着對洪亮吩咐道:「將劉姑娘帶至門堂,備好官轎,送她回府。令差役騎馬前去通報蔣舉人和秀才,就說月仙即刻便到。」

月仙跪地叩首,謝過狄公。洪亮帶她離開後堂。

狄公靠在椅背上,細聽馬榮和喬泰稟報。

馬榮詳盡敘述此行的經過,對月仙的機智和勇敢大加讚賞。馬榮告訴狄公第二條木船上裝載的數十名男子全身戎裝,木箱內儘是兵器裝備,狄公直起身子,格外留意地聽着。馬榮接着又把軍校關於瀏江一帶動蕩不安的局勢說了一遍。馬榮沒有言及頭盔上的蓮花,因他對此一無所知。馬榮說完之後,喬泰把袖中所藏的銀制白蓮花徽標拿出來,放在案桌上,憂心忡忡地說道:「大人,木箱內的頭盔上也有同樣的白蓮花徽標。多年以前,我聽說過一樁秘密結社謀反朝廷的要案,人稱白蓮教。看來,江北的盜賊企圖用這種標記恫嚇百姓。」

狄公看了看銀制蓮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不安地在屋內踱步,憤憤地說着什麼。幾位隨從面面相覷,他們從未見過狄公如此模樣。

狄公鎮靜下來,在他們中間站定,慘淡一笑,說道:「我想獨自一人思考一會兒。你等暫且下去吧。勞累多時,也該歇息一下!」

馬榮、喬泰和陶干悄然無聲地退下了。洪亮猶豫了一會兒,可是當他看到狄公神色憔悴,焦慮不安時,也跟隨三人而去。江北之行,馬到成功的喜悅驟然消散。四人隱隱感到更加棘手的問題還在後面。

四位隨從離去后。狄公重新坐於案前,兩手抱臂,低頭沉思。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白蓮教死灰復燃,而且蠢蠢欲動。他們的一個要衝就在漢源,這個朝廷派他擔任縣令的地方,而他身為漢源縣縣令,對此事卻毫無察覺。眼見一場相互殘殺在所難免,那時,無辜百姓將慘遭殺戮,繁榮城鎮將毀於一旦。誠然,他無力阻止禍及泱泱神州的災難,白蓮教的藤蔓遍佈各地,漢源只是其中的一枝。然而,漢源與京城毗鄰,它對朝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至今尚未對朝廷奏明此事。他失職了!嚴重的失職!朝廷命他到漢源赴任是他仕途中的大事,他卻出師不利。狄公雙手掩面,陷入深深的絕望中!

狄公轉念一想,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失態。也許還有時間。瀏江暴亂是叛賊首次發難,目的是試探朝廷官兵的虛實。由於馬榮與喬泰巧於周旋,增援瀏江的兵力未能到達,叛賊策動暴亂還需一二日的時間。瀏江當地的官吏將領可能會向上稟報此事,上面將派人查實,可是這樣的周折頗費時日!我乃漢源縣令,瀏江暴亂不僅有關當地的安危,而且是白蓮教謀反的一部分實際行動。我向朝廷稟報,自是責無旁貸。我必須今晚就向朝廷稟報並且附上確鑿的證據。可證據在哪裏呢?

劉飛坡悄然失蹤,韓永涵還在漢源。我應該捉拿韓永涵,嚴刑拷打!但此舉依據不足。可現在是危難時刻,非常時期。對!那張棋譜與韓永涵有直接的關係。毫無疑問,韓永涵的祖先,韓隱士,在古代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並將破解此謎的關鍵隱含在棋譜之中,而他的不肖子孫正利用棋譜來達到自己的罪惡目的。可是這秘密究竟是什麼呢?韓隱士不但學識淵博,擅長圍棋,而且精於建築,其府上的佛堂就是他親手督建的。韓隱士還能篆刻碑額,佛龕玉碑上的題字是他親手所刻。

狄公霍地坐直了身子,雙手緊緊抓住案桌的邊緣。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那夜在佛堂與柳絮的一番交談。柳絮站在他面前用纖纖細手指著那塊玉碑娓娓道來的情景歷歷在目,他清楚地記得柳絮對他說過,玉碑上每個字是刻在一小方塊玉石上的。所以,拼成的玉碑是方的,韓隱士的棋譜也是方的,皆由方格子組成。狄公拉開抽屜,把裏面的文書紙張扔在地上。他心急如焚,想馬上找出柳絮給他的那張玉碑上題字的紙片。

狄公終於在抽屜的角落裏找到這張紙片。他迅速地將它展平在桌上,兩邊用鎮紙壓住,又把棋譜放在它的旁邊。他仔細地比較著這兩張紙片。

玉碑上的題字六十四個,橫豎各有八行,呈正方形。狄公緊鎖濃眉。棋譜也是正方形,但橫豎有十八行。形狀相似,但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麼聯繫呢?

他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思忖,玉碑的題字是從古代的佛經上摘錄的,如果不加刪改,很難用它來隱喻機密。要說有什麼奧妙,肯定在棋譜里。

狄公緩緩地捋著鬍鬚。這張棋譜毫無章法可言,喬泰曾經說過黑白棋子的位置是隨意擺放的,特別是黑子,似乎沒有任何意義。狄公眯縫着眼睛想,會不會這其中的含義在黑子上?而白子是隨後放上去的,以作為一種障眼的手段?

他快速地數了數黑子所佔據的位置,橫豎各佔八格,八八六十四,正好是玉碑上的字數!

狄公拿起毛筆,對照棋譜上十七個黑子的位置,在玉碑的題字上畫了十七個圈。他舒了一口氣,謎底終於揭開了!這十七個字連在一起組成一個句子,意思便昭然若揭。

狄公放下毛筆,擦拭額頭上的汗珠。他已經知道白蓮教發號施令的所在。

狄公起身,快步向門邊走去。他的四名隨從正站在門外迴廊的一角,低聲議論著狄公如此沮喪的原因。他示意他們進屋。

他們四人走進後堂,立即發覺「烏雲」已經消散。狄公神情昂然,站在案桌前,雙臂攏抱在寬袖內。他神采奕奕地看着四人,說道:「今夜,我將了斷撲朔迷離的杏花被害一案。我已經弄明白杏花在花船宴席上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的真正含義。」

十八

狄公將四名隨從召喚在身邊,對他們輕聲耳語,和盤托出自己的打算。「切記小心為是!」他叮囑道,「衙門內有姦細,當心隔牆有耳!」

馬榮和喬泰匆匆走出後堂,狄公對洪亮說道:「洪亮,你快去衙役房,注意那裏的兵丁和衙役。只要有外人來,立即將他們拿下!」

吩咐完畢,狄公走出後堂,與陶干一起走上樓梯,來到縣衙的樓廳。他們走上露台。

狄公不安地看了看天色。月光皎潔,天氣炎熱,外面一絲風都沒有。他舒了一口氣,在玉石欄桿邊坐下。

狄公兩手托腮,望着黑黝黝的市鎮街巷。時已入夜,敲過初更,百姓早已吹燈入睡。陶干站在狄公身後,用手捋著鬢髮,眺望着遠處。

好一陣子,兩人相對無言。街市上傳來竹梆聲,更夫在巡夜打更。

狄公突然起身。

「夜深了——」他說道。

「大人,凡事都不容易呀!」陶干安慰狄公,「也許比我們預計的需要多費些工夫!」

猛然間,狄公拉了拉陶乾的衣袖。

「看!」他大聲說道,「開始了!」一縷白煙從東邊的屋頂處升起,不久便有了火光。

「快來!」狄公喊了一聲,匆匆下樓。

他們剛到樓下庭院裏,縣衙門口的大銅鑼就響了。兩名勇武的兵丁發現火情,正用木槌敲著銅鑼。

衙役和兵丁紛紛衝出侍衛房,邊走邊用手繫緊頭盔。

「快去救火!」狄公命令眾人,「留下兩人守在門口!」

狄公與陶干走上街頭。他們看到韓府大門洞開,眾僕役有的扛着,有的抱着細軟什物跑出韓府,熊熊火舌正舔著宅院後面堆放雜物的屋頂。左右街坊聚集在街口觀望,里正讓大家排成一字長陣,把水桶傳遞給站在圍牆上的衙役。

狄公站在大門前,聲如洪鐘地對眾人喊道:「兩名衙役把守大門,不要讓盜賊溜進府內!我進去看看是否還有人留在裏邊!」

狄公與陶干衝進人去樓空的宅院,徑自朝佛堂奔去。

站在佛龕前,狄公從袖內取出那張佛經紙片,指著上面用毛筆圈過的十七個字。

「看!」他說道,「此句是玉碑上題字的關鍵。連在一起,這個句子是:『曰:汝悟我言,即壓此語,乃得入此門,享吉祥。』看來,玉碑是一道通往密室的暗門。來!你拿着紙!」

狄公用食指壓住玉碑第一行中的「曰」字,那一塊玉便動了一下。狄公再用大拇指使勁壓「汝」字,該方塊便向里凹進半寸。狄公依次按壓下行中的「悟」字,那小方塊玉同樣向里凹進半寸。當他按壓最後一行中的「祥」字后,只聽見輕微的咔嗒聲,狄公推動玉碑,玉碑便緩緩向里移動,露出四尺見方的入口。

狄公從陶干手中接過燈籠,爬了進去。

陶干想隨狄公進去,但發覺暗門逐漸閉合。他眼疾手快地抓住門裏的把手,轉了一下,門又開了。

狄公順着暗道往前行進,約十步光景,暗道變寬加高,他便站直身子,繼續向前行進。在燈火的映照下,前方有一段陡峭的台階,下面一片漆黑。狄公向下走了約二十級石階,來到一個十五尺見方的洞穴。洞穴是在山岩中開鑿出來的,靠洞壁的右邊放着十幾隻碩大的陶罐,均有羊皮紙封口,其中一隻陶罐的封口已被撕開,狄公把手伸進罐內,抓出一把干米。洞穴左邊有一扇鐵門,鐵門上方有一拱形門,通向另一個暗道。狄公轉動鐵門上的把手,鐵門向里轉動,沒有一點聲音。顯然,門上的鉸鏈經常上油,保養得很好。狄公一動不動地站着。

那是一間呈六角形的小屋,每面洞壁上點着一支蠟燭,屋子中央的方桌邊坐着一個男子,正在細讀一本名冊。狄公只見到他寬闊的後背和微聳的雙肩。

狄公和陶干踮起腳走進屋內。那人突然轉過身來,原來是王員外。

王員外一躍而起,將椅子向後一扔,砸中狄公的兩腿。狄公一個踉蹌,差點摔倒。狄公急步上去抓王員外,王員外圍着方桌繞行,同時拔出長劍。狄公兩眼盯着王員外那張因激怒而變了形的臉,忽聽嗖的一聲,什麼東西從王員外肩上飛過。王員外靈敏地俯身閃避,身手之矯捷一反平時笨重獃滯的樣子,令人驚異。飛刀啪的一聲插進靠後牆的櫃門上。

狄公抓起桌上沉重的青石鎮紙,一面側身躲避王員外迎面劈來的長劍。狄公用力掀翻方桌,王員外急速後退,但方桌的角仍然撞到了他的雙膝,使他站立不穩,向前撲去,同時揮舞利劍直刺狄公。利劍刺破狄公的衣袖,狄公趕緊用青石鎮紙向王員外的腦後砸去。王員外撲倒在掀翻了的方桌上,頭上鮮血直流。

「剛才我的刀差點要了他的命!」陶干後悔不迭。

「噓!」狄公壓低嗓門說道,「洞裏可能還有人!」

狄公蹲下身子查看王員外的後腦。「鎮紙比我預料得要重得多,」他說道,「他斷氣了。」

狄公站起身來,目光落在門兩邊靠牆放着的兩摞黑皮箱子。每摞足有二十來只,每隻箱子都有把手,而且都掛着銅鎖。

「古時候,我們的先祖,曾用這種箱子存放金子,」狄公對陶干說道,「可是這些箱子好像是空的。」狄公感到奇怪,他環顧四周后,繼續說道:「韓永涵懂得一個道理:如果一個人能把真事編進謊言裏,他的謊言最能騙人。當初他告訴我們他被綁架一事,他所描繪的白蓮教所在正是他自己的宅院!韓永涵必是白蓮教的頭目。他派劉飛坡去別處,讓他對那裏的小頭目傳令。而且看來,王員外也是白蓮教內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陶干,用你的汗巾將王員外頭上的血跡擦拭乾凈,他頭上還在流血。擦完之後就用汗巾扎在他頭上,我們必須趕快把他藏起來,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我們不能讓韓永涵知道有人來過這裏!」

狄公拾起王員外剛才細讀的那份名冊摺子。他湊近燭光細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字跡相當工整。

陶乾擦去桌上和鎮紙上的血跡,用汗巾包紮好王員外的頭部,並將屍體放在地上。當陶干扶起方桌時,狄公激動地說道:「這是一份白蓮教謀反的計劃。可惜上面的人名、地名,用的都是暗號!一定還有解破密語的卷冊。快到后牆的柜子裏找找!」

陶干拔出插在櫃門上的利刀,打開櫃門,察看櫃內的物件。柜子的下面一格放着一排石制印章,上面刻着白蓮教的教義。陶干從上面一格里拿出一隻紫檀木雕花小盒,遞給了狄公。盒內是空的,可是盒子的大小恰好可以放進兩份名冊。狄公將剛剛從地上拾起的名冊折好,摺子的封皮貼有紫色的錦緞,正好可以放進盒內,旁邊的空位可放同樣大小的另外一個摺子。

「必須找到另一個摺子!」狄公急切地說道,「那摺子一定能破解密語!看看牆內有沒有夾縫?」

狄公掀起地毯,察看石板地面;陶干拉開破敗的幔簾,查驗牆面。

「除了石頭,還是石頭!」陶干對狄公說道,「洞頂好像有些縫隙,我覺得有空氣進來!」

「那是通風用的,」狄公忍不住說道,「房屋頂上也有類似的設置。我們去看看皮箱吧!」

他們搖了搖所有的箱子,可都是空的。

「我們到另一個暗道去看看!」狄公說道。陶干拿起燈籠,走出屋子來到岩洞。陶干指著拱門旁邊地上的一方形洞,說道:「那是一口井!」

狄公看了一眼,點點頭,說道:「是一口井。韓隱士考慮得相當周到!這個洞穴顯然是讓他家人避難用的,這兒有金子、有米、有水。把燈籠舉高一點!」

陶幹將燈籠高高舉起,燭光照在拱門上。

「第二個暗道修築得較晚,大人!」陶干說道,「這裏沒有山岩,四壁是土牆,護板看上去還很新!」

狄公從陶干手裏拿過燈籠,讓燈光照見暗道地面上靠牆放着的長方形箱子。「把它打開!」狄公吩咐陶干。

陶干蹲下身子,把利刀插進箱蓋。蓋子一掀,陶乾急忙轉過臉去,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從箱子裏迎面撲來,狄公用汗巾捂住口鼻。箱內是一具腐爛的屍體,屍體的頭部只剩下一個骷髏,已成碎片的衣袍上爬滿了可怕的小蟲。

「快蓋上!」狄公說道,「以後再來查驗,眼下無暇顧及!」

狄公沿石階走下,走了二十來尺,有一扇又高又窄的鐵門擋住了去路。狄公轉動把手,將門打開,往裏一看,原來是花園,園內月光融融。正面對着他的就是那座爬滿青藤的涼亭。

「是劉飛坡的花園!」陶干在狄公身後輕聲說道。他把頭伸出去看了看后又說:「門外是假山,門就是假山中的一塊石頭。那個涼亭就是劉飛坡午後小睡的地方。」

「這暗門和暗道就是劉飛坡失蹤的秘密!」狄公說道,「我們回去吧!」

陶干似乎不願離開,他毫不掩飾地由衷讚歎這暗門設計精巧。此時,兩人聽見遠處傳來韓府內呼叫救火的嘈雜聲。

「把暗門關上!」狄公低聲吩咐陶干。

「真是巧奪天工!」陶干深感遺憾地關上了門。他跟在狄公身後穿越暗道,燈籠的火光照見一處凹壁。他拉了拉狄公的衣袖,指了指凹壁里的枯骨。狄公看見四具骷髏,便說道:「白蓮教教徒在洞穴內殺害了他們,屍骨在此處已堆放多時。箱子裏的屍體是不久以前的被害者。」

狄公快步走上台階,走進六角形的房間,對陶干說道:「幫我把王員外的屍體拋入井內!」

二人把王員外的屍體抬到洞穴,拋入黑黝黝的井裏,水中傳來撲通的響聲。

狄公又折回屋內,吹熄了蠟燭,關上了門。他們走過山洞,登上石階,進了暗道。二人出了暗道,站在佛堂時,玉碑暗門悄然無聲地關上了。

陶干隨意按壓玉碑上的字,可是當他按第二個字時,前面一個又恢復到了原位。

「韓隱士確實手藝高超,」陶干說道,「要是不知道暗語,就是按到頭髮白了,也開不了這扇門!」

「的確如此!」狄公贊同道。他拉着陶乾的衣袖走出佛堂。

在庭院裏,他們二人遇到幾個剛從外面回來的韓府僕役。

「火已經撲滅了!」他們喊道。

狄公和陶干在街上遇見韓永涵。韓永涵穿着便服,對狄公感激不盡地說道:「大人,多謝衙門派人及時相救,大火已經撲滅,損失算不上慘重。堆放雜物的那間屋頂燒去了大半,所有穀倉被救火的水澆濕,已經無可挽回,但別處均告無恙。想必是乾草着火,引起此災。您的兩名衙役神速爬上屋頂,大火才未能蔓延。所幸今日無風,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也十分擔心起風呀!」狄公真心誠意地答道。

韓永涵與狄公彼此客氣了一番之後,狄公便與陶干返回衙門。

後堂內,兩個怪模怪樣的人正等著狄公。他們衣衫不整,臉上污黑一片。原來是馬榮和喬泰。

「最可氣的是,」馬榮蹙額皺眉大發牢騷,「我的喉嚨和鼻子被煙嗆得難受極了!不過,我總算知道了,放火比救火容易得多!」

狄公聞言,啞然失笑。他在案桌后坐定,對馬榮和喬泰說道:「你們二人又建奇功!不過,現在我尚不能讓你們歇息片刻,還有更緊要的差事需要你們去辦!」

「我就喜歡辦差!」馬榮興沖沖地說道。

「你與喬泰先去沐浴更衣,」狄公說道,「吃點東西,然後穿戴好頭盔鎧甲,再來見我!」說完,又吩咐陶干:「快去喚洪亮前來!」

眾人離去后,狄公拿起筆,飽蘸濃墨,備好空白摺子。然後,他從袖內取出洞穴中帶回來的名冊摺子,細讀起來。

洪亮與陶干進屋,狄公抬頭,說道:「將杏花一案的所有卷宗和有關文案找來,放在桌上。你們根據我的示意將有關章節念與我聽!」

兩人着手準備,狄公開始書寫奏摺。狄公寫得一手嫻熟的行草,只見他龍飛鳳舞的在摺子上疾書。時而,他稍停片刻,讓洪亮和陶干念得大聲些,以便他能將重要證據逐字錄下。

終於,狄公放下毛筆,舒了一口氣。他小心翼翼地將摺子與洞穴中的名冊一道卷好,包在油紙內,讓洪亮密封后蓋上官印。

馬榮和喬泰身穿鎧甲、護肩,戴着高高的頭盔走進後堂。兩人顯得更加威武高大。

狄公給他們每人三十兩紋銀,凝視二人良久,對他們說道:「你們二人立即騎馬上京城。路上須更換馬匹,如若驛站無馬匹,你們可向百姓租借,這些銀兩想必夠用。一路順利的話,天亮之前定能趕到。

「一到京城,立即去見刑部尚書大人。刑部大堂門前銀鑼高懸,百姓均可在天亮之後的第一個時辰內鳴鑼喊冤。你們鳴鑼之後,對刑部官吏說,你們遠道而來,有冤情求見尚書大人。尚書一到,你們便跪拜呈遞此件,無須多言!」

狄公將密封摺子交給馬榮。馬榮笑着說道:「這不難!大人,能不能不穿這一身又重又硬的鎧甲?我們換上輕便的獵服豈不是更好!」

狄公正顏厲色地看着兩名隨從,緩緩說道:「此次進京,也許一切順利,也許頗費周折。一路上很可能會遇到埋伏,因此,最好戎裝上陣,沿途不得向官府求援。此行,一切全仗你們自己。如若有人攔截,格殺勿論!你們當中,如一人受傷或被殺,另外一人繼續將此件送往京城。除了尚書大人,此件不能交給任何人!」

喬泰緊了緊腰帶,他冷靜地說道:「大人,此件一定非同尋常!」

狄公雙臂攏袖,神色嚴肅地答道:「此件乃上天的旨意!」

喬泰頓時領悟。他挺胸直立,大聲說道:「永遠效忠朝廷!」

馬榮疑惑地看着喬泰,不過,他很快不假思索地接着喬泰的話說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十九

次日,晨曦微露,山間薄霧輕饒,空氣清新宜人。

洪亮料想此刻狄公定在露台舒展身子。可是他剛要登上台階,衙役便告訴他狄公在後堂。

洪亮見到狄公,心中暗暗吃驚。狄公坐在案前,腰背微屈,眼圈發紅,目光獃滯。屋內空氣污濁,狄公官袍不整,看來又是整夜伏案,一宿未眠。狄公看到洪亮驚慌不安的樣子,連忙淡淡一笑,說道:「昨夜,我差遣兩名勇士急赴京城之後,一點睡意也沒有,所以乾脆留在後堂,將案情和局勢細想了一遍。韓府內密室的發現以及韓府地道與劉府花園的相通,證實了這兩個人都是白蓮教謀逆的要員。洪亮,現在已經可以肯定,他們謀反的目的是篡位,而且在各地均有爪牙。情勢十萬火急,但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估算,現在我的奏摺已經送至刑部尚書的手中,朝廷定會做出決斷。」

狄公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昨夜我思前想後,覺得有一件事我疏忽了。這些日子,我隱約記得有一處疑點不能自圓其說,但一會兒又忘卻得一乾二淨。事情雖小,但我忽然感到它至關重要,要是能及時釋疑,定會令我豁然開朗!」

「不知大人記起來了沒有?」洪亮急切地問道。

「記起來了,」狄公答道,「就在拂曉時分,我突然記起來了。那時公雞已經報曉。洪亮!你可曾想過,公雞啼鳴是在曙光初露之前,因為家禽的感官相當敏銳。洪亮,你把窗打開,另外,吩咐衙役送一碗米粥,來一點腌辣椒和鹹魚,我有點餓了。對了,再沏上一壺濃茶!」

「大人,今日早晨升堂嗎?」洪亮問道。

「今日早晨不升堂,」狄公答道,「馬榮和喬泰一回來,我們馬上去見韓永涵和梁大人。時間緊迫,這件事要馬上辦。鑒於杏花一案已成為朝廷要案,我身為漢源縣令,必須奉朝廷旨意才能行事審理。現在我只希望馬榮和喬泰早點回來!」

用過早飯,狄公差遣洪亮和陶干到文案館去處理那裏的日常事務,他自己則上了露台。

狄公在玉石欄桿旁站立片刻,觀賞著晨景。不計其數的漁船擁擠在船埠邊,湖邊的道路上,農夫們肩挑背扛着蔬菜、肉食熙熙攘攘地向街市走去。辛勤的市井百姓也如往常一樣忙着各自的營生,即使面對將要來臨的動亂,他們還在為溫飽而奔波。

狄公拉過一把椅子,在陰涼處坐下。不久,睏倦襲來,昏昏欲睡。

直到洪亮端著托盤,送來午飯,狄公才從夢中醒來。狄公起身走向露台欄桿、眺望遠方。他用扇子在額前搭起涼棚遠眺,並不見馬榮和喬泰的蹤影。他失望地對洪亮說道:「洪亮,他們該到了呀!」

「大人,也許朝廷要盤問一番。」洪亮寬慰狄公。

狄公擔憂地搖搖頭。他匆匆吃完午飯,回到後堂。洪亮和陶干坐在狄公對面,三人一起審閱著早晨呈遞上來的狀紙。

一刻鐘后,迴廊里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馬榮和喬泰汗涔涔地進了後堂,顯得疲憊不堪。

「我的老天,你們總算回來了!」狄公喜出望外地喊道,「見到刑部尚書大人了嗎?」

「大人,見到了,」馬榮聲音嘶啞地答道,「我們將摺子呈遞上去,他當面就看了一遍。」

「他怎麼說?」狄公神色緊張地問道。

馬榮聳聳雙肩,答道:「他疊好摺子,放入袖內,讓我們回稟大人說容他回去細閱。」

狄公的臉色陰沉下來,這可不是好兆頭。當然,他並不希冀尚書大人會與兩名隨從商談此事,可他不曾料到尚書大人對此事反應如此冷漠。狄公思忖片刻后,對二人說道:「好,我很高興你們二人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馬榮滿頭大汗,他將頭盔向上推了推,頹喪地說道:「一路上還算順利,可是局面不太好呀!今日早晨,當我們經過京城西門返回時,有兩個人騎馬追上了我們。這兩人年紀不輕,自稱是茶商,欲往西邊去,想與我們結伴到漢源。兩人彬彬有禮,也沒帶兵器,我們只得答應。可是年長的那個人神色詭秘陰沉,令我不寒而慄!一路上雖默默無言,倒也相安無事。」

「你們二人旅途勞頓,」狄公說道,「有些過慮了。」

「大人,事情遠不只此,」喬泰說道,「出了西門,一刻鐘之後,三十來個人騎着馬從小道上奔來,為首的也說他們是做買賣的,也要往西邊去。大人,如果他們也算商人,那我可去當奶娘了!我從沒見過這等無賴,而且我敢打賭,他們身上都帶着兵器。他們走在我們前面,所以我們不甚擔憂。走了一刻鐘,又來了三十多個自稱商人的漢子,這次他們走在我們的後面,馬榮和我都想這下定有麻煩了。」

狄公兩眼直盯着喬泰,聽着他繼續說道:「我們二人因為摺子已經送走,所以並不害怕。我們想要是打起來,至少有一人可以衝出去,抄小路到營寨去搬救兵。可讓人心神不定的是,他們按兵不動,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們尋思,他們一定身負重任,對我們這樣的信差不放在眼裏,只要拖住我們不去報信就成。事實上,我們無法報信,因為一路上的衛隊營寨里空無一人。當我們沿着湖往漢源進發時,這些商人三五成群地散去,等到進入城內,只剩下兩個年長的騎馬人與我們同行。我們當即將二人拿下,帶回衙門,他們卻滿不在乎,傲慢無禮地說正想見見大人呢!」

「大人,這六十多個惡棍一定是叛賊!」馬榮接着說道,「我們快要進城時,我遠遠看見有兩行馬隊向城裏而來,他們以為能攻其不備,給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大人,我們縣衙地勢險要,攻守自如,豈能束手待縛!」

狄公握拳猛擊案桌。

「我真不明白,朝廷對我的奏摺為何按兵不動?」狄公怒氣沖沖地叫道,「不過,無論如何,叛賊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攻下我城!他們沒有攻城的器械,而我們手下有三十名精兵強將。喬泰,我們的兵器儲備情況如何?」

「大人,庫房內的弓箭儲備充足!」喬泰信心十足地說道,「我們至少可以抵擋一二日,叛賊休想占我們的便宜!」

「將那兩個無恥叛賊帶上來!」狄公命令馬榮,「他們別以為能與我較量。漢源是他們的據點,我們也絕不會雙手拱讓,我要讓他們瞧瞧我們的厲害!今日先從兩個歹徒那裏摸清叛賊的兵力以及他們的部署。將他們帶來!」

馬榮得意地笑了笑,走出後堂。

馬榮帶着兩名身穿藍色長衫,頭戴玄色便帽的男子回到後堂。年紀稍大的一個身材頎長,神情冷峻,面無表情,留着一圈稀疏凌亂的絡腮鬍,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另一個人身材壯實,目光犀利,面帶嘲諷,上唇留着濃黑的短髭,下頜的鬍鬚短而粗硬。他銳利的目光專註地看着狄公和四名隨從。

可是狄公的目光只盯着年紀稍大的男子,一時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數年之前,狄公在京城刑部的檔案庫房任職時,有一次遠遠地見過他,當時有人在狄公的耳邊用敬畏的語氣道出此公的姓名。

此公抬頭,那雙灰暗怪異的眼睛打量著狄公,隨後頭朝四名隨從動了動。狄公遂命四人退下。

馬榮和喬泰震驚不已,看了看狄公。狄公焦躁地朝他們點點頭,二人無奈地挪動步子向門外走去,後面跟着洪亮和陶干。

兩名男子在靠牆邊的高背椅上坐定。這兩把座椅平日是專門留給貴客的。狄公在兩人面前跪下,行禮如儀。

身材頎長的男子從袖內取出摺扇,悠然地搖著。他用了無生氣、陰陽怪氣的聲音對坐在旁邊的男子說道:「這位是縣令,狄仁傑。時過兩個多月,他才察覺他所管轄的漢源城乃密謀造反的策源之地。可見,他身為縣令,對自己的職責不甚了了。」

「大人,他甚至對衙門內的動靜也毫無察覺!」另一位男子附和地說道,「他在奏摺上居然大言不慚地說衙門內定有姦細。大人,這是瀆職行為!」年長的男子重重地嘆了口氣。

「是呀!年輕官吏一旦離京赴任,」他毫無表情地說道,「便疏於職守。這恐怕是頂頭上司沒有在旁督導之故吧。我們必須召見州府刺史,對此事嚴加追究。」

二人稍作停頓,狄公沉默無語。對京城高官,除非回答問話,他一般不便多言,更何況他犯有瀆職之罪,只能聽訓。這位年長的男子,雖然身為政事堂成員,實際上兼領大理寺正卿,是朝廷重臣。此人名喚孟奇,這個名字曾令許多朝廷命官為之心驚膽寒。此公一向忠於職守,為官清廉,鐵面無私,他的權力至高無上,朝廷有關刑事的重大決斷均由他裁判定奪。

「狄縣令,所幸你一向為官勤勉。」留着短須的官員說道,「十天前,朝廷的密探稟報白蓮教在各州死灰復燃的傳言,孟大人得此消息后,立即採取果斷措施,閣下也終於如夢方醒,火速稟報白蓮教的大本營就在漢源。朝廷在山間湖邊布下兵力,日夜巡查,倒未見你高枕無憂!」

「朝廷對此事竭盡全力,」孟大人說道,「可是地方官員顯得軟弱無力。叛賊定能平定,但怕是要付出血的代價。要是狄縣令恪盡職守,我們本可以將白蓮教一網打盡,將謀反扼死在萌動之中。」孟大人說到這裏,突然提高了嗓音,說話變得鏗鏘有力。他面對狄公,厲聲說道:「你至少犯有四條不可饒恕的罪狀:其一,你明知劉飛坡涉嫌此案,卻讓他逃之夭夭;其二,一名叛賊在招供之前被毒死獄中;其三,失手殺死姓王的叛逆,未能生擒活捉,審訊該要犯;其四,你送往京城的摺子,尚缺少破解密語的卷冊。狄仁傑,快快說來,那捲冊現在何處?」

「下官知罪!」狄公說道,「我尚未得此卷冊,我想——」

「狄仁傑,我不想聽你的猜測!」孟大人打斷了狄公的申辯,「我再問你,卷冊現在何處?」

「大人,該卷冊在梁府內。」狄公答道。

孟大人一躍而起。

「狄仁傑,你休得胡言亂語!」孟大人面露慍色,「梁大人為人不容懷疑!」

「下官知罪!」狄公連忙改口說道,「梁大人不知道府內發生的一切。」

「大人,看來他還想拖延時間,」留短須的官員不耐煩地說道,「把他拿下,關到他自己衙門的監獄中去!」

大理寺正卿沒有回答。他在屋內來回踱步,氣惱地揮動着衣袖。他停立在跪於地上的狄公面前,問道:「那件東西如何會在梁府內?」

「大人,那是白蓮教的首領為了安全起見把它放進梁府的。」狄公答道,「下官斗膽提請大人立即派人查封梁府並捉拿府內所有的人,這事千萬不能讓梁大人和外人知曉。然後,下官派人去見韓永涵和康仲,謊稱卑職剛從梁府回來,說梁大人有要事想見他們二人。同時,大人您也前往梁府,我扮作您的隨從一同前去。」

「狄仁傑,何須如此興師動眾?」孟大人問道,「漢源在朝廷的管轄之中,我立即就可緝拿韓永涵和康仲。隨後,我們一同前往梁府,我向梁大人面呈一切,你則告知卷冊密件藏於何處。」

「下官這樣做,」狄公說道,「是為了確保不讓白蓮教的頭目逃離漢源。眼下,我懷疑韓永涵、劉飛坡和康仲三人,但尚不知他們在謀逆中究竟充當何種角色,也許頭目不是他們三人。這樣,緝拿他們豈不打草驚蛇,使之逃遁?」

孟大人思忖片刻,緩緩地捋著下巴上稀疏的鬍鬚,然後對另一位官員說道:「派人將韓永涵和康仲帶到梁府。不得讓任何人知道此事!」留着短須的官員皺着眉頭,對此似有微詞,但看到孟大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便匆匆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後堂。

「狄仁傑,你可以起來了。」孟大人說道。說着,便重新入座,從袖內取出奏摺,細讀起來。

狄公指了指茶几,恭敬地說道:「下官請大人用茶,不知大人肯否賞光?」

孟大人抬眼看着狄公,面露不悅,傲慢地說道:「不用費心。需要用茶,我的侍從自會料理。」

孟大人低頭閱覽。狄公雙手垂肩,靜立一旁,儼然一副聽候發落的模樣。狄公心神不寧地站着,先前他聽說朝廷已對叛賊採取防範措施時,那番憂慮頓消的釋然心境,現在又被誠惶誠恐的情緒所取代。他生怕自己猜測有誤而壞了大事,心中焦急地估計著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況,想着是否有什麼掛一漏萬的地方。

一陣咳嗽聲驚醒了陷入沉思中的狄公。孟大人將摺子放回袖內,站起來說道:「狄仁傑,時間已到。梁府離這裏多遠?」

「大人,就在附近。」

「那好,我們不妨步行前去,以免驚動左右。」孟大人說道。

後堂門外的迴廊上,馬榮和喬泰看了看狄公,心中悶悶不樂。狄公寬慰地笑着,對他們說道:「我有事需要離開衙府。你們二人看守大門,洪亮和陶干注意後門,切勿讓任何人進來。我去去就回。」

街市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一切如常。狄公對此毫不為怪。他深知朝廷政事堂辦事神速,漢源早已掌握在他們手中,神不知,鬼不覺。他在街上匆匆走着,孟大人跟隨其後。兩人均身着藍布長衫,路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毫不在意。

一個神情漠然的清瘦男子替二人開了梁府大門。狄公之前從未見過此人。顯然,孟大人已派人接管了梁府。那人對孟大人恭敬地說道:「府內所有的人已被緝拿在案。兩位客人已到,他們與梁大人正在書房內。」說完,便領着二人走進光線昏暗的迴廊上。

當狄公走進幽暗的書房時,他看到年邁的梁大人坐在窗前那張紅漆書案后的太師椅上,兩邊牆下的椅子上分別端坐着韓永涵和康仲。

梁大人抬了抬沉重的頭,將眼罩向上推了推,看着門口。

「又來了客人!」他低聲嘟囔道。

狄公走向書案,對梁大人躬身施禮。孟大人站在門邊。

「大人在上,下官是漢源縣令,」狄公說道,「冒昧造訪,萬望見諒!今日前來,只想——」

「狄縣令,無須多言!」老人神色疲憊地說道,「我該服藥了。」他的頭又低了下去。

狄公將手伸進金魚缸內,很快就摸到了水中仙女形狀的底座。金魚在缸內歡跳遊動,它們冰涼、小巧的身軀從狄公的手邊滑過。狄公發覺底座的上半部可以轉動,是一個旋蓋,小仙女則是蓋子的把手。他打開旋蓋,裏面是一根銅管,管口正好露出水面。狄公從銅管內取出紫色錦緞密件。

梁大人、韓永涵和康仲一動不動地坐着。「請坐!」銀絲鳥籠中的八哥突然叫了起來!

狄公走到門邊,將密件交給孟大人,輕聲說道:「大人,這就是破解密語的要件!」

孟大人打開要件,匆匆看了一眼。狄公環顧四周,梁大人像一座石像巍然坐着,眼睛盯着金魚缸,韓永涵和康仲則望着門邊兩位身材偉岸的大人。

孟大人做了個手勢,迴廊上突然站滿了穿着鋥亮鎧甲的朝廷兵丁。他指著韓永涵和康仲,說道:「給我拿下他們!」兵丁一擁而上,孟大人接着對狄公說道:「韓永涵不在名冊內,可我還是決定緝拿他。來,隨我一道去向梁大人致歉!」

狄公一把拉住孟大人。他急速沖向書桌,俯身扯下樑大人額上的眼罩,聲色俱厲地喝道:「站起來,劉飛坡!我要告你謀害梁孟廣大人!」

坐在桌后的男子昂首挺胸地緩緩站了起來。儘管他戴着假鬍鬚,臉上塗了彩,大家還是一眼認出他就是傲慢專橫的劉飛坡。他不看狄公,反倒兩眼如火地直盯着由兵丁押解的韓永涵。

「韓永涵,我殺了你的婊子!」劉飛坡以嘲弄的口吻對韓永涵大聲喊道。說着,他用左手拿掉假須,冷笑了一聲。

「將他拿下!」孟大人對兵丁喊道。

狄公讓開,四名兵丁來到案桌邊,一名兵丁拿出繩索,劉飛坡則雙手抱臂走上前去。

突然,劉飛坡的右手猛然從袖內抽出。刀光一閃,他的脖子鮮血噴涌,只見他雙腿癱軟,倒在地上。

白蓮教的頭目,覬覦皇位的叛賊,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二十

此後,朝廷對白蓮教嚴懲不貸,毫不手軟。

無論京城還是州府,無數官吏和一些富豪均遭緝拿、審訊和處決,白蓮教在各地的大小頭目也紛紛落網。叛賊的中堅受到重創,大規模的有組織、有計劃的謀反已不可能,只有少數偏遠地區尚有零星騷亂髮生;不過,地方的團丁輕而易舉便可將騷亂平息。

眼下,孟大人的人馬已經掌管了漢源縣衙的所有政務。孟大人在劉飛坡自刎之後便趕回京城,現在由那位留着濃黑短髭、臉上總帶着嘲諷神情的官員統管一切。他讓狄公協同處理衙門雜務。漢源地區的謀逆分子也得到了徹底清除。康仲招供了隱藏在衙門內部的白蓮教叛賊,王員外的死黨和替劉飛坡賣命的餘孽也都已送交京城查辦。

狄公已遭停職。因此,對毛祿的處決他無須到場,這使狄公的心理上稍感寬慰。原先,州府衙門已判毛祿鞭笞致死,但狄公據理力爭,認為毛祿不但沒有強姦月仙,而且當月仙受到三樹島盜賊凌辱時,還挺身而出保護過她,因而州府改判毛祿斬首。和尚被判發配北疆,十年勞役。

毛祿斬首那日早晨,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漢源百姓說,漢源的土地爺希望老天洗刷掉這塊土地上的血污,故而下起了暴雨。那天下午,大雨又神奇般地停了,天空放晴,氣候涼爽。

朝廷決定,那天晚上起,狄公官復原職。所以,這是狄公復任之前唯一可以自在逍遙的一個下午。他決定去湖邊垂釣。

馬榮和喬泰先去借了一條小船,將船划至船埠。狄公步行到來,頭戴一頂遮陽草帽,洪亮和陶干跟隨左右,陶干手裏拿着垂釣用的漁具。

五人上了小船,馬榮在船尾掌舵。小船在微波中離開了船埠,他們迎著和煦的微風,靜靜地觀賞著湖上美景。

狄公打破沉默。他說道:「連日來,我饒有興緻地注視着朝廷政事堂諸員在漢源衙門運籌帷幄。那位京城來的留着短須的大人一言及此,至今我仍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以及所任官職,起初他不苟言笑,後來卻相當隨和,慢慢准許我閱覽許多機要密件。他不愧是一位辦事細緻周到的好官,許多方面,我遠不及他。當然,為他辦差十分忙碌,我終日奔波,今日得此餘暇,方能與你們好好敘談敘談!」

狄公將手伸進清涼的湖水裏,繼續說道:「昨日,我見到了韓永涵,他對自己所受到的嚴厲審訊深感難過,更加痛心漢源竟然成了陰謀策反的大本營。他全然不知他的先祖在宅院地下所建的地道暗門,可是京城來的大人硬是不相信韓永涵的話。為此,他對韓永涵接連二日進行審訊,甚至嚴刑逼供,最後,韓永涵還是獲釋回家。因為我對京城來的大人說,韓永涵不顧個人安危,及時稟報了自己遭白蓮教叛賊綁架的經過。因此,韓永涵對我感激涕零,我便乘機對他提及梁奮和他女兒相愛一事。起先韓永涵說梁奮配不上他的女兒,後來才同意,他對這門親事不加反對。梁奮是一個忠厚老實的後生,柳絮也是個多情可愛的姑娘,我覺得這是一樁美滿的婚姻。」

「可是,韓永涵不是與杏花有染嗎?」洪亮問道。

狄公歉意地笑了笑。「我不得不承認,」狄公答道,「我誤解了韓員外。他為人古板、固執,甚至有點狹隘。他心地善良,卻不識時務,因此其性格不太隨和。他與舞姬杏花絕對沒有私情。杏花敢愛敢恨,真是個品格高尚的女子。你們從這裏遠遠望去,可以看到柳巷綠樹叢中的那塊漢白玉牌坊的高大門柱。這塊牌坊是聖上欽命豎立在那裏的,上面題有『巾幗風範』四字。」

小船行至湖心。狄公剛剛拋下魚竿,卻馬上收了起來。馬榮也暗暗嘆了口氣。他記得那在船下綠油油的湖水裏飄浮的陰影,現在他彷彿又看到了那雙閃爍的眼睛。

「這片湖裏釣不到魚兒了!」狄公傷感地說道,「那些殘暴的傢伙把魚全都趕跑了!你們看,又來了一個!」狄公看到四名隨從眼中驚恐的神色,便接着說,「我一直在猜度大概就是湖裏的這種巨龜吃掉了淹死在此處的人。這種巨龜有一特別的嗜好,吃人肉……你們別怕!他們不會襲擊活人。馬榮,把船劃得再遠一點,前面可能會有魚。」

馬榮用力划槳。狄公雙手攏於袖內,看着遠處的城鎮,半晌沒有說話。

「大人,你什麼時候發現劉飛坡害死了梁大人並且侵吞了他的宅院?」洪亮問道。

「就在最後一刻,」狄公答道,「我是說,就在我打發馬榮、喬泰去京城后的那個不眠之夜。梁大人賤賣田地這宗案子只是一個契機,最關鍵的問題還是杏花之死。這宗案子應追溯到數年以前。劉飛坡由於自己的仕途受挫,一直鬱郁不得志。我來到漢源的時候,劉飛坡的野心已退至次要地位,而他與兩個女人的感情糾葛卻日益尖銳。這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女兒月仙;另一個是他的相好杏花,這個關係成了這樁兇案的核心。當我領悟到這一點時,其他的一切立刻迎刃而解了。

「劉飛坡才華橫溢,有勇有謀,是天生的入仕之才,可是幾度應試未果,嚴重地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即使後來財運亨通也未能撫平他的傷痛。傷痛日積月累,遂演變成他對朝廷的怨憤。

「一件偶然的事情誘發了他復活白蓮教的野心,企圖藉此推翻朝廷,實現自己多年的抱負。有一次,在京城的一個古董店裏,劉飛坡買到了一部韓隱士的手稿,這部手稿的內容就是韓隱士籌建秘密地室的計劃。大理寺正卿在劉飛坡的京城宅院裏發現了此手稿。韓隱士在手稿中說,他的目的是為了讓他的後代在戰亂之際有一個避難所,而且還詳細記述了他計劃掩埋家中所有的財產,包括二十個存放金子的箱子等情形。另外,手稿中的最後,有一張設在佛堂神龕上的進入地室暗門的機關圖。韓隱士還附有一段話,說這個秘密只能傳給韓氏家族,由父親傳給長子,以此類推。

「劉飛坡得此稿,起先以為這不過是一位古稀老人的異想天開,並沒把它當作一回事。可是後來,他決定親自到漢源去看一看,以便證實韓隱士是否實施了他的計劃。他有意讓韓永涵邀請他在韓府小住數天,不久他便發現,韓永涵對先祖的計劃一無所知,只知道韓隱士曾下令日夜開放佛堂,油燈長年不熄。韓永涵認為這是由於先祖對佛的虔誠,其實韓隱士的真正目的是為了讓他的子孫在危急關頭能隨時進入佛堂尋求庇護。一日夜裏,劉飛坡一定秘密到過佛堂,並且找到了地室。至此劉飛坡才恍然大悟,原來韓隱士手稿中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同時,劉飛坡也明白了,韓隱士的突然逝世致使他的長子——韓永涵的祖父,對這個秘密一無所知。當年書坊雖然刻印了那部韓隱士編的棋譜卷冊,卷末一頁收錄了那張棋譜,但是除了劉飛坡,也許還有杏花,無人知道這張棋譜只不過是通往佛堂暗室的密語。」

「韓隱士才智過人!」陶干不禁讚歎道,「棋譜印製成書,使之不致失傳,但是不諳此道者根本無法知曉它的真正含義!」

「你說得很對,」狄公說道,「韓隱士聰敏過人,學識淵博,要是能當面請教,我真想見見他。好!我現在繼續說劉飛坡!劉飛坡得到韓氏家族的巨額錢財,當然就有了策劃大規模叛亂的雄厚資金,而且也有了一處理想的密謀商議之處。他在韓府與梁府之間的空地上建起山莊,雇了四名工匠挖好了連接韓府地室與他家花園的通道。我估計,後來劉飛坡殺了這四名工匠,也就是我和陶干在地道中見到的那四具屍骨。

「然而,隨着謀反計劃的推進,劉飛坡的開支漸增。他必須支付大量錢財賄賂官吏,買通盜匪,還要購置兵器,因此自己的積蓄和韓隱士的家私很快便花費殆盡。他為了尋找新的財路,便開始策劃侵吞梁大人的錢財。劉飛坡經常與梁大人在花園裏閑步散心,所以很容易摸清梁大人以及其家人的生活習慣。大約半年之前,劉飛坡一定是將梁大人騙至地室,在那兒將他殺害,屍體則置於地室的棺木內,就是我和陶干看到的那具屍體。從那以後,『梁大人』便病體漸衰,眼疾加重,走神健忘;再後來,乾脆在卧房內度日。這些偽裝當然有利於劉飛坡扮演雙重角色。他在地室內化裝,通過自家花園進入梁府。梁奮所住的房間在梁府的另一端,而照料梁大人的一對老夫婦已經年邁,這對他的行動越發有利。有時候,突如其來的事情迫使他在梁府內停留過久,加之,有時他需要在地室中集會密謀白蓮教的行動。因此,劉飛坡的轎夫開始注意起他的突然失蹤。他們對洪亮所說的劉飛坡的『隱遁術』大概緣於此。

「劉飛坡與他的走卒萬一凡合謀算計梁大人的財產,並開始變賣他的田地。劉飛坡藉此獲取豐厚資金,得以完成謀反的一切準備工作。一切進行得相當順利,他開始着手與眾叛賊商定適當的謀反時機。可是就在這時,出了問題。這次的問題出在劉飛坡的情感糾葛上。我們不得不提到舞姬杏花,或者乾脆叫她的真名——范荷依。」

小船停在湖中。馬榮盤腿坐在船尾,和其他三名隨從全神貫注地聽着狄公的談話。狄公將草帽向腦後推了推,繼續說道:「白蓮教死灰復燃蔓延到了山西,山西平陽一戶姓范的地主也涉嫌其中。但後來這范姓地主幡然悔悟,便向官府告發。白蓮教的爪牙得知此事,逼他自盡,並且在他自盡之前,脅迫他在偽造的文書上捺了手印。文書中稱,范姓地主犯下謀逆之罪,從此范氏家財落入白蓮教之手。范氏夫人、女兒荷依和幼子形同乞丐,生活無助。女兒荷依只得賣身為舞姬,用賣藝所得的銀兩,為她母親在平陽購置農田,聊以度日。從此,杏花便按時將賣藝所得接濟家中,供弟弟讀書。這些情況是朝廷密探在平陽緝拿和審問當地白蓮教小頭目時所獲,昨日才從平陽將文書送到漢源。

「這以後的故事便順理成章了。荷依的父親在臨終前告知她有關白蓮教的事情,並對她說白蓮教的策源地在漢源,頭目是劉飛坡。范荷依這個勇敢的姑娘,對父親一片孝心,暗下決心為父報仇,告發叛賊。這就不難理解為何她當初堅持到漢源來,以及後來做了劉飛坡的相好。她的目的無非是想從劉飛坡那裏探聽白蓮教的機密,然後向官府告發。

「范荷依這位女子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她的美貌令人難忘,而她的性格又異常剛烈,其家庭情況也比較特殊。山西平陽一帶有一類家庭,母親擅長神秘莫測的巫術,而且只傳給女兒。范荷依的家庭即是其中之一,在當地還有些名氣。除此之外,范荷依的相貌與劉飛坡的女兒月仙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要不然,范荷依恐怕也很難將劉飛坡這樣一個極端自私又野心勃勃的男人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

「諸位,我毫不諱言,對於男女情慾中不可捉摸的妄念,我無法理喻也無力剖析。我只敢說,劉飛坡對其女兒的關愛里夾雜着一點曖昧的情感。他對女兒強烈的愛,是他冷酷內心裏敏感和脆弱的反映。他因這種感情深感內疚並苦苦掙扎,他女兒對此卻一點也沒有察覺。這種感情會不會影響他與妻子的關係,或者說影響到何種程度,我無從妄測,但我肯定,他的婚姻生活一定緊張且不幸。因此,無論如何,他與范荷依的私情是他內心痛苦的解脫,也給了他在別的女人身上體驗不到的歡愉和深情。

「每次幽會,現已查明他們幽會的地方在王員外花園的亭子裏,杏花從劉飛坡那裏得知許多關於白蓮教謀反的事情,包括那張棋譜的秘密。劉飛坡寫了不少情箋,表露他對杏花的迷戀。但他極其狡猾,從不用自己的筆跡。他模仿梁奮的筆跡,因為他經由梁大人的賬本而對梁奮的筆跡了如指掌。天知道,劉飛坡為何鬼使神差地在情箋上用了蔣秀才的別號。要知道蔣秀才是他的女婿呀!對於這種陰暗心理,我實在無法理解。

「劉飛坡從未想過要讓女兒出嫁。他不能忍受女兒離他而去,被另一個男人佔有。當月仙看上蔣秀才時,他強烈反對這門親事,甚至讓萬一凡出面詆毀蔣舉人,期望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提親。後來月仙一病不起,劉飛坡不忍心看着愛女悶悶不樂,這才違心地答應女兒的婚事。可以想見,那些日子,劉飛坡面對日益逼近的良辰吉日,想着即將與愛女分別,他內心多麼痛苦和無奈。同時,他開始懷疑范荷依接近他的真正目的,因為范荷依過分急切地向他探聽有關白蓮教的事情,因而決定斷絕與范荷依的來往。這個細節我們從查抄到的情箋中就可以證實。

「劉飛坡面臨失去他鐘愛的兩個女人,他的心煩意亂是不難理解的。讓他憂心的錢財短缺無疑是雪上加霜。他扮演的『梁大人』已經賣掉了大部分的田地,而商定的叛亂日期又迫在眉睫。劉飛坡急需銀子,大量的銀子,因此只得挪用了黨羽王員外做買賣的本錢,又命令康仲說服康伯借貸巨額銀兩給萬一凡。以上所說大概可以概括兩個月前我們剛來漢源時的情勢。」

狄公停頓了片刻。陶干問道:「大人,您如何發現康仲也是白蓮教的成員呢?」

「康仲費盡心機要從他哥哥那裏借款,」狄公答道,「讓我產生了懷疑。像康仲這麼一個經驗老到的商人,居然會不擇手段地慫恿自己的哥哥把大筆錢財借給名聲不好的牙人萬一凡,這令我百思而不得其解。後來,我明白萬一凡是劉飛坡的走卒后,那麼康仲必然也涉嫌其中。劉飛坡千方百計地籌措銀兩給了我啟發,加之,他時時悄然失蹤和梁大人突然染病,終於讓我發現了他假扮梁大人的秘密。梁大人年事已高,他本人對朝廷的忠心不容置疑,那麼最後的結論只能是這樣。」

陶干一面不住地點頭,一面慢慢地捋著左邊臉頰上的三根毛髮。狄公接着說道:「我現在要說說杏花之死,這樁錯綜複雜的兇案,直到最後,我才理清頭緒。月仙出嫁,第二天恰逢花船宴會。此時,劉飛坡已經對杏花產生了懷疑,所以整個宴席期間,他都注意着她。杏花站在韓員外與我之間,她對我告知劉飛坡密謀之事,劉飛坡從她說話的唇形中得知,但是,他誤以為杏花是在對韓永涵耳語。」

「可是,我覺得這不太可能,」洪亮急急插話道,「杏花明明說的是『大人』呀!」

「我也這麼想過,」狄公淡淡一笑,「可是,不要忘了,杏花說話時臉沒有對着我,而且,她說得很快。因此,劉飛坡把『大人』兩字誤讀為『永涵』了。劉飛坡不禁妒火燃燒,他的相好不但要告發他,而且是向他的情場仇敵韓永涵告發!杏花居然用『永涵』稱呼韓員外,這難道不足以說明二人的關係非同一般嗎?所以第二日劉飛坡強行綁架了韓員外,並威嚇他,企圖封住他的口。現在,我們不難理解劉飛坡舉刀自刎時為什麼要說出那句話,而且為什麼要對韓永涵投以嘲諷的冷笑了,因為他把韓員外當成了他的情敵。所幸的是,劉飛坡未能得知杏花提及下棋的事,因為那時牡丹姑娘同在桌旁,正好擋住了劉飛坡的視線。如果他聽到杏花後面的那句話,他定會搗毀韓府的地室和暗道!

「既然范荷依要出賣他,他便不得不立即除掉她。當劉飛坡注視着杏花曼舞時,他眼中的神色已經清楚地告訴了我這一點。他要殺死杏花,他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她那令人目眩神迷的美貌和舞姿。劉飛坡的眼中有恨、有仇、有絕望,有被人出賣的情仇,有一種男人失去心愛女人的絕望。

「彭員外體力不濟,頭暈嘔吐,這給了劉飛坡離開宴廳的極好機會。他陪彭員外走出宴廳來到花船的右側甲板上。彭員外感覺不適,倚立在船欄桿邊,劉飛坡乘機溜到花船左側,在窗口揮手招呼杏花出來,帶她進了客艙,將她擊昏,把銅香爐放入她的袖內,再將她沉入水中。然後,劉飛坡回到彭員外身旁,這時彭員外已經感覺好多了,他們便一起回到了宴廳。後來,當他聽說屍體沒有沉入湖底,兇案被發現的時候,他的驚慌失措便在情理之中了。

「更糟的消息還在後頭。第二日清晨,他得知愛女月仙猝死洞房,他心愛的兩個女人相繼離他而去。他的狂暴、怨恨沒有指向蔣秀才,而是指向了蔣舉人,因為他長期被壓抑的情慾使他認定蔣舉人對月仙不懷好意。當然,這是我的判斷,也是我對劉飛坡為何死死咬定、狀告蔣舉人的解釋。月仙的死對劉飛坡來說如同五雷轟頂,其屍體之不翼而飛更令劉飛坡完全喪失了理智。自那以後,劉飛坡像著了魔似的,所作所為變得不可理喻。

「劉飛坡的同黨康仲在供詞中招認說,劉飛坡聞聽愛女屍體不翼而飛,立即派人四處搜尋,其舉止一反常態,行為怪誕,以致康仲、王員外和萬一凡均十分擔憂他們的頭目。他們三人強烈反對綁架韓永涵,認為這樣做實在太冒險了。他們認為杏花之死已經足以警告韓永涵,不必再追究杏花對他說了些什麼。可是劉飛坡不聽勸告,他要懲罰他的『情敵』,所以韓永涵就被塞進轎子,在劉飛坡的花園裏繞圈子,最後被帶到了暗道內的密室里。韓永涵對我說的六角形的屋子就是密室,而上上下下的樓梯就是暗道到密室的台階。看來,韓永涵記得很清楚。帶着白色頭罩的男子就是劉飛坡本人,他要親自凌辱和恫嚇這個他認為與杏花有染的男人。

「下面該說說這個沉悶故事的結局了。月仙的屍體沒有找到,劉飛坡又急需銀兩,同時擔心我已經對他產生了懷疑。他猶如困獸,已經走投無路,便悄然失蹤,打算以梁大人的身份指揮這場叛亂的最後一戰。

「劉飛坡還沒來得及告知萬一凡他要變換角色、悄然失蹤,我們就將萬一凡緝拿歸案。當我告訴萬一凡劉飛坡逃之夭夭時,萬一凡以為劉飛坡放棄了謀反的打算,所以決定和盤托出,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是衙門內出了姦細,將此事透露給了劉飛坡,劉飛坡便將毒餅交給了他。毒餅上的蓮花不是給萬一凡看的,因為牢房內光線太暗。那蓮花是對我的恫嚇,也是對我的迷惑,想讓我不再干預他謀反的最後準備事宜。

「也就是那天夜裏,劉飛坡傳話給王員外和康仲,他們從此以後與他在梁府見面。王員外和康仲經過商議,認定劉飛坡利令智昏,忘乎所以,便決定由王員外取代劉飛坡,所以那晚王員外才到地室竊取機密文書,以便掌管大權。可是劉飛坡早已將文書轉移至金魚缸內。我和陶乾沒有想到會在地室遇見王員外,致使王員外當場斃命。」

「大人,您如何知道密件藏在金魚缸內?」喬泰急切地問道。

狄公笑着說道:「當我去梁府拜訪所謂的梁大人時,我在書房內耐心地等著。缸內的金魚游得自由自在,我站在金魚缸旁觀望,金魚便游到水面等著餵食。可是當我的手伸向仙女的瓷像時,他們便不安地跳躍翻騰起來。當時我有點吃驚,但沒有深究其中緣故。

「後來,當我料定劉飛坡假扮梁大人時,我才又想起了這件事。金魚像其他供人玩賞的動物一樣,非常敏感、纖弱,它們不喜歡人們把手伸進水中。我意識到以前一定有人這樣做過,擾亂了金魚的平靜和安寧,由此推測仙女的底座可能是藏匿密件的地方。劉飛坡最重要的密件就是那份暗語卷冊,所以我猜想他一定把它藏在了那裏。」

狄公取出釣竿,準備放線。

「這樁命案,」洪亮不無敬佩地說道,「如今水落石出,大人定能高升!」

「我會高升?」狄公吃驚地反問道,「天啊!不會的!我這次沒有被免職已經要謝天謝地了!孟大人對我延誤稟報謀反一事要嚴加申斥,這一點,在朝廷赦免我罪、官復原職的公文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吏部的官員還附一箋,說鑒於我在最後找出那份密件,朝廷才動了惻隱之心。各位,縣令對縣內諸事必須明察秋毫呀!」

「不過,」洪亮意猶未盡,接着說道,「無論如何,杏花被害一案該了結了吧?」

狄公沒有立即答話。他放下魚竿,不安地看着湖水,然後緩緩地搖了搖頭,說道:「不!我覺得這樁命案尚未了結。洪亮,真的還沒有了結。劉飛坡的死未能解除范荷依的心頭之恨,因為他殺害舞姬的手段如此殘忍,以致陰魂不散,日積月累,怨恨會變成暴力,依附在死者身上,興風作浪。」狄公發現他的四名隨從臉上露出憂慮的神色,便急忙說道,「不過,鬼魅陰魂興風作浪,只能淹沒多行不義之人,」狄公望着湖水。他是不是又看見水下那張蒼白的臉上的那雙眼睛盯着他,就像花船上那可怕的一幕?狄公打了一個寒戰,他抬起頭,自言自語地說道:「心術不正之人,夜間最好不要在這湖邊獨自漫步。」

季振東、康美君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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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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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大唐狄公案·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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