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大唐狄公案·肆》(3)

第十六章《大唐狄公案·肆》(3)

黑狐奇案

膀粗腰圓的如意法師盤腿坐在睡榻邊上,面無表情地打量着眼前的來訪者,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他用粗啞刺耳的嗓音回答道:「不行,今天下午我就得離開金華。」他粗壯多毛的左手握著膝蓋上一本破舊卷邊的書。

站在如意法師面前的來訪者是個高個兒的男子,身着藍衫,外罩一件黑綢袍,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為了尋訪法師,他徒步走完了整整一條寺廟街,已經很乏了,可是這個粗魯的主人竟然連個座都沒讓。無禮的丑和尚還是別與那幫儒雅文人湊趣吧……他厭惡地掃視了一下眼前的胖和尚,只見他那顆剃得光光的大腦袋縮在肉滾滾的肩膀之間,面色黝黑,鬆弛的雙頰上滿是胡楂,嘴唇厚厚的,連鼻子也肥肥的,一對大得出奇的凸出眼珠使人覺得他太像癩蛤蟆了。徒有四壁的屋裏密不通風,胖和尚那打着補丁的袈裟上散發出一股酸臭的汗味,與印度焚香的氣味混在一起。洞明寺的另一側傳來誦經的嗡嗡聲,那訪客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抑制住一聲嘆息,接着說道:「羅大人會失望的,法師。我家大人今晚在寓所請客,明晚還準備在翡翠崖設宴賞月呢。」

胖和尚鼻子裏哼了一聲:「羅大人應當明白,這也算請客?他為何不親自來見貧僧,只派他的師爺前來,嗯?」

「刺史大人路過此地,法師。今兒一大早他就把我家大人叫到西城刺史下榻的客寓去了,金華府的十四個縣令都在那裏識事,公務之後,我家大人還得在客寓用午膳,刺史大人請的。」他清了清嗓子,表示歉意地說,「法師,我適才說的我家大人請客不過是小規模的便飯,實際上就是詩友們在一起聚聚。既然您——」

「還有哪些客人?」胖和尚突然插問。

「嗯,有邵學士,法師,還有御前侍讀張蘭波。兩位都是今兒早上才到我家大人處的……」

「貧僧認識他們業已多年,知道他們的大作,見不見他們都一樣。說起羅縣令的『順口溜』嘛……」胖和尚狠狠地掃了訪客一眼,突如其來地問道,「還有誰?」

「還有狄大人,法師,他是鄰縣浦陽的縣令,也是應刺史之召而來,昨天到的。」

胖和尚兀自一驚。「浦陽狄仁傑?他怎麼……」接着,他煩躁地問道,「他不會參加詩友聚會吧?老是聽人說他迂腐得很,沒人喜歡他。」

高師爺小心地捋捋黑鬍鬚,然後一本正經地答道:「法師,狄縣令是我家大人的至交和同僚,我家大人視他如同宗至親,因此狄縣令理所當然會參與一切大小應酬。」

「你倒真是個滴水不漏的傢伙,嗯?」胖和尚嘲弄道。他鼓起腮幫子想了一會兒,那模樣比剛才更像癩蛤蟆了。然後,他歪著厚嘴唇笑了起來,露出一排錯落不齊的大黃牙。「狄仁傑?」他那凸起的眼珠直盯着訪客,若有所思地用手搓著長滿胡楂的腮幫,刺耳的吱吱聲直鑽高放的腦門。胖和尚耷下眼皮,自言自語道:「沒準兒是一次有趣的經歷。不知他對黑狐有何高見,聽說那傢伙聰明至極。」突然,他抬起雙眼,用粗啞的嗓音說道:「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着?姓鮑,姓郝,還是姓什麼?」

「在下姓高,高放願為法師效勞。」

胖和尚往高放背後瞅去。高放轉過頭去看,並無一人進屋。胖和尚忽地開口:「好吧,高師爺,貧僧改主意了。你去告訴你家大人,貧僧接受他的邀請。」他懷疑地瞥了一眼高放那不動聲色的臉,刻薄地問道,「貧僧且問你,羅大人倒是怎的知曉貧僧住在這座寺廟裏的?」

「人們都在傳,說您兩天前就到本縣了。今天早上羅大人命我到寺廟街尋訪,我便一路問到這裏……」

「是這樣。不錯,貧僧原打算兩天前來這裏,但事實上貧僧是今早才到的,路上耽擱了。當然這不關你的事。貧僧會在午宴前趕到羅大人府上。不要忘記給我安排素齋,外帶一間安靜的小房間。記住,小而乾淨。你可以回去了,高師爺。貧僧這兒還有幾件事要做。說起來是個挂名的法師,但還是要管些事情的,尤其是喪葬儀式。既要管死的,也要管活的!」他發出雷鳴般的笑聲,厚厚的肩膀也隨着笑聲抖動起來。他猛地止住了笑,大聲說道:「到時候見!」

高放兩手畢恭畢敬地插在衣袖裏,躬身行禮,轉身退出了禪房。

和尚打開膝蓋上那本卷邊的書,那是一冊《識緯秘籍》。和尚粗壯的手指點着標題念道:「黑狐出洞,慎之。」說完便合上書本,癩蛤蟆似的眼睛直盯着房門口。

「熏鴨味道極美,」羅縣令這麼說着,兩手交叉擱在他的大肚皮上,「不過豬蹄子裏的醋放多了,至少不對我的口味。」

狄公與羅縣令同坐在舒適的雙人大轎里,一路由刺史客寓返回金華縣衙門,他靠在鬆軟的靠墊上,用手捋著長長的黑鬍子,說道:「豬蹄好像是多放了醋,羅兄,不過還有其他許多美味佳肴,實在是場奢華的宴席。我看刺史大人是位能人,對吾儕所議之事反應敏捷,對咱們議事結果的總結也頗具教益。」

羅縣令用粗短的手優雅地擋了一下嘴,壓下了一個飽嗝。他長著一張圓臉,留着不長的鬍鬚。

「不錯,是有教益,不過有點乏味。哎喲,這轎里怎麼這麼熱呀?」羅縣令的額頭上滲出了細汗,他把那頂帶翼翅的黑官帽往後推了推。他和狄公剛才是去見上司刺史大人,因此都穿着全套官服。秋日的早晨寒意襲人,可這會兒正午的太陽直逼轎頂,曬得熱烘烘的。

羅縣令打了個哈欠:「好了,現在議事結束了,公事議完,咱們可以換個話題,輕鬆輕鬆了!這回蒙狄兄賞光,能在此小住兩日,我已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不是自吹,一定讓狄兄在此盡興兩日!」

「羅兄如此張羅,實在令人不安!請勿為我費心。如能在你的書房裏看點書,我便——」

「你不會有多少時間看書的,我的老兄!」羅縣令撩起了轎上的窗帘,轎子正行進在縣城的主大街上,商店門口全都張燈結綵。羅縣令指著形狀各異的彩燈說:「明天是中秋,我們今天晚上就開始慶祝!我安排了個晚宴,人不多,卻是精挑細選的!」

狄公禮貌地微笑了一下。聽到羅縣令提起中秋節,他心裏不禁掠過一陣遺憾。與其他節日相比,中秋是一個家庭團聚的日子,一切大小事務都該由家中的女眷安排、操持,孩子們也是重要的角色。狄公一直盼著能回到浦陽與家人共度佳節,可是刺史大人卻命他在金華再待上兩天,因為刺史數日後方回州府,這兩天也許會再召見他。狄公嘆了一口氣,他真想立即回到浦陽,這倒並不全是為了回家過節,而是因為他的衙門裏懸著一起複雜的詐騙案,他想親自審理。這次狄公獨自來金華,就是要讓他的助手洪亮以及其他三個親隨都留在浦陽,讓他們訪查案情,收集證據,為案子的最後審理做好準備。

「嗯,你說請了些什麼人?」

「學士院學士邵範文,老兄!他已經應允光臨寒舍!」

「你不是指那位前任集賢殿知院事吧?就是不久前還起草所有機密詔令的?」

羅縣令得意地笑了:「正是他!當代大文豪之一,他的詩和文都是最好的。御前侍讀張蘭波也將光臨。」

「哎喲,又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羅兄,你實在不該自稱詩門外行,這麼多名人應邀而來,說明你——」

身材肥碩的羅縣令趕緊抬起手:「不不,不敢當!這僅是巧合。學士院邵學士正巧返京路過此地,而張大人是土生土長的金華人,這次返鄉祭祖。你知道,這金華的衙門,連同我的官邸所在,以前是親王的夏季行宮,曾經屬於那個臭名昭著的皇九子,就是二十年前意欲陰謀篡位的那一個。那裏有許多互不相連的院落,還有不少花草怡人的園子。兩位貴客之所以肯賞光,是因為他們覺得我那地方要比客寓舒適些!」

「羅兄過謙了!邵學士和張大人均非等閑之輩,若不是欽慕羅兄的詩才,是萬萬不會下榻府上的。他們何時能到?」

「現在應該到了。我已吩咐過管家請他們在大廳內用午膳,由我的幕僚代為招待。我想,咱們一會兒就到家了。」他說着把轎上的窗帘撩到一邊,「哎呀,高放在那兒幹什麼?」羅縣令把頭伸出轎窗,對着領班的轎夫喊道:「停轎!」

轎子在衙門前緩緩放下,狄公看到一群人神色不安地聚攏在大門前寬闊的台階上。著藍衫外罩玄色袍的是金華縣令幕僚高放,而那個穿黑邊褐色衣褲、頭戴紅纓黑漆盔的必是衙役班頭無疑。另外兩人像普通百姓。三名衙役分開站着,穿着跟他們班頭一樣的制服,只是帽子上不帶紅纓。他們的腰間系著細鏈子,上面掛着各色鏈具刑具。高放快步走下台階,在轎窗前躬身行禮。

羅縣令厲聲問道:「什麼事,高放?」

「回稟大人,一刻時前,茶葉鋪孟員外的夥計報來一起人命案。那個租住孟員外後院房子的宋姓書生被人割斷了喉管,錢財被一盜而空,案子好像發生在今天凌晨。」

「佳節前夕出了人命案!倒霉透了!」羅縣令低聲對狄公說道。隨後,他神色憂慮地問高放:「客人怎麼樣了?」

「大人剛走,邵大人便到了,隨後張大人也到了。在下領他們看了各自住的院子,並代大人向他們致歉。兩位大人剛要坐下用午膳,如意法師也來了。午膳后,三位客人都進房小憩了。」

「好。這就是說,我可以馬上去看現場,等客人們午睡起床后再來不遲。高放,叫衙役班頭帶上兩三個人騎馬開路,告訴他們保護好案發現場。你囑咐仵作了沒有?」

「吩咐過了,大人。我還把被害者和房東孟員外的有關文書都取出來了。」他從衣袖內抽出一捆卷宗,恭恭敬敬地遞給上司。

「幹得不錯!高放,你留在衙門裏,處理來往公事!」轎夫們都聽得發獃,羅縣令朝着領班的轎夫喊道:「認得孟員外的家嗎?在東門附近?好吧,快走!」

轎子抬起來走了,羅縣令把手搭在狄公的臂膀上,連珠炮似的說:「狄兄,真對不住,擾了你的午覺!你知道,我需要你幫忙出主意。剛剛酒足飯飽,我一人實在無力處置這起人命案。喝過了酒,這時候該歇一會兒。我怕是多喝了幾杯!」他擦擦臉上的汗,急切地問道,「狄兄,你不介意吧?」

「當然不,很樂意能盡點力。」狄公捋著鬍鬚,平靜地補充道,「尤其樂意跟你同去現場,羅兄,這樣你就騙不了我了。還記得在樂苑島的事吧?」

「哦,老兄,你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我是說去年的事,你到這裏來把那兩個漂亮姑娘搶走了!」

「算了,咱們兩人打個平手!我看這起案子也許很平常,多數人命案都是謀財害命。咱們看看被害人究竟是什麼人。」

羅縣令趕緊把卷宗往他的同僚手裏一推:「你先看吧,老兄!我閉一會兒眼睛,理理思路,行嗎?到東門還遠著呢。」他把帽子拉下來蓋住眼睛,朝身後的靠墊上一靠,心滿意足地吁了口氣。

狄公把靠自己座位邊上的轎簾拉開,想就著亮光看卷宗。打開卷宗前,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羅縣令那張泛著紅光的臉。縣令是極少有機會看到同行處理公務的,因為沒有上司的指示,縣官是不被允許擅離所轄縣城的。再說,羅縣令是一位非同尋常的人。他擁有巨額家產,人們傳說他之所以接受金華縣令這個職位,是因為在金華他可以獨立行使職權,有條件或沉溺酒色,或吟詩作詞。金華縣令的交椅不是容易坐的,衙門官邸宮殿般的豪宅,沒有其他財源的縣令是絕對維持不了的。官場里有一種說法,正是因為羅縣令的萬貫家財,才使他端坐在這個職位上。狄公卻不人云亦云,他懷疑羅縣令花天酒地、不事公務是一種假象,是精心偽裝的,事實上,他把金華縣治理得有條不紊。剛才羅縣令決定親自去案發現場察看,給狄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換作其他縣令,都會把現場勘察的活兒交給下屬去干。狄公展開卷宗,最上面一頁記有被害書生的詳盡信息。

被害者宋依文,二十三歲,尚未婚娶,經過鄉殿兩試后,成績名列前茅,官府發給膳食津貼,因此他衣食無虞,致力於校訂一部舊時的史書。宋依文是半個月前來金華的,他一到便去衙門登記,要求居留一個月。他曾對高放說過,來金華只是為了查閱地方志。數百年前,確切地說,就宋依文研究的那個朝代,金華曾經爆發過農民暴動,宋依文希望透過查閱那些塵封的文檔而得到一些補充性的史料。高放允許他到檔案室查閱。從來訪記錄上看,宋依文每天下午都在衙署的文案館里。關於此人的書面資料就這些。

卷宗的其餘部分是關於宋依文的房東,也就是茶商孟蘇採的情況。孟員外是從父親手裏繼承這個茶鋪的。十八年前,他娶了同行黃掌柜的女兒為妻,育有一女一男,女兒十六歲,兒子十四歲。孟員外還有一個合法的妾。卷宗里婚書和出生證明等戶籍文書一應俱全。狄公不由得滿意地點了點頭,高放無疑是個勤快的助手。孟員外年已不惑,他按時納稅,還資助幾個慈善機構,顯然是個佛教徒,因為他是寺廟街上洞明寺的施主。提起佛教,狄公想起了什麼事。他輕輕地推了一下正打着呼的羅縣令,問道:「你的幕僚說一個法師怎麼了?」

「法師?」羅縣令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好像聽高放說起,有個法師在你府上用午膳?」

「不錯!你一定聽說過如意法師吧?」

「沒有,我跟佛教圈子裏的人來往不多。」作為一名忠實的儒家信徒,狄公並不贊同佛教,而浦陽縣晉慈寺內那些和尚見不得人的行徑,更加深了他的敵意。

羅縣令咯咯地笑出了聲。

「如意法師不屬於任何圈子。狄兄,見見他確實很有意思,你會喜歡與他交談的。我的頭現在舒坦了一點,讓我瞧瞧這些文書吧。」

狄公把卷宗遞給他,然後默默地往後一靠,一路上再也沒說什麼。

茶鋪孟員外的家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裏,轎子勉強能在那裏通行。兩旁的高牆和斑駁的綠瓦表明這些房屋已有些年代了,同時也看得出這裏的住戶大多是殷實人家。轎子在一個鑲銅包鐵的黑漆大門前停了下來,馬上圍上一群好奇的看熱鬧的百姓,領班的轎夫揚起手中的鞭子,人群忽地散開了。兩扇黑漆大門被緩緩推開,高大的轎子經過門樓時,轎頂把黑乎乎的椽子擦了個乾淨。

狄公跟在羅縣令後面走下轎來,迅速打量了一下前院。只見院子收拾得齊齊整整,兩棵高大的紫杉樹蔭使院子顯得靜謐、涼爽。他們朝着通往客棧的花崗石便道走去,一個身着草綠色袍子、頭戴馬毛呢黑色方帽的高瘦男子慌忙迎上前來。羅縣令邁著細碎的快步走向那人。

「我想你就是孟員外吧?太好了!今日有幸見到金華最有名的茶鋪掌柜。真是糟糕,在你這所古老的豪宅里竟然發生了殺人搶劫案!而且是在中秋前夕!」

孟員外拜見過兩位縣令后便開始道歉,他說他給官府添麻煩了。可是羅縣令打斷了他。

「孟員外,當官的就得為民做主!這一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同行,來人報案時他恰巧與我在一起。」羅縣令把紗帽往後推了一下,「快,帶我們去現場。我記得是在後院。」

「正是在那裏,大人。我可以先在客廳里請兩位大人用些茶點嗎?然後再向兩位大人講述事情經過——」

「不,不必客氣了!請帶路去後院。」

孟員外的臉色一緊,但是他順從地躬身行禮,然後帶他們順着客廳外的游廊往後院走去。後院四周是園牆,牆下擺着一排排盆花。兩個丫鬟瞧見主人陪着兩位官府老爺從牆角轉過來,便一陣風似的離去了。衙役班頭走在這一行人的最後面,腰間掛着的鐵銬鏈隨着他的腳步發出叮噹聲。孟員外用手指著對面的一片房屋道:「那是小人家眷的住處。我們從左邊的小徑繞過去。」

一行人沿着屋檐下鋪着石子的小路往前走,小路緊靠着紅漆的格子窗,狄公瞥見屋裏有一張蒼白的臉。他猜想,那是個年輕的漂亮姑娘。

他們來到一座寬大的果園,只見那裏長著各種果樹,樹下是亂糟糟的矮灌木叢。

「先母嗜好養草種樹,」茶鋪掌柜說道,「她在世時親自督管花匠。去年她去世后,我沒有工夫……」

「是啊,」羅縣令說着,撩起袍子的下沿。園子裏彎彎曲曲的小徑兩旁儘是有刺的草木。「那邊的梨子看上去一定好吃。」

「回大人,那是一種特殊的品種,又大又好吃。哦,宋相公租的院子還在後面,這兒只看得到屋頂。兩位大人現在可以明白我們為什麼在夜間聽不到喊聲和動靜了,我們——」

羅縣令停下了腳步:「昨天夜間?那怎麼到今天中午才報案?」

「回大人,中午才發現出事。宋相公早上總是在街角的攤上買油餅,一般是自己泡茶。午膳和晚膳是我家丫鬟送去的。今天中午丫鬟送飯去時,他未曾開門,丫鬟便把我叫來了。我敲了幾下門,又喊了宋相公的名字,但屋裏沒有聲響,我怕他病倒了,便喚管家來把房門卸下……」

「我明白了。來吧,咱們接着看!」

這是一幢低矮的磚房,位於果園的後部。一個衙役在房門口守着,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因為門上的方格已被打碎,鉸鏈也脫落了。一行人步入那間小小的書房,孟員外氣惱地說道:「兩位大人,瞧瞧兇手把這地方糟蹋成什麼樣子了!這裏是先母最喜愛的房間。先父去世后,她差不多每天下午都來……那時這裏很安靜,窗前就看得到她的那些樹,她就坐在這張書桌前看書寫字。這會兒……」他神色黯然地瞥了一眼臨窗的花梨木書桌。書桌的抽屜全都被拉了出來,裏面的東西散了一地:文書、名刺,還有筆墨等。在一張扶手椅邊上還撂著一個紅色的皮製錢箱,蓋子掉下來一半,箱子是空的。

「我猜想令堂生前愛好詩詞。」羅縣令自得地說道。他打量了一下靠牆的書架上堆著的書卷,書名都標在整齊劃一的紅色標帖上,書頁中露出裏面夾着的書籤。羅縣令走過去取下一卷,忽又改了主意,突然問道:「後面那個門簾通往卧室,對嗎?」

孟員外點點頭,羅縣令一下子把門簾扯到邊上。卧室比前面的書房稍大些,靠後牆是一張式樣簡單的床,蓋被已經掀開,床頭邊擺着一張小桌,上面的蠟燭已經燃盡了。牆上掛着一支長長的竹笛。床對面放着一張雕花的烏木梳妝台。原先在床底下的紅色豬皮衣箱被拉了出來,掀開的箱蓋下露出一堆皺巴巴的男子衣物。后牆上有一扇門,很堅固,還有一道粗大的門閂。一個身穿藍色長袍的矮胖男子跪在地板上的屍體旁邊。狄公從羅縣令身後望去,被害者是個瘦骨嶙峋的男子,端正的臉上留着小鬍鬚,頷上也有鬍子,頭頂上的發束散開了,頭髮粘在地板上凝結成塊的血泊中。他的黑帽子掉在頭邊上,也濺上了斑斑血跡。死者身穿白色睡袍,腳蹬軟氈鞋,鞋跟上沾了些干土。他的右耳下方有一道駭人的傷痕。

仵作見羅縣令進來,迅速起身,施了個禮。

「稟大人,死者右邊頸血脈被利器割斷。估計出事時間在午夜。原先他是臉朝下卧在這裏,我把他翻過來看看有沒有其他傷處,但沒發現什麼。」

羅縣令喃喃地說了些什麼,隨後便轉而面對一直站在門邊的孟員外。羅縣令用拇指與食指捻著小鬍鬚,若有所思地朝孟員外看了一眼。狄公覺得孟員外頗有學者風度:長形臉,膚色略黃,下垂的鬍鬚和頷上稀疏的山羊鬍襯得他的臉更顯瘦削。

「孟員外,你也說過是午夜,」羅縣令突然發問,「為什麼?」

「我猜是這樣的,大人,」孟員外不慌不忙地說道,「儘管宋相公當時身着睡袍,可他並未就寢。我們知道他睡得很晚,屋裏的燈一般都亮到午夜。因此,我猜想是宋相公剛要上床安睡之際,兇手闖了進來。」

羅縣令點點頭:「那兇手是如何進得屋裏來的呢,孟員外?」

孟員外聞言嘆了一口氣,搖著頭回答說:「回大人,宋相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丫鬟曾告訴內人,說她們給宋相公擺桌子準備用餐時,宋相公經常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只顧沉思默想,跟他說話也不搭理。昨夜他忘記插上這屋裏后牆上的門,也沒有把園子的大門閂上。請往這邊來,兩位大人。」

後門外的小園子裏,一名衙役正坐在一張搖搖欲傾的竹凳上,看見兩位縣太爺過來,慌忙起身站立。狄公看了,心頭不覺一動,暗暗讚歎羅縣令對手下人管理有方——派人看守所有接近作案現場的通道,這往往被一些敷衍了事的官員所忽略。狄公掃視了一下那個用作廚房和洗漱間的小棚屋,就跟着羅縣令與孟員外一起從園子高牆上開的小門走了出去,衙役班頭也跟着他們一行人來到了門外的小巷裏。小巷的一邊是孟家高高的圍牆,另一邊是沿街的屋子。孟員外指著小巷裏一堆堆的垃圾說道:「兩位大人,這裏每到深夜總有流浪漢和拾荒者轉來轉去,在垃圾堆里翻找東西。我曾告誡過宋相公,讓他晚上閂上園子的門。昨天夜裏他一定出去散過步,回來時忘記閂門了。他卧室的後門也沒閂上,因為我發現,出事的時候,那扇門是半掩著的。園子門倒是關上了,不過沒上門閂。我來領你們看。」

孟員外把一行人帶回園子裏,園子門邊的牆上靠着一根粗大的木閂。孟員外接着往下說:「兩位大人,當時的情景不難推測。一個路過外面小巷的惡棍發現園子門半開半掩,於是溜了進來,心想屋裏的人應該已經熟睡,所以又進了屋。沒料到宋相公正在鋪床準備入睡,馬上就發現了他。惡棍一看宋相公孤身一人,當場就將他殺死,然後把卧室和書房翻了個遍,找到錢箱后,帶着錢從原路出去了。」

羅縣令緩緩地點點頭:「宋書生的錢箱裏經常有大筆錢財嗎?」

「這個我說不上。他提前付了一個月的房租,不過,他一定留有返回京城的盤纏。衣箱裏也許還有些小玩意兒。」

「我們會儘快抓到兇手的,大人!」衙役班頭說道,「那些惡棍總是一得手就大把花錢。大人,我要不要叫人去酒館和賭場巡查一下?」

「對,要去。讓他們到當鋪也細細地訪一訪。備副棺木先把屍體收一下,停放在衙門的停屍房裏。還要通知親屬。」羅縣令轉向孟員外問道:「宋依文在此有無親友?」

「回大人,顯然沒有。從未有人來這裏問過他,據我所知,他也沒有接待過來客。宋相公做事審慎,讀書用功,與人交往不多。我們初次相見時我就告訴他,隨時歡迎他飯後來喝杯茶、聊聊天。可是半個月過去了,他從未應邀來過一次。這多少令我有些意外,因為他是個知書達理、善於辭令的年輕人,作為對房東的一般禮節,他總該——」

「好吧,孟員外。我會讓我的幕僚給京城的禮部上書,提請他們通知宋依文的家屬。咱們回書房去吧。」

羅縣令讓狄公坐在書桌前的扶手椅上,自己則拉了一把圓凳坐在書架邊,從書架上取下幾卷書翻看起來。

「啊哈!」他喊了起來,「令堂生前極愛文學,孟員外!她還讀那些不出名的詩人的作品,至少以官府的標準來說是不出名的。」他瞥了狄公一眼,然後面帶笑容地說,「孟員外,我這位朋友狄兄比較保守,大概不同意我的話。但我個人認為,那些所謂的無名詩人比起欽定詩目里官府認可的那些詩人更富獨創性。」他從書架上換了幾卷,一邊翻看,一邊頭也不抬地接着往下說,「既然宋書生在金華無親無眷,那麼,孟員外,他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後院的呢?」

「半個月前,我去拜訪大人的幕僚高放,正巧宋相公在那裏辦登記。高相公知道我在先母去世后想出租這個院子,於是把我介紹給宋相公。我把那書生帶回來,讓他看了這個院子,他十分滿意,說這裏正是他中意的居處。他還說,如果查閱文案需要比原計劃用的時間長,他會延長租期。我也很高興,因為這事不容易——」

孟員外突然不說去了,因為他看到羅縣令似乎並沒有聽,而是聚精會神地在讀他膝蓋上那本書中夾着的小字條。看完后,羅縣令抬起頭來。

「孟員外,令堂的批註切中要點,她的字也很漂亮!」

「回大人,先母在世時,每天上午都練書法,即便到後來視力不濟了,仍堅持不懈。先父對詩賦也極有興趣,他們常在一起研討——」

「好極了!」羅縣令高聲說道,「孟員外,府上不愧是書香門第。我想,你一定秉承了這一家風咯?」

孟員外苦笑了一下:「很遺憾,蒼天只賜才與一代人,我本人毫無文采。不過我的一子一女——」

「很好!這樣吧,孟員外,我們不想多耽誤你,你肯定急着回鋪子。是在大道與寺廟街的拐角吧?鋪子裏有沒有南方的苦丁茶?有?好哇,我會吩咐管家來訂貨。吃了油膩之物喝這種茶最好。我會儘力及早抓獲歹徒的,有了消息立即通知你。你走吧,孟員外。」

孟員外向兩位縣令行禮告辭,衙役班頭把他帶了出去。當屋裏只剩下兩位縣令時,羅縣令把原先取下來的書慢慢放回書架上。他把書一卷卷地小心地插好,然後雙手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往上轉動着眼珠,大聲嘆道:「老天,真是倒霉,狄兄!偏偏在我要招待貴賓的時候,被這樣一起棘手的謀殺案纏住!破這起案子很費功夫,兇手很狡猾,那頂帽子是他犯下的唯一錯誤,你同意嗎,狄兄?」

狄公狡黠的目光掃了羅縣令一眼。他往椅背上一靠,不緊不慢地捋著腮邊的鬍鬚說道:「是的,羅兄,我完全贊同你的意見,這絕不是什麼過路的惡棍謀財害命。即使我們認為宋依文一時大意,忘記閂上園子門和卧室門,那麼強盜看見門未關嚴,也該在外面偵察一番才敢進屋。譬如說,他可以在窗紙上摳個洞往裏窺視,如果他看到宋依文正在鋪床,準備睡覺,就會在外面待上個把時辰,確信宋依文已經睡熟后再進去。」羅縣令一個勁地點頭,狄公接着往下說,「我猜想,是宋依文脫了帽子和外套,換上了睡袍,正在鋪床,聽到有人敲園子門,於是他又戴上帽子,走到外面去問是誰。」

「正是如此!」羅縣令說道,「你也看到他的軟鞋底上沾著土。」

「看到了,來人肯定是宋依文的熟人。他把門閂拿下,將來人引進屋裏,也許是請來人先到書房坐,自己則在卧室里穿外套,但就在宋依文轉身的一瞬,來人從他背後向他刺去。我說從背後刺,是因為傷口在被害人的右耳下方。不管怎麼說,我贊同你說的,把帽子留在當時掉落的地方是個破綻,因為沒有一個人在脫衣服的時候還戴着帽子。兇手應當除去帽上的血跡,把它放到床頭小桌的燭台旁邊。」

「一點也不錯!」羅縣令喊道,「不過,咱們暫時仍稱這案子為謀財害命,以免打草驚蛇。至於殺人緣由,我看,很可能是敲詐,狄兄。」

狄公直起身子:「敲詐?從何說來,羅兄?」

羅縣令從書架上拿下一卷書,翻到夾着一張有字的小字條的那一頁。

「你瞧,狄兄。孟老夫人講究整潔,她的書都擺得整整齊齊,可這會兒書卷的次序都亂了。還有,她每逢看到特別喜歡的詩,就把自己的評註寫在這樣的小字條上,然後夾進書中,正對着所評的那首詩。剛才我跟孟員外邊談邊翻書,發現不少字條夾錯了地方,有的夾得甚至馬馬虎虎,沒照原先的折縫折好。現在我可以說,這也許是宋依文乾的,可我還發現書後面書架板上的灰塵有新碰過的痕迹。我看,這個兇手在房間里四處翻尋,只是為了造成劫財的假象,而他真正的目的是在尋找一份文書。你說,如果你要藏匿一份重要的文書,有什麼地方能比夾在滿滿一屋子書的某一卷里更安全呢?如果說另一個人不惜動手殺人來得到這份文書,那就有理由認為這份文書可以用來控告某人,所以我也就想到敲詐了。」

「羅兄,你的分析極為正確。」狄公輕拍著書桌上的一小摞便箋,接着往下說,「這些便箋證實了你的分析,兇手在尋找一份文書。這都是宋依文查閱的歷史資料筆記,上面六頁寫滿了他那漂亮的蠅頭小楷,下面五十來頁還是空白的。看得出來,宋依文是個有條理的人,他把每張紙都編了頁碼。然而這摞紙是歪著的,甚至有幾張空頁上沾有灰塵的指印。這就是說,兇手仔細翻過這摞紙。哪有一個過路的惡棍會花工夫去翻一摞手稿呢?」

羅縣令站起身來,深深嘆了口氣。

「既然那歹徒整夜都在搜尋那張倒霉的紙,他很可能已經找到了!不過,我看咱們還是把這屋裏再查一遍吧,狄兄,看看究竟被他找到了沒有。」

狄公也站了起來,他們兩人一起把書房徹底搜索了一遍。狄公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文件全都撿起來,然後一一放回抽屜里。他說:「所有這些文件都是孟家的賬單、字據什麼的,屬於宋依文的只有這本小冊子,題為《長笛曲》,是宋依文的手跡,還蓋了他的章。據我看,這是一本縮略樂符寫的樂譜,很複雜,我看不懂。裏面有十幾首樂曲,不過曲名和唱詞都沒有寫上。」羅縣令正在翻看地板的墊子下面有什麼東西,聽了狄公的話,他直起身說道:「不錯,宋相公會吹笛子,他的卧房裏就掛着一支長笛。我以前也吹過笛子,所以馬上就注意到了。」

「你見過這種符號嗎?」

「沒有,我吹笛子全憑聽覺。」羅縣令高傲地答道,「喲,咱們現在去卧室看看吧,狄兄,這兒沒什麼東西了。」

狄公把樂譜塞到衣袖中,兩人一起到卧室去了。仵作站在梳妝台邊,手邊放着他那套隨身攜帶的筆墨等物,正在奮筆疾書填屍格。羅縣令把用絲帶掛在牆釘上的笛子取下來,用力把袖子往上一甩,將笛子放到唇邊。可是他只吹出幾個刺耳、不成調的音符。羅縣令放下笛子,一臉無奈地說:「以前吹得還不錯,現在荒廢了。這倒是個藏匿文件的好地方,卷緊塞進去。」

他朝笛子管內細細看了一會兒,然後不快地搖了搖頭。

他們又察看了衣箱,僅僅發現宋依文的戶籍證明和幾份有關他考試結果的文書,沒有任何私人的信件或便條。

狄公抖抖衣袍上的灰塵,說道:「據孟員外說,這宋依文在金華沒有熟人,不過他也承認自己極少見到他的房客。羅兄,咱們必須問問給他送飯的丫鬟。」

「狄兄,這事只得留給你處理了,我實在該回家去拜見我的貴客。今天早上,我的大太太、七姨太、八姨太都來找我,要與我商量中秋該置辦什麼貨物。」

「好吧,我來詢問。」狄公陪着羅縣令往門口走去,一邊繼續說,「明晚的宴席可以讓孩子們大飽口福了。羅兄,你有幾個小孩?」

羅縣令高興地咧著嘴。

「十一個男孩,六個女孩。」羅縣令得意地大聲答道,然而緊接着,他的臉就沉了下來,「八房妻妾,負擔很重啊,狄兄。我是指感情上的負擔。我來赴任僅攜三房妻室,你是知道怎麼回事的。在外交朋友,把太太留在家中似乎要簡單得多,可是這樣一來,她似乎就成了受委屈的小媳婦!狄兄,地位的變化會影響女人的性情,很令人傷感。一想起我的八姨太當年在藍寶閣跳舞時的可人勁……」說到這裏,他突然一拍腦門,「老天,我差點忘了!我得在回去的路上到藍寶閣挑幾個姑娘,今晚吃飯的時候給我們跳跳舞。我請的客人應當得到最好的享受,所以每次我都親自去挑。哎,所幸的是,藍寶閣距此僅兩三條街。」

「那是個青樓嗎?」

羅縣令責怪地瞪了他一眼。

「我的老兄!不是的!那是個教坊,也可以說是藝人高手薈萃的所在。」

「藝人高手薈萃之所,」狄公冷冷地說,「那宋氏書生單身一人在此,也許會在晚間去那裏消遣。最好問問他們是否記得像宋氏那樣長相的人。」

「好的,我會問的。」羅縣令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今晚你得留心一段小插曲,特意為你準備的,狄兄!」

「你不要玩那種把戲!」狄公有些惱怒地說,「真弄不懂,出了這種謀殺案,你怎麼還會想着跟女人鬧着玩……」

羅縣令抬起手。

「大哥冤枉小弟了!我的小插曲是一起錯綜複雜的判例。」

「哦,是這樣,我……我知道了。」狄公有些歉疚,但很快又接着說,「不過,羅兄,我看咱們別再插進來什麼判例了,宋依文的案子也夠複雜了!要是那倒霉的書生是本地人氏,那我們至少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尋找線索。可是照目前的說法,他是突如其來的外地人,恐怕……」

「狄兄,你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將公事與兒戲混為一談。」羅縣令一本正經地說,「宋氏謀殺案是公事,而我說的小插曲純粹是推斷問題,因為那個案例與你我毫不相干。今天的晚宴上你會見到主要當事人的,狄兄!這是個很叫人着急的謎,不猜透你不會罷休的!」

狄公疑慮的目光掃了羅縣令一眼,然後,他語氣刻薄地說:「請命管家把伺候宋氏的丫鬟帶來,再派一頂轎子來接我,行嗎?」

羅縣令順着果園裏的小徑走了。兩人抬着一副竹擔架迎面走來,見是羅縣令,趕緊給他讓路。狄公把他們兩人引進了書房,他們用蘆席將屍體裹上,放在竹擔架上,狄公趁這段時間讀了仵作遞給他的屍格。看完,狄公把屍格往袖筒里一塞,說道:「你在屍格中僅指出致命處系利器所為。我看那傷口並不平整,有點凹凸不平,會不會是鑿子、銼刀或者別的什麼木匠工具?」

仵作噘起嘴唇。

「很可能,大人。因為沒有找到兇器,我便沒有深究。」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會把屍格交給羅縣令。」

一個駝背老頭兒帶着兩個姑娘進來了,那兩個姑娘都穿着簡樸的藍袍,腰系黑帶子。那年齡小些的個子矮小,相貌平平;另一個長著圓圓的臉蛋,甚是可愛,她舉手投足間表明她知道自己容貌姣好。狄公示意他們一起到書房去。狄公剛在扶手椅上落座,那老管家便把那個小個兒的姑娘往前一推,行了個禮,說道:「這是牡丹,大人。她曾給宋相公送午膳,打掃房間和鋪床;另一個叫翠菊,她專送晚膳。」

「牡丹,」狄公和顏悅色地招呼那個相貌平平的姑娘,「宋書生一定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特別是他有客人的時候。」

「哦,不不,大人,宋相公從來沒待過客,而且多做一點活兒我也不在乎的,大人,自從老夫人去世后,這裏沒有多少活兒可干。家中只有老爺和大太太、二太太,還有一位少爺、一位小姐,他們一家都是好心腸的人。宋相公也是善良的好人,我給他洗衣服,他還另給小錢。」

「他常和你閑聊,是嗎?」

「回大人,那只是問問好而已。他是有學問的人,想到他是……真嚇人……」

「謝謝你。管家,把牡丹帶出去。」屋裏只剩下他與那個年長些的姑娘時,狄公接着說:「牡丹是個鄉下小姑娘。翠菊,你看上去像個懂事的城裏姑娘,而且……」狄公期待着翠菊的笑容,可是翠菊一個勁地盯着他看,大眼睛裏閃著恐懼的神色。突然,她開口問道:「大人,管家的話是真的嗎?他說那個人的喉管被咬斷了?」

狄公揚起了眉毛。

「咬斷了,你說?胡扯些什麼呀?宋書生的脖子是被割破了,」他想起了那凹凸不平的傷口,說了一半的話又咽了回去,「說下去!」他暴躁起來,「你說咬斷了是怎麼回事?」

她低頭看着緊扣著的雙手,鬱郁不快地答道:「宋相公有個女人。我跟隔街大茶館的大夥計好上了。一天晚上,我們倆正站在後邊巷子的角落裏說話時,看見宋相公偷偷摸摸地溜出來,一身上下全是黑衣褲。」

「見他在哪兒會他的相好了嗎?」

「沒有,大人。不過,兩三天前,他問過我孔廟後面的銀飾店還賣不賣那種帶金銀絲球的發簪。他肯定想為女人買件禮物,可是,她……她殺了他。」

狄公懷疑地看了她一眼。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狄公溫和地問道。

「她是個狐狸精,大人!狐狸精扮成漂亮女子,把宋相公迷住了。等到宋相公完全受她控制時,她就咬斷了他的喉管。」翠菊看到狄公臉上那種不屑的笑容,很快地接着往下說,「我肯定宋相公被一種符咒鎮住了!他自己也明白的,有一次他問我,這兒是不是有很多狐狸,它們在哪兒——」

「像你這樣頭腦清醒的年輕女子,」狄公打斷了她,「實在不該相信狐狸精之類的蠢話。狐狸又可愛又聰明,它們不傷人的。」

「這兒的人可不這麼想,大人。」她固執地說道,「我說給你聽吧,他是叫一隻雌狐狸給迷上的。你要是聽到過他夜裏用笛子吹的那些怪調子就好了。整個園子裏都是那種怪調子,我在給小姐梳頭時也聽得到。」

「剛才走過家眷住的屋子時,見到有個美貌的小姐在往窗外看。我猜那就是孟員外的女兒,對嗎?」

「準是她,大人。有德才為美,她慷慨大方,是個好姑娘,只十六歲,人家都說她擅長作詩。」

「翠菊,還是再說說你的相好吧。宋書生去過你相好乾活兒的茶館嗎?你說過,離這兒很近。」

「沒有,大人,他從未見過宋相公。這兒的酒館、茶館他全知道,了如指掌!大人,求您別跟孟老爺說起我相好的事,孟老爺是老腦筋……」

「不用擔心,翠菊,我不會說的。」狄公站起身來,「十分感謝。」

到了門外,狄公讓管家把他引到大門口,一頂小轎在那兒等他。

坐在轎里回衙門去的路上,狄公思忖著,這起謀殺案很可能在他回浦陽前破不了。不論怎麼看,這起案子都是令人頭痛又費時間的。唉,羅縣令懂得如何對付。剛才在現場的調查就處理得有條不紊,再說他又是個目光銳利之人,毫無疑問,他早晚會意識到此案極可能是府內之人所為。茶鋪掌柜顯得過於急切地要使他們相信,這是一個過路惡棍所犯下的罪行。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存在。

狄公從袖籠里抽出宋依文的六頁筆記,仔仔細細地閱讀起來。然後,他往後一靠,捋著鬍鬚默默地思考。筆記是切中要點的,列出了正史上沒有提及的起義領袖名單,摘錄了二百年前金華農民暴動時的社會經濟情況。然而,考慮到半個月來宋依文每天下午都待在衙門文案館里,只有這幾頁筆記似乎就難以說明問題。狄公決定把羅縣令的注意力轉移過來,宋依文到文案館查閱史料不過是個幌子,他來金華可能還有別的目的。

說也奇怪,金華這地方的人都對狐狸如此迷信。人們普遍認為狐狸有超越自然的魔力,街市上喜歡饒舌的人皆熱衷於渲染狐狸的故事,他們傳說狐狸怎樣變成美女,勾引年輕男子,或者變成顫巍巍的老頭兒,把純樸無邪的姑娘引入歧途。可是照古老的說法,狐狸是專鎮惡魔的。因此,人們往往能在舊時的宮殿或公堂上看到供狐仙的小神龕,據說是用來避邪的,尤其可以護官印,那是權力的象徵。狄公記得,在羅縣令的府邸也曾見過那樣的神龕。

想到羅縣令提到的晚宴時為他準備的小插曲,狄公心中不禁不安起來。他對羅縣令特有的惡作劇式的詼諧極度懷疑,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來!羅縣令提到過有一位客人正陷於一場官司,那個人應該不會是學士,也不會是御前侍讀,因為他們都是聲名顯赫的高官。文章大家嘛,不管是打官司還是解決什麼別的個人麻煩,全都易如反掌!一定是那個禪宗和尚惹了什麼麻煩。好吧,反正很快就會知道了。狄公閉上眼睛養神。

羅縣令的府邸對面是縣衙門的文案館。狄公順着寬闊的過道一路走去,只見十幾個書吏坐在高高的書案前揮筆疾書,書案上堆著一摞摞的文書檔案等物。縣衙門是全縣的行政中心,因此不僅是刑事審判在此進行,其他諸如出生、死亡、婚姻登記,還有土地買賣手續等均在此辦理;縣衙門還負責徵稅,包括土地稅在內。狄公走過過道盡頭大廳的格子門時,從敞着的門格里看見高放正在伏案工作。他與高師爺只是見過面,並不熟識。狄公一時興起,便推門而入。屋裏打掃得一塵不染。

高放抬頭一看,趕緊起身。

「大人,請這邊坐!我給您沏茶!」

「不必了,高師爺。我不便久坐,羅大人那裏還等着我呢。羅大人有沒有告訴你我們到宋依文案子現場察看的結果?」

「回大人,羅大人趕着去見客人,他路過門口時進來,命我稟報吏部有關宋依文被害身亡一事,並請他們通知親屬。」高師爺遞給狄公一份草稿,補充說道,「我還請吏部徵求家屬對後事的要求。」

「很好,高師爺。最好再請他們提供宋依文的有關背景,以便補全檔案。」狄公將草稿還給高放,接着說,「孟員外告訴我們,是你把宋依文介紹給他的。你跟茶鋪老闆熟識嗎?」

「回大人,是這樣的。五年前,在下由州府舉薦來此地,在棋社與孟員外結識。我們現在每七天左右見一次面,下盤棋。他人品極好,做事謹慎,卻一點也不古板,並且是個對弈高手!」

「孟員外為人板正,我想,他必是治家嚴謹,不會有什麼家醜秘聞流傳在外吧,或者——」

「絕對沒有的,大人!我得說孟員外是個治家典範!我曾到孟府做禮節性的拜訪。那時孟老夫人還在世,我有幸被引見。本地人都知道她是位女詩人。孟員外的公子也是極有才華的後生,僅十四歲,就已在縣學就讀,學業優異。」

「不錯,我對孟員外印象極佳。好吧,謝謝你的幫助,高師爺。」

高放引著狄公來到羅縣令府邸牌樓式的大門前。狄公剛要進門,忽見一個寬肩闊背的差官由門裏出來。那人身穿鑲紅邊的黑衣,帽盔上拖着長長的紅穂子,一看便知是個都頭,背上有一把大砍刀。狄公想上前問他是否帶來了刺史的口信,可是一看到那都頭胸前掛着的圓形銅牌,便打消了念頭。那銅牌表明他正在執行押解犯人赴京的公務。身材高大的差官急匆匆地穿過院子趕上高師爺。狄公心中納悶兒,不知是什麼樣的要犯在押解途中經過金華。

他步入第一進院子,打開一扇紅漆小門,裏面是羅縣令專為他安排的院落。地方不大,但自成一體,高高的圍牆給人一種愜意的隱秘感。他的卧室兼客廳很寬敞,屋前有一條走廊,走下兩級台階便是方方正正的小院,鋪着彩色的地磚。小院正中央有個魚池,池子的後面是假山。狄公在紅漆梁椽下的走廊上佇立片刻,欣賞眼前怡人的景色。假山的石頭上長滿了青苔,石縫裏冒出一簇簇嫩竹,還夾着一小叢艷紅的漿果。小院的牆外是高高的楓樹,一陣輕風拂過,樹葉閃著紅、黃、棕的色彩。那是金秋的彩妝。狄公心裏估計,這會兒約是下午申時正。

他轉身推開紅漆的格子門走進屋裏,徑自朝茶几走去取茶壺,他實在太渴了。可是茶壺是空的。算了,沒關係,他馬上要去拜訪的兩位主人都會給他茶喝的。這時候,狄公面臨的直接問題是,要不要換衣服去赴宴。學士和御前侍讀都比他年長、資深,按理說,應該穿着身上的全套官服去見他們。然而,他們兩人如今都已不在位了,集賢殿知院事一年前便退休了,張蘭波也已辭去宮裏的職位,一心編撰他的詩全編。這時狄公若著官服晉見,他們可能會誤解為狄公傲慢,有意顯示自己是在任官員。狄公不由得嘆了口氣,想起一句俗話:「官大一級壓死人。」最後,他決定換上長袖官袍,繫上黑色的寬腰帶,頭戴烏紗方帽。出門時,他心中期盼著這身穿戴得到兩位大人的認可。

狄公發現羅縣令的宅邸前院和他下榻的小院是平房,其餘的院落都是兩層樓房,還帶有寬闊的露台。這會兒他能看到高高的露台上許多男女僕役在來回忙碌,顯然是在準備當晚的宴席。狄公估算一下,羅縣令一家主僕不會少於一百人,再算算維持這座豪宅所需的銀錢,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叫住一名僕從,從僕從處得知羅縣令把位於第二進院子左翼,即他自己的書房讓給了邵學士,而把右翼的角房分配給御前侍讀張大人。狄公命那僕從先將他引至書房。他在雕花的門板上敲了敲,裏面傳出深沉的嗓音:「請進。」

狄公一眼就看出羅縣令把他的書房安排得既美觀又舒適。房間高大敞亮,寬寬的格子窗上貼著潔白無瑕的窗紙,襯出窗格上線條複雜的圖形。兩面牆都靠着擺滿書的書架,一摞摞的書卷之間點綴著幾個精美的古瓷碗和花瓶。屋裏的傢具清一色是紫檀木的,桌面是彩色大理石,椅子上擺着紅緞子靠墊。正面牆的書架前放着一張寬大的卧榻,一個身材敦實、肩闊膀圓的男子正坐在上面看書。見狄公進門,他把書本放下,揚起一條濃重而成簇的眉毛,好奇地看了狄公一下。那人身着肥大的寶藍色長袍,敞着衣領,頭戴黑綢帽,帽前鑲著一塊圓形的青玉,腰間長長的帶子拖在地板上。他的下巴又大又厚,腮邊長著一圈短須,唇上留着精心修剪的小鬍子,那時宮裏的時尚就是如此。狄公知道邵大人已年近花甲,然而他的鬍鬚仍烏黑髮亮。

狄公邁步上前,深深行了個禮,雙手恭敬地遞上紅色的名刺。邵大人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便將名刺裝進寬廣的袖籠中。他的聲音低沉渾厚:「這麼說,你就是浦陽的狄仁傑。不錯,羅寬鬆已告訴過我,說你也在這兒。好地方啊,比客寓的斗室好多了,我在那兒住過一夜。遇到你甚為榮幸,狄縣令。你收拾了浦陽的那座寺院,幹得不錯。為此,你在朝廷樹敵不少,當然也結交了朋友。君子皆有敵友,不可能與所有人都成為朋友。」他站起來走到書桌旁,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指著一張矮腳凳說,「來,坐我對面吧!」

狄公坐下來,彬彬有禮地說:「在下久盼拜見大人,今日——」

邵大人揮了一下他那漂亮的大手。

「咱們把那一套全免了吧,好嗎?這不是在宮裏,不過是幾個雅好作詩者的聚會。你也寫詩的,對嗎,狄縣令?」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狄公。

「不大寫,」狄公怯生生地回答,「當年讀書時倒是學過作詩的韻律,膾炙人口的經典詩集在下也讀過點,有些即是大人編撰的。不過我自己只寫過一首詩。」

「許多名人都是一首詩出名的,狄縣令!」他說着把藍瓷的茶壺往自己面前拉過去,「你肯定喝過茶了,狄縣令。」邵大人給自己倒茶的時候,狄公聞到了一股茉莉的清香。邵大人啜了幾口茶,接着說:「好吧,說說你的詩寫的是什麼。」

狄公清了清乾渴的嗓子,答道:「大人,那是關於農業重要性的勸農詩。我作了百行律體長詩,試圖把各個季節農夫要乾的活兒都囊括進去。」

「是這樣嗎,真的?你為什麼要挑那個,嗯……相當獨特的題材呢?」

「因為我想,那些務農要點如果用帶韻腳、朗朗上口的韻文表達,頭腦簡單的鄉下人也許更容易記住。」

邵大人笑了。

「大多數人會認為你的回答很愚蠢,狄仁傑。可我不。詩歌的確易記,不僅是因為有韻,更主要的是因其言志,與我等血脈氣息相應和。格律乃所有好詩的骨架,當然也包括散文。背幾節你的詩,狄縣令。」

狄公坐在腳凳上不自在地挪動一下身子。

「大人,說實話,我這詩是十多年前寫的,眼下只恐一行也想不起來。我去找找,如果找得到,我抄一份送給您……」

「不必麻煩了,狄縣令!坦言相告,你寫的那首詩不會是好詩。如果有幾行妙句在裏頭,你絕不會忘記的。告訴我,你讀過《詔七軍將士》嗎?」

「我能背下來,大人!」狄公朗聲答道,「那些鼓舞人心的詞句使一支潰退的軍隊反敗為勝!開頭氣勢莊嚴——」

「正是如此,狄仁傑!你永遠不會忘記那篇文章,因為那是一篇佳作,它那鏗鏘有力的韻律震撼着軍隊里每一個人的心,從將軍到步兵,無一例外。所以,時至今日,人們還在傳誦它,大唐帝國無人不知。這份詔書是我為陛下起草的。哎,狄縣令,你得給我品評一下州縣行政。你知道,我是最喜愛與年輕官員交談的。我總以為,不與地方官員保持聯繫,是身居高位的朝臣的毛病之一。我對州縣的問題尤其關心,這是最底層的行政計劃,當然,也是最重要的。」他在狄公妒羨的目光下慢慢喝完了杯中的茶,小心地擦擦鬍鬚,微笑着說起了往事,「告訴你,我也是從縣官起步的!不過只當了一任,因為我寫了革新司法的文書,後來便被升遷到南方去當刺史了,再後來又調到這個地方!那是二十年前,皇九子叛亂,鬧哄哄的年代。如今我們就住在皇九子的府邸里!唉,光陰荏苒,狄仁傑。嗯,接下來,我編撰了《古詩文平議》,被任命為集賢殿知院事。皇上八月西巡時,我有幸伴駕。那一次西行,我寫下了《蜀山頌》,至今仍視為我最好的詩,狄縣令。」他鬆開衣領,露出了粗壯的脖子。狄公想起來,這位集賢殿文官年輕時也曾是知名的摔跤手和劍客。邵大人拿起攤開在桌上的書卷。

「在羅縣令的書架上找到的,黃某人寫川地景色的詩集。此公遊覽了我去過的地方。比較一下我們兩人不同的印象是很有意思的。這一首很好,只是……」他又細細看了一下,然後搖搖頭,「不行,這個暗喻不貼切……」他突然想起了面前的客人,抬起頭來微笑着說,「真不該跟你啰唆這些,狄縣令!晚宴前你肯定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狄公站起身。邵大人也站了起來,他不顧狄公的一再推辭,執意要將他送至門口。

「談得十分愉快,狄縣令!我一向愛聽年輕官員發表意見,這樣看問題才更全面,如同從新的角度考慮。晚上見!」

狄公匆匆往院子的右翼走去,因為他的嗓子幹得冒火,實在太想喝茶了。走廊里有許多門,他想找個僕人問問哪一間是張蘭波住的,可是找不到。狄公的目光落在一個瘦瘦的男子身上,那人身着褪色的灰袍,正在走廊盡頭一個石盆前喂金魚,頭上的扁平黑帽上有一條細細的紅色稜線。無疑,這是羅縣令的一位管家。狄公走上前去問道:「你能告訴我張蘭波大人在哪裏嗎?」

那人抬起頭,朝着狄公上下打量一番。只見他的眼皮又厚又重,眼神出奇地沉靜。一絲靦腆的微笑出現在他的嘴唇上,下巴上長著稀疏的灰白鬍子,臉的上部較瘦。他用平淡的嗓音說:「他就在此。本人便是張蘭波。」

「大人恕罪!」狄公迅速從衣袖裏掏出名刺,深深作了個揖,把名刺遞給他,「狄仁杰特來拜訪。」

張蘭波用他那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手拿著名刺,不經意地看着。「你太客氣了,狄縣令。」他毫無表情地說,接下來,他指著金魚盆,語調變得活躍起來,「你看那邊盆里水草下的魚兒!注意到它那水泡眼裏困惑的樣子嗎?我總抑制不住要想到我們自己……大千世界迷惑不解的旁觀者。」他抬起鼓眼泡,「真是抱歉,養金魚是我的嗜好。你看,有時會弄得忘乎所以。狄縣令,你在此地多久了?」

「回大人,我是前天到的。」

「哦,不錯,聽說刺史在此地召集各縣縣令議事。真心希望你在金華過得愉快。你知道的,我是本地人。」

「大人,這裏是個美麗的城鎮。有幸見到當地最有名望、最富才華的——」

張蘭波搖搖頭。

「不,本人才疏學淺,狄縣令,盛名之下難副其實。」他把裝魚食的小象牙盒塞進衣袖,「我很抱歉,今天有些心緒不佳。去祠堂祭祖后一直沉湎於往事……」他突然停下來,瞟了一下狄公便迅速移開目光,「今晚吃飯時我的精神會好一些。也是不得已,我那位朋友邵學士總要把我捲入複雜的文學爭論。他對文學真可謂無所不知,對語言的運用也是無可匹敵的,狄縣令。他算得上權威人士,不過……」他突然急切地問道,「我想,你在來看我之前已經去拜訪過他了?」

「是的,大人。」

「很好。我必須告訴你,別看他表面豪爽,實際上很在乎自己的高位,動輒生氣。你在今晚的宴席上肯定會高興的,狄縣令。只要有如意法師在,就不會有片刻冷場!還有,今晚也是難得的機會能見到我們那位知名度很高的同行,只是他如今一下子變得臭名昭著了。咱們定要——」他用手拍打自己的嘴,「險些說岔了!咱們共同的朋友羅縣令要我答應不告訴你的!你一定也知道,羅縣令就是喜歡他的小驚喜。」他舉起一隻手,「哎呀,請原諒我不請你進屋喝茶了。我真的很累,狄縣令,晚宴前該打個盹兒。昨晚沒睡好,客寓里太嘈雜了……」

「那當然,大人。我十分理解!」狄公行禮告辭,他的雙手畢恭畢敬地交叉在長袖籠里。

沿着走廊往回走時,狄公心想,例行的拜訪已經結束,該去找羅縣令轉達他在茶鋪老闆的丫鬟處了解到的情況了。再說,他也該喝上一杯茶了。

狄公走到高師爺的房間,請高師爺去問羅縣令能否接待他。高放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回大人,大人說很高興見你,在這裏的後堂。」高放怯生生地瞥了狄公一眼,補充說,「但願大人能讓我家大人精神抖擻起來!」

羅縣令坐在一張鋪了墊子的扶手椅里,面前是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他正悶悶不樂地呆看著書案上成堆的文書。一見狄公進屋,他跳起來高聲說道:「狄兄,咱們禮部司天台那些自封精研天歷的傢伙都該撤掉。馬上就撤!他們根本就不懂曆法。那幫蠢貨把今日說成特別的吉日,可從中午起沒有一件事順當!」他重新坐回椅子裏,氣得腮幫鼓鼓的。

狄公在書案邊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他又倒上一杯,然後往椅背上一靠,滿足地吁了口氣,靜靜地聽他同行訴苦。

「開頭就是那起棘手的宋書生謀殺案,正好在飽餐之後,弄得一肚子亂七八糟。接下來藍寶閣的女老闆告訴我,她們最好的舞女病了,今晚只得讓兩個二流的來將就一下,主角只能讓一個叫小鳳的舞姬來跳。但我不喜歡她的長相,傻乎乎的臉,骨瘦如柴!把茶壺推給我好嗎?」他為狄公和自己的杯子都斟滿茶,喝了一口后,接着說,「最後一件事,我精心為你安排的小驚喜也白搭了。邵學士與張大人也會極為失望的。也就是說,今晚宴席上是五個人,除了你我,還有邵學士、張大人和如意法師。一桌人成單數是不吉利的,而曆書上還說今天是個特別好的日子。呸!」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到書案上,余怒未消地問,「哎,那起謀殺案有什麼消息?衙役班頭剛才來過,說他手下的人尚未聽說有哪個地痞流氓在揮霍銀錢。這也是預料中事。」

狄公喝乾了第三杯茶。

「據一個伺候過宋依文的丫鬟說,宋氏以前到過金華,而且顯然在此地有一名相好。」

羅縣令直起身子:「肯定有!不過,無論如何不在藍寶閣。我對那裏的姑娘們描述過他的樣貌,她們誰也沒見過這樣的人。」

「第二點,」狄公繼續說,「我懷疑宋氏來此另有目的,所謂查閱史料僅是個借口,不過他不想對外宣稱。」他從衣袖中掏出宋依文的筆記,遞給羅縣令,「半個月中他就記了這六頁筆記!」

羅縣令瀏覽了一下筆記,狄公看他點點頭,便接下去說道:「宋依文每天下午都去你的文案館,只是為了露露面,夜裏才出去干他真正要乾的事。丫鬟曾見他穿着深色的長衫,偷偷摸摸地溜出去。」

「他去哪裏或者幹什麼事有沒有線索?」

「沒有。那丫鬟認識附近一個茶館的跑堂,那人好像是個輕薄放蕩的少年,可他在那一帶從未見過宋某人。」狄公清清嗓子,「那丫鬟相信狐狸精的傳說,堅持說宋依文的相好是狐狸精,把宋依文給害了!」

「哦,是的,當地民間很看重狐狸,狄兄。家家都有個供狐的神龕,說是能保宅子平安。南門附近的一塊荒地上有個大神龕,聽說那地方鬧鬼。算了,咱們還是別扯這些迷信的事了,狄兄!案子本身就夠棘手了。」

「我完全同意,羅兄。你也認為這起案子有府內人作案的可能,是嗎?」

「對,確實如此。孟員外的名聲雖然極好,不過那不能說明什麼。他有可能在宋氏來此之前就認識他了。狄兄,他發現宋氏的屍體后便自行做了一番勘察,還急着想把他的結論強加於我們。孟員外繞宅子走一圈,去敲自己的園子門,太容易了!我可不喜歡聽到宋書生有女相好的事。很討厭一沾上娘們兒的事就會出亂子。」他長長地吁了口氣,「不管怎麼說,明日是中秋,衙門不升堂,至少能緩一緩。」羅縣令又給自己斟上一杯茶,愁眉苦臉地不作聲了。

狄公看着他,期待他解釋如何就案情進行調查。這案子若是出在浦陽,狄公會立即命他的三個親隨馬榮、喬泰和陶干在茶鋪一帶調查孟員外本人、家人和房客的情況。說來也許令人不信,但有經驗的幹辦可以在菜市、肉鋪收集到大量有價值的情報。街上那些賣便宜貨的攤子也是不能忘記的,那兒常常聚集著轎夫和苦力。狄公看羅縣令不開口,便說道:「今晚有客人,我們倆什麼事也沒法子做。你派人出去再做訪察了嗎?」

「沒有,狄兄,我在衙門裏雇的人只處理日常事務,所有的私下調查都由我的老管家安排。」看到狄公一臉的驚詫,羅縣令趕緊接着說道,「那老傢伙是此地土生土長的,對金華城了如指掌。他有三個遠親,都很機靈圓滑,一個在當鋪當夥計,一個在銀器鋪,還有一個在一家熱鬧的飯莊幹活兒。我自費付給他們高薪,讓他們給我當密探。這一招兒很靈,我可以監督縣府官員,還有其他人員。」

狄公緩緩地點點頭。他自己辦事全都依靠自幼即在他家使喚的洪亮以及另外三個親隨。所有的官員都可以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路子,羅縣令的做法也不是不可以。尤其是上次來金華以後,狄公知道羅縣令的管家是個詭計多端的老傢伙。「你告訴管家要——」狄公剛想說下去,有人敲了一下門。衙役進來報告:「大人,一位叫玉蘭的小姐求見。」

羅縣令立即眉開眼笑。他一拳砸在書案上,高喊道:「她一定是獲重新審理了!也許終究是個好日子!把她帶進來!快!」他搓著雙手對狄公說:「看起來,我為你準備的小驚喜可以成功了,老兄!」

狄公揚起雙眉。

「玉蘭?她是什麼人?」

「老友呀!難道像你這樣天下知名的父母官,沒聽說過那起殺婢案嗎,就在白鷺觀?」

狄公驚得張大嘴,坐直了身子。

「我的老天,羅兄!不會是指那個把奴婢責打致死的惡道婆吧?」

羅縣令快活地點點頭。

「正是那個女人,狄兄!大名鼎鼎的玉蘭,名妓、女詩人、道姑、著名……」

狄公的臉憋紅了。

「卑鄙的女殺手!」他憤怒地喊道。

羅縣令抬起他那粗短的手。

「別着急,狄兄,不要着急!首先,我是否可以提醒你,在文人圈裏,大家一致認為她是被錯判的。她的案子在縣裏、州里、道里挨着審過,可誰也下不了定論,所以她現在被押解到京城,讓京城大理寺去判。再說,她無疑是大唐最有才華的女詩人。邵學士和張大人都與她很熟悉,我告訴他們我已命押解她的衙役讓她在我的官邸停留兩天,他們都非常高興。」羅縣令頓了頓,用手捋著鬍鬚,「她跟押解她的衙役住在藍寶閣後面的客棧。今天下午我去那兒看她,她對我的邀請斷然拒絕,說不洗清不白之冤絕不見老朋友。狄兄,你可以想像我受的屈辱。我是想讓你有機會跟今年這起最駭人聽聞的殺人案嫌犯談談這起案子,把這個連三堂會審都沒判定的謎案拿給你動動腦筋。可以說這是一件現成的禮物!我知道你並不很熱衷於詩詞,不過也想讓你在這兒過得有趣味!」

狄公捋著長長的鬍鬚,心裏思忖著殺人案的細節,然後笑着說道:「羅兄,我感謝你的好意,不過還是希望她不要來。至於玩猜謎嘛,咱們——」

房門開了,都頭引進一位一身黑衣黑袍的高個子婦女。那婦人對狄公視而不見,徑自大步走到書案前,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對羅縣令說:「大人,我要告訴你,我獲得重新審理了。我願意接受你的邀請。」

「好極了,玉蘭,好極了!邵學士和張大人都盼著能再見到你。如意法師也來了。我來給你介紹你的另一位欽慕者。這是我的朋友狄仁傑,鄰縣浦陽的縣令。狄兄,我把才女玉蘭介紹給你!」

她長著一對歡快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朝狄公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敷衍了事地行了個禮。狄公點頭示意后,她便把注意力轉向羅縣令。羅縣令開始不厭其煩地向她介紹後院女眷們住房隔壁的小院,那是為她準備的住處。

狄公估計玉蘭的年齡在三十上下,年輕時必定是個絕色女子。她的五官依舊勻稱,眼睛含情脈脈,只是眼睛下面的眼袋很明顯,長長的彎眉間有深深的皺紋,圓圓的嘴唇旁也可見到細紋。她的臉上未施脂粉,蒼白的臉龐有兩塊紅暈,一頭黑髮盤在頭頂,挽成三個髮髻,用兩根象牙發簪插著。她身上一無修飾的黑衣更襯出她全身的線條,寬臀細腰,鼓鼓的胸部。當她俯身為自己倒茶的時候,狄公注意到她那雙又白又嫩的手沒戴戒指,也沒有戴手鐲。

「萬分感謝你的一切安排,」她打斷了主人的高談闊論,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接着說,「多謝你讓我知道我還有朋友!這些日子,我覺得朋友們全都離我而去了。今晚有宴席嗎?」

「是啊,不過客人不多,就在我的家中。明晚咱們都去翡翠崖,一起歡度中秋!」

「真是太誘人了,大人。尤其是在各處牢房裏待了一個半月以後。我得說,他們待我不錯,可還是……好吧,讓都頭把我帶到你的府邸,把我交給女眷院的管家。我得好好歇一會兒,換換衣裳再去吃飯。女人即使過了妙齡,在這種場合也喜歡打扮一番的。」

「那當然咯,美人兒!」羅縣令大聲說,「想歇多久都行!我們晚些開飯,像古人那樣,一直吃到半夜!」他擊掌喚都頭過來。

玉蘭說道:「哦,對了,我把小鳳也帶來了。她想來瞧瞧今晚讓她跳舞的廳堂。大人,你挑的地方真好。」她對進門的都頭說:「去把那姑娘帶來!」

一個身材窈窕的姑娘走了進來,道了萬福。她約莫十八歲,穿一身深藍的長衫,纖纖細腰上緊緊地系著一條紅腰帶。羅縣令挑剔地打量了一番,眉宇間生出一道皺紋。

「嗯,對,哈……嘿,」他含含糊糊地哼著,「哎,姑娘,我想,這個廳堂你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的。」

「別這麼說,大人!」女詩人斷然插話,「她對舞藝極為認真,想看看有多大的空間能讓她跳舞。今晚她準備跳迷人的《鳳舞紫霞》,那是她最出名的節目,而且舞名正配她的名兒!來,孩子,別害羞!記住,漂亮姑娘沒必要怕爺們兒,不論他是不是當大官的。」

那個舞娘抬眼看看眾人,狄公馬上被她呆板得出奇的眼神鎮住了。長而挺的鼻子,毫無生氣的眼睛明顯地往上挑起,整張臉就像副假面具。她的眉毛長得很高,淡淡的,頭髮往後梳,在她細長的頸背上挽了個髻,肩膀瘦骨嶙峋,胳膊也是又細又長,渾身上下全無一點嫵媚感。狄公知道羅縣令追求艷麗嫵媚的女子,所以完全可以理解他為什麼不喜歡小鳳了。

「小鳳無才,」舞娘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有幸為貴客獻舞,深感榮耀。」

女詩人在小鳳肩上輕輕一拍。

「行了,孩子。兩位大人,今晚宴會上見!」

她還是敷衍了事地行了個禮,便邁著大步出去了,小鳳怯怯地跟在她後面。

羅縣令舉起雙手喊道:「這個女人真是十全十美!姿色絕倫,才華出眾,性格堅韌。可是命運讓我晚見她十年!」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接着,他拉開一個抽屜,取出一卷鼓鼓囊囊的案卷,興奮地對狄公說:「狄兄,我收集了跟那起殺人案有關的所有文件。想來你一定要了解白鷺觀殺人案的全部情形,我還增加了一份關於她修道的簡要說明,供你參考。拿去,最好在吃飯前先看一下。」

狄公被感動了。羅縣令確實是花了一番大功夫不使他這位客人感到無聊。他滿意地說:「羅兄,你想得真周到!真是個無可挑剔的主人!」

「別客氣,老兄!一點也不費事!」他迅速瞟了狄公一眼,略帶悔意地接着說,「嗯……我得承認我也有那麼一點所謂的別有用心,狄兄。是這樣的,我這段時間原本計劃出一本玉蘭詩詞的註釋集,序都已經寫好了,但謀殺罪肯定會破壞這個計劃。希望你能幫她起草一份有力度的無罪申辯書,老兄。起草法律文書什麼的,你是老手。懂我的意思嗎?」

「完全明白。」狄公不自然地答道,他冷冷地掃了羅縣令一眼,起身把卷宗塞在胳膊下面,「好吧,我最好馬上就動手。」

剛跨進羅府大門,狄公便止步不前,吃驚地看見自己留宿的小院門前站着一個邋遢的人影。那是個矮胖的男子,穿着打了補丁的破袈裟,圓圓的光腦袋沒戴帽子,腳上是雙寬大的破草鞋。狄公心中納悶兒,叫花子如何得以進羅府的大門,於是走上前去問道:「你在此有何事?」

那人轉過身來。他那凸出的大眼睛盯着狄公,用粗啞的聲音答道:「哈,狄縣令!剛才過來看你,可是敲門沒人應聲。」他的嗓音雖粗啞,可是說話像是頗有教養的,而且帶點兒威嚴。狄公恍然大悟。

「幸會,如意法師。羅縣令告訴我——」

「三思之後才可決定是否幸會,狄縣令!」如意法師打斷了狄公的話。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狄公身後看,狄公不自覺地轉過頭去。院子裏沒有其他人。

「不,你是看不見的,狄縣令。現在還看不見。別煩神,死者總是跟我們在一起的,無處不在。」

狄公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這個相貌醜陋的人有點討厭,為什麼羅縣令……

「你在想羅縣令為什麼要邀請我,嗯,狄縣令?因為貧僧是個詩人,或者說是個寫對子的。我寫的詩從來不超過兩行。狄縣令,你不可能讀過,你只愛讀公文!」他粗壯的手指指著狄公塞在胳膊下的卷宗。

「請進屋喝杯茶。」狄公說着,彬彬有禮地為他打開了門。

「不了,謝謝你。我必須回自己房裏取東西,去城裏辦點事情。」

「法師住在哪個院?」

「貧僧住在狐仙祠,主院的右角。」

「對了,羅縣令是說過這院裏有個這樣的神龕。」狄公似笑非笑地說。

「請問,羅縣令為什麼不可以供這樣的狐仙龕?」如意法師惱怒了,「狐狸是天地間生靈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狄縣令,他們與我們的地位是一樣的。正如兩個人之間會存在特殊的相同之處那樣,有的人與某一種動物有內在的聯繫。別忘了,對我們的命運有重大影響的黃道十二宮,可是同許多生靈有關聯的,狄縣令!」他細細審視了一番狄公的臉,一邊用手撫著自己鬍子拉碴的腮幫,突然問道,「你生於虎年,對嗎?」看到狄公點頭,他咧開厚厚的嘴唇得意地笑起來,那張本來就很醜陋的臉變得像只蛤蟆,「虎和狐!最佳搭檔!」他的笑容猛地消失,肉滾滾的鼻子兩邊現出深深的皺紋,「你要多加小心,狄縣令!」他的嗓音干啞,「貧僧聽說昨晚這裏出了起謀殺案,有跡象顯示會發生第二起殺人案。你胳膊下的卷宗上標著玉蘭的名字,她是犯了死罪的。很快就會有更多的命案纏着你,狄縣令!」他抬起圓圓的大腦袋,又朝狄公身後看,鼓鼓的眼珠里閃過一道奇特的光。

狄公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想說什麼,可是如意法師那怒氣沖沖的嗓音又響了起來:「別指望我幫什麼忙,狄縣令。貧僧以為,人為的審判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權宜之作,我才不去費勁地抓殺人犯呢!殺人犯自己會逮住自己的。他們的園子比其他人的還要小,一個也跑不掉。晚上見,狄縣令!」

他大步走開了,草鞋底踩在地上啪嗒啪嗒響。

狄公目送他遠去,然後快步進屋,心中很為自己剛才的窘相惱火。

房間後有一張帶頂篷的床,僕役已經把床帳拉起來了。他滿意地看到屋中央桌子上的白蠟燭台旁有一把包着棉套的茶壺。狄公走到梳妝台前,銅盆里放着熏香的臉巾,他擦了擦臉和脖子,覺得舒服多了。如意法師是個古里古怪的人,這種人都喜歡言過其實。他把桌子推到打開的拉門前,對着院子裏的假山坐了下來。接着,他打開了案卷。

上面二十來頁紙是羅縣令寫的玉蘭傳記。文章寫得極好,措辭謹慎巧妙,狄公簡直懷疑羅縣令是否有意將其附於他所編的玉蘭詩詞集裏。文中列出了所有相關的事實,闡述了背景情況,語句平和,不慍不火,然而意思表達得一清二楚。狄公仔細看完全文,往椅背上一靠,雙臂交叉,想着玉蘭的坎坷經歷。

玉蘭是京城一家小藥鋪夥計的獨生女兒,父親愛舞文弄墨,玉蘭五歲時,父親便教她讀書寫字。可是她父親理財不怎麼高明,玉蘭十五歲時,他便因債務所迫而將她賣給了一家有名的妓院。玉蘭在那裏待了四年。四年中,她對所有的文人,不管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都殷勤伺候,藉此使自己的各種才能迅速提升,尤其在詩歌方面,表現出了特有的天分。

十九歲時,她羽翼漸豐,即將成為走紅的名妓時,卻突然失蹤了。妓院行會派出最精幹的人去找她,因為失去她就是失去一大筆投資,可是皆無所獲。兩年後,有人偶然在鄉下的一個低檔客棧里發現了她。那時的她已經貧病交加。那個發現她的人就是青年詩人聞東陽,此人因頭腦機敏,長相英俊,又因祖上留下的巨額家財而聞名四方。他早年在京城時見過玉蘭,到那時仍傾心於她。他償清了玉蘭所有的債務,兩人成了形影不離的伴侶,一起出現在京城縉紳社會的所有社交場合。聞東陽出了一本他們倆的唱和詩集,那些詩在各地的文人圈裏廣為傳誦。他們兩人還四處旅遊,遍訪大唐的風景名勝,所到之處無不受到各地文人的盛情款待。有時,他們會在喜歡的地方一連待上數月。但是,他們倆的關係只維持了四年。後來,聞東陽愛上了一個跑江湖的雜耍藝人,突然棄她而去。

之後,玉蘭離開京城,去了四川。她用分手時聞東陽給她的一大筆錢在那裏購置了一棟漂亮的宅院,帶着一群丫鬟和歌女住在那裏。在那偏遠的地方,她的宅院一時成了當地文人藝伎生活的中心,所有傑出的文人和身居高位的官員都競相贈予她昂貴的禮品,而她卻只委身於少數精心挑選的愛慕者。寫到此,羅縣令禁不住來了句熟套,說她的詩「篇篇抵萬金」。羅縣令還提到她曾有不少親密的女友,有些絕妙的詩就是寫給這些女友的。兩三年後,由於她的一個學生、當地一位刺史的女兒惹起的糾紛,玉蘭不得不突然離開四川。聯繫到這一事實,傳記里的言外之意也就很明顯了。

離蜀后,玉蘭完全改變了她的生活方式。她在風景優美的湖濱買下了一座小巧的道教廟觀,也就是白鷺觀,並且自稱道姑,只帶了一名婢女,院內不準男人進入。從那時起,她寫的詩全是有關宗教的。她在四川時掙了很多錢,花起錢來也像流水一樣。離開四川時,她給了所有伺候過她的人一大筆遣散贈金,餘下的錢就買下了白鷺觀,可是人們仍然認為她很富裕,因為道館周圍的大戶人家都高薪請她教自家的女孩學詩詞。羅縣令寫的玉蘭傳到此為止。「請參閱訟狀。」他在最後一頁這樣寫道。

狄公直起身子,快速翻閱了一下那厚厚一札文書。他訓練有素的眼睛立即就把要點找出來了。兩個月前,也就是春末夏初之時,當地的官府衙役突然進入白鷺觀,在後院一棵桃樹下挖了起來,結果挖出了玉蘭十七歲婢女的裸身屍體。驗屍結果表明,那婢女於三天前被毒打致死,遍體鱗傷。玉蘭被抓了起來,被控故意殺人罪。可是她對這一指控斷然否認。據她說,那侍女三天前曾告假回去看望年邁的雙親,那天準備好玉蘭的晚飯後便走了,從那以後,玉蘭就再也沒有見過她。那天晚飯後,玉蘭獨自一人去湖邊長時間散步,半夜時分回到道觀,發現院門被撬,經查后發現大殿上少了兩隻銀燭台。玉蘭還對當地的縣令說,她第二天一早就報過案。她猜想是那婢女因遺忘什麼東西又返回道觀去取,恰恰驚動了盜賊。盜賊逼她說出主人的錢放在何處,結果她被折磨致死。

縣官聽取了不少證人的證詞,他們都說玉蘭經常與這個婢女大吵大鬧,還說有時在夜裏聽到婢女尖厲的叫喊聲。儘管道觀周圍人跡罕至,可出事的那天夜裏有幾個小販路過那裏,他們並沒有遇到什麼盜賊或土匪。於是,縣官斷定玉蘭的辯詞全是一派謊言,指控她自己撬了門鎖,又把銀燭台扔到井裏。縣官聯繫她以往那段駭人聽聞的經歷,正想把她判為死刑時,鄰近卻又發生了上門搶劫案,攜帶兇器的強盜把那個莊戶人家的夫婦倆砍得屍首分離。由於此事,縣官只得推遲對玉蘭的判決,派人去捉拿強盜,或許這伙強盜能證實玉蘭的辯詞。與此同時,玉蘭被抓押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刺史下令將此案上報到他的衙門。

刺史也是玉蘭詩才的崇拜者。他在做了一番極其努力的調查之後,找出了兩點對玉蘭有利的事實。第一,有人說,一年前,審案的縣令曾企圖博取玉蘭的歡心,可是被玉蘭拒絕了。那縣令承認這一事實,可是否認這件事對案子有任何影響。他說,他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告訴他那棵桃樹下埋有屍體,因此他認為自己有責任證實信中的話是否屬實。刺史裁定縣令心有成見,讓他暫時停職。第二,衙役抓到一個盜賊,那人直到個把月前還與搶劫那個莊戶人家的盜匪是一夥。他供稱他們的頭兒曾說過玉蘭在觀內貯藏大量金銀,還說過什麼時候該去那裏瞧瞧的話。這似乎證實了玉蘭的辯詞。基於這些因素,刺史將案子移至都督府,並提出釋放玉蘭。

全國各地的顯赫人物為玉蘭說情的信件如雪片般飛向都督府,都督大人慾判玉蘭無罪,突然來了個住在湖濱的送水後生。他是被害婢女的相好,因陪同一位伯父回鄉掃墓,有個把月不在湖區。他說,那婢女經常告訴他,玉蘭逼她不斷地做這做那,她若拒絕就挨打。後來都督得知那婢女至死仍是處女時,更加深了對玉蘭的懷疑。他是這樣推測的:若是盜賊殺死了婢女,他們必先姦污她之後才下手。於是都督命令衙役到各地搜尋那伙搶劫莊戶人家的強盜,因為他們的口供至關重要。可是搜捕毫無結果,連寫那封匿名信的人也沒有線索。都督大人心想還是脫手為妙,就把案子移至京城大理寺。

狄公合上案卷,起身走到外面的門廊下。一陣涼爽的秋風吹得假山石縫裏的竹子窸窣作響,預示當晚應該是一個晴朗的夜晚。

對,羅縣令說得不錯,這起案子很有味兒,不過也頗為棘手。他扯著鬍鬚,陷入深思。羅縣令把它說成推斷遊戲,然而足智多謀的他肯定十分清楚,狄公會把它看成對個人的挑戰。現在狄公與玉蘭見面把他與這起案子直接連起來了。有罪還是無罪?這個問題明白無誤地擺在狄公面前。

他把雙手反剪在背後,開始在門廊內踱步。對於這起棘手而令人心煩的案子,他所掌握的全是二手資料。突然,他想起了如意法師那張醜陋的蛤蟆臉。那古怪的和尚曾提醒過他,這案子對玉蘭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狄公隱約感覺到一種焦慮不安,一種說不出的預感。也許再看一遍案卷,再細細硏究一番逐字記錄的證人證詞,心頭這種惶恐便會煙消雲散。天色還早,剛到酉初時分,離晚宴還有一個時辰。可是,不知為什麼,他並不想繼續研究那捲公文。他打算在晚宴上與玉蘭好好聊聊,然後再來完成這個任務。再說,到那時他還可以聽聽邵、張兩位大人會對她說些什麼,從而估計他們對玉蘭是否有罪這一問題的態度。此刻,羅縣令精心安排的歡樂晚宴,在狄公心目中一下子變得如同準備判人死刑的公堂那麼恐怖、森嚴。他清楚地預感到危險正在迫近。

他想驅散這些惱人的念頭,便把宋依文的案子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那也是令人煩惱的案子。他去察看過作案現場,可是現在一籌莫展,只有等待羅縣令手下的人查出點名堂來。在這起案子上,他又是只能依賴第二手資料。

狄公霍地停住了腳步,長長的眉毛蹙成一個疙瘩思索了一會兒。然後他走進屋裏,從桌上拿起宋依文那本記樂譜的小本子。除了宋氏的史料筆記之外,這個小本子便是唯一與死者有直接聯繫的東西了。他翻了一下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臉上突然浮現出了笑容。一個冒險的設想,不過值得一試!無論如何也要比垂頭喪氣地坐在屋裏一遍又一遍地翻閱從未謀面的證人證詞要好些。

狄公匆匆換上一件簡樸的藍袍,戴上頂黑色的便帽,把小本子往胳臂下一夾便走了出去。

暮色漸濃,羅府豪宅的前院裏,兩個丫褽正在點亮周圍屋檐下懸掛的燈籠。

金華縣衙正門外的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狄公擠進人群,長舒了口氣。他對這座城市是陌生的,來此地后又關在羅縣令宮殿般的深宅大院中與世隔絕,使他心情沮喪。現在他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情緒立即好了起來。他隨着人流往前走,一路上不住地打量兩邊張燈結綵的店鋪。當他看到一家樂器鋪的牌子后,馬上撥開人群朝店門擠去。

鋪子裏一片喧囂,震耳欲聾,六七名顧客在同時試各種樂器,擊鼓的、吹笛的、拉二胡的都有。中秋佳節將臨,愛好樂器的都在為第二天的歡慶做準備。狄公徑自走到店鋪后側的賬房,掌柜的正坐在一張書桌邊,一面狼吞虎咽著麵條,一面監視他的夥計做生意。顯然是狄公的儒雅之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立即起身招呼狄公。

狄公把樂譜遞給他。

「這些都是笛子曲,」他說,「不知你是否能認出來。」

那店主只略略一看便把小本子還給了狄公,帶着滿是歉意的笑容說:「相公,我們只識得沒幾個符號的那種樂譜。這必定是一種古譜,必須請教內行人。你可以去找劉老大,他是這城裏最好的笛子手,不管什麼曲子,也不管是新譜還是老譜,他看着譜就能吹。他也住在這兒附近。」店主擦了擦油亮的嘴巴,「唯一麻煩的是這傢伙貪杯。上罷習樂課,中午便開始喝,此時一般總是酩酊大醉,到晚上才會清醒,因為那時他要去為人家的紅白宴席吹笛,掙的錢可真不少,不過都用來喝酒玩女人了。」

狄公在桌子上放了一把銅板。

「請你派一個人帶我去他那兒。」

「沒問題,相公。嘿,王二呢?快來!把這位相公送到劉老大家去。記住,馬上回來!」

年輕的樂器鋪夥計帶着狄公在街上走。突然,他拉着狄公的衣袖,指著街對面的小酒館,狡黠地笑着說:「相公,您要是真想讓劉老大辦點事,最好給他買一樣小禮物。不管他睡得多沉,只要拿一壺酒放在他鼻子下面,他就會醒過來的!」

狄公買了中等大小的一壇烈性白酒。那小夥子帶着他穿過一條狹窄的小路,來到昏暗、臭烘烘的後街,街兩旁都是搖搖欲墜的木板屋,髒兮兮的窗紙洞裏漏出點點亮光照在街上。

「相公,左邊第四幢房子!」

狄公給了小費,那小夥子一陣風似的跑開了。

笛子行家的門框松垮了,屋門歪斜著。門後傳出咒罵聲,接着是一個女人尖厲的笑聲。狄公把手往門格上一搭,門便開了。

屋子很小,四壁空蕩,內中點着一盞冒煙的油燈,屋裏瀰漫着濃重的廉價烈性酒的味道。一個胖漢子坐在竹凳上,他長著一張泛著紅光的圓臉,穿着寬鬆的長褲,上身是一件短衫,敞着懷,露出光光的大肚皮。一個姑娘坐在他的膝上,是小鳳。劉老大睜著混濁的雙眼瞪着狄公。那姑娘趕忙把裙子往下一拉,蓋住自己肌肉發達、白得驚人的大腿,溜到房間的一角,假面具般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你是何人?」笛子行家用粗嗓門問道。

狄公沒有理會小鳳,他在那張低矮的竹桌旁坐下,把酒壺放在桌上。

劉老大佈滿血絲的眼睛頓時睜大了。

「天哪,一壇正宗的玫瑰露!」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雖說你那大鬍子看上去就像閻王,可我還是歡迎之至!打開它,朋友!」

狄公把手放在酒罈上。

「這酒不能白喝,劉老大。」他把樂譜本撂在桌上,「我要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曲子。」

胖漢子站在矮桌邊上,用他那又粗又大但卻格外靈巧的手指打開了本子。「這不難!」他喃喃地說,「不過我要先洗一下。」他步履蹣跚地走到屋角的盆架旁,用一塊髒兮兮的臉巾擦臉和前胸。

狄公靜靜地注視着他,全然不理會小鳳。她到這個屋裏來幹什麼是她自己的事。只見小鳳躊躇片刻,然後走到桌邊,怯生生地說:「我……我是想勸他今晚在宴席上吹笛子,大人。他很兇惡,不過笛子吹得極好。他不答應我,我就讓他摸一會兒……」

「你就是跟我睡到早上,我也不會吹那該死的《黑狐曲》!」胖老劉吼道。他的手在有裂縫的泥牆上掛着的十幾支竹笛間摸索。

「我以為你今晚要跳《鳳舞紫霞》。」狄公漫不經意地對小鳳說。他覺得小鳳那張呆板的臉和窄窄的肩膀顯得怪可憐的。

「確實如此,大人。可是……我看到羅大人家的大廳后……我被引見給兩位京城來的大官,還有大名鼎鼎的如意法師,我想,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我想換個曲子。這個舞曲跳起來節奏快,旋轉多……」

「你那小屁股扭起來也該配上點正經樂曲!」劉老大高聲說道,「《黑狐曲》可是首壞曲子。」他在矮凳上坐下,把樂譜本攤在膝上,「嘿,第一首是你不想聽的,《雲裳花容》,誰都知道那首情歌。第二首好像是……」他把笛子放到唇邊,吹出幾個音節,聽上去很動人,「哦,這是《秋月頌》,去年在京城裏很流行。」

胖子劉老大翻著樂譜,時不時吹幾個音節看看是哪首曲子。狄公對劉老大的解說聽而不聞,因為他對自己的推理毫無結果而頗感失望,不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想法實在有些牽強附會。他原以為這些難懂的符號寫成的無題無詞的曲譜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麼樂譜,而是宋氏用樂符的形式寫下的密件。突然,一聲粗魯的咒罵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了。

「真他媽的該死!」劉老大死盯着樂譜本上最後一首曲子瞧。他自言自語道:「開頭的音節好像不一樣。」他把笛子放到唇邊。

低沉的樂音響起來了,節奏緩慢,音色哀婉。小鳳受了驚似的坐直了身子。節奏逐漸加快,高亢、尖細的音符組成了奇異的旋律。胖老劉放下了笛子。「這是該死的《黑狐曲》!」他厭惡地說。小鳳往矮桌俯過身去。

「把樂譜給我,大人,給我!」她那往上挑起的大眼睛裏閃著熱切的光,「有了這個譜子,任何一個笛子吹得好的人都能為我伴奏!」

「只要不是我就行!」胖老劉把譜扔在桌子上,咆哮道,「我寧可保重身體!」

「我很樂意把譜子借給你,」狄公告訴小鳳,「只是你必須跟我說說《黑狐曲》是怎麼回事。你看得出來,我很愛好音樂。」

「這是一首沒什麼名氣的本地老曲子,大人,不管是哪一本笛子曲譜里都沒有它。在南門黑狐祠看門的紅花姑娘總是哼著這調兒。我曾想請她把譜記下來,但那可憐的人兒是個獃子,一字不識,更別說樂譜了。不過這可是最優美的舞樂……」

狄公把譜子遞給她:「你可以在今晚的宴席上還給我。」

「啊,太感謝了,大人!我得趕快走了,因為樂師要先練練這曲子。」走到門口時,小鳳又轉了回來,「大人,請勿對其他客人說起今晚我要跳的舞。我要給他們一個驚喜!」

狄公點頭應允。「拿兩個大碗來。」他對劉老大說。

笛子行家從屋角的架子上取下兩個粗瓷碗,狄公打開了酒罈,給劉老大斟了滿滿的一碗酒。

「好酒!」笛子手嗅嗅碗中的酒,歡叫起來,然後一飲而盡。狄公小心地啜了一口自己碗裏的酒。「那個跳舞的姑娘真奇怪。」他隨口說道。

「什麼姑娘!我懷疑她是狐狸精,裙子下藏着毛茸茸的尾巴。你進門的時候,我正想看看究竟是不是。」他說着咧開嘴笑了起來,又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然後咂咂嘴,接着往下說,「別管她是不是狐狸精,她有本事把客人榨乾,這個會賺錢的小娼婦!她受了客人的禮,就讓他們親親摸摸,不過要來真的,別想!辦不到!絕對不行!我認識她已經一年多了。不過,我得說,她的舞跳得極好。」劉老大聳聳寬肩膀,「唉,也許她這樣做是聰明的。你想想,我見到過許多好的舞女身敗名裂,都是因為床上舞跳得太多了!」

「你怎麼會知道《黑狐曲》?」

「許多年前從兩個老婆子那裏聽到的。她們是接生婆,給快生小孩的女人屋裏驅鬼賺些外快。說實話,我對這個曲調也不太懂,可那廟裏的狐狸精真的懂。」

「是誰?」

「一個妖精,她就是妖精!那是個真正的狐精!一個撿破爛的老婆子在街上撿到她,那時她還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孩,至少看起來是那樣!長大卻成了個白痴,十五歲才會講話,後來就經常發病,發起病來眼珠子直翻,還說些稀奇古怪、很嚇人的話。撿到她的老婆子害怕,就把她賣給一家窯子。她好像姿色還不錯。嘿,那鴇母收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嫖客一大筆錢,那人巴望着折這支花呢。他真不該跟一個狐狸精糾纏。來,相公,咱們再喝,今兒我還是剛開始呢。」

胖子劉老大喝完碗裏的酒,傷感地搖了搖頭。

「那嫖客想跟她親嘴,結果被她咬掉了舌尖,然後她就跳出窗戶,一溜煙跑到南門附近的破廟去了。從那以後,她就一直待在那裏,連最厲害的皮條客也不敢去那兒!那地方鬧鬼,已經有幾百人死在那兒了,男女都有,還有小孩。廟周圍的荒地上可以聽到死鬼的號叫聲。信這玩意兒的人在廟屋破大門前放吃的,那姑娘就跟狐狸分著吃。成群的狐狸在那裏出沒,晚上有月亮時,那姑娘就跟狐狸一起跳舞,還唱那支什麼《黑狐曲》。」他的話音變得含混不清了,「那個……剛才那個舞女也是狐狸精,只有她敢去那地方。狐……狐狸精,她就是……」

狄公站起身:「今晚你若是要吹笛,還是少喝些。告辭了。」

他走到大街上,找了個小販問他怎麼去南門。

「相公,路遠著呢!順這條街走下去,穿過大集市,再沿寺廟街走到底,從那裏直走,一會兒就能看見南門。」

狄公叫了一頂小轎,讓兩個轎夫抬到寺廟街南頭。他想還是乘轎到街南頭,剩下的路自己走過去算了,因為轎夫是最饒舌的。

「相公是指洞明寺那頭嗎?」

「正是。跑快點加錢。」

兩個轎夫把長長的轎杠往磨出老繭的肩膀上一放,便邁著碎步小跑起來,高聲喝着讓行人讓道。

晚風吹來,坐在敞門小轎上的狄公感覺到一陣涼意,不禁裹了裹身上的袍子。他的情緒很高,因為這首《黑狐曲》很可能是宋氏謀殺案的真正線索。街市上人群擁擠,貨攤上買賣興旺。轉了一個彎,進入一條寬闊的黑乎乎的大街后,就看不到多少人了。兩邊都是高高的石拱門,中間隔着一截截經年風雨侵蝕的磚牆。狄公看到各個大門口都掛着燈籠,燈籠上的字表明這寺廟街上集中了佛教的主要教派。轎夫在一座帶門樓的大門前放下轎子,兩扇黑漆大門前的燈籠上有三個大字:「洞明寺。」

狄公下了轎,兩個轎夫馬上用手巾擦乾身上的汗水。狄公對一個年長些的轎夫說:「你們在這兒歇一下。我不超過一刻時就回來。」說着遞過去一點賞錢,又問道,「從這裏到東門要走多久?」

「相公,你若坐轎,大概一刻時能到。不過要是步行穿小巷,那就快多了。」狄公點點頭。這就是說,那個被害書生到南門的黑狐祠來是很方便的。狄公從正門旁的小門走進院子,院內鋪了地磚,並不見人影。後面的大殿是兩層樓,很堅固,窗格子裏透著燈光。大殿右邊靠外牆有一條露天的通道。狄公順那條通道走去,打算從洞明寺的後門出去再到南門。這樣一來,那兩個轎夫便弄不清他究竟去了哪裏。

那條長長的通道一直伸到大殿後面,連着兩棟黑乎乎的平房之間的狹窄過道。狄公猜想那兩棟平房是和尚們的住處。平房的屋檐下掛着幾盞小燈籠,昏暗的燈光照着小過道。狄公快步走到後門口。經過屋角的窗戶時,他往黑屋子裏隨意地望了一下,猛地呆住不動了。他覺得看見如意法師盤腿坐在屋裏的卧榻上,瞪着蛤蟆般的眼睛盯着他看。狄公把雙手擱到窗台上往裏張望,這才發現搞錯了。就著對面屋檐下燈籠的昏暗光線,他看見卧榻上放着一堆和尚的袈裟,上面還有一個人頭那麼大的木魚。狄公繼續往前走,心裏不禁惱起自家來。顯然,那個怪裏怪氣的法師形象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狄公沿着路右邊穿過寺廟後面稀疏的松樹林,不一會兒便走上了路面平整寬闊的大道。遠處,高大的南城門在閃爍的星空中隱約可見。

狄公看到自己的計策成功實現,心裏一陣高興。他順着大街往前走,步子邁得很快。路邊有不少貨攤,搖曳的油燈照得路面一塊亮、一塊黑的。左邊有幾幢被人遺棄的黑乎乎的屋子,對面是一大片矮樹林。狄公看到一座搖搖欲墜的石頭大門,正想走過去,只見一大隊人沿着大街走過來,一個個都肩扛背馱地帶着大小包裹,卻一路走一路說說笑笑,很是愉快。他們顯然是到鄉下親戚家去度中秋的。狄公讓到一旁,等這群人過去,心想,不知羅縣令挑選的第二日晚中秋宴的地點「翡翠崖」在什麼地方,很可能是在城西面的山裏。他仰望夜空,皓潔的明月四周竟無一絲浮雲,不過路對面的林子卻顯得有些陰森可怖。他在一個貨攤上買了一隻小的防風提燈,這才跨過路去。

那座破舊的大門只剩兩根柱子撐著。狄公用提燈照照左邊柱子下的玄武石槽,發現裏面放着一堆新鮮的果蔬,一隻大粗瓷碗裏盛滿了米飯,上面蓋着綠葉子。這些供品表明,這座大門確是通往那塊荒地的。

狄公迅速撥開擋住小道的枝杈,轉過第一個彎以後,他把長衫的下角撩起,塞在腰帶里,又把長袖也卷了起來。接着他又在矮灌木叢里找到一根粗棍子,用它來撥打擋道的樹枝,繼續沿着彎彎曲曲的小道前進。

荒野里寂靜得出奇,連夜鳥的鳴聲也聽不見,唯一的聲響是蟬鳴,還有矮樹叢中不時的窸窣作響。「那舞女真是膽大,」狄公自言自語道,「這地方即使在光天化日下也是陰森可怕的!」

突然,他站住了,手裏的棍子握得更緊了。前面的灌木叢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兩隻發着綠光的眼睛在離地一尺多高的地方瞪着他。他趕緊拾起一塊石頭扔過去,綠眼睛不見了,在樹葉騷動一陣后,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這麼說,這裏真的有狐狸。不過,狐狸是不會襲擊人的。然而狄公又想起一起煩惱的事,因為他曾聽說狂犬病在狐狸和野狗之中是很常見的,而染上這種病的瘋狐狸不管見到什麼都會撲上去。他把頭上的帽子往後推了推,不覺有些後悔,看來這樣手無寸鐵出來冒險似乎太輕率了,要是帶上一把劍或者一支短矛槍會更好些。不過他的綁腿很厚實,棍子也很頂用,所以他決定繼續前進。

狄公沒走多遠,小道變寬了。透過稀疏的樹林,他看見了一片開闊的荒地,月光照在上面,顯得蕭然凄涼。那是塊平緩的坡地,雜草叢生,地面滿是卵石,坡地的最高處便是破廟的巨大黑影。廟的圍牆已多處倒塌,牆內是平房,線條優美、結構沉重的屋頂已嚴重下陷。大約在坡地中央,一個黑影敏捷地跳到一塊圓石上蹲著。狄公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尖尖的耳朵和毛茸茸的長尾巴,在月光下,那東西顯得異乎尋常地高大。

狄公對着荒地望了一會兒,見不到燈光,也沒有人影。他嘆了一口氣,踩着亂石鋪的斜徑往上走去。靠近那隻狐狸時,狄公舉起手中的棍子,那狐狸便優雅地往下一跳,飛也似的消失在黑暗中。荒地上的野草起伏不定,看得出來這地方還有許多狐狸。

狄公在廟門口站下,打量著門裏小小的前院。院子裏撒滿了垃圾,牆腳下放着朽爛的梁木,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院子的一角有一個同真狐狸一般大小的狐狸石像,蹲在一座高高的花崗石基座上。狐狸的脖子上圍着一塊紅布,那是唯一表示這地方有人居住的跡象。寺廟是平房,系用大塊磚砌成的四方建築,因年代已久遠,磚塊變成了黑色,上面爬滿了青藤。右牆角坍塌了,那上面的屋頂陷得很厲害,瓦片東掉一塊,西掉一塊,發黑的屋樑露在外面。狄公走上三級石階,用棍子敲敲花格門,結果一塊朽木從門上掉了下來,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中顯得格外響亮。他等了一會兒,裏面沒有應答聲。

狄公推開花格門走了進去,一道微弱的燈光從左邊的偏殿裏射出來。他走了幾步,猛地站住了。壁龕里的蠟燭下站着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裹着髒兮兮的白布。那人的頭是個骷髏,一對空眼窩直對着狄公。

「別玩假面具了!」他冷冷道。

「你應該尖叫着往外跑。」一個聲音在他背後輕輕地說,「然後把腿摔斷。」狄公慢慢地轉過身,發現自己面對着一個年輕姑娘,她身材纖細,穿一件褐色粗布短上衣,下身是破爛的長褲,臉蛋很漂亮,只是顯得有些茫然若失,眼睛大大的,像是受了驚嚇。她手持一把長刀,刀尖對着狄公,持刀的手紋絲不動。「哼,我得把你殺死在這兒。」她仍舊輕聲說道。

「你的刀多漂亮呀!」狄公不緊不慢地說,「瞧那閃閃的藍光!」

就在她眼睛往下看的時候,狄公扔下棍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別做傻事,紅花!」狄公高聲說道,「小鳳讓我來的。我還見過宋相公。」

她點點頭,用牙咬着飽滿的下唇。「看到狐狸們跳來跳去,我以為是宋相公來了。」她看着狄公身後的假人說道,「看見你順着小道走上來,我就點亮了我心上人頭頂的燈。」

狄公放開她的手腕:「咱們不能找個地方坐下來嗎,紅花?我一直想找你聊聊。」

「只能說說話,不能玩,」她一本正經地說,「我那心上人嫉妒心強。」她把刀子塞進衣袖裏,走到假人跟前,把披在假人身上的布扯平,小聲說:「親親,我不會讓他玩我的,我向你保證!」她輕輕拍了拍假人的頭,然後從壁龕里拿出蠟燭,穿過對面牆上的一個拱形門。狄公跟着她走進一間散著霉味的小屋。她把蠟燭放在一張粗木板釘成的桌子上,自己在一個矮矮的竹凳上坐下。屋裏除了還有一張藤條凳外,沒有別的傢具,只是牆角有一堆爛布,那顯然是她的床鋪。屋子的后牆上半截已經坍塌,屋頂陷了下來,所以半間屋露著天,成團的青藤從牆豁口爬進來,匍匐在壘牆的大塊磚上,枯葉子窸窸窣窣掉進屋裏滿是塵土的地板上。

「這屋裏真熱。」她自言自語着,然後把上衣脫掉,甩在牆角的爛布堆上。

她那圓圓的肩膀和豐滿的胸部污垢斑斑。狄公試了試搖搖晃晃的藤凳,然後坐了下來。她茫然望着狄公的方向,一邊用手搓著裸露的乳房。儘管狄公感到屋裏寒氣逼人,但他注意到那姑娘的心口在往下淌汗,細細的汗流在她扁平的肚子上留下一條臟黑的紋路。她那一頭亂七八糟的頭髮用一條紅布在頭頂上系著。

「我那可人兒看上去很嚇人,是嗎?」她突然問道,「但是他的心很好,從不離開我,總是耐心聽我說話。那可憐的人沒有頭,我就找了個最大的骷髏頭給他安上,每隔七天給他換一套新衣服。都是在這後院裏挖出來的。這兒有許多骷髏頭和骨頭,還有很好的布片。宋相公今晚怎麼不來?」

「他很忙,他讓我轉告你。」

她慢慢地點點頭:「我知道了。他一直忙個不停,查找這個那個的。他說,事情出在很久以前,十八年了,不過那個害死他父親的人還在這裏。他找出那人以後,一定要砍掉他的腦袋,把他放在斷頭台上砍。」

「我也在找那個人,紅花。那人叫什麼名字?」

「那個人的名字?宋相公也不知道的。不過他會找到那個人的。要是有人害死了我爹,我也會……」

「我猜想,你是孤兒?」

「我不是孤兒!我爹有時還來看我。他是好人。」突然,她變得憂鬱,問,「他為什麼要對我撒謊?」

狄公看到她急切的眼神,便勸慰道:「你一定是搞錯了。我肯定,你爹不會對你撒謊。」

「撒謊了!他說,他的頭上總是包着頭巾是因為長得太丑了。可是有天夜裏,他來這裏后見了小鳳,小鳳說他一點也不醜。他為什麼不讓我看到他的臉?」

「你母親在哪裏?」

「她死了。」

「哦,那麼是誰把你帶大的?你爹?」

「不是,是老姨媽。她對我不好,把我賣給了壞人。我逃走,他們追到這裏。先是兩個人,白天來的。我抱了一大抱骷髏頭和骨頭爬到屋頂上,把那些東西扔到他們頭上,他們就逃跑了。後來有三個人是夜裏來的,那天我的心上人在,他們嚇得尖叫着往外跑,有一個被圓卵石絆倒,摔斷了腿!你要是看見那幾個人怎樣把他拖回去就好了!」

她突然放聲大笑,尖厲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屋裏迴響。牆上的青藤里發出響聲,狄公轉身去看,只見四五隻狐狸攀上倒塌的牆頭,睜著綠幽幽的眼睛盯着狄公。

當狄公再把目光轉回那姑娘時,只見她用雙手捂住臉,單薄的身子發出一陣顫抖,可是肩上卻掛着汗水。狄公很快地說:「宋相公告訴我,他常和茶鋪掌柜孟員外一起到這兒來。」

她的手放了下來。

「茶鋪掌柜?」她問道,「我從不喝茶,只喝井裏的水。現在我連那種水都不愛喝了……哦,對了,宋相公是對我說過他住在一個茶鋪掌柜的家裏。」她想了一會兒,漸漸地臉上有了笑容,「宋相公每隔一天就帶着他的笛子來這裏。我的狐狸們喜歡他的笛子曲,他也十分喜歡我,說要帶我去一個好地方,在那裏我們天天都能聽音樂。不過,他不許我對任何人說,因為他絕不能娶我。我告訴他,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也不會嫁給什麼人,因為我有心上人,我不會離開他的,決不會!」

「宋相公沒跟我說起過你的父親。」

「當然沒說。我爹不許我跟別人談起他,而我現在告訴你了!」她害怕地瞥了狄公一眼,然後用一隻手按著喉嚨,「我咽不下東西……頭痛得厲害,脖子也痛,越來越難受……」她的牙齒開始打戰。狄公站起身來。必須在第二天就帶這姑娘離這個地方,她病得很重。

「我去告訴小鳳你不舒服,明天我和她一起來看你。你爹從來沒說過要你跟他住在一起嗎?」

「為什麼要住在一起呢?他說過,我在這裏照看我的愛人和狐狸們,去哪兒都沒這裏好!」

「還是小心那些狐狸為好。它們要是咬了你——」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她氣憤地打斷了狄公的話,「我的狐狸從來不咬我!有幾個天天陪我睡在那邊的屋角里,還舔我的臉。你走吧,不想看到你了!」

「我是喜愛這些小生靈的,紅花,不過它們有時也會生病,跟人一樣。它們要是咬了你,你也會染病的。我明天再來,告辭。」

她隨狄公走到前院,指著狐狸的石像,靦腆地說:「我想把那塊好看的紅頭巾給我的心上人披上。你說那石狐狸會生氣嗎?」

狄公思忖了一會兒。他想,為了姑娘的安全,那假人還是模樣可怕些好,於是答道:「我想,石狐狸會發脾氣的,還是不要動它的頭巾吧。」

「謝謝你。我要給愛人做個披風別針,用宋相公答應送我的銀髮簪做。告訴他明天帶來,好嗎?」

狄公點頭應允,然後走出那扇破舊的大門。放眼望去,月光下的荒地里看不到一隻狐狸。

到了洞明寺後面的松樹林,狄公把提燈放在一棵樹下。他把渾身上下的灰塵都拍打了一遍,然後從後門進入寺廟大院。剛才他誤以為看到如意法師的屋角那扇窗已經關上了。

兩個和尚站在大殿前的台階上說着話,狄公走上前去。

「我是來見如意法師的,可是他走了。」

「師傅是前天來的,施主。今兒上午搬到羅縣令府上去了。」

狄公謝過他們,便徑自往大門走去。那兩個轎夫正蹲在路邊,用黑白兩色的鵝卵石賭錢玩呢。他們見狄公走來,慌忙起身。狄公要他們把他抬到縣衙門。

一到縣衙門,狄公便直奔主院。他想在別的客人到達之前先跟羅縣令談一下,然後快速換一件較正式的衣服。

五六個丫鬟在大廳前面那景緻優雅的園子裏來回奔忙,把五彩繽紛的小燈籠掛在花叢中,兩個男僕在荷花池對面搭一個放煙火用的竹架。狄公抬頭一瞧,看見羅縣令站在二樓露台的紅漆欄桿旁,正與高師爺說着話。只見羅縣令身穿藍錦緞寬袍,頭戴高高的烏紗帽。晚宴尚未開始,狄公心中一喜,快步登上寬闊的木樓梯。羅縣令看到狄公走上陽台,驚呼道:「我的老兄!你怎的還未換衣服?客人馬上就到!」

「我有急事要跟你說。單獨談。」

「高放,去看看管家那裏宴席安排得怎樣了!」

高師爺剛離開陽台走進屋裏,羅縣令便急切問道:「快說,什麼事?」

狄公倚在欄桿上,向羅縣令講述了《黑狐曲》,以及他如何順着這一線索摸索到那座破廟,也介紹了他與紅花的談話大意。狄公一說完,羅縣令就面露喜色,高興地說:「太好了,老兄,太棒了!這就是說,這起謀殺案已經有了一半眉目,因為我們知道殺人動機!宋依文到此來查訪殺他父親的仇人,但那傢伙得了風聲,便把可憐的宋書生給殺了。那惡棍在宋依文的住處翻找的就是宋氏的筆記,那裏面記有十八年前的謀殺案,而且找到了!」狄公點點頭,羅縣令又接着說,「宋依文到我的文案館是要查閱他父親的案情。咱們必須馬上把十八年前那個狗年的卷宗全部翻閱一遍,只要是與宋姓有牽連且沒有結案的謀殺、失蹤、綁架,還有別的什麼案子,通通找出來。」

「不管牽涉姓什麼的人,只要是這類案子就得找出來,」狄公糾正他,「因為宋依文並不想公開他的調查,所以『宋』也許只是個假姓。他是打算找出兇手並收集到證據后再公開自己的身份,然後提出訴訟。唉!那傢伙殺了宋依文,不過現在被咱們盯上了!」狄公捋著長須接着說,「另外一個我想見的人是紅花的父親。那個狠心的惡棍竟讓自己的私生女住在那種污穢的地方!那女孩還病了。咱們得找小鳳問問,也許她認得出紅花的父親,即使認不出,至少也能說說他的長相,因為小鳳見過他從破廟出來,臉上沒蒙頭巾。咱們找出那惡棍后,就逼他供出當年勾引的女人,還要想想能幫紅花做些什麼。小鳳到了沒有?」

「噢,她到了,在後廳里,就在宴會廳後面。玉蘭陪着她,幫她化化妝什麼的。把她叫到這裏來吧,休息室里還有另外兩個跳舞的姑娘,咱們要單獨跟她談。」

羅縣令往欄桿下看了一眼:「我的老天,邵大人和張大人都到了!我必須趕快下去迎接。狄兄,你還是從那邊小樓梯下去,儘快換一下衣服!」

狄公從露台盡頭的小樓梯下去,快步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他挑了一件暗花圖案的深藍色袍子,一邊穿,一邊想着馬上就要離開金華了,看不到這起複雜離奇的謀殺案如何偵破,實在是個遺憾。首先要弄清十八年前被害的宋依文之父的身份,然後羅縣令就會調查他的死因,把所有與他有過聯繫且如今仍在金華的人全部調查一遍。這樣做不說幾個月,至少要花上許多天的時間。狄公本人想做的是把紅花挪到一個適宜居住的環境中。等她得到治療后,羅縣令就會詢問她與被害人宋依文的談話內容。他不明白宋依文為何找紅花,難道就因為他喜愛古怪的音樂?似乎不可能。不過,宋依文倒像愛上了紅花。孟員外家的丫鬟提過宋依文喜歡情歌,他曾向丫鬟打聽的銀髮簪現在看來是為紅花買的。各種各樣有趣的可能性都存在。他對着梳妝台上的鏡子正了正官帽,然後匆匆往正院走去。

燈火通明的露台上織錦緞的袍子熠熠生輝。顯然,貴客們正在欣賞張燈結綵的園子,這倒使狄公避免了走進高朋滿座的廳堂時的尷尬。

狄公登上露台,首先向邵學士行禮,他身穿耀眼的金色花錦袍,頭戴錶明學士院學士身份的官帽。如意法師身着一件帶黑色寬邊的酒紅色袈裟,這倒給他添了幾分威嚴。張蘭波選了一件綉有金色花紋的褐色綢緞袍子,帽子帶着金邊,他這時已經精神抖擻,正興緻盎然地與羅縣令說着話。

「狄兄,你說是不是,」羅縣令突然問道,「文思敏捷是咱們這位貴客的詩作最突出的特點?」

張蘭波趕快搖頭。

「咱們別浪費時間空說恭維話了,羅兄。我自從辭去朝廷的職務以後,一心一意編撰自己三十年來的詩作,而文思不敏倒正是我詩作的不足之處。」羅縣令剛要反駁,張蘭波舉起了手,「我想告訴你原因。我一直生活在平靜的環境中,衣食無虞。諸位都知道,我夫人也是詩人,我們沒有子女。我們住在京城外一幢漂亮的小房子裏。每天,我照管金魚和盆景,我夫人則管理花園。偶爾有朋友從城裏來吃頓便飯,然後在一起談呀寫呀直到深夜。我一直認為這樣很幸福,可最近突然意識到我寫的詩僅僅反映了一個虛境,一個我自己心裏的虛境。由於我的詩缺少與實際生活的關聯,所以總顯得獃滯而蒼白無力,沒有生氣。這次我去祭拜了祖廟,回來后一直自問,幾卷毫無生活氣息的詩集,是否足以說明我沒有虛度五十年時光。」

「張大人,你所說的虛境,」羅縣令誠懇地說道,「實際上比真實的生活更為真實。我們日常的事務、這外部的境界,皆變幻無常;而你卻抓住了生活內部永恆的真諦。」

「羅縣令,謝謝你的讚譽。然而我覺得,只要我有機會經歷一次情感的破滅,甚至是一場悲劇,徹底攪亂我平靜的生活,我就會——」

「完全錯了,張兄!」學士邵大人朗聲插話:「過來,如意法師,我也想聽聽你的高見!告訴你,張兄,我年屆花甲,長你十歲。官場四十年,幾乎在朝廷所有重要部門任過職,養活了一大家子人,歷經了所有社會生活與私生活的情感破滅!我來告訴你,只有在去年我致仕后,才能悠閑地獨自去以前喜歡的地方遊覽,只有到現在我才算看穿事物的外表,才明晰世俗以外存在着更為永久的價值。而你不一樣,張兄,你有能力越過世俗的羈絆。我的朋友,你甚至可『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你在引用《道德經》!」如意法師說道,「道教的倡導人是個饒舌的老傻瓜,只會口授一本五千字的書!」

「我不同意,」張蘭波抗議道,「佛陀——」

「佛陀是個卑鄙的叫花子,孔子是愛管閑事的空談家。」如意法師怒道。

狄公被他的最後那句話驚呆了,他朝邵學士看去,心想邵大人一定會憤而抗議。可是邵學士只是微笑着問道:「如果你對三教全都不屑一顧,那麼,法師,你屬於什麼呢?」

「什麼也不是。」胖和尚不假思索地答道。

「哦,那不對!你屬於書法!」邵學士喊道。

「告訴你吧,羅縣令!吃完飯,我們要把大廳里那幅大綢幔放到地板上,請如意法師題個對子在上面。用大掃帚或別的什麼!」

「好極了!」羅縣令大聲說道,「這幅綢幔將成為傳世之寶。」

聽到這裏,狄公記起有時在寺廟的外牆或別的什麼碑石上,見到過氣勢磅礴的題字,足有五六尺高,落款是「如意叟」。面對這個相貌醜陋的胖和尚,狄公心中平添幾分敬意。

「請問法師,你如何能寫出那般巨大的字呢?」

「貧僧站在一個臨時搭的台架上,揮動一支四五尺長的毛筆。當貧僧在布幔上題字時,就對着布幔架一把梯子,趴在梯子上寫。最好告訴你的僕役們準備一桶墨水,羅縣令!」

「誰能要一桶墨水?」玉蘭那悅耳的嗓音響了起來。她的臉經過一番精心化妝,着實光彩照人。她那橄欖綠的長衫裙裁剪得十分合體,正好掩蓋了她有點發胖的身材。狄公冷眼旁觀,只見她輕鬆自如地加入眾人的談話,語氣和情緒都極為得體,對邵學士和張蘭波既有以文會友般的親密與融洽,又不失分寸地帶着敬意。能以如此閑適之態與不是自家人的男子平等相處,也只有多年委身風塵的女子才做得到。

老管家推開移動門,羅縣令請賓客們到宴席廳入座。大廳內有四根粗大的紅漆柱子撐着色彩鮮艷的椽子,每根柱子上都題著吉祥的金色大字,一邊的柱子上寫着「幸逢聖明主」,另一根柱子則是下句:「共樂太平年。」大廳兩邊的拱形門框上雕著複雜的圖案,左邊的門洞通往側廳,僕役們在那兒燙酒;對面的側廳里則坐着一支六人組成的樂隊:兩名笛子手,兩名胡琴手,一名吹笙的姑娘,還有個姑娘坐在一隻大弦琴前。大廳的後面掛着三幅白綢拼成的巨大幔帳,餐桌就擺在前面。樂隊奏起歡快的迎賓曲時,羅縣令鄭重其事地引著邵學士和張蘭波往上座的位置走去。兩位貴賓推辭了一番,還是按羅縣令的意思就座了。羅縣令請狄公坐在左首的桌子,與張蘭波為鄰,然後把如意法師安排在右首桌子的上座。最後,他讓玉蘭坐在狄公的右邊,他自己則坐在如意法師邊上,是個最下座了。每張桌子都鋪着鑲綉金邊的大紅錦緞,所用的碗碟一律是彩色細瓷,酒杯是純金的,筷子是銀的。大盤子裏堆滿了腌肉、鹹魚、火腿片、鹹鴨蛋,還有許多別的冷盤。大廳的牆邊是一圈高高的落地枝燈,把大廳照得燈火通明。儘管這樣,三張餐桌上還分別放有兩支銀燭台支著的蠟燭。丫鬟斟上酒以後,羅縣令端起酒杯為在座各位的健康和幸福祝酒,接着,大家都拿起了筷子。

邵學士立刻與張蘭波談起了京城裏各自熟人的近況,這樣狄公便有空暇與玉蘭交談了。他彬彬有禮地問玉蘭何時到金華的。原來她兩天前就到了,押解她的是三個人——一名都頭和兩名衙役,他們住的小客棧就在藍寶閣後面。玉蘭毫不羞澀地告訴狄公,藍寶閣的教坊主以前曾在京城她待的那家有名的青樓里管過事,還說她去拜訪過教坊主,一起敘了敘舊日的光景。「我在藍寶閣遇上了小鳳,」她補充道,「一個技藝精湛的舞姬,極聰明的姑娘。」

「我看她過於自負。」狄公說道。

「你們男人永遠不理解女人,」女詩人冷冷地說道,「不過這對我們倒是件幸事!」她厭煩地瞥了一眼正要發表長篇大論的邵學士。

「我謹代表在座各位向羅縣令表示大家最深厚的謝意。羅縣令是一位極富才情的詩家,亦是稱職的父母官、無可挑剔的主人!感謝他讓我等有機會在中秋佳節前夕重聚一堂。咱們皆為老友,志同道合,親密融洽,讓我們共慶佳節!」邵學士炯炯有神的眼睛轉向女詩人:「玉蘭,你要為大家今天的聚會作詩一首,不拘格律,但頌此歡慶場面。」

女詩人端起酒杯,在手中轉了一會兒,然後便用圓潤如鈴的嗓音吟道:

金尊瓊漿暖,

銀盤盛餚香;

皎月恣吟處,

杯觥舞清光。

她頓了頓,羅縣令面帶滿意的笑容點了點頭。可是狄公注意到如意法師正聚精會神地盯着女詩人,鼓鼓的眼珠閃著不安的神色。玉蘭接着吟道:

但見紅燭淚,

豈知人悲傷;

籲天何所應,

流離復凄涼。

舉座皆驚,一片肅靜。張蘭波的臉漲紅了,他憤憤地瞪了女詩人一眼,用嘶啞的嗓音說道:「你是指一時的情景,玉蘭,那是發生在旱澇災區的事。」

「這種情景隨時隨地都能看到,你不會不知道!」她斷然反駁道。

羅縣令趕緊擊掌。樂隊奏起了歡快動人的音樂,兩個跳舞的姑娘飄然而入。她們兩人都很年輕,一個穿着飄逸的半透明白色長紗裙,另一個穿着天藍色長裙。她們到主桌前道了萬福禮之後便抬起胳膊,緩緩地轉身,長長的袖子跟着她們轉成大圈子。她們兩人一個踮起腳,另一個單膝跪地,不斷地快速交替變換,此為有名的《雙燕春》。儘管兩人都跳得極好,卻全然沒有老手的那种放肆或忘情,她們似乎不習慣身上薄如蟬翼的紗裙下裸露著肌膚。賓客們三三兩兩地交談,對她們並不十分在意,僕役們不停地端上熱氣騰騰的菜肴。

狄公偷偷地觀察他的鄰座。只見玉蘭綳著臉,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戳著食物。狄公從羅縣令為她寫的傳記中知道她曾經一貧如洗,並且甚為讚賞她的坦率直言。不過她的詩對羅縣令這樣殷勤好客的主人來說未免有些不友好,甚至可以說太無禮了。狄公俯身問道:「你不覺得你的詩有些不友善嗎?我知道,羅縣令儘管表面上嬉笑取鬧,實際上是個最盡責的官員,不僅用自己的錢款待我們,對救濟機構也是慷慨解囊。」

「誰需要救濟?」她不屑一顧地問道。

「不管需不需要,救濟還是幫了不少人。」狄公冷冷地說道。他實在不理解這個古怪的女人。音樂停了,兩個跳舞的姑娘彎腰行禮,賓客們敷衍地道了些讚美之詞。菜還在上,酒仍在添。

羅縣令起身,滿臉笑容地說道:「剛才各位看到的表演只是一個引子,真正的節目還在後面!吃過糖醋鯉魚后,咱們歇一會兒,到露台上去看煙火,再請大家看一出本地特有的古老舞蹈。舞者是小鳳,由兩支笛子和一面小鼓伴奏,伴舞曲名為《黑狐曲》。」

羅縣令說完,坐了下去,賓客們一陣嘩然。

「好主意,羅縣令,」邵學士高聲道,「我總算能看到一直無緣親見的舞蹈。」

「非常有意思。」張蘭波評道,「我是本地人,知道這地方有一個關於狐狸的古老傳說,不過還從未聽說過這支舞。」

如意法師則用烏鴉般的粗嗓子問羅縣令:「你認為在這個時候跳這個鬼舞合適嗎……」

其餘的人都沉浸在絲竹管弦奏起的活潑旋律中。狄公還想跟女詩人聊聊,可是她突然說道:「請稍候!我喜歡這段曲子,以前用它跳過舞。」

狄公只得專心吃魚,魚是糖醋汁做的,味道確實不錯。突然,外面傳來一陣呼嘯聲,一枚火箭拔地而起,留下一道絢麗的光彩。

「請上露台!」羅縣令喊道,然後對着站在綢幔邊上的管家喊道:「把燈全熄掉!」

賓主全都起身往露台走去。狄公站在紅漆欄桿邊,挨着玉蘭。玉蘭的另一邊是羅縣令,高師爺和老管家站得稍遠些。狄公轉過頭去,隱約看見後面是邵學士高高的身影。他心想,如意法師和張蘭波大概也在那裏,但他看不見他們,因為燈燭全滅了,大廳里影影綽綽,漆黑一片。

從陽台上望下去,園子裏搭的竹架上出現一個轉着圈的五彩光環,爆竹的火花在它的周圍閃爍,光環越轉越快,忽地化作一片斑斕的彩色星星。

「非常漂亮!」邵學士在狄公身後說道。

接下來出現一束花,片刻間轟然聲起,散成一片彩蝶。然後是一連串色彩艷麗的各種圖案。狄公想找玉蘭搭話,但是看到她拉長著臉,一副倦容,又猶豫了。玉蘭突然轉向羅縣令說道:「羅大人,你安排得真好,極為壯觀!」

羅縣令的謙辭淹沒在一片爆竹聲中。狄公聞到園子裏漫上來一股刺鼻的火藥味,感到一陣舒適,頭腦也清醒了一些,因為他剛才一連喝了好幾杯酒。這時園子裏出現了代表「福、壽、祿」的圖案,最後又響了一陣爆竹,園子裏就黑下來了。

「羅縣令,太感謝了。」張蘭波說道。他和邵學士、如意法師已經走到欄桿邊上了。就在這一群人正圍着羅縣令表示感謝的時候,玉蘭小聲對狄公說:「那個傳統的『福、祿、壽』很愚蠢。如果你有福,錢財會讓你生出煩惱,長壽又會使你耗盡福氣。這兒很冷,咱們進屋去吧,他們又點燈了。」

客人們重新入座后,六名僕役端上熱氣騰騰的水餃。女詩人沒有坐下。

「我去看看小鳳準備好了沒有。」她對狄公說道,「那姑娘希望在這些貴賓面前展露才華,一舉成名。她定是夢想有人邀她去京城!」說完,她往桌后的拱形門洞走去。

「我提議為咱們慷慨的主人乾杯!」邵學士大聲說道。

賓主一起舉杯。狄公夾了一隻餃子。餃子是用豬肉和蔥做的餡,用生薑調味。他注意到如意法師面前有一道特殊的菜——油炸豆腐,不過他並未動過。如意法師鼓起的眼睛緊緊盯着女詩人走出門洞,粗粗的手指把一塊糖水果捏得稀爛。突然間,羅縣令手中的筷子掉了下來,手指著門洞,忍不住驚叫了一聲。狄公連忙轉身。

女詩人站在門洞裏,臉色死白,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她的雙手滿是鮮血。

十一

玉蘭的腿開始打晃,狄公離她最近,跳起來扶住她的胳膊。」你受傷了嗎?」他高聲問道。

女詩人抬頭獃獃地看着他。

「她……她死了,」玉蘭踉蹌了一下,「在後廳。脖子上……有個豁口。我……我沾了兩手……」

「她說了些什麼?」邵學士喊道,「是割破手了嗎?」

「不是,好像是那個跳舞的出了點意外,」狄公冷靜地告訴他們,「咱們去看看如何處置。」他對羅縣令點頭示意,然後帶着玉蘭走出去,玉蘭緊靠在他的胳膊上。側廳里,高師爺和管家正在吩咐丫鬟做事。他們驚恐地看了玉蘭一眼,丫鬟手中的托盤砰的一聲掉在地上。羅縣令快步跑出來,狄公小聲告訴他:「小鳳被殺了。」

羅縣令厲聲對高放喝道:「跑去大門口,告訴他們誰也不準出去!派人去叫仵作!」然後對管家說:「把所有對外的門都立即鎖上,再去把女牢頭叫來!」他轉過身,對着呆若木雞的丫鬟吼道:「把玉蘭小姐帶到露台盡頭的小屋去,讓她坐在椅子上,陪着她,等女牢頭來了你再走!」

狄公剛才從丫鬟的腰帶上撕下一塊布,這時候他正手腳麻利地為玉蘭擦拭血跡,她的手上沒有傷口。「咱們從哪兒到后廳?」他一邊問羅縣令,一邊把暈暈乎乎的玉蘭交給丫鬟。

「跟我來!」羅縣令說着便沿大廳左邊一條狹窄的過道走去。過道盡頭有一扇門,推開房門,他站住腳倒抽了一口氣。屋裏對着房門有一段往下延伸的樓梯,狄公掃了一眼黑乎乎的台階,便隨着羅縣令走進那間狹長的屋子。室內瀰漫着汗臭和香水味,裏面沒有人,只有小鳳半裸的屍體橫在黑檀木的坐榻上,落地枝燈的燈光透過白緞子燈罩映在她身上。她只穿着透明的襯裙,白皙而富有彈性的腿拖在地上,細細的胳膊甩在外面,受過傷的眼睛則瞪着天花板。左邊脖子上有一大攤血跡,慢慢往外滲的血水滴在坐榻的草墊上,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印着幾個血手印。狄公看着她那塗着厚厚的脂粉,如假面具般的臉,看着她那長長的鼻子,扭曲的嘴裏露出的小尖牙齒,不禁想起狐狸的大鼻子來。

羅縣令把一隻手放在那小小尖尖的乳房下面。

「肯定是剛剛出的事!」他說着直起腰來,「兇器在這兒!」他指着地上一把染血的剪刀。

羅縣令俯身察看剪刀的時候,狄公快速掃視了一下小鳳的行頭。只見衣裙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小梳妝台前的椅子上,屋角高高的衣架上掛着一件寬大的綠綢裙,袖子很寬,還掛着一條紅腰帶和兩條透明的長絲巾。狄公轉而對羅縣令說:「她是在準備套上跳舞的衣裙時被人殺害的。」他從桌上拿起宋依文的樂譜本,塞進袖子裏,目光落在一扇小門上。這扇小門與他們剛才進屋的門呈直角。

「這扇門通往哪裏?」

「通到宴會廳。就在後牆的綢幔背後。」

狄公轉了轉門把子。門開了一條縫,他聽到張蘭波的聲音:「……聽說羅縣令府上有郎中,以防……」

狄公輕輕拉上門,說道:「羅兄,你要到各處好好察看一下。我去大廳里代理東道主,你看行嗎?」

「去吧,狄兄!真慶幸你剛才說是出了意外。咱們就堅持這樣說,不能讓客人受驚。就說她不小心被剪刀傷了。待會兒見,我先去把所有的人都審一遍。」

狄公點點頭出去了。他讓側廳里一大群嚇壞了的僕役各司其職,自己又進了宴會廳。落座后,狄公說道:「那姑娘的剪刀掉在右腳上,一條血管割斷了。玉蘭想幫她把血止住,結果暈了,跑過來求助。請允許我代替羅兄盡地主之誼。」

「女人遇上這種事是會昏頭的!」邵學士道,「幸好不是玉蘭受傷。當然我也為小鳳姑娘難過,不過我倒不覺不看那支狐舞有什麼遺憾的。咱們聚在一起不是為了看一個鄉下姑娘蹦蹦跳跳!」

「跳舞的傷了腳,真夠倒霉的。」詩人張蘭波道,「哎,咱們現在是四個人,不必再拘禮,為何不把三張桌子拼成一張?要是玉蘭清醒過來,咱們再給她派地方。」

「很好!」狄公喊道。他擊掌喚來僕役,讓他們把邊上的兩張桌子跟主桌拼在一起,然後他和如意法師把椅子挪過去,這樣就跟邵學士、張蘭波隔着臨時拼湊的大方桌對面而坐。狄公示意丫鬟把酒杯都斟滿,四人便一起舉杯祝小鳳早早康復。接着,僕役用托盤端上烤鴨,樂隊又換了一首曲子。

邵學士舉起手喊道:「叫他們把那個盤子端走,狄縣令!把那幾個拉琴的也打發走。咱們吃夠了,也聽足了,現在該正式喝酒了!」

詩人張蘭波舉杯祝酒,接着是如意法師提議乾杯,最後狄公代表羅縣令同三位客人乾杯。邵學士和張蘭波對古文和時文孰是孰非爭得沒完沒了,這倒使狄公可以跟如意法師談談了。法師飲了不少酒,他修行立戒時顯然沒有說要戒酒。隔着酒菜冒出來的熱氣看去,他那張粗糙的臉更像蛤蟆了。

狄公開口問道:「吃飯前,你說你不是佛弟子,那為什麼還保留法師的稱號呢?」

「這個頭銜是我年輕時授予我的,就這麼沿用下來了。」如意法師的粗嗓門答道,「我承認名不副實,因為我讓死去的人自己超度。」他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

「這地方好像有很多佛教徒。我見過一條街上有六七座寺廟,我只抽空看了一座,叫洞明寺。那是哪個教派的?」

如意法師打量著狄公,鼓鼓的眼睛裏閃著異常的紅光:「哪派也不是。修行全靠自己,不需要佛祖的指點。洞明寺沒有輝煌的大殿,沒有經書,也沒有鬧哄哄的場面,很清靜,我每到此地都住在那裏。」

「嘿,法師!」邵學士喊道,「張兄告訴我,他寫的詩越來越短了!他說最後就像你一樣,只寫兩行!」

「我要是像你就好了!」張蘭波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的兩頰漲紅了。狄公心想,張蘭波不如邵學士酒量大。邵學士的下巴上垂著肉,蒼白的臉色比以往更顯得毫無表情。

張蘭波搖搖頭,接着說:「法師,你的詩句乍看之下並不新鮮,有時好像什麼意思也沒有!然而看過之後無法忘懷,終於有一天茅塞頓開。各位,為咱們傑出的對聯詩人干一杯!」

眾人都喝乾杯中酒之後,張蘭波繼續說道:「現在這兒沒有外人,咱們何不用那塊綢幔為主人題幾個字呢,嗯,如意法師?你的書法無可匹敵,也可為羅兄未喝到酒補償一下!」

丑和尚放下了酒杯。

「不可那樣輕率,張兄,」他冷冷地說道,「貧僧做事一貫認真。」

「別找借口了,法師!」邵學士高聲說道,「你不敢寫,因為喝多了。我敢說,你的腿都打戰了!快,不寫就沒機會了!」

張蘭波放聲笑了起來。如意法師不理會他,小聲對狄公說:「把那塊幔子放下來太費事了,僕役們都在忙碌。若是給貧僧一張紙,貧僧就在桌子上為主人寫首詩。」

「好吧!」邵學士對他說,「我等寬宏大量!既然你喝了,寫不成大字,就饒你寫小字吧!叫人拿筆墨來,狄縣令!」

兩個僕役上來清理桌子,一個丫鬟拿上來一捲紙和一個放着筆墨硯等物的盤子。狄公挑了一張一尺多寬、四尺多長的厚紙攤在桌上,如意法師邊研墨邊念叨着什麼。等到他提起筆來,狄公忙按住紙的上端。

如意法師起身站起,對着桌上的紙稍作凝視,然後大筆一揮寫下兩行詩句,只見他揮筆如同甩鞭,一行一揮而就。

「老天在上!」邵學士叫了起來,「這就是古人說的靈感!我不能說這詩句如何,不過這書法確該刻在石碑上留給後代!」

張蘭波念起詩句來:「『匆匆復歸宿,水潑滅燈燭。』願意解釋一下嗎?」

「不行。」和尚換了支小些的筆,落款題贈羅縣令,然後一筆寫下「如意叟」。狄公吩咐丫鬟把那張紙掛到綢幔中央。他覺得這兩句詩給躺在後邊屋裏的小鳳當墓碑文倒很合適。此時高師爺走了進來,彎腰對狄公耳語了幾句。

狄公點頭說道:「羅縣令要我轉告各位,他實在無法前來奉陪,萬分抱歉。玉蘭因劇烈頭痛,也不能前來。我希望各位允許我代行主人之道。「

邵學士喝乾杯中的酒,擦了擦鬍子,說道:「狄縣令,你十分稱職,不過我想咱們也該散了,嗯,各位?」他站起身來,「明早我們一起去月壇的時候再向羅縣令致謝。」

狄公把他引至寬樓梯口,高師爺帶着張蘭波和如意法師跟在後面。下樓時,邵學士對狄公說道:「狄縣令,下次再見面時咱們兩人一定要好好談談!我很想聽你談公務方面的問題。我一向愛聽年輕官員的見解……」突然,他面帶疑慮地瞥了狄公一眼,似乎在考慮他以前是否說過這話。然後,他愉快地說:「咱們明天見吧!」

狄公和高放一再向三位客人行禮道別。送走他們以後,狄公問道:「高師爺,羅縣令在何處?」

「在大廳旁的側廳里,我帶你去。」

羅縣令弓著腰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胳膊肘擱在茶几上,頭低垂著。聽到狄公進來的聲音,他抬起疲憊無神的雙眼。他的圓臉拉長了,連鬍鬚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一籌莫展,狄兄,」他的嗓音沙啞,「完了,全完了!」

十二

狄公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羅縣令對面。

「不見得那麼糟糕。」他安慰道,「家中出了謀殺案當然不是好事,可事已至此,亦為無奈。至於這起猖獗的謀殺案的動機,我想,城裏那個笛子手的話你或許會有興趣。我曾去向他請教宋依文的樂譜,他告訴我,小鳳是個騙取嫖客錢財的老手。一個姑娘挑逗了男人,然後在最後關頭又拒絕他們,這是最易積仇樹敵的。我猜想,是一個與她有積怨的人,趁著酒席前人來人往忙碌時混進府中,然後從我剛才看到的那道暗梯進入后廳。」

羅縣令原先似聽非聽,這時卻抬起頭來,無精打采地說道:「打我住進來后,那道樓梯下的門一直是鎖著的,雖說我的女眷們有時也會不那麼溫良順讓,但我還沒有想過要啟用『王妃梯』。」

「王妃梯?那是什麼東西?」

「啊,你大概不讀時下的詩作,對嗎?是這麼回事,二十年前住在這個院裏的皇九子不僅是個臭名昭著的叛逆,還是個懼內的男人。有人說,就是王妃的嘮叨責罵,才逼他走上了背運的叛亂之路。『幕後將軍』這句話說的就是王妃。她叫人在宴會廳後面建了那間小小的后廳,還有那往下延伸的樓梯,樓梯接着一條過道,一直通到女眷住的院子。大廳的後面放着一道屏風,跟現在一樣。九皇子召見部下時就坐在屏風前的寶座上,王妃便到後面的小廳里,站在屏風後面監聽全部過程。如果王妃在屏風上敲一下,皇九子就會說不同意;如果敲兩下,他便表示同意。這個故事廣為流傳,後來『王妃梯』就成了一個典故,暗喻懼內的丈夫。」

狄公點點頭:「嗯,要是謀殺者無法從那道樓梯進入后廳,那他是如何……」羅縣令長吁一聲,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你看不出來嗎,狄兄?肯定是那個該死的女詩人乾的!」

狄公直起身:「不可能,羅兄!你是說玉蘭進休息室時,小鳳正——」他說了半句便停住了。「老天!」他自言自語道,「對呀,她是有可能幹。不過,那又為什麼呢?」

「你不是讀過我給她寫的傳記嗎?我想,那裏面說得夠清楚了。她已經厭倦了男人。看到小鳳以後,她喜歡上了她。當時她親自把小鳳帶到我的書房時,我就覺得有點怪。『我的這個小鳳』,『我的那個小鳳』!今天晚上她很早就來了,幫着小鳳準備晚上的演出。準備!見她的鬼去吧!她在側廳里轉悠了半個多鐘頭,當然是想巴結那個姑娘!可小鳳以告發來威脅她,於是,在晚宴的前半場,她便想出了一個不讓她開口的陰謀。」

「難道就因為小鳳要告發她?」狄公有些不信,「玉蘭根本不會在乎!以往她有過多次——」他拍了一下腦門,「羅兄,真是慚愧!今晚我特別糊塗!小鳳若正式控告,玉蘭有可能上刑場!因為她的控告更證實了那個被害丫鬟相好的證詞,整個局勢就會對玉蘭不利。」

「正是如此。迫使她離開四川的緣由被她嚴嚴實實地隱瞞了。那個有牽連的姑娘是刺史的千金,因此那裏不會有任何能毀掉她的證據傳過來。不過,若是一個職業舞女在公堂上坦陳駭人聽聞的細節,控告她在一間與朝廷官員晚宴大廳僅一牆之隔的屋裏所犯下的罪行,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了。那將使玉蘭低頭服罪,永世不得翻案!女詩人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他用粗短的手抹抹汗涔涔的臉,「不過我現在比她還狼狽!作為縣令,我有權扣留一名被押解過境的被告,可是我肯定要把她交給都頭看管。有我簽章的公文白紙黑字明寫着,只要她在我的轄境內,我就負全責。如今這個女人在此地犯了案,還是跟前一起案子同樣性質的!無恥至極!她指望我來為這案子詭辯,把它當成不知名的外來者所犯的,這樣一來,我和她就都解脫了。可是她看錯了人!」

羅縣令嘆了口氣,神情憂鬱地接着說:「背運透了,狄兄!我只要報告這起丟人的案子,朝廷就會以玩忽職守罪停我的職,將我發配到邊疆去服勞役。這還是幸運的!我把這個女人邀來,是想讓她贏得京城裏那些不可一世的老爺的贊語,那對身處困境的知名女詩人來說,是個友善的姿態!」他從袖子裏抽出一大塊綢帕擦擦臉。

狄公靠在椅背上,濃眉擰成兩個疙瘩。他的好友的確處境維艱。當然,邵學士可以暗中幫忙,使這起案子在京城審理時不為人知。再說,公開宣揚這起案子也會有損邵學士在京城的威望。另一方面……不行,想得太遠了。他回過神來,小聲問:「玉蘭說了些什麼?」

「她?她說,她走進休息室時,看見那跳舞的躺在那裏,血直往外淌,她便撲上去,想把那姑娘扶起來,看看是怎麼回事!一發現那姑娘已經死了,她就趕快來找我們。這會兒她正躺在我大太太的房裏哼哼啊啊的,還給她敷著冷毛巾呢。」

「她沒說誰有可能作案嗎?」

「噢,她說了。跟城裏那個笛子手告訴你的話一樣,只有一點不同之處,她堅持說小鳳是個純潔的姑娘,許多卑鄙下流的男人因此懷恨在心!她說是一個曾被小鳳拒絕過的男人溜進府中把她殺死了。這樣的說法對我來說倒是很簡單!我什麼話也沒對她多說,只要求她對外暫時說小鳳只出了點意外。」

「仵作的屍格怎麼說?」

「沒有新的發現,都在我們的意料之中,狄兄。確認被害時間就在我們見到她之前一小會兒,最多一刻時。並說她是處女。對於這個,我絲毫不覺驚奇,只要想想她那呆板的臉蛋、扁平的胸部!好吧,最後見到她還活着的是兩個舞女,她們收拾好行裝準備回藍寶閣前曾給小鳳送過茶點,那時她還安然無恙。」

「僕役們怎麼說的?還有樂師?」

「還在想什麼闖進來的人嗎,嗯?沒這麼簡單!我把每個人都審過了,跟高放一起審的。樂師們在側廳里看煙火,沒有人離開過那間屋子。主樓梯和露台兩頭的樓梯一直都有僕役來回走動,不可能有陌生人上了二樓還沒被發覺。我還盤問了所有的人,看他們是否與小鳳有什麼干係,但什麼也沒有。記住,她是個純潔的女孩!再說,那把剪刀是典型的婦人用的兇器。行了,可以結案了,就是這麼簡單。」他一拳擊在桌上,「蒼天啊,審判會是什麼樣子!震驚全國的案子!我將上衙門大堂被審!光明的仕途就這樣以蒙羞結束了!」

狄公沉思地撫著腮邊的鬍鬚,半晌沒作聲。最後他疑慮地搖搖頭。

「羅兄,還有一種結論,只怕你不喜歡聽。」

「老兄,儘管你不是個說話讓人聽了舒服的傢伙,但還是說出來聽聽吧。像我這樣走投無路的人,見了稻草也要撈的!」

狄公把胳膊肘撐在桌上:「羅兄,涉嫌者不下三人,就是你請的三位赴宴貴賓。」

羅縣令驚跳起來:「狄兄,你喝多了!」

「有可能,要不然,我也許會早些想到這三個人。羅兄,咱們再回到在露台上看煙火的時候。你能再描述一下咱們站在欄桿邊上的情景嗎?玉蘭在我左邊,你站在她的邊上,再過去是你的幕僚和管家。儘管你的煙火絢麗多彩,我還是不時朝周圍看,咱們這幾個人都沒離開過站立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邵學士、張蘭波和如意法師怎麼樣,以及他們在咱們後面什麼地方。剛開始放煙火時,我瞥到過邵學士,結束時也看到了他,那時他正和張蘭波、如意法師一起走過來。但是在放煙火的過程中你見過他們三人嗎?」

羅縣令一直在屋裏踱步,聽到這裏突然停住,坐回到椅子上去。

「狄兄,煙火開始時,張蘭波在我後面緊挨着。我請他站到我的位置上來,可他說在我後面看得很清楚。我看到如意法師站在張蘭波邊上。煙火放到一半時,我想對如意法師道聲歉意,因為煙火花樣中沒有佛教的圖案,可是我回過頭去,一個人也沒看到,宴會廳漆黑一片,我的眼睛也被煙火照得什麼都看不見。」

「這正是我所擔憂的。你剛才告訴過我,詩人都知道王妃梯的故事,還知道大廳後面的小屋,門就在大綢幔後面。這就是說,你的三位客人都有極好的機會謀殺休息室里的小鳳。他們事先都知道小鳳在那個屋裏,因為你宣佈過,等煙火一結束,她就出來表演。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來考慮這個既簡便又有效的計劃。僕役們把燈火全滅掉以後,大家都在盯着園子裏的煙火,兇手便可回到大廳,溜到綢幔後面的小屋裏,佯裝說幾句奉承的話,然後拿起剪刀把她殺死,再從容不迫地從原路回到露台。全部過程只要一小會兒即可。」

「那要是房門鎖著會怎樣,狄兄?」

「在那種情況下,他可以敲門,因為煙火的響聲很大。如果他發現小鳳那兒有丫鬟,他可以說煙火沒什麼好看的,想進去跟小鳳聊聊,然後把謀殺計劃往後推。這是個謀殺的最佳方案,羅兄。」

「那當然咯,只要你有心做的話。」羅縣令拽著短鬍鬚,若有所思,「可是,老天,這三位大人物會……豈不荒唐?」

「你對他們了解多少,羅兄?」

「嗯……你知道跟名人打交道是怎麼回事,狄兄。我跟他們三人見過幾次面,都是與別人在一起,我們無非談論些詩文和琴棋書畫,我對他們的個性知之甚少。不過,老兄,你要知道,他們的言行舉止皆是眾所周知的!要是誰有什麼出格的傾向,人們早就……當然,如意法師是個例外,他對什麼都無所顧忌,絕對無所顧忌!他過去並不像現在這麼超俗。他以前曾在湖濱區域管理過大塊的寺院土地,把佃戶的血汗都榨乾了。後來他悔悟了,不過……」他無力地微笑一下,「說實話,狄兄,我還沒有搞明白這案情的新進展呢!」

「羅兄,我理解你。當你不得不把那三位顯赫人物當成謀殺案嫌疑人來考慮時,確實有些無法接受。至於如意法師,他在餐桌上為你寫了一幅漂亮的字,我已經叫人把它掛在綢幔上了。好吧,咱們現在先把什麼才華和官位都放在一邊,把這三個人都作為謀殺案里的一般嫌疑人看待。我們知道,這三個人都有作案機會,下一步則是要看有沒有動機。先要去藍寶閣詢問小二的情況。你的三位客人好像都已在金華逗留了一二天。也就是說,在今天下午見到小鳳之前,他們有可能已經見過她了。順便問你一句,他們是如何見小鳳的?」

「噢,我帶着邵學士和張蘭波正要上樓去看宴會廳,小鳳恰巧下樓,我便把她介紹給他們二人。後來,我從露台上看到小鳳在我家的狐祠前遇到了如意法師。你知道的,他就住在狐祠前的小屋裏。」

「我明白了。這樣吧,等你從藍寶閣回來,咱們必須設法找出宋依文在文案館里查閱的卷宗,因為——」

「我的老天!那個被害的書生!兩起謀殺案!且慢,我的管家是如何告訴我關於宋依文的房東的?噢,對了,他派人在那裏四下探聽,可是茶鋪掌柜在那一帶人緣很好,沒有什麼招人議論之處或者與什麼不明不白的買賣交往。我想,他急於把流竄作案的結論推給我們,不過是想顯示自己的聰明。大多數人都喜歡自作聰明!」

「是的,咱們可以把孟員外排除在外。原先我總有個想法,認為宋依文也許跟孟家的小姐有私情。她年輕貌美,丫鬟說,有時在夜裏能聽到她房內有宋依文吹笛子的聲音,調子哀婉動人。要是孟員外得知這私情……不過,現在咱們知道宋依文愛的是紅花,還打算給她買銀髮簪。宋依文對紅花提起過房東,並沒有說他懷疑是房東害了他父親,所以咱們對孟員外是無可懷疑的。」他捋了捋又長又黑的鬍子,「羅兄,咱們訂一下明天的計劃。首先,你去藍寶閣走訪一趟。第二件事,把你的舊文檔查一下,找出宋依文感興趣的十八年前的卷宗。第三——」

「狄兄,藍寶閣的事只能拜託你了!我答應過妻兒,明早帶客人去月壇,那是他們在第四進院裏搭的,我一定得到場,而且如果家母起床后覺得精神不錯的話,也是要去的。」

「那好吧,早飯後我就去藍寶閣。請給那裏的老鴇寫封便箋,送到我住的院裏。回來后我就到月壇找你們,之後咱們兩人馬上到文案館去查卷宗。至於第三件事,我自己來處理,那就是到黑狐祠去,說服紅花離開那個嚇人的地方。我想,你這裏有地方讓她住吧。找個與外界隔絕的隱蔽處。」羅縣令點點頭,狄公緩緩地接着說,「要讓她離開那些狐狸和她那可怕的情人,不是件容易事,希望能說服她。說起紅花,羅兄,我必須告訴你,如意法師前幾天就住在那塊荒地附近的寺廟裏。他有一種奇談怪論,說人狐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聯繫。」他捋了捋鬍子,「可惜我沒問紅花她父親是瘦是胖。」

「胡說,狄兄!」羅縣令有些不耐煩了,「紅花告訴過你,照小鳳的說法,那男人長相英俊!」

狄公贊同地點點頭。儘管羅縣令表面上心不在焉的,聽人說話倒是很仔細。

「羅兄,她是說過。可是小鳳這樣說也許只是為了取悅那可憐的姑娘。午飯後我就去破廟找紅花,把她帶出來,這樣我就可以用整個下午跟她細細聊聊。當然,如果刺史要召我去,那就不行了。」

「天老爺,可千萬別這樣!」羅縣令吃驚地叫道,「狄兄,我不知如何感謝你!你給了我一線希望!」

「只能說是一線微弱的希望。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在翡翠崖的晚宴?我猜想,那地方在城外吧?」

「是的,那是此地最出名的景點,老兄!就在離城最近的山上,從西門出去坐轎約一刻時就能到。你知道的,中秋節時興登高!那上面有一片百年老松林,林子邊上有個亭子。你一定會喜歡的,狄兄!僕役們下午就上去準備,咱們大約酉正時動身,這樣正好上山看日落。」他站起身來,「已經過半夜了,我已精疲力竭,狄兄,還是去睡吧。我上樓打個盹兒,看看如意法師為我寫的字。」

狄公也站了起來。

「你會發現字寫得極漂亮,」他說,「不過看內容他好像知道小鳳已經死了。」

十三

狄公早早就醒了。他推開門,穿着睡袍站在走廊上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園子裏的石山影影綽綽,竹葉上矇著露珠。

後面的大院裏悄無聲息,好像人們都還未起床。前一晚的宴會散席后,僕役們肯定收拾到後半夜才歇息。然而前面的衙門大院裏傳來了口令聲和武器碰撞聲。園丁們正在做晨操。

狄公慢條斯理地梳洗完畢,穿上一件藍緞寬袍,頭戴黑紗方帽,然後擊掌喚來僕役。那個眼皮又澀又重的僕役送來一壺茶、一碗米粥加點醬菜。不一會兒,那僕役又端著滿滿一托盤吃的回來了,有熱氣騰騰的米飯、各色醬菜、雞肉冷盤、蟹黃餅、熬豆腐,一個竹盒裏盛着煎餅,還有一盤削成片的新鮮水果。顯然,如此奢侈的早餐是這府中的規矩。狄公讓僕役把桌子移到門外,放在走廊的屋檐下。

他剛開始用早餐,羅縣令便差人送來了一個封口的信封。信是這樣寫的:

狄兄:

弟命人暫殮小鳳,擬送藍寶閣,且囑管家親往,婉告老鴇辨識大體,明日前毋加宣揚。屆時弟於縣衙受理此案。尊兄囑藍寶閣介紹箋附上。

愚弟羅寬鬆

狄公把信揣進袖子,喚來人將其帶至衙門的邊門處,說是為了散散步。他在街角租了頂小轎,讓轎夫把他抬到藍寶閣。小轎穿過街道,行走在熙熙攘攘趕早市的人群中。狄公心中納悶兒,羅縣令是如何封鎖小鳳已死的消息,不讓這一大群僕役知道的。也許是那個足智多謀的老管家做的安排。小轎在一扇簡樸的黑漆門前停下,這是一條僻靜的街巷,兩邊都是住宅。狄公剛想對轎夫說可能走錯地方了,突然看見門楣上的小銅匾鐫有「藍寶閣」字樣。

凶神惡煞的看門人放他進了院子。院裏收拾得一乾二淨,鋪着地磚,雕花的大理石花盆裏栽著開花的草木。院子后牆的紅漆雙扇大門上有一塊白色的匾,上寫藍色大字「春在人間」。匾上沒有落款,但是那筆跡酷似羅縣令的。

一個寬肩膀的傢伙接過狄公手中羅縣令所寫的便箋,那人滿臉痘痕,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樣,可是當他看到信封背後大紅的衙門印章時,趕緊巴結地行了個禮。他引著狄公走過一段帶雕花紅漆欄桿的露天走道,繞過一座景色秀麗的花園,來到一間小廳。狄公在檀香木茶几邊坐下。腳下是鬆軟的藍色地毯,四周牆上掛着藍色的錦緞,雕花的花梨木壁龕里擺着白瓷香爐,泛出龍涎香的裊裊青煙。從開着的房門望出去,他能看見一棟對着花園的兩層樓房的一角。樓房的露台擋着塗金的屏風,裏面傳出琴弦聲,顯然是在教習音樂。

一個身着黑緞袍子的大個子女人走了進來,後面跟着一個相貌端莊的侍女,端著一隻茶盤。那女人雙手插在長袖筒里,說了一番客氣話表示歡迎。狄公細細打量她肌肉鬆軟的臉蛋、下垂的兩頰、圓圓的狡詐眼睛,便覺不喜此人。「羅府的管家到了嗎?」他打斷了那女人喋喋不休的廢話。那女人叫侍女放下茶盤退下去,然後用白白的大手扯了扯袍子,說道:「大人,我對此不幸深感痛惜。還望不致給貴客帶來不便。」

「羅縣令對外只稱小鳳傷了腳。能讓我看看她的身份牌、戶籍等物嗎?」

「我知道您會要的,大人。」她得意地笑了。

她從袖子裏掏出一卷文書遞給狄公,狄公一眼就看出那上面並無任何特殊之處。小鳳是一個蔬菜商販的小女兒,三年前被賣給藍寶閣,理由很簡單,因為她有四個姐姐,她的父母再也拿不出嫁妝了。藍寶閣讓她學跳舞,師從一位著名的善才,她還受過一些初級的讀寫訓練。

「她在客人中或此地跟誰特別有交情?」狄公問道。

那女人彬彬有禮地給他倒了一杯茶。

「要說光顧這裏的官員縉紳,」她低聲說道,「幾乎都認識小鳳,因為她是個出色的舞者,來請她赴各種宴會的人很多。不過也因她的長相平平,只有少數歲數大些的員外請她特別服務,估量是被她男孩似的身材所吸引。她對此倒一概拒絕,我也不讓人對她施壓,因為她跳舞掙的錢就夠多了。」她接着往下說,平展白皙的額頭上出現一絲皺紋,「她是個文靜的姑娘,從來不需要什麼管教,所有學跳舞的人中間,她是最勤奮的。可別的姑娘討厭她,說她……有氣味,還說她是變成人形的狐狸精。管好這些年輕姑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需要耐心,做事考慮周到……」

「她有沒有參與過訛詐一類的事?」

那女人大為不滿地舉起雙手。

「請原諒,大人!」她以責備的眼神瞅了狄公一眼,高聲說道,「我這裏所有的姑娘都知道,誰膽敢違反規矩,誰就會馬上被剝光衣服拉到柱子旁等候鞭笞!大人,本教坊素有嚴格管教的名聲!當然,小鳳也收小費,而且……嗯,她好像很會抬價錢,通過,嗯……各種手段,不過絕對是以不出格的方式。她是個聽話的孩子,所以我允許她有時去黑狐祠找那個看廟的怪娘們兒,因為那怪娘們兒教小鳳唱歌,客人們都愛聽那些歌。」她咂咂薄薄的嘴唇,「大人,各類地痞惡棍都在南門一帶轉悠,她一定是在那裏交上了不正經的朋友,就是那個人犯下了這滔天大罪。看來對這些姑娘一刻都疏忽不得。一想起我花在她學舞蹈上的錢,還有——」

「講講黑狐祠的看門人。她以前可是從這個院裏逃出去的?」

那女人又給了狄公一個責備的眼色。

「當然不是。」

「我知道了。小鳳有沒有提起過黑狐祠的姑娘不是孤兒,她父親現在仍在這城裏?」

「從未說過,大人。我曾問過小鳳,那姑娘是否接待過男人……訪客,可是小鳳說她是那廟裏唯一的訪客。」

「才女玉蘭對小鳳的死極度悲傷。她們倆之間可有什麼特殊的利害關係?」

那女人垂下了眼皮。

「看得出來,玉蘭喜歡小鳳怯生生又充滿青春活力的模樣,」她一本正經地答道,接着很快地補充說,「當然也喜歡她的才華。我對女性之間的友誼是最寬容的,況且我以前有幸在京城裏認識了玉蘭……」她聳了聳厚實的肩膀。

狄公站起身。那個女人引他往大門走去時,狄公不經意地說道:「學士院邵大人、御前侍讀張大人還有如意法師,都為沒有看到小鳳表演而失望。我想,他們以前一定沒看過。」

「大人,那好像不可能!那兩位聲名顯赫的大人有時光臨此地,不過他們從不參加任何私人聚會。這次他們接受縣令大人的邀請,全城上下議論紛紛!不過羅大人是個難得的好人,總是那麼善良,那麼體恤民心……你剛才提到的法師叫什麼名字,大人?」

「那無關緊要。告辭。」

回到衙門,狄公差人稟報羅縣令,他發現羅縣令在自己的書房裏,正站在窗前,兩手倒扣在背後。聽到狄公進門,他轉身無精打采地說道:「狄兄,希望你睡得不錯。我可是折騰了一夜!午夜后個把鐘頭,我輕手輕腳進了大太太的卧房,心想這下准能好好睡一覺了,因為我的大太太總是很早就入睡的。可是她卻睜大眼睛坐在那裏,七姨太和八姨太站在她的床前,三個人吵成一團!大太太說我得為她們解決爭端。最後我只得陪着八姨太,她跟我足足講了半個時辰,告訴我她們是如何吵起來的!」他指著桌上的大信封,表情誇張道,「那封信是州府刺史派專人給你送來的。如果是刺史召你前去,我就立即跳河!」

狄公拆開信封。這是一紙簡短的公文,刺史並沒有召他前往,而是要他限期復任:「不是召我去,而是命我返回浦陽。最遲明日一早離開此地!」

「願蒼天保佑我!好吧,至少還有今日一天。你從藍寶閣那裏有什麼收穫?」

「羅兄,只有對玉蘭不利的事實。第一,才女確實對小鳳懷有喜愛之情;第二,咱們的三位客人都沒有去過藍寶閣,那教坊主認為他們都沒見過小鳳。」羅縣令怏怏地點着頭,狄公問道,「你知道咱們的客人今天下午的計劃嗎?」

「下午申時中都去書房,議論我最新的詩集。你想想,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他傷心地搖著圓腦袋。

「你看你的管家派出去的人能勝任嗎?跟得上你的客人嗎?午飯後管家要不要出去?」

「天哪,狄兄!你是說跟蹤他們?」然後他順從地聳聳肩,「好吧,反正我的前途是毀了,就冒一下險吧。」

「好的。我還要你命令負責南門的都頭派兩名團丁站在荒地入口對面的貨攤邊,留神那破廟的大門。不管是什麼人,只要進黑狐祠,就把他抓起來。我不願讓那可憐的姑娘有任何不測,而且今天下午我自己去那兒時也許用得上那兩個團丁。你的客人這會兒在哪裏?」

「他們在用早餐。玉蘭在我大太太房裏。這樣我就有時間帶你去文案館了,狄兄!」

羅縣令擊掌喚來領班的僕役,命他親自到南門去向都頭傳達派團丁的事。另外還讓他順便告訴高師爺,請他到文案館去。

羅縣令帶着狄公穿過彎彎曲曲的走廊,來到一間寬敞陰涼的屋子裏。屋內四周靠牆全是高高的書架,一直觸到飾有格板的房頂。架子很寬,上面放滿了紅皮的文件箱、賬簿和卷宗。屋裏有一股宜人的石蠟味,那是用來給文件箱上光的蠟,防蛀的樟腦也散著淡淡的香氣。紅磚地的中央有一張巨大的書案,書案一頭一個上了年紀的書吏正在翻尋文件,另一頭坐着如意法師,他正埋頭閱讀一份卷宗。

十四

腰圓體肥的如意法師身穿棕色的麻布袈裟,左肩上有一個生鏽的鐵扣。他神情嚴肅地接受兩位縣令的寒暄,然後默不作聲地聽完羅縣令對前一晚宴席上那幅題字的熱情感謝。最後,他用粗粗的食指敲打着面前的卷宗,以粗啞的嗓門說道:「偶然路過,進來翻翻農民暴動的史料,二百年前的。南門發生過大屠殺,要是當年死於刀下的人如今都還在那裏,你擠都擠不過南門去!你需這份卷宗嗎,羅縣令?」

「不要,法師。我是來找一份文書的。」

如意法師鼓起蛤蟆般的眼珠瞪了他一下:「是這樣嗎?那好,如果你找不到那份文書,就把這屋子封起來,到你的狐仙祠去點上一把香。等你再回到這屋裏來時,你要找的文件就會從架子上伸出來。狐精有時候會幫助官員的。」他把卷宗合上,站起身來。

「哎,現在能去看月壇了嗎?」

「我這就引你去,法師!狄兄,待會兒過來。哈,我的師爺來了!幫着狄大人找卷宗,高放!」

羅縣令走出去,畢恭畢敬地為如意法師打開門。

「您要找什麼,大人?」高放的話音很清晰。

「我聽說,十八年前的狗年,此地曾有過一起謀殺案,一直未破,高師爺。我想看看那起案子的卷宗。」

「那一年因皇九子的反叛,誰都記憶猶新!不過要說沒破的謀殺案,沒有,我不記得看到過那樣的材料。也許那個老頭兒知道,大人,他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嘿!劉老兒,你記得十八年前狗年有一起未破的謀殺案嗎?」

那上了年紀的書吏想了想,用手指捋著下巴上亂蓬蓬的鬍鬚。

「沒有的,大人。那一年大將莫大凌叛反,金華很亂,百姓都遭殃了,不過沒有未破的謀殺案。沒有,大人。」

「我看過莫將軍的案子,」狄公說道,「他是皇九子的同謀,對嗎?」

「噢,不錯,大人。所有的文案都在那邊第五個架子上的大紅箱子裏。旁邊紙封面裝訂的卷宗是那一年其他案子的材料。」

「高師爺,咱們把那些卷宗全都搬下來,放在桌子上。」

那個書吏搬了把梯子靠在架子上,把卷宗一件一件搬下來遞給高放。高放把它們按時間順序排放在桌子上。桌上的文案越擺越長,狄公意識到身負的責任極為重大。這其實不一定是起未結的謀殺案,也可以是起結過的案子,只不過是把無辜的人判成有罪的了,當時的原告實際上就是殺人兇手。

「高師爺,你們的文案管理得真好,」他說道,「這上面一塵不染!」

「我叫書吏每個月把卷宗都搬下來一次,大人,」高師爺愉快地笑着說道,「把箱子上一上蠟,文件曬一下,這樣也可以防蛀!」

狄公心下暗忖,在這件事上,文案保管得如此整潔倒是個遺憾。若是架子上部的文檔塵封已久,新摸的手印倒能說明宋依文翻閱過哪些文件。

「那個被害的書生以前就是在這張桌子上翻文案的,是嗎?」

「是的,大人。放在下面架子上的是宋相公研究的農民暴動史料。大人,他是個絕頂聰明的年輕人,興趣廣泛,還喜歡研究政務上的問題。我進屋來時,經常看到他翻閱近年的文案。他真是個認真的讀書人,從來也不跟我閑聊。噢,文案都搬下來了,大人。」

「謝謝。高師爺,你有事就請去忙吧,我如果需要找某一份文書,會找這位書吏幫忙的。」

高放告辭以後,狄公在桌子邊坐下來,打開了第一份卷宗。那個老書吏又坐回到桌子一頭去翻他原先看的文書,不一會兒,狄公便沉浸在各種刑事案件中。有一二起案子引出一些有趣的問題,只是沒有誤判的跡象,宋氏的姓也只出現過一次,是一起不大的詐騙案中的被告。一位年輕的書吏送來新泡的茶,狄公聽說已近正午時分,不覺吃了一驚。那書吏還告訴他,羅縣令仍在府邸的第四進院裏陪着客人。看起來要在那裏開午飯了。

狄公吁了口氣,決定把有關莫大凌謀反的那箱文案翻出來看看。一個被判謀逆罪的人跟他的同謀一起被處死,這裏面有人被誤判也不是不可能的。

狄公一打開箱子,一絲滿意的微笑便浮上嘴角。箱子裏的文案沒有按正確的序號擺放,而是草草塞成一團。在這個管理得井井有條的文案館里,此現象表明他找對了路子。顯然,宋依文翻過這箱文案,當發現有人進屋時,他匆匆地把文案塞回箱子裏。狄公把文案搬出來,小心翼翼地按序號攤在桌上。

第一份文書是皇九子案的概述,措辭謹慎地敘述了皇九子的心慮多疑過甚,常抑鬱不樂,且妒忌好鬥,有一次大怒中差點兒殺死一名大臣,皇上於是把他放逐到金華的行宮,希望當地平靜的生活有益他的身心健康。誰知王子竟臆想種種過錯,變得更焦慮不安。他身邊一些溜須拍馬的宦官不斷地對他說,他是最受寵愛的皇子,而他那野心勃勃、盛氣凌人的王妃卻總是刺激他,唆使他造反,最後他異想天開地醞釀了一個篡位的反叛計劃。正當他想付諸實施時,一些心懷不滿的文武官員泄漏了這個不甚縝密的陰謀。皇上派監察御史帶了御林軍趕到金華。軍隊包圍了行宮,監察御史把皇九子和王妃召去問話。他對王子說,皇上什麼都知道了,但仍願意饒恕他,只要他命令他的衛隊放下武器,並且和王妃立即返回京城。皇九子卻抽出佩劍,當場殺死了王妃,然後自刎。御林軍衝進宮裏,把裏面的人全都抓起來,監察御史還沒收了所有的文書。此事發生在十八年前的二月四日。

就在同一天,監察御史展開了全面的調查,所有知曉內情的大臣和王子的其他同謀都被就地處死。雖然皇上念及皇九子心性乖戾而願意饒恕他,但是對其他同謀者卻無可饒恕。接下來的瘋狂日子裏發生了許多誣告案,居心不良者利用這一機會排除異己。這在大變亂后的分裂時期是司空見慣的。幸而監察御史明察秋毫,對這些案子進行認真甄別。絕大部分都是匿名指控,其中有一封未署名的長信,聲稱致仕在家的大將莫大凌曾參與反叛陰謀,還說他與皇九子之間的來往信箋藏匿在家中女眷住的院中某處。於是監察御史派人搜查莫將軍的府邸,果然在信中所說之處查到了信箋,莫將軍便被以謀反罪逮捕。可莫將軍否認所有的指控,他堅持說那些信箋是偽造的,而且是由某些宿敵故意放置在那裏的。監察御史知道莫將軍一直以為自己未得到應有的提拔,故而提前致仕,回老家金華后就一直閉門思過。他的昔日同僚證明,他常與人談起世道將變,有能力者都有機會得其所之類的話語。監察御史研究了那些信箋,認為信箋並非偽造。於是莫將軍被定了罪,按照懲治謀逆條律,他與兩個成年的兒子同時被處死,家產全部充公。

狄公往後靠在椅背上。這是一份吸引人的材料,當時這起震驚全國的案子就是在這個衙門審判的,而今坐在這個地方閱讀當時的卷宗,這種切身的感受在看其他文檔時是不會有的。狄公挑出一份列著莫將軍全府上下名單及充公的家產明細單的文書。突然,他倒抽了一口氣。莫將軍前後有三妻,外加兩妾,第二位妾的姓氏是宋。宋氏沒有被審訊過,因此沒有關於她的詳細資料。她在二月三日,也就是監察御史到達金華的前一天傍晚自縊身亡。她給莫將軍留下個兒子,名叫依文,莫府遭難時,那孩子年僅五歲。一切都吻合!這就是狄公苦苦尋找的線索!他靠在椅子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然而狄公臉上的笑容驀地僵住了。宋依文是來為父報仇的,這就說明他已經有證據證明莫將軍是無辜的,而且他懷疑匿名信的作者有意栽贓,所以他認為寫信的人是殺害他父親的兇手。而如今這個不知名的人殺死了宋依文,這一事實無可辯駁地證實了宋依文的判斷是正確的。老天啊,十八年前的誤判不知使多少人蒙冤!

狄公又拿起此案證人記錄的卷宗。他慢慢地捋著鬍子看完了全部內容。這裏面只有一點是對莫將軍有利的,那就是皇九子的其他同謀都不知道莫大凌也參與了反叛。可是監察御史對這一點並不予考慮,他認為皇九子多疑,即使對自己的同謀也不信任,於是在判案時就以從莫府搜出來的信件為依據,那些信件全是皇九子的筆跡,信箋也是皇九子的私人便箋,還蓋有他的印章。

狄公搖搖頭,挑出那封匿名信來看。這裏收藏的是文案管管理員的抄件,所有的原始文件和證據都被送到京城了。抄件的字體平平,並無特色,可是那完美無瑕的文體表明,原信必定出自一位學識淵博的文人之手。在頁邊空白處抄有監察御史的批語:「此函或朝中某大臣所為,其人於莫心懷不滿。速核內中情形並查筆跡。」從下一份文件上狄公得知,儘管監察御史派人四下探尋,信的作者還是不得而知。官方還曾發佈告示,重金賞賜告發者,可仍一無所獲。

狄公慢慢地摸著長鬍須,腦子裏思考着這起案子。偽造皇九子的書信是不可能的,那上面還有印章為證,而印章是皇九子始終帶在身邊的。再說,判案的監察御史素以正直出名,訪案最為細緻周到,曾果決地判過許多牽涉高官顯貴的疑難案件。狄公記得自己的祖父、已故的宰相曾經談起過這些事情,並對監察御史的才智讚賞有加。這麼說,既然他認為莫將軍有罪,那肯定是有十分把握的。狄公站起身來,開始在屋裏踱步。

宋依文會得到什麼新的證據呢?十八年前事情發生時,他僅僅五歲,所以對這起案子,他不是聽別人說就是從文書中看來的。怎樣才能得知宋依文發現了哪些情況?宋書生已被殺害,殺人兇手又攫取了宋依文藏在住處的文書,看來宋氏母親的娘家似乎是調查取證的第一選擇。他跟那老書吏打了聲招呼,問道:「這地方有許多姓宋的人家嗎?」

老頭使勁地點點頭。

「是有很多,大人。有窮有富,沾親帶故的、非親非故的都有。古時候,這個地方就叫作宋國。」

「給我把那年的稅簿找出來,只要跟宋姓有關的那部分。」

那老頭兒把稅簿攤開在桌子上時,狄公只查閱了收入最低的宋氏納稅戶。因為宋依文的母親僅是個二房小妾,她的父親肯定是個佃農、小店主或者手藝者。這一欄里只有六七個名字,第三個是宋文塔,開蔬菜鋪的,有一妻兩女;大女兒嫁給一個姓黃的陶瓷商,小女兒賣給莫將軍為妾。狄公用食指點着第三個名字說道:「請查一下今年的人口登記,看看宋某是否還在世。」

老書吏走到邊牆的架子前,不一會兒便抱着一大摞卷宗拖着腳步回來了。他打開幾個卷宗,盯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嘴裏小聲念叨著:「宋文塔……宋文塔……」最後,他抬起眼睛搖搖頭,「大人,他們夫婦肯定已死,且無男性繼承人,因為這裏沒有宋家的人名了。您想知道他們死於哪一年嗎?」

「不,沒有必要,給我看看陶瓷幫會的成員登記!」狄公站起身來,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老書吏打開一個標著「行幫」標記的箱子,挑出一個薄薄的小冊子遞給狄公。

狄公在翻看小冊的時候,老書吏便把人口卷宗收攏起來。不錯,是有一個姓黃的陶瓷商,娶了宋姓女子為妻。在這一行的頁邊有一個小圈,表示黃氏未交清幫會費。他住在東門附近的一個巷子裏。狄公記住了地址,然後把那個小冊子往桌子上一扔,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接下來,狄公把莫家的檔案仔細審閱一遍,證實了莫將軍被處死後,莫家人便四下散落。宋依文,那個自縊身亡的二妾之子,由京城裏一個遠房舅父收養。狄公將那封控告莫將軍的匿名信從文案中拆下,揣進袖子裏。他謝過老書吏,並說會把所有文書還給他,然後便走出文案館,朝羅府走去。

接近第四進院子時,狄公聽到一陣孩童的嬉笑聲。院子裏喜氣洋洋,二十多個小孩都穿着色彩鮮艷的服裝,在一人高的月壇周圍打鬧。月壇搭在院子中央,最上面是麵糰做的長耳朵白兔,站在一摞月餅上。下面是放着各色鮮果和糕點的碗碟,兩邊則放着高高的紅燭和銅香爐,待天色黑下來時都要點上的。

狄公穿過院子,走到寬敞的大理石柱廊前,那裏站着一小群人:御前侍讀張蘭波和如意法師挨着大理石欄柱,羅縣令、邵學士和女詩人玉蘭站在他們身後。旁邊有個不高的枱子,放着一張紫檀木椅子,一位穿黑袍的瘦弱老婦人坐在上面,雪白的頭髮挽在腦後,滿是皺紋的手裏扶著一根檀木手杖,把手上還鑲著青玉。椅子後面站着一位高個子中年婦女,模樣端莊挺拔,穿一件綠錦緞袍。顯然,她是羅縣令的大太太。這一小群人身後的大廳內有二十來位婦女的身影晃動,她們是羅縣令的妾室和丫鬟。

狄公目不斜視,徑自走到紫檀木椅子前,深深作了個揖。老婦人銳利的目光打量著狄公,一旁的羅縣令彎腰恭敬地小聲對她說:「娘,這位是我的同行,浦陽縣令狄仁傑。」

老婦人點頭,對狄公說了幾句表示歡迎的話,聲音雖不高,卻驚人地清晰。狄公禮貌地詢問了老婦人的年齡,得知她已七十二歲。

「狄縣令,我有十七個孫兒孫女!」她自豪地宣稱。

「家和子孫旺,老夫人!」邵學士高聲說道。老婦人高興地笑着,連連點頭。狄公這才與邵學士打了招呼,然後又向張蘭波和如意法師致意,最後問了女詩人玉蘭是否安好。玉蘭說羅縣令的大太太對她照顧周到,她感覺不錯。可是狄公覺得她的臉色憔悴蒼白。他把羅縣令拉到一旁,小聲對他說:「那姓宋的書生是莫將軍一個姓宋的小妾所生之子。他來這裏是為了證明他父親是被誤判的,正如他對紅花說的那樣。他並沒有用假姓名,因為當年離開此地時僅僅五歲。還有個姨母健在。羅兄,不要灰心!儘管小鳳確實有可能是玉蘭殺的,但是你要是能同時提出你發現莫大凌是被誤判的,你就很有可能避開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

「哎呀,狄兄,這真是太好了!等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再跟我說說。飯就擺在那裏,涼棚下!」

他指指柱廊後面的露天過道。兩根柱子之間擺着桌子,上面擺滿冷盤,中間還有堆成塔形的月餅。

「羅兄,我這就要走。我必須先到城裏走訪一趟,然後要去黑狐祠,不過我會盡量在傍晚的聚會前趕回來。」

當他們又回到那一群人中間時,老夫人說她想回房歇著去了。邵學士與眾人都行禮,羅縣令與大太太送她進屋裏去。狄公告訴邵學士,浦陽派人送來了緊急公文,他不能去涼棚用餐了。

「公務為重。狄縣令,你快去吧!」

十五

狄公先回到了自己住的小院,他要好好準備一下。一個人被以反叛罪處死後,他的親戚,哪怕關係十分疏遠,也極為懼怕見官。即使過了許多年,有時也會有新的證據使他們陷入危險之境。狄公從文房四窗盒中取了一張小紅字條,寫上「宋良」兩個大字,在右邊添上「牙人」字樣,在左邊寫上了一個捏造出來的廣州地址。他換上一身簡樸的藍布袍子,頭戴黑色小方帽,從衙署的邊門走了出去。

街角有一頂待雇的小轎。狄公對轎夫說要去黃記陶器鋪,轎夫們嫌路太遠,又說那地方十分破敗,路不好走。可是狄公爽快地答應了他們開的價,又預付了一筆可觀的賞錢,他們便高興地抬着小轎上路了。

看到大街上買賣興隆的商店,狄公想起姓黃的掌柜還欠著同行幫會的會費,這說明他實在是窮困潦倒。狄公命轎夫停下,然後去買了一匹上好的藍布、兩隻熏鴨和一盒月餅,收拾好這些東西后,重新上路。

過市場后,小轎又經過一個居民區,狄公認出那是孟員外住的地方,可接着又進入了貧民區,那裏的街道彎彎曲曲,臭烘烘的,鋪着大大小小的卵石。垃圾堆里光着上身的孩子正在玩耍,看到轎子過來都停下來張望,因為在那種地方是不常見得到轎子的。狄公不願招惹許多人看到他的走訪,便叫轎夫在一家小茶館門口停下。他讓一名轎夫在那兒等著,另一名扛着布匹和熏鴨等物跟他步行。不一會兒,他們便走進兔窩般的小巷裏,那轎夫只得用當地方言打聽要找的人,狄公慶幸自己帶了個人同行。

黃記陶器鋪實際上是個露天的攤位,一塊打過補丁的帆布篷遮從後面土牆小屋的屋頂上搭下來。蓬下面的大台板上擺滿了碗和盤子,台板上方懸著的杆子上掛着一排廉價的陶制茶壺。臨時搭起的櫃枱後站着一個寬肩膀的男子,衣着破舊,正在費勁地把十幾個銅錢穿到繩子上去。狄公把紅字條放在櫃枱上,那男子搖搖頭。「我只認得宋字,」他的嗓音又粗又啞,「你想要什麼?」

「這名刺上寫着我叫宋良,是廣州的牙人。」狄公解釋給他聽,「我是你夫人的遠房兄弟,進京路過此地,順道來看望你們。」

黃掌柜黑黝黝的臉上放出了光彩。他轉身對坐在牆邊長凳上做針線活兒的女人喊道:「老婆,總算你還有個親戚沒忘掉你!廣州的宋賢弟來了!請進屋吧,老弟,路上辛苦了!」

那女人馬上站起來。狄公命那轎夫把禮物遞給她,然後到街對面的貨攤處等候。

黃掌柜把狄公引進小屋,這是一間吃、住、燒飯全在裏面的小屋。黃掌柜忙不迭地用抹布擦拭油膩膩的桌子,狄公在一張竹凳上坐下,對那女人說道:「姐姐,三叔從京城寫信給我,說你的父母都已去世,他給了我你的地址。今日路過此地,又恰逢中秋,我想該來看看你,並帶些節禮。」

那女人已經打開包裹,正瞪大眼睛瞅著那匹布。狄公看她年齡四十左右,相貌端正,只是臉很瘦,而且已有深深的皺紋。

黃掌柜驚呼起來:「賢弟真是出手大方!我的老天,這布多漂亮呀!我如何能回報這……」

「這簡單!請一位孤單的趕路人同自個兒的親戚吃頓中秋團圓飯!我帶來了一點小意思。」他揭開提籃的蓋子,又把那一盒月餅遞給黃掌柜。黃掌柜的眼睛直盯着籃子。

「兩隻整鴨!老婆,好好切一下!從店裏拿一隻新碗和幾隻杯子!我留了一小壺酒今天用,可我從沒夢到過還有下酒的肉食!還是價錢很貴的熏鴨!」

他給狄公倒了一杯茶,然後禮節性地詢問了宋良在廣州的家人、買賣做得如何、一路上是否順利等。狄公的答話編得天衣無縫,並說當天下午還要趕路。最後他說:「咱們現在吃一隻鴨子,另一隻留着晚上吃。」

黃掌柜舉起手。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賢弟,」他一本正經地說道,「咱們現在就吃個飽!」

黃掌柜的妻子一直在聽他們談話,操勞過度的臉上掛着喜悅的笑容。黃掌柜轉而對妻子說:「老婆,我保證從今往後再也不說你娘家一句壞話!」她羞澀地瞅了一眼狄公,說道:「那年出事之後,誰也不敢上門來看我們了。」

「莫將軍的事南方都議論紛紛,」狄公說道,「二姐在出事前就自盡實在令人傷心,不過從咱們家的長遠計較來說,也是上策。她那樣做把咱們都解脫了。」黃氏夫婦一個勁地點頭,狄公問道,「依文怎樣了?」

黃掌柜不屑地哼了一聲:「依文?幾年前聽說他成了文人。勢利小人,哪裏還記得這個姨母!」

「大姐,二姐為什麼要自盡呢?莫將軍家對她不好嗎?」

「不是,」那女人慢慢答道,「他們待她很好,尤其是她生了依文以後。那是個健壯漂亮的男孩,可是我妹妹……」

「她是該死的——」黃掌柜剛開口,他的妻子就打斷了他:「別嚼舌頭!」她對狄公說:「她確實控制不住。也許是我父親不好,畢竟……」她嘆了口氣,倒了些酒出來,「一直到十五歲,她都是個文靜聽話的女孩,特別喜歡動物。有一天,她撿了一隻小狐狸回來,父親一見就嚇得要命,因為那是只黑的雌狐狸。他馬上把狐狸殺了,我妹妹就大發脾氣,從此以後就變了個人。」

黃掌柜緊張地看了狄公一眼:「那隻淫狐狸上她身了。」

他的妻子點點頭:「父親請了個道士,念了許多經,可還是沒有驅掉狐精。等她十六歲的時候,只要看到年輕的男人就擠眉弄眼的。由於她長得俊俏,母親只得從早到晚對她嚴加看守。後來有個在大戶人家賣梳子脂粉的老婆子對父親說,莫將軍的大太太正在給老爺物色小妾。父親很高興,妹妹被帶去見了大太太,竟被相中了,這件事就定了下來。事情辦得很順利,她在那裏幹活兒,大太太逢年過節都給她新衣服,她生了依文以後再也沒挨過打。」

「那賤人自作自受!」黃掌柜喃喃地嘟囔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他的妻子撩開前額上的一綹灰白頭髮。

「有一天,我在市場里遇到大太太的丫鬟,她說我有個不忘娘家的妹妹真是運氣好,說她每隔六七天就回家看父母。我這才知道大事不妙,因為我妹妹大半年都沒回過娘家了。後來她倒是真的回來了。她懷着孩子,不是莫將軍的。我帶她去找接生婆,喝了各種各樣的葯都不頂用。後來她生了個女孩,對將軍說小產了,然後把那孩子扔在了街上。」

「她就是那麼個人!」黃掌柜憤怒地喊道,「一個沒心肝的雌狐狸!」

「她這樣也是出於無奈,也很傷心!」他的妻子反駁道,「她怕孩子受涼,用番紅花染的黃氈子把孩子包上。那種氈很貴的,佛教徒用來……」她看見狄公驚詫的神色,趕忙說,「真對不起,小弟,到底不是什麼高興的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我還……」她開始哭泣。

黃掌柜拍拍她的肩膀:「算了,今天過節,別哭了!」他對狄公說:「你看,我們自己沒有子女,說起這事兒,她總要掉淚!唉,長話短說,莫將軍發現了。聽他的一個轎夫說,老頭兒大叫大嚷,說要把她和那男人拖到大堂上,用自己的劍砍掉他們的頭!她上吊了,將軍沒能砍掉她情夫的頭,因為第二天聖上的兵就到了,他們砍掉了他的頭!這世道真怪!咱們再喝一杯。來,你也喝一杯,老婆!」

「她的相好是誰?」狄公問道。

「她從來沒跟我說過,」那女人擦了擦眼淚,「只告訴過我,那是個很有學問的貴人,可以進出將軍府。」

「真慶幸我選對了人!」黃掌柜高聲說道,他的臉色開始泛紅,「我的老婆很勤快,收些針線活兒做,這樣能勉強餬口!不過,男人的事她一點也不懂。聽着!要我停付行幫會費!我說,不行,把冬衣賣掉!一個人要是沒有歸屬,他簡直就是一條無家可歸的狗!我也沒說錯,賢弟,你那匹布夠我們體體面面穿上幾年!櫃枱後站個衣帽端正的人,生意也好做!」

狄公吃完了米飯,對那女人說:「大姐,明天拿着我的名刺到衙署的後門去。我跟那裏的管家有生意來往,他會幫你在那裏找針線活兒做。」說完,他站起身來。

黃氏夫婦一再挽留,可他說要去趕渡船過河。轎夫把他引到小茶館門口,小轎就等在那裏。他坐在轎里回到大街上,思緒如同一團亂麻。在街角,他付了轎夫的錢,然後步行回衙門。從邊門進去時,他聽看門人說羅縣令在主樓底層的休息室里。顯然,書房的詩會尚未開始。狄公快步朝自己的小院走去。

他從抽屜里取出玉蘭的卷宗,站在桌子邊上從卷宗里翻出那封匿名信的抄件,信的內容是向縣令告發白鷺觀的桃樹下埋着死屍。然後他從衣袖裏抽出控告莫將軍的那封匿名信抄件,把它與前一封信攤在一起。他慢條斯理地捋著黑鬍鬚,把兩封信加以比較。兩封信的抄件都是文案館書吏的筆跡,可是文章的風格能顯示它們是否出於同一人之手。狄公疑惑地搖搖頭,把兩封信都揣進袖子裏,朝主院走去。

羅縣令坐在一張散放着紙張的茶几邊上,噘著嘴,手裏捏著一支毛筆。他抬頭一看,急切地說:「狄兄,我在挑選和修改自己的近作。你看,邵學士會贊同這首敘事詩的重複韻嗎?」他剛想把正在修改的詩篇背給狄公聽,狄公趕忙阻止他:「下次再說吧,羅兄!我發現一件離奇的事,要告知你。」狄公面對羅縣令坐下,「我說得簡單些,因為你馬上要去書房。快到申時正了。」

「噢,不不,老兄,時間很充裕!在院子涼棚里的午膳拖了很長的時間!張蘭波和玉蘭都作了幾首詩,大夥兒又議論了一番,喝了不少酒!飯後四位客人都到房間睡午覺了,一個也沒見起來呢。」

「那好!這麼說,他們都沒出門,你也不必派人跟蹤他們了。告訴你,宋書生的母親就是莫大凌將軍的小妾。後來她與一個不知名的人通姦,他們的私生女被扔掉了。那孩子就是紅花,看守黑狐祠的姑娘。」

狄公看着羅縣令一臉的驚異之色,抬抬手又說下去:「那孩子是用一塊番紅花染的黃毛氈包着的,撿來的孩子往往看當時身上穿什麼就起什麼名。這就是說,紅花是宋依文同母異父的妹妹,所以宋依文對紅花說他不能娶她。這也說明紅花的父親和殺害宋依文的兇手是同一個人。莫將軍被抓起來之前曾對他的小妾宋氏說過,他已經發現宋氏與他一個朋友的姦情,還說要親手殺死他們兩人。宋氏聽后旋即自縊,第二天莫將軍就出事了,沒能幹掉宋氏的情夫。」

「老天!你在哪兒發現這麼多情況的,狄兄?」

「主要是在你的文案館里。宋依文顯然認為他母親的情人寫匿名信誣告莫將軍反叛罪,這樣便可阻止將軍控告他是姦夫。在前一點上,宋相公錯了。我查過文案,相信莫將軍是有罪的,而且宋氏的姦夫也參與了陰謀。在第二點上,宋依文的看法完全正確。那姦夫確實寫了那封匿名信,因為他知道監察御史可能要花相當長的時間才能查到莫將軍頭上,而他要莫將軍在一開始調查叛逆案時便被抓起來,這樣就無法對他採取行動了。」

羅縣令舉起手:「且慢,狄兄!如果莫將軍確實犯了謀逆大罪,為什麼告發者還要殺掉宋依文?那傢伙揭發了一個叛賊,功不可沒啊!」

「羅兄,那個人一定身居高位,所以無法擔當通姦的罪名。還有,他一定也是莫將軍叛逆團伙的,不然他不會知道皇九子寫的那些信藏在何處。這也是儘管那時官方頒賞告發者,他不站出來的原因。」

「我的天!那傢伙是誰,狄兄?」

「我看,必定在你的三位客人之中,邵學士、張蘭波和如意法師。別,別說不敢苟同!我有無可辯駁的證據表明必是這三人中的一個。我讓紅花告訴我們是誰。儘管她父親去看她時總是遮著臉,但我相信她能從聲音和身材上認出她父親。」

「狄兄,你說,如意法師總不會是真的吧,哪個女人會找這麼個醜男人當情夫呢?」

「羅兄,這個我倒說不準。宋書生的母親脾氣乖張,她娘家的人說,是一隻淫蕩的黑雌狐狸附其身上了。不管怎麼說,一個脾氣乖張又失意落魄的女人,是很有可能被法師那種特有的醜陋長相所吸引的。須知,她進莫府時還不滿十七歲,莫將軍卻已年近花甲。再說,如意法師生性剛強專橫,很多女人都容易對這種男人動情。待會兒在詩會上,你可想法子問問張蘭波和如意法師,當年莫將軍受審時他們在不在金華。我們知道那時候邵學士在這裏當刺史。能把你的管家叫來嗎?」

羅縣令擊掌喚來書童,吩咐他去找管家。狄公繼續說道:「羅兄,我還想請你查一下,今春玉蘭在白鷺觀出事時,咱們這三位客人中有人在湖濱地區嗎?」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狄兄?」羅縣令很驚奇。

「因為在審理玉蘭一案時,官方的依據也是一封由一個有學問的人寫的匿名信。罪犯總是愛用同一種手法。在莫將軍叛逆案中,指控信雖然無誤,可是在控告莫將軍的同時,匿名信作者達到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阻止莫將軍對他的姦情採取行動。如今,十八年過去了,那個大文人也許還會用匿名信的手法來揭發另一起案情,也就是玉蘭的這個婢女兇殺案,也是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因此——」看到管家進門,狄公止住了。

狄公取過羅縣令的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陶器商黃掌柜的姓名與地址,又加上「宋良」這個名字。他把字條遞給管家,對他說:「一個姓宋的女人明天上午會拿着宋良的名刺到府上後門。羅大人要你在府上給她找些女紅做。她來時,你留她聊一會兒,我們也許要見見她。好了,去把高師爺找來。」

管家深深地作了個揖,走出去后,羅縣令不滿地問道:「你說什麼宋良,他是什麼人?」

「實際上就是我,」他簡要地向羅縣令介紹了走訪黃掌柜的經過,最後說道,「他們夫婦都是本分人,沒有子女。我心裏盤算著給你提個建議,等紅花的身體完全康復后,把她寄養在他們家裏。現在我該去接她了,跟你的師爺一起去。」他從衣袖裏取出那兩封匿名信交給羅縣令,接着說,「這是兩封匿名信的抄件,你是研究文風的專家,拿去好好讀一下,看看有沒有跡象表明這兩封信出自同一人之手。快!把信塞到袖子裏去,高師爺來了!」

高放進門行過禮,羅縣令對他說道:「高放,你陪狄大人到南門附近的黑狐祠走一趟。我決定把那塊荒地清理出來,第一步就是必須把那個看黑狐祠的傻姑娘挪出去。」

「高師爺,咱們坐衙署的大轎去,」狄公補充道,「郎中和女管家坐轎跟在我們後面,我聽說那個姑娘病得很重。」

高放躬身行禮:「我馬上就去準備。」然後又轉向羅縣令:「大人,邵學士的侍童在門外,他說邵大人正在等您。」

「天哪,我的詩!」羅縣令驚呼道。

狄公幫着他把散在桌上的紙收起來,整理好。他陪着羅縣令到了第二進院子,然後獨自往衙署走去。

高放已經在門樓下等候,一頂衙署的大轎也已備妥。

「大人,郎中和女管家在轎中。」他告訴狄公。轎子經過門外的牌樓時,高放說道:「大人,那塊荒地可以改造成花園。在咱們城裏留一塊荒地給無賴惡棍聚集總不行吧,您說呢?」

「是啊。」

「今天上午您在文案館找到您要的東西了吧,大人?」

「找到了。」

高放看出狄公並不想跟他聊天,便不作聲了。可是經過寺廟街時,他忍不住又開口了:「昨天上午,我到這條街盡頭的廟裏去拜訪如意法師,大人。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說服他接受羅大人的邀請,還是我說了您也到羅府做客,他才答應的。」

狄公直起身子:「他說為什麼了嗎?」

「他提到你在破案方面的顯赫名聲,還說了些關於一個有趣的試驗,跟狐狸有關的,要是在下沒記錯的話。」

「我知道了。你猜得着他是指什麼嗎?」

「不知道,大人。法師是個古怪的人。他好像特別要強調自己是前一天晚上才到這裏的,可是……哎呀,咱們為什麼停在這裏?」他往轎外看去。

轎夫的領班來到窗前向高放報告:「大人,路上有一群人堵著路。稍等一下,我已經對他們說讓路了。」

狄公聽到了人群的嚷嚷聲。大轎走了沒幾步又停下了。一名都頭來到轎窗前,利索地行了個禮,對高放說:「對不起,大人,最好不要前去。那破廟裏的狐狸精得了瘋狗病,她……」

狄公一聽就趕忙把轎簾一掀,走了出來。六名持矛的團丁在大街上圍成一個警戒圈,擋住了一群好奇的人。紅花躺在路邊上,手腳都伸開,僵硬的身子褒在破爛不堪、滿是泥污的袍子裏,顯得格外瘦小。兩名捕快用七八尺長的矛槍抵住她的脖子。再遠些,其他的捕快正在一條空曠的大路中央點燃一堆火。

「最好不要靠近,大人,」都頭提醒狄公道,「我們馬上就要把屍體燒掉,這是必須的。不知道這種病是如何傳染的。」

高師爺走了過來。「出了什麼事,都頭?」他厲聲問道,「那女人死了嗎?」

「是的,大人。一刻時前,在那個貨攤站崗的團丁聽到破廟前的灌木林里傳出尖叫聲,還有一種怪怪的狗吠聲。他們心想是瘋狗在咬人,趕快跑到崗亭拿了長矛到這裏。我剛要走進那扇大門,那狐狸精就跑出來了,邊跑邊尖叫。她的臉都變歪了,樣子很可怕,嘴裏還冒着白沫。她朝我們衝過來,一個團丁用長矛鈎住她的脖子,把她撂倒在地。她伸手去抓長矛,在地上翻來翻去,又上去一個團丁才把她按住。後來她的手垂下來,死了。」都頭把帽盔往後推了一下,擦擦汗涔涔的額頭,「咱們縣太爺真了不起,大人!他!定是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我是奉命派人在那個攤子處站崗,留心那座大門的動靜,所以我們才能在那狐狸精還沒有傷害過路人時就到了現場。」

「咱們縣太爺真是神機妙算!」一個團丁笑着說道。

郎中已經下了轎,狄公向他點頭示意。

「這個女人有狂犬病,」他對郎中說,「你同意把屍體燒掉嗎?」

「那當然,大人。連同鈎她的長矛,還有她鑽過的那片灌木林,最好也一起燒掉。那種病很厲害的,大人。」

「你留在這裏,把事情全都處理完畢,」狄公吩咐高放,「我要先回衙署去。」

十六

羅府大院裏,一群丫鬟正圍着三頂大轎忙忙碌碌。有的在套轎內靠墊的套子,有的在往茶籃里裝茶壺,往盒子裏裝各種糕點。她們的歡聲笑語攪得狄公心神不安。他朝管家走去。老頭兒正在跟二十多個轎夫的領班講話。轎夫們蹲在牆邊,一律穿着棕色上衣,系著寬寬的紅腰帶。管家告訴狄公,詩會已經結束,客人們都回房更衣去了,羅縣令也在更衣。

狄公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他把扶手椅拉到敞開的房門口,疲憊地坐下來。他的左手托著右肘,右手握拳支著下巴,悶悶不樂地看着園裏的石山。淡淡的夕陽照着靜謐的園子,頭頂上掠過一陣長長的鳥鳴,狄公抬頭觀望,只見一群大雁悠悠地拍打着翅膀從藍天上飛過。一派秋天的景象。

最後,他起身走到屋裏,無精打采地換上前一天下午穿過的深紫色袍子。正當他把黑色紗帽往頭上戴的時候,他聽到前院裏傳來靴子的碰撞聲,這說明團丁到了,大隊人馬馬上就要出發。

狄公在穿過大院的時候,如意法師跟了上來。他身穿褪了色的長衫,粗粗的腰間系了根草繩,光腳穿着草鞋。他的肩上扛着一根彎曲的棍子,棍子上掛着一捆衣服。羅縣令、邵學士和張蘭波身着艷麗的錦緞袍子,站在大廳前的大理石柱廊下。狄公和如意法師走去時,法師用粗嗓門道:「各位不必擔心貧僧的服裝!到山上的廟裏貧僧會換衣服的。這個包裹里有最好的袍子。」

「你穿什麼都好看,法師!」邵學士殷勤地說道:「蘭波,我與你同坐一轎。咱們必須甩開在詩文上的分歧。」

「你們走吧!」法師道,「我步行去。」

「不行的,法師!」羅縣令不贊成,「山路很陡,再說……」

「貧僧熟悉這路,比這陡的山也爬過,」法師高聲說道,「貧僧喜歡這山上的景色,這也是練練筋骨嘛。貧僧來就是告訴你們,不必為貧僧安排車轎。」說完,他扛着彎棍子,邁開大步走了。

「這樣的話,我希望你跟我坐一頂轎,狄兄。」羅縣令說道,「玉蘭坐第三頂轎,我大太太的貼身老媽子伺候她。」他轉而對邵學士說:「請您坐第一頂轎好嗎,大人?」

羅縣令和邵學士、張蘭波走下柱廊,三十個團丁舉起手中的戟。羅縣令和狄公剛要上轎,忽地瞥見玉蘭出現在柱廊下。姣好的身段,著一身白綢薄袍,袍子下擺微微展開,上身是一件長袖的藍錦緞小襖,帶有銀白的花案。一頭青絲梳成一個盤花的髮髻,高高的盤在頭頂上,髮髻上插著銀簪,兩端垂著金絲墜飾,上面鑲著的寶石熠熠發光。她的身後跟着一個上了歲數的女僕,身着簡樸的藍衫。

羅縣令在轎椅的靠墊上靠妥后問道:「狄兄,你看見玉蘭的衣袍和髮飾了嗎?那都是我大太太借給她的!唉,詩會沒開多久。邵學士和張蘭波好像都不肯開誠佈公評論我的詩,如意法師甚至毫不掩飾他的厭煩!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我得說,玉蘭倒講了幾句恰如其分的話。那女人的詩才極高。」他翹起了鬍鬚,「狄兄,關於他們在莫將軍出事時在什麼地方,我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我一提起這起案子,邵學士馬上就發表了長篇大論,說監察御史召他去商量當時金華的局勢。至於張蘭波嘛,當時也在這裏,他的任務是安撫憤憤不平的佃農們。莫家的地佔此地可耕用地的一半左右。張蘭波還旁聽了衙門的堂審,為的是觀察人心險惡,至少他是那麼說的。如意法師當時住在此地一座古老的寺院裏傳講佛經。還沒有機會問他們兩個月前玉蘭出事時他們在不在湖濱地區。狄兄,你把黑狐祠的那姑娘帶到哪裏去了?」

「她死了,羅兄,是狂犬病。肯定是從狐狸那兒傳來的。你知道的,她總是摸著或抱着那些東西,甚至還讓它們舔她的臉。這樣——」

「哎呀,這下糟了,狄兄!」

「糟透了,咱們沒人可以——」外面傳來敲鑼聲,狄公沒有往下說。

轎子從羅府抬到衙署,這會兒已經到了衙門的正門口。十二名衙役在隊列前站住,其中四人敲起了銅鑼,其餘的舉著紅漆金字的牌子,上面寫着「金華縣衙」「迴避」的字樣。隊列里的其他人都提着相同字樣的燈籠,等到晚上回城時,燈籠都要點亮的。

沉重的包着鐵皮的大門打開了,隊列出門到了大街上。走在最前面的是衙役,後面跟着三頂大轎,兩邊各有十個團丁護衛,最後是十個全副武裝的團丁壓陣。街上穿着節日盛裝的人群忙不迭地給這隊人馬讓路,還不時聽到有「縣太爺安康!」的喊聲。狄公再次滿意地看到羅縣令在金華受擁戴的情景。

隊列經過商業街,轉入較為僻靜的地方后,狄公繼續說道:「我原指望紅花把咱們的目標認出來。她的死是個重大損失,羅兄。我現在一點證據也沒有。不過,我有證據表明兇犯肯定是你的三位客人之一。其中一定有一個人是紅花的父親,就是此人殺害了紅花的異父兄長宋書生,那是我到紅花的姨家去之後回來說過的。現在我還可以對你說,殺掉舞女小鳳的還是那個人。」

「我的天!」羅縣令喊道,「那就是說,我——」

狄公舉起手:「可惜的是,咱們如果無法確定他是三人中的哪一個,我的發現對你就沒多大幫助。我來把事情理一理。昨天殺害小鳳的案子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切入點。接下來是前天宋書生的案子,這要把十八年前莫將軍一案的背景考慮在內。最後咱們一起來對付白鷺觀的案子。這樣一來,咱們就能按照正確的時間順序來看此難題了。

「好吧,先說小鳳的案子。關鍵點是小鳳在紅花的父親去看望女兒返回的路上撞見過他。當時也算不得什麼事,因為小鳳以前從未見過這個人。昨天下午,小鳳要看一下她晚上準備表演的大廳,玉蘭喜歡小鳳,便把她帶到你的府中。她曾對玉蘭說她準備表演最拿手的《鳳舞紫霞》。接着是見到了你的三位客人。羅兄,就是那短暫的會面使她突然改變了主意。她熟悉《鳳舞紫霞》,每次演出總能征服觀眾,可是她放棄了,換上了《黑狐曲》,一個她從未在觀眾面前表演過的節目,而且連一個像樣的樂譜都沒有!」

「我懂了!」羅縣令喊道,「那姑娘認出了她在荒地上撞見的那個人!」

「對極了!她認出了那個人,可是那個人毫無認她的意思。她想喚起那人的記憶,來支黑狐舞就能提醒他!按慣例,跳完舞她會坐下來陪每一位客人喝一杯,那時她就要對那個人說,她知道他是紅花的父親,還會提出一些要求。由於那姑娘雄心勃勃,一心撲在舞藝上,我猜想,如果那個人是邵學士或張蘭波,她會要求他們把她介紹給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園子,很可能還會提出一筆頗為可觀的金額。要是她認出來的是如意法師,那她就會纏着他當她的人,譬如說認她當女兒等等,以法師的名聲來支撐她的藝術生涯。徹頭徹尾的敲詐。」

狄公捋著鬍鬚,嘆了口氣,接着說道:「她是個聰明人,可是低估了自己的對手。那個人一認出她,就開始盤算如何除掉她。你對客人宣佈她準備表演黑狐舞,無疑給了那個人明顯的信號,就是她已經認出那個在荒地上遇到的黑狐祠訪客,而且她是當真的。這就使那個人下決心一有機會便殺掉她。煙火的間歇是個好機會,他抓住了這個機會。就是我昨晚講給你聽的那種情景。根據這樣的推理,我認為我有確鑿的證據說明兇手就是你的三位客人之一。」

「這事兒與玉蘭無關,我太高興了!」羅縣令歡呼起來,「不錯,咱們現在還無法確定究竟是三人中的哪一個乾的,但是你挽救了我的前程,老兄!現在我可以呈報小鳳的兇殺案了,這完全是一起地方案子,與玉蘭沒有關係!我如何能報答得了你的恩情,我——」

羅縣令的話被一陣口令聲和武器碰撞聲給打斷了。這一行人馬正經過西門。狄公很快開口道:「接下來說宋書生一案。他父親受審時他才五歲,很快就被一個舅父帶到京城去了。咱們只能猜測他是什麼時候、如何得到有關資料,從而確信他父親是冤枉的。我估計,他了解母親的私情,一定是在他長大成人後由他的舅父或其他親戚口中得知的,因為他的姨母說宋依文從未到金華看過她。他似乎發現紅花與他母親的私情有關,這就是他在此地與他的異父妹妹聯繫的原因。同時,他在你的文案館里查閱了有關他父親一案的詳細資料。紅花沒有告訴他,自己還有個父親時常來看望她,但是她肯定跟她父親說過宋依文的事,譬如告訴他宋書生的名字,說他來金華是要報殺父之仇,說他住在茶鋪掌柜孟員外家中等。於是那兇手便潛入孟府,殺掉了宋依文。」

羅縣令聽了連連點頭。

「然後他在宋書生的住處四下搜尋,狄兄,唯恐有什麼會暴露他身份的文字,也許發現了莫將軍的信,或者他母親的信。當時朝廷沒收了莫家所有的財產,不過家裏可以留下幾件衣服。多年之後,宋依文也許發現了縫在衣服邊縫中的密件,或者別的天知道什麼東西!」

「那個,羅兄,只有等我們找出兇手,收集到充分的證據審問他時才能得知。可是眼下我看還是一籌莫展!在琢磨那個問題之前,我還是先要與你討論一下第三點,玉蘭的懸案,也就是指控她在白鷺觀打死婢女之事。告訴我,我給你的兩封匿名信研究得怎樣了?」

「沒什麼結果,狄兄,兩封信都是有學問的人寫的。你知道咱們現今文體的規矩嚴且煩瑣,對人的生活、想法、行為諸方面想像得到的事情和偶然出現的情況,皆有固定的表達方式,文人學者都會恰到好處地使用正確的詞語。如果這些信是沒受什麼教育的人寫的,那當然就不一樣了,也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挑出相應的格調,或者類似的錯誤。事實上,我只能說有些詞的用法雷同,也許表明兩封信出自一人之手。很抱歉,狄兄!」

「我要是能看到信的原件就好了!」狄公嘆道,「我對筆跡做過仔細的研究,要是看到信,我肯定能分出來!不過,那就需要到京城走一趟。我還不知道京都的衙門是否允許我查閱信件!」他煩惱地拽著鬍鬚。

「狄兄,你為何非要看信不可呢?憑你的眼力,老兄,一定有其他辦法可以判斷三人中誰是兇手!唉,那個傢伙想必扮演着兩種角色,你從他們的談吐中總能逮到一些什麼,或者從他們的——」

狄公斷然搖頭否認:「絕對不可能,羅兄!咱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這三個人都非等閑之輩,他們的舉止和反應是無法用普通的標準來衡量的。羅兄,咱們不能否認,即使撇開在朝廷內外的名聲和地位,他們三人的學識、才幹和經驗都在我們倆之上!直接訊問,對你我來說都是惹禍上身。用咱們這一行慣用的手段套取他們的話也是行不通的。朋友,他們都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處變不驚、老於世故的,就說邵學士吧,他干斷案這一行的時間比咱倆都長!要想詐他們,或者把他們嚇出隻言片語來,都是徒勞的!」

羅縣令搖搖頭,不悅地說道:「實話對你說,狄兄,我至今仍無法接受你說的這三個大文豪中一個是殺人嫌犯之事。這樣身份的人竟會如此殘忍,你如何解釋得清呢?」

狄公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咱們只能做大致的猜想。譬如,我估計邵學士由於閱歷過多而煩惱,日復一日死水一潭的生活令他厭倦,因此想尋求聳人聽聞的刺激。張蘭波呢,正相反,他顯然認為自己從未有過第一手的感覺,因此詩寫不好。失意落魄的心境往往會釀成最意想不到的行為。再說如意法師,你告訴過我,在他皈依新教派之前,他曾殘酷地壓榨他那個寺院的佃農。如今他是超脫善與惡的,可這種態度是很危險的。我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羅兄,事實要比我說的複雜得多!」

羅縣令點點頭。他打開一個提籃,掏出一把糕點,放進嘴裏大嚼起來。狄公想從座位底下取出茶壺為自己倒上一杯茶,可是轎子突然急劇往後斜去。他拉開轎簾,只見轎子正在往一條陡峭的山路上去,路兩旁皆是高高的松樹。

羅縣令用帕子輕輕擦擦手,接着說道:「常規調查也是徒勞,狄兄。至少對邵學士和張蘭波來說是如此。他們倆都說,前天晚上,也就是宋依文出事的那天,他們很早就睡下了。須知,他們下榻的那個客寓是個繁忙的大客寓,各方的官員來往不斷,所以根本無法查證他們的舉動。再說,他們兩人誰要是在夜裏溜出去,一定會小心翼翼地不讓人看見!那和尚怎麼樣呢?」

「同樣糟糕。我去看過了,誰都可以進出那個寺廟。從那兒到東門,就是茶鋪掌柜的住處,有一條近道。現在紅花不在了,我真擔心咱們從此沒了方向,羅兄。」兩人都陷於沉默。

狄公用手指慢慢地捋著腮邊的鬍鬚。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說道:「剛才我又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宴會。羅兄,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的幾位客人對彼此都謹慎有加?四個人都如此,包括玉蘭在內。禮貌不失節制,友好不失矜持,嬉笑恰到文人小聚的分寸,每個人都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這四個人相識多年,有時有見面的機會,誰知道他們之間究竟如何,是共同的愛抑或是恨把他們連在一起?那三位男子自然絕不會泄漏半點真情實感。玉蘭倒是另當別論。她生性易動感情,獄中的一個半月和那些堂審使她感到壓力極大。昨晚她稍稍表現了一下,只有一次,可是我覺得氣氛太緊張了——有那麼一小會兒。」

「你是指她吟詩之後?」

「對極。她很喜歡你,羅兄,我肯定,她要不是當時情緒極為激動,絕對寫不出那樣的詩。當時她都忘記你也在場了。後來我們到露台上觀看煙火時,她已平靜下來,多少向你表示了歉意。那詩是針對你的三位客人之一來的,羅兄。」

「你這麼說,我很高興,」羅縣令冷淡地說道,「她那麼言辭激烈地指責,我真的很震驚。尤其是她的詩寫得甚佳,且即興吟誦。」

「你說什麼?對不起,羅兄,剛才我又在考慮那兩封匿名信。如果那兩封信出自一人之手,那就表明你的客人中有一人恨玉蘭,而且恨之入骨,巴不得送她上刑場。還是回到這個關鍵的問題上來:究竟是三人中的哪一個?我答應過你要跟玉蘭探討一下白鷺觀的案子,希望今晚能有機會。我還要提匿名信的事,然後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們的反應,尤其是玉蘭。不過,我得坦率地告訴你,我並不指望從中得到太多!」

「主意倒不錯!」羅縣令喃喃自語。他往靠墊上一靠,無可奈何地把交叉的雙手擱在肚皮上。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到了平坦的路面上。大轎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中停下了。這是山上松樹林中的一片開闊地,翡翠崖就因松林的青翠欲滴而得名。崖邊有一座亭子,粗大的柱子撐著沉重的亭頂。懸崖向外突出,崖下是深深的山谷,崖的對面有兩座山,一座跟這邊的亭子差不多高,另一座山峰直插佈滿晚霞的天空。崖的另一頭有一座小廟,尖屋頂半掩在高高的松林中。廟前有一片賣食物的攤子,因為縣太爺的到來全部收攤了。羅縣令的廚師們在那裏擺開了露天廚房,提着大蓋籃和大酒壺的僕役們在樹底下支起的桌子間穿梭來往。羅縣令要在這裏款待衙門上下的大小官員和差役,轎夫和奴僕們則另有酒菜。

羅縣令站在第一頂大轎旁等著迎候邵學士和張蘭波時,瞥見如意法師走了過來。他衣着凌亂,褪了色的藍袍子下擺塞在腰間的草繩里,露著毛茸茸、肌肉發達的小腿。肩上的彎棍子挑着一捆衣服,活像個老農夫。

胖和尚咧開嘴笑了,露出黃褐色參差不齊的牙齒,然後徑自朝小廟走去。羅縣令把其他客人引到一條鋪滿松針的小道上,沿小道可以走到亭子前的石頭台階。狄公殿後,他注意到有三個衙役沒有跟大夥兒一樣在露天廚房那兒轉悠,而是蹲在亭子與小廟之間的樹下。他們都頭戴鐵盔,背着大刀。狄公認出了那個寬肩膀的都頭,他記得曾在衙署里見過他,看來這三人是押送玉蘭的差役。羅縣令只負責玉蘭在羅府內的安全,現在她出了府門,那些差役又該當班了。他們做得不錯,因為他們要對囚犯負全責,可這全副武裝的模樣顯然與這歡快的野餐氣氛格格不入,平添了些許忐忑不安。

十七

狄公跟着眾人到亭子裏去。他們很快喝了杯熱茶,然後羅縣令把他們引至崖邊的雕花大理石欄桿旁。眾人憑欄默默遠望,但見紅盤似的落日慢慢西沉在大山之後,夜色很快向山谷罩來。狄公彎腰往下看,山谷少說也有百尺來深,從谷底漩流在石塊上的小河裏升起一層薄薄的霧靄。

張蘭波轉過身。

「景色令人難忘!」他真誠道,「但願我能用幾句詩描繪出這壯觀的落日,喚起——」

「只要你別抄襲我的!」邵學士淡然一笑,插嘴說道,「我第一次來這個名勝景點時正陪着朱宰相,那時我寫了四首有關日落的絕句。我記得宰相叫人刻在椽子上了。張兄,咱們來瞧瞧看!」

一行人分頭去看亭子的橡子上掛着的大小木板,那上面全是文人墨客的詩文。邵學士看到僕役正在點落地罩燈,便叫他擎一盞起來。

張蘭波抬頭細看后喊了起來:「在這兒,邵兄,是你的詩!掛得太高了,可我還是能看出來。真是經典之作!」

「我是借用舊作的韻律,」邵學士說道,「他們也該掛個好些的位置。噢,對了,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宰相把我們在此崖上的聚會命名為『雲間會』。你們誰給今晚的聚會提個名?」

「『霧中會』。」一個沙啞的嗓音說道。是如意法師。他已經走上了台階,此時又換上了那件鑲黑邊的紅袈裟。

「起得好!」張蘭波大聲喊道,「霧氣是不小,瞧那林中漫着的長煙!」

「我不是指那個。」法師道。

「希望月亮很快能出來,」狄公說道,「中秋節就要賞月!」

緊靠大理石欄桿處擺了一張紅漆圓桌,上面放着各色冷盤,僕役已經把酒杯都斟滿了。羅縣令舉起他的酒杯。

「本人竭誠歡迎各位來赴『霧中會』!僅備便宴,請各位入席,不必拘禮!」然而,在安排座次上他相當謹慎。他讓邵學士坐在自己右首,張蘭波在其左首。入夜,涼意襲人,可椅子上都鋪上了厚厚的棉墊,腳下還放上了木製的腳凳。狄公坐在如意法師和玉蘭中間,面對着羅縣令。此時僕役端上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餃子。羅縣令的廚師顯然明白,在這麼秋涼漸重的夜晚到山上聚餐,客人們是不會愛吃很多冷盤的。兩名丫鬟又斟滿了酒杯。

如意法師一氣飲盡,然後扯開了粗嘎的嗓門:「貧僧上山一路順利,看到了一隻金色的山雞,兩隻長臂猴盪在樹枝上。還有一隻狐狸,很大的,他——」

「法師,我真心希望你今晚不要給我們講那些嚇人的狐狸!」玉蘭笑着打斷了他,然後又對狄公說:「上次在湖濱聚會,他把我們全都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狄公覺得玉蘭的臉色比中午好多了,不過也可能是因為精心化妝的緣故。

如意法師的鼓眼珠瞪着玉蘭。

「有時候貧僧有預知能力,」他平靜地說道,「如果貧僧把看到的事物告訴別人,這裏面一半是為了炫耀,一半是為了減輕自己的恐懼,因為我不喜歡所看到的東西。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歡在野地里看生靈。」

狄公聽了此話,覺得如意法師的心情特別壓抑。

「以前我在漢源任職時,」狄公說道,「林子裏有許多長臂猴,就在官府後面。我每天在後廊上喝早茶時都看着它們蕩來蕩去。」

「喜愛生靈是件好事,」法師慢條斯理地說道,「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前世是什麼,也不知道來世會變成什麼。」

「我猜想,你前世是頭猛虎,狄大人!」玉蘭嬉笑着說道。

「不如說是只看門犬,玉蘭小姐!」狄公說道,接着又對如意法師說:「法師,你曾聲明你不再是佛教徒了,可是你仍然相信轉世一說。」

「我當然相信咯!你說,為什麼有的人一輩子都貧困潦倒?為什麼有的人在幼年時就痛苦不堪地死去?唯一讓人信服的解釋就是他們在贖前世的罪惡。上天怎能指望我們在短短的一生中改正所有的過錯呢?」

「不行!不行!我不同意,羅縣令!」邵學士的話音插入了他們的談話,「你一定要吟一首你寫的情詩,以此證實你這個有情人的名聲!」

「羅大人是個大情種,」玉蘭冷冷地說道,「他到處調情,因為他不會真心愛上一個人。」

「這樣說咱們的東道主,太不友善了!」張蘭波大聲說道,「你必須吟一首你的情詩作為懲罰,玉蘭!」

「我不吟情詩。已經不再寫了,不過我願意為你寫一首。」

羅縣令示意管家過來,用手指著擺好紙墨的茶几。狄公察覺到羅縣令的臉色有些發白,玉蘭的話顯然點中了要害。管家正在挑紙,邵學士卻喊道:「咱們不能讓大名鼎鼎的玉蘭把傳世之作寫在紙上!寫到那個柱子上去,這樣就能刻在木頭上,讓後人傳誦!」

女詩人無奈地聳聳肩,起身往最近的柱子走去。一個丫鬟捧着筆硯跟在她身後,另一個端著燭台。玉蘭用手撫著柱子,找到一塊較為光滑的地方。狄公看到她修長細膩的雙手,又一次感到吃驚。只見玉蘭把筆在硯台上蘸了蘸,寫下了幾行優美的字:

苦思搜詩燈下吟,

不眠長夜懼寒衾;

滿庭木葉愁風起,

透幌紗窗沉月明。

「哈哈!」邵學士呼道,「吟秋懷舊之情盡在四行詩中。玉蘭獲寬恕了!來,為她喝一杯!」

他們喝了一輪又一輪,僕役們不斷地端上熱乎乎的菜肴。夜色濃了,崖上越來越冷,山谷里不斷升起濕漉漉的霧氣,一桌人背後擺上了四隻大銅火盆,炭火燒得正紅。

羅縣令一直心不在焉地看着亭子外松林里的燈光,這時身體突然往前一傾,說道:「那三個點火的士兵是什麼人,就是那邊樹下的?」

「那是我的看守,羅大人。」玉蘭語氣平靜。

「大膽狗頭!」羅縣令喊道,「我立即將他們——」

「你只負責我在府上的安全。」玉蘭趕快提醒他。

「啊……嗯,對,我知道了。」羅縣令喃喃道。然後他厲聲問道:「管家,糖醋鯉魚呢?」

狄公親手為玉蘭斟滿酒杯,問道:「玉蘭小姐,羅兄給我看了他做的你那起案子的記錄,他認為我可以幫你起草辯狀。儘管本人才疏學淺,對法律文書倒做過一番研究,況且——」

玉蘭放下酒杯。

「大人,十分感謝你的美意。一個多月的獄中生活使我有大量閑暇來考慮這案中的是非曲直。我雖沒有你那麼熟知法律文書的遣詞造句,但我仍認為自己來寫辯狀最為合適。我來給你斟上一杯酒!」

「別傻了,玉蘭!」如意法師唐突地插話,「狄大人在官場上名聲極響!」

「我覺得,」狄公接着說道,「你那起案子是由一封匿名信引起的,這個事實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我並未發現有任何跡象表明曾有人對寫信人如何得知埋屍地點一事有過疑問。信顯然是出自一位學識淵博的文人之手,這就排除了盜匪。你知道寫信人的身份嗎,玉蘭小姐?」

「要是知道,」她不客氣地回答,「我早就供出來了。」她喝乾了杯中酒後補充道,「也可能不說。」

舉座默然。過了會兒,張蘭波冷冷地說:「反覆無常是美貌才女的特權。乾杯,玉蘭!」

「我也一起干!」邵學士的嗓音低沉有力。歡聲笑語又起來了,可是狄公覺得那聲音不對勁。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可是狄公心中明白,三位男客都是海量,他們絲毫沒有失態的跡象,只是玉蘭的眼神有些異樣,似乎馬上就要醉倒的樣子。他必須再設法套套她的話,因為她剛才最後說的那句話有些神秘,似乎表明她對某個人有懷疑,而且那個人就坐在同一張桌上。

「玉蘭小姐,那封控告你的匿名信,」狄公繼續說,「使我想起十八年前金華也有這匿名信。那封信讓莫大凌將軍掉了腦袋,而信也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文人寫的。」

她銳利的目光掃了狄公一眼,抬起彎彎的眉毛,問道:「你說十八年前?那好像對我沒什麼幫助!」

「是這樣,」狄公接着說道,「我在此地遇到一個與莫將軍一案有牽連的人。不是直接的,然而我們的談話引出了一些有意思的可能性。那人是莫將軍一個小妾的女兒,姓宋。」

他轉臉看看法師,可是那胖和尚似乎並沒有聽他們講話,只是一心一意吃着面前的燉竹筍。邵學士和張蘭波倒是在聽,可是他們倆臉上只是一種出於禮貌的關注。狄公從餘光里瞥見他邊上的玉蘭,只見她的臉上現出驚恐的神色。狄公大為吃驚,很快地算了一下,十八年前她僅十二歲!顯然有知情人告訴過她那起案子。

如意法師放下手中的筷子:「你說的姓宋?不就是那天在此地被害的書生的姓嗎?」

「確實如此,法師。就是因為與那起謀殺案有關,我和羅兄才去查莫將軍叛逆案的文案的。」

「實在弄不懂你們想查什麼。」邵學士也摻和了進來,「不過,你們如果認為莫將軍一案有誤,那就大錯特錯了。你知道,我當時是監察御史的隨員,參與了整個審案過程。我可以告訴你,莫將軍是有罪的。可惜了,他是一員猛將啊,外表上看去也是個和善的人,只是芯子壞了,對陞官操之過急。」

張蘭波聽了點點頭。他啜了一小口酒,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對審理案子一竅不通,羅縣令,但是我喜歡猜謎。你能否解釋一下十八年前的叛逆案與近日發生的謀殺案有什麼關聯?」

「大人,被害的書生姓宋,我等考慮他可能是狄縣令剛才提到的莫府小妾的女兒的異父兄長。」

「這種說法在我看來不過是毫無根據的瞎猜!」張蘭波不同意。

玉蘭想說什麼,可是狄公搶在前頭:「噢,不,大人。莫將軍的小妾把女兒丟棄了,因為那孩子是一段私情的產物。我們推測,當宋書生得知他的異父妹妹還活着,他母親的姦夫也在金華以後,他很有可能到金華來找那個男人。因為我和羅縣令發現那書生到衙署的文案館是為了查閱莫將軍親友的情況。」

「請接受我的敬意,羅縣令!」邵學士喊起來,「你在款待我們的同時還在履行公務!而且如此隱秘,一點都不曾看出來!兇手有線索嗎?」

「大人,是狄縣令在做具體的工作!請他介紹最新的進展吧!」

「一個偶然的機會,」狄公說道,「我找到了宋書生的異父妹妹,就是南門那個黑狐祠的看守人。她是白痴,不過——」

「一個神智不爽之人的證詞是不能被衙門認可的,」張蘭波插了進來,「連我都知道這一點起碼的常識!」

如意法師在椅子上轉了個身,他那鼓鼓的眼睛盯着狄公,問道:「這麼說,你認識紅花,嗯,狄縣令?」

十八

如意法師噘著厚厚的嘴唇,酒杯在他那汗毛稠密的大手中轉悠。他憂鬱地接着說下去:「貧僧也去看過那姑娘一次,因為她跟狐狸有類似之處,所以我有些興趣。那地方狐狸成群。知道她的身世嗎?她被賣到一家低檔的妓院,咬掉了她第一個嫖客的舌頭。做法很像狐狸,也很頂用!那個傢伙大出血,差點兒死掉。混亂中她跳出窗戶,直奔黑狐祠,以後就一直住在那裏。」

「法師,你最後見她是什麼時候?」狄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什麼時候?噢,那是在一年前了。三天前我又來到這裏,想去她那兒再看看,多待些時間,為的是看她跟狐狸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法師搖搖大腦袋,「去了兩三次,每次都在荒地的入口處折回來了,因為那裏有一群鬼魂在遊盪。」他又斟滿了酒杯,轉向羅縣令說道:「昨晚你請來跳舞的那姑娘也有狐相,羅縣令,她的腳怎樣了?」

羅縣令用目光徵詢狄公的意見。看到狄公點頭,羅縣令便對眾人說:「各位,我們不想在昨晚的宴席上讓大家煩惱,所以僅說她誤傷了腳。實際上她被人暗殺了。」

「我早就知道!」如意法師自言自語,「昨晚我們喝酒談笑時,她的屍體一直停在我們不遠的地方。」

張蘭波目瞪口呆地看着玉蘭。

「暗殺了?」他問道,「你看見的?」

玉蘭點點頭,邵學士不悅地說道:「羅縣令,你早該告訴我們的!我們不是那麼容易煩惱的。憑我長期斷案的經驗,也可給你一些提示。這麼說,你手上有兩起人命案子,嗯?昨晚的兇手有線索嗎?」

狄公見羅縣令欲言又止,便替他答道:「兩起案子是緊密聯繫的。至於宋依文和他在此地要做的調查研究,我完全同意你的說法,他父親確實犯有叛逆罪,在這一點上,宋書生是搞錯了。但是,我和羅縣令都認為,宋依文已經把告發他父親的那個人查得差不多了……」

「你非要說那些恐怖的話不可嗎?」玉蘭的聲音在顫抖,「你奸詐地一步步逼近目標,收緊圈子……你忘記了我也是案犯,背着死囚的罪名嗎?你怎麼可以——」

「不要激動,玉蘭!」邵學士插話了,「你不用擔心!肯定不會影響你的無罪釋放。京都大理寺的官員都是極有能力的人,我都熟識,我保證他們審你的案子只是走走形式,很快就會結案的。」

「正是如此。」張蘭波說道。

狄公很快接着說道:「玉蘭小姐,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剛才我說過,控告莫將軍的信和控告你的信都是大文人寫的。現在我們發現兩信的作者是同一個人,這就為調查你的案子打開了新的渠道。」

邵學士和張蘭波茫然地看着狄公,驚詫不已。

「咱們再議一下昨晚的案子吧,」如意法師大聲說道,「畢竟發生在我們身邊……」

「確實如此,法師。你們都熟悉王妃梯的故事,也知道皇九子妃利用大廳屏風背後的門——」

狄公身旁嘩啦一聲響。

玉蘭蹦起來碰翻了椅子。她怒目圓睜,對着狄公喊道:「你這個大笨蛋!你那是什麼理論,強詞奪理,毫無根據!擺在你面前的事實你都看不見!」她把手按在起伏的胸前,大口地喘著粗氣,「我告訴你,我厭惡這種狡辯。兩個月來我已經聽夠了,再也無法忍受。我完了!」她尖聲叫着,一拳擊在桌子上,「就是我殺了那個敲詐鬼舞女,你這個笨蛋!是她自找的!我把剪刀扎進她柴棒樣的脖子,然後跑到你們那裏裝腔作勢!」

她似火的目光掃視眾人,舉座一片沉寂。狄公抬頭看着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結果是這樣!」羅縣令自語道。

這時,玉蘭垂下眼皮,稍稍平靜了些。她接着說:「宋相公曾是我的情人,我知道他心裏總覺得他父親是冤枉的。小鳳告訴我,宋相公去看紅花。她是個白痴,常自陷於虛幻,把一個骷髏用布包上當成相好。由於是個棄兒,她很痛苦,便憑空想像出一個父親按時去看望她。小鳳告訴我的,說她肯定了紅花的幻覺,好讓她心情愉快,這樣,紅花就願意教她唱那些古怪的歌。我告訴你們,小鳳是個又姦猾又心狠的娼婦,死了活該。她從宋相公那裏騙出了我的秘密,那就是她想要敲詐我的。昨天下午我才發覺。她一開始準備跳《鳳舞紫霞》,見到我以後她認為機會來了,決定改跳《黑狐舞》。她這是向我暗示,她已在破廟裏見過宋相公。」

玉蘭說得很快,不得不停下來喘氣。狄公拚命想把玉蘭那顛三倒四的陳述理出個頭緒來。案情剛有點眉目,還沒來得及整理成文,卻已被玉蘭的一番話兜底攪翻。亭子外響起鐵器碰撞聲。那三個衙役聽到椅子翻倒和玉蘭的喊叫,趕快來到亭子邊上。那個都頭靠柱子站着,疑慮的目光掃視着全場,但除玉蘭外,其餘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眾人的目光都落在玉蘭身上。只見她雙手撐著桌子站立在那裏。

狄公開口了,自己都聽不出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小鳳從宋書生那裏得知了你的什麼秘密?」

玉蘭轉身向都頭示意:「過來,都頭!你待我不錯,有權聽我說!」那都頭走到桌子邊上,憂鬱地掃了羅縣令一眼,玉蘭便接着說下去:「宋依文曾經是我的情人,可是不久我就跟他分手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一個多月前,他到湖濱小住幾天。他跑來找我,求我再接納他,我沒有答應。我有過太多的情人,早就開始厭惡男人,身邊只留幾個女友,姑妄任之。我發現我的婢女夥同一個奴僕欺騙了我,我就把她攆走了。那天夜裏,她以為我出去散步了,便又返回白鷺觀。正當她在掏我的珠寶箱時,被我逮住了。」

她頓了頓,不耐煩地撩開前額上一綹從鬆散的髮髻里掉出來的頭髮。

「我要狠狠地揍她一頓。可是那時……那時候我打的不是她,每一鞭都抽在我自己身上,我抽打的是我的愚蠢!當我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乾的傻事時,她已經躺在那裏,死了。我把她的屍體拖到園子裏,發現宋依文站在後門口,他一句話也沒說,便過來幫我把她搬到桃樹下,埋在那裏。平整好地,他開口了,他要我跟他在一起守住這個秘密。我說不行。我說,他幫我埋屍,已經成了殺人幫凶,最好遠走高飛。他偷偷溜走了。我想,萬一屍體被發現,我得保護自己,於是就撬掉了大門的鎖,把兩個銀燭台埋在大殿的神壇下。」

她長吁一口氣,又轉身對都頭輕聲說道:「我向你道歉。三天前,我去銀器店時,你小心翼翼地等在外面。我在那裏碰見了宋依文。他小聲對我說,既然他寫的匿名信不足以把我判成死刑,他就準備另外設法。他說,我也許想與他先商量一番。我答應當天半夜去看他。都頭,你為我考慮,沒有派人在我門口站崗。我偷偷溜出客棧,到了宋依文的住處。他讓我進屋以後,我就把他殺了,用的是一把在巷子的垃圾堆里撿到的鋸子。好了,就是這些。」

「對不起了,小姐。」都頭說着,動手解開了系在腰間的細鏈條,臉上毫無表情。

「你一貫擅長臨場發揮。」一個深沉的嗓音說道。那是邵學士。他已經起身,這時候站在椅子後面,穿着飄垂的錦緞袍子,身材高大魁梧。椽子上掛着的油燈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表情既高傲又堅定,眼睛裏的瞳仁顯得很大。他仔細地撫平袍子上的皺摺,然後顯得很隨意地說道:「不管怎麼說,我不想欠一個妓女的情。」

看不出有什麼慌亂,他跨出了崖邊矮矮的圍欄。

玉蘭叫了起來,喊聲尖厲凄慘。狄公跳起來撲向欄桿,都頭和如意法師緊隨其後,但漆黑的深谷里只有隱約傳來的汩汩溪流聲。

狄公轉過身來后,玉蘭的叫聲停止了。她站在欄桿邊,呆若木雞,身旁是張蘭波。羅縣令給管家下了一連串的命令,老頭兒點頭答應后便匆匆走下台階。

玉蘭回到桌子邊上,重重地坐在椅子上,聲調平直地說道:「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咱們一起來喝最後一杯吧,很快就要告別了。看,月亮出來了!」

眾人都重新入座后,都頭退了回去,站在最遠的柱子旁,另外兩個看守也過來跟他站在一起。狄公默默地斟滿了玉蘭的酒杯,羅縣令說道:「我的管家說,那邊有一條小徑通到溝底。我的幾個家人已經下去找屍體了。不過,有可能要順小河下去幾里路才找得到,河水很急。」

玉蘭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慘笑着說道:「幾年前他就叫人精心設計了圖紙,說要在家鄉修一座宏偉的陵墓。如今他的屍體……」她用雙手捂住臉。

羅縣令和如意法師一言不發,看着她抖動的肩膀。張蘭波的臉早就背了過去,他睜大眼睛凝視着月光下的山脈。女詩人終於放下了手。

「是的,他是我唯一真心愛過的人。我喜歡詩人聞東陽,他為人大方,脾氣也好。還有其他一些人。但是邵範文在這兒,在我心裏,在我的血肉里。十九歲時,我就愛上了他,但他不肯贖我出去,我偷偷跑出了妓院。後來他甩掉我時,我身無分文。為了謀生,我只好在低檔的窯子裏混,因為我是從京城的妓院逃出來的,臭名遠播,所以哪兒的高檔場所我都進不了。我病了,差點餓死。他明明知道,卻不聞不問。後來,聞東陽扶持了我。我幾次想勸他回心轉意,但他像扔掉一隻過於親昵的狗似的把我一推了事。我受了他多少罪!可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

她一口氣喝完杯中的酒,憐憫地看了羅縣令一眼,繼續說道:「羅大人,你邀我到府上小住幾天時,我先是拒絕了,因為我想我再也不要見到他,不要聽他誇誇其談,不要看——」她聳了聳肩,「可是當你真愛一個人時,你連他的缺點、毛病都愛。這樣,我還是來了。跟他在一起就是受折磨,可我還是感到幸福……只是當他命我為咱們的所謂歡聚吟詩作賦時,我才失去了自製。真對不起你,羅縣令。至於他這個人嘛,我是他唯一可以肆無忌憚地誇耀自己惡行的對象。他作踐了許多人,總說自己是當代最了不起的大人物,所以有權嘗試一個人做得出來的所有事和經受得住的刺激。不錯,他引誘了莫將軍的小妾,被將軍發覺以後,他便舉報了將軍。邵範文也曾想參與謀反,後來他意識到這場反叛是必敗無疑的。他認識莫將軍的所有同謀,可是他們不認識他!監察御史還讚揚他的協助。邵範文告訴我時說得津津有味!在受審時,莫將軍隻字未提邵範文,因為一來,他沒有文字的根據說邵範文參與謀反;二來,他的自尊心也不允許他把自己妾室的姦情抖摟出來,再說宋氏已經自縊身亡,他失去了所有的證據。他很喜歡跟我談論那場風波……今年春天他到白鷺觀去看我,因為他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對他作踐過的人幸災樂禍。所以他每次路過金華時,都要去黑狐祠看望他的私生女兒,告訴她,有忠實的相好和狐狸陪伴,她在那裏過得很美滿。

「唉,剛才我說的把婢女打死的事全是實話,只是把邵範文換成了宋依文。我沒有見過那個不幸的宋相公,只在昨天才從邵範文那裏聽說過。是那個苦命的紅花把宋相公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訴了他,邵範文就在半夜去了宋相公的住處。敲過門后,他說有莫將軍的情況要對他說,宋相公便讓他進屋了。邵範文殺他時用的是在宋書生大門外垃圾堆上撿來的木匠鋸條。他告訴我,他是帶了匕首去的,不過,用在現場拾到的利器總要安全些,所以他殺小鳳時用的是剪刀。邵範文唯一的心病是宋依文可能得到了他與宋氏姦情的證據,譬如說昔日的信件或者別的什麼。他翻遍了宋依文的住處,沒找到任何東西。再給我斟上一杯,法師!」

這一回,她慢慢地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接着說道:「不用說,邵範文幫我把侍女埋好以後,我並沒有叫他走!沒有,我求他,跪在地上求他留下來,回到我身邊!他回答說,他儘管沒有親眼見過我毆打侍女,但還是有責任告發我。說完,他便大笑着走了。我知道他會告發我的,所以才造了個那麼不高明的假象。當我聽說有人寫了匿名信時,我就知道是他寫的,他想毀掉我。他知道我對他那種愚蠢下賤的忠心,知道我永遠不會出賣他,甚至搭上性命也要保全他!」玉蘭抬起手,指著題過詩的柱子,心灰意懶地搖搖頭,「你看,我有多愛他!那上面的詩是我和他還未分手的時候寫的。」

突然,她瞪了狄公一眼,很快地說道:「當你把套住他的繩索越收越緊時,就像我在受勒索!所以我站出來說話了。我企圖拯救他,便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拼湊在一起。可是你聽到了他最後說的那句話。」

她放下酒杯,站起身來,纖縴手指熟練地理好了髮髻,語調輕鬆地接着說道:「既然邵範文死了,我當然可以說是他打死了婢女。他完全做得出那種事來。不過,既然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滿可以跟着他跳下山崖,可是那樣會讓都頭掉腦袋的。再說,我也有自尊心,雖然我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可是我從來不當孬種。我害死了婢女,就準備承擔一切。」她轉向張蘭波,淡淡一笑:「張大人,你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認識你真是榮幸至極。你,如意法師,我欽佩你,我現在明白了,你是真正的賢明之士。羅大人,我感謝你忠實的友情。狄大人,剛才言語多有衝撞,還望多包涵。我與邵範文的關係早晚是個禍害,你只是履行公事罷了。現在總算結果還不錯,因為邵範文業已致仕,要是他還活着,他可以比以前更加自由,又要盤算新的惡行尋歡作樂了。我要講的都講完了。告辭。」

她轉而對着都頭。都頭給她戴上鐐銬,把她帶走了。兩個衙役跟在後面。

張蘭波蜷縮在椅子上,乾瘦的臉慘白如灰。他慢慢地擦著額頭,自言自語道:「頭痛欲裂!我竟然還嚮往真正令人心碎的經歷!」他站起來,不拘禮節地說道,「羅縣令,回城去吧。」突然,他又凄涼地一笑,「我的老天,羅縣令,你成功了!前程似錦,你將會被——」

「大人,我明白眼下要做什麼,」羅縣令冷漠地打斷了他的話,「就是坐下來,連夜寫出案情報告。大人,請您先上轎,我馬上就到。」

張蘭波走了以後,羅縣令久久地看着狄公。他的嘴唇打戰,結結巴巴地說道:「這……這太可怕了,狄兄。她……她……」羅縣令說不下去了。

狄公緊緊抓住羅縣令的胳膊。

「羅兄,你得把她的傳記寫完,把她剛才說的話一字一句都收進去,這樣,你編的玉蘭全集才公正、全面,她也將與她的詩作共存。你跟張大人先一起下山,我想在這裏再待上一會兒,羅兄。我需要理一理思路。你去叫書吏把文案館里所需的東西都準備好,我很快就去幫你起草文件。」他目送羅縣令遠去后,轉而問如意法師:「你怎麼樣,法師?」

「狄大人,貧僧陪着你。咱們把椅子挪到欄桿邊上去賞月吧。到這裏來畢竟是為了度中秋啊!」

他們兩人憑欄坐下,背後是收拾了一半的飯桌。亭子裏已無他人,剛才羅縣令一走,僕役們都溜到林子裏設的露天廚房去了。他們迫不及待地議論起先前見到的情景來。

狄公默默地看着對面的山頭。陰森的月光下,他覺得自己分辨得出每一棵樹木。突然,他開口說道:「法師,你很關心紅花,就是那個看守黑狐祠的姑娘。很遺憾,我得告訴你,她得了狂犬病,今天下午死了。」

如意法師點了點他的大腦袋:「我知道了。我上山時,在小道邊看到一隻黑狐狸,這是有生以來頭一回見到。它身子又長又靈活,毛色油光烏亮,轉眼就躥進樹叢里,不見了……」他揉揉滿是胡楂的腮幫,發出刺耳的沙沙聲,兩眼望着月亮,隨口問道,「你有沒有邵範文的確鑿證據,狄大人?」

「一點也沒有,法師。可是玉蘭以為我有,是她講清楚了來龍去脈。要不是她站出來說話,我還得嚷嚷一陣,最後我的論點至多含含糊糊,不了了之。邵範文會把它稱為一次有意思但不作數的官樣推斷,結果很可能就是如此。他心裏肯定明白,我手裏沒有一絲一毫有關他的證據。他跳崖自殺不是因為懼怕法律制裁,而是他那種極其強烈、超乎尋常的自尊心不容他活在世人的憐憫之中。」

如意法師又點點頭:「極富戲劇性,狄大人。一場人間戲劇,狐狸也在其中扮演了角色。我們看問題不能光從人世的狹小角度出發,還有與人世交叉重疊的許多世界。要是從狐狸世界來看的話,這是一出狐狸主演的戲,有幾個人在裏面扮演配角。」

「也許你說得不錯,法師。這齣戲好像幾十年前就開演了,那時候紅花的母親還是個年輕女子,抱了一隻小黑狐回家。唉,我也說不清楚。」狄公往前伸伸腿。

「我只知道我現在精疲力竭!」

法師斜睨他一眼。

「是啊,你該歇歇了,狄大人。你和我,在各自的道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長、很令人厭倦的路。」

如意法師靠在椅背上,鼓著大眼睛,眼皮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天上的一輪明月。

陸鈺明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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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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