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大唐狄公案·肆》(2)

第十五章《大唐狄公案·肆》(2)

紅閣子奇案

「夏日鬼節,祭祀隆盛,是客棧最繁忙的日子,客官。」客棧胖掌柜說道。隨後他又不停地重複說着:「抱歉,客官。」

他滿臉真誠,略帶歉意地打量著站在櫃枱前的這位客人。他個子高大,蓄著長鬍子,身着一件純棕色長袍,頭戴一頂黑色帽子。儘管從穿戴上看不出他的身份地位,但他那毫不動搖的自信神態表明了他的顯貴身份——那種可以為一宵住宿出好價錢的客人。

一絲不快掠過長鬍子那張略顯失望的臉。他擦去前額上的汗,對壯漢隨從說道:「我都忘了祭鬼節到了,適才路邊的祭壇已經提醒我了。嗯,這已經是我們到過的第三家客棧了,我看,不要再尋了,還是連夜趕往金華城去吧。我們什麼時候能到達那裏?」他的同伴聳了聳他寬闊的肩。

「這很難說,大人,我對這金華城北不是很熟悉,況且天黑趕路,實有諸多不便。再說我們還將經過二三處水路,如果順利的話,到達城裏也應該是午夜了。」

這時,正在擺弄櫃枱上蠟燭的花白鬍子賬房湊上來道:「讓這位客官住紅閣子如何?」

胖掌柜揉着圓下巴猶豫道:「紅閣子固然是本店上等客房,面朝西,整個秋季都很涼爽,只是還未徹底通風過,還有——」

「既然有客房空着,我便租下了。」長鬍子客官急切地打斷道。

「我們今日一大早就開始趕路,現在正想早些休息。」接着他又囑咐他的同伴:「去把馬鞍袋拿來,將馬交給馬夫。」

「歡迎您光臨本客棧,客官。」店掌柜重新說道,「不過,我要告訴你——」

「房金再高我也租了。」客官再次打斷店掌柜的話,「給我登記吧。」

胖掌柜打開龐大的登記簿冊,上面注有「陰曆七月廿八」,推到他的面前,來客拈筆蘸墨寫下醒目的大字:「狄仁傑,浦陽縣令,由京師來赴任所,隨從幹辦馬榮。」當他還回登記簿冊時,目光落在了封面上的大字上:「永樂客棧。」

「原來是浦陽正堂狄縣令屈尊駕臨,小店蓬蓽生輝,榮幸之至。」店掌柜討好道。當他望着他們退去的背影時,便喃喃自語:「但願他不會遇到什麼。」隨後擔憂地搖了搖頭。

花白鬍子賬房帶領狄公穿過廳門來到花園中央,兩側是寬大的兩層樓房,樂聲和著笑聲從後面透著亮光的紙窗里飄了出來。「每個單間都客滿了。」賬房一邊低語道,一邊引領狄公通過院子後面的雕花大門。

他們來到了一座有圍牆的漂亮花園,月光映照在錯落有致的花草灌木和人造金魚池靜靜的水面上。即使在這戶外,空氣也悶熱得令人難受,狄公用他的長袖擦了一下臉,左邊的屋子裏不時傳來雜亂的歡笑聲和弦樂的撥弄聲。

「他們很早就開始了。」老賬房自豪地說,「清晨是樂苑唯一聽不到樂聲的時候,大人!所有樓閣正午前至次日凌晨皆歌舞昇平、笙歌達旦,您會發現樂苑是一個快樂勝地!」

「我希望我的宅屋不至如此。今天的旅途已使我睏倦怠乏,明早還要繼續趕路,我想要早點休憩。希望那屋子會很安靜。」

「當然,大人,確實非常安靜!」花白鬍子含糊地說道。

他迅速地帶狄公走進一條長長的昏暗的走廊,盡頭是一扇高大的門。老賬房舉起手中的油燈,燈光照射在漆著金漆、刻滿花紋、裝飾講究的門板上,他推開大門,說道:「大人,這間閣子正好位於客棧的背面,您能看到花園美麗的景色,而且非常安靜。」

他們進入了一間兩邊有門的前廳,老賬房拉開了右邊的門簾,引狄公來到一間寬敞的客廳里。他徑自走到客廳中央的桌前,點亮了那銀燭台上的兩支蠟燭,然後打開後面牆上的門窗。

狄公這時注意到,儘管房內散發出霉味,但卻裝飾得富麗堂皇,看起來十分舒適。桌子和四把高背椅子皆為雕花檀香木所制,顯出其天然的本色,並且光滑、發亮。右邊靠牆是一張檀香木床,它的對面有一張雅緻的梳妝台,上面陳設皆仿古制,東面壁上的幾幅山水花鳥也皆為上等佳作。西面門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綠蔭覆蓋、紫藤纏繞,露台下面花木叢生。花園的那邊,燈光照着懸掛在高聳樹叢上的彩色絲綢花環,遠處一幢兩層樓房半映半掩在綠葉叢中。除了那邊傳來的陣陣樂聲外,這裏確實非常安靜。

「這是客廳,大人。」花白鬍子殷勤地說道,「卧室在另一邊。」

他領狄公回到前廳,從懷中掏出一柄樣式精緻的鑰匙,打開左邊的門。

狄公詫異:「這一屋之內何需裝鎖,難道還有盜賊不成?」

對方狡黠地一笑。

「確保來這裏的客人不會受到干擾,大人!」他輕聲笑道,然後迅速走進房內,「鎖幾天前被弄壞了,現在重新修好,裏外都能開。」

卧室同樣裝飾豪華,左邊床架上覆蓋着偌大的天篷,前面排放着桌子和椅子。對面牆角邊的盥洗架和梳妝台均漆著紅漆,床簾則是織有金銀絲浮花的厚厚紅色錦緞,地上也鋪了紅地毯。老賬房打開後面牆上的獨扇窗戶,狄公透過笨重的鐵柵欄看見了客棧後面的花園。

「這房子叫紅閣子,我猜想是因為它的卧房全為紅色。」

「確實如此,大人。這要追溯到八十年前,當初房子建造時就已經是這個格調了。我去喚丫鬟送茶上來,不知狄大人是否去花園酒樓用晚膳?」

「我身子睏乏,不想出去了。你喚僕役將晚膳送來房中。」

當他們回到客廳時,馬榮提了兩個馬鞍袋進來。老賬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馬榮打開行囊,將狄公的長袍放在長椅沙發上。馬榮有一張下頜寬厚光滑、略帶短髭的寬臉龐,原先他是一個專營攔路搶劫的盜賊。幾年前,他棄惡從善,到狄公的手下當了聽差。作為一名經過專門訓練的拳擊搏鬥手,他在緝拿姦宄惡首和執行危險任務時,可是一名得力幹將。

「你可以睡在這軟榻上。」狄公對他說,「僅此一夜,這樣也可免去你外出投宿的麻煩。」

「噢,我可以找到一個夜宿之處的。」他的副手輕快地答道。

「只是不要把你所有的銀子都花在酒色上。」狄公正色道,「樂苑的繁榮來自賭館和妓院,他們知道怎樣榨乾客人。」

「我不會!」馬榮笑道,「他們為什麼稱樂苑為島?」

「當然是因為它四面環水。聽我說,馬榮,記住那座橋的名字,就是我們到達這裏時見到的那座石拱橋,它名為『易魂橋』。因為樂苑撩撥人心的環境使來這裏的每個人都變成肆無忌憚的揮霍者,而你身上也帶了不少銀兩,你京師的叔父不是曾贈你二顆金錠嗎?」

「是的,我不會動它們的,大人!這兩顆金錠是要留作晚歲生計的,將來我要在家鄉造一間小屋,買一條船。現今我手頭還有二兩碎銀,今晚可以去碰碰運氣。」

「無論如何,明日早膳前你一定要回到這裏。如果我們早一點出發,那麼穿過金華城北大約兩個時辰,中午時分便可到達金華。我要順便拜訪老友羅縣令,到了他的縣城應該去探訪一下的,然後趕回浦陽。」

他的忠實隨從點頭答應並道了晚安,告辭出門,經過手托茶盤的貌美女子時,他使了一個媚眼。

狄公吩咐丫鬟將香茶擱在露台的圓茶几上,並道:「晚膳準備好了也送到這裏來。」

丫鬟退下后,狄公獨自坐在露台上慢慢飲啜。夜風如絲,微覺涼意,他伸了伸僵直的雙腿,頓覺舒適許多。回想這趟受命為一年前他所受理的一起涉及佛廟的案件提供更詳細的數據而赴京的行程,雖是一路順當,現在他卻只盼望儘早回城赴任。水災使他不得不繞道金華城,不過也僅僅耽擱一天而已。儘管樂苑猥瑣的氛圍令他生厭,但他還是慶幸自己能在這樣上等的客棧內找到這麼寧靜的閣子,眼下他想沐完湯浴,簡單用完晚膳,便早早休息。

當他準備靠在椅子裏時,突然一驚,明顯感到有人在監視他。他猛地跳起,環顧四周,露台上並無異象,門裏廳外也沒有人。他趴上牆頭窗戶窺視卧房,室內一樣空無一人,便又跨出露台欄扞,在紫藤樹叢中仔細搜索了一陣,但黑暗中並未發現什麼,只是感到一種像是葉子腐爛的惡臭味。他重新坐下,心想這一定是自己的幻覺。

他將座椅拉近欄桿處,環視花園。遠處五彩的燈光照耀在花叢樹葉上,色彩斑斕,景色迷人。可他此刻卻無法找回先前那鍾舒適輕鬆的心情,靜止悶熱的空氣使人越發感到壓抑,空曠的花園也正處處散發着恐懼和敵意。

右邊紫藤架里的窸窣聲讓他猛一回頭,隱約看見露台的盡頭有一女子,半掩在紫藤花叢中,他以為是丫鬟來送晚膳,便放下心來,囑咐道:「將晚膳放在小圓桌上。」

聽見輕聲地一笑,他驚奇地重又環顧周圍,卻見一身着薄白羅紗長裙的婷婷女子,光滑的長發像瀑布般垂下。他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我還以為是丫鬟呢。」

「要知道,這可不是一個討人歡喜的錯誤。」她用一種悅耳文雅的聲音答道,一邊彎腰從紫藤架下走出來。這時他注意到,她身後的欄桿處有一腰門,推測那可能是一段樓梯的頂端,樓梯則通往客棧邊上的小路。當她走近時,一位絕色女子出現在他眼前。鵝蛋形臉上精工雕琢的鼻子和傳神的眼睛特別引人注目,浸濕的羅紗長裙緊貼在她半裸的身體上,使那光滑白皙、無可挑剔的優美曲線暴露無遺。她搖晃着手中的梳妝盒,靠在欄桿處,一對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狄公。

「你也一定搞錯了,」狄公生氣道,「這裏可是私人住宅。」

「私人住宅?我的大人,在此樂苑裡,對我來說可沒什麼私人住宅。」

「你是何人?」

「金山樂苑花魁娘子秋月。」

「原來如此。」狄公捋著鬍子尋思,覺得眼下頗為尷尬。他知道在這種風流勝地每年都要選苑中最漂亮、最富才藝的妓女為花魁娘子,而這女子也享受上流社會的地位,成為公認的時尚引導,主宰花柳世界的一切。他必須打發走眼前這個近似裸體的女子而又不至於冒犯她。因而狄公禮貌地問:「幸會花魁娘子,不知何以得此殊榮?」

「只是偶然而已。我從花園那邊的浴場回屋經過此地,因為這裏有一條近路通往左邊松樹林那頭我的私宅。我以為這屋空着,便踏上露台,順便觀賞一番這野花趣味。」

狄公警覺地望了她一眼:「恐怕秋月姑娘在這裏已偷看半日了。」

「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別人,倒是這樂苑裡偷看我的男子還不少呢。」

她傲慢地答道。突然她神情焦慮,急急地掃了一眼敞着房門的客廳,皺着眉頭問道:「你怎會有我在暗中窺視你的念頭?」

「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到被人觀察。」

她將長裙拉近柔軟、裸露在透明羅紗下的身體。

「這就怪了,我沿樹叢小徑走來時,也覺有人在暗中窺視。」她停了一下,鎮定地開玩笑說道,「我不在意,我已習慣整天被人圍着轉了。」說罷,她聲音清脆地大笑起來。

秋月的笑聲突然剎住,臉色煞白。狄公快速轉過頭去,他也聽到了一陣使人毛骨悚然的沙啞笑聲,而且這笑聲好像就來自卧房的窗戶處。她慌忙問道:「這紅閣子裏還有何人?」

「沒人,今夜只我一人租賃。」

她迅速向屋內掃視一遍,然後回過頭來,注視着花園那頭的大酒樓。樂聲停止,喝彩歡呼聲一陣接一陣,笑語飛揚,浪論一片。為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狄公漫不經心地說道:「那邊的人正在歡度良宵。」

「那是花園酒樓,樓下提供美味佳肴,樓上被用來預訂與親朋知己尋歡的酒宴。」

「不錯,我很高興有幸見到樂苑最嬌艷的姑娘,只是我今日尚在赴任途中,明日一早還要繼續趕路,恕不奉陪了。」

她沒有動身離開,卻將梳妝盒放在地上,雙手交疊於腦後向後仰靠,顯露出她那結實的乳房和豐滿的臀部。宛如嫖客置身於妓女之中,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那一覽無遺的胴體,便迅速轉過頭去,她卻鎮靜地說道:「你現在已經看清我的全部,不是嗎?」她欣賞了一會兒他窘迫的沉默,然後放下雙手,自鳴得意地炫耀道,「我現在不急着走,今夜有一個痴情郎為我設宴,少間便要去我私邸迎親,故想在此消磨一會兒。說說你吧,看你的氣度裝扮,八成是個城裏做官的。」

「不,我只是個鄰縣小小胥吏,與你那些高貴的客人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麼。」他站起身,補充道,「不敢再耽擱你,想必你也要早點回去梳妝打扮準備赴宴吧。」

她輕蔑地抿嘴一笑:「就莫再扮成一個正人君子的模樣了!我已看見了你的神色,又何必裝成不想佔有你所看到的呢?」

「就我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言,這種願望純屬放肆。」狄公生硬地回答。她皺起了眉,狄公看到了她嘴邊殘忍的曲線。

「你這才是放肆!」她尖叫着,「原先我以為我喜歡你那種不拘禮節的神態,可現在我知道了,你並不吸引我。」

「你讓我難堪。」

她氣得臉色發紅,遂離開欄桿,提起梳妝盒厲聲道:「一個區區小吏,竟敢如此怠慢輕侮我。告訴你,三天前,京師一名舉人爺還為了我自尋輕生呢!」

「果有此事?沒想到你竟藉此自炫,而沒有半點傷感。」

「難道還要為他戴孝?假如要我為所有這些痴漢戴孝的話,我這輩子可是會有戴不完的孝。」她惡毒地說道。

「別輕言死亡和戴孝。」狄公警告道,「鬼祭尚未終了,陰曹地府的大門還要敞開三日,孤魂野鬼還在周圍遊盪呢!」

花園內一陣樂聲過後,四周一片寂靜。突然他們又聽到了那種沙啞笑聲,這次很輕,聲音好像來自露台下面的灌木叢中。花魁娘子臉上一陣抽搐,她大聲叫道:「這個鬼地方我膩透了,謝天謝地,總算要離開這兒了。一個富有的大官要贖我出去,到時我將是縣太爺夫人。你還想說什麼?」

「只是恭喜你,也恭喜他。」

她輕微地點了點頭,神情平靜了下來。準備離開時,她又說道:「這個人是夠幸運的,但他的太太就難說了。她將坐守空房,因為我不習慣與人分享男人的感情。」

她搖晃着勻稱的臀部走到露台的另一端,分開紫藤花叢,消失在露台下,顯然那裏有通往下面的另一座樓梯。她的身後飄來一陣高級香露的氣味。

突然,這種香氣被一種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淹沒了。腐臭味來自露台前的灌木下,狄公朝欄桿處望去,不禁大吃一驚。

灌木叢中站立着一個面目猙獰的麻風病乞丐。只見他骨瘦如柴,衣衫襤褸,左面腫脹的臉上膿腫潰爛、臭痂膠結,左眼窩凹陷無珠,右眼惡狠狠地盯着狄公,一隻變形的殘手只剩三個指頭,從破衣下伸出,不停地顫抖。

狄公急忙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欲用手帕包了扔給他。可那怪物歪咧嘴唇一聲冷笑,咕噥了幾聲便轉身消失在樹叢深處。

狄公不禁一陣戰慄,遂將銅錢塞回衣袖裏。從美貌絕倫的艷妓到醜陋無比的病鬼,這一變化來得太突然了。

「好消息,大人!」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當狄公微笑着轉過身去時,只見馬榮興奮地繼續說道:「羅縣令就在這樂苑裡!從這裏過去第三條街上,我看見有一班官府衙役,便上前打聽是誰的轎馬,他們回答說是羅縣令的馬隊。他已經在樂苑逗留好幾天了,今夜就要回縣城,所以我趕快跑回來稟告大人。」

「太好了,我這就去拜見他,也好省了去金華城一趟,便可早一天回浦陽去了。馬榮,快走,我們得趕在他離開前見到他。」

兩人迅速離開了紅閣子,穿過客棧大門,來到了街上。

擁擠的街道兩旁排列著燈火璀璨的酒樓和賭館。馬榮一邊走一邊掃視着酒樓上的露台。只見一群群衣着華貴的年輕女子靠立在欄桿邊聊天,有的手持彩色絲綢扇子輕搖著,神情怡然自得。天氣實在悶熱得令人快要窒息了。

第二條街不太喧鬧。不一會兒,眼前就只有一些黑暗的房子,每一戶門上有一盞燈,門前匾額上,小巧的字體刻印着「會樂院」「迷香樓」等,名頭不一,卻都告訴人們可以來此歡度良宵。

狄公急忙轉過街角,來到下一條大街。在一家豪華酒樓門前,只見十二個壯實的轎夫正扛起一頂大轎,邊上站着一隊侍衛。馬榮迅速上前對為首的僕役說道:「這是浦陽縣令狄大人,請稟報你們大人,狄縣令拜見。」

那個僕役立即命令轎夫放下轎子,並拉開轎簾和主人低語了一會兒。

羅縣令肥胖的身影出現在轎門口,他圓圓的身軀穿着一件雅緻的藍色絲綢長袍,黑色天鵝絨帽放蕩地罩在頭上。他急忙走下轎子,向狄公點頭,大聲招呼道:「什麼風把您吹到樂苑來,狄兄?我正需要您呢,再次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

「得晤羅兄,不勝欣幸,我正在從京城返回浦陽的途中。我本計劃明日游金華城,一來問候羅大人,二來感謝您去年的盛情款待。」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羅縣令大聲答道,他那張圓臉上的尖角鬍子與下巴上的一撮短須笑成一團,「我能提供二名年輕女子幫助你揭露那些卑鄙的僧侶,是我縣城的榮幸。天哪!狄兄!那起佛廟的案子傳遍了整個縣城。」

「有點太過分了。」狄公苦笑着答道,「長安佛界諸長籲請大理寺傳喚我去京城,要求重審此案。他們訊問了我許多問題,不過最後也都得到了他們滿意的答案。讓我們進去,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聽我細細道來。」

羅縣令快速走近他,胖胖的手擱在狄公的手臂上,很信任地低聲說道:「不必了,狄兄!我現在有要事必須立刻返回金華城。狄兄,我有件事需要你幫忙!為了調查一起自殺案,我已經在這裏待了兩天。情況已很明朗,僅僅是個年輕人第一次赴京趕考,中舉后,回家途中逗留這裏,不想捲入了兒女私情——老故事了。那人姓李,是李左相的公子。我抽不出時間寫出所有的官府案呈,幫幫我的忙,狄兄,再待一日幫我結束這起案子,可否?只是例行公事,我真的必須馬上離開!」

狄公不太樂意在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代理他的同僚行事,卻又難以拒絕,便說道:「當然,我儘力而為,羅兄。」

「太好了!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等一等!」狄公急忙說道,「在這裏我沒有任何授命是不行的,你必須委任我代行金華縣令政務。」

「我現在就在這裏委任你!」羅縣令莊重地宣佈完,便往他的轎子裏鑽去。

「口說無憑,必須有書面證明,老兄。」狄公寬容地笑着說,「這是規矩。」

「天哪,還要耽擱。」羅縣令惱火地抱怨道。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大街,然後拉着狄公一起走進了酒店的大廳。站在櫃枱前,他抓過紙筆,卻突然停了下來,生氣地喃喃自語道:「天哪,正式委任書是什麼格式?」

狄公從他手中拿過毛筆,草草寫下任命書遞給羅縣令,然後又拿了一張紙,照抄了一遍。「蓋上我們二人的印章,按上手印,」他說,「這就安排妥當了。你拿着原件,在你最方便的時候轉交給我們的上司,我留着副本。」

「看來你非常擅長這些事務。」羅縣令高興地說,「我猜想,你睡覺時一定將這正式委任書放在枕頭下。」

當羅縣令在紙上蓋印時,狄公問他:「誰負責管轄這個島?」

「哦,」羅縣令輕快地答道,「一個名叫馮岱的人,是樂苑的里正。他很了不起,絕對知曉這裏所發生的每一件事。他擁有這裏所有的賭館和妓院,能告訴你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完成後勞煩將案呈交給我。」他重新向外走去,同時說道,「非常感謝,狄兄!感激不盡!」快要跨進轎子時,他看見一名僕從點亮了一盞大燈籠,上面標有紅色的「金華縣令」字樣。「快熄滅,笨蛋!」羅縣令喝道,隨後對狄公說:「別濫用父母官的職權,就像聖人所謂的『以仁為本』。告辭了。」

他消失在轎子中,轎夫們將粗大的橫桿放在他們結實的肩膀上。突然,轎簾被拉到一邊,羅縣令圓圓的腦袋伸出窗外。

「記住里正的名字,狄兄!馮岱,一個有才幹的人,你等一下會在晚宴上見到他。」

「什麼晚宴?」狄公迷惑不解道。

「哦,我沒有告訴你嗎?今晚樂苑的顯要人物在白鶴樓為我設宴,你當然得全權代表,不要讓他們失望。你會喜歡的,狄兄。他們準備了美味的菜肴,特別是烤鴨。勞你幫我說聲抱歉了。放鬆一下吧!對了,吃烤鴨時別忘了蘸些甜醬。」

轎窗帘子拉上了,轎子消失在黑暗中。跑在前面的隨從並沒有按慣例為羅縣令鳴鑼開道。

「他們為何如此匆忙?」馬榮好生疑問。

「可能他不在金華城時,那裏出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吧。」狄公慢慢地捲起委任書放進衣袖裏,馬榮突然滿意地大笑着說道:「不管怎樣,我們將有兩天的時間待在這個樂苑了。」

「就一日,」狄公肯定地答道,「我今日在這裏會見羅縣令,明日處理事務,沒有多餘的時間了。我們現在先回客棧去吧,我得換上官服去赴那可惡的晚宴!」

回到永樂客棧,狄公告訴掌柜他今夜要去白鶴樓赴宴,吩咐他備一頂轎子停在大門口送他前往。他們來到了紅閣子,馬榮幫狄公穿上綠色錦緞禮服,戴上黑色天鵝絨禮帽。狄公看見丫鬟已拉開床架上的紅色帳簾,桌上裝有襯墊的小籃里也放好了一壺茶。他吹熄蠟燭,走了出去,馬榮跟在後面。

當狄公鎖好門欲將那柄大鑰匙放進衣袖時,他停了下來,尋思道:「這鑰匙實在笨重,帶在身上多有不便,還是留在門上吧,橫豎我也沒什麼需要藏匿的東西!」他將鑰匙重新插回鎖孔,便和馬榮向前院走去。八位轎夫已站在轎子邊上等候,狄公登上轎子,點頭示意馬榮隨他一同進去。

轎子穿過了喧鬧的街市,狄公說道:「到了白鶴樓,你去賭館和酒店轉轉,小心打聽有關那個舉人自殺的事,諸如他在這裏待了多久,與何人來往,等等,總之,打聽你能打聽到的任何事。按照羅大人的說法,這是一起很簡單的案子,但是任何人都無法知道自殺者的情況。我會儘早離席,假如你在那裏沒見到我,就去永樂客棧我的房間等我。」

轎子停在了街邊,狄公和馬榮走出轎子,站在街上,驚奇地看着眼前高聳的廣廈。十二級白色大理石台階和兩側高大的青銅獅子通往兩扇漆著鮮艷紅漆、用黃銅飾物裝扮的豪華大門。門上懸掛着一塊巨大的鍍金木板,上面刻着兩個黑色大字——「白鶴」。上面有三層樓,每一層的四周皆環繞着雕花木欄桿露台,露台上的花紋網格扶欄全部鍍上金色,還有許多盞燈用雅緻的印花絲綢包裹着,懸掛在向上翹起的屋檐周圍。狄公曾聽說過樂苑裡的富貴顯露,卻沒想到竟是這般奢侈。

馬榮走上台階,用力敲擊黃銅門環,向站在那裏神色嚴肅的領頭僕役通報狄公到來。他站在那裏等狄公進去后,便轉身衝下大理石台階,加入了大街上紛雜擁擠的人群。

狄公來到大廳,向領頭的僕役說明自己前來會見當晚邀請羅縣令赴宴的眾人,那人向狄公深施一禮,便帶領狄公登上鋪着厚厚藍色地毯的寬大樓梯,將其引入二樓的一間大廳。

一陣清新涼爽的空氣撲面而來,狄公看見廳內有兩隻黃銅臉盆,裏面盛滿了冰塊。屋中央放着一張發亮的烏木圓餐桌,上面擺放了裝着冷餐肉的瓷盤和銀質大酒杯,六把鑲有大理石的鏤花烏木高背椅繞着餐桌圍成一圈。窗枱邊四位客人正圍着一張紅色大理石枱面的牆邊桌悠閑地飲啜香茗、嗑瓜子,一見狄公進來,他們就驚奇地打量他,其中一位瘦瘦的、蓄著長長的灰白絡腮鬍的年長者站起身來,走到狄公面前,施禮道:「您找誰,大人?」

「可是馮公?」狄公問道,見那人點頭,他便從衣袖裏拿出羅縣令的委任書交與他,一面解釋道,羅縣令請他代赴此宴。

馮岱邊躬身施禮邊遞迴書信,說道:「在下系本地的里正,願為您效勞。」馮岱逐一介紹了其他三位。戴着帽子的瘦削長者叫溫元,是樂苑裡最大的古董商,經營著所有的古董、珠寶店鋪。其一張馬臉,白凈微須,兩頰深陷,灰白蓬亂的眉毛下,一雙鼠目閃爍,顯得深於世故、精明幹練。不同於他的另一位年輕紳士叫陶番德,他頭戴高羅紗帽坐在古董商的邊上,是樂苑裡的酒樓飯館業主。靠窗而坐的最年輕一位叫賈玉波,眉目清秀,丰姿俊雅,正欲赴京趕考,馮岱得意地稱他為年輕舉子。

狄公見來客儀態各異,風格獨特,不比一般商人,便向四人轉達了羅縣令的歉意,開門見山道:「本人途經此處,受羅兄之託,具結三天前舉人李璉自殺一案,詳文申報。只是初來乍到,人生地疏,故很想聽聽諸位賢達對此事的高見。」

馮里正介紹得正得意時,不料狄公突然提到李璉一事,眾人頓時啞然失語,一時氣氛頗為尷尬。只見馮岱語調低沉地開口道:「舉人李璉自殺實在是非常遺憾的事,大人。不幸的是,這種事在我們樂苑並不鮮見,青樓尋妓失歡、賭館豪賭破財,常有一死了結的。」

「聽說這李璉案與一般的青樓失歡不同,是一味地單相思。」狄公說道。

馮岱的目光在席間掃視了一遍,只見陶番德和年輕舉子故意躲避,低頭不語。古董商溫元噘起嘴在拔他的山羊鬍子,他小心地問道:「是羅縣令這麼說的嗎,大人?」

「未及詳述,由於時間緊迫,羅兄只能略述大概。」

溫元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陶番德用他那疲憊、憂鬱的眼睛注視着狄公,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歡豈有一定?我們在這裏長大,早已司空見慣,把它看成一種高級的消遣、一場短暫的遊戲,入則盡情取樂,出則抽身自好。可是外埠的遊客常常很難持有這等超然態度,與精於此道的玩伴遊戲,一不小心便會沉溺其中,釀成悲劇,能怨誰呢?」

狄公不成想一個與酒囊飯袋終日廝混的商賈竟有如此一番透徹的見地,不由得折服。他好奇地問道:「陶公可是本地人氏?」

「回大人,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我父親來此定居,買下了這裏所有的酒樓飯館,經營至今。不幸的是先父死得早,在下孩提時便知人情世故,故而看似通達,其實孤陋,讓大人見笑了。」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馮岱站起身大聲道:「大家入席吧!」

他請狄公就上座,並坐在狄公的對面。他左首是陶番德,右首是古董商溫元,又點頭示意年輕詩人賈玉波坐在狄公右首,然後建議大夥為狄公的到來乾杯。

酒過三巡,狄公見他左邊的座位空着,好生疑惑,便問道:「還有哪位客人未到?」

「是的,狄大人,一位很特殊的客人。」馮岱呵呵笑道,「少間,樂苑的花魁娘子秋月姑娘會來參加我們的宴席。」

狄公不禁大吃一驚,這個座位竟是留給一個妓女的。當時妓女除了站在一旁外,只能遠遠地坐在小凳子上,即使作為客人,也是不能入席的。陶番德見狄公半信半疑的樣子,便急忙解釋道:「大人,秋月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理所當然地受到特殊禮遇。我們賭館的那些常客,也都是仰慕秋月一班歌舞伎而來的,她們帶來了樂苑的一半利潤。」

「利潤的四成上交州府。」古董商冷冷地在一旁補充道。

狄公靜靜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腌魚。他知道這樂苑所繳州府的稅金金額確實相當龐大,其中,秋月無疑是搖錢樹、聚寶盆了。

「馮相公,我猜想,在這遍地金銀的樂苑,要管好地方治安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馮岱見狄公提到樂苑的治安,便得意地答道:「在樂苑裡這個並不太難,大人。卑職手下有十六名幹辦,皆為當地徵募,個個機警過人、武藝高強。他們身着便衣,混跡於賭館、酒樓、妓院,隨時親察樂苑裡發生的一切。倘有歹人尋滋鬧事,隨即被捕,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輕舉妄動。不過樂苑外的地方就很難保證了,那裏常有盜賊出沒,專門打劫來往樂苑的客人。半個月前這裏就發生過一起搶劫案,我們押稅金的驛車在樂苑外的樹林中遭遇五名強盜,幸好有兩名幹辦隨車,一陣廝殺后打死了三名強盜,另外兩個落荒而逃了。」他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隨後問道,「不知大人是否找到了舒適的住處?」

「我已在永樂客棧租了房間,喚作『紅閣子』,非常幽靜。」

席間四人面面相覷,注視着狄公。馮岱放下手中的筷子,責怪道:「店掌柜不該讓您住那個房間的,大人。三天前,李璉正是在那裏自殺的。我馬上命人替您找一個合適的——」

「我一點也不在意!」狄公打斷道,「這反而可以幫助我了解那起案子。不要去責備客棧掌柜,我記得當時他想提醒我什麼,但都被我打斷了。告訴我,事情究竟發生在哪個房間?」

馮岱仍有些心神不定,像沒聽見似的。倒是陶番德謹慎地答道:「在紅卧房內,大人。門被反鎖,羅大人讓人破門而入。」

「難怪鎖是新的。對了,既然鑰匙在房內,而唯一的一扇窗外面又裝有鐵柵欄,欄桿之間不超過一拃寬,可以肯定外人是進不去的,那麼李公子是如何自盡的?」

「是自刎。」馮岱此時還未回過神來,「那天,李公子一個人在露台外吃過晚膳便回卧房,說是要整理一些文牘和書信,叫差役不要去打擾他。過了幾個時辰,差役想起忘了送茶,便去敲門,見無人應答,就走上露台從窗口張望,想看看李公子是否已經睡了,卻見他仰面躺倒在血泊中。

「那差役立刻跑去報告掌柜,又跑來告訴我。我們一起到羅縣令住宿的酒店,邀了他和他手下一同趕到永樂客棧。羅大人命人撞開門,但李公子早已斷氣,當即令仵作驗了,便移屍道觀。」

「當時可發現有無異常?」狄公問。

「沒有,大人。好像只是說,李公子的臉上和前臂有些不明不白的抓痕。羅大人隨後派人給李公子的父親——著名的左相李緯經大人送去口信。李大人離任后在離此地六里遠的北面一座山莊頤養。因他病重已有數月,故李公子的叔父跟信使一同前來認屍,入棺后便請人抬回祖塋安葬。」

「令李公子如此迷戀的妓女是誰?」狄公問道。

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馮岱清了清嗓子,不悅地答道:「正是秋月,大人。」

狄公嘆了一口氣,正如他所料!

「李公子可像大多數失戀者那樣留下什麼書信與她?」

馮岱立即回答:「我們在他桌上看到一沓文稿,發現最上面一頁他畫了兩個圓,下面重複三次寫着秋月的名字。羅縣令傳喚了秋月,她承認李公子是迷戀她而墜入情網,還聲稱要為她贖身,但被她拒絕了。」

「我剛才恰巧碰到她了,」狄公冷冷地說道,「她看上去還因有人為她自尋短見而得意呢。我想。她是一個冷酷的、被寵壞的女人,因而今晚她的出現會——」

陶番德迅速說道:「我希望大人念及此地特殊的背景,寬容她的態度。這裏的妓女都有這種不近人情的怪念頭,因為假如有人為她輕生,則她會立刻身價百倍,特別是輕生者有個一官半職,更會令她的名聲傳遍整個樂苑。這就吸引許多新的客人,她們變態的好奇心——」

「可悲,但本縣可不管你什麼背景!」狄公暴躁地打斷他的話。

此時僕役託了一大盤烤鴨進來,狄公嘗了一塊,味道確實不錯。這一點,起碼他的朋友羅縣令沒說錯。

三個丫鬟走進來向他們鞠躬行禮,一個操琴,一個持鼓,當她們兩個在靠牆的小凳上坐下后,第三個美貌誘人的女子便來到桌前為眾賓客斟酒。馮岱介紹說,她名叫銀仙,是秋月的徒兒。

之前賈玉波一直顯得異常沉默,此刻看上去卻很興奮。他先與銀仙調侃了一番,然後與狄公談起了古詩民謠。抱琴的女子開始演奏一首輕快的樂曲,她的同伴用手掌擊鼓打着拍子。當樂曲結束時,狄公聽見古董商惱怒地問:「為何假裝正經?」

他看見銀仙滿臉通紅,正試圖離開這個老古董商。他的手已伸進她寬大的衣袖裏。

「時間還早呢,溫公。」年輕詩人舉子機靈地說道。

當溫元快速抽出手時,馮岱大聲叫道:「銀仙,給賈相公倒滿酒杯!他就要結束快樂的單身生活了。」他轉而對狄公說道:「大人,我很高興地告訴您,幾天後,由這位陶員外做媒,玉波將和我的獨生女玉環訂婚。」

「讓我們為他們乾杯!」陶番德高興地大聲說道。

狄公正要向年輕詩人祝賀時,突然停住了。他驚愕地打量著出現在門口的神色傲慢的女子。

她身穿一件紫色錦緞長裙,上面綉有金色的飛鳥和花卉,寬大的紫紅色腰帶系在腰間,更突出她纖細的腰身和豐滿的胸部。滿頭秀髮高高地盤成一個髮髻,長長的金釵插在發間,金釵柄端鑲嵌著一顆大紅寶石。精工雕刻般的耳尖懸著一副翡翠耳環,漂亮的鵝蛋臉精心梳妝后越發輪廓分明、楚楚動人。

馮岱熱情地歡迎她。她草草地點了點頭,隨後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席間,皺着眉問道:「羅大人還沒有到嗎?」

馮岱連忙解釋,羅縣令因故不得不離開樂苑,由這位鄰縣的狄大人前來代替他。他請她坐在狄公的旁邊。狄公見秋月到來,心想自己也該與她和睦相處,順便可以打探一些有關李璉的事。於是他高興地說道:「現在我們已正式認識了,今天我可是太幸運了!」

秋月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斟酒!」她朝銀仙厲聲道。銀仙不敢怠慢,趕緊上前給她斟了滿滿的一杯。秋月拿起,一飲而盡,即命令再倒滿。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向狄公詢問道:「羅縣令沒有托您給我傳什麼口信嗎?」

「他要我轉達他的歉意給在座的各位,當然也包括你。」狄公有些疑惑不解。她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她的酒杯,漸漸皺起了眉。

狄公注意到在座四人正焦急地看着她,她突然抬起頭朝着兩個樂手大叫道:「你們兩個別像傻瓜一樣坐在那裏!快演奏,叫你們來就是來助興的!」兩個嚇壞了的女子開始彈奏,秋月又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狄公留心仔細地觀察他美麗的鄰座,發現她的臉部表情顯得越發痛苦。看來,她的心情壞透了。她以銳利的目光飛快地瞥了一下馮岱,馮岱急忙避開,轉身與陶番德嘀咕去了。

狄公突然完全明白了。在露台上她曾經告訴他,她將成為一位富有的官太太,原來羅縣令就是這位大官,而且據說他擁有數目可觀的私人財產。很明顯,一定是他這位多情的同僚在調查李璉案時迷上了秋月,一時沒留神竟輕率地答應要為她贖身並娶她。這就解釋了他為何如此倉促甚至是偷偷地逃開了。緊急公務,確實如此!聰明的縣令應該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秋月是個野心勃勃且毫無同情心的女人,她會利用他與她——一起公案的重要證人——所發生的性關係的事實,毫不猶豫地施壓於他。難怪他要急着離開樂苑!可是這個該死的傢伙卻讓狄公陷入了最尷尬的境地。馮岱他們四人當然知道羅縣令的風流史,所以邀請了秋月,可能這宴席還是為慶祝秋月從良而設的呢,當得知羅縣令早已逃之夭夭時,可能都驚愕不小。他們也一定明白羅縣令巧施金蟬脫殼之計,而狄公這位新任的審案官只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傻瓜!眼下,他只能硬著頭皮收拾這局面。

他給了秋月一個和藹的笑容,並說道:「適才我聽說舉人李璉的自殺與你有關,真所謂佳人風情最難擋。」

秋月側眼瞥了他一下,面露喜色道:「多謝大人讚美。確實,李公子是一個有個性、有魅力的人。他給了我一小瓶香露作為分別的禮物,置放在一個信封內。信封上還寫了一首甜美的詩,就在他離開這世間那天晚上特地送到我宅邸來的。他知道我喜歡貴重的香露。」她嘆了一口氣,然後憂鬱地繼續說道,「我應該多給他一些鼓勵的,畢竟,他很體貼,也很慷慨。我還沒有時間打開信封,不知道是什麼香露,不過他應該知道我喜歡麝香或天竺香。當他要離去的時候,我曾問過他,但他沒有告訴我,只是說:『務必將這封信送至目的地!』那好像是指我,他沒有在開玩笑啊!您認為什麼樣的香水適合我這種人,檀香還是麝香?」

狄公正想如何精心地讚美她時,卻被桌子另一邊傳來的扭打聲打斷了思緒。只見銀仙給老古董商斟滿酒後,正竭力試圖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胸部推開,不料酒水潑了他一身。

「你這蠢貨!」秋月對她叫嚷着,「你就不能再小心點嗎?你的髮髻總是歪斜的,還不趕快去梳妝間換裝!」

花魁娘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個驚恐的小女子急匆匆地走出門去,然後轉向狄公,害羞地問道:「您能為我倒滿酒嗎,作為特別的禮物?」

倒完酒,他注意到她看上去雙頰緋紅,應是烈酒在她身上起了作用。她用舌尖潤濕嘴唇,朝狄公嫣然一笑。很明顯,她的心思已不在這裏。她啜飲了幾口后突然站起來說道:「請大人原諒,我即刻回來!」

她走後,狄公試圖與賈玉波閑聊,但那年輕舉子重又愁眉不展。席間一道道菜肴不斷送上,眾賓客都吃得有滋有味。兩位樂手演奏了一些時興的曲調,狄公不喜歡這種新花樣的樂曲,但對菜肴還是十分滿意的。

最後一道魚上來時,秋月回來了,只見她容光煥發,精神倍增。經過古董商的身旁時,她還與他耳語了一番。秋月重又坐到狄公旁邊,用扇子嬉笑着拍打他的肩膀,對他說道:「今晚真是愉快!」

她將頭靠在狄公的手臂上,故意靠得那麼近,使他可以聞到她秀髮間散發出來的麝香味。她柔婉低語道:「可要我告訴你,為何在露台上時我那麼粗率無禮嗎?因為我不願承認當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時就喜歡你了。」她長長地注視着他,又說道,「而你也不是不喜歡我,對嗎?」

當狄公還在思索著怎樣回答她才好時,她緊緊地圈住他的手臂,快速地繼續說道:「真高興能遇到像您這樣充滿智慧、富有經驗的男子。您不知道那些妄自尊大的後生小子多麼讓我厭煩啊!遇到像您這樣成熟的人真是令人寬慰。」她害羞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垂下了眼帘。

這時溫元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離席,說是與一位重要客人有約,便告罪先退席了。

秋月此時又與馮岱和陶番德說笑起來,儘管她連續喝了那麼多杯,但她的言語並未含糊不清,回答也都在點子上。後來馮岱說了個笑話,她突然手捂前額哀怨道:「我喝得太多了!各位準我先離席嗎?這是最後一杯了!」她拿起狄公的酒杯慢慢地啜飲,行過禮,便離去了。

看到酒杯上秋月留下的紅唇印,狄公感到噁心。陶番德淡淡地一笑,在一旁開腔道:「您已經給我們的花魁娘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大人。」

「她不過是禮貌地對待一位陌生客人。」狄公回答道。

賈玉波聲稱不太舒服,也告辭了。狄公有些沮喪,因為他意識到短時間內他無法先行離席。假如他馬上離開,其他人會猜想他是尋秋月去了。她用他的酒杯喝酒已經是一個很明確的邀請。那個可惡的羅大人害他陷於這尷尬的境地!他嘆了一口氣,用完宴席的最後一道甜羹。

馬榮在白鶴樓門前與狄公分手后,沿着大街一路閑逛,嘴裏哼著輕快的小曲,很快就找到了樂苑裡最繁華的大街。

各色人等在跨越街道的色彩繽紛的拱門下川流不息,賭館高大的門前可見擠進擁出的喧囂人群,因此糕點麵食攤的小販不得不扯開嗓門高聲叫喊。每當喧鬧聲稍微減弱些時,便可以聽到賭館大廳的入口處兩個壯漢在一個大木盆里搖動銅錢所發出的鐺鐺聲。他們整夜不停,因為據說這種銅錢發出的吉祥之聲會帶來好運,這也吸引了不少客人。

馬榮在一個高大的木製台前停下,猛地將它抬到賭館最大的廳門旁邊。台上堆滿了盤子和碗,裏面盛放着糖果甜食和蜜餞果脯。上面的台架上放着一排排紙制的房子、馬車、輪船及各種傢具,另外還有一堆紙做的衣服。這是從農曆七月初便搭起的一個祭壇,專為那些死後仍遊盪於人間的靈魂而設。祭事持續整個鬼節,幽靈們可以來品嘗這些食物,或從這些紙質用品中挑選他們來世所需要的東西。一到七月三十,也就是鬼節的最後一天,祭祀用的食物將分發給窮人,而祭壇和紙制物品則被焚燒,煙霧會帶着所選的物品去往他們神秘的終點。鬼節提醒人們,死亡不是最後的分離,因為去世的人每年都會回來一次,與他們親近的人待上一陣子。

馬榮讚歎完擺設,咧著嘴對自己笑道:「彭叔的靈魂不會在這裏吧?他可不太喜歡吃甜食,但一定長於賭盤,尤其在他的節日裏,看看他留給我的二顆金錠就一定會交好運。我打賭他的靈魂正游向那張桌子,沒準兒會給他年輕的侄子一些有用的提示呢!」

他走進大廳,付了十個銅錢便來到大廳中央被密密麻麻的人圍着的大賭桌前,這裏正在進行最常見的賭局,即賭客猜出碗下所壓銅錢的準確數目。他駐足觀看了一會兒,就擠出人群,上了後面的樓梯。

在樓上的大房間里,賭客們圍坐在大大小小的賭枱前,正玩著發葉子或搖彩骰的賭局。來這裏的賭客個個穿着講究,馬榮發現一張桌子前坐着兩位頭戴官帽的玩客。房間背面的牆上懸掛着一塊紅色招牌,上面書寫着十個黑色大字:「輸贏盤盤清,結算須付金。」

正當馬榮心中盤算著究竟要加入哪個賭桌才好時,一個小駝背從他的側面過來。他身着整潔的藍色衣裳,不相稱的大頭露出一頭蓬亂的灰發,一對珠子般發亮的小眼睛打量著身材高大的馬榮。他朝馬榮尖聲叫道:「想賭的話,必須先讓我看看你帶了多少銀子。」

「何事與你相干?」馬榮氣憤地問道。

「都相干!」一個深沉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馬榮轉過身去,正與來者打了個照面。此人個子與他一般高,可胸部圓得像個桶,而他的大頭看上去就像是從他寬闊的肩膀上直接長出來的,突出的胸脯像螃蟹的殼。他稍稍凸出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馬榮。

「你是何人?」馬榮奇怪地問道。

「我是大蟹。」大個子聲音疲倦地解釋道,「這是我的同僚,小蝦。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的嗎?」

「你們有鹽嗎?」馬榮問道。

「沒有。要鹽做啥?」

「那樣我就可以把你們幾個一起放在開水裏煮了,好讓我美餐一頓呀。」馬榮傲慢地回答道。

「取笑我?你說呢,」大蟹可憐巴巴地問駝者,「我可不把他當回事。」

小蝦沒有理他,只是抬頭望着馬榮,尖聲問道:「你看不懂嗎?那邊的招牌上寫着輸贏必須用現金結清,為了防止讓大家掃興,新來的客人若未帶足現錢,不許開局。」

「這倒也在理。」馬榮勉強地同意道,「你們倆屬於這兒?」

「我和小蝦是馮里正的幹辦,專管樂苑的治安。」大蟹溫和地說道。

馬榮用疑惑的目光注視着這不相配的一對,然後彎腰從靴子裏拉出他的官署牌符,遞給大蟹並自我介紹道:「我是浦陽狄縣令的手下,大人現正代理金華衙署,我想和你們談談。」

兩個人仔細察看了牌符后,大蟹還給馬榮,嘆息著說道:「好吧,馬爺,我們坐在外面的露台上,用些茶點。」

他們三人坐在露台的角邊上,從那裏大蟹可以觀察到房間里的所有賭客。不一會兒,僕役端上一個盤子,將炒飯和三壺酒放在了桌上。

一番寒暄之後,馬榮得知大蟹和小蝦均系本地人氏。當聽到大蟹是個拳術高手時,馬榮便立刻興趣十足地與他討論起各種拳術搏擊的優劣之處。那個小駝背由於插不進他們內行的交談,便專註於狼吞虎咽那盤炒飯。眼看盤子裏已所剩無幾,馬榮便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靠在椅子上輕拍腹部,心滿意足地說:「現在第一步已經順利完成了,再來我也該着手處理公事了。關於李璉公子的自殺案,二位知道些什麼嗎?」

大蟹迅速與小蝦交換了一下眼色,小蝦說道:「這就是大人要你打聽的?好吧,告訴你個大概。李璉公子這次來不管是開始還是結束,都不太順利,但我想其間還是有很多樂趣的。」

突然屋裏傳來一陣吵鬧聲,大蟹立刻站起身,儘管身形如此笨重,他卻身手矯捷地迅速走進屋裏。小蝦一口喝乾了酒,繼續說道:「事情是這樣的,十天前,也就是十八日,李璉公子和他的五位朋友從京城坐大船來到此處。他們在船上花了兩天時間,每天從早到晚都是在觥籌交錯的歡宴中度過的,連船夫也吃了剩下的酒宴殘羹,所以全都喝醉了。那天正好起了大霧,他們的船撞壞了我們馮里正的船,船上坐着馮里正的獨生女,她正從上游的親戚家回程。船撞得很厲害,一時無法起程,李璉公子不得不拿出一筆可觀的款子賠償才了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他這次來一開始就不順利的緣故。後來他和他的朋友來到永樂客棧,自己便住進了紅閣子。」

「那正是我們大人住的地方!」馬榮不禁驚叫起來,「不過他不怕鬼。我猜想,李公子就是在那兒自殺的。」

「我沒有說自殺,也沒有提到鬼。」駝者直截了當地答道。

大蟹回來,正好聽到他們最後一句話,便說道:「不要這樣若無其事地談論鬼。」他重新坐下,又道,「李公子不像會自殺的人。」

「為什麼?」馬榮奇怪地問。

「因為,作為一名幹辦,我在這裏的賭桌前觀察過他。無論大輸還是大贏,他都無動於衷、泰然自若,根本不像那種自裁者。」小蝦答道。

「我們在這裏監察已有十年了,見過各種各樣的人,對人也算頗有了解。像那個舉子賈玉波,每次在這裏輸了錢,便動輒發火,此類人物,稍有不慎,便有輕生之舉。而李璉公子絕對不是這類人。」大蟹補充道。

「聽說他迷戀上了一個煙花女子。」馬榮又說,「女人常常讓男人變成傻瓜,有時,當我想起曾經為她們做過的蠢事……」

「他絕不會自殺。」大蟹呆板地重複道,「他是個冷峻精明的傢伙,假如遭女子拋棄,他倒可能用卑鄙的手段對付她,而不是自殺。」

「那麼說,是謀殺了?」馬榮冷冰冰地說道。

大蟹嚇了一跳,忙問小蝦:「我可沒有提到『謀殺』二字,是嗎?」

「沒有!」駝者肯定地答道。

馬榮聳了聳肩,問道:「他迷戀哪個女子?」

「在樂苑逗留的七天內,他與花魁娘子過從甚密。」小蝦說,「但他與前面那條街的石榴、玉蘭和牡丹也有往來。他可能與她們只是逢場作戲罷了,這你可就要去問那些女子了,而不是我,我又沒有封住她們的嘴。」

「那一定是一次有趣的調查!」馬榮大笑道,「不管怎麼說,他們曾共度過好時光,後來還出了什麼事?」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小蝦繼續道,「李公子租了條船,送他的五位朋友回京城。隨後他自己回到了紅閣子,一個人在那裏用了午膳,整個下午他都在自己的房間里。這是他第一次午後不去賭局,也是第一次獨自用晚膳,然後就把自己鎖在屋裏,幾個時辰后被發現割了脖頸兒。」

小蝦憂鬱地搔了搔他的長鼻子,繼續說道:「這絕大部分都是傳說,你聽過便罷了。我們親眼看到的只是,古董商溫元那天晚膳過後去過那家客店。」

「他見過李璉公子?」馬榮急切地問道。

「官府的人總是喜歡教人說話,是嗎?」駝者哀怨地問大蟹。

「這是他們的習慣!」大蟹聳聳肩,無奈地答道。

「我說,朋友,是我們看見溫元去了客棧,這就是全部的事實!」小蝦耐心地解釋道。

「這麼說,除了外邊來的客人外,你們二位還要觀察所有的當地人?這你們可不是要忙壞了?!」

「我們不需要注意所有的當地人,僅僅是監視溫元。」大蟹道,小蝦毅然地點了點頭。

「在這裏,三大商賈收受着樂苑的巨額利潤,」大蟹繼續說道,並且用他凸出的雙眼盯着馬榮,「第一,賭館、妓院,是我們馮老爺的產業;第二,飯莊、酒樓,是陶員外的產業;第三,珠寶買賣,那是溫員外的產業。三家商賈一向堅守着緊密聯合的原則。例如,有人在賭館贏了大錢,我們會給陶員外和溫員外的人傳送消息,這人可能會辦一個奢華大宴,也可能去收購一件古董,當然可能是件精緻的贗品。相反,若有人在賭局輸得很慘,我們會去了解,如果他沒什麼漂亮姑娘或丫鬟可以賣的話,溫員外的人便會與他打交道,看看他是否有好的古董想要轉讓。如此這般情形,你自己可以去想像。」

「聽上去倒像個商行什麼的!」馬榮評論道。

「完全正確。」小蝦同意地答道,「這樣,我們這裏就有了馮、陶、溫三大家。我們的馮老爺是個正直誠實的人,因此被官府任命為樂苑的里正,這給了他參與任何事務的機會,也使他成為三大家中的首富,但他也必須為樂苑的繁榮效力,你說是嗎?如果里正是個誠實可靠的人,這裏的每個人都會獲得豐厚的利潤,客人也會心滿意足,因為除了傻子,沒人願意被欺詐。如果里正是個不誠實、不可靠的人,利潤再高,卻是中飽私與,這樣樂苑很快就會毀了。幸好馮老爺是個正直的人,可惜他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女兒,故若他有個三長兩短的話,職務就要交給其他人了。陶番德像個文人學士,不喜歡管閑事,因而不可能要做里正。現時,你該了解三大家中的馮老爺和陶員外了吧。我沒有提到溫元,是嗎,大蟹?」

「沒有!」大蟹聲音粗啞地答道。

「你告訴我這些是何用意?」馬榮生氣又不解地問。

「他這是讓你明了大致的情況。」大蟹答道。

「是的!」小蝦滿意地說道,「據我觀察而略述,因為你看上去是個好人,馬爺,我再告訴你一些我聽到的有關情況。三十年前,陶番德的先父,名叫陶匡,也是在紅閣子裏自殺的,當時的情形也是窗戶上釘有鐵條,房門從裏面反鎖著。就在那天夜裏,有人看見溫元在客棧附近出現,和這次的狀況一樣,這正是巧合。」

「太好了!」馬榮興奮地叫了起來,「我去告訴我們大人,今夜他將在他的房間里對付兩個鬼。好了,現在公務已處理完畢,我想再拜託二位一件私事。」

大蟹嘆了口氣,不耐煩地朝小蝦說道:「他要找一個女人。」他朝馬榮道:「老兄,你可以去前面那條街上的任何一家,那裏有各種各樣的,環肥燕瘦、各式技藝的皆有,你自己去找吧!」

「正因為你們這裏有各式各樣的,」馬榮解釋道,「我想找個特別點的。本人系泗洲臨淮郡人氏,今晚想找個同鄉姑娘。」

大蟹厭惡地朝小蝦翻了翻他的圓眼珠:「饒了我吧,我都快要涕泗橫流了,一個同鄉妹!」

「是的,」馬榮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我已有好幾年沒有與家鄉姑娘親熱了。」

「他有說夢話的壞習慣。」大蟹對小蝦評論道,而後又繼續對馬榮說:「可以,你去南角上的青樓,告訴那裏的老鴇,就說我們要她給你找銀仙。她也是臨淮人,是個上等妓女,而且溫柔善良,歌也唱得好,拜師於此地以往的名妓凌姑。但我猜想你對音樂不感興趣。時下她正在白鶴樓侍宴,午夜時候再去青樓施展你的花言巧語。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

「沒有!不管怎麼說,要謝謝你們的消息。不過,聽上去你們倆對女人不太感興趣。」

「是的,一個糕餅師會要吃他自己做的糕點嗎?」小蝦道。

「對的,可能不是每天吃,」馬榮認同道,「但我猜想時不時也要吃上一點,看看他的存貨是否變味了。我說,沒有女人的生活會有些枯燥。」

「可是我們有南瓜。」大蟹聲音粗啞地說道。

「南瓜?」馬榮疑惑不解。

大蟹重重地點了點頭,並從長袍的翻領里拿出一根牙籤,剔起牙來。

「我們種植的。」小蝦解釋道,「大蟹和我在樂苑西邊的河旁擁有一座小屋,屋後有一塊肥田,我們在那兒種了南瓜。每天黎明時我們從這兒回家,先去南瓜地澆水,再去睡覺。下午醒來時便先去地里除草、澆水,再回到這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和愛好,不過這對我來說有些單調。」

「你錯了,」大蟹認真地說,「你應該看着它們成長!從來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南瓜。」

「告訴他十天前我們澆水時的情景,」小蝦漫不經心道,「那天早晨我們發現了南瓜葉子上的毛毛蟲。」

大蟹點點頭,琢磨着手上的牙籤,然後道:「就是那天早晨我們看見李公子的船到達岸邊,因為碼頭正對着我們的南瓜地。當時古董商溫元和李公子站在樹后,像是密談了很久。李公子的父親曾向溫元買過很多古董,所以李公子認識他。但從他們的樣子看來,我不認為他們是在談古董生意。你瞧,馬爺,我們從沒忘記自己的職責,即使是休憩時間,即使毛毛蟲正在侵害我們的南瓜,也是如此。」

「我們對馮老爺忠心耿耿,」小蝦道,「我們吃他的飯已經十年了。」

大蟹扔掉手中的牙籤,站起身來。

「時候尚早,還可以去玩一圈,」他朝馬榮問道,「你準備下多少賭注,馬爺?」

馬榮與三個一臉嚴肅的米商玩了幾圈牌。他運氣不錯,拿了幾副好牌,但心裏不喜歡這玩牌遊戲,而想找更刺激、更攝人心魄的賭局。起初他贏了幾把,接着又都輸了。看來是該走了。

他與大蟹小蝦道了別,一路閑逛回到白鶴樓。

那領頭的僕役告知他,馮里正的宴席已近尾聲,其中兩位已先離開了。他請馬榮在櫃枱邊長凳上坐下來喝茶。不久,狄公與馮岱、陶番德一起從酒樓上下來。馮、陶二人送狄公上轎時,狄公對馮岱說道:「明日早膳后,我徑自去你官署正式辦案。你務必為我準備好有關李璉自殺案的所有文書。我要仵作也到場。」

馬榮扶狄公上轎。

一路上,狄公告知馬榮一些有關李璉自殺案的見聞。他故意隱去羅縣令與秋月的風流韻事,所言僅涉同僚所稱的這件公務。

「大人,馮岱手下的差役並不這麼看。」馬榮不慌不忙道。他複述了大蟹與小蝦告知他的那些細節。話未說完,狄公不耐煩地說:「你那兩個『水族』朋友錯了。難道你忘了我曾告知你的,房門是從裏面鎖上的?你也看見窗戶上裝有鐵柵,沒有人能從那裏進去。」

「但這不是個奇怪的巧合嗎,大人?三十年前陶番德父親陶匡也是在這紅閣子裏自殺的,而那古董商溫元恰恰也到過那裏。」

「我看你那兩個『水族』朋友因為對馮岱的敵手溫元心懷不滿,而故意胡亂地加罪於他。他們倆顯然是存心要找那古董商的麻煩。今夜我見過溫元,他確實是個卑鄙的老東西,因此他與馮岱的鈎心鬥角倒不出我的意料,但我無從想像由他來取代樂苑裡正。而謀殺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為何要殺李璉?他不是正需要他的幫助以便取代馮岱嗎?不,馬榮,你那兩位內線這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們不必介入這些是是非非。」他拉扯著鬍鬚沉思片刻,繼續說道,「馮岱的兩個手下告知你有關李璉在樂苑逗留期間的行蹤,這倒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我見到過李璉為之自殺的那個女子。真倒霉,我已碰到她兩次了。」

狄公聯想到在紅閣子露台之事,說道:「李璉雖然才識淵博,但在判斷女人方面還不是高手。儘管花魁娘子美貌動人,勾魂攝魄,可她性情冷酷,喜怒無常。幸好今夜宴席她只待了一半。那菜肴確實不錯,而且我與陶番德及那後生賈玉波談得很投機。」

「賈玉波真是不幸。他的所有錢財都輸在賭桌上了,而且是一場賭局便輸光了!」馬榮議論道。

狄公豎起眉毛。

「那就怪了!馮岱告知我賈玉波很快就要娶他獨生女兒了!」

「這好!那豈非男子奪回所失錢財的妙法?!」馬榮大笑道。

他們倆在永樂客棧門前停轎,馬榮在櫃枱上拿了蠟燭,他們倆穿過院子和後花園,回到紅閣子。

狄公推開客廳的雕花大門,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左側紅閣子卧房門縫中透出的一束亮光,低聲對馬榮道:「真奇怪!我明明記得出去前曾熄滅蠟燭。」他俯身又道,「我留在門鎖上的鑰匙也不見了。」

馬榮將耳朵貼在門上。

「裏面沒有動靜!我敲門如何?」

「我們先透過窗戶看看。」

他們倆經過客廳進入露台,踮起腳往窗內望去。馬榮不禁叫出聲來。

卧房內床架前的紅地毯上,躺着個裸身女子。她仰卧著,大腿和手臂上均有抓痕,頭背對着他們。

「死了嗎?」馬榮低聲問。

狄公將臉貼近鐵柵說道:「胸部已沒有起伏了。瞧!鑰匙還插在門鎖里。」

「這是該死的紅閣子裏發生的第三起自殺案了。」馬榮沮喪地說。

狄公喃喃說道:「我不能肯定這一定是自殺。我見她脖頸兒上處有青紫傷痕。馬上去官府,請馮岱來!不過,別說我們這裏所發現的任何事。」

馬榮沖了出去。狄公又朝卧室內望去,紅色床簾正如他出去時那樣拉開着,枕邊放着一件疊好的白色衣服,床邊椅子上也堆放着摺疊整齊的像是女人的服飾,床前放着一雙小巧的繡鞋。

「一個可憐又自負的女人!」他低聲自語道,「她曾那麼自信,可如今卻死了。」

狄公轉身離開窗戶,在露台欄桿邊坐下。花園那頭的酒樓里宴席正趨高潮,不時傳來陣陣歡聲笑語。僅僅數個時辰前,她還站在那欄桿處,賣弄她妖嬈的體態。狄公曾想,她是個愛慕虛榮又矯揉造作的女人。不過,這話對她來說又太苛刻了,因為錯誤並非全在她一人身上。青樓中過於追求美貌、性愛與金錢的時尚,必將使一女子墮落,使她多少有些變態吧。這樂苑花魁娘子就是個極其可悲的犧牲品。

馮岱的到來打斷了狄公的沉思。馮岱與馬榮、客棧掌柜以及另外兩個漢子一起進了露台。

「大人,出了什麼事?」馮岱急切問道。

狄公指指窗戶,馮岱與掌柜上前去,探頭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狄公站起身來,對里正命令道:「叫你的人打開房門!」

客廳里,馮岱手下兩個漢子用身體撞門,未見撞開,馬榮上前幫了一把,門檔霎時裂成碎片。

「站在原地,別動!」狄公命令道。他跨過門檻,開始檢查倒卧在地的屍身。秋月白皙的身體上未留下一處外傷與血跡,但她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因為其面容可怕得變了形,眼睛獃滯地凸出在外。

狄公向房裏走了幾步,在死者身邊蹲下,將手放在其左胸,身體還略有熱氣,想必剛死不久。他為她合上眼瞼,又檢查了她的脖頸兒,發現兩側有青紫腫痕,似被掐過,卻又未留下指甲印。他又仔細檢查一遍屍體,並未顯出任何暴力痕迹,僅在其前臂留有幾條長長的抓痕,似乎是新留下的,因為適才在露台里,看到她幾乎裸露的身體時,並未發現這些抓痕。他將屍身翻轉過去,但見其勻稱的背部也未出現任何傷痕。最後,他又檢視了死者的手,那精心修飾的長指甲完好無損,僅在屍身下的紅地毯上發現少許毛髮。

狄公站起身環視整個卧房,未見任何搏鬥的跡象。他示意其他人進入卧房,對馮岱說道:「秋月在宴席之後即來此處,動機已甚明顯,顯然她移情於我,希望來這裏與我共度今宵。她曾經誤以為羅縣令會為她贖身,等發現自己誤解之後,便一廂情願地認為本縣也會這麼做。當她在這紅閣子卧房等我回來時,肯定忽然出了什麼事。我們暫時稱之為意外死亡吧。因為本縣認為沒有人能夠進入這間卧室。叫你手下人將屍體移至你的官署,做一番檢視。明日午前,我將去你官署處理這起案子。也傳溫元、陶番德與賈玉波到場。」

馮岱走後,狄公對客棧掌柜問道:「你們有人看見她進這客棧?」

「大人,沒有人見過。不過從她宅邸到這露台有一條捷徑。」

狄公走近床架,抬頭向天蓬張望,發現它比通常的要高許多。他又輕輕拍打背面牆板,未聽到空洞聲。他轉身對兩眼死死盯着雪白屍體的掌柜厲聲道:「別站在那裏乾瞪眼!大聲說,這個床架上有沒有什麼窺孔或可疑機栝?」

「當然沒有,大人!」他又看了看死者,結結巴巴道,「先是李璉公子,現在又是花魁娘子,我……我不明白是什麼……」

「我也不明白!」狄公朝他喝道,「這卧房隔壁是哪裏?」

「大人,沒有!也就是說,沒有其他房間,僅僅是外牆和外邊花園。」

「過去這紅閣子裏是否出過怪事?老實說!」

「大人,從來沒有!」掌柜哀訴道,「我接管這客棧已有十五年光景,有幾百位客官在此住過,從未聽說有人抱怨。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你去拿住宿登記冊給我。」

客棧掌柜匆匆跑開。馮岱手下的人拿了擔架過來,用毯子將屍體裹住抬了出去。

與此同時,狄公將秋月那件紫色長袍搜索一遍,除了內有盥洗袋一個、梳子一把、手巾一條之外,未發現什麼東西。這時,客棧掌柜拿了登記冊回來。「放在桌上。」狄公朝他大聲命令道。

狄公走至桌前坐下,疲憊地嘆了口氣。

身材高大的隨從馬榮打桌上竹籃里拿起茶壺,為狄公倒了一杯茶。馬榮指著杯口有粉紅色唇印的杯子,不經意道:「秋月猝死之前一定獨自用過這茶,因為適才我倒茶的那隻杯子是乾的。」

狄公突然放下茶杯,對馬榮道:「將這茶倒回茶壺裏。叫掌柜找一隻病貓或狗,讓它喝喝看。」

馬榮走後,狄公將登記冊攤開,一頁頁翻看起來。

沒多久,馬榮就回來了。他搖著頭道:「大人,這茶沒有問題。」

「這就麻煩了!我原以為有人曾與她在一起,此人離開之前將毒藥放入茶中,然後她將自己鎖在屋裏,喝了茶。這是她死因的唯一合理解釋。」

他靠在椅背上,鬱鬱不樂地拉扯著鬍鬚。

「那麼她脖頸兒兩側的青紫腫痕又該如何解釋呢,大人?」

「那只是表面上的腫痕,皮膚上並未留下指甲印,僅僅是有點青紫而已。那可能是由於某種不知名的毒藥所引發的。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並非有人企圖對她施暴。」

馬榮憂鬱地搖著碩大的腦袋,心神不安道:「大人,那她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們已經發現她手臂上的細長抓痕,其原因不明,就像李璉公子手臂上發現的一樣。他與秋月都死在這間紅閣子卧房,其間必定有某種聯繫。這真是奇怪之至!令我生煩。」他撫摸著絡腮鬍子,沉思片刻,隨後站起身繼續道,「馬榮,適才你走開時,我仔細查閱了這本登記冊上記載的住客。在過去兩個月里,有三十來個人或長或短地住過這紅閣子,其中絕大多數住客的名字邊上寫有女人的名字以及用紅筆記下的數目,你可知那是為何?」

「這很簡單!那是說某個住客與某個女子在這裏過夜。那數目是過夜女子付給客棧掌柜的報酬。」

「明白了。對了,李璉來此第一夜,即七月十九日,是與一個叫牡丹的女子一起在這裏過夜的,接下來的兩夜是玉蘭,二十二、二十三日是石榴。他死於二十五日夜裏。」

「白白浪費了一夜!」馬榮慘淡一笑。

狄公似未聽見馬榮的話,繼續沉思道:「奇怪的是這兒未見秋月的名字。」

「午後不也是大好時光?!那些男人甚至費盡心思以午茶等手段去約她。」

狄公合上住客登記冊,目光將卧房四面掃了一遍,然後起身走至窗前,用手摸了一下鐵柵,又檢查了窗框。他開口道:「這窗戶不會有什麼問題,沒人能從這裏進來。我們可以排除兇手從這窗戶進來的可能,因為她躺的地方離窗有十尺之遠。她仰卧在地,臉朝着門,而不是窗。她的頭微微左傾,朝着床架。」狄公沮喪地搖搖頭,又說道,「馬榮,你現在最好先去睡覺。明日天亮時分,我要你去碼頭,找找馮岱家船掌舵的,問問他兩船相撞的經過。另外,仔細打聽一下李璉與古董商溫元見面的情形。根據你那兩位南瓜朋友提供的情況,李璉與溫元曾在那裏見過面。我再去察看一下床架,之後也要去睡了。明日夠我們忙的了。」

「大人,您不會是要在這屋裏睡覺吧?」馬榮獃獃地問道。

「當然要睡!」狄公倔強地說,「如此,我方可查實問題是否出在這卧房裏。趕快去找個宿處安歇吧。」

馬榮不服地想了片刻,可是當他見狄公執意堅持的神情時,意識到再說什麼也沒用,便施禮離開了。

狄公雙手握於背後,自個兒站在床架前。他見罩在床墊上的薄絲綢有些皺痕,便用手摸了一下,感覺有些潮濕,並俯身嗅了嗅枕頭,覺得有一種在夜宴里似曾相識的女子發間的香味。

他很容易想像出開始時的情形。秋月回到自己的私宅匆匆打扮一番后,就從露台進到這紅閣子裏。她可能原本打算在客廳里等候他,但見卧室門上插著的鑰匙,便想在卧室里等他也許更富戲劇性。她倒了杯茶喝,然後脫去外衣,摺疊好置於椅子上,再脫下內衣放在枕邊的床架上。她坐在床邊,脫去繡鞋,整齊地放在地上。最後她躺下來,等待他的敲門聲。她一定躺了一段時間,以至背脊的汗弄皺了絲綢床單。他無法想像這以後出了什麼事。一定有什麼事讓她非常平靜地離開了床,因為假如她是匆忙跳下床的,那麼枕頭和床單應該會被弄得很凌亂。她站立在床架前時,不知出了什麼可怕的事。他想到這女人扭曲的臉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時,不禁驀地打了一陣冷戰。

他將枕頭推向一邊,掀開床單,只見編織得很密的蘆葦床墊與木鋪板。

他走至桌前,拿了蠟燭,站立在床上,發現他的頭剛好碰到天蓬。他用指關節輕輕敲打,卻沒有聽到空洞的聲音。他又敲打床架的背面,皺着眉怒視着牆板上一組色情畫作。隨後,他將帽子向後推去,從頂髻中拉出發簪,用發簪在木板槽之間戳,卻沒有發現什麼秘密窺孔。

真是不可理喻!狄公嘆了口氣,走下床。他理著鬍鬚,重又注視着床架,一陣不適襲上心來。李璉與秋月身上均有細長抓痕。這是一幢年代久遠的房子,屋裏是否有些奇怪的動物?他想起他曾經在書上看到過大房子的……

他迅即將蠟燭放回桌上,小心翼翼地搖動床簾,然後跪在地上,掃視床底下,卻不見一點灰塵和蜘蛛網。最後他掀起紅地毯的一角,下面的地磚亦一塵不染。這證明李璉死後,房間已被徹底清掃過了。

「可能是一些怪獸從窗戶鐵柵處進來吧。」狄公喃喃自語道。他來到客廳,拿了馬榮置於長椅上的長劍,走至露台,用長劍在高懸的紫藤叢中刺戳,又用力搖晃寬葉,但除了藍色花瓣凋謝落地外,其他什麼也沒有。

狄公回到紅閣子卧房,關上門,又拖過屋子中央的桌子頂在門上,然後解下腰帶,脫下外袍,摺疊好並置於梳妝台前的地上。他確信兩支蠟燭可以點一個通宵。他又將帽子置於桌上,在地上躺下,頭枕着長袍,將出鞘的長劍置於身邊,右手擱在劍柄上。他可是個易驚醒的人,只要有一丁點聲音,就會被吵醒。

馬榮向狄公道了晚安后,便來到客棧大廳。廳里六名僕役圍成一圈,小聲議論著剛發生的慘劇。他用手拉住一名相貌聰慧的年輕人,讓他指點往廚房去的門。

那僕役帶他走出臨街的大門,來到大門左面圍欄的竹門前。兩人走了進去,只見右邊是客棧院子的外牆,左邊是個荒蕪的園子,遠處一堵牆內不時傳來盤子的鏗鏘聲與潺潺流水聲。

「那便是客棧廚房的門,」僕役道,「我們很晚才供應晚膳,從右側廳過去。」

「走過去!」馬榮命令道。

他們在院子拐角處,發現前面視線被一族密密匝匝的低矮灌木與懸掛着的紫藤擋住了。馬榮分開枝杈,見窄窄一段木樓梯通往紅閣子露台的左端。樓梯下面是一條小徑,上面長滿了野草。

僕役從馬榮肩后望去道:「那便是通往花魁娘子宅院後門的捷徑。那間宅邸便是她尋歡索愛之處,那房子既溫暖又舒適,有着漂亮的傢具。」

馬榮嘴裏咕噥著。他費力撥開濃密的灌木,來到露台邊。他能夠聽見狄公在紅閣子屋裏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馬榮轉過身來,對緊隨其後的僕役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隨後迅速搜索起灌木叢來。他像個經驗豐富的獵人,未弄出一丁點聲響。在肯定裏面確實沒有躲人後,他便往前走到寬闊的大路上。

「這是園子的主道,」年輕僕役解釋道,「如果一直往右走,可以走到街上;往另一邊走,則可以找到我們的客棧。」

馬榮點點頭。他沮喪地想到,任何人都能夠不被發現而接近或進入紅閣子。他曾一時想到要在這樹下過夜,但轉念一想,狄公有他自己的行事計劃,而且狄公亦已吩咐他在別處找個住處過夜。至少,他現在已經確信沒有歹徒藏在那裏,等著襲擊狄公。

馬榮回到客棧大門處,向僕役打聽前往青樓的路徑。僕役告知他在南面白鶴樓酒店的後面。馬榮將帽子由前額向後推了一推,便走上大街。

儘管時辰已過子夜,但是賭館與酒樓里依然燈火輝煌,街上行人仍未散盡。馬榮在過了白鶴樓后,便向左拐去。

他忽然發現自己來到一條異常安靜的後街。沿街排列的兩層樓房內漆黑一片,幾乎不見人影,門上標著表示妓女等級的數字等標符。他知道這是妓女的房舍,按其各自的等級劃分。這些房舍與外界隔絕,妓女們就在這裏吃、睡和接受歌舞訓練。

「妓院一定就在這兒附近。」他喃喃自語道,「肯定離她們住處不遠!」

馬榮忽然停住腳步,因為從左邊緊閉的窗戶里傳來一陣嗚咽聲。他將耳朵貼在木框上,片刻,一片寂靜。不一會兒,又聞嗚咽聲。屋裏一定有人慘遭不幸,可能只有一個人,而天亮前其餘的姑娘像是不會回來了。

他迅速察看門前,上標著「乙等四號」,木門鎖著。馬榮望着上面與房間同寬的露台,將長袍提起束在腰際,縱身躍起,一把抓住露台的邊緣,輕易地便翻身進入露台。他用腳踢開首道格子門,走進一間小屋。屋裏瀰漫着胭脂香粉味。他發現梳妝台上有一支蠟燭與一個取火盒,便手持蠟燭步出房間,迅速走下樓梯,來到一間漆黑的大廳。

一束亮光從左邊門下射出。嗚咽聲正是從那裏傳出的。他將蠟燭放在地上,推門走了進去。這是個偌大的空屋,只點着一盞油燈,六根粗大的柱子支撐着裝有椽子的低矮屋頂,地上鋪着蘆葦墊,對面牆上則掛着一排琵琶、竹笛、月琴、二胡等樂器,看來這是妓女的歌舞訓練廳。嗚咽聲是從靠窗戶的那根柱子邊傳來的,他快步走上前去。

那姑娘一絲不掛,被半吊著,臉朝柱子,雙手位於頭上方,用綢帶捆綁在柱子上。她勻稱的背部與臀部顯露出紅色鞭痕,一條寬大的褲子與一根長腰帶擱在腳邊。她聽見有人進來,並未轉過頭,卻大聲哭泣起來。

「不,請別……」

「閉嘴!」馬榮粗暴地說,「我是來救你的。」

他從腰間拔出小刀,迅速割斷弔帶。那女子試圖抱住柱子,卻虛軟地癱倒在地。馬榮罵了聲自己蠢貨,便蹲坐在她身邊。她閉着雙眼,已經昏厥了過去。

他用欣賞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可愛的姑娘!不知是誰如此虐待她。他們將她的衣服擱到哪裏去了?」

轉了一圈,他看見窗下放着一堆女子的衣服,便拿了她的白色內衣,蓋在她身上。馬榮重新坐在地上,替她按摩了一會兒發青的腕關節,她的眼瞼微微顫動了一下。她張開嘴大聲尖叫起來,馬榮立即說道:「沒事了。我是衙門裏的人,你是何人?」

「我是二等妓女,住在樓上。」

「誰打了你?」

「沒什麼!」她馬上說道,「都是我的錯,只是我們自己的事。」

「那還有待勘察。大膽說,回答我的問題!」

她驚恐地望了他一眼。

「真的沒什麼。」她輕聲重複道,「今夜我與我們的花魁娘子秋月一起參加了一個宴席,我因手腳笨拙,不慎將酒水潑灑在一位客人身上。秋月責罵我,將我帶至盥洗間,過了一會兒,又將我帶來這裏。她開始摑我耳光,我因為想避開她的毒打而不小心抓破了她的手臂。秋月娘子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頓時勃然大怒,命令我脫光衣服,將我綁在這根柱子上,用我的腰帶抽打我。她說讓我反省一會兒就回來放開我。」她的嘴唇有些顏抖,斷斷續續地哭了幾次,又說道,「但……但她沒來,最後我再也站不住了,手也麻了。她可能把我給忘了,我擔心……」

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淌下。由於激動,她說話時帶着濃重的家鄉口音。馬榮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拭去淚水,並用很明顯的家鄉方言說道:「不用擔心,都過去了,銀仙!你的同鄉現在會照顧你!」他不顧她驚奇的目光,繼續說道,「你很幸運,我打此經過,聽到了你的哭聲。秋月不會回來了,永遠不會!」

她用手支撐著坐起來,顧不得衣服從裸露的軀體上滑落下來,緊張地問道:「她出了什麼事?」

「死了。」馬榮憂鬱地答道。

女子將頭埋入雙手中,又開始哭起來。馬榮不知所措地搖著頭,悲哀地想到女人的不可捉摸。

銀仙抬起頭,凄涼道:「花魁娘子死了?她是這麼美麗,這麼聰明……雖然有時她會打我們,但她常常是善良、善解人意的。她的身體並不是很好。是不是她突然病倒了?」

「老天爺才知道!現在說說我自個兒。我是船工馬良的長子,住在我們村的北頭。」

「行了——這麼說你就是馬船工的兒子!我是屠宰店胡老爹的二女兒。我記得他提起過你父親,說他是河上最好的船工。你是怎麼來到這樂苑的?」

「我是今夜與我們狄大人一起到達這裏的。他是鄰縣浦陽的縣令,現在暫時代攝金華衙署。」

「我知道他,適才他就在宴席上,是個不聲不響的君子。」

「他是君子!」馬榮贊同道,「但說到不聲不響,我告訴你,有時他可是異常活躍!好了,我帶你回你的房間,給你的背部敷些膏藥。」

「不,我今夜不要待在這所房子裏!」女子目光驚恐地大叫道,「帶我去別的地方!」

「你能告訴我去哪裏嗎?我今夜初到此地,一直忙個不停,還來不及抽時間給自己找個宿身之處。」

「為什麼每件事都這麼麻煩?」她咬着嘴唇不悅地問道。

「去問我們大人吧,小可人兒!我只是個干粗活兒的。」

她無力地笑了笑。

「好吧,帶我去前面兩條街上的絲綢店。那是一個姓王的寡婦開的,她也是我們村的人,會留我們在那兒過夜的。不過,煩你先扶我去浴室。」

馬榮扶她站起身,將白長袍披在她肩頭,幫她拾起地上的衣服,攙扶她走進房間後面的浴室。

「假如有人來問起我,就說我已走了!」

她關門前迅速吩咐他。

馬榮等在走廊里,直到她梳洗完畢后出來。看她走路時一瘸一拐的樣子,馬榮便將她抱在手上,在她的指引下出了屋后衚衕,穿過一條小路,來到絲綢店的後門。他放下她,便去敲門。

銀仙對開門的壯實婦女匆匆解釋道,她與朋友當夜要留在這裏。那婦人什麼也沒問,就徑自將他們帶到一間雖然小卻很乾凈的閣樓。馬榮讓她給他們送一壺熱茶、一隻碗與一包藥膏來。他幫女子重新脫下衣服,讓她俯卧在窄榻上。當那寡婦回來看到女子背部時,大叫起來:「可憐的姑娘!出了什麼事?」

「我會照料的,大娘!」馬榮說着把她推出門外。

他熟練地將藥膏敷在女子背部的鞭痕上。鞭傷不太多,應該兩日後腫痕就會褪去了。當他發現她臀部流血的潰瘍處時,氣憤地皺起了眉頭。他用茶水清洗后敷上藥膏,隨後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粗率地問道:「橫在你臀部上的傷不可能是一條帶子打的,姑娘!我是衙署里的人,知道自己的職責!你沒有好好地告知我全部的實情,是不是?」

她把頭埋進交疊的雙手裏,肩膀顫抖著抽泣起來。馬榮將長抱蓋在她身上,說道:「你們自己那檔子事我不會幹涉,至少還算合乎情理。但如果是外人虐待你,那就是官府的事了。快,告訴我,是誰幹的?」

銀仙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着他。

「這是個骯髒的故事!」她不悅地咕噥道,「你知道的,丙、丁等妓女不得不接任何付錢的客人,但甲、乙等妓女允許選擇她們所愛的人。我屬於乙等,按理他們不能強迫我接我不喜歡的人。但事實上還是有例外,就像那古董商溫豬。他是這裏的要人,已經好幾次想要得到我,都讓我逃開了。今夜宴席上他一定是從秋月嘴裏探聽到她將我綁在訓練廳的柱子上了,因為秋月走後不久,這可惡的傢伙就來了。他威逼說,只要我答應他的所有要求,他就放了我。遭到我拒絕後,他就拿牆上的長竹笛開始抽打我。其實秋月並沒怎麼打我,只是羞辱我,可那個溫豬是真的想打我。當我尖叫着求饒並答應由着他做他喜歡的任何事後,他才離去。他說過一會兒他會來找我,這就是今夜我不要留在那屋裏的原因。我求求你別告訴任何人,你知道的,他會徹底毀了我的!」

「這個卑鄙的雜種!」馬榮咆哮道,「你別擔心,我會抓住他,不會提到你的。這個骯髒的無賴老捲入這樂苑的一些可疑事件,他的勾當可以追溯到三十年前呢,惡貫滿盈呀!」

寡婦沒拿茶杯來,所以他讓她直接就著茶壺喝。她道了謝,憂鬱地說道:「希望我能幫助你。他還在這裏虐待過別的女子。」

「行,可你不知道三十年前這裏所發生的事,是嗎,小可人兒?」

「那倒是真的,我才十九歲嘛。但我知道有人能告訴你一些過去的事,她是個窮困的老婦人,叫凌姑,我跟着她學唱曲子。她是個瞎子,患有嚴重的肺癆,但她記性很好。她住在茅棚里,在這樂苑的西隅,就是碼頭對面……」

「也許就在大蟹的南瓜地附近?」

「對!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們官署的人知道的要比你想像的多!」馬榮揚揚得意道。

「大蟹與小蝦是好人,他們常幫我逃離那可惡的老古董商。而且小蝦還是個令人生畏的武林高手。」

「你是說大蟹?」

「不,是小蝦。他們說六個壯漢也不敢來攻擊小蝦。」

馬榮無奈地聳聳肩,與女人爭論搏鬥的事是沒用的。她繼續說道:「事實上,是大蟹將我介紹給凌姑的。他不時拿葯給凌姑治咳嗽。凌姑是個可憐的人,臉上佈滿痕子,可怕地變了形,但她仍有一副好嗓子。好像在三十年前,她還是這裏相當有名的妓女。一個曾是花魁娘子的妓女竟變成如此醜陋的老婦,這不可悲嗎?也許有朝一日你自己……」

她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為了讓她開心,馬榮與她談論起家鄉村莊的情況。原來,他曾在她家店裏見到過她父親。她說,後來,她父親因碰到了麻煩而不得不將兩個女兒賣給妓院。

王寡婦端了茶與一盤瓜子和糖回來。他們邊吃邊聊,興奮地談論著相互熟悉的人。當寡婦講述她丈夫的故事時,馬榮突然發現銀仙已經睡著了。

「到此為止吧,大娘!」他對寡婦說道,「明日天亮時分我就要離開這裏,因此早膳就不勞累你了,我會在街上食攤買幾個煎餅吃。煩你告知這姑娘,中午前後,我盡量趕來此處。」

寡婦下樓后,馬榮就解開腰帶,脫去長靴,躺在床邊地上,雙手枕在頭下。他已習慣在陌生的地方睡覺,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了。

在紅閣子裏,狄公發現躺在地上很難入眠。那紅地毯竟無法與他所習慣的厚實、鬆軟且富彈性的草墊媲美。他輾轉反側,好不容易才睡着。

但他睡得不沉。他做了個怪夢,這夢恰好對應了適才入睡前關於紅閣子的不祥想法。夢中,他在茂密、黑黢黢的森林裏迷了路,發狂般地尋找一條穿過荊棘的林中小徑。忽然,不知什麼冰冷的鱗狀物落在他的脖子上,他一把抓住那蠕動掙扎的東西,咒罵着扔了出去。那是一條大蜈蚣。這蟲一定咬了他,因為他突然感到頭暈目眩,眼前一片漆黑。等他蘇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紅閣子的床上,正喘著氣,一個無形的黑影隱約出現在他的上方,無情地將他往下壓,把他包裹在一種腐爛發臭的氣味中。就像目標明確的野獸,知道獵物已無法逃跑,一隻黑色觸角開始慢慢地摸索他的咽喉。狄公感覺快要窒息時,渾身大汗地驚醒過來了。

他意識到適才做了個噩夢,便舒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汗,但剛要起身擦臉時,就先聞到房間里果真有一種令人噁心的氣味。蠟燭已然熄滅。這時他看見一個黑影飛速掠過窗戶鐵柵欄。窗戶被園子裏的月亮微微照亮。

剎那間,他以為自己仍在夢中,很快地,他就明白自己完全清醒了。他忙握緊手中的劍,屏息靜氣地躺着,兩眼專註地盯着黑影纏繞的窗戶。他側耳細聽。突然,床架處傳來抓擦聲,接着,靠近頭上方的天花板上又是一記拍打聲,同時,露台上,一塊木板吱吱嘎嘎作響。

響聲過後,狄公從地上爬起,但仍手持長劍蹲伏在地上。他見周圍鴉雀無聲,便一下子躍起,背靠牆面對床架子,迅速朝屋內四周掃了一下,確信屋內無人。桌子仍在原處頂着門。他快速跨到窗戶鐵柵欄邊,露台上也沒有人,只有紫藤樹叢在一陣微風中搖曳著。

他嗅了嗅,發現那股惡臭仍在。此刻他想,這一定是被風吹滅的蠟燭所散發的煙霧引起的。

他打開取火盒,重新點燃了蠟燭,拿一支放在床架上。他發現那裏並無異常,便踢了一下床腳,好像又聽到了微弱的抓擦聲,心想,那一定是老鼠。他舉起蠟燭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屋頂橫樑,看來那拍打聲一定是飛出窗外的蝙蝠所發出的。只是適才他看見的那個黑影要比任何蝙蝠都大得多。他沮喪地搖了搖頭,將門邊的桌子移開,穿過前廳來到客廳。

為了讓冷風吹進廳里,他特意將露台門開得很大。這時他步出廳門,來到露台上,用腳試了試地板,發現窗戶鐵柵欄邊的一塊木板裂開了,發出適才他所聽到的吱嘎聲。

狄公走到欄桿前,望了望寂靜的園子,陣陣涼風吹拂著彩燈上的花環。此刻必定是後半夜。花園酒樓一片寂寥,只有二樓幾扇窗戶仍亮着燈。他琢磨著熄滅的蠟燭、惡臭味以及那抓擦與拍打聲,這些均可做簡單的解釋,唯獨那斷裂的地板說明有人或東西曾經從這鐵柵欄窗戶前經過。

狄公裹緊長袍回到屋裏,在客廳長椅上躺下。由於睏乏不堪,這次他很快便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淡淡的曙光已經照進房間里了。一僕役進來,站在桌邊為狄公沏了熱茶。狄公讓他將早膳送到露台上。夜間尚未退去的涼意使人備感清爽,但不一會兒,紅日升起,天氣又將炎熱起來。

狄公拿了件乾淨內衣,去了客棧浴池。時間尚早,浴池中只他一人,他便在池裏舒適地泡了個澡。等他回到紅閣子時,僕役已將一碗米粥與一盤腌菜放在露台的小圓桌上。他剛要動筷,見露台右側的紫藤被撥開,馬榮出現在他眼前,對他道早安。

「你是從哪裏進來的?」狄公驚奇地問道。

「大人,昨夜我快速轉了一圈,發現從這露台到園中大道有一條小徑,左側也有一條路徑直通花魁娘子的宅院。所以,秋月說這露台有條捷徑去她私宅確實不假,而這也解釋了何以客棧無人看見她來過這紅閣子。大人,您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嚼著一片腌菜,心想最好別將前一天夜裏所見所聞吿知馬榮,他知道他那高大的隨從唯一怕的就是鬼怪。因此,他答道:「很好,謝謝。你去碼頭可順利?」

「順,也不順!我到達那裏時,天也亮了,漁夫們已準備出發。馮岱的船泊在岸邊,船工們已開始油漆修好的船體。船把頭是個樂觀的人,他讓我參觀了船的里裏外外。這船已經多次航行,船尾的客艙如同客棧那般舒適,船上也有一個寬大的露台。我問起撞船一事時,船把頭漸漸激動起來,言辭甚為激烈。

「他說,當時,將近午夜時分,他們被另一條船猛烈撞擊。責任全在李璉公子的船工身上。他們的船主喝得爛醉如泥,不過李璉公子自己倒是相當清醒。馮小姐以為船要沉了,穿着睡衣就衝到了露台上。李璉公子走上前來,親自向她道歉。把頭見他們倆一起站在客艙前。

「這樣,船工們忙了一夜倒騰兩條船,直到天亮時分,兩條船才靠上碼頭。馮小姐與丫鬟們先坐小轎回府,隨後,李璉公子為他那些爛醉朋友打點馬轎,一起拉到永樂客棧安頓。其間,人來人往,十分忙亂,但沒有人見過溫元。」

「可能是你那蝦蟹朋友編造故事,故意中傷溫元吧?」狄公淡漠道。

「也有可能,但他們那塊南瓜地不是編造的。午前江面上有些霧,但我看見大蟹與小蝦在附近閒蕩。不知為什麼,小蝦發瘋似的手舞足蹈。另外,大人,我還看見了那個麻風病人。他站在江邊大叫着,要船工捎他上水。沒得說,那個窮要飯的倒像個真正的員外,聽他罵人還真是一種享受。他最後對船工出價一個銀錠,但是船工回絕了他,生怕染上他身上的惡疾,那乞丐只得匆匆離去。」

「起碼那不幸的人並不缺錢。昨夜我給他銅板,他也沒要。」狄公道。

馬榮擦着他厚實的下巴,然後道:「大人,昨夜我碰巧遇見一個叫銀仙的姑娘。她說她在白鶴樓侍宴時見過您。」狄公點點頭。馬榮將發現銀仙遭溫元毒打之事講了一遍,又罵那溫豬人面獸心。

「秋月這女人還真是險惡殘酷。」狄公氣憤道,「先將銀仙捆綁,再告知那可惡的古董商,使他能夠隨意擺佈那姑娘。難怪我看見秋月回到宴席後跟溫元耳語了一番。」他捋著鬍鬚又道,「不管怎麼說,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已經搞清楚了。你是否已安頓好那姑娘到安全的地方過夜?」

「是的,大人,我帶她去了她一個朋友家。」馬榮怕狄公聽出他自己也在那裏住宿,連忙繼續道,「銀仙跟一個叫凌姑的瞎眼婆子學彈唱,是大蟹介紹的。三十年前,凌姑曾是樂苑有名的風流班頭,倘若大人要了解陶番德父親自殺一事,不妨去找她詳細打聽。」

「你做得很好,馬榮。說起那起自殺案,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過正好也發生在這紅閣子裏。或許,與這奇怪的地方有關的每一個消息都會有用的。你知道怎麼找凌姑嗎?」

「她就住在大蟹家附近,我可以向他打聽。」

狄公點點頭,隨後吩咐馬榮拿出他那綠色官袍,又叫人備轎,準備去馮岱官署。

馬榮哼著小調去客廳,想着午前他離開銀仙時,她還未醒來。即使睡著了,她還是那樣楚楚動人,馬榮真希望中午時能再見到她。他喃喃道:「奇怪,我挺喜歡那個歌妓。我與她說了好些話,一定是因為我與她同鄉的緣故!」

狄公與馬榮的轎子停在大街北端的華麗廟宇門前。他們倆步出轎子,眼前高高的紅色柱子聳立在奢華的大理石門前,特別惹人注目,正是前一日狄公一到樂苑就瞧見的。

「這廟裏祭的是什麼神?」他問領頭的轎夫。

「財神,大人。來樂苑的客人在進賭館前,都要來此祭拜。」

馮岱官署就在廟宇正對面,後面即馮宅。這是個很大的院子,四周高高的圍牆修葺一新。馮岱在鋪着白色大理石板的前院迎接狄公。穿過院子,便是一幢二層樓房,房前巨大的雕花門樓與銅色瓷磚裝飾的屋頂在晨曦中熠熠生輝。

馮岱引狄公進入他的書齋稍事休息。獻茶畢,馬榮便去了東側廳堂,察看開堂審案事宜是否備妥。

馮岱又引狄公來到一間寬大且陳設講究的屋子,邀狄公坐在一張仿古雕花烏木茶桌前。狄公呷著香茗,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對面佔據整個牆面的書架。架上放滿各種書籍,有的書里還夾著書籤。見狄公注視着書架,馮岱笑道:「在下算不上文人,大人!這些書籍都是以前收藏的。在下自從管攝了樂苑雜事後,倒與書籍生分了。實際上,這裏成了會客的所在,倒是陶員外時常來此翻閱,他對經史諸書都頗感興趣。再就是小女玉環了,她愛讀詩詞,偶爾也學作幾首詩賦。」

「難怪馮公要選賈相公當乘龍快婿。」狄公笑道,「我聽說這年輕人在賭桌上不太走運。我猜,他必是官宦子弟。」

「不瞞大人,他並非官宦子弟,而且據說家境並不好。可是,禍兮福之所倚,他賭輸了錢,前來向我商借盤纏,好去京城赴試,卻與小女一見鍾情。我曾與小女說了幾門親事,卻都被她拒絕了。自從與賈玉波見了幾次面,她即滿口答應,我便請陶員外做了大媒。我已相當富裕了,現在唯有獨生女的幸福是唯一關心的事。」他停了下來,清清嗓子,猶豫了一下,問道,「對秋月猝死一案,大人有何高見?」

「在了解各方面情況之前,我從不妄下論斷。」狄公淡淡道,「眼下我們將等待仵作的屍格。我也想了解一些有關李璉公子的情況。告訴我,他是怎樣的人。」

馮岱捋着他的長絡腮鬍慢慢說道:「我只見過他一面。那是十九日,他來見我,處理我們兩家船隻相撞一事。他很英俊,但有些目中無人,頗自以為是。我並未與他計較,因為我與他父親李緯經熟識。李大人年輕時是個很優秀的人,不但英俊瀟灑,而且才思敏捷,常往來於樂苑,吸引了不少痴情女子,又留下多少痴情女子!正如大人所知,二十五年前,他娶了一位官宦女兒為妻。但他心裏明白,作為左相的接班人,人品甚為重要。果不其然,最後他被任命為東台左相。六年前,他退休離任,來金華頤養天年。聽說他經濟上出了狀況,虛空了,但我猜想他的地產仍很可觀。」

「我從未見過李緯經大人,但聽說他是個很有才能的大臣。人說他因病引退,不知是什麼疾病困擾着他?」

「這我也不知,大人。不過,想必病情一定很嚴重,因為我聽說他閉門謝客已有一年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昨夜我向您稟告,是李璉公子的叔父前來認屍的。」

「有人說,李璉公子不是那種會為女人自殺的人。」

「不是為了女人,」馮岱狡黠一笑,說道,「是因他自己!正如我告訴您的那樣,其為人甚剛愎自用。花魁娘子拒絕他的消息很快就會迅速傳遍整個縣城,我想,這一定傷了他的自尊心,導致其自殺。」

「你也許是對的。」狄公同意道,「對了,他叔父是否帶走了他的全部書信?」

馮岱用手拍了拍前額。「這倒提醒了我!我忘了將死者放在桌上的書信交與他了。」他站起身,從桌案的抽屜里拿出一個裹着的紙包。

狄公接過並打開紙包翻檢著,過了一會兒,他抬頭說道:「李璉公子是個有條理的人。他仔細記載了他在樂苑期間的所有花費,包括付給與他過夜的女子的費用。我看見這裏記載着翡翠、石榴、玉蘭、牡丹的名字。」

「都是乙等妓女。」馮岱解釋道。

「他結算了二十五日給四個女人的賬單,但沒有任何付給秋月費用的記載。」

「她參加了李璉公子邀約的絕大多數宴席,」馮岱答道,「那些費用通常是包含在酒樓的賬單中的。像他們那種……關係比較密切……如遇秋月這類甲等妓女的情況,客人在分別時會贈送給她一件禮物。這多少顯得有些人情味,而非簡單的買賣。」馮岱顯得有些難堪。很明顯,他認為如此赤裸裸地談論他管攝的事務,實在有損他的尊嚴。他從狄公面前的紙包中快速抽出一張紙,繼續說道:「這是李璉公子的筆跡,表明他最後一味迷戀的人是秋月。為此緣故,我傳喚了她,她也供認不諱,說出李璉欲為她贖身但被她拒絕的話。」

狄公打量著紙片。李璉公子在上面畫了兩個圓圈,圓圈下面連寫了三遍「秋月」二字。狄公將信紙與票據塞進衣袖,站起身道:「我們現在就去衙廳審案。」

馮岱的官署佔據了院內整個東翼。他引狄公穿過前廳,來到富麗堂皇的衙廳。廳前四根紅漆柱子一字排開,門外是個精心修飾的花園,廳堂正中立着一張紫檀木公案,案上案牘筆硯,一應俱全。廳前站着六人,狄公見除了另外三人,陶番德、溫元、賈玉波也到了。

狄公在公案后的高背椅上坐定,厭惡地望了一眼面前豪華的衙廳。公案上鋪着鑲嵌金絲的大紅錦緞,案上的文房用具也都是價格不菲的古董——漂亮的刻花石墨、綠色的翡翠鎮紙、檀香木官印盒與象牙柄毛筆,這一切遠非高等衙門所能及。地上鋪着彩色瓷磚,后牆高懸一幅藍金雙色繪屏,畫面上白雲海浪煞是壯觀。狄公以為官府應該儘可能地簡樸,以便表明政府沒有浪費百姓的錢。但在樂苑則完全不同,官府也不得不炫耀它的富有。

馮岱與馬榮分立在公案兩側,書吏坐在靠牆的小桌前。兩名陌生人站在公案左右兩旁,其手中長長的竹杖表明其身份為里正的貼身保鏢。

狄公看了一遍準備好的文案。他一拍驚堂木下令升堂,大聲道:「本縣開始審理李璉之案。我面前羅大人起草的案呈詳述李璉因單戀樂苑花魁娘子秋月未果,於二十五日自殺。本縣看了屍格,上述李璉用自己的小刀割破右脖頸血脈自刎。在死者的臉上和前臂均發現有淺淺抓痕,脖頸兒兩側亦有不明原因的腫脹,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其他損傷。」狄公抬頭道:「叫仵作來,我要看有關那些腫脹的詳細案呈。」

一位蓄著尖角鬍子的長者走到公案前叩首道:「稟告大人,在下系樂苑藥鋪掌柜兼衙門仵作。李璉舉人身上發現的腫脹分別位於耳朵下方脖頸兒的兩側,約如彈丸般大小,皮膚表面未變色,也未見有刺破的痕迹。推斷起來,腫脹一定是由內部引起的。」

「我明白了。」狄公道,「本縣證實一些細節后,就將登記結案。」他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以下,本縣審理昨夜發生在紅閣子的秋月的死案。本縣先聽屍格案呈。」

「死者,原名袁鳳,藝名秋月。其屍體於昨日午夜檢視,發現其死因是心力衰竭,可能是飲酒過度所致。」

狄公豎起眉毛,冷冷說道:「你細細說來我聽。」

「是,大人。在過去兩個月里,死者曾就暈眩與心悸向在下詢診。我發現她的健康情況漸漸變壞,就給她開了些葯,並勸她改變一下生活方式。」

「我催促她聽從大夫的忠告,大人。」馮岱急忙道,「我們總是要求那些女子遵照大夫的建議服藥,為了我們,也是為了她們自己,但她不聽。由於她是花魁娘子……」

狄公點頭,命仵作道:「講下去!」

「除了喉嚨處的青腫與手臂上的抓痕外,死屍上沒有留下任何暴力的痕迹。在下得知昨夜她飲了大量的酒。在下臆測,恐是她睡下后,突感呼吸困難,便跳下床急於呼吸新鮮空氣,並用手抓住自己的脖頸兒,然後跌倒在地,又拚命凈扎著在地面上抓着爬行。從她指甲里發現的紅毛絨證實了這一點。由以上情形看,大人,我以為她的死是心病猝發所致。」

狄公嘆息一聲,打發了件作,對馮岱問道:「你知道她以前的情況嗎?」

馮岱從衣袖中拿出一札紙,答道:「今日清早我從官府拿來了關於的她所有登記文案,大人。」馮岱看了看記錄,繼續說道,「她原是州府一個小吏之女,那小吏遇到了麻煩,便將她賣給了一家酒樓,由於她受過良好的教育,聰慧可愛,自覺做個酒樓妓女不可能充分發揮她的才能,遂開始發脾氣。她的主人便以兩塊金錠,將她賣給了牙人,那牙人又以三錠金將她賣到了樂苑。那大約是兩年前的事。來到樂苑后,她便忙着向經過此處的學者藝人學藝習文,很快便磨鍊成一名名妓。四個月前,她被眾人一致推舉為花魁娘子。我看,沒有人反對,她也從不陷入任何麻煩。」

「好。」狄公道,「你可通知秋月的親人來收殮,了卻一場官司,擇日安葬。我現在要聽古董商溫元的證詞。」

溫元心中一驚,忙跪下,只聽得狄公問道:「昨夜白鶴樓宴席間,你匆匆離去,有何貴幹?」

「回大人的話,在下與一客人事先就有約定,因他要買一幅古畫,生意數額龐大,在下不敢怠慢,故而先告辭了。我出了酒樓便徑自回了店鋪。」

「那客人是誰,與你談了多久?」

「是個姓黃的牙人。時下,他就住在這條街上的桃花客棧。昨夜他讓我空等了一宵。今日來這裏前我去找過他,他聲稱約定是在今夜,還說是我自己兩日前聽錯了。」

「好。」狄公示意書吏念了溫元的陳詞。古董商溫元點頭同意,才畫了押。狄公打發溫元走後,又傳賈玉波,問道:「賈相公自當知曉離席後有何舉動。」

賈玉波開言道:「在下甚願詳告離席后的行蹤。之所以提前離席,乃因賈某昨夜身子不適。在下原打算去酒樓浴室,卻走錯了路,誤入女子裏間,遂讓一僕役引到浴室,沐浴完畢后,即走出酒樓,在花園裏散步,直至午夜時分才回到自己的客棧。」

賈玉波也畫了押。狄公拍一下驚堂木,宣佈道:「秋月之死案暫時擱置,待日後再審。」他轉而低聲囑馬榮道:「你速去桃花客棧,查實那黃姓牙人,然後去白鶴樓及賈玉波所住客棧證實他的陳詞,回來向我稟告。」他轉身對馮岱道:「我欲與陶員外談一談。你能為我們找個不受打擾的僻靜之處嗎?」

「當然可以,大人!我帶您去花園小亭,它在我們後院,位於我夫人的住處旁,外人無法進去。」他猶豫一下,又繼續說道,「請允許我這樣問一句,大人,我不太明白您為什麼要擱置此案,案情不是已經很清楚了……」

「噢,」狄公含糊道,「只因為我還要了解案子的一些背景,或可望圓滿了結。」

小亭位於花園的背面,半映半掩在高大的夾竹桃林中,亭內高大的屏風上裝點着串串葡萄與花卉。狄公與陶番德在圓桌旁坐下,僕役端來了茶點與果脯。

在這院子僻靜的角落裏,一片清凈幽雅,只有彩蝶悠閑地穿梭在夾竹桃花朵間。

陶番德端坐不動,靜候狄公開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和藹地開口道:「陶員外,本縣聽說你是個文人。你在照料酒樓與家業之間,可還有閑暇舞文弄墨?」

「大人,很幸運的是,我有一幫可靠又有經驗的幫從。有關酒樓飯莊的所有日常事務,我都可以交與他們。況且,我尚未迎娶,料理家務就十分簡單。」

「恕我直言,陶員外,我不妨告訴你,我懷疑李璉與秋月均系他殺。」

狄公一面說一面緊盯着他的臉,但這位酒樓老闆面無表情,只是平靜地問道:「不知大人如何解釋兇手是如何進入那房間的?」

「這……本縣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有兩點疑問:其一,李璉來樂苑的五個夜晚均與其他女子共度良宵,怎麼會突然迷戀上秋月,還為了她而自殺?其二,秋月掐住自己脖頸時,為何皮膚上沒有留下她長長的指甲印?這些疑點都無法自圓其說,陶員外。」陶番德慢慢點頭,狄公繼續說道,「我只是有些模糊的概念。由此,我聯想到令尊的自殺案也是發生在這紅閣子裏。當時情形也與李璉案相同,因此你或許能提供些線索。我知道這一定會使你傷心,但……」他的聲音漸漸變弱。

陶番德沒有回答。他沉思著,片刻之後,便抬起頭來平靜地說道:「家父並非自殺,大人,他是被人謀殺的。這件事在我心頭留下了很深的陰影。我與兇手不共戴天,不報這仇,我死難瞑目。」他停了一下,注視着前方,又說道,「那年我五歲,但每一個細節我都刻骨銘心,難以忘懷。我是家父的獨生子,他很疼愛我,自小教我念四書五經。那日午後,他正在教我史書,將近黃昏時分,有人捎來口信,叫他立刻去永樂客棧的紅閣子會客。他走後,我拿起他適才讓我讀的書,發現了他的扇子。我知道父親最喜歡這把扇子,便想送去給他。我一口氣跑到永樂客棧,店掌柜認識我,便叫我自個兒去紅閣子找父親。我到了紅閣子,發現門微敞着,就走了進去,只見父親倒在右邊床前的椅子裏。當時我看見一個穿紅長袍的人站在房間右角,但我未去注意他,因為我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柄尖刀刺在父親咽喉左側。他滿身是血,我撲上去時,發現他已經死了。驚嚇之中,我轉身想去問那個穿紅長袍的人,但他已經不見了。我衝出屋子想找人,但剛奔出台階就摔倒了,頭撞在石柱上,昏了過去。

「我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家床上。奴僕說我大病了一場。我們搬回山莊別墅住,因為樂苑裡正流行天花。我問父親在哪裏,母親說他出遠門做生意去了。我想一定是我做了個噩夢,但那可怕的情景始終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他拿起茶杯長長地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長大后,我方從他人口中得知父親是自己鎖在紅閣子裏自殺的。但我知道他是被人謀殺的,我還看見過兇手。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是我衝出去之後,兇手又返回紅閣子鎖上房門,將鑰匙從窗戶扔進去的。因為他們說,房門是鎖著的,鑰匙是在房間地毯上發現的。」

陶番德嘆了口氣,神情黯然地繼續說道:「隨後我開始了明察暗訪,但每一次都失敗了,因為衙門所有的案呈都丟失了。當時的金華縣令是個有才能的官,他看到妓院流行的天花來勢兇猛,便將所有的女子搬了出去,將全部房子付之一炬,就連里正的官署也著了火,堆放在那裏的文案記載全都化為灰燼。不過最後我還是打聽到了。當時我父親迷戀上了樂苑的花魁娘子,是一個叫翠玉的女人。她美貌絕倫,但在父親死後不久,她也染上了時疫,不幾日,她也死了。官署認為父親是因為翠玉拒絕了他而自殺的。當時金華縣令審案時,有不少人到堂,那妓女供認,就在父親辭世前一日,她拒絕了父親出巨金為她贖身,因為她已名花有主,還怪父親晚了一步。只可惜縣令沒有問她那人是誰,只問為何我父親要去紅閣子尋死。那妓女說他們倆常在那裏幽會,而情人往往尋曾經歡愛最烈之所自盡。

「我想,兇手的動機便是我要尋找的線索。我得知當時追求翠玉最烈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馮岱,他當時二十四歲;另一個就是古董商溫元,他當時三十五歲,已婚八年,無後嗣。溫元為人粗魯蠢笨又強充風流,專以拈花惹草為能事,早淘虛了身子。妓女們都知道他只是以傷害女人為樂,追求翠玉只是為了顯示自己是上流人物。餘下只有馮岱了。他當時年輕英俊,正狂熱地迷戀着翠玉,據說他還要娶她當正房呢。」

陶番德陷入了沉思,兩眼獃獃地望着前面的花叢。狄公不經意地轉過頭看着屏風。他聽見屏風後有窸窣聲。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卻什麼也沒聽見,心想,一定是樹上飄落的樹葉聲。

陶番德凝視着狄公,又說道:「流言說是馮岱殺了我父親,因他是翠玉唯一的情人。他與父親在紅閣子裏狹路相逢,一番爭吵后,便動了殺機。溫元也幾番暗示這傳聞確鑿無誤,然待我要他做證時,他卻推說是翠玉酒後吐真言,而她為了顧全馮岱的名聲、地位,只得一口咬定父親是自殺的。他還說,那日他在紅閣子後花園里見過馮岱。所有這一切都將疑點指向了馮岱。

「大人,我當時的心情是難以形容的。我是何等震驚和痛苦。馮岱是我父親最好的朋友,父親死後,他成了我母親最好的幫手;母親去世后,他又扶持我繼承了家業,就像我的第二個父親。他是殺害父親的兇手嗎?他是因為悔罪而如此善待被害者的家眷嗎?或者是馮岱的死敵溫元故意造謠中傷呢?這些年我陷入了迷茫。我一直注意馮岱的言行舉止,想發現一點蛛絲馬跡,又恐怕被他發現,看出我的心思。我真的不能……」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將頭埋進雙手裏。

狄公一聲不響。他又聽到屏風後傳來一陣窸窣聲,這次還夾雜着衣服的沙沙聲。他警覺地聽了半晌,不見有什麼動靜。

「本縣十分感謝陶員外對我說的這些話。此案與李璉死案確實很相似,我將仔細推敲個中含義。暫時我還要證實一些細節,第一,為什麼那個縣令斷定他是自殺的呢?你不是說他是個聰明能幹的官嗎?他應該像你那樣想到,儘管房門鎖著,但鑰匙可以從窗戶或門縫裏塞進去。」

陶番德抬起頭,無精打采地答道:「那時他正忙於處理天花流行一事,大人。據說患者像老鼠那樣死去,屍體堆滿了道路兩旁。當時我父親與翠玉的事人人皆知,或許聽了她的陳詞,他認為這是簡單而說得過去的處治。」

「還有一個疑點,你說你當時進入紅閣子時,看見床在右邊,可昨夜,我見床是在左邊的。你能肯定你沒有看錯嗎?」

「絕對不會看錯,大人。那一幕情景,我一輩子都難忘。可能是店掌柜後來搬動過傢具吧。」

「我再去核實一下。最後一個問題,你見過兇手一眼,你知道他是男是女?」

陶番德搖了搖頭:「不,大人,我只記得兇手身材不矮,穿了件紅色長袍。我試着遍尋當時永樂客棧上下穿這種衣服的人,但一無所獲。」

「一般男子很少穿紅色,」狄公道,「正經女子也只在婚禮上穿紅衣服,看來這屋裏的紅衣人一定是個妓女。」

「我也是這麼想的,大人!我竭力想證實翠玉是否曾穿過紅衣服,但沒有人見過。她最愛穿的是水綠與煙青,與她的名字相稱。」

陶番德沉默片刻,繼續說道:「我早就該離開樂苑了,但先父之冤不雪,我無法去尋仕途。我在此繼承父業,至少也盡了兒子的職責。但我在這裏一直心中不安,馮岱總是對我那麼好,他的——」他突然停住,看了狄公一眼,又說道,「大人此刻一定明白為何我不能自稱文人,我只是在逃避,逃避使我為難的現實。」

他迅速移開目光,顯然是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狄公不忍看他傷心,便轉移話題,問道:「你知道這樂苑裡誰最恨秋月,以致要了她的性命?」

他搖了搖頭,答道:「我對樂苑裡男女間的風流韻事不甚留意,大人。我只是在正式場合見過她,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淺薄氣狹又喜怒無常的女人。不過,幾乎所有妓女都是這副德行。她在樂苑無人不知,每夜都有宴請。我聽說,她被推為花魁娘子之前,對她喜歡的人還是心胸寬大的。這以後,她只陪些特殊的客人與富商,以及殷勤的求愛者。但這種事從未有何結果。據我所知,沒有人提出要為她贖身,看來李璉是第一個願意贖她的人,我想是她那張利嘴嚇跑了他們。假如有人恨她,那一定是在以前,至少是她來樂苑之前。」

「我知道了。那好,本縣不再耽擱你了,陶員外。我還要在這裏把茶喝完,煩你告知馮岱,我一會兒就去他衙署。」

狄公見陶番德走遠,便一個縱身躍向亭子後面,果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子站在那裏,正欲下亭子後台階。狄公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近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此偷聽?」

她咬着嘴唇,怒視狄公。這是一張標緻的臉蛋,彎彎的眉毛下是一對會說話、透著靈氣的大眼,烏黑的秀髮在頸后盤成一個髮髻,黑色緞子長袍簡潔得體,正好襯托出她那苗條勻稱的身材。她所戴的唯一飾物是一對翡翠耳環,長長的紅披巾搭在肩上。她掙脫狄公的手,大聲叫道:「這個姓陶的卑鄙傢伙,竟敢惡語中傷我父親,委實可惡!」

她氣得直跺腳。

「休動肝火,馮小姐!坐下喝杯茶。」狄公道。

「不必了!」她怒氣沖沖道,「我只想告訴你,陶匡之死與我父親無關,絕對沒有關係,你聽見了嗎?不管那溫豬怎麼說都無濟於事。請告知陶番德,我不想再見到他,我與賈玉波的婚事也不需要他做媒!」

「好大的命令!」狄公溫和道,「我敢打賭,你也給了李璉一頓臭罵!」

她欲轉身離開,聽到這話,便停下不動,仰頭注視着狄公,尖聲問道:「您這話從何說起?」

「李璉的船撞壞了你的船,耽誤了你一整夜,不是嗎?我想,你豈肯善罷甘休?」

「大人完全猜錯了!李璉公子知書達理,一派紳士風度,親自前來賠禮,我怎會無端罵人?」

說罷,她轉身衝下台階,消失在夾竹桃花叢中。

狄公復又坐下,慢慢用完杯里的茶。他將這一日涉及的所有人物干係一一濾過,逐漸理出點頭緒,但是這對找到合乎常理的解釋作用甚微。

他站起身,嘆了一口氣,回了衙署。

馮岱與馬榮已在那裏等候。馮岱吩咐備轎,恭敬地將狄公和馬榮送入轎內。

在轎中,馬榮稟道:「溫元適才在公堂上說,他酒食間離席,出了白鶴樓徑自返家,多半是在撒謊,這一點我們都已知道。不過,很遺憾,他與桃花客棧的黃姓牙人有約,多少是真的。那牙人告訴我他確實與溫元相約今夜,而溫元強調與他相約是在昨夜,牙人承認也許是他聽錯了。這是關於溫元的情況。至於賈玉波,他的供述可以說有點牽強附會。掌管妓女更衣室的虔婆說,賈玉波根本不是誤入妓院,因為他問的第一件事便是秋月和銀仙是否在那裏。當她回答說她們倆已一起離去時,他一句話未說便轉身飛奔出去。住在我們隔壁小客棧的賈姓管賬夥計告訴我,午夜前約半個時辰,他站在客棧門前,恰好看見賈玉波經過。他原以為賈玉波會轉身進來,但是這傢伙繼續前行,拐入客棧左面的小徑。這條小徑直通花魁娘子秋月的宅邸。管賬夥計說,賈玉波回到客棧時已近午夜了。」

狄公道:「真是奇哉怪也!」然後他又將陶番德關於他父親被害和懷疑馮岱的一番話原原本本地告訴馬榮。馬榮疑惑地搖着他那碩大的腦袋,說道:「搞清這些事不是一時半日就夠用的。」

狄公未加評論。一路上他沒再說話,一直陷於深思之中。

狄公和馬榮乘坐官轎到達永樂客棧門前,進入客棧,胖掌柜便上前向馬榮揖禮,猶豫地開口道:「馬爺,有兩位……噢……官差想找你說話,他們正在廚房等候。他們說是關於鹹魚的事。」

馬榮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驚訝得有點發獃,旋即咧開嘴笑了,向狄公問道:「大人,我可否去聽一下他們有甚話要說?」

「自然可以。我也有件事想和這兒的主人核對一下。你完事後,直接到紅閣子來。」

狄公向掌柜示意后,一名侍者將馬榮帶到廚房。

兩位廚師裸露著健壯的身軀,慍怒地看着大蟹。大蟹正手持扁平煎鍋站在大爐前,小蝦和四個男僕站得遠遠地瞧著。大蟹將一條鯿魚高高地拋向空中將魚翻個身,然後用煎鍋接住,魚恰巧落在煎鍋中央。

大蟹瞪着水泡眼看着兩個廚師,神情嚴肅地說道:「現在你們倆已經見識過煎魚的本事了,這都是靠腕部拋擲的技巧。小蝦,你示範一遍!」

矮個子駝者敢怒不敢言,向前跨出一步,從大蟹手中接過煎鍋。他把魚拋向空中,魚翻了個身落在煎鍋上,半條魚露在煎鍋外。

大蟹責備道:「咋又沒用鍋心接住?!你沒用鍋心接住是因為你使用了胳膊肘,這是要靠手腕技巧的。」見馬榮來了,大蟹示意他到開着的廚房門邊。大蟹又對小蝦說道:「不要停下來,再試一次!」然後,他拉着馬榮走到廚房外。

當他們站在不被人注意的花園邊角落時,大蟹嘶啞著耳語道:「我和小蝦在這一帶附近做生意,遇見一個在生意桌上欺詐別人的商人。馬爺是否想見一見那位奇怪的商人?」

「一點也不想見!今日午前已經見過他那副醜惡嘴臉了,不想再見。」

大蟹繼續說道:「現在,讓我們假設一下,僅僅為了說個明白,你的大人想要見他的話,行動要快。我聽說溫元今夜便要動身去京師,說是去接洽一宗古董生意,但我不敢保證這是真的。你就當它是道聽途說吧。」

「多謝了!我不介意現在告訴你,我們與那老色鬼之間的事還沒有完,收拾他用不了多久。」

大蟹冷冷道:「這正是我所想的。好了,我要回廚房了,小蝦還需要多練習。告辭了。」

馬榮穿過灌木叢,回到紅閣子走廊里。他見狄公不在,便坐在太師椅上,將兩腿翹在露台的扶手欄扞上,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竭力想像銀仙的嫵媚。

與此同時,狄公正在盤問胖掌柜有關紅閣子的往事。

受驚的掌柜用手搔著頭皮。

他慢慢答道:「大人,據我所知,自十五年前我盤下這永樂客棧以來,紅閣子內傢具擺設便從未變換過佈局。但是,如果大人希望做些變換,我自然——」

狄公打斷道:「那以前,難道就沒有人住過,比如說約三十年前?」

「大人,我想,眼下只有問看門人的父親了。他兒子十年前從他那裏接過這份差事,因為——」

「快帶我去見他。」狄公厲聲道。

胖掌柜慌亂地咕噥著道歉,引狄公穿過嘈雜的僕人住房,來到一個小院裏。只見一位瘦弱老人留着亂蓬蓬的鬍鬚,正坐在木箱上曬太陽。他驚愕地看着狄公微微閃光的藍錦緞官袍,想要站起,但是狄公連忙阻止道:「免禮了,實在是不該打擾像您這樣高齡的人。本縣只是想了解紅閣子的過去,因為本縣對老房子頗感興趣。您還記得紅閣子卧房內床架挪動到牆對面是什麼時候的事嗎?」

白鬍子老人拉扯著稀疏的鬍子,搖搖頭,答道:「不,大人,那床從未挪動過。至少,我在的時候沒有挪動過。床靠南牆,進門時在左邊,那是床原來的位置,而且床一直放在那兒。但是過去十年我說不準,也許他們最近挪動過床,現時他們老愛挪動傢具,變換擺設。」

「不,床仍在原處,」狄公打消他的疑慮,說道,「本縣昨日就睡在這紅閣子裏。」

老人咕噥道:「那是間好房,是客棧最好的房間。現時該是紫藤花盛開的時候。我親手種的紫藤花,那一定是二十五年前,估計是。那些日子還侍弄過一點花園,紫藤是我從花園涼亭移栽的。紫藤都把涼亭壓塌了,可惜,那是老木匠精雕細鑿之作。您現在住的客棧,就是那幢兩層樓房,便是這木匠造的。這房子真是越造越高、越考究了!我在那兒種上樹,卻擋住了走廊的視野。大人,在那兒可以欣賞絢爛的日落,傍晚時還可以看見道觀的寶塔。那些高大的樹木也使紅閣子空氣濕潤許多。」

狄公道:「露台前有一排濃密的灌木叢,也是你種的嗎?」

「大人,小的從未種過!露台附近不該有灌木叢,如果露台不保持乾淨,就會招引蛇蠍和害蟲。是守園人種的灌木,那蠢貨!我曾在那兒抓到過兩三隻蠍子,我以為守園人的職責就是要保持園子乾淨。我喜歡開放、有光線的地方,大人,特別是我得了風濕病以後。我對兒子說,這病說得就得,我說——」

狄公急忙打斷道:「就您這樣的高齡而言,您的氣色相當不錯。本縣聽說您兒子待你很好,您要好好保重身體。謝謝您了,老爹。」

狄公步行回到紅閣子。

當他跨出房門走到露台時,馬榮匆忙趕到,向他報告大蟹所言關於溫元出走的計劃。

狄公道:「不能讓溫元這個時候輕易走脫,他有做偽證的嫌疑。查一查他住在哪兒,我們下午去找他。現在你先去傳賈玉波,說我想立刻見他,之後,你便先去用午膳,但務必要在半個時辰之內回到這裏。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辦。」

狄公在欄桿邊坐下,慢慢捋著絡腮鬍,試圖推斷守門老人的話與陶番德之說是否能夠銜接起來。不一會兒,賈玉波被傳到,打斷了狄公的思路。賈玉波看上去非常緊張,他在狄公面前作揖不止。

「坐下,坐下!」狄公不快道。等賈玉波拖過一把竹椅坐下后,狄公慍怒地研究著賈玉波的臉。半晌,他才突然問道:「賈相公,你看上去不似賭場老手。是什麼使你在賭桌上賭運氣?賭博是沒有好下場的。」

賈玉波看來有點窘迫。猶豫半天後,他答道:「大人,我確實是微不足道的小人!除了作詩外,我別無長處,也沒什麼可誇耀的。我常受情緒驅使,總是讓自己隨波逐流。只要我走進那該死的賭館,賭館的邪氣就會緊緊攝住我不放,我……我簡直不能自拔!大人,我身不由己,我正是以這種生活方式……」

「但你不是正打算赴京趕考,以進仕途嗎?」

「大人,我打算參加科舉考試只是因為我的兩個朋友報了名,是他們的熱情影響了我!我知道我做官還不夠格,我的雄心只是在鄉下某地安靜地生活,看些書,寫點詩,並且——」他停頓了一下,低眼看着自己不安的手,然後臉色難看地繼續說道,「我愧對馮老爺一片熱腸!他對我寄予如此的厚望,對我恩重如山,甚至要把女兒嫁給我……我感到這一切厚愛是……是負擔,大人!」

狄公思量這年輕人如此坦率,要不就是演技高超。他平和地問道:「午前公堂上賈相公為何撒謊?」

賈玉波臉色紅一片,白一片,結巴道:「不……不知大人此話從何說起?我……」

「我指的是你並非誤入更衣間,而是徑自去那兒詢問秋月在哪裏。有人看見你拐入通往秋月宅邸的小徑。說,你是否已移情於她?」

「鍾情那個傲慢粗魯的女人?老天也不會答應的,大人!我不理解為什麼銀仙那麼羨慕她,秋月常常苛待銀仙和其他煙花女子,常為丁點小事鞭打她們,甚至以此為樂!這個可憎的尤物。我想確認秋月不會為了銀仙潑那討厭的古董商一身酒污而懲罰她,這就是我尋找她們倆的原因。但是當我經過花魁娘子的宅邸時,那裏一片漆黑,我便繼續在花園裏走了半日,讓腦子清醒清醒。」

「本縣知道了。喏,送午膳的丫鬟來了,我得換件寬鬆的衣服。」

賈玉波匆匆離去,喃喃地說着借口,看上去顯得情緒更為低落。

狄公換上灰色的薄長袍,便坐下來用膳。但是食不甘味,他的思緒縈繞在別處。用完茶后,他起身,在露台踱起步來。突然,他臉上一亮,停下步子,喃喃自語道:「這一定是癥結所在!李璉之死別有一解!」

馬榮一腳已跨進露台,狄公輕快說道:「坐下!我已推知三十年前陶父出事的經過!」

馬榮重重地坐下。他雖然累,卻很快活。在王寡婦家,他發現銀仙已好多了,當王寡婦準備飯菜時,他和銀仙在閣樓上除了談論家鄉外,還快活了好一陣子。實際上,最後出閣樓下樓梯時,時間僅夠他囫圇吞下一碗面。

「陶父確系他殺,」狄公繼續說道,「地點在客棧。」

馬榮慢慢地斟酌狄公的話語,然後提出異議:「但是,大人,陶番德不是說在紅閣子卧房發現屍體的嗎?」

「陶番德誤解了。我發現他出錯是因為他提到床在右側,靠北牆。我經過詢問發現,紅閣子卧房的床一直未挪動過,一直是靠左側南牆放着。而且,雖然紅閣子室內傢具從未被挪動過,但是三十年前紅閣子卧房外與今日大不相同。露台外原來並沒有紫藤,對面也沒有花園酒樓和高大的樹木,從露台原可看到一片空曠地,欣賞美麗的晚霞。」

「您說得對。」馬榮口上應道,心裏卻在想銀仙果真是個甜妞兒,她還真懂得男人需要什麼。

「你難道還不明白?陶番德從未進過這卧房,但他知道這房間叫紅閣子,因為卧房裏都漆成了紅色。當他走進客廳時,正是夕陽西下,霞光一片,難怪他錯把客廳當成紅閣子卧房,也就是他自以為看到的那樣!」

馬榮回首看客廳,把檀木傢具搬進去,原來的傢具顏色都變了。他笨拙地點了點頭。

「陶父是在客廳被殺的,」狄公繼續道,「陶番德正是在那兒看見他的屍首的,並瞥見身穿白色內衣——並不是紅袍子——的兇手。只是當陶番德衝出客廳時,兇手才返回去,把屍體移入紅閣子卧房,又將門鎖上,把鑰匙從裝有鐵柵欄的窗戶扔進卧房,這樣便造成一個完整的自殺現場。」他繼續說道,「沒人會注意受到驚嚇的小男孩所說的話。」他停了片刻,繼續說道,「既然兇手身穿白色內衣,我認為他應該正與煙花女子翠玉在紅閣子裏幽會。陶匡,即兇手情敵的到來,使他們大吃一驚,兇手便用匕首殺了陶匡。陶番德說得對,他父親是被謀殺的。馬榮,這給破解李璉之死謎案帶來了一絲希望。自殺現場與三十年前如出一轍,李璉亦是在客廳被人殺害的!因人人可以自由進出客廳,而且從露台這邊看不易發現。然後兇手將李璉的屍體搬入紅閣子卧房,又將他的一應票據信札一併移到卧房內。三十年前僥倖成功,所以兇手認為他可以故伎重施。由此我發現了一條尋找兇手的重要線索。」

馬榮慢慢地點頭道:「大人,那就是說馮岱和溫元都是我們要找的兇犯嫌疑人。但是這兩起案子有着極大的不同。李璉死時,門鑰匙沒有掉在地上,而是插在鎖孔里!大人,兇手本領再大,恐怕也無法從窗戶將鑰匙擲入鎖孔內。」

狄公沉思道:「如果馮岱真是我們要找的嫌疑人,我也能解釋那一點。不管如何,我對此確信不疑,如果我們找到殺死陶匡和李璉的兇手的話,我們還可確切知道花魁娘子被害的經過。」他皺眉想了想,說,「快,見古董商前,最好先與銀仙談談。你知道在哪兒能夠找到她嗎?」

「大人,在青樓後面的房舍里。她說她今天會回去的。」

「好,帶我去!」

十一

午後,時間尚早,房舍外的大街上行人往來好不熱鬧。驛使和商人在前門進出,滿耳儘是長笛、琵琶和鑼鼓的樂聲,那是煙花女子正在練習聲樂。

馬榮來到二排四號門前敲門,向開門的一位性情乖戾的老婦解釋說他們有公幹欲見銀仙。老婦聽此不敢多言,領他們到一小間候客室,便去傳喚銀仙。

銀仙進來,微微躬身施禮。她謹慎地沒有理會馬榮,而馬榮正從狄公身後對她眨眼睛。狄公示意老婦退出,然後和顏悅色道:「聽說你是花魁的徒兒,想必是她教你唱歌舞蹈的?」見銀仙點頭,狄公繼續說道,「所以這意味着你非常了解她,是也不是?」

「嗯,是,大人!我幾乎每日都能見到她。」

「如此你便能夠解答我幾個疑點。我推測秋月期望羅縣令贖她出去,可當她發現自己誤解時便大失所望,隨後立即開始另覓一位主兒。這證明她渴望找到一位願意帶她走並娶她的人,是不是這樣?」

「回大人的話,師父真是這樣想的!她經常對我和其他女孩說,被選為花魁皇后,正是找個有錢人,將來生活有依靠的天賜良機。」

「沒錯。那麼她為什麼要拒絕像已故的李璉那樣有錢又英俊的人贖她呢?」

「回大人的話,我也感到疑惑!我與姐妹們議論過這事,眾姐妹都認為她一定有特別的理由,但姐妹們只能暗中猜測。師父對他們之間的關係守口如瓶,姐妹們從來都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幽會。李公子曾邀她參加他的所有宴請,但是酒宴過後,他們從未用過酒樓提供的私房,她也從未和李公子一起回到他住的客棧。聽到李公子因為她而自殺,我——」她臉羞得通紅,迅即看了狄公一眼,「哦,我是說,我實在不明白師父與舉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因此我還曾向照顧花魁娘子的老媽子打聽過,但是她說舉人僅去過秋月宅邸一次,當日夜裏他便自殺了。而且倆人會面時,也僅有簡短的交談。自然,花魁娘子在樂苑可以為所欲為,或許她有許多地方可以用來與情人幽會。昨日午後,我曾斗膽地問過她本人一回,但師父厲聲呵斥我,叫我莫問閑事。我認為師父非常奇怪,因為她以前總是詳盡描述她與羅縣令纏綿的自身感受,我還記得她繪聲繪色地講述那肥胖的縣令如何行為而惹得眾姐妹捧腹大笑——」

「不錯!」狄公急忙打斷她的話,「聽我下屬說,你歌唱得很好,是跟以前也曾是煙花女子的凌姑學唱的。」

銀仙嗔怪地看了馬榮一眼,說道:「我不知大人的手下如此多嘴!如果眾姐妹得到風聲,也都去求教,到時她們唱的曲子和我的一樣,我唱的便沒人聽了。」

狄公笑道:「本縣自會為你守密!本縣欲找這位凌姑聊聊這裏的往事,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次的會見,所以本縣不能正式傳訊她。本縣要你找個合適的地方讓本縣和她見上一面。」

銀仙皺眉道:「回大人,那恐有難處。老實說,我適才去見她時,她不讓我進門,僅透過門說她咳得非常厲害,數日內不可能教我曲子了。」

狄公生氣道:「她不至於病得不能回答幾個簡單的問題吧。你先去通知她約半個時辰之內,你將隨本縣一同到她的住處。」狄公起身補充道,「本縣晚些時候會再次經過這裏。」

銀仙殷勤地將狄公和馬榮送到門口。出門后,狄公對馬榮說道:「我訊問凌姑時想要陶番德在場,因為他能夠提供受用的建議。咱倆到那邊的大酒樓問一下到哪裏能夠找到他!」

他們倆運氣不錯,一名賬房向他們通報,陶番德恰好在那裏,說他正在酒樓后的倉庫里檢查一批新到的酒罐。

他們倆發現陶番德正彎腰察看一個用泥土封口的陶制罐子。陶番德連聲抱歉在此處接待他們倆,欲領他們上樓品嘗新酒。可是狄公說道:「陶員外,適才本縣匆忙闖進來,只想告訴你晚些時候本縣要訊問這裏一個三十年前也是名妓的老婦,本縣以為你想去聽聽。」

陶番德情緒激動地說道:「我自然十分願意!大人,您是如何找到她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這麼一個人!」

「看來知道她活着的人不多。陶員外,本縣先到其他地方轉轉,回來路過這裏時,本縣帶你一起去。」

陶番德深深謝過狄公。

他們倆出門后,狄公又說道:「看來陶員外對酒樓生意的投入要多於他今日午前對我所言。」

馬榮咧開嘴笑道:「不嘗一嘗這新酒味,真是忒可惜了!」

溫元的聚寶齋古玩店坐落於鬧市街角。走進店鋪,只見大小桌上擺着許多花瓶、雕塑、漆盒、古董,甚是琳琅滿目。當店內夥計接過狄公的大紅名刺奔上樓時,狄公向馬榮耳語道:「你和我一起上去。我就說你是個陶瓷收藏家。」他不顧馬榮一臉的不願意,繼續說道,「我要你在場做個證人。」

溫元聽說狄公來訪,忙不迭地下樓來,長揖稽首道:「有失遠迎,怠……怠慢。」遂迎狄公和馬榮往前廳坐定,但是薄薄的嘴唇抽搐著,慌亂得有點結巴。

狄公說道:「溫員外,本縣聽許多人說起你的豐富收藏,本縣抵擋不住誘惑,遂前來這裏瞧瞧。」

溫元再次慌忙作揖。當他稍作鎮定,明白狄公來意后,才稍微自然一點。他不在意地笑道:「大人,我樓下的擺設值不了多少錢,那些東西只賣給來自外地的無知遊客。允我帶兩位上樓瞧瞧!」

樓上店堂果然佈置雅緻,儘是精巧古董,沿牆而立的架子上放着上等陶瓷藏品。溫元將狄公和馬榮領到店鋪後面的小書房,讓狄公在茶几邊坐下,馬榮站立於狄公座椅后。光線透過紙窗照射在掛於牆上的捲軸字畫上,本已柔和的景色隨着歲月流逝變得更為柔和,室內很是涼爽,但溫元堅持要呈上一把綢扇給來客。在他給狄公沏茉莉花香茶時,狄公說道:「本縣對古畫和手跡很感興趣。今日本縣帶了助手來,因為他是個陶瓷行家。」

「真是幸會!」溫元熱切道。他把一方形漆盒置於桌案上,從裏面拿出一隻細長花瓶,繼續說道,「今日午前,一男子將這隻花瓶帶給找,但我對這花瓶有些疑慮,不知這位大爺是否贊同我的看法?」

一臉不高興的馬榮皺起眉頭,兩眼可怕地瞪着花瓶,溫元見此,急忙將花瓶放回盒裏,悔悟道:「對,我也懷疑那是件贗品,但是我沒有想到它那麼糟。這位大爺對陶瓷肯定很在行!」

馬榮重新回到狄公身後,如釋重負地站着,狄公和藹地對古董商說道:「溫員外,坐下!我們隨便聊聊。」一俟溫元在對面坐定,狄公又漫不經心地說道,「不談古董,談談今日午前你在公堂上撒謊的事。」

溫元凹陷的臉蒼白得無一絲血色,他結結巴巴道:「大人,這……這從何說起——」

狄公冷冷打斷道:「你說你昨夜從白鶴樓徑自回到這裏。你以為無人看見你在青樓軒廳虐待軟弱無助的姑娘一事。但是有個丫鬟看見過你,並向本縣報告了此事。」

溫元暗吃一驚,臉上呈現出紅斑。他舔了一下薄嘴唇,然後說道:「我以為沒必要提這件事,大人。那些娼婦嘴賤,是要不時地給予懲罰,而且——」

「是你該罰!蔑視公堂,該重鞭五十大板!看在你年齡大的分上,減去十鞭,剩餘四十鞭仍足以讓你終生殘疾!」

溫元跳起來跪倒在地,在狄公面前連連磕頭求饒。

狄公命令道:「起來!你不會被罰鞭打,可是你將在刑場上被砍首示眾,因為你捲入了一起殺人案!」

「殺人?」溫元尖叫起來,「大人,我從未殺過人!不可能……誰被殺了?」

「是李璉被謀殺。前十日,李璉午前到達此地時,有人偶然聽到你跟他說話。」

溫元驚愕地瞪大眼睛望着狄公。

馬榮厲聲道:「就在碼頭邊那棵大樹下!」

「但是我們誰也沒——」溫元開始說,但馬上又改口,繼續說道,「那就是說——」他突然打住,極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狄公厲聲道:「休要吞吞吐吐,老實回話!」

溫元哭喪著臉說道:「但……但是如果有人聽到我們說的話,那麼你們一定知道我當時極力勸李璉莫干傻事!我告訴他,想要把馮岱之女弄到手恐無指望,馮岱日後也一定不會輕饒,還有——」

狄公打斷道:「你從頭說起!最後如何發展到殺人這一步的?」

「一定是那無賴馮岱誹謗我。我與李璉之死毫無瓜葛,一定是馮岱自己殺了人。」溫元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用比較平靜的嗓音繼續說道,「大人,我把知道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您!黎明時分,李璉的僕人來我的古玩店時,我剛起床。他說李璉因船隻相撞而被耽擱了,現在正在碼頭邊等我。原先我預期李璉前日夜裏便該到達。我認識他的父親李大人,他是前朝東台左相,因此我指望能與他兒子好好做生意。我以為他也許——」

狄公命令道:「道出事情原委!」

「但是李璉並不想買什麼古董,他要我幫忙安排他與馮岱之女玉環幽會!那夜撞船時,李璉遇見玉環,如被勾去魂魄一般。他試圖說服她在其船艙里過夜,但被她拒絕了。這傻瓜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便決定強迫她順從他。我試圖向他解釋這事恐無指望,因玉環守身如玉,其父馮岱不僅有錢有勢,而且——」

「這本縣早已知道。說說你是如何因嫉恨馮岱而改變主意的!」

狄公見溫元紫脹的臉皮抽搐著,證實他的猜測沒錯。溫元用手抹了抹額上的汗水,沮喪地說道:「大人,李璉的妄念對我是極大的誘惑。我確實罪孽深重,但是馮岱無論於公還……還是於私都瞧……瞧不起我,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因此,我想,這次羞辱馮岱的良機絕不可失,不但可以通過他女兒給他沉重的打擊,而且一旦事迹敗露,又可歸咎於李璉一人。小民心中如此算計,拿了主意,便對李璉說道,我有一錦囊妙計,可以逼迫玉環就範,了卻他的心愿。我讓李璉當日午後到舍下來詳細計議。」

溫元說着乜斜烏珠瞥了狄公一眼。狄公雙目微閉,不露聲色。溫元繼續說道:「李璉匆匆用罷午膳便來到這裏,求我面授妙計。我告訴他,以前這裏有個官紳因被所愛的青樓女子拋棄,飲恨自殺。當時人人皆知馮岱正是那官紳的情敵,故而一時傳聞正是馮岱殺了那官紳。這風聲一起,大人,人人都信以為真!我發誓,就在那官紳死於紅閣子的那日夜裏,我親見馮岱在事發客棧後面鬼鬼祟祟地轉悠。我確信是馮岱殺了那官紳,然後又布下自殺現場。」他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我告訴李璉,馮姑娘對她父親的事已有耳聞,如果李璉透個消息給她,告訴她自己手中握有她父親犯罪的真憑實據,她就一定會來求見,因為她對父親極為孝順。這樣李璉便可對她隨意擺佈,因為她不敢出面告他。我發誓我全說了,大人!我不知李璉是否依計透露消息給她,也不知馮姑娘是否和李璉會過面。我只知道,李璉死的那夜,我親見馮岱在紅閣子後面的花園裏轉悠,但我一點也不知道紅閣子裏發生的事。請相信我,大人!我說的全是真的!」

說罷,他又跪倒在地並連連磕頭。

狄公發話道:「你適才一番話,還待一一驗證。本縣希望你說的都是實話,現在你把適才的供述完整寫下來,說明你曾在公堂上故意撒謊,並說明你聽了秋月悄悄告知你銀仙被綁在訓練廳柱子上后,你便去了訓練廳,因銀仙拒絕你的要求,你遂用長竹笛兇狠地抽打她的臀部。起來,照我說的做。」

溫元連忙站起,顫抖的手從抽屜里拿出紙鋪在桌上,但是當他用毛筆蘸上墨汁后,似乎不知從何寫起。

狄公厲聲道:「我來口述,你寫!『余,狀后署名者,供認於七月二十八日夜……』」

當溫元寫完后,狄公叫他在供詞上按上拇指印,便將紙狀推給馬榮,要馬榮當證人也在上面按上手印。

狄公起身,將供詞放入袖中,三言兩語道:「本縣在此宣佈,禁止你長安之行。自今日起,你不得擅離這店鋪一步,靜候官署傳訊、發落。」

說完,狄公便走下樓梯,馬榮隨後。

十二

當他們走在街上時,狄公說道:「我錯看了你那兩位蝦蟹朋友,他們倒是提供了挺有價值的情報。」

「是的,那兩個說的都對。雖然我得說有一半時間不懂他們,尤其是大蟹在說什麼!至於溫元,大人,您相信那卑鄙無賴適才的一番話嗎?」

「有幾分可信。我們因出其不意而使他措手不及。我斷定他所說的李璉垂涎馮玉環、溫元順水推舟向他獻毒計都是真的。這符合李璉傲慢專橫的樣子,以及溫元膽小卑鄙的習性,還解釋了馮岱為什麼急着將女兒嫁給賈玉波。這位年輕舉子完全依靠馮岱過活,當他發現馮玉環不再是處子之身時,也絕不敢將新娘退還給她父親。」

「所以你確信李璉確實姦污了她,大人?」

「當然了,那就是馮岱殺死李璉的原因。他偽設現場造成李璉自殺的假象,正如三十年前一樣,他掩蓋了殺死陶匡的劣跡。」見馬榮疑惑不解,他繼續快語道,「必定是馮岱,馬榮!他有作案動機和時間。我現在完全同意你朋友大蟹與小蝦所說的,李璉不像那種為單相思而輕易自殺之人。一定是馮岱殺了他。除了作案時間和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動機外,他還有三十年前就使用過的殺人手段。我真遺憾此案找不到其他的嫌疑人,因為我對馮岱的印象甚佳。但是如果他確是殺人兇手,我還是要對他繩之以法。」

「也許馮岱可以為秋月之死提供一點線索,大人!」

「我當然需要線索!我們找到殺死陶匡和李璉之兇手並不能使我們進一步解決秋月死案。我確信秋月之死必定與前兩案有關聯,但我一時也無法查明這一點。」

「適才大人說相信溫元所說的關於李璉與玉環之事,那其他的呢?」

「溫元適才說他向李璉獻計時,我注意到他已經回過神來。他當然不可能收回已經說出口的話,但是可以顯見他已避重就輕。我感覺他與李璉還談過其他他認為最好不要說的事。也好,我們會在適當時候弄清事情始末,他的事還沒完呢!」馬榮點點頭。他們繼續前行,再也沒有說話。

陶番德已經站在酒樓門前等候他們。他們三人一起走到銀仙居住的青樓房舍門口。

正是銀仙自己開的門,她低聲說道:「大人,凌姑羞於在其破舊茅舍見大人。她病得厲害,但仍堅持要我把她接來。我悄悄地把她帶到了訓練廳,此刻廳里沒有其他人。」

銀仙迅即將狄公三人帶到訓練廳。只見柱子旁邊靠近後窗處,一個瘦小弓背的老婦坐在椅子裏,她身穿一件褪色的褐色布裙,灰白而凌亂的頭髮披在肩上,佈滿皺紋的雙手放在膝上。當她聽得他們進來,便抬起那瞎了雙眼的臉望向門口。

光線透過紙窗射在容貌毀損的臉上,深深的疽痕佈滿凹陷的雙頰,臉上露出不健康的紅斑,暗淡的眼睛奇怪地靜止不動。

銀仙朝她走去,附耳輕聲道:「凌姑,縣令狄大人來了!」

凌姑欲起身行禮,狄公迅即按住她的肩膀,緩慢說道:「請不必拘禮。凌姑,你何必大老遠趕到這裏?」

瞎眼凌姑說道:「老奴悉聽大人吩咐。」

狄公不覺仰身大驚。他從未聽過如此圓潤動聽、令人愉悅的嗓音。這嗓音從容貌毀損的老婦口中發出,似乎殘酷而又怪異得令人無法接受。他控制住情緒,繼續說道:「凌姑,當年你叫甚藝名?」

「大人,叫碧玉。當時我嗓子好,容貌……秀,受人仰慕。十九歲時染病,而且……」她聲音逐漸低下去。

「那時,」狄公繼續說道,「一個叫翠玉的青樓女子被選為花魁娘子,你可知道?」

「知道,但是她死了。三十年前時疫猖獗,我是第一批染上此病的。才一個來月我就聽說翠玉死了,而我卻撿回了這條命。她在我染病後數日內染上此病,卻已命歸黃泉。」

「本縣猜測當時翠玉有不少追求者吧?」

「對,她有許多追求者,但其中我多半不認得。我只認得兩個人,一個叫馮岱,另一個叫陶匡,都是這樂苑的。我病癒以前,陶匡與翠玉就已相繼過世。」

「可曾有個叫溫元的古董商也企圖追求翠玉?」

「溫元?對,我也認得。我等均避着他,因為他以傷害女子為樂。我記得他曾送給翠玉許多值錢的東西,但她甚至不願瞧上一眼。這溫元如今還活着嗎?如果他還在的話,現在一定已經六十幾歲了。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窗外,一群青樓女子經過時大聲嚷嚷,復又傳來一浪蕩公子的笑聲。

狄公又問道:「你以為馮岱是翠玉最中意之人,這傳聞可是真的?」

「如果我還記得的話,馮岱是個美男子,而且坦率又可靠。我以為很難在他和陶匡之間做選擇。陶匡也同樣英俊瀟灑又可靠、正直,並且也很鍾情於她。」

「也有傳聞說陶匡是因為翠玉更鐘情於馮岱而輕生自盡的。凌姑,你認得陶匡,你認為他可能這樣做嗎?」

凌姑並未即刻回答。她抬起瞎了眼的臉,聆聽着樓上傳來的琵琶樂聲。老是一個調,循環往複。她說道:「姑娘們應該把樂器彈得好些。對,陶匡深愛着翠玉,也許正是為了翠玉他才尋短見的。」忽然聽見陶番德急速的吸氣聲,她問道:「大人,你身邊還有何人?」

「本縣一位隨從。」

「不對,」她平靜道,「我聽見他喘氣來着,他也一定認得陶匡。大人,他可比我告知大人更多的內情。」

凌姑突然一陣劇烈咳嗽,咳個不止。她從袖裏抽出破爛的手絹,不停地擦拭嘴唇。當她放回手絹時,只見上面鮮血斑斑。

狄公意識到凌姑病得不輕。等到她感覺好些了,他連忙說道:「又有人說,陶匡並非自殺,而是死於馮岱之手。」

凌姑慢慢地搖著頭:「這是惡意誹謗,大人。陶匡與馮岱是莫逆之交。我曾聽得他們倆一起議論翠玉,我知道,如果翠玉選中他們其中一人,另一人一定會尊重她的選擇。但是據我所知,她並沒有在他們倆之間做選擇。」

狄公向陶番德送去詢問的眼神。陶番德搖了搖頭,似乎該問的都已問了。凌姑銀鈴般的聲音又說道:「我以為翠玉要的男人既要俊美,又要忠誠和富有。她眼界很高。除此之外,這人還要放蕩不羈,肯為所愛的女人不惜揮霍一切,包括錢財、地位和名譽。要漫不經心地將這一切丟之腦後,再也不去想。」

凌姑話止,狄公眼光定格在紙窗上。琵琶的旋律令人惱怒地重複著,刺激着他的神經。他竭力控制住自己。

「凌姑,本縣很感激你。你一定累了,本縣這就叫人遣轎送你回去。」

「我感謝大人想得周到。多謝,大人。」

說話帶有獻媚之意,聲調是青樓女子的嗲聲,就像在禮貌地打發愛慕者。狄公一陣心悸,轉身示意他人一起離開訓練廳。

走出廳外,陶番德喃喃道:「她的聲音還在耳邊嗡嗡。奇怪……過去的陰影。容小人回去細細回想,大人,在下先告辭了。」

狄公點頭同意,然後向馬榮說道:「馬榮,你去為凌姑備轎,將轎停在這後門,幫銀仙扶凌姑入轎,不要惹人注意。我還要去會見一個人,一刻后,便可迴轉紅閣子。」

十三

馬榮去店鋪租了等候在那兒的一頂小轎子,並預先付給他們酬金和優厚的小費。他們一路輕快小跑跟在馬榮後面回到青樓後門。銀仙與凌姑已在院內站着等候。

銀仙助凌姑入轎,然後鬱悶不樂且目不轉睛地看着轎子遠去,消失在街角。見她神色黯淡,馬榮不自然地咧嘴道:「別愁眉苦臉的,可人兒!你不必擔憂什麼,放心將所有問題留給咱們大人處置。我平時總是這麼做的。」

銀仙怒氣沖沖地說道:「你當然是的!」她自顧入內,將馬榮關在門外。

馬榮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也許她是話中有話。他朝街上走去,一副悶悶不樂的神情。

當他在人群中回首,看見妓院執事廳的大門時,突然止住腳步,望着川流不息進進出出的人流,若有所思,又漫步走去。看來他正處於深思之中,試圖做出重大決定。突然,他往來路走去,走向妓院執事廳,用肘部推門進去。

一群男人,汗流浹背,擁擠在長櫃前,向一夥幹辦揮舞著紅字條,並且高聲叫喊。那些男子都是餐館和茶館的老闆及拉客的,紅字條上寫着嫖客各自想要的青樓女子的名字。一旦有人將紅字條遞進去給幹辦,後者便當面查閱花名冊。如果該女子有空,幹辦就會在花名冊上填寫時間和妓院名稱,在紅字條上蓋印,然後將字條交給閒蕩在門邊供差遣的童僕。童僕將字條直接送達煙花女子的住處,該女子便按時前往指定地點。

馬榮推開守門人,從長櫃盡頭的邊門闖進去。他徑自走往執事廳裏間,幹辦頭目正埋首於他那張大桌子前。這頭目肥碩無比,一臉圓滑相。他用懶散、眼皮重垂下的小眼睛傲慢地望着馬榮。

馬榮從靴中抽出衙門的牌符,丟在桌上。肥碩男子仔細看過後,抬頭露出笑容,客氣地說道:「馬爺,願意為您效勞。」

「我要贖回一個叫銀仙的乙等姑娘。」

肥胖男子噘起嘴,打量馬榮一眼,便從抽屜中拿出厚厚一本花名冊。他一頁一頁翻著,終於找到銀仙的名字,慢慢地看着。他故意清了清嗓門,說道:「我們買下她時只用了一錠半黃金。但是這姑娘人見人愛,又善於唱曲,我們給她買貴重衣服穿,票據都在這兒。費用總計……」他伸手去拿算盤。

「少啰唆!你們在她身上花了些許銀兩,而她賺回了至少五十倍的錢。所以,我出原價,而且付現金。」

他從懷裏掏出叔叔傳給他的兩錠黃金,除去包裹皮,將金錠放在桌上。

肥胖男子瞪眼瞧著這兩錠黃金,雙手慢慢地搓著下巴,臉上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內心卻在想,他可不敢違抗衙門公人,馮大老闆不喜歡那樣。儘管很遺憾,可這惡煞般的爺們兒似乎有點迫不及待。這位馬爺要是外人,他定要收他雙倍的價錢加豐厚的小費。今日就算是倒霉了。他打了一個嗝,長嘆一聲,從花名冊里扯下一份密封的文契,交給馬榮,然後熟練地數出找頭——二十兩紋銀。他留戀不舍地慢慢摸著最後一兩紋銀。

「好好將銀子全包起來!」馬榮命令道。

肥胖男子紫漲著臉抬眼朝馬榮看了一眼,然後慢吞吞地用一張紅紙包起紋銀。馬榮將包好的紋銀和那些文契納入袖中,走出門外。

他心想,適才他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是該他這個大男人過安定生活的時候了,難道還會有哪個女子比同村的銀仙與他相伴終身更好?他的薪俸毫不費力就可養家,這要比先前慣於把薪俸全都用在飲宴和賣身女子身上強多了。唯一糟糕的是,同僚喬泰和陶干定將沒完沒了地取笑。罷了,由他們去!銀仙足以讓他們馬上閉嘴!

他拐過街角永樂客棧時,見酒樓招牌向他招手,便決定進去喝上兩盅。

他掀起門簾,卻見嘈雜的酒樓里早已坐滿了人,只有窗前酒桌一邊還有一空位,另一邊坐着一位滿臉消沉的後生,對着空酒壺發獃。

馬榮趕緊從酒桌間擠過去,問道:「賈相公,不介意我坐在這裏吧?」

那後生臉上一亮:「請坐!」隨即臉色又下沉,補充道,「抱歉,不能請你喝酒,我剩下幾個銅錢全買了這最後一壺酒。馮員外答應給的借款還未到手。」

他的說話聲有點含糊不清。馬榮在想這最後一壺酒定是妙不可言,遂快活道:「我請你喝酒!」他叫來侍者,要了一大壺酒。他付了錢,並將兩隻酒盅斟滿。

「祝好運!」他一飲而盡,又馬上斟滿酒盅。賈玉波也一飲而盡,再斟滿酒盅,然後愁眉不展地說道:「謝了!我自然最需要好運氣!」

「你?我的天,老兄,你,馮岱未來的東床快婿?娶賭場老闆的獨生女做夫人,這可是我所聽到的從賭桌上贏錢的最妙一招。」

「說得不錯!這恰恰是我需要運氣——滿滿一籃子運氣——來擺脫困境的原因。都是那溫豬使我陷入這可怕的困境!」

「我仍不明白你有什麼麻煩。但是溫元確是個狗娘養的,這一點我同意!」

賈玉波用濕漉漉的眼睛長時間看着馬榮,然後說道:「既然李璉舉人已經作古,計劃落空,我說出來似乎也不甚要緊。那,長話短說,我在賭桌上輸錢時,那個自命不凡的李璉正坐在我對面。那畜生先笑我不顧一切地玩賭博遊戲,后又問我是否願意賺錢,把輸掉的錢補回來。我說,當然願意,即使不擇手段。他便帶我到溫元的聚寶齋古玩店,他們正在策劃陷害馮岱的陰謀。溫元想找馮岱的麻煩,李璉可施展他在京城的影響力,讓溫元取代馮岱出任樂苑的里正。自然,李璉不會白白破費,那意味着日後的高官厚祿!他們兩人要我騙取馮岱的好感,讓我當馮宅中的坐探,又要我將一隻小盒暗地藏入馮宅。就這些。」

「這兩個卑鄙無賴!你答應做了嗎,你這傻瓜?」

「別罵我,老兄!你以為我喜歡在這裏受窮嗎?此外我也不知馮岱人品如何,或許他像那些人一樣也是個大騙子呢。你別打斷我,我敘述時很難保持思緒不亂。順便問一句,你適才是不是說過要請我共享這壺酒?」馬榮又為他斟滿酒盅,賈玉波貪婪地喝着,繼續說道,「好,李璉告訴我一定得去見馮岱並向他借錢,說鄉試后歸還,還說馮岱似乎有意於遇難而有才華的後生賈玉波。

「事已至此,我想不妨一試。當我去見馮岱時,才發現他為人正派,舉止文雅。他不但同意借錢與我,而且似乎對我頗有好感,因為次日他便請我用膳,隔日又請用膳。我見過他女兒,十分媚人,也見過陶番德,滿腹經綸又精熟詩賦。他讀了我寫的詩作后說有懷古和雅緻的格調。」

賈玉波又斟滿酒盅,深深飲一口,繼續說道:「兩次飯局后,我去找溫元,告訴他我不願在馮宅當坐探,因為馮岱是個正人君子。正是為此緣故,作為讀書人,我不會去刺探正人君子的消息。我又補充道,我倒不在意去刺探他溫元、李璉及其狐朋狗友的消息。我也許還說了一兩句其他的話,溫元大怒,高聲說他們不會為此付給我一分錢,因為李璉已經改變主意,整個計劃也便落空了。此言正合我意。由於馮岱借與我十兩銀子,我遂前往青樓尋樂。在那裏我見到一位姑娘,她是我見過的最艷麗溫順的佳人,是我一生等待的那種女子。」

「她也會作詩嗎?」馬榮起疑道。

「感謝老天。不!她只是溫順、天真、善解人意的姑娘!溫順的那種,如果你知道我所指為何的話。她言語不多,老天保佑她不識字!」他打着嗝又說道,「念過書的女孩都十分敏感,而我自己已經夠敏感的了。不,老兄,家裏只能有一個人作詩,唯有我能夠作詩!」

「那你為何生氣?」馬榮嚷道,「天哪,還真有人有此艷福!你不僅要娶馮姑娘為妻,還要納個姑娘——我指溫順的那個——為妾。」

賈玉波坐直身子,費力地欲看清馬榮,孤傲道:「馮岱是個君子,馮小姐可不是蕩婦,她是個知書達禮、審慎穩重的女孩,儘管她有一點敏感。馮岱對我有好感,馮小姐也喜歡我,我對他們也頗敬重。你認為我是那種無賴,接納馮岱的女兒,再拿他的錢為自己納妾,養在家裏?」

馬榮若有所思道:「我知道許多人都會抓住這樣的機會,包括我自己。」

「很高興我不是你這種人!」賈玉波不悅道。

「反過來說也一樣!」

「反過來說也一樣?」賈玉波慢慢重複道,深深皺起前額,鈎起食指來回指著馬榮和自己,咕噥道,「你……我……你……我,」他突然嚷道,「你,你小覷我,官爺!」

「扯淡!」馬榮憤怒道,「你誤解我了!」

「抱歉,」賈玉波生硬地說,「我一心想着自己的不幸。」

「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只要有了錢,我就贖那姑娘出來,遠走高飛,然後再去幫陶番德的忙。你知道的,他喜歡馮小姐,但又不想表露出來。」他彎腰湊到馬榮身邊嘶啞耳語道,「要知道,陶員外有顧忌。」

馬榮深深地長嘆一聲。

「年輕人,你這次不妨聽聽世故男人的話!」他厭惡道,「你和陶員外,以及你們這些過於多慮的文人墨客,都只會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我告訴你該怎麼做。你與馮小姐結髮共枕,然後把你第一個月的精力全部給她,直到她變為不敏感的姑娘,向你懇求稍事休息。然後你說『好吧』,因此她獲得喘息的時間,你就可再為自己納一個溫順的小妾,你妻子將會非常感謝你,那小妾也會非常感激你,她們倆都可以按照你的意願變得溫順或倔強。然後你再出去為自己納第三個妾,這樣當她們惹麻煩時,你總是可以提出四人玩牌,這正是我們家大人對他三位夫人所做的,但他可是個學者和君子。既然提到了我家大人,我最好現在就走!」他將酒壺湊到嘴邊,一飲而盡,「謝謝閣下同我一起喝酒!」他說完就走,只留下憤憤不平的賈玉波,他正在為尋找合適的答詞愣在那裏。

十四

再說狄公離開青樓房舍后,徑自來到馮岱官署。在官署門外,狄公將衙門名帖向管家出示。馮岱不曾意料狄公突然來訪,不一會兒便匆匆搶出衙廳,進入前院迎駕。馮岱忙着打聽李璉、秋月兩案的進展。

狄公平靜地說道:「頗有進展,對些許內情也有點眉目。在做出判決前,我想與馮公還有令愛就此探討一番。」

馮岱迅即看了狄公一眼,緩慢說道:「我想,大人慾做機密會談。」見狄公點頭,他繼續說道,「允我引大人至午前大人與陶番德說話的花園亭子。」

他大聲吩咐管家,然後帶狄公穿過豪華大廳和走廊至官署後花園。

當他們倆在亭內小茶桌前坐定后,管家倒了兩杯茶便退去。須臾,身段苗條的玉環從花園小徑走來。她穿着與午前所見相同的黑色緞子服。

馮岱將愛女引見給狄公后,玉環便站在父親座椅邊,眼睛羞怯地朝下望着。狄公身子朝後仰靠在椅背上。他徐緩地捋著頜下長須,對馮岱說道:「有人報說,李璉那夜撞船見過你女兒后,便對她萌生歹念,之後還傳信給她,約她會面。倘若她不去紅閣子赴約,李璉便要將馮公以前殺人的確切實情公之於眾。再次,李璉死的那夜,偏巧有人在紅閣子附近見過你馮公。不知這些話可是實情?」

馮岱聽此,嚇得面無人色。他咬住嘴唇,搜索枯腸,無言以對。此刻,他女兒抬眼鎮靜地說道:「此話不假。爹爹,否認沒用,女兒覺得終有一日會真相大白。」馮岱嚅動着嘴,欲開口說些什麼,但是她坦蕩地望着狄公,繼續快語道:「事情原是這樣發生的。那夜撞船時,李璉堅持親自上船向我道歉。他雖言辭夠客氣,但是一俟我的丫鬟跑去泡茶,他就放浪形骸,原形畢露。他對我大加頌揚,並說,既然我們兩艘船要並排度過這一夜,也許我們也該好好利用這段時間。他對自己的魅力和地位過於自信,因此當我嚴詞拒絕,而且毫無鬆口餘地時,他便勃然大怒,發誓說,總有一天他會擁有我,不管我願不願意。我留下他一人站着,回到自己的船艙里,從裏面將門閂上。我回到家后並未將此事稟告父親,我怕他會去找李璉論理,反而使他自己陷於困境。為這件事這麼做並不值得,而且李璉顯然喝醉了。可就在李璉被殺當日午後,那無賴捎信與我,大意正如大人適才所說的那樣。」

馮岱張嘴欲言,但是她將手置於其肩上,繼續說道:「大人,我敬愛父親,我願意做任何事去幫助他。確有傳言說多年前我父親做了件不利於己的事。那夜我不告而別,悄悄去了紅閣子。為了不惹人注意,我是從後門進去的。當時李璉正坐在書案邊寫東西。他對我的前往表示很高興,並說他早就知道我是他的,還說這是老天爺的旨意。我試圖要他透露我父親謀殺的事,但是他老是避不直言。我說我知道他在撒謊,並說我這就回家把一切全都告訴我父親。他跳將起來,謾罵我,從我肩部撕破我的袍子,發狠說他現今就要我。我不敢呼喊求救,畢竟是我悄悄去他屋裏的!倘若有人知道我在他屋裏,我的名聲和父親的名聲都將毀損。我想我可以不讓他貼身,便儘力反抗,抓破了他的臉和胳膊。他殘忍地侮辱我,這就是證據。」

她不顧父親的反對,平靜地解開上身的袍子,但見她肩部、胸部、雙臂上部青一塊紫一塊的。她穿好袍子,繼續說道:「爭鬥時,桌上的紙被推至一邊,我見到他的匕首放在那兒。我假裝放棄反抗,倒伏在書案邊。當他放開我的雙臂,解開我的腰帶時,我手持匕首警告他,倘若他不停止,我會殺了他。因此等他想再來抓我時,我便用匕首狠命一戳,突然鮮血從他的脖子裏噴射而出。他身子一沉,倒在椅子上,發出了可怕的咯咯聲。

「當時我幾乎發狂,便沒命地穿過花園跑回家去,並將發生的一切全都告訴了父親。以後的事父親會詳盡告訴大人的。」

她草草地躬身萬福施禮,衝下了亭子的台階。

狄公以詢問的眼神看了馮岱一眼。馮岱使勁拉着連鬢鬍鬚,清了清喉嚨,悔恨地說道:「唉,我竭力使女兒平靜下來,對她解釋說,她沒有罪,她是無辜的,因為一個弱女子在遭遇強暴時有儘力防衛的權利。另一方面,我說,倘若公開處理此事,我們父女倆都將陷於尷尬境地。這將影響我女兒的名譽,雖然將我與多年前舊案牽扯在一起的傳聞完全沒有事實依據,但是我不願意看到這兩件事再次絞在一起,因此我決定採納一個——啊……不合法的行事方式。」

他停住,呷了一口茶,隨即用更為堅定的聲音繼續說道:「我趕去紅閣子,發現李璉倒在客廳的椅子裏已經氣絕了,正如我女兒所述的那樣。書案和地板上幾乎沒有血跡,大部分血都將衣袍浸染了。我當即決定偽造李璉自殺的現場。我將屍身搬入紅閣子卧房,放在地板上,又將匕首塞入其右手。隨即我再將客廳案上的信箋與幾張票據挪到紅閣子房內案上,鎖了房門,從露台上悄悄離去。由於紅閣子卧房內的唯一窗戶被閂住了,我希望李璉之死被解釋為自殺。事後他也果然被說成是自殺。秋月道出她先前拒絕李璉的話,提供了他自殺的動機。」

狄公說道:「我以為,你在被人叫去勘察,又將門撞開之後,乘機將鑰匙插進鎖孔里了,是嗎?」

「確實如此,大人。我之所以將鑰匙隨身帶走,是因為我知道,屍身一旦被發現,我將是人們報官要找的第一人。是夜,客棧掌柜便來找我,我們找到羅縣令后便一起趕到紅閣子。卧房門被撞開之後,正如我所料,羅縣令和幾個衙役直接趕至李璉屍身前察看,我乘機迅即將鑰匙插入鎖孔。」

「正是這樣。」狄公道。他捻著鬍鬚思索了一陣,隨即漫不經心地說道:「為使騙局天衣無縫,你應該帶走留着李璉最後筆跡的那張紙片。」

「為什麼?大人,那好色之徒顯然想着秋月!」

「不,李璉想的並非秋月,而是你女兒。那兩個圓圈是玉環之意。等他畫完兩個圓圈之後,腦中所想的是,兩個圓圈像滿盈秋月,所以他連寫了『秋月』兩字三遍。」馮岱飛快地瞥了狄公一眼。

「天哪!」他驚叫道,「千真萬確!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層,我真是傻!」他窘迫地補充道,「我以為這些謎都已揭開,這起案子可以重審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看着花兒盛開的夾竹桃灌木。兩隻蝴蝶在日光下飛來飛去,寂靜的花園似乎遠離樂苑的喧囂生活。他轉身面向園子主人,微笑着說道:「馮公,你女兒是個有膽量、善於隨機應變的女孩。她的陳述以及你適才的補充,似乎揭開了李璉死案之謎。本縣現已明了他雙背上的抓痕是如何來的,但是,我們仍然無法解釋李璉脖頸兒上的青痕紫斑。難道你女兒沒有注意到這些?」

「沒有,大人,我也沒有注意到。也許只是三兩條腫痕。至於大人對我們父女罪過的裁決,大人,您是否打算——」

狄公打斷道:「依律,女子殺死欲強姦她的男子無罪。但是,馮岱,你偽造現場,那是重罪。在判罰前,本縣還須進一步了解你女兒提到的昔日傳聞。本縣假定她所說的傳聞指的是三十年前你殺死陶番德父親陶匡一事,因為他是你的情敵,可對?」

馮岱坐直了身子,沉重地說道:「大人,這是惡意誹謗,我絕沒有殺陶匡,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不過,當時我深愛着花魁娘子翠玉倒是真的,娶她確實是我當時最大的願望。那時,我才二十五歲,剛被任命為樂苑裡正。我的朋友陶匡,其時二十九歲,也愛上了翠玉,那時他已成婚,但是並不怎麼快樂。然而,我們倆都仰慕翠玉的事實並沒有影響我們倆的友誼。我們曾達成共識,盡己所能地贏得她的歡心,被拒絕的一方不得對另一方心懷妒忌。但是,翠玉似乎不願在兩者之間做選擇,而一再拖延。」

他猶豫了一下,慢慢摸著下巴。顯然,他內心翻騰劇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他開口道:「我想,我最好從頭至尾都說給大人聽。實際上,早在三十年前我就該說出來了,但是我做了一回傻事,當我醒悟過來時,已為時太晚。」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當時除了我和陶匡,翠玉還有一位追求者,也就是古董商溫元。他企圖贏得她的歡心並不是因為愛她,只是為了他那愚蠢的一意孤行之需。為了想證明他與我或陶匡一樣,也是個世上珍愛美女的男子,他曾賄賂翠玉的貼身丫鬟暗中窺視翠玉,懷疑我或陶匡是她的秘密情人。就在我和陶匡決定執意要翠玉表明她的選擇時,那受賄的丫鬟告訴溫元翠玉已有身孕。溫元立即找到陶匡,告知這消息,並對他說我是她的秘密情人,還說翠玉和我在耍弄他。陶匡知道這事後立即闖進我屋裏,但畢竟他是個聰明正直的男子,儘管脾氣有點暴躁,經我稍作解釋后,他就明白我與翠玉並沒有親密關係。接着我們便商量今後該怎麼辦。我本欲與陶匡一起去找她,告訴她我們倆已發現她愛着另一個男人,今後我們倆不會再去打擾她,並想央求她告訴我們誰是那第三者,因為我們倆仍然是她的朋友,樂意在她有難時幫助她。

「不過,陶匡不從。他懷疑翠玉故意讓我們倆相信她在我們之間猶豫不決,以便得到更多的錢。我對陶匡說,那不是她的性格。但是他不聽,拂袖而去。他走後,我思量著這情形,決定有責任在他做出傻事前再與他面談一次。在去陶家的路上,我遇見了溫元,他興奮不已地告訴,他剛見過陶匡,並將那日午後翠玉將在紅閣子與她秘密情人相見的消息告知了他。他又說,陶匡已經去那裏查那男子是誰了。我生怕陶匡會墜入溫元的陰謀陷阱,遂穿過花園,從小徑奔進紅閣子。當我跨上露台時,只望得見陶匡的後腦勺,他正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我喊他的名字,卻不見他動,等我走進屋裏,只見他胸前一片血污,一把匕首插入喉部,早已氣絕了。」

馮岱用手遮住臉,然後茫然地望着花園。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繼續說道:「我站在那裏,獃獃地望着朋友的死屍,忽然聽得有腳步聲從走廊里傳來。我馬上意識到,如果我在那裏被人發現,肯定會被懷疑是出於妒忌而殺死陶匡的。於是我奔了出去,闖進花魁娘子的閣子,可是那裏沒人,我只好先行返家。

「當我坐在書房,仍試圖尋找可能的解釋時,縣令手下來傳我去紅閣子,說有人在那裏自殺了。我進去時發現縣令和他的手下都已經在紅閣子裏了。是一僕役先從鐵柵狹窄的窗外看見陶匡的屍身的。由於紅閣子卧房門鎖著,鑰匙躺在房內地板上,一把匕首緊緊握在死者手中,縣令便裁斷陶匡因自刎而死。

「當下我不知如何是好。顯然,在我逃離紅閣子后,兇手將死屍從客廳搬入卧房,以製造自殺的場面。縣令問客棧掌柜陶匡自殺動機時,掌柜提到陶匡愛上花魁娘子之事。縣令派人去傳翠玉,她說陶匡確實愛上了她。令我十分驚訝的是,她說陶匡提出要替她贖身,但被她拒絕了。她站在縣令面前道出這些虛假的陳述時,我竭力想與她正面對視,可是都被她迴避了。縣令當場裁斷這是一起普通自殺案,就放她走了。我欲隨其後一走了之,但是縣令命我留下。其時,天花時疫開始蔓延,這也是金華縣令來到樂苑的原因。整整一夜,他讓我忙着擬定防止時疫蔓延的措施,還吩咐將一些病死者所居住的房舍焚燒掉。這樣,我就沒有機會去見花魁娘子,問個究竟了。

「自此我再沒見過她。第二日午前一早,當衙役點火焚燒其房舍時,她與眾姐妹一起逃進林子裏。她在林子裏得了病,隨後便死了。我只得到她的幾封書信,那是一個姐妹在她屍身被焚燒前從她身上找到的。是縣令下令用大捆柴火焚屍的。」

馮岱面如死灰,額眉上儘是汗珠。他摸索著茶杯慢慢飲著,隨後繼續用疲倦的嗓音說道:「自然我當時就應該告知縣令陶匡的自殺現場是偽造的,何況將兇手捉拿歸案本來就是我的職責。但是我不知翠玉陷得多深,加上她已經死了,而且溫元見過我去紅閣子,一旦我認真申訴,溫元便會指責我殺了陶匡。我是可悲的懦夫,只得繼續保持沉默。

「半個多月後,時疫得到控制,樂苑生活逐漸恢復正常。這時,溫元來見我,說他知道我殺了陶匡,並說是我安排了自殺現場,如果我不把里正的職位讓給他,他就要到衙門告我。我跟他說,去告好了,我很高興謎底將會揭曉,因為沉默已日漸加重我的壓力。但是溫元是個狡猾的惡棍,他知道他沒有證據,只能恐嚇我。所以表面上他雖不說什麼,暗地裏卻散佈謠言,暗示我要對陶匡之死負責。

「四年後,我已不再想起翠玉,也娶了妻室,生下小女玉環。她成人後,遇見陶匡之子陶番德,他們倆似乎都很喜歡對方,我也真心希望他們倆能結為連理。我覺得我們兩家聯姻正可再次確認我與朋友陶匡生前的友誼,我一直遺憾沒能為他的死報仇。但是一定是溫元散佈的謠言傳到了陶番德耳中,我注意到他對我的態度有了變化。」他忽然停下,臉色憂鬱地瞥了狄公一眼,「我女兒也注意到了陶番德的變化,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她神情抑鬱。我曾設法替她另擇夫婿,但她全看不上眼。她是個很有主見又非常任性的姑娘,大人。這也是我見她對賈玉波有興趣而感到高興的原因。我本來一直偏向於找熟悉的本地男子,但是我再也不忍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後來陶番德明確向我表明對玉環無意,並提出願為他們倆訂婚做媒。」

馮岱忍住激烈的情緒,不再多言,只徐徐道:「大人,我句句實言,現在您什麼都知道了。」

狄公緩緩點頭,呷了幾口茶後繼續說道:「倘若你對我說的確是實情,那麼這裏必定有一個十分殘忍的兇手。三十年前,他在紅閣子殺死發現他是翠玉秘密情人的陶匡。昨夜,他再次在紅閣子肆虐,這次死的是秋月。」

「可是,仵作的屍格證明秋月死於心疾猝發呀,大人!」

狄公搖了搖頭。

「本縣對此不能十分肯定。並不是我相信巧合,馮公,而是這兩起案子太相像了。那個不知名男子曾一度與花魁娘子糾纏,三十年後又與另一位花魁娘子有瓜葛。」他敏銳地看了馮岱一眼,又說道,「說起秋月之死,我有一種感覺,你還沒有告訴我關於秋月的全部秘密,馮公!」

馮岱並不掩飾自己的驚訝,雙眼瞪着狄公。

「我知道的都告訴您了,大人!」他驚叫道,「此案我唯一不願提及的是秋月與羅縣令的短暫糾葛。可是大人自己很快便識破了這段情。」

「確實如此。那我今天就問這些,回去后我會詳盡考慮該採取什麼措施。」狄公起身,馮岱將他送至院門口。

十五

狄公發現馬榮在紅閣子露台上等他,便開口道:「馬榮,適才我聽得一段有趣的故事。似乎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可在這往事中找到。我們必須立即去見凌姑,她可以提供辨認殺死陶匡兇手的線索,我們也就可以知道是誰促使秋月猝死的。我將——」他吸了吸鼻子,「這裏有一股臭味!」

「我也聞到了。或許是樹叢里躺着的瘟狗死貓的臭味。」

「進屋裏說話吧,我要換件衣服。」

他們走進客廳,馬榮將兩扇門關緊。他一邊幫狄公穿上素凈官袍,一邊說道:「大人,我來這裏之前,曾與賈玉波一起喝了幾盅。大蟹與小蝦說得對,那溫元確實曾與李璉一起策刺過取代馮岱的陰謀。」

「坐下!我想聽聽賈玉波都說了些什麼。」

馬榮一五一十地說完后,狄公滿意地評論道:「所以,這便是溫元省去未說給我們聽的話!我記得當時曾對你說過,我有種奇特的感覺,他似乎隱瞞了什麼事。或許溫元和李璉策劃將一些反朝廷的文書放入盒內,再由賈玉波將盒子暗地藏入馮岱住宅,這樣他們就可以向官署告發馮岱。但是這招兒沒能奏效,因為計劃取消了。噢,適才我與馮岱父女長談過一次,顯然李璉並非自殺,而是他殺。」

「大人,他殺?」

「對。聽聽馮岱父女說了些什麼。」

狄公將花園涼亭內的談話對馬榮說了大概。之後,馬榮略帶羨慕地說道:「真是個厲害女子!難怪賈玉波閃爍其詞,他太敏感了!我現在可以明白賈玉波為什麼不那麼期待娶她了,娶她意味着麻煩無窮!噢,大人,那麼李璉的案子可以了結了。」

狄公緩緩地搖著頭。

「不完全如此。馬榮,你經歷過多次格鬥,你告訴我,你認為玉環可能以右手用匕首割破襲擊她的對手的右側嗎?」

馬榮噘了噘嘴。

「不太可能,但是,也不是不可能,大人。兩人扭作一團時,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

「我明白了,我只是想驗證一下。」狄公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想,我最好待在這裏。我想把全部頭緒理一理,以便確切知道該問凌姑什麼問題。你去請大蟹領你去凌姑的茅屋。不要敲門,只要讓大蟹指點一下位置即可。然後你循原路返回,陪我一起去。」

「大人,我們自己就能輕易找到凌姑的住處。我知道在河邊躉船對面的什麼地方。」

「不,我不想在那裏到處打聽凌姑的住處。兇手也許就在這兒附近溜達,而凌姑也許是唯一能夠提供兇手線索的人。要沉住氣,我且在這裏等你。現時,我還有許多疑點要思考!」

這麼說着,狄公又脫下外袍,將官帽放在案上,伸手伸腳躺在睡榻上。馬榮將茶几挪了挪,以使狄公伸手便能夠著茶几后才離去。

馬榮徑自去了賭館大廳。他想,既然已過正午許久,大蟹與小蝦一定睡過午覺后回到賭館來了。他果然在樓上見到他們倆一臉正認真地看着賭桌。

他說了來意,又說道:「也許你們倆中去一個吧?」

大蟹道:「我們一起去,要知道,小蝦與我是搭檔。」

小蝦道:「我們倆剛從那裏回來,但是小小地練腿對我們倆是有好處的,不是嗎,大蟹?也許,我兒子會從河邊回來。我去對頭兒說換班的事。」

駝背小蝦下樓后,大蟹將馬榮帶到露台上。他們在那兒剛喝過幾杯,就見小蝦回來說,他已安排兩個同僚換班半個時辰。

他們三人一起出了賭廳,穿過鬧市,一路西行,不久便走入街頭小販與奴僕居住的棚戶區小巷。穿越小巷,他們來到一片荒地,只見遍地草叢,馬榮半信半疑道:「你難道沒有挑選一個宜人的地方住?」

大蟹將手指向另一邊一片高大的樹木。

他道:「穿過那片樹林,你就會發現那裏的環境非常宜人。凌姑便住在那紫杉下的小茅棚里。我家還要再過去一點,在河邊楊柳樹下。荒地也許不宜人,但卻將我們與鬧市隔開了。」

小蝦又說道:「在家裏,我們喜歡安靜。」

大蟹走在前面,拐入林中羊腸小道時,忽然,聽得前面樹枝發出了聲響,兩個漢子從草叢中跳將出來。一個抓住大蟹的雙臂,另一個用圓頭棒狠命朝他胸部一擊,當他欲提棒打大蟹頭部時,馬榮躍身向前,狠命一拳砸在他的下齶上。那歹徒滑倒在地,大蟹痛苦地呻吟著。馬榮轉向第二個歹徒時,他卻拔出長劍,馬榮只得後退一步,及時躲過對着他胸部刺來的一劍。這時又有四個歹徒出現,三人手裏持劍,另一人提起短矛喊道:「圍住他們,將他們砍死!」

馬榮見情勢不妙,心想最好能夠從高個兒歹徒手中奪過短矛。但是他首先必須讓小蝦脫離險境,因為即使奪過短矛,他也無法肯定能夠堅持與其餘四個惡棍長時間對峙。他一腳踢開刺來的短矛,但是高個兒歹徒並不鬆手。馬榮回頭向小蝦喊道:「快去找救援!」

駝背小蝦在他身後緩緩說道:「你讓開!」便與馬榮擦腿而過,徑自迎向持短矛的歹徒。高個兒橫持短矛對着駝者,咧嘴陰險地笑着。馬榮欲跳起向前拖住小蝦後背,卻見持劍者向他逼近,將駝者留給他們首領。馬榮躲過迎頭刺來的劍,但見小蝦伸出兩手,揮舞著一對細鏈,兩頭各系著一個雞蛋大小的鐵球。持短矛者向身後退去,狂暴地想要用短矛擋住飛旋而來的鐵球。馬榮的四個對手轉過身去,想助賊首一臂之力,但是小蝦似乎前後左右同時長着眼睛,他揮舞著細鏈,一轉身,鐵球便砸破了賊首的肩部。其他四名歹徒欲刺駝者,卻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小蝦以驚人的速度舞動着細鏈,他那雙小腳似乎沒有着地的時候,灰白的頭髮在微風中飄動。只見他身前身後銀光閃閃,鐵球旋轉狂舞,周身形成滴水不漏的屏障。

馬榮退到後面,不出聲地看着,心中說道,這便是人們時常談起的鏈戰絕技。小蝦用纏着皮帶的前臂猛烈甩動着細鏈,讓細鏈在手臂間滑動來控制細鏈的長短。

他左手一條短鏈,鐵球擊中第二個持劍者的手臂,然後射出右手的鐵球,一條長鏈,鐵球以大鎚之力砸破了第三名歹徒的臉面。

還剩兩個歹徒沒有倒下。一個企圖用劍擋住小蝦左手的鐵球,另一個轉身要逃跑。馬榮本想躍向後者,但是沒那個必要,因小蝦用右手鐵球砰的一聲眼中那歹徒的背脊,那賊頓時撲倒在地,口嘴啃泥。同時小蝦的左鏈纏住最後那個歹徒的劍,細鏈像蛇一樣往上纏住劍刃,小蝦猛地一拉,將那賊拉得靠近些,用另一隻手收短細鏈,讓鐵球砸破其太陽穴。一場廝殺至此結束。

小蝦熟練地用雙手各接住一鐵球,將細鏈纏繞在前臂上,放下袖子遮住細鏈。馬榮上前向小蝦走去,忽然聽得身後一低沉的嗓音痛心說道:「你再繞一遍!」

是大蟹。他先是輕鬆地躺着,然後坐起,靠着樹身,不屑地反覆說道:「再繞一遍!」

小蝦對大蟹翻臉並尖聲道:「我不幹!」

「你一定得干!」大蟹嚴厲地說道,「我清清楚楚地見你用了胳膊肘。這便毀了你最後一記短鏈。」他揉了揉發胖的胸脯,那足以打死任何人的一拳似乎未能傷害他多少。他攀緣而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繼續說道:「纏繞太糟。必須使之在空中旋轉,從手腕繞起。」

「繞,繞,繞,已經繞得逼人至旁道了!」小蝦發怒道。

「必須是空中旋轉纏繞。」大蟹獃頭獃腦道。他俯身細看舞棍棒者,喃喃道:「可惜,我把他的喉管掐得太緊了。」他又轉向賊首——那個唯一的活口看去。那傢伙正躺在那裏喘氣,手按著左側正在滲血的胸部。「是誰指派你來的?」大蟹問道。

「我們……李……說……」忽然一股血從他口中噴射而出,他身體痙攣般抽搐著,然後便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斷了氣。

馬榮驗看了其他幾個已死的歹徒,由衷誇道:「小蝦,好身手!你打哪兒學來這手?」

「我教的。」大蟹迅疾說道,「十年方畢其功,每天訓練不停。嗬,快到家了,我們喝上一杯,歇會兒。」

三人緩緩行路。小蝦在後面,依舊綳著臉。馬榮央求大蟹道:「大蟹,也教我學兩手吧?」

「小蝦,能教我兩手嗎?」

「不行!像你我這樣魁梧的人不行,我們往往會因鐵球而分散了力量,那就錯了。你只須使鐵球運轉,引導鐵球,然後用它來打擊敵人。從手段上說,那叫作懸空平衡,因為你是旋轉中心,身邊轉動着鐵球。只有體形輕瘦者才能夠做到這一點。無論如何,你可以在開闊地使用這般武藝,那裏有足夠的空間。我專習室內打鬥,小蝦專練戶外打鬥。你知道,我們是搭檔。」大蟹指向靠着一棵高大紫杉后的一間以有縫隙的木板搭成的破舊小茅棚,漫不經心地說道,「那便是凌姑的住處。」

他們沒走幾步,便到了河邊。一排楊柳隨風飄動着柳枝。在一排鄉間竹籬笆後面,有一幢刷過白石灰的小屋。大蟹領馬榮繞小屋轉了一圈,來到一個養護得甚好且爬滿南瓜藤的園子,讓馬榮在屋檐下的竹凳上坐下。從那裏,人們可以清晰地看見柳樹那邊寬闊的水面。眺望周圍平靜的景色,馬榮的目光落在一排高高的竹架上掛着的六個南瓜上,那些南瓜離地的高度皆不相等。

他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

大蟹轉身面對小蝦,他正從屋后繞過來,大蟹對他說道:「三號!」

矮個兒駝背小蝦的右手閃電般甩出,一陣鐵鏈鏗鏘聲響,鐵球擊碎了竹架上排列第三的南瓜。

大蟹吃力地站起,撿起半碎的南瓜,放在他的大手掌上。小蝦急切地前一步,倆人默默地察看碎南瓜。大蟹搖搖頭,將南瓜扔掉,以責備的眼光說道:「正如我擔心的那樣,又歪了!」

矮個兒小蝦臉紅了,怒道:「難道說偏離正中一寸就算打歪了嗎?」

「確實這個還不算糟,」大蟹承認道,「但是仍然是打歪了。你用的是肘部,一定要用腕部力量出手才行。」

小蝦嗤之以鼻。他不經意地看着河水說道:「我兒子一時還不會回來。我去弄點喝的。」

他走進小屋,大蟹與馬榮走回原處。馬榮重又坐下,感嘆道:「原來,兩位兄弟用南瓜當靶子練!」

「你以為我們種南瓜還會派別的什麼用場?每隔一天我就替他在不同位置掛上大小不一的六個南瓜。」他回首看小蝦是否聽得見他的話,然後,他在馬榮耳邊粗啞耳語道,「他很棒,非常棒!但是我如果當面這麼講,他就會放鬆練習,尤其是練短鏈。要知道,我該對他負責的。」

馬榮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他兒子是幹什麼的?」

「我知之不多。」大蟹緩慢說道,「他死了,你知道不?小蝦的兒子是個結實的小夥子,小蝦為他自豪,非常自豪。那是四年前,這小夥子與小蝦的妻子一起出去捕魚,不幸遇上暗流,結果兩人都被淹死了。打那以後,每當有人當面提及他兒子,他便會哭泣不已。你不能與這樣的男人一起共事,難道不是嗎?我受不了,便說道:『小蝦,你兒子沒有死,只是這些日子你不常見他罷了,多半是因為他下河捕魚去了。』小蝦接受了我的勸。注意,我一點也沒有提到他妻子,那是因為我與小蝦的看法不同。不管怎麼說,她有點尖嘴利舌。」大蟹長嘆一聲,用手搔抓着自己的腦袋,繼續說道,「然後,我對小蝦說,我們請求值夜班,這樣當你兒子午後回來時,我們就有機會見到他。小蝦又接受了我的建議。」大蟹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推測道,「當然,那孩子不會再回來了,但是,這可以給小蝦帶來一些盼頭。我也可以不時與他談起他兒子,而不讓他哭哭啼啼的。」

小蝦從屋裏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大酒罈和三個陶瓷杯。他把酒罈和杯子放在擦得錚亮的桌面上,然後坐下。三人為成功打敗歹徒而乾杯。馬榮咂咂嘴,讓大蟹再斟酒,接着問道:「兩位可認得今日這幫歹徒?」

「認得其中兩個,他們倆屬河對岸那幫無賴。半個月前,他們企圖攔截馮岱的信使,我與同僚們為信使護駕,殺死了三個歹徒。那次逃走的今日也被我們幹掉了。」

馬榮又問道:「那歹徒臨死前提到姓李的傢伙是誰?」

大蟹轉向小蝦問道:「這樂苑裡有幾個姓李的?」

「兩百來個。」

「你聽見他說了嗎?」大蟹睜著兩隻水泡眼看着馬榮,「有兩百來個。」

馬榮道:「姓李的不會離我們太遠。」

大蟹乾巴巴地說,也不會離他們太遠。然後,他對小蝦道:「這河的暮色真好看,可惜我們傍晚通常不在這裏。」

小蝦滿足地稱讚道:「真是寂靜無聲!」

馬榮站起身,說道:「可是,不會總是那麼寧靜的!喏,勞駕兩位照看一下那邊的事,將那些屍首給埋了。我必須回去找到大人,回復凌姑的住所。」

大蟹說道:「說起凌姑,今晨黎明前我們經過那裏時,發現凌姑屋內有燈火。」小蝦補充道:「凌姑眼睛看不見,有燈火意味着有客人到。」

馬榮謝過大蟹和小蝦的款待,告辭后,趁著越來越濃的暮色向來路走去。他在凌姑茅棚前停了一下。裏面沒有燈火,屋裏似乎是空的。他推開門,迅速掃視了半暗的陋室,室內空空如也,只有一張躺椅,不見人影。

十六

馬榮回到紅閣子,見狄公站在露台欄桿前,注視着園丁點燃樹間掛着的彩燈。馬榮便將適才發生的一幕幕稟告狄公。末了,他說道:「我已確切查到凌姑的住處,但是她人不在屋裏,所以我們不必急着去找她,至少現在不必。或許那來客帶她出去了。」

「但是她重病纏身!」狄公驚訝道,「我不相信她有客人,我以為,除了大蟹、小蝦與銀仙之外,沒有人會知道她。」他焦慮地拉扯著鬍鬚,「你確信那幫歹徒是沖着大蟹小蝦,而不是沖着你來的?」

「當然是沖着他們倆來的,大人!那幫歹徒如何知道我會去那裏?他們分明是為半月前一次搶劫中被大蟹打死的三個歹徒報仇而設下埋伏的。他們並不認識小蝦!」

「如果真是那樣,那伙歹徒想必知道你那兩位朋友有白天睡覺、夜間值班至黎明時分才回家的習慣。要不是你碰巧請他們倆帶你去找凌姑的茅棚,那伙歹徒一定會在那兒等上一整夜的!」

馬榮聳了聳肩。

「或許他們倆對歹徒早有準備!」

狄公沉思片刻,凝視着露台對面的酒樓,那邊酒宴似乎正酣。他轉過身嘆道:「昨日我說為處理羅縣令的公事我只擬多待一日,這話確實過於輕率了!哦,馬榮,今夜我這兒用不着你了。你最好現在就去用晚膳,自個兒消遣吧,明日早膳后你再過來見我。」

馬榮走後,狄公便在露台上踱起方步,雙手相交於背後。他感到煩躁不安,一點也不想獨自在屋裏用晚膳。他進屋裏去,換上素凈的藍抱,頭戴一頂小黑弁帽,就從正門離開永樂客棧。

經過賈玉波所住的客棧前門時,他停住腳步,心想,何不邀賈玉波一起用晚膳呢,也好詳細聽聽溫元整治馮岱的陰謀,以及李璉忽然放棄這一陰謀的緣由。李璉也許認為逼迫玉環嫁給他更便於自己掌控馮岱的財富,且又可排除古董商溫元瓜分馮岱財產的可能。

他走進小客棧。掌柜的告知,賈玉波已於午膳后離開客棧,尚未歸來。掌柜的又懊喪地添了句:「前些日子,我曾借一紋銀給他。」

狄公離開客棧,又生出些焦慮來,忽見一家餐館,便走了進去。他用了便飯,又到樓上露台飲了茶。他靠欄桿坐着,漫無目的地看着下面街上擁擠的人流。在街角,一群小夥子正在往死者祭壇上放置一碗碗食物。狄公掐指算來,第二天七月三十是鬼魂節最末一日,屆時那些紙折的冥器便要被焚化。在這最後一整夜,陰曹地府的大門仍將繼續敞開。

他身子往後靠在椅子上,煩惱地咬着嘴唇。他曾遇到過不少令人迷惑的問題,但是那些問題至少都有足夠的線索來推斷、辨析,找出可能的嫌疑人。但是他對眼下這案情一點也摸不著頭腦。三十年前殺死陶匡的兇手與今日令秋月猝死的惡徒無疑是同一人。這個男人現在是否也要剷除凌姑呢?他焦慮地皺了皺眉。他無法擺脫凌姑失蹤與馬榮他們遭襲擊之間有所關聯的想法。他得到的唯一線索是,那個不知名的兇手必定五十開外,而且至今仍然住在或者靠近樂苑。甚至李璉之案亦未完全澄清,玉環對於她如何殺死李璉的故事似乎說得非常直截了當,但是李璉與秋月的關係仍是個謎。十分離奇的是似乎沒人知道他們在哪裏幽會。他們之間的關係必定還有其他隱情,絕非僅僅調情而已。李璉真的打算贖回花魁娘子?但是他專心於玉環,難道不是正好證明他決定贖出秋月並非出於一般戀情,而是別有用心?也許是秋月敲詐李璉?狄公鬱鬱不樂地搖了搖頭。如今李璉和秋月都已死去,他再無可能揭開這個謎了。

忽然他生氣地責備自己犯了一個大錯。鄰桌吃客紛紛好奇地回過頭來看這位身材高大、留着鬍鬚,似乎對自己很生氣的員外。但是狄公並未察覺,他匆匆站起,付賬,下樓而去。

他經過賈玉波所住的客棧,沿着左面的竹籬笆,走至一小門前。門微開着,側柱上掛着一木板,上寫「便門」。

他推開門,便見一條修整甚好的小徑在樹林間延伸,樹上茂密的樹葉將街道的嘈雜聲擋在園外。當他走出林子,來到一大片池塘邊時,水面竟平靜如鏡。一座精巧的紅漆木曲橋橫跨其上,當他走在吱吱嘎嘎作響的橋板上時,聽見受驚嚇的青蛙撲通撲通地跳入黑黑的池塘。

在池塘對面,是一座陡斜的樓梯通向雅緻的亭子,亭子下面是粗口木柱,拔地約四尺半高。亭僅一層,尖尖的屋頂上鋪設銅質瓦,由於年代久遠而生出斑斑綠銹。

狄公往上走至平台上。他迅速看了一下結實的前門,就繞着亭子走了一圈。亭子呈八邊形。他站在欄桿後面,俯瞰賈玉波所住客棧的後花園和遠處永樂客棧的花園,在園內燈光的映射下,那裏閃著微光,模模糊糊可以看清通往紅閣子露台的小徑。他轉過身,檢視後門。黃銅掛鎖被白紙封條封住了,封條上蓋着馮岱籤押的官印。後門沒有前門那麼結實,他用肩稍微一頂,門便突然打開了。

他跨入漆黑的廳內,摸索著在邊桌上找到一支蠟燭,便用蠟燭邊上擱著的火絨盒點燃蠟燭。他在廳左面找到一間廂房,房內僅有一把竹躺椅和一張東倒西歪的竹桌,廂房后是間盥洗房和小廚房。這顯然是丫鬟的住房。

他走出丫鬟住房,進到對面的大卧房裏。他看見靠後牆有一烏木雕花大床,掛着繡花綢帳,床前放着一張精緻的青龍木雕花圓桌,桌內鑲嵌珠貝,可供倆人飲茶和小吃。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香露味。

狄公走過床,來到卧房一角的大梳妝台前。他隨意瞧著白銀圓鏡和排列醒目的彩陶罐盒,那是秋月放香露、脂粉、唇膏用的。他隨後察看三隻抽屜的黃銅鎖,秋月應該是在這兒收藏她的短箋信函的。

上面第一隻抽屜沒上鎖。他拉開抽屜,除了散發難聞臭味的弄皺的絹帕和油膩的發卡外,別無所獲。他急速將抽屜關上,繼續去翻第二隻抽屜。這隻抽屜的鎖同樣鬆鬆地搭著,裏面儘是些名妓的盥洗用品。他砰地關上抽屜。第三隻抽屜鎖得好好的,但當他猛拉鎖時,鉸鏈處的木頭卻成了碎塊。他滿意地點點頭。抽屜里塞滿了信函、名片、用過和未用過的信封、票據以及信紙等,一些已經弄破,一些被油膩的指印和唇膏給弄污了,顯然秋月不那麼愛乾淨。狄公將這隻抽屜整個拉出,至圓桌邊,將抽屜內的東西悉數倒在圓桌上。他拉過一把椅子,慢慢地整理起信箋。他的預感或許完全錯誤,但是他必須驗證一下。那日在白鶴樓的酒宴上,秋月隨口提到李璉曾將一小瓶香露裝在一個信封里作為離別禮物送給她。她問他那是什麼香露,他卻答道:「務必送達此信。」秋月可能滿腦子只想到香露,而忽略了李璉先前所說的話意,只記得他最後幾個詞,並把涉及那一小瓶香露的這幾個詞當成笑料來講。但是李璉那話聽上去像要求,而非回答。一個與另一封信有關的指令,與那瓶香露一起塞入信封,是要傳送給第三人的。

他將拆過的信與名片隨意扔在地上。他在找一封未拆過的信。不久,他果然找到了這封信。他身子前傾,將信湊到蠟燭旁。這信封非常沉重,信封上沒有地址,但卻用工楷題詞一闕,狄公念道:

正是無端遇卿,

幾度纏綿溫馨,

緣盡莫相逢,

香露依舊隨風。

人去,

人去,

流年夢憶紅唇。

狄公將官帽往上頂了一下,從髮髻里拔出發簪,仔細將信封撕開。他從信封里抖出一個扁平的雕花翠玉瓶,瓶口用象牙塞子塞著,隨即又急切地抖出另一件東西。那是一隻小信封,封口用封漆封著,並寫有收信人的地址,那是李璉的筆跡:「前左相,大學士,父親大人謹啟。」

他拆開信封,找到一頁素箋。這是一封簡單的書信,文筆優雅、簡潔。

父台大人膝下:

不孝兒誠惶誠恐再拜。

大人精堅難折,勇忍無雙,兒仰之彌高,然兒禿唐已久,何以承教,凡此種種,其待來世歟?所謂鳶飛戾天,終望峰息心。兒知會溫某,余意抽身止步,囑其相宜而為之。大人之命未克其功,不孝兒無以仰拜嘏慈,匆匆奉上,言不盡意。此箋兒交秋月轉呈,此女雅麗絕色,足慰兒於棄世以先。

兒李璉絕筆,三叩於大人前

七月二十五日

狄公坐下,仰身往後靠去,困惑地皺了皺眉。這信文筆簡而澀,常人難以理解寫信人的真實本意。

信中似說退休的李緯經、其子李璉與古董商溫元曾一起捲入一場陰謀,但是李璉至最後時刻發現他缺乏勇氣和意志力去完成這一陰謀,所以他無法按父親指點的去做,而將自殺作為唯一解決的辦法。這就意味着那陰謀比捏造罪名指控並驅逐馮里正一事更為惡毒。天知道會是什麼重大事件,或許涉及社稷危急之事!他必須再次審問那個無賴古董商,如有必要則給予嚴懲,然後拜訪李璉之父。他想必……

屋裏異常悶熱,燭火冒出的煙散發着異味,他將額頭上的汗珠拭去,回神鎮定下來。他不必走太遠,只須試着重新排列事件的順序。李璉做出決定,將信封交給秋月後,根本沒有自殺,因他在自戕前被他想強姦的玉環給殺死了。狄公一拳砸在桌上。真是一派胡言!一個決定結束生命的男子,會去強姦一個姑娘?!他不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

這信不可能是偽造的。賈玉波對馬榮的陳述,證實李璉確實決定放棄原定的陰謀計劃。而秋月未傳遞李璉託付與她的信也非常符合其個性,不管她與李璉的關係如何,李璉一死,秋月即轉向下一個征服者——羅縣令。她未拆信就將信封仍進抽屜里,全然不將此信放在心上,直到那夜酒宴,羅縣令背信棄義才使她對死去的崇拜者生出些許後悔之意。一些事合乎常理,一些事又悖於常理。狄公將兩手伸進寬大的衣袖裏,懷抱於胸前,深深地皺着濃眉,凝視着歷任花魁娘子與其所擇情人幽會嬉戲的豪華卧榻。

他默默地又將涉及紅閣子三起命案的人物過了一遍。他竭力回想馮岱與其女玉環說過的每一句話,又細細思量溫元的部分供詞,以及馬榮收集的其他消息。除了李璉不可能在自殺之夜強姦玉環外,他死時的情形倒是得到了滿意的解釋。馮小姐意外殺死李璉后,其父偽造了自殺現場。李璉手上和臉上的抓痕便是馮小姐所為,只是他脖頸處的腫痕仍得不到解釋。至於秋月之死,她身上的抓痕乃銀仙試圖避開她的惡毒抽摑時所為,但同樣地,秋月脖頸的青紫腫痕仍然原因不明。他有種模糊的感覺,倘若他能將這兩個不解之謎聯繫起來,應該就能解開紅閣子之謎。

隨後,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的解釋。他跳將起來,在地板上踱起方步。過了很久,他在大床前停住。不錯,他已有了大致的想法!每一件事都已找到各自的解釋,包括強姦未遂,以及手持兇器的歹徒襲擊馬榮的答案!紅閣子秘密說不出地令人生厭,甚至比他發現紅地毯上秋月細白裸體的離奇之夜還要可怕!他忽然不寒而慄。

狄公離開花魁娘子的宅邸,徑自回到永樂客棧。他站在櫃枱前將大紅名刺遞給客棧掌柜,命掌柜拿着他的名刺立即去馮里正府上,捎口信說狄大人慾速見馮岱父女。

狄公返回紅閣子后,走出卧室至露台上。他俯身於欄桿上,細細察看一遍露台外的草木叢。

他又步入屋內,回至客廳,將雙道門關閉並閂上門閂,又將窗戶遮板悉數放下並關嚴。等他在茶几邊坐下時,才意識到門窗緊閉后屋內會異常悶熱。但他絕不能再次冒險,他現在知道,他的對手是個孤注一擲又殘忍的殺人兇手。

十七

馬榮在一家麵館飽食了一頓,又飲了兩大壺烈酒。他哼著歡快小調,走出麵館,轉入青樓房舍外大街。他的情緒格外地好。

馬榮在二排四號敲了門,開門虔婆慍怒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要找哪一個?」

「我要找銀仙。」

虔婆將他引到樓梯間,焦急地說道:「但願她沒給我們帶來什麼麻煩。今日午後賬房通知我她已被人贖出,可是當我告知她這個好消息時,她似乎很害怕,根本不快樂!」

「你等在這裏,直到見我們離開為止!你不必上樓,我知道她的房間在哪兒。」他登上狹窄的樓梯,找到標有銀仙名字的房間敲了門。

他聽見銀仙喊道:「我病了,不見任何人!」

馬榮透過門縫叫道:「連我也不見?」

門突然打開,銀仙將馬榮拉入房內。

「你來我太高興了!」她笑着,臉上掛着淚珠,急切地說道,「發生了可怕的事!你必須救我們,馬榮!」

「我們?」他驚訝地問道。這才注意到賈玉波盤腿坐在床上,他看上去與往日一樣垂頭喪氣。馬榮驚得發獃,接過銀仙推給他的凳子。銀仙在床上緊挨着賈玉波坐下,激動地說道:「賈公子想要娶我,但他把錢都輸光了,那馮小姐又逼他甚緊!他總是這樣運氣不佳,可憐的人兒!」她深情地看了賈玉波一眼,「但是今日午後一個傻瓜蛋竟然為我贖了身!我們倆一直期望能夠找到一條出路,看來這一切都結束了!你是衙院中人,不是嗎?難道你不能跟縣令大人說說情,讓他幫點忙?」

馬榮把帽子往上一推,慢慢抓撓著腦袋,半信半疑地看了費玉波一眼,對他問道:「適才有關婚娶的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你不先赴京考試做官了?」

「但願此事未曾發生!那是我情緒低落、心血來潮的打算,非我本意。我的理想是在鄉下擁有一間小屋和紅顏知己,還能夠寫寫詩。我沒有做官的命,你說是不是?」

「沒錯!」馬榮深通道。

「這正是我從狄大人的話里悟到的!你聽着,我要是有錢,一早就替她贖身,找個小地方住下了。即便是每日粗茶淡飯,時有小杯薄酒酣飲,能果腹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做教書匠的話,這點錢總是能賺到的。」

「你做教書匠?!」馬榮驚訝地聳肩道。

銀仙自豪道:「他做塾師真是太棒了!他曾將一首很難的詩細細講解給我聽,真是耐心至極。」

馬榮面對這一對男女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那,」他慢語道,「假如現在我能夠為你們做點事的話,賈玉波,你是否承諾帶銀仙回到她家鄉的村子,與她白頭到老呢?」

「當然!但是你這是什麼意思,老兄?就在今日午後你還勸我娶馮小姐,然後——」

「哈!」馬榮急急地叫道,「我那是要考驗考驗你,小子!我們這些當差的是重感情的人,我告訴你!我們公差比你們想的要周到一點。我一直在了解你和這個女孩,不妨這麼說,也在考驗她。現在我感到很快意,因為她與我是同鄉,還因為她喜歡你,今日午後我決定為你將她贖出來。」他從袖中抽出文契,遞給了銀仙,然後又將包着紋銀的紅包扔給賈玉波,「這是一路的盤纏和做教書匠的本錢。不要說不,你這傻瓜,錢花掉還可以再掙!祝兩位好運!」

他站起,迅疾離去。

當他下到廳里時,銀仙追了出來。

「馬榮!」她氣喘吁吁道,「你真好!我能喊你哥哥嗎?」

「一直都是!」他愉快地說道。接着他又皺了皺眉,說:「順便說一句,我們大人有事找賈玉波。我以為沒什麼嚴重的事,但是你們不到明日正午不要離開樂苑。如果在那之前我不找你們,你們就可以啟程上路了。」

馬榮打開門,銀仙馬上疾步靠近他,說道:「適才你進來時,我有一點擔心,哥哥。因為當你……在王寡婦家考驗我時,我曾一度以為你喜歡上我了,你可知道?」馬榮一陣狂笑。

「休要想得那麼多,小妹妹!事實是,我做事就非要做好不可,因而使用一點花招兒而已!」

「你這淘氣鬼!」銀仙噘嘴道。

馬榮將她關於門后,迅速離開。

在街上閑逛時,馬榮驚奇地發現自己真的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他抖了抖衣袖,感覺袖子很輕,一手伸入袖中,只找到幾個銅板,還不夠在樂苑消遣的。他想在園林里好好散散步,但又覺得腦袋好沉,心想最好還是早點上床睡覺。他抬眼見一家小客棧便走了進去,幾個銅板用作一夜住宿開銷。

他脫下靴子,鬆了腰帶,仰天伸手伸腳地躺在普通的木板鋪上,夾在兩個流浪漢中間。他兩手枕着頭,雙眼朝上望着佈滿裂縫和蜘蛛網的天花板。

他以為,在快樂的樂苑度過的兩夜的確有些不堪。第一夜睡在閣樓地板上,第二夜是用五個銅板睡在木板鋪上。他喃喃道:「一定是那該死的易魂橋作祟!」然後他毅然閉上雙眼,對自己嚴厲地說道:「睡吧……老兄!」

十八

狄公飲過幾杯茶后,一老僕役進來通報馮里正的轎子已到前院。狄公站起,出走廊迎接馮岱和玉環。

「深夜打擾你們父女,本縣深表歉意!」他語調輕快地說道,「又發生一些新的情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們此番議論,定當廓清疑點,解析懸難。」

他將父女倆引到客廳里,一再請玉環於桌邊坐下。馮岱與往常一樣一臉令人費解的表情,但他女兒的一雙大眼則露出焦慮的神色。狄公親自為父女倆沏茶,然後問馮岱:「馮公想來已經知道,今日午後你手下兩員幹將吃一幫歹徒截擊?」

「在下已聞報告。那是河對岸那伙山賊乾的。他們是來複仇的,先前我手下幹辦在最近一次狙擊中殺死那幫傢伙中的三個。大人的手下馬榮也遭遇了截殺,在下甚感慚愧。」

「他並不介意,他已習慣這種打鬥場面,甚至可以說喜歡搏鬥。」狄公轉向玉環問道:「為了將事情經過理一遍,你能否告訴我,那夜你是如何進入這紅閣子的?」

她迅速瞧了一眼通往露台的門,那裏關得甚嚴。

她站起身,說道:「我走給您看。」

當她朝露台門走去時,狄公起身拉住她的臂膀,說道:「別費心了!既然你穿過花園而來,想必你是從中間台階走上這露台的?」

「正是。」她見父親忽然面無人色,趕緊咬住嘴唇。

「正如我所料!」狄公嚴厲道,「停止這出鬧劇吧。你根本從未進過這紅閣子,因為露台台階只在左右兩端。今日午後,當我盤問你父親時,你從我關於李璉想要得到你的開場白中得到暗示,而你父親又在李璉死去之夜被人看見出現在這紅閣子附近。你很聰明,又機智,當場編造說李璉企圖在紅閣子姦淫你,而你失手殺了他,你以為這樣可以救你的父親。」見玉環滿臉漲紅,差點要哭出來,狄公改用較為柔和的嗓音繼續說道,「自然,你的故事中有一部分是真實的。李璉確實想要強姦你,但那不是在三日前,也不在這紅閣子客廳,而是發生在十日前的船上。你執意顯露的那些青腫傷痕已經褪去不少,三日前的傷不該是那樣的。另外,你所言及掙扎殺死李璉的情節也無法令人信服。倘若一健壯男子見他所攻擊的姑娘手持匕首,他自然會從她手中竭力奪取兇器,絕不會繼續去擁抱手持匕首的姑娘而待斃。你還忘了一點,即李璉割破的是右側脖頸,那說明是自殺,而不是他殺。但是,我得說,除了以上疏忽,你編派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玉環嗚咽起來。馮岱擔心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以疲倦的嗓音說道:「大人,這都是我的錯,她只是想要幫我罷了。當您似乎相信她編造的故事時,我沒有勇氣對您說實話。我沒有殺那倒霉的李璉,但是我意識到我會因他被謀殺而受審,因為那夜我確實到過這紅閣子。我——」

狄公打斷道:「不,你不會因謀殺李璉而受審。本縣有李璉確實自殺的證據,你移動了屍身更可證實他自殺的事實。至於那夜,你來這紅閣子是為了要他對與溫元一起密謀暗算你的事做出解釋,本縣的猜測可對?」

「正是,大人。我的人報告我說,溫元欲將內藏一筆巨款的箱子偷偷藏匿於舍下,然後由李璉至縣衙告我私吞稅款。一旦我否認,他們就可以在我家查到那錢箱。因此,依我看來——」

狄公怒道:「你為何不將這密謀即刻稟告我?」

馮岱露出尷尬的神色,猶豫片刻,他答道:「我們樂苑內的人往往抱成一團,大人。我們習慣於自己解決糾紛,從不讓外人來調解我們地方上的爭執。這也許不對,但是我們——」

「當然錯了!」狄公生氣打斷道,「說下去!」

「當我的人將溫元想要陷害我的陰謀告知我時,大人,我決定去見李璉。我想要坦率地問他為何要參與這骯髒的陰謀。我很了解他父親,他可是個傑出人物。同時我也要責問他為何在船上對我女兒非禮。然而,在到這紅閣子的路上,我在花園裏遇見了溫元。真奇怪,不知怎的,這次相遇使我想起三十年前那夜我來此見陶匡時也是在這花園裏遇見他的。我告訴溫元,我已知道他那個奸詐的陰謀,並說我正要去見李璉問清這事。溫元一再道歉,承認他曾與李璉商量將我趕下台一事。由於李璉需錢應急,起初同意和溫元一起干這事,但是由於某些原因,他改了主意,遂告訴溫元中斷計劃。溫元懇求我去找李璉,跟他談談,以證明他沒撒謊。

「當我走進這間屋子時,便明了我先前模糊的預感是對的。李璉坐在這兒,倒在椅子上,已經死了。難道溫元知道這一切,存心要我身陷死屍現場,然後告我謀殺之罪?三十年前,我也曾懷疑溫元居心叵測,即讓人控告我謀殺陶匡。接着我想起昔日那次謀殺是如何被偽裝成自殺的,遂決定如法炮製。以後的事便與今日午後我告知大人的那樣,在下不敢撒謊。當李璉被判斷因為單相思而自殺時,我才把這一切告知女兒。那使她決意要掩飾我移動屍身偽造現場的過錯。」他清了清喉嚨,愁眉不展地繼續說道,「大人,我一生中從未對自己感到如此羞愧,那是因為大人錯誤解釋李璉臨死前的塗鴉時,我明知您錯但還是附和著說。我真的……」

狄公平靜地說道:「本縣不介意被人欺騙,這種事時有發生,我早已習以為常。幸好本縣往往能在騙局得逞前識破它。不過,雖然李璉臨死前畫的兩個圓圈確實是指秋月,但他並沒有因為她而自殺。」狄公身子往後仰靠在椅子上,用手撫摸著黑黑的長鬍子,繼續慢慢道來,「李璉才華橫溢,待人冷漠,精於算計,卻因成功來得過早,以至沖昏了頭。他中舉后,又想快點做大官,如此,他需要許多銀錢。可是由於他的家產收成不好,以及不顧一切地投機冒險而逐漸衰敗,因此已一無所有,從而與你的舊敵溫元一起圖謀樂苑的橫財。十日之前,自負傲慢的李璉來到這裏就是為了執行那項計劃。那夜在船上,當他見到你女兒並被當面拒絕時,他那愚蠢的傲氣受到了傷害,頓時企圖強姦她。當溫元來岸邊迎接他時,他仍為被斷然拒絕而感到惱怒,並命令溫元幫助他得到你女兒,提醒他你很快將會被捕並押往京城,控以侵吞官稅罪。溫元壯起膽來建議如何使計逼迫你女兒乖乖就範。那卑鄙的溫元見這正是給你個人打擊的良機。」

狄公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但是,當李璉來到這樂苑后,每日尋歡作樂,沉溺於牡丹等幾個艷妓,竟將你女兒忘得一乾二淨。但是他並沒忘記害你的計謀。他在賭桌上遇見了一位年輕小夥子,認為他也許可以利用這個小夥子將錢箱藏入你屋裏。

「但是,在七月二十五日,李璉死那日,他有了或認為有了一個發現,而使他一下子改變了主意。他與三名與之廝混的妓女結清了賬,又將其酒肉朋友遣回京城去,因為他決意了結自己的一生。是夜,打算自殺前,他走至花魁娘子的宅邸,求見最後一面。

「現在他們倆都已死了,我們也無法知曉他們倆的確切關係。可是,據我所聞,李璉邀請秋月參加他的聚會,只是為借她的面子,而從不曾花費時間和精力想要在她身上花銀兩。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花魁娘子才成為他將要放棄的世間的快樂象徵。李璉沉浸在懷舊的情緒中,托秋月捎一封信給他的父親,但她忘了傳信。秋月並沒有把他當戀人,也許是因為她本能地告訴自己他和她一樣冷漠,極其自私。而李璉自然也從未提過要為她贖身。」

「真的從未想過要贖她出來?可是那豈不荒唐,大人!」馮岱驚叫道,「秋月自己這麼說的!」

「秋月的確說過,可是那是謊言。當她聽說他自殺,留下幾筆與她有關的塗鴉時,便認為那是進一步提高她在花柳世界的名聲的絕好時機,便大膽聲稱她拒絕這位年輕才子的奉承。」

「她犯了這一行的大忌!」馮岱極為生氣地說道,「她的名字應該從花魁娘子名單上除去!」

「她的確做得不妥,」狄公冷靜地說道,「可這些都是你們的客人使她這麼做的。不必苛求她,因她最終是因驚恐而喪命的。」

狄公迅速朝緊閉的露台門看了一眼。他用手摸了一下臉,目光定格在父女倆身上,繼續說道:「馮岱,你偽造自殺現場;而你,玉環,告知本縣一連串的謊言,然而,慶幸的是,你們父女倆並非在公堂上撒謊,沒有記下證詞,也沒有按下指印。我也沒有忘記,當你向本縣發誓你告知我的全是事實時,你強調說這發誓僅針對三十年前發生的事。那麼,依本朝律令,公正的最終目標是儘可能彌補由於犯罪所造成的損失。而企圖強姦是重罪,因此,我會忘了你和你女兒犯的錯,而記住李璉自殺一事,包括被指控的單相思動機。沒有道理去毀損已在這裏死去的花魁娘子的名聲,所以你不要再提及她的欺騙行為,也不要將她從花魁娘子名單上一筆勾銷。

「至於古董商溫元,蓄意策劃陰謀,定當論罪。可是他的方法如此無效,以至所有的計劃最終都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雖然非常卑鄙,可是也許從未真正犯過罪,因為他沒有勇氣付諸行動。本縣可以採取適當的措施,從而阻止溫元再施詭計對付你,並防範他虐待那些無依無靠、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

「有人在紅閣子犯下兩起死罪。由於你和你女兒以及溫元與謀殺案無關,本縣不在此討論那黑暗行徑。這就是今日我要對你說的。」

馮岱起身,跪在狄公面前,他女兒玉環也跟着跪在一邊感謝狄公的寬宏大量,但是狄公不耐煩地打斷他們。他讓他們起來,說道:「本縣並不喜歡樂苑,也不喜歡樂苑所發生的一切。可是本縣意識到,如此風氣在某種程度上必然會帶來邪惡,而一個好的里正,比如你,至少可以控制邪惡。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馮岱告辭時,有點躊躇,問道:「我冒昧問一句,大人,適才您提到紅閣子裏兩起死罪系當何指?」

狄公思考片刻,然後答道:「不算冒昧,畢竟,你是這裏的里正,有權知道。只是目前時機尚未成熟,本縣的推測還未獲得證實。一旦本縣的推測得到證實,我會讓你知道的。」

馮岱和玉環父女躬身施禮而去。

十九

翌日馬榮一早便趕來聽命,而狄公仍在露台用早膳。寂靜的園子裏飄着一層薄霧,林間柔軟低垂著綵綢般潮濕的花環。

狄公將他與馮岱和玉環父女的一席話簡要地告知了馬榮。他最後說道:「現在我們去找凌姑。告知掌柜為我們備兩匹好馬。倘若凌姑沒有回到她的茅棚,我們就得走很長一段路,才能抵達樂苑北端。」

馬榮回來時,狄公剛放下筷子。他站起身進屋,告知馬榮取他的褐色行袍。幫狄公換衣服時,馬榮問道:「大人,我想,賈玉波不會捲入這一切奇怪的殺人案吧?」

「不會。為什麼這麼問?」

「昨夜我碰巧聽到他打算與他喜歡的女孩一起離開樂苑。我斷定他與玉環的婚約是被迫的。」

「讓他們走,我不需要他們。馬榮,我想,我們今日也可以離開這裏。我相信,這幾日你在這樂苑也玩夠了吧?」

「確實如此!但是這樂苑的消費真是昂貴!」

「我不懷疑這一點,」狄公將黑色腰帶纏在腰間,「可你有二兩銀子,二兩銀子總夠了。」

「實話告訴您,大人,這點錢不夠!我過得很快活,可是我所有的錢都花光了。」

「哦,但願這錢花得值得!可你還留着本錢,你叔父留傳給你的那點金子。」

馬榮說道:「大人,那點金子也扔進去了。」

「你說什麼?那兩顆金錠不是你叔父留給你養老用的嗎?真是難以置信!」

馬榮喪氣地點了點頭。

「大人,我發現這裏有太多太多迷人的姑娘,但也太貴了。」

狄公憤憤道:「你太沒出息了!僅僅為了酒和女人,就揮霍了整整兩錠金子!」他正了正黑色官帽,然後長嘆一聲,無可奈何道,「馬榮,你怎麼也學不會精打細算?」

他們倆默默走至前院,騎上馬背。

馬榮騎馬走在前面,引狄公穿過後街,跨過一片荒地。在林間小徑入口,他停住馬,說他和他的兩個朋友就是在那裏遭遇截擊的。他問道:「大人,馮岱知道這截擊是沖着誰來的嗎?」

「他以為他知道,但是他並不知曉。我知道那是沖着我來的。」

馬榮欲問其意,可是狄公已經策馬向前馳去。一棵高大的紫杉進入視野,馬榮手指背靠着纏結樹榦的茅棚。狄公點頭,下馬將韁繩交給馬榮,說道:「你在此處等我。」

他獨自一人踩着濕漉漉的草皮繼續往前走。午前日光尚未照進濃密樹葉覆蓋的屋頂,遮陰處頗感濕冷,空氣中散發着腐葉的難聞氣味。茅棚臟污的油紙窗戶透出一縷微弱的燭光。

狄公走近搖搖欲墜的屋門,側耳細聽,聽見一陣十分悅耳的聲音低聲吟唱着一支舊曲。他想起這支曲子在他小時候非常流行。他用力推開門,走進屋內,但尚未站穩,門便向後倒去,關上時,生鏽的鉸鏈發出了聲響。

屋內只見一盞陶瓷油燈忽閃,照着沒有生氣的屋子,凌姑盤腿坐在竹榻上,手臂摟着那個麻風病乞丐那叫人噁心的頭顱搖著。他正仰天平躺在竹榻上,消瘦的上身披着一件髒兮兮的破衫,四肢露出處處膿瘡,一隻獨眼在油燈下有點遲鈍。

她抬起頭,瞎眼轉向狄公。

「是何人?」她的聲音悅耳動聽。

「是我,浦陽縣令。」

麻風病乞丐的青灰嘴唇歪咧,透出一絲冷笑。狄公盯着乞丐的獨眼說道:「你便是李緯經大人,李璉的父親。而她是三十年前被人誤認已死的妓女翠玉。」

瞎眼凌姑自豪地說道:「我們是一對戀人。」

狄公繼續對麻風病乞丐說道:「你來到樂苑是因為聽說花魁娘子秋月迫你兒子死去,而想報仇雪恨吧。你錯了,你兒子是自殺的,因為他發現了脖頸上的腫塊,以為自己也得了這種怪病。是對是錯,我不能斷定,因我未能檢查他的屍體。他缺乏你的勇氣,無法面對麻風病人悲慘的結局。但是秋月並不知情,她出於虛榮心才說出李璉是因為她而自殺的。那日你躲在紅閣子露台前的灌木叢里,親耳聽見秋月口吐狂言。你偷聽了我與秋月的談話。」

他停了下來,只聽見麻風病乞丐費勁地喘息著。

「你兒子信任秋月,遂將一封給你的書信託付給她,信中解釋了他自殺的原因。但是秋月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甚至未拆信封。在你殺死秋月之後,我才找到這封信。」

他從袖中取出信,高聲宣讀起來。

凌姑溫柔地說道:「我的心肝兒,我曾經想為你生個兒子。可是我病癒后,小產了一次。要不然,我們的兒子一定又英俊又勇敢,就像你一樣!」

狄公將信扔在竹榻上。

「你到樂苑后,一直在暗中監視秋月的舉動。夜深時你見她去了紅閣子,便尾隨其後。你站在露台上,透過裝有鐵柵的窗戶,見她全身裸露躺在床上。你躲到窗邊,緊靠着牆,呼喊她的名字。她走近窗戶,也許是為了看清誰在叫她,而把臉緊貼在窗戶鐵柵上。你忽然上前,將雙手伸進鐵柵,抓住她的脖頸兒,欲掐死她。但是你那雙畸形的手未能始終夾住她,她得以掙脫。當她欲奔向房門喊救命時,突然心病猝發,癱倒在地。是你殺了她,李緯經大人。」

凌姑血紅憤怒的眼瞼不時翻動着,她俯身對那張畸形的臉耳語道:「心肝兒,別聽他的!安靜,你身子不好。」

狄公移開目光,看着坑窪不平的潮濕地面繼續說道:「李緯經大人,你兒子在信中曾提及你那堅韌無雙的勇氣。你病得很厲害,錢也漸漸花光了。但是你仍然擁有你兒子,你可以把他培養成偉人。樂苑,藏金之屋,正好與你的地盤銜接。你先是派人搶劫馮岱的運銀車隊,可是由於他們防範嚴密,你們未能成功。於是,你想出更妙的一招兒。你告訴兒子,古董商溫元嫉恨馮岱,欲取代其地位。你命令兒子與溫元取得聯繫,並與他一起實施扳倒馮岱的陰謀。這樣藉由你兒子幫助溫元出任樂苑裡正,以便能通過溫元獲取樂苑的錢財。你兒子的死讓這一計劃化為了泡影。

「李緯經大人,我們倆以前素未謀面,不過你我都知曉對方的大名,而你很害怕本縣找到你。你殺了秋月後,又返回紅閣子,站在露台上透過窗柵窺視本縣的動靜。本縣聞着你身上的惡臭,連連做着噩夢。你啥都未能幹成,因為本縣躺卧之處離窗戶太遠,而且還閂了門。」

他抬眼看見麻風病乞丐醜陋而扭曲變形的臉。屋內惡臭愈發濃烈,狄公將領飾拉起遮住口鼻,說道:「殺死秋月後,你曾企圖離開樂苑,卻被船工回絕了。本縣料想你曾在河邊林中尋找藏身之處,並在那裏偶遇了三十年未見的情婦翠玉。本縣斷定你是經由聲音認出她的。她告誡你,本縣正在調查陶匡之死。李緯經大人,是什麼使你過着這麼悲慘的生活?你是否決定不惜代價保全你的名聲?或者你是出於對三十年前你所愛又以為已死的女人的一片痴情?或者只是出於永遠做贏家的邪惡慾望?本縣不明白,一種不治之症何以會影響一顆偉大的頭腦。」狄公不見回話,便繼續說道,「昨日午後你第三次暗中監視本縣。倘若本縣聞到你身上發出的臭味,本縣應該知道。你聽見本縣告知隨從我要去訪凌姑,你便僱人埋伏在樹林里,欲將本縣殺死。可你未曾料到,本縣進入客廳后,改變了計劃。因此你的人襲擊了本縣副手和里正手下的兩名差役,結果還全軍覆沒。

「看了你兒子的書信,本縣才恍然大悟,因為本縣明白你過去是何等人,李緯經大人。馮岱曾經描述你三十年前神氣十足,而翠玉對本縣再次描述你時,說你放蕩不羈又粗獷豪爽,是個願為所愛女子不惜財富、地位和一切的男子。」

「心肝兒,那是你!」凌姑溫柔地說道,「那就是你,我英俊、不顧一切愛我的情人!」她親吻着他的臉。

狄公旁移目光,用疲倦之聲說道:「李緯經大人,身患不治之症者可以免受刑罰。本縣只是宣明你在紅閣子殺死秋月,正如你三十年前在那裏殺死陶匡一樣。」

「三十年了!」凌姑銀鈴般的嗓音響起,「時過三十年,我們倆又聚在了一起!那三十年似乎從未發生過,心肝兒,如噩夢一般。彷彿就在昨日,我們倆相會在紅閣子……紅色就像我們倆的激情,燃燒着粗獷的愛。沒人知曉我們倆會在那裏幽會。那時,你是年輕英俊、才華橫溢的貴人,瘋狂地愛着我——花魁娘子,樂苑第一美人!馮岱、陶匡以及眾多追求者,對我窮追不捨。我一味縱容他們,假裝無法選擇,全是為了保守我們倆的秘密——我們倆甜蜜的秘密。

「一直到最後的那個傍晚……那是何時?不正是昨夜嗎?我正在你的懷裏發抖,忽然聽見有人進了客棧。你從床上跳起,全身赤裸地奔至客廳。我跟着你,見你站在那裏,鮮紅的晚霞染紅了你的身軀。陶匡見我們倆緊密地站在一起蔑視着他,他臉色發白,生氣至極。他手持匕首,對我破口大罵。我哭喊著『殺死他』!你便向他撲去,奪過他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脖頸兒,鮮血濺到你染紅的寬闊胸膛上。我從未像當時那樣愛你……」

狂喜使得這張被毀容又瞎了眼的臉有一種異樣的美。狄公轉過頭去,他聽見銀鈴般的嗓音繼續說道:「我說道:『我們快穿衣服吧!』我們倆走回紅閣子卧房,卻忽然聽見又有人走進了客廳。你走過去,見到了那個傻男孩,那孩子馬上又奔了出去,但你說那個男孩也許會認出你來,最好將死屍移入紅閣子,把匕首塞入他手中,將門鎖上,又將鑰匙從門縫底下塞進去……過後,人們自然會說陶匡是自殺而死的。

「我們倆在露台分手,夥計們正在點燃園中小涼亭內的裝飾油燈。你說你將離開一陣子,直至這起自殺案結案為止,你再回來看我。」

她一陣劇烈咳嗽,全身骨骼就像散了架似的,滿嘴白沫和鮮血。她仔細將嘴拭凈,繼續說,聲音忽然微弱、嘶啞起來:「他們問我陶匡是否愛上了我。我說是,他愛上了我,這是真的。他們問我陶匡是否因為我拒絕他而死。我說是,他因我而死,這又是對的。當時正逢時疫蔓延……我得了病,天花染至我的臉、我的手……還有眼睛。我就要死了,我想死,寧死也不願讓你再見到我,因為我已病入膏肓……至官府焚街,我被其他生病的姐妹沿街拖着,過了橋,最後逃至樹林里。

「我沒有死,我活了下來,儘管我曾經多麼想死!我拿了凌姑的身份牌,她的藝名叫碧玉。她死在田溝里,就在我身邊。我爬了回來,而你以為我已死去,因為我要你這麼認為。聽人說你是如何了不起,如何功成名就時,我是多麼高興!這是我活下來的唯一希望。而現在,你又回到了我懷中!」

忽然聲音斷了。狄公抬眼看見凌姑瘦削細長的手指摸著膝蓋上僵硬的頭顱。一隻獨眼閉合著,胸部的爛衫再也未見起伏。

她將那醜陋的頭顱抱在懷裏哭喊道:「老天開恩,你回來了!你回來才能死在我的懷裏……我跟你一起去。」

她緊緊地抱着死去的李緯經,低聲說着甜言蜜語。

狄公轉過身,走出屋外。在他身後,門吱嘎作響地關上了。

二十

狄公走出茅棚,復與馬榮會合。馬榮關切地問道:「咋的進去這半日。凌姑說了些什麼,大人?」

狄公拭去額頭上的汗珠,騎上馬搖搖頭。他喃喃道:「沒人在屋裏。」他深吸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氣,補充道,「我將這茅屋仔細搜查了一遍,仍未發現一樣有用的東西。我曾經有一個推測,卻證明是錯的。我們驅馬回客棧吧。」

他們穿越那片荒地時,馬榮忽然用馬鞭往前一指大聲說道:「大人,瞧那邊的煙霧!人們開始焚燒祭壇紙折的冥器,鬼節結束了!」

狄公凝視着那邊屋頂上空升騰而上的裊裊黑煙,說道:「說得對,陰曹地府的大門終於關閉了。」他想:「該跟過去的鬼告別了。三十年來,紅閣子之夜的陰影一直揮之不去,使陽間的生命暗淡許多。而現在,經過漫長的三十年,這些陰影最終溜進那陰濕、氣味難聞的茅屋。現在,這陰影與那死去的麻風病乞丐和將要死去的翠玉在日光下瑟縮著。不久,他們將一起消失,永遠消失,不再回來。」

他們倆回到永樂客棧,狄公要掌柜結賬,並命馬夫喂馬照料,然後與馬榮繼續朝紅閣子卧房走去。

趁馬榮整理馬鞍袋之際,狄公坐下來,將前一天夜裏寫就的李璉自殺案情呈文重新閱一遍,然後寫下秋月猝死的結論。他寫道:「秋月因飲酒過度,心病猝發而死。」

隨後他給馮岱寫了一封短箋,告訴他已找到殺死陶匡和秋月的兇手,兇手是同一個人,可是他已經死去,這些事就任其自然了結吧。最後,他寫道:「本縣令聞報,李緯經大人麻風惡疾擴散,毒火攻心,曾出沒於此地,現歿於凌姑茅棚,而凌姑亦命在旦夕。本縣令命你,一俟其命歸陰,即焚其茅棚及兩具屍身,以防疾病蔓延。通報李緯經家眷。凌姑眷屬未詳。」他在信上籤章。又閱過一遍,隨即,他又提筆附言道:「本縣令又聞賈玉波已攜帶一愛妓離開樂苑。令愛當另覓佳婿以慰爾心,請代達本縣令對其之祝福。」

他又鋪開一張紙,給陶番德寫了一封信,告知其父之死已經查明,兇手生前曾長期陷於痛苦之中。他又寫道:「如此老天不應罰汝,馮、陶兩家結緣再無障礙,理當有情人終成眷屬。本縣令親筆。」

他將兩封信封了口,又註明「私函」字樣。然後他將正式案情呈文與一併證物捲起,置於袖中。他自座椅起身,對馬榮說道:「我們須繞道金華,將這案情呈文親交羅縣令。」

他們一起走至客廳,馬榮拎着馬鞍袋。

狄公與客棧掌柜結了賬,一併交與他分別給馮岱和陶番德的書信,吩咐立即傳送。

兩人至前院剛要上馬,忽然聽得院外大街上鑼鼓聲響以及高聲叫喊:「迴避!迴避!」

十多個轎夫抬着一頂大官轎進來,後面跟着一隊差役,高舉著題有羅縣令官銜的大紅錦旗。為首的躬身拉開兩邊轎簾,正是羅縣令身着華麗官袍、官帽,手持摺扇,下轎而來。

見狄公牽馬站着,羅縣令即晃動身軀跑上前,喟嘆道:「狄兄,真是件可怕的事!樂苑花魁娘子神秘之死,整個州府都在議論!我聽到這驚人的消息,不顧炎熱,匆匆趕來!自然,真沒想到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

狄公平靜言道:「的確,秋月之死必定會使你受驚。」

羅縣令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慍怒道:「狄兄,我永遠對美女感興趣,永遠!那可憐的女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狄公將卷宗交與他。

「都在裏面,羅兄。我原計劃繞道金華當面呈交,現在允我此時此刻將卷宗交與你。我急着要回家。」

「當然!」羅縣令合上摺扇,得意地將摺扇插入后領,然後急忙展開卷宗。閱完第一份呈文,他點頭道:「我知道你證實了我當日對李璉自殺的判斷。這類案子司空見慣,我早就告知過你。」

他繼續閱覽秋月之死的呈文。確定與秋月有關的文字沒有提到他時,他捲起卷宗,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點頭表示稱許:「狄兄幹得真出色!呈文也寫得好。這呈文我可一字不改地報與刺史大人。狄兄,要我說的話,行文似乎有點凝重,我寫的話,會寫得輕快點,便於閱讀。要知道,現時京城官員喜歡駢體。他們告知我你可以放點詼諧進去,不消說不能過分,得中庸的那種。自然,我不會忘了提到你給予的有價值的協助。」他將卷宗置於袖中,語調輕快道,「那,是誰造成秋月死亡的呢?想必你一定將他關在里正衙內了?」

狄公心平氣和道:「你念完我的呈文,就會明白秋月死於心病。」

「但是人人都說你拒絕證實仵作的結論,他們稱之為紅閣子謎案。狄兄聰慧之至,該不會說我得繼續調查這紅閣子之謎吧?」

「確實有點神秘,但我說意外死亡已有足夠的證據。你放心,刺史大人一定會認為這起案子可以結案。」

羅縣令毫不掩飾地鬆了口氣。

狄公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要做。在我的呈文中,你可以找到溫元的供述。他在公堂上做偽證,又百般虐待妓女,原是該罰鞭打,但是那可能將他打死。我提議你讓他套上枷鎖站一日,貼一佈告,告示人們他是緩刑,一旦有人再告他劣跡,他就該數罪併罰,絕不輕饒。」

「我很樂意去做!這惡棍有一些很好的瓷器,但是他開價甚高,我想,他應該把價格降低一點。狄兄,我深感抱歉,很遺憾你急着要走。我也許要在這裏再待上一點時間……啊……研究一下案子的結果。你是否已經見過昨日新來的舞女?沒有?他們說她絕對漂亮,而且技藝高超,嗓子也迷人,身材……」他露出微笑,捻弄著小鬍子,優雅地翹起小指。忽然他朝狄公掃了一眼,眉毛往上一揚,傲慢地說道:「儘管我很失望,你未能徹底弄清紅閣子之謎。狄兄,大家總以為你是整個州府中公認最聰明的縣令,在兇案的解疑排難上不費吹灰之力,你可是聲名遠播哪!」

狄公慘然笑道:「聲名不會永遠在事實中找到!我要走了,回浦陽去。下次到浦陽一定要來見我。後會有期!」

梁甦王仁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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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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