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大唐狄公案·伍》(1)

第十七章《大唐狄公案·伍》(1)

迷宮奇案

時逢明朝永樂年間,國泰民安,五穀豐登,天無旱澇之災,百姓富有豐足,能有此番好光景,全仗皇上天威。值此太平盛世,自然少有罪案,但我因一心研究犯罪和破案學說,手頭卻無充足案卷,故常須回顧以往歲月,尋覓疑案,探討古時賢明官員破案之法。

我鍾愛犯罪破案之術,亦有足夠閑暇進行研究,翻閱舊時記載及塵封卷冊,查尋古時著名案例,常孜孜以求,不知疲倦。每逢朋友集聚茶館談論數百年來著名官員審斷疑案之時,我總要細心聆聽,用心揣摩,久而久之,竟成習慣。

一日,西園之內荷花盛開,傍晚時分,我漫步前往觀賞。通向荷塘中心小島乃一雕花大理石拱橋,我穿過拱橋,到得飯莊露天平台,於一隅角擇個空桌坐定。

我邊呷茶,邊嗑瓜子,邊觀賞湖面荷花美景。一如往昔,我細細觀察各色人眾,意欲觀其外表而推斷其個性、家境,以此自尋樂趣。

此時,只見兩位絕色女子攜手行來。兩人相貌相似,一眼便知乃同胞姐妹。但顯而易見,兩人個性迥然不同。小的那位快樂活潑,喋喋而言,只顧說個不停;年長的那位姑娘卻寡言少語,靦腆害羞,臉上哀色重重,必定歷經坎坷創傷。

兩位女子即將消失於人群中時,我卻見到一年長婦人跟於兩人身後。她手拄拐杖,走路微跛,似乎一心要趕上前面兩位女子。我心內思量,這婦人定是那兩位女子之年長女伴。然而待她路過平台之時,卻見她兇狠地向旁斜睨一眼。我旋即順其眼神,將目光轉到一雙走上前來的美貌青年男女身上。

那青年男子頭戴秀才帽,而女子則服飾莊重,一副主婦打扮。兩人並不並肩而行,然時時互相顧盼,眉目傳情,分明是結伴前來遊園賞花。兩人神態詭秘,表明有不正當愛戀之情。正當兩人於我面前走過之時,那女子伸手欲拉青年男子之手,可那男子急急將手縮回。

我又將目光掃過平台,見眾人之中有位男子,他體態微胖而衣冠楚楚。他同我一樣,一人獨坐獨飲。他生就一張圓臉,相貌和藹可親。我認出他是位鄉紳,其家頗有田產,他看上去便是位健談之人,故而我急忙移開目光,生怕他走過來與我攀談。我更喜一人獨坐思索,不喜受人打擾。此外,此人眼中有一絲神色令我不安。我以為,他眼神冰冷,更兼神態精於算計,與其友善相貌極不配稱,若說他會做出隱秘而深思熟慮之邪惡勾當,我定然深信不疑。

稍過片刻,一位老者身前飄拂白髯,緩步走上平台台階。他身穿褐色長袍,袍袖寬大,以黑色絲絨鑲縫。老者頭戴黑色紗羅高帽,身上並無身份標誌,模樣十分獨特。他身倚彎把兒拐杖站立片刻,目光銳利的雙眼在濃眉之下審視平台上眾人。

我心內尋思,不能讓此年高望重的老者站立等候,便趕緊起身將老者往我的桌邊讓座。老者客套一番,作揖就座。我們照例寒暄幾句,便同品香茗。經交談得知,老者姓狄,是位告老退隱之地方官員。我那客人學識淵博,趣味高雅,兩人一同談論詩文,甚是投機,間或也看一眼在湖邊來迴轉悠的人群,渾然不覺時光流逝而去。

我聽老者說話帶有山西口音,便於談話間隙問他,是否湊巧與山西省太原府之狄氏家族同宗。數百年前,狄家於唐朝出了個大官狄仁傑。

聽得此言,老者雙眼突然放光,氣惱地捋了捋長須。

「哼!」老者憤然說道,「我家確是狄仁傑家族一個分支。我等有這樣一位祖先,臉上甚是光彩,可這也一直令我惱火不已。每每在飯館用餐或於茶肆品茗之際,我多半會聽到其他客人談起我家那位傑出先人。這些客人常說狄仁傑於大唐朝廷勞苦功高。此言不差,因其功績有據可查,只需查閱唐朝欽定史志便可證實。然而這些無知之人也常胡編亂造些狄仁傑早年故事,可這類故事又無可考證。彼時,我那家祖於某些州縣當父母官,因為審結了許多奇案,而以『狄青天』之名名揚四海。這些奇案之真情,在我狄氏門中一代又一代默默無聞的子孫中留傳下來,故而在茶肆酒樓中聽到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我常氣惱萬分,往往不等飯畢就起身離去。」

老者說罷搖頭,氣惱地用拐杖敲打石板地面。

聽說老者真是名揚四海之「狄公」後裔,我高興至極,遂起身向他深作一揖,以表對狄氏宗族之景仰之情。我揖罷起身,說道:「老丈,晚生鍾愛犯罪破案之術,極喜研究歷代名臣斷案之法。晚生與那些無知之徒不同,絕非無聊饒舌,而是細析古代案錄而樂在其中。狄公斷案案例距今年代久遠,然這些案例正可充實寶鑒,照出當今之瑕疵與不足,從而警示世人。狄公案例有利改進風化習俗,也可大大威懾奸佞狡詐之徒。狄公斷案如神,所斷之案乃雄辯證據,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那法之天網猶如迷宮,罪惡之徒都難以逃脫。

「依晚生之見,古時無有斷案者可與狄公同日而語。當年狄公費心勞神,斷決樁樁疑案,今晚生孜孜不倦地搜集狄公斷案之記錄,只為潛心研究之用。今日天賜良機讓我得見老丈,而老丈又是這些案子的真正知情者,在下求老丈賜惠,親口講述幾則鮮為人知之案例,不知是否冒昧?」

老者見我誠心相求,遂欣然應允,我便邀他共享晚膳。

暮色降臨,眾人先後離開平台進得餐館。店小二已將蠟燭與彩紙燈籠點燃,餐館之內,一派輝煌景象。

餐館大廳之內,眾人邊吃邊聊。我避開大廳,攜客人進入一側廂房,此廂房俯瞰湖塘,在落日餘暉之中映得一片通紅。

我點了兩份菜,每份各四盤,又要了一壺熱酒。

我倆相對而坐,慢慢品嘗菜肴佳味,酒過數巡,老者手捋長須說道:「老夫將三樁案子說給你聽。我那先祖斷此三案之時,情形非同一般。彼時,他於蘭坊充任縣令之職。蘭坊乃大唐帝國西北邊陲之偏遠縣城。」

老者隨後便講那斷案經過。那三案真可謂錯綜複雜,案中有案。

老者講述得饒有興味,卻喜東拉西扯,偏離案情,且其語音含糊、單調,猶如蜜蜂嗡嗡作響。不大一會兒工夫,我便覺頭腦昏沉,無法集中精神。我連干三盅,意欲清醒頭腦,不料那黃湯卻使我更加昏昏欲睡。那老者也不在意,照舊聲調低沉地侃侃而談,好似睡眠之神於近處空中發出瑟瑟聲響。

我醒來之時,發現自己頭枕雙臂,獨坐於陰冷的廂房中。

店小二低頭看着我,惡聲惡氣地言道,已過了一更天,我是否錯將餐館當作旅店,可以隨意留下來過夜。我醉得迷迷糊糊,一時間沒有合適的話語回敬他,卻向他打聽那老者的去向,還將老者的模樣細細說給他聽。

店小二答道,今晚早些時候,他於飯店的另一端伺候客人,說罷,旋即取出賬單,上記兩份菜,每份四盤,另加八壺黃酒。我只得掏出銀子結賬,別無他法。此時,我依舊酒意甚濃,心內疑惑與那老者同桌共飲是否南柯一夢,那店小二是否趁我糊塗之時,耍弄詭計多收銀兩。

我一邊思量,一邊起身出得餐館。大街之上寂寥無人,亦無車馬,我便徒步回家。到得家中,只見書童蜷縮於書齋一角呼呼大睡。我沒將其喚醒,而是踮起腳尖走至書架跟前,取下《大唐編年錄》《大唐地名錄》及《狄公記》。我將這些卷帙仔細讀來,見那老者所言與史實大致相符,只是西北邊陲並無縣城名喚蘭坊。我尋思,興許是我誤聽了地名,遂拿定主意於次日前往拜訪那位老者,請他講個明白。老者所述之三樁疑案,我記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即便竭力回憶,也記不得老者之姓名、府址,真令人沮喪至極。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心中又擔憂會忘卻某些細節,便潤濕狼毫,當夜便將老者所述三案錄下,直至雞鳴方才擱筆。

翌日,我遍訪親朋,四處打聽,可無人聽說城內有位告老歸隱之狄姓官員。以後我又多方詢問,也沒能訪到老者下落。我尋思,興許那老者只是路過,興許他住於城外某個僻靜之處,然久訪未果,只得作罷。

我斗膽將所錄三案奉之於眾,讓有識之士鑒別我與老者相會於荷花湖畔是否南柯一夢。倘若這三案真能警示世人,或使讀者於勞務之餘用於消閑,也不枉我被店小二多索去的銅錢。那店小二畢竟是位刻薄小人,誰會相信兩個高雅君子只坐得片刻工夫便飲下八大壺酒?

蘭坊城東,四輛馬車緩緩繞山而行。

第一輛馬車之上坐着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只因旅途勞頓,狄公儘力要使自己坐得舒服。他背靠大捆書籍,坐在鋪蓋之上,而對面布包之上則坐着一名年長漢子。此人姓洪名亮,常年輔佐狄公,現任參軍之職。因道路高低不平,二人即使坐於鋪蓋、布包之上,也只能略略減輕長途顛簸之苦。

狄公車後跟着一輛羅帷篷車,車上掛有絲綢帘子。篷車內,狄公三房夫人、子女及侍婢們蜷著身子擠在枕頭和被褥中間,抓緊時間睡上一覺。

後面兩輛馬車拉着行李包袱,幾名下人盤腿坐於箱包之上,隨車搖晃不止,另有幾名下人在汗透的馬匹身邊徒步行走。狄公一行人已連續趕了幾天路程,大夥兒皆深感疲憊。車隊離開上一個村莊之時,天色尚未破曉。眾人一路行來,過得一片荒山野嶺,路上只偶爾遇見幾位樵夫。午後因壞了一個車輪耽誤了一個時辰,此時暮色降臨,天色昏黑,山巒重疊,四周越發顯得險惡。

兩名大漢在車隊前面騎馬而行。二人身背大刀,鞍掛弓箭,箭於囊中發出咔咔碰撞之聲。這二人便是馬榮、喬泰,均為狄公得力幹辦,現充任帶刀縣尉,護著車隊前行。狄公另一名幹辦身材瘦小,身子微駝,名喚陶干,正和老管家一起殿後。上得山樑,馬榮勒住坐騎。眼前,山道往下通到林木茂密的山谷之中;再往前看,又是一座陡峭山峰。

馬榮坐於馬鞍之上,轉過身來向車夫喊道:「你這獃子!半個時辰之前,你就說即刻便到蘭坊。如今到得這裏,我等卻還須再翻一座大山!」

車夫嘟囔道,城裏人總是那麼心急火燎,然後忍氣吞聲地答道:「差爺甭急,到了下個山樑,你自會看見蘭坊就在山腳之下。」

「又是『再過一個山樑』!」馬榮向喬泰說道,「我等抵達蘭坊如此之晚,情形定然狼狽不堪。那卸任縣令必定從午時起就翹首以待我等,地方上其他僚屬及接風宴席又該如何處置?想必他們現時與我等一樣飢腸轆轆了!」

「更何況嗓子乾渴至極!」喬泰說道。說罷便掉轉馬頭,來到狄公車旁。

喬泰稟道:「還要翻一山樑,之後便到蘭坊。」

洪亮竭力忍耐方沒嘆出聲來。他說道:「大人調離浦陽竟如此之快,委實可惜。雖說大人一到浦陽便審斷兩樁大案,然浦陽畢竟是個舒適之處。」

狄公淡然一笑,將後背在書捆之上重新靠好,以使自己更覺舒適,然後說道:「似乎京城之內佛門殘黨與廣幫商界之狐朋狗友串通一氣,讓我在浦陽縣任期屆滿之前就調離任所。然蘭坊地處偏遠,調任此處定大有裨益。無疑,我等將在蘭坊遇上疑案,蘭坊絕非內地通都大邑所能比擬。」

洪亮點頭稱是,然心中依舊鬱鬱不樂。洪亮已年過花甲,一路長途跋涉弄得他疲憊不堪。他從青年時便一直追隨狄家,狄公從政以來始終委其參軍之職。

車夫將鞭子甩得啪啪直響。一行人翻過山樑,沿一條蜿蜒窄道下到谷中。

不過片刻,車隊就入得谷內,只見山道兩邊榛莽叢生;頭上柏樹參天,將山道遮蔽得陰暗不明。

狄公正思忖讓下人點燃火把,突然聽得含含混混的喊聲在車前車后響成一片。好幾名黑紗蒙面的漢子猛然從林子裏躥了出來。

馬榮尚不及抽出刀來,就有兩個漢子拽住他的右腿將其拉下馬來。另一強人從後面躍上喬泰馬背,扼住他的脖子,方法怪異地將喬泰拖至地面。車隊後部,有兩名強人正向陶乾和管家襲來。

眾車夫見此情景,嚇得逃下馬車,撒腿跑入林子內躲藏起來。狄公之下人們也紛紛棄車,四散逃遁。

兩張矇著黑紗的臉面到得狄公車窗之前。洪亮頭上挨一重擊,遂昏暈過去。突然又見一根長槍刺入車內,狄公閃身躲過,迅即用雙手牢牢抓住槍桿。車外強人慾將長槍拔走,狄公先是抓牢槍桿不放,然後猛地將槍向外推去,那拔槍強人不曾料到狄公此舉,遂跌跌撞撞地倒了回去。狄公跳出車窗,從強人手中奪過長槍,舞得虎虎生風,兩名強人因此無法靠近。擊昏洪亮之強人手持棍棒,丟卻長槍之強人則拔出長劍,二人一起向狄公襲來。狄公心內思忖,面對這兩名亡命之徒,自己一人難以久戰,須得智取,不可力敵。

另外一邊,兩名強人將馬榮拉下馬來,正欲用劍將其刺死,沒想馬榮卻奮力爬了起來。也合該那二人倒霉,不知對手武藝高強,難以對付。幾年之前,馬榮還因攔路搶劫而聲名遠播,在遇見狄公而改弦易轍之前,馬榮與喬泰都是「綠林中人」,故馬榮對路邊打劫之術幾乎樣樣熟諳。他沒有站起身來,卻是擰轉身子,抓住一名強人腳腕,使其站立不穩,同時又狠踹另一名強人的膝蓋。這連續兩個招式使馬榮得空站立起來。只見他一躍而起,重重一拳打在那站立不穩之強人臉上,將其擊倒在地,隨即又閃電般地轉過身來,一腳踢在那膝蓋受傷之強人臉上,踢得那強人腦袋猛地向後仰去,險些折斷脖子。

馬榮拔出大刀,跑至喬泰身邊。喬泰此時正倒在地上,同一抓其後背之強人拚死搏鬥。另有兩名強人正站在一旁,只待機會用長刃刺殺喬泰。馬榮用刀向其中一名強人刺去,將其胸膛刺個正著。刺殺強人之後,馬榮並不將刀拔出,而是沖向第二名強人,猛踢其腳跟,痛得那廝彎腰倒地。馬榮撿起強人長刀,猛地刺入與喬泰廝殺之賊人左肩。

馬榮正欲扶起喬泰之時,聽得狄公喊道:「馬榮小心!」

馬榮旋即轉過身來,腦袋正好躲過那先前攻擊狄公,后又跑來幫助同夥之強人的棍棒。那棍子撲的一聲落於馬榮左肩之上,馬榮痛得高聲大罵,蹲伏於地。那強人又舉起棍子向喬泰頭上砸來。此時喬泰已拔出大刀,弓身躍起,到得強人高高舉起之手臂下方,直刺那廝心窩,一直將刀刺至刀把兒方才罷手。

狄公面前只剩得一名持刀強人,不過片刻,狄公便將強人制伏。他用長槍虛晃一招,對手舉劍招架,狄公卻猛地用上劍客絕招「倒翻旗杆」,於空中翻轉長槍,用槍桿擊中對手腦門。

狄公把盜賊交與喬泰捆綁,隨後跑至行李車前。一名強人趴於地上,正拚命伸手摸自己頸項;另一名賊人手持圓頭棒,正向車下張望。狄公用槍頭扁面猛擊其頭,將其擊昏在地。

此時,陶干手拿細繩從車底爬了出來。

狄公問道:「你於車下何干?」

陶干咧嘴笑道:「一名強人將管家打倒在地,另一名賊人手持棍棒,擊中卑職頭顱。卑職假裝口喘粗氣跌倒在地,一動不動。二人以為已將卑職打昏,就動手向車下拖拽行李。卑職站起身來,從背後將細繩偷偷繞於近處一名賊人頭上,隨即鑽入車下,使勁拉緊繩索。另一賊人如不露出身體便無法追至車底,即便到得車底,他那棒棍也有力無處使,正拿不準主意如何是好時,大人便趕來幫他解了難題。」

狄公聞言微笑,又聽得馬榮惡狠狠地咒罵,便即刻趕了過去。陶干從袖中取出一條腸線,將兩名賊人手腳牢牢捆住,隨後才鬆開那賊人脖上細繩。那賊人臉面憋得通紅,幾被陶干勒死。

那兩名攻擊陶干之強人實為陶干所欺矇。陶干年過中年,不善打鬥,雖長相敦厚,卻多有計謀。他曾有數年專靠行騙謀生,不料一次卻遇尷尬事,恰遇狄公替他解危脫困。狄公見其可用,便任其為幹辦。陶干熟諳種種犯罪伎倆,在追查罪犯、搜集證據等方面均十分得力。適才那青臉強人已領略陶干手段,陶干可算得上足智多謀,招數出人意料。

狄公來到車隊前面,只見喬泰正與那初時襲擊馬榮之強人徒手格鬥。那強人原先頭上挨了一棍,此時已蘇醒過來。馬榮則蹲伏於地,左臂因肩上挨了一棍而無法舉起,只得用右臂抵擋一名小個子強人。這小個子強人手持短刃在馬榮身邊跳來縱去,身手十分敏捷。

狄公舉起長槍欲與那人廝殺。此時馬榮已抓住對手手腕,手像鐵一般鉗住對方,將其胳膊擰扭過來,疼得那人鬆開手掌,短刃跌落於地。馬榮隨後將其按倒在地,並用膝頭頂住他的腹部,疼得那強人慘聲怪叫。

馬榮費力地站起身來,那被擒之人用另一隻手握拳捶打馬榮,可其拳頭綿軟無力,馬榮似乎毫不在意。

馬榮氣喘吁吁地對狄公說道:「大人,可否揭去其蒙面黑紗?」

狄公伸手拽去強人頭巾。馬榮定睛一看,驚呼道:「上蒼保佑!原來是個女子!」

馬榮見那女子雙眼圓睜,驚得忙將其手臂鬆開。

狄公見狀,連忙將那女子雙臂反剪於後,氣沖沖地說道:「哼,這類盜賊之中也會有寡廉鮮恥之婦人!將她與其他強人一樣捆綁起來!」

馬榮高聲喊叫喬泰,喬泰此時已制伏並綁住對手。馬榮聽狄公喝令綁人,卻不上前,只是撓著頭茫然站在一旁。倒是喬泰走了過來,將那女子雙手綁定。那女子一言不發,從容就擒。

狄公告訴眾人,強人已被制伏。

狄公下人與車夫們從藏身之地走了出來,匆匆點起火把。狄公藉助火光,逐一查看戰果。

狄公一方損失甚微。此時,洪亮早已蘇醒,喬泰已幫他將頭包紮妥當。老管家挨打併不甚重,實因驚嚇而昏暈過去,故不甚要緊。馬榮將衣袍退至腰間,光着上身坐在樹榦之上,左肩又腫又紫,喬泰則用藥油為其搽搓。

馬榮殺了兩名強人,喬泰殺了一名,其餘六名強人多少都受了些傷,唯那女子未傷分毫。

狄公命下人將強人綁在一輛行李車頂,並將三具屍體放在另一輛車上。那女子則隨隊步行。

陶干取出一個裝有棉墊的籃子,從中拿出一壺熱茶,狄公與眾幹辦各飲了一盅。

馬榮用茶漱口,輕蔑地吐在地上,對喬泰說道:「看來此次劫道非行家所為。」喬泰贊同地說道:「此言有理。強人共有十名,若是內行人,本應得手。」狄公聽得此言,冷冷說道:「依本縣之見,此言欠妥。這伙強人幹得相當不錯。」

眾人無言,又默默地喝了盅茶。此時各人皆已筋疲力盡,不想多言。四周唯能聽得眾僕人竊竊私語及受傷強人痛苦呻吟之聲。

稍事休息之後,車隊繼續前行。兩名僕人高舉火把在前引路。

狄公車隊花了半個多時辰才翻過最後一道山樑,之後,便到得大道之上。少頃,映着夜空的蘭坊北門城樓雉堞就隱約可見了。

喬泰詫異地看着城門,那城門大得驚人,城門上面是高高的城樓。此時,他記起蘭坊是座邊陲城鎮,得防備西部草原上的胡人突然來襲。

喬泰用刀柄猛敲包有鐵釘的城門。

過了好大一陣工夫,城樓之上一扇小窗的窗扉才打開來,傳出嘶啞的喊聲:「入晚不開城門。明日請早!」

喬泰敲得城門雷鳴般響,喊道:「開門!縣令大人駕到,快快開門!」

「哪位縣令大人?」那聲音問道。

「蘭坊新任縣令!」

城樓之上,窗扉啪地關上了。

馬榮拍馬騎到喬泰身邊,問道:「為何耽擱許久?」

「懶狗們睡著了。」喬泰鄙夷地說道。他邊說邊用刀連續敲打城門不止。

喬、馬二人聽到鐵鏈的叮噹聲,隨後,沉沉的城門開了幾尺。

喬泰縱馬闖入城內,差點兒踢倒兩個衣着邋遢、頭盔滿是灰塵的兵卒。

「將城門大開,懶狗!」喬泰厲聲喝道。

兵卒們狠狠地看着兩個騎馬者,其中一個張嘴要說些什麼,可是看到喬泰臉上那惡狠狠的模樣,就改變了主意。無奈,他和同伴一起將城門推開。

車隊穿過城門,沿着漆黑的大街向南而行。

只見城內凄涼一片,景色蕭條,大多數店家都用厚實的門板關了店鋪。

零零落落一小堆、一小堆的人圍着街頭小販的油燈,車隊過去之時,他們轉過身子,漠然地對着馬車看了片刻,之後又轉過身去繼續吃那碗中麵條。

無人出來迎接新任縣令,也不見絲毫迎候的跡象。

車隊穿過一座牌樓。此時,大街沿着一堵高牆分成左右兩半。馬榮和喬泰思忖,這便是縣衙的后牆了。

他們沿牆向東,到得一扇大門跟前,門上掛着一塊風侵雨蝕的木板,上面刻着四個大字:蘭坊縣衙。

喬泰甩鐙下馬,使勁叩門。

過了一陣,一位身穿補丁長袍的矮墩墩的男子出來將門打開。

他鬍鬚亂蓬蓬的,臟而油膩,雙眼極斜,模樣甚是嚇人。他提着一盞紙燈籠,照着喬泰,打量了一番後繼而吼道:「你這兵痞,豈不知衙門關着?」

喬泰哪裏受得住這些,他伸手拽住這男子的鬍鬚,狠勁搡其腦袋,通通通地往門柱上撞,直到聽得哭喊求饒方才鬆手。

喬泰厲聲叫道:「新任縣令狄大人駕到,快快開門,速速傳齊衙門一應人眾!」

那廝急急忙忙地打開兩扇衙門。車隊穿門而過,到寬敞的接客大廳前面大院之中停下。

狄公下得車來,環顧四周,只見接客大廳的六扇門都落閂上鎖,對面衙廳窗扇也都一一緊閉,院內一片漆黑,空無一人。

狄公雙手插袖,命喬泰將門丁引來問話。

喬泰揪著門丁衣領,將其拽到狄公跟前,那矮墩墩的傢伙慌忙跪倒在地。

狄公簡要地問道:「你系何人?卸任的鄺大人現在何處?」

該男子期期艾艾地答道:「小人乃牢頭。鄺大人今日一早出南門而去。」

「縣衙印信現在何處?」

「印信定放在衙廳內的某個地方。」那牢頭答道,嚇得聲音直顫。

狄公再也按捺不住,頓足喊道:「縣衙守卒何在?班頭何在?刑房書辦何在?書吏何在?這縣衙之人都到何處去了?」

「班頭上月就已離去,書吏已告病假二十餘日。」

「如此就只剩下你一人了?」狄公打斷他的話頭,隨即轉過身來向喬泰說道:「將此牢頭下到他自己監管的牢中。我要親自弄個明白,堂堂縣衙何以弄成這等光景?」

牢頭意欲開口申辯,可喬泰猛地打他耳光,並將他雙手反綁。隨後,喬泰將牢頭撥轉身子,又踢上一腳,厲聲喊道:「前面引路,去你的牢房!」

縣衙左廂,在空蕩蕩的衙卒下房後面,他們來到一寬大的牢房。一眼便知,牢房已許久不用,然牢門看起來仍很牢固,且牢窗之上安有鐵柵。

喬泰將牢頭推入一間小牢房,隨手將牢門鎖上。

狄公說道:「我們且去看看公堂和衙廳。」

喬泰提起燈籠引路。他們一路行來毫不費力地尋到公堂的兩扇大門。喬泰用手將門一推,門晃了開去,銹跡斑斑的鉸鏈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喬泰將燈籠高高舉起。

面前的寬大廳堂空空如也,地面的青石板上覆蓋着厚厚的塵土,只見蓋公案的紅布已破舊褪色。一隻碩大的老鼠急急地逃了開去。

狄公向喬泰招手示意。隨後,狄公走上案台,繞公案走了一圈,又將遮門帷簾拉到一旁,可灰土紛紛揚揚地落了狄公一身。此門通往大堂之後縣令內室。

內室之中除一張快要散架的桌子、一張壞椅子和三張木製小凳外,空無一物。喬泰將對面牆上之門推開,一股陰濕的氣味向他們襲來。只見沿牆立滿書架,架上堆放着成排的公文案卷皮箱,皮箱因發霉而成了綠色。

狄公搖了搖頭低聲嘆道:「這些案牘竟弄到這等田地!」

狄公一腳踹開通向走廊之門,一言不發地走回大院。喬泰則手提燈籠在旁引路。

馬榮和陶干已將抓獲的強人鎖進牢中,三具強人的屍體則擱在衙卒住地。狄公的僕人忙忙碌碌地在管家的率領下從車上搬卸行囊包袱。管家向狄公稟報道,縣衙後部的縣令居所完好無損,整潔乾淨。卸任而去的縣令離任之時,房內物品井井有條,房間已經打掃好,傢具用品也相當潔凈,狄公的廚子正在生火做飯。

狄公聞聽此言,不由得舒了口氣,至少他的妻室兒女有個棲身之所。

狄公命洪亮和馬榮退下,他們可以到內宅的廂房打開鋪蓋,暫且歇息。之後,他向喬泰和陶干招手,示意他們隨自己而行。三人一同來到空無一人的縣令私宅。

陶干點燃兩支蠟燭,放於案上。狄公小心翼翼地坐進那把搖搖晃晃的扶手椅中,兩名幹辦則吹掉腳凳上的灰土,也蹲身坐下。

狄公交叉雙臂,支於案上,一時間竟無人言語。

三人這般模樣在此室中,場面頗為奇特。三人還都穿着趕路的灰色袍服,經和強人打鬥后,袍服都已撕破,並沾滿泥土。燭光搖曳之中,三人都顯現疲憊憔悴之態。

倒是狄公先開口說話:「二位老友,時辰已晚,而我等既乏且餓,本該早些歇息,然我看到此處情勢甚為怪異,故還想和二位商議。」

喬泰、陶干頻頻頷首。

狄公繼續說道:「該城甚是令我費解。我之前任居住於此整整三載,居所乾淨整齊,完好無損,卻從未使用縣衙大堂,這點顯而易見。彼又將縣衙之內一應人等全都遣散回家,想必報信之人早已投書於他,報稱我等將於今日下午抵達蘭坊。儘管如此,彼卻不留一紙文書給我就離任而去,而把縣衙印信交與一個流氓般的牢頭,且轄區內的其餘官員對我等到任亦不予理會。依二位之見,這究竟如何解釋?」

「大人,」喬泰問道,「是否此地的刁民圖謀反抗朝廷?」

狄公搖頭。

「確實,」他答道,「天色尚早,蘭坊城內就已空曠無人,店鋪也閉門停業,此情實屬異常。不過,我等未見騷動跡象,也無蒺藜路障或要動刀動槍的氣氛,街內百姓態度也無敵意,只是冷漠些罷了。」

陶干憂心忡忡地捻著左臉黑痣上長著的三根稀毛,說道:「我一時以為,或是時疫,或是某個流行險症正在本地肆虐。可百姓們絲毫不驚不慌,還在街市上安閑地吃面喝湯,此情此景和我的憂慮甚是不符。」

狄公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除去長長的鬢須上沾著的幾片干樹葉,之後稍待片刻,又說道:「我不願向那牢頭詢問,那廝長得一副潑皮模樣,令人生厭。」

管家進到室內,身後緊跟着狄公兩名家人。其中一人端着數碗米飯和湯菜,另一個則提着一大壺茶水。

狄公命管家叫人給獄中犯人送飯。之後,三人低頭用膳,並不言語。

三人草草飯畢,又喝了盅熱茶。喬泰捻轉短須,沉思著坐了片刻,然後開口說道:「大人,我和馬榮之見全然相同。我們在城外山內之時,馬榮言道,打劫我們的這路強人不像專行劫道的響馬。我們何不問問那伙強人此處的情形?」

「此主意甚好!」狄公喜道,「快去查清誰是頭領,速速將他帶來。」

少頃,喬泰手持鐵鏈回來,鏈上拴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名挺槍欲刺狄公的強人。狄公犀利的目光掃視了一下來人,只見他身體壯實,五官端正,相貌開朗,看來更像小店鋪的掌柜或匠人,不像劫道的響馬。

他在狄公案前跪下,狄公簡言命道:「你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那人恭敬答道:「小人姓方名達,我家祖輩數代均在這蘭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以打鐵為業,不久前才更換營生。」

狄公問道:「你原本從事年代久遠且又體面的營生,為何去當那攔路行劫見不得人的強盜?」

方達低頭,悶聲答道:「我攔路行劫,意欲行刺,確屬有罪,小人供認不諱,無須再要證詞。小人十分明白,不日就要身首分離,大人又何必費心再加盤問?」

方達言辭之間透出絕望之意,狄公卻不緊不慢地說道:「本縣在犯人徹底招供之前,從不將其定罪。你且高聲些,回我問話。」

方達回道:「小人自幼隨父學藝,當鐵匠已三十餘載。我同拙荊生有一子二女,全家個個身健體壯。我們一日三頓,飯餐不愁,且時時還有豬肉佐餐,小人自覺日子過得尚且美滿。誰知,一日禍事降臨,錢牧手下見犬子年輕體壯,強行將他擄去為錢牧當差。」

「這錢牧又是何許人?」狄公打斷他的話頭,問道。

方達恨恨地答道:「錢牧何人不是,何惡不作?自他篡奪蘭坊大權以來已八載有餘。他巧取豪奪,佔去本城一半良田和兩成半的店鋪房舍。他既是縣令,又是蘭坊官兵首腦,集軍政司法大權於一身。他按時給州衙官員送去行賄財物。州衙離此地甚遠,騎馬要五天行程。他說道,若非他錢牧在蘭坊,邊界那邊的胡人早就來犯了,而那幫污吏也都信了他的鬼話。」

「對此種犯法亂紀之事,我之前任都默許了不成?」

方達哼了一聲,答道:「到此地任職的幾任縣令很快就明白,將全部權力拱手交給錢牧,安心當錢牧的影子要舒適安全得多。只要他們安心充當傀儡,錢牧就每月都以厚禮相酬。這些老爺都過得安泰舒適,卻苦了我們平頭百姓。」

狄公冷冷說道:「你之所言聽來甚是荒唐!確實,地方上的惡霸偶爾也能篡了邊遠城鎮的大權,此實屬不幸之事。更不幸者,有些縣令軟弱無能,竟然也接受了這種目無王法的安排。可是依你所言,八年之中幾任縣令都屈服於錢牧的淫威,本縣豈能相信?!」

方達冷嘲道:「如此說來,我等蘭坊百姓天生命苦!四年之前,有一位縣令要和錢牧鬥上一斗,豈知,只過了半月,他就身首分離,暴屍於河岸之上了。」

狄公突然俯首向前,問道:「這位縣令可是姓潘?」

方達點頭。

狄公繼續說道:「當時有人向朝廷奏本,報稱回紇游牧部落興兵犯境,潘縣令率兵與之奮戰,為國捐軀。本縣記得當年潘縣令的屍身按軍旅禮儀移至京師下葬,並被追封為刺史。」

「錢牧就以此法掩蓋其殺人罪行,」方達冷冷地說道,「我知事情之原委,潘縣令屍身我也曾親眼見到。」

「往下講來!」狄公說道。

「就是這樣,」方達繼續說道,「我之獨子被迫加入那伙惡徒,錢牧將其用作家丁,故而我再也未能見他一眼。

「不久,慣為錢牧做淫媒的無恥牙婆前來面見小人,言稱錢牧願出十錠白銀換娶我長女白蘭,我自然一口回絕。三日後,小女去到集市就再也沒有迴轉。小人幾次三番去到錢府,央求得見小女一面,可每次都遭到毒打,被趕離錢府。

「失去獨子和長女之後,拙荊一病不起,於半月前去世。小人抄起先父留下的寶劍,徑往錢府。錢府家丁將我截住,一頓棍棒將我打昏,之後便把我當死人扔在街心。七天之前,一幫惡徒放了把火,燒了小人店鋪,我因無處容身,只好帶着二女兒離開蘭坊,到得城外山內,和一幫走投無路之人結夥。今晚我們首次出動打劫過往行人,沒想就一敗塗地。大人所擒之女子,即是小人次女。」

室內寂然。狄公正欲將身子往後仰靠在椅背之上,忽然想起椅背已壞,故忙將雙肘重新撐到案上。狄公又言道:「你所言之事,我已耳熟能詳——常常在遇到這類哀戚之事後才去當強人,才會打劫被捉,然後在公堂之上和盤托出。倘若你以謊言欺騙本縣,你定會被綁赴刑場,砍去腦袋。若所言皆是實情,本縣自會延期判案,酌情處置。」

「我已無活命之望。即使大人不砍小人之頭,錢牧也必會殺死小人,左右都是死。小人的同夥都遭受過錢牧殘害,想必下場也都一樣。」

狄公向喬泰使了個眼色,喬泰站起身來,將方達押回牢中。

狄公起身離座,在室內來回踱步。喬泰回來之後,狄公停住腳步,憂心忡忡地說道:「方達所言之事分明都是實情。蘭坊城內地方惡霸猖獗,縣令毫無權能可言,不過是傀儡罷了。城內百姓態度怪異,緣由就在於此。」

喬泰氣得用拳捶腿,憤然說道:「我們非向錢牧那惡棍低頭不成?」

狄公淡然笑道:「時辰已晚,你等二人還是退下去,好好睡上一晚,明日我還有許多事要煩二位去做。我則還要待上半個時辰,翻閱舊時卷宗。」

陶干、喬泰欲留下相幫,狄公執意不允。

二人剛剛離去,狄公就手持蠟燭,進到隔壁室內。因為白天趕路,袍服沾滿塵土,狄公遂用袍袖拭去卷宗箱標牌上的灰土霉跡,仔細察看,發現最新的檔案也屬八年之前寫就。

狄公將此箱搬入自己的室內,取出內中物品鋪於書案之上。

狄公熟悉此類案牘,目光老到,只需片刻,就認出其中大多屬縣內日常行政事務。然在箱底卻見一小卷卷宗,上寫「余氏兄弟訴訟案」,狄公坐下,打開卷宗,快速地過起目來。

看畢才知,那是一樁牽涉遺產繼承的訟案。九年之前,告老歸隱的按察使大人余壽乾身故蘭坊,身後二子為爭遺產而對簿公堂。

狄公合上雙眼,憶起十五年前在京都任書吏時的往事。其時余壽乾名聞華夏,他才能超群,清正廉明,為國為民,不辭辛勞,因而贏得了「仁愛之官,為政英明」的好名聲。後來聖上委其以按察使之職,余壽乾卻突然聲稱體弱多病而辭去所有官職,到一邊陲城鎮潛跡隱蹤安度晚年。皇上亦曾要其重做考慮,然余壽乾固辭不從。狄公記得清楚,當時余壽乾突然辭朝,確在京城引起不小震撼。

如此說來,余壽乾是來蘭坊度過桑榆暮景的。

狄公再次緩緩展開此案卷,從頭至尾細細看來。

據案卷說,余壽乾到蘭坊過退隱生活之時,年逾花甲,已鰥居數年,膝下有一獨子,名喚余基,其時恰逢三十。到蘭坊之後不久,余壽乾便續了弦。他選中一位年方十八的農家女兒為妻,其妻娘家姓梅。婚後,老夫少妻生下余門次子,此子名喚余杉。

後來這位朝廷舊臣一病不起,明白自己行將入土,遂把長子余基及少妻幼子喚至病榻之前,吩咐道,他親手所繪一軸畫卷將留給孀妻和次子余杉,所剩其餘財產則通通歸長子余基所有。他又囑咐說,余基務必要使其後母及異母兄弟得到其分內之物。交代完畢,老人便咽了氣。

狄公看了看案卷上的日期,斷定余基現年四十多歲,那寡婦三十有餘,其子為十二歲。

案卷記載道,余基將父親遺骸下葬之後,馬上就將後母和余杉趕出府門,言道,其父臨終遺言分明暗示這孩童非他所生,故自己並無責任要為這幼童和不貞的後母承擔絲毫責任。

故此,梅氏一紙訴狀告到縣衙,否認其先夫有此遺言,並要求按照常律,分給其親子一半財產。

這時,錢牧剛剛在蘭坊確立權勢,因此縣衙並未做任何舉措來了斷此案。

狄公將案卷捲起,心內忖度,乍一看來,那寡婦的訟詞並不有力可信。那位朝廷舊臣的臨終遺言,加上他和續弦之間的年齡差距,似乎都在暗示梅氏夫人確曾對其丈夫不忠。

然而,從另一方面來看,像余壽乾這樣一位年高德劭的能人,選此荒誕之法來宣稱余杉非其親生骨肉,實是不亦怪哉!倘使他果真發覺少妻對他不貞,他也該會悄悄地將她休掉了事,然後將她和幼子送至偏遠之地。這樣,既保住了自己的名譽,亦使余家顯赫的聲望免遭恥辱。他又何必要用此怪異之法遺贈畫卷給她母子?

余壽乾沒留遺書,也實屬蹊蹺。余壽乾為官多年,自然知曉口述遺言終會使家人同室操戈。

這案子有多處癥結,需要仔細勘查。興許,了斷此案也能使余壽乾突然辭官之謎真相大白。

狄公再次翻查卷宗,卻再也找不出與「余氏兄弟訴訟案」相關的卷目,也沒找到可用來對付錢牧的證據。

狄公復將案卷放回箱內,坐於案前,沉思良久,心中揣度有何辦法可以剪除錢牧。可是,狄公的思緒時時回到那朝廷舊臣和他那荒誕的遺言上。

一支蠟燭「畢剝」一聲,蠟盡燈滅。狄公嘆了口氣,舉起另一支蠟燭,走回內宅。

次日,狄公起身時,見天色已晚,很是懊惱。匆匆用過早膳,便來到縣令私宅辦理公務。

狄公見到室內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靠椅已被修復,書案也被擦得鋥亮,而且書案之上已整齊地擺放着狄公心愛之文房四寶,收拾得甚是細緻。狄公心中明白,此乃洪亮所為。

狄公在卷宗室內見到洪亮。洪亮已同陶干一起,掃了地面,開了窗戶,將陰濕的房間透好了氣。二人還給紅皮卷宗箱抹了蠟,故此房內蠟香四溢。

狄公心內滿意,點頭讚許,走到書案后坐下,命陶幹將馬榮、喬泰喚到房內。

狄公見到四名幹辦都到了案前,便先問洪亮和馬榮二人情形如何。二人答道,前一夜打鬥中所受之傷已不礙事。洪亮已將頭上綁帶換下,貼上了一張油紙膏藥,馬榮左臂也能活動,只是還不太靈便。

馬榮稟報說,一大清早他便攜同喬泰查看了縣衙的兵器庫房。庫房中有許許多多兵器,刀、槍、劍、戟、頭盔、鎧甲一應俱全,然全都年久生鏽,積滿塵土,須好好擦拭方可使用。

狄公聽罷,緩緩言道:「方達所言之事,聽來似乎可信,倒是道出了此處怪異情形之緣由。若其所言全屬實情,我們務須在錢牧探明我欲和他作對之前,就迅速有所作為,來個出其不意,先下手為強,務必打他個措手不及。古語云:『惡犬不露齒,張嘴就咬人。』」

「我們該如何處置那個牢頭?」洪亮問道。

「暫且留在那裏,不要管他。」狄公答道,「我當時靈機一動,將那廝鎖了起來,倒也合該我等走運。那廝分明是錢牧爪牙,若非將他投入牢中,他早就跑到主子面前稟報我等全部情形了。」

馬榮張嘴意欲問話,狄公舉起手臂,令其勿言。而後,繼續說道:「陶干,你即刻就出縣衙,盡你所能,多多打探錢牧及其手下底細,還要一併查問一位富人的情形。該人名喚余基,是朝廷著名舊臣余壽乾之子。余壽乾約九年前已於蘭坊過世。

「我則和馬榮去到城中打探城內大體情形。洪亮與喬泰留在縣衙之內,總理一應事務。縣衙各門要把實鎖嚴,我離衙期間,除管家可去街市採買食用之物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出縣衙。我們午時時分在此處相會。」

狄公站起身來,戴上一頂黑色小帽,穿上一領素凈藍袍,看似一位悠閑自得、學識淵博之士紳。

狄公步出縣衙,馬榮則於一旁跟隨。

起初,兩人向南慢慢踱去,看了看名聞遐邇的蘭坊九層寶塔。該塔位於荷花池中小島之上,荷花池沿岸棵棵垂柳在晨風中微微飄忽,煞是動人。狄公、馬榮心中有事,無意駐足,便轉身向北,混雜於人群之中。

如往常清早一般,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大街兩旁的店家也生意繁忙,只是很少聽見笑語歡聲,百姓們都壓低聲音說話,且說話前還要迅捷地左右張望,顯出小心翼翼的模樣。

狄公和馬榮行至縣衙以北的雙座牌樓,又向西拐去,慢慢走到鼓樓前的市廛。該市廛別有一番有趣景象,可看見來自邊界那邊的商販,他們身着色彩艷麗異裝,聲音粗啞地誇耀着自己的貨物;還不時見到來自天竺的托缽僧人舉缽化緣。

一群閑漢圍着一個魚販,看着他和一位衣着整齊的年輕男子大聲爭吵。一看便知,那魚販向那後生多索了銀錢。最後,那後生將一把銅錢扔進魚販的簍里,憤然叫道:「倘若此地管轄有方,你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詐良善?」

話音未落,一個肩寬腰厚的漢子邁向前來,猛地將後生擰轉身,當臉就是一巴掌。

「這巴掌讓你領教中傷錢大人的後果!」他大聲吼道。

馬榮欲上前干預,可狄公伸手搭在他臂膀之上,將其制止。

圍觀之人見此情形,連忙四散而走。那後生則一言不發,抹去嘴上血跡,徑自離去。

狄公向馬榮使了個眼色,二人便尾隨那後生而行。

後生走進一條僻靜小巷之時,狄公緊走幾步,趕到他身邊,說道:「恕在下冒昧。適才我碰巧見到那潑皮如此兇狠地對待你,你為何不將他告到縣衙?」

那後生聽此言語,即駐足不前。他滿腹狐疑地將狄公和那魁梧健壯的扈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倘若你們是錢牧的姦細,」他冷冷地說道,「你們倒要等些時日,我才會再自尋倒霉。」

狄公將小巷從頭至尾掃視了一遍,只見小巷之內別無他人。

「後生可是大錯特錯了,」狄公平心靜氣地說道,「我乃本地新任縣令狄仁傑是也。」

後生聽罷,臉色灰白,好似見了鬼怪一般。隨後他用手摸了一摸額頭,定下神來,長舒了口氣,眉眼舒展,乃至笑容滿面。他深作一揖,恭敬地說道:「晚生姓丁名浩,曾考得秀才功名。晚生祖籍長安,乃丁虎錮將軍之子。大人大名,晚生久仰,如此一來,蘭坊可得了位名副其實的縣令了。」

狄公將頭微微一側,以示贊同。

狄公依稀記得,丁將軍數年前遭了厄運。當時北部邊境胡寇來犯,丁將軍率軍戰而勝之。未料班師回朝之後,不僅未得封賞,反遭罷黜。狄公心中尋思,丁將軍之子何以來到此僻遠之地?遂對後生言道:「此處形勢極不正常,我想請你多將此處情形實言相告。」

丁秀才並未立即作答。他沉思片刻,而後言道:「公眾場所,人多眼雜,非說話之地。能否有幸邀二位同飲香茗?」

狄公應允。三人來到小巷街角茶肆之內,找一無人茶桌坐下。

夥計上茶畢,丁秀才壓低聲音說道:「蘭坊有個惡霸,名喚錢牧,集全縣大權於一身,全縣無一人敢與他作對。錢牧在府中豢養了百來名打手,他們整日無所事事,只是東遊西逛,恫嚇良民百姓。」

馬榮問道:「這幫東西都使用何種兵器?」

「這幫無賴到得街中,常拿些棍棒刀劍。但若說錢府之中各式兵器樣樣俱全,我絲毫不以為怪。」

狄公問道:「城中是否常見邊界那邊過來之胡人?」

丁秀才使勁搖頭,答道:「晚生從未見過一個胡人。」

狄公對馬榮說道:「看來錢牧向朝廷奏報胡人來犯之說,純系信口胡謅,意在使朝廷相信,蘭坊缺他錢牧不可。」

馬榮問道:「丁秀才可曾進過錢府?」

書生聞聽此言,失色驚呼:「此事蒼天不容!晚生平素對那去處避之唯恐不及,哪裏還會去?錢牧將其府第用裏外兩層牆圍得嚴嚴實實,那府第四個角上還蓋了哨樓,實像一座兵營,晚生怎會去自投羅網?」

狄公問道:「錢牧如何篡得蘭坊大權?」

丁秀才答道:「錢牧從其亡父手中繼承了萬貫家財,卻沒繼承他一丁點兒的節操德行。錢父乃蘭坊本地人氏,為人耿介勤勉,靠經營茶葉發了大財。直到數年之前,通往西域諸國之官道還穿蘭坊而過,故此城乃交通要塞、邊陲重鎮。後來沙漠通道沿線之三片綠洲乾涸成荒漠,官道向北移了三百餘里。錢牧乘機網羅了一幫無賴,俟時機成熟,便自封為蘭坊之首。

「此人聰明而有決斷,倘若從軍,自會戰功卓著。可他自恃才高,目中無人,要當蘭坊不容爭議之首領,而不願受朝廷絲毫管束。」

「如此情形真乃蘭坊之厄運也。」狄公說道。言畢,盡飲盅內之茶,起身要走。

丁秀才忙俯身向前,乞求狄公再稍坐片刻。狄公遲疑一會兒,但見後生十分悲苦,才又坐回椅上。丁秀才忙不迭地將茶斟滿,顯得不知從何說起。

「若心頭有事,」狄公說道,「秀才只管道來。」

「實不相瞞,大人,」丁秀才終於說道,「有一事始終重重壓在晚生心頭。此事與惡霸錢牧無絲毫干係,只是晚生家事。」

說到此處,秀才頓了一頓。馬榮此時坐在椅上已煩躁不寧了。

「大人,有人意欲謀害家父!」

聞聽此言,狄公揚起雙眉,言道:「爾既預知此事,就不難制止罪行發生!」

後生搖頭,說道:「請大人恩准,聽晚生細說其詳。大人也許聽說,當年我那年邁老父曾遭其刁滑部將吳棣陷害。吳棣忌妒家父出師平北,戰績卓著,竟上奏章誣告我父。儘管吳棣拿不出真憑實據,兵部還是將我父革職為民。」

「令尊遭罷黜一事,我倒是記得。」狄公言道,「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居住在此城內?」

「家父是在蘭坊,」丁秀才答道,「一則因為家母系蘭坊本地人氏,二則是要避免在大都邑內遇見往日同寅而不堪窘迫,以為在此邊遠地區可以安穩度日。

「豈料一月之前,晚生見到幾個形跡可疑者常到敝舍附近轉悠。數日之前,我暗中尾隨其中一人,到得本城東北一隅之一家酒肆,此酒肆名為『永春』。晚生向此街上別家店鋪詢問得知,吳棣將軍長子吳峰投宿於那家酒肆樓上。晚生驚詫之情實在難以言表!」

狄公顯出不解模樣,問道:「吳將軍已毀了你父前程,為何還要遣子前來滋擾令尊?如繼續作祟,只能為其招致禍患。」

「晚生知其所為何來!」丁秀才難抑心中焦慮之情,憤而言道,「吳棣那廝獲知家父在京都的舊友故交已查獲證據,當年吳棣上本參奏之事純屬捏造。如今他遣子至此,意圖謀刺家父,以便自己苟延殘喘!大人對吳峰此人還不甚了解。此人嗜酒如命,行為放蕩,更喜施暴動武。他僱用市井無賴打探我家情形,一俟有機可乘,便會下手。」

「即便如此,」狄公說道,「我也無由插手,只能勸你密切注意吳峰行止,並在府中做些舉措,小心提防。只是你可曾覺察吳峰與那錢牧有何瓜葛?」

「這個晚生倒未曾查得,」秀才答道,「表面看來,吳峰尚未有依仗錢牧行兇之舉。說到防範之道,家父因解甲返鄉以來,收到多封恐嚇書信,故一直深居簡出,府門上鎖,日夜落閂。除此之外,還將書齋門窗全都用磚砌死,只留扇便門進出。此門只有一把鑰匙,由家父隨身攜帶。家父進得書齋,就落下橫閂,將門關嚴,在書齋內撰寫《邊關征戰史》以消磨大部分時光。」

狄公吩咐馬榮記下丁府府址。丁府離此茶館不遠,一過鼓樓即是。

狄公起身,行前對秀才說道:「如再有風吹草動,務去縣衙稟報。我亦須起身離去。你須明白,目下我本人在城內的處境亦不安妥。待我料理完錢牧之事,自當立即處置你家事務。」

丁秀才謝過狄公,引狄公來到茶肆門口,而後深作一揖,辭別而去。

狄公和馬榮行回大街。馬榮說道:「這年輕後生倒令我想起杞人憂天之掌故。」狄公搖了搖頭,憂心忡忡地言道:「此事好生奇怪,也着實令人心中不快。」

馬榮聽罷,面露驚疑之色,狄公卻緊閉雙唇,不再言語。二人默默無言回至縣衙。喬泰打開衙門,向狄公稟道,陶干正在縣令私宅內等候狄公。

狄公命人將洪亮喚至室內。待四名幹辦於案前坐定,狄公將自己偶遇丁秀才一事簡述一遍,隨後命陶干回稟。

陶干天生一張長臉,只因心中鬱悶,臉就拉得更長。他開口言道:「大人,看來情勢於我等不甚有利。錢牧那廝權勢甚盛,地位穩固,他雖已將本地百姓錢財搜刮殆盡,卻又十分小心謹慎,不去觸動從京師來的官宦權勢之家,以免此輩向朝廷奏報,而對他不利。大人適才遇見丁秀才,其父丁將軍府及朝廷舊臣余壽乾之子余基府均如此。

「錢牧老謀深算,深知不能將弓弦拉得太緊。他在本城每樁買賣中都抽成,卻多少還讓商賈賺錢獲利,因此那廝亦能勉強維持城中安靖。若有偷盜、鬥毆之徒而被拿獲,錢牧之爪牙自會當場將他打個半死。這些魔犬在飯館酒肆白吃白喝,確是不假,然錢牧出手闊綽,他和爪牙們倒也成了一些大字型大小飯莊的有錢主顧。錢牧專橫霸道,最受其害的莫過於那些小店小販。現時蘭坊全體百姓已聽天由命,心內思忖只要稍有不從,便有更大的苦頭吃。」

狄公打斷陶干話頭,問道:「錢牧手下是否都效忠於他?」

「他們何以不對錢牧那廝忠心耿耿?那伙潑皮一百有餘,整日價豪飲豪賭,日子過得逍遙快樂。這些潑皮原本都是市井無賴,或是軍伍逃卒,若非錢牧,他們怎可如此自在?!說到錢府,此府倒酷似堡壘要塞。錢府位於西門近旁,其外牆甚高,牆頂佈滿鐵刺,大門日夜有四人輪流把守,守兵個個刀劍齊備。」

狄公撫著鬢須,沉默良久。之後,又問道:「余基情形你探得如何?」

陶干答道:「余基府第在水門附近。此人似乎生性孤僻,喜離群索居,可蘭坊民眾對其父親、已故朝廷命官余壽乾,倒是津津樂道。人說余壽乾年紀老邁,性情怪僻,生前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東門外山腳下那一大片莊院之上。那鄉間府第年代已久,色澤灰暗,周圍密林纏繞。百姓說道,那府第已建成二百餘年。在府第背後,這位昔日官員還修了座迷宮,該迷宮佔地約有十畝。小道邊上滿是荊棘、巨石,構成圍牆,讓人無法逾越。有人言稱,迷宮之內多有毒蜥。也有百姓說道,這位朝廷舊臣在迷宮道上設下多處陷阱。該迷宮修造得極為險惡,除余壽乾之外,無人敢入。然余壽乾幾乎天天必去,且一去就是一兩個時辰。」

狄公細細聽陶干說來,興緻甚是濃厚。聽畢,拍案叫道:「真乃奇事!可知余基是否曾到那鄉間府第去?」

陶干搖頭,說道:「一俟那朝廷舊官入土下葬完畢,余基掉頭便走,再也未去那府第一次。該府第現在只有一名蒼頭攜老妻看守門戶,再無他人居住。有人言道,該府第常有鬼魅滋擾,而余壽乾之陰魂亦在那裏徘徊遊盪,因此,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行人也都避而遠之,繞道而行。

「余壽乾之城內府第就在東門內側,然余公咽氣不久,余基就將其售出,購下現今之宅。余府新宅在縣城南端,位於河邊一片空地之上,屬下尚無時間到余府新宅走一遭。可有人說到,那宅子周圍高牆圍繞,甚是氣派。」

狄公立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步。稍過片刻,他焦躁地說道:「剪除錢牧只需用兵動武便可,對此我並無多大興趣。興兵征討猶如棋手對弈,對手及其兵將一目了然,而無絲毫隱藏機關。相反,有兩個難解之謎倒使我興味盎然,一是余壽乾之遺言含混不清,二是丁秀才預見其父要遭人謀害。這兩樁怪事甚是發人深思,我意欲傾盡全力,將其弄個水落石出。然我又必得先行剷除這地方惡霸,不然恐會生出變故。這情勢真是叫人為難至極!」

狄公狠狠地拽扯著鬍鬚,然後說道:「嗯,我看此種情勢無法更改。我等現在先用午膳,膳罷我要在此縣衙首次升堂問案。」

狄公走出縣令私宅,四名幹辦走進一旁衙卒住房,只見管家已備下簡易飯菜。

正要進門,喬泰向馬榮使了個眼色,兩人便在門外過道內站了片刻。

喬泰低聲向馬榮說道:「我怕大人對我們所遇難處估計不足。你我二人皆曾從軍,但從未有機會施展身手。錢牧手下家丁有一百多人,個個皆有些手段,可我們這邊除大人外,只有你我二人算是能武之人,而最近之官兵軍營離此地騎馬也要三天路程,實屬遠水救不了近火。我們要勸大人小心行事才是。」

馬榮擰擰短須,低聲說道:「凡我等所知之事,大人全都明白,依我揣度,他已有妙計可解眼前危局。」

「無論是何錦囊妙計,」喬泰言道,「都難以對付如此強敵。我等性命倒不打緊,然大人之妻室家小又當如何?倘若落入錢牧掌中,難免不遭毒手。我以為,我們該諫勸大人先假意順從錢牧那廝,然後再圖謀良策。不出半月,我們就可召來一營官兵。」

馬榮搖頭,說道:「你毛遂自薦地進言,大人必定不會採納。我們還是等一等,看看情形如何,再做道理。說到我本人,若能拼力奮戰,捐軀沙場,榮耀莫過於此。」

喬泰說道:「就依你便是。但若要公開交手,我至少能對付四個潑皮。現在我們進屋,同參軍等一同用飯。剛才之事休要再提一字,驚動參軍和陶干,於事無益。」

馬榮點頭。二人進得衙卒住房,狼吞虎咽地用起餐來。

飯畢,陶乾擦擦下巴,說道:「我在大人手下當差已四年有餘,原以為對大人知之甚深。目下,我們急需剷除錢牧,此事緊迫而又棘手,可他卻一心關注一件積年舊案和一樁也許永遠也不會發生之兇案,甚是令人費解。參軍,自大人幼時你即跟隨左右,當知大人心思,不知你持何見解?」

洪亮左手托須正忙着喝湯,聽了陶干之言,緩緩放下湯碗,笑而答道:「說到知曉大人心思,我跟隨大人多年,只學到一點,即是不要揣摩大人心思。」

眾人聞言皆大笑,然後站起身來,回到狄公私宅。

洪亮服侍狄公更換官袍之時,狄公說道:「我無一衙役可供差遣,今日爾等四人須權當衙役。」

狄公私宅和公堂之間只隔有一層帷簾。狄公邊說邊將帷簾拉到一旁,然後步上堂前案台。

狄公於公案后坐定,命洪亮和陶干侍立兩旁,權當書吏,筆錄審訊口供;馬榮和喬泰則立於案前大堂兩側,權當衙役。

馬榮在大堂上站定,不解地瞥了喬泰一眼。二人均不明白狄公執意要像模像樣地升堂究竟用意何在。喬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大堂,暗自思忖,如此行事倒令他想起戲子演戲。

狄公用驚堂木將公案一擊,神色莊嚴地說:「今日本縣在此縣衙初次升堂。喬泰,將人犯帶上堂來!」

過了片刻,喬泰用根長鐵鏈將六名強人和那女子拴在一起,帶到堂上。

一干人犯走近公案,只見狄公官服齊整,然公堂之上卻衙卒稀少,公案破舊,不禁覺得詫異。

狄公神情嚴峻,命陶幹將人犯姓名及所幹營生一一錄下,而後開口言道:「爾等攔路打劫,意欲謀財害命,依照刑律,當判處爾等死罪,沒收爾等財物,並將爾等首級懸於城門之上三日,以示警誡。可本縣思忖,爾等尚未傷人性命,也未將人致殘,又念及爾等走此絕路,實屬事出有因,故本縣斷此案子,須慈悲為先,法紀為次,故將爾等免罪釋放。然爾等須依了本縣一條。

「爾等都須充任本縣衙役,方達充當班頭。爾等須竭力盡忠報效國家、百姓,到時,本縣自會放爾等出衙。」

眾人犯聞聽此言,皆目瞪口呆。

方達高聲言道:「大人慈悲為懷,寬恕我等,此恩典,我等銘感五內。然此舉只是將我等死期推遲幾日,大人尚不知錢牧那畜生生性何其狠毒。」

狄公一拍驚堂木,厲聲說道:「抬起頭來,望着本縣。好生端詳本縣頭戴之烏紗。此烏紗乃朝廷所賜。爾等須知,此時此刻,神州大地之上,數以千計的官員正頭頂烏紗為國執法,為民申冤。自古以來,烏紗都象徵世間正道。列祖列宗制定律典,維持綱紀,上合天道,下順萬千炎黃子孫民意。爾等可曾見過,有人慾在奔涌的山澗之內立下木杆?他們固能得逞於一時,然水流滔滔,經久不息,終將木杆捲走。那些刁蠻之人、無知之徒,亦會鋌而走險,擾亂天下綱常,然此輩必遭厄運,終將一敗塗地。個中道理,豈不清楚明白?

「爾等須深信此理,站穩坐正,又有何懼哉?汝等還不起身,除去鏈鎖,各就其位?!」

幾名人犯聽了狄公言語,雖不甚明了,然見狄公待人至誠,又信心十足,皆心中折服,且感動至深。狄公四名幹辦卻聽得十分明白,心知狄公之言雖是向人犯而發,亦是為了開導自己。馬榮、喬泰忙不迭地俯下身來,為人犯除下鎖鏈。

此時狄公又對方達等人言道:「汝等皆曾遭受錢牧魚肉,受害匪淺,以後可將各人冤情報於陶乾和洪亮錄下,屆時縣衙將一一審理諸案。然目下有更為緊急之事須先辦理。爾等六人即去大院擦拭兵器,清洗舊日衙卒穿戴之行頭,再由本縣縣尉馬榮與喬泰教爾等操練武藝。方達之女到本縣管家處聽從差遣,充當府內女侍。

「首次審案已畢,退堂!」

狄公起身,退入私宅。

狄公卸下官服,換上寬鬆長袍,正欲再理出些卷宗過目,方班頭走將進來。施禮畢,方達恭敬說道:「大人,在當日襲擊大人的山谷之外,尚有三十餘眾糾集於一臨時營地,皆為錢牧所逼,棄家逃命。其所有人眾,我都熟識,除五六人不務正業外,都是良善百姓,小人可做擔保。適才小人想起,可擇日出城去到山中,擇其中出眾者前來衙門當差,大人以為如何?」

「此主意甚好!」狄公歡喜道,「你即刻牽馬疾馳前往,選出你相中之人,命其於黃昏時分,各自擇路,三三兩兩地入城。」

方班頭應諾,匆匆告辭而去。

傍晚時刻,縣衙大院內像是成了一座軍營。十名衙卒頭戴黑色漆盔,身穿皮製鎧甲,腰系紅色布帶,儼然正統衙卒模樣,正由方班頭領着操練;另外十名衙卒身穿淺色鎧甲,頭戴銀盔,由馬榮領着,練習刺槍;有些衙卒則由喬泰傳授使刀舞劍之法。

縣衙大門緊閉,由洪亮和陶干把守。

入夜,狄公命衙內所有男子聚於公堂之內,整個大堂只點了一根蠟燭。憑藉昏暗燭光,狄公將命令一一傳下。傳令畢,又命眾人靜候片刻,不得有一絲聲響,隨即,便命人將蠟燭熄滅。

陶干走出大堂,隨手將門仔細關好。他手提一盞小小燈籠照路,穿過漆黑之走廊,來到牢房,打開牢鎖。

牢頭此時正被鐵鏈鎖於牆頭鐵環之上。陶干替其除下鎖鏈,惡聲惡氣地說道:「原任縣令將印信交付於你,你卻未好生保管。大人已拿定主意,因你玩忽職守,現已將你革職,不再用你當差。大人不日即要在縣衙錄用新人,屆時第一個鐵鏈纏身、跪倒在大堂公案之前的人犯,就是自封的蘭坊惡霸錢牧那畜生!」

牢頭聽了,只是皺眉,並不出聲。

陶干領着牢頭,經過空蕩蕩的走廊,穿過空無一人的大院,又經過空空如也的衙役住房。只見得到處一片漆黑,寂無聲響。

陶干打開衙門,將牢頭一推,口中吼道:「快滾!休得再到此地顯露你那張醜臉。」

牢頭鄙夷地斜視了陶干一眼,冷笑道:「你這狗頭,爺回來的速度之快,非你所能預料!」說罷,便消失在漆黑的街道之內。

午夜剛過,衙院內一片漆黑,悄無聲息,衙外卻突然聲響大作,打破一片沉寂。

只聽有人嘶啞著嗓音,高聲發號施令,又聽兵器撞擊發出哐當聲響。有人抬着長木柱猛撞縣衙大門,沉悶的撞門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著。

縣衙之內,悄無動靜。

木質的衙門已被撞裂,沉重的木板碎落在地,二十個潑皮揮舞棍棒、長槍、大刀,衝進衙內。一膀大腰圓的漢子,手舉火把在前引路。

眾潑皮一起衝進前院,齊聲發喊:「狗官何在?那渾蛋縣令今在何處?」

那大漢一腳踹開大院之門,抽出長劍,閃到一旁,讓其餘潑皮進到院內。院內漆黑一片,眾潑皮躊躇其間,不敢貿然進退。突然間,會客大廳的六扇大門一起大開,數十支大蜡燭和燈籠在廳內列成兩排,頓時將院子照得亮如白晝。

漆黑的大院頓時變得通明,照得眾潑皮眼花目眩。眾潑皮恍恍惚惚看到左右兩側站滿軍士,軍士們所戴頭盔反射出蠟燭寒光,且個個手握長槍,躍躍欲擊;階梯之下,站着一排衙卒,也是個個手執利劍,殺氣衝天。

台階之上,威風凜凜站着一人。只見他身着錦袍緞帶,官服齊整,頭頂烏紗,正氣逼人。此人正是狄縣令無疑。狄公左右站着兩個大漢,二人皆身着巡騎校尉戎服,護心鏡、鐵披肩閃閃發光,頭盔頂上紅色帽纓隨風飄拂,好不威武。其中一人一手持着硬弓,一手搭箭在弦,箭頭直指院中潑皮。

狄公聲若巨雷,喝道:「我乃蘭坊縣令是也!汝等速速棄戈就縛。」

那手執利劍的高個子潑皮,先從驚愕之中清醒過來,高聲向其他潑皮叫道:「快快殺將出去!」

他正待舉劍,喬泰的箭已貫穿他的咽喉。他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此時只聽大門之內一人嘶啞著嗓音高聲號令:「全體轉身!」

剎那間,傳來鏗鏗兵器撞擊聲和跫跫腳步聲。

眾潑皮驚恐得面面相覷,其中一人跳將出來,轉身對眾潑皮喊道:「官兵已到,我等已無路可逃!」

說着,他棄槍於地,之後邊解寶劍邊說道:「我在隊伍之中熬了六年,才熬了個隊正,看來我又得從小卒干起了。」

馬榮聞言吼道:「階下何人自稱隊正?」

此人聞言,迅即正襟躬身答道:「校尉大人,卑職姓林名強,在左都尉麾下三十三軍步兵隊服役。卑職聽候校尉大人調遣。」

「官兵逃卒通通走將出來!」馬榮喊道。

只見五人面露窘相,站在林隊正身後,躬身肅立。

馬榮言道:「爾等須到軍法司受審,聽候發落。」

其餘潑皮見狀,遂將兵刃交與衙卒。

衙卒們將其一一反剪雙手,聽候狄公發落。

狄公說道:「馬校尉,你去問問,城內共有多少逃卒。」

馬榮向林強喝問:「有多少逃卒,如實報來!」

「大人,約有四十名逃卒。」

狄公捋了捋長髯,對馬榮說道:「爾等去巡邊之時,我須留些兵卒守衙。汝可報請都尉允准,將這些逃卒再次徵召入伍。」

馬榮隨即高聲喊道:「林隊正及眾軍卒聽着,縣令大人有令,爾等行伍服役。速去脫下民服,換上戎裝,佩上刀劍,明日正午到縣衙聽命,不得有誤!」

六人齊聲應道:「遵令!」隨後列隊離去。

狄公使個眼色,眾衙卒上前將其餘人犯押往牢房。

陶干已在牢房等候一時。見眾人犯到得牢房,遂將其姓名一一登錄。第十五名,亦即最後一名人犯,卻不是別人,正是才剛放走的牢頭。陶干滿臉生光,咧嘴笑道:「你這狗頭,適才倒是讓你說着了。我確未曾料到,你回來得竟如此神速。」

陶干邊說邊將舊牢頭撥過身子,一腳踢個正著,將他踹進原先所蹲之牢房。

大院之內,方達招募來的衙卒肩扛長槍,隊列整齊地回到衙卒住房。狄公見眾衙卒步伐齊整,井然有序,遂向馬榮笑道:「只操練半日就能有如此長進,實屬不易。」

狄公步下台階,兩名衙卒隨手關上客廳大門。此刻洪亮背了一身舊鍋、舊壺和銹跡斑斑的鐵鏈從房後來到前院。

狄公對其言道:「參軍發號施令起來,倒確是像位將軍。」

翌日清晨,太陽剛露頭,三人騎馬離衙而去。狄公身着獵裝,驅馬在中間飛馳,馬榮、喬泰身着巡騎校尉戎裝,一左一右護定狄公。

一行三人向西行去。狄公端坐馬鞍,轉向遙望,只見一面杏黃大旗在縣衙上迎風招展,旗上兩個紅字「軍營」分外醒目。

「我三位夫人綉此大旗直綉到深夜。」

三騎徑直來到錢府,只見四名壯漢手持畫戟站立門首。

馬榮縱馬到得四人面前,方才將馬勒定。他手持馬鞭,指向錢府大門,說道:「將門打開!」

無疑,昨晚放走的逃卒已將官兵到來的消息傳了開來。門丁遲疑片刻,遂將大門打開。狄公和兩名幹辦驅馬而入。

前院內,四散站着數十名漢子。他們三五成群,議論紛紛,見三人騎馬而入,相互投過心領神會的目光,隨即閉口不再言語。那些帶刀的漢子,忙不迭地將刀藏於袍袖之中。

狄公等並不左顧右盼,而是徑直騎馬入內。

馬榮策馬躍上四級台階,到得中院,狄公、喬泰則緊隨其後。

此刻,林隊正正率三十餘名漢子擦拭刀槍,油潤甲胄。

馬榮並不停步,只向隊正喊道:「帶上十名兵卒隨我而來!」

後院內除幾名僕役之外別無他人,見到三人騎馬而入,眾僕役便匆匆散去。

馬榮縱馬直奔院后大屋,馬蹄踩得門前石板嘚嘚直響。眼前雙扇紅漆大門雕花精美,一看便知此處是錢府上房。

三人甩鐙下馬,將馬鞭甩給林隊正手下三個兵丁。

馬榮腳穿鐵靴,踹開大門,快步入內。狄公、喬泰尾隨而入。

屋內中央,貼近坐着三人,不難看出,狄公等攪了他們的秘密磋商。大屋正中,太師椅上蓋着虎皮,椅中所坐之人身高膀寬,發稀須黑,下巴寬厚,橫肉滿面。他內穿白色絲綢睡服,外罩寬鬆紫色家常便袍,頭戴黑色布帽,看情形剛剛起床。另外兩人都已上了年紀,坐於錢牧對面的雕花烏木凳上,分明也才匆匆穿戴完畢。

屋內靠牆放着刀槍劍戟,各式兵器樣樣俱全,地上鋪滿各式獸皮,酷似一座兵械庫。

三人抬頭,見有人闖入室內,皆驚得呆若木雞。狄公一言不發,徑自走到一張空椅邊,就勢坐下。馬榮和喬泰則在錢牧面前站定,怒目而視。錢牧兩名師爺匆忙從凳上起身,站到主人椅子背後。

狄公淡淡地對馬榮言道:「校尉,蘭坊現以軍法管制,處置這些惡徒之事,本縣就託付於你了。」

馬榮轉身喊道:「林隊正!」

林隊正快速引著四名軍卒,邁過門檻,進入大屋。

馬榮問道:「三個人犯,誰是叛賊錢牧?」隊正指了指椅中所坐之人。

馬榮喝道:「錢牧,你犯下叛逆大罪,本校尉前來拿你歸案。」

錢牧跳將起來,直立於馬榮面前,高聲咆哮,其聲色之厲,毫不亞於馬榮。

「在我府中,誰人膽敢發號施令?家將們,將這三人給我砍了!」

話未說完,馬榮鐵拳飛出,正中錢牧面門,錢牧翻身倒地,將一隻精緻茶几撞翻,几面上一套貴重細瓷茶具摔至地面,砸得粉碎。

六個相貌兇惡之徒從屏風背後沖了出來,為首的手持大斧,其餘的各持長劍。然見馬榮、喬泰全身披掛,不由得停步不前。馬榮交叉雙臂向家將們喝道:「趕快棄械投降!錢牧是罪魁禍首,爾等乃下人,有罪與否,本校尉大人以後自有區處,又何故要為此逆賊賣命?」

此時錢牧鼻樑已斷,血流如注,染得睡袍血跡斑斑。他掙扎著抬頭喊道:「家將們,休聽那廝胡言!先將狗官宰了!汝等食我錢糧十年有餘,今用人之際,汝等豈能畏縮不前?」

為首的家將手持長斧向狄公撲來。狄公端座椅內,巋然不動,卻是慢慢捋著鬢須,不屑一顧。

「兄長且慢!」林隊正喊道,「小弟早已稟過兄長,如今滿城官軍,把住蘭坊各處要衝,我等全無絲毫勝算。」

持斧之人聽罷,當即猶豫不前。

喬泰很不耐煩地用足跺地,喊道:「快快動手捆綁這幾個賊子,我等還有大事要辦!」說罷,轉身向門外走去。

錢牧此時已昏暈過去。馬榮將家將們撇在一旁,不予理睬,自顧自彎腰將錢牧捆了。

狄公從椅中站起身來,整整袍服,冷冷地對持斧之人言道:「還不放下手中兵器?!」

狄公繼而轉過身來,目不轉睛地怒視那兩位師爺。

兩個師爺自始至終站立原地,一言未發,分明是在等著觀望事情如何結局,再做打算。

狄公官氣十足地問道:「爾等均系何人?」

年長的那位師爺深深一揖,回道:「大人,小人為錢牧所逼,在其手下聽候使喚。小人向大人起誓——」

狄公將其打斷:「爾到得縣衙再如實招來!」轉而又對馬榮言道:「速回縣衙,我等還有大事要辦。只將錢牧逆賊和兩個師爺押走,其餘眾人,日後再做處置。」

馬榮隨即答道:「遵令,縣令大人。」

他向林隊正使個眼色。四個軍卒上前將兩名師爺捆個結實,喬泰也從腰間解下一條細鏈,兩頭各做了個套,套在兩個人犯頭上,然後牽着來到院中,將細鏈掛於馬鞍之上。喬泰對兩人說道:「汝二人若不想被勒死,就須快步跟上。」

喬泰、狄公踩鐙上馬,馬榮將不省人事的錢牧放於自家坐騎鞍座之上,隨後又對林隊正喊道:「將你手下軍卒分成四隊,每隊十二人,各捉拿錢牧手下潑皮十人,鎖入四處城門箭樓。正午時分,自有官員去四門巡查。」

狄公等三人策馬穿過院子,兩名師爺在喬泰馬後緊追慢趕,直喘粗氣。

錢府中院,一名留着山羊鬍須之老者正等候狄公等人。見狄公等出來,便雙膝跪地,頭叩得階石咚咚直響。

狄公勒住馬,問道:「下跪何人?快起身報上姓名。」

那老者匆忙爬將起來,深作一揖,答道:「小人乃錢府管家,姓匡名鍾,在此聽候大人發落。」

狄公命道:「你要看管此宅和其中一應物件以及所有僕人和女眷,不得有誤。單等縣衙派員前來接收處置。」

話畢,狄公徑自策馬而去。馬榮坐在馬上,彎腰俯身,用閑聊的口吻向管家問:「軍營之中,但凡處死罪犯,常用細藤條慢慢抽打,打上三個時辰,直抽得罪犯皮開肉綻,斷氣為止。這等刑罰,你可曾見過?」

老管家不解此意,畢恭畢敬地答道,他從未有此眼福。

馬榮淡淡地說道:「大人的吩咐,你若不字字照辦,你就會嘗到此種滋味!」說完,立即驅馬離去。老管家嚇得面色死灰,站立原地,渾身顫抖不止。

狄公等三騎穿過錢府大門之時,四個護門家丁舉刀向三人致禮。

到得縣衙,錢牧照舊昏迷不醒,錢府兩位師爺則氣喘不止。馬榮和喬泰將他們一併交給方班頭,之後,來到狄公私宅,見洪亮正侍候狄公換穿便服。

馬榮將頭盔向腦後一推,擦去額頭汗珠,讚許地看着狄公,高聲說道:「這次虛張聲勢成功至極,卑職可是從未經歷過此種妙計。」

狄公淡然笑道:「要同錢牧那廝硬拼,斷難成功。即便我們真有兩百來名軍校可供調遣,那也必定要血戰一場。錢牧固然是個流氓,但絕非膽小之人,再說,他手下那幫潑皮也會拚死抗拒。因此,一開始我便謀划用虛張聲勢之計,令錢牧與其手下潑皮深信他們已無計可施,而我們則勝券在握。我原本打算扮成黜陟使或御史前來巡邊,后聽陶干稟報,說是錢牧手下有不少官軍逃卒,便立即重新謀划。」

喬泰問道:「錢牧手下來襲縣衙被擒,大人將那隊正和五名軍卒放回,此舉不是個險著兒嗎?倘若錢牧手下四處打聽,探明我們乃虛張聲勢,豈不危險?」

狄公答道:「正因為如此,本縣才最後定下此策。依據常理,如非握有重兵,誰會放六名身強體壯之軍卒返回錢府?林隊正乃一介武夫,想不到要查實軍情,可錢牧倒是個精細之人。然而錢牧也不懷疑官軍已經到達蘭坊,他橫下心,寧願拼殺至死,可錢牧的爪牙們則存有異心,尤其當我們暗示會饒恕他們之後,就更是不思抵抗了。」

洪亮問道:「我們既已編造出一支大軍,那又該何時遣走這支官軍?」

狄公平心靜氣地答道:「倘若我之估計無有大錯,此謠傳乃會越傳越神,直至成了一支訓練有素、裝備精良之大軍,之後,無須我等操心,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等當務之急,是要重整縣衙,然後將錢牧一案審結了斷。

「陶干,你即刻就出縣衙,知會本城四方里正,要他們立即前來面見本縣。你還須將要緊行業的行首於午時時分邀至衙中。

「洪亮,你帶方班頭與十名衙役前往錢府,令府中女眷及僕役等人不得外出,須待在府中等候發落。隨後協同管家匡鍾,將金銀細軟清點造冊,置於堅固房內,落鎖封嚴。方班頭則速速尋訪兒子與女兒白蘭之下落。

「馬榮、喬泰巡視四大城門,查看林隊正是否已派軍卒守備,錢牧手下原非軍卒之四十餘人是否已戴上鐐銬關入箭樓之中。若諸事均已辦妥,你二人可知會林強,本縣已將其重新徵召入伍,令其官復原職。

「你二人亦須從容穩妥地查清那些舊軍卒履歷。但凡非臨陣脫逃或有嚴重過失者,都可重新徵召入伍。今日午後,我要擬寫公文,報呈兵部,將其正式入冊,並請求派遣百餘名士兵進駐蘭坊。」

說罷,狄公又命洪亮取來一大壺茶。

過不多時,陶干便將眾里正喚到縣衙。陶干引他們進入狄公私宅,不知何故,里正個個顯得惴惴不安。

按唐制,里正由官府在當地百姓中選拔,任縣衙和百姓間的消息傳遞,主管向縣衙稟報百姓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等諸多庶務。自錢牧弄權以來,這些事務全然無人顧及。里正亦應參與地方管理,逢新縣令走馬上任之時,理應來到縣衙恭迎。眾里正揣測這遭定會挨頓臭罵。

果不其然,狄公將里正們個個罵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出得衙時,里正們個個渾身發顫,臉色死灰,惶惶然而匆忙離去。

其後,狄公到得縣衙會客大廳,接見金匠、木匠、米商、絲綢商等諸多行業之頭面人物。施禮寒暄畢,狄公一一詢問眾人姓名,管家還上了點心。

客人們為火速擒獲錢牧而紛紛向狄公道喜,為蘭坊能迅速回復正常,百姓又可安居樂業而感慰至深,然對重兵屯於城中之事,卻顯露不安之意。

狄公揚眉言道:「本縣只是重新徵召了幾十名逃卒,城內再無其他兵丁,不會擾民,爾等不須擔憂。」

金匠行首會意地向其餘人眾瞥了一眼,笑道:「我等明白,大人對軍政大事守口如瓶,實屬情理之中。然北門守城門卒言道,大人入城之時,所率巡騎險些將其踩死。昨日夜間,一名金匠親見一隊官兵,約有二百人,用稻草纏靴,於城中大街來回巡察。」

綢商行首接着言道:「小人堂弟見十輛馬車,滿載軍需在其身邊路過。不過,大人盡可相信我等。小人等明白,官軍來到此地巡邊,自應保守機密,不然河對岸之胡人就會探得消息。若是都尉大人不將軍營大纛懸於縣衙之上而泄露軍機,豈不更好?胡人倘若細作見到此旗,自會明白城中有軍兵駐紮。」

狄公言道:「此旗乃本人所懸,意在表明本縣令已將此城暫且軍管。按本朝律法,如事態緊急,本縣有權如此行事。」

眾行會首領皆面露喜色,深深作揖,其中年齡最長者言道:「小人等深知大人苦心!」

狄公未再多言,而是將話鋒一轉,談起另一話題。狄公要行會眾首領當日下午即送三名能幹年長之人,到縣衙充任書辦、文案館吏及牢頭,另選送二十名可靠後生擔任書吏。狄公又請諸行會首領賒借給縣衙兩千兩銀子,以支付修葺大堂之費用及衙內一應人員薪餉。一俟錢牧一案審斷具結,將錢府財產沒收之後,即悉數償還。

諸位行首欣然應允。

末了,狄公知會諸位行首,次日早晨即升堂審理錢牧一案,並請將此事曉諭全城百姓。

諸位行首辭別而去,狄公回至私宅,見方班頭領着一名英俊後生正在等候他。

兩人見得狄公倒身便拜,那後生更是連連磕頭。

「大人,」方達說道,「這便是犬子方景行。他被錢牧爪牙擄去,在錢府充任僕役。」

「本縣命他在你手下當個衙役,」狄公說道,「但不知你可曾找到長女?」

方達長嘆一口氣道:「犬子在錢府之內從未見其大姐。今日我將錢府搜了個遍,也未見小女絲毫蹤跡。我又細細盤問錢府管家,他記得錢牧說起欲納白蘭為妾,但因小人執意不賣小女,錢牧才將此事擱置不提。此事讓小人着實不明。」

狄公思慮重重地說道:「錢牧擄去令愛一事,乃你之臆斷,屬實與否,尚需證實。錢牧之流在府第之外金屋藏嬌,亦是常事。然而或許錢牧與令愛失蹤之事並無干係,我等亦須思慮及此。審理錢牧之時,我自會徹底盤問此事,你休要過早灰心喪氣!」

狄公正說着,馬榮和喬泰走將進來,稟報道,林隊正對狄公之命字字照辦,每個城門均安排十名軍卒把守,每座箭樓內均鎖錢牧爪牙十名。另查,有五名逃卒確系犯有嚴重過失而畏罪潛逃,現已拿下,鎖入箭樓。林強還將舊守門軍卒貶去擔水。

馬榮又道,林強處事果敢,武藝高強,堪任軍旅之職。先前因與一刁滑之校尉發生口角,才憤而出走,今日又被徵召入伍,自然大喜過望。

狄公點頭言道:「我將保舉其擔任都頭之職。目下,我們還須用那四十名軍卒留守城門。倘若眾軍卒紀律嚴明,士氣旺盛,我將著其屯駐錢府。日後,我將把錢府定為駐軍大營。我立即去函,報請州府派兵前來。在官兵來到之前,喬泰統領此四十名軍卒與訓練縣衙內之二十名衙卒,共同維護蘭坊治安。」

言畢,狄公令幹辦們退下,提起狼毫擬寫緊急公文,將這兩日蘭坊城內之變故原原本本上報州府。狄公又開列名單一份,上列要重新徵召入伍軍卒之姓名,並附薦書一份,舉薦林強擔任都頭一職。末了,狄公又懇請州府派一百名軍兵前來鎮守蘭坊。

狄公正將公文封入信封之內,只見方班頭走了進來,報稱有名婦女,自稱余夫人,要面見狄公。

狄公聞報,面露喜色,命道:「引她進來!」

方班頭引那女子進到狄公私宅之內,狄公將其仔細打量了一番。此女子三十左右年紀,荊釵布裙,不施粉黛,可依然風韻十足。

女子在案前跪下,怯生生地言道:「小女子余梅氏恭請大人鈞安。」

狄公道:「此非公堂,不必拘禮。夫人請起就座。」

余夫人慢慢站起身來,在狄公案前一張小凳上坐下。她意欲說話,卻又猶豫不決。

狄公言道:「本縣向來景仰夫人先夫余壽乾大人。本縣以為余大人乃一代名臣也。」

余夫人欠身,低聲言道:「大人,先夫確實心繫天下,為人耿直,心地善良。妾身若不是要完成先夫遺命,實不敢打擾大人,虛耗大人寶貴時光。」

狄公俯身向前,急切地言道:「夫人有事,只管講來!」

余夫人伸手入袖,取出一長方紙包,起身置於狄公書案之上。

「先夫臨終前於病榻之上,將此親手所繪之畫軸交付於妾,言道,此乃他留給妾身與小兒余杉的一份家產,其餘家財歸妾繼子余基所有。剛說完此話,先夫咳嗽不止,余基連忙走出房去命人侍奉湯藥。余基剛一離去,先夫即刻對妾言道:『倘遇難處,汝可將此畫拿到縣衙交縣令細察。若他不解其意,可交下任縣令觀看,直到將來有位聰睿縣令識得其中奧秘方止。』話音剛落,余基走將進來。先夫望着我們三人,手摸小兒余杉頭頂,未再言語就咽了氣。」

說到此處,余夫人忍悲不禁,凄然淚下。

狄公並不言語,直待余夫人忍住悲傷,才開口言道:「余大人臨終之日所發生之事,事無巨細,件件要緊。你先夫咽氣之後又如何,請細細講來。」

余夫人繼續言道:「我繼子余基從我手中拿走此畫,說是要替妾身保管。其時,余基待我尚好。不料先夫落葬之後,他就換了個模樣,惡聲惡氣地令妾身與小兒即刻離開余府,甚至誣指妾身對先夫不忠,命妾和小兒不得再登余府大門。說罷,他將此畫擲於桌上,冷笑道:『你自可取走你那份家財。』」

狄公捋了捋長髯,言道:「夫人,余大人才智過人,此畫必定深寓其意,本縣自會細看。不過本縣須提醒夫人,對此畫之含義本縣並無定見。此畫抑或有利於夫人,抑或可能指控你犯有不貞之罪。然不論情形如何,本縣皆會按律辦理,正義定能得以伸張。本縣請夫人自行定奪,是將此畫交本縣保管,還是將畫帶回並撤回訴狀。」

余夫人聞言起身,安詳莊重地說道:「妾身恭請大人留下此畫細細揣摩。但求上蒼助縣令大人解開此謎。」

余夫人說罷,道了聲萬福,便告辭而去。

門外,洪亮和陶干已在廊中等候多時。見余夫人離去,二人便進房參見狄公。陶干懷中還抱了一大捆卷宗。

洪亮稟道,已將錢牧家財盤點造冊,錢府中有金錠數百,白銀無數,他們已將金銀財寶同大量黃金器具一併鎖入錢府一堅實庫房之內。女眷及家人只許在後院走動。六名衙卒和十名軍士按陶干之命駐紮中院,看守錢宅。

陶干滿心歡喜,笑着將所抱文書卷宗放於書案之上,說道:「此乃我等所造之冊,還有我等於錢府密室中找到的契書賬冊。」

狄公身靠椅背,瞧著這堆卷宗,毫不掩飾心內鄙夷之情。

他言道:「要理清錢府事務,既費時又費力。我認為這些文書契據無非是錢牧強佔民房、侵吞土地、敲詐勒索等惡行之證據。各行會首領已應承今日午後將薦舉恰當人選來衙,充任書辦等職,其中還有一名文案館吏。辦理此等事務,他們應是行家。」

洪亮應道:「回稟大人,他們此時正於前院中聽候差遣。」

狄公聞言便道:「你與陶干指點他們各司其職,令文案館吏今晚助你理清這堆文書契據。你代我擬寫呈文,上報州府,寫明處置錢府事務之辦法主張。然你等須加小心,凡與謀害前任潘縣令之有關文書案卷,切勿混雜其中,而要另行放置。你們自去辦理,我要在此私宅內細想此案。」

說着,狄公拿起余夫人留在縣衙之畫軸,打開紙包,攤於書案之上。

洪亮與陶干也近前與狄公一同細細觀看。

此乃一幅彩畫,中等尺寸,以白絹做底,畫的是山水風景,懸崖之間白雲繚繞,山中林木茂密,房舍隱現。畫之右側,一眼山泉順坡而下,整幅畫內不見一人。

畫之上方,余大人用隸書做題:虛空樓閣。

余大人未署名姓,只是蓋了個朱紅印鑒。

畫之四邊均裱以錦緞。畫之下方有一木軸,畫之上方有根細線,細線上系個活扣兒,供懸畫之用。但凡懸掛之畫,均須如此裱糊。

洪亮若有所思地撫摸著鬍鬚,說道:「『虛空樓閣』此題,似指一道家勝地或天神仙境。」

狄公點頭。

「須細細端詳揣摩此畫,方能看見其中堂奧。你二人將此畫掛於書案對面牆上,方便我隨時觀看。」

待陶干與洪亮將畫軸在門窗之間的牆上掛放妥當,狄公便起身走至大院之中,見新來的衙吏書辦個個品貌端正,甚感欣喜。狄公同他們略談數語,末了說道:「本縣兩位幹辦洪亮和陶干即刻指點諸位各司其職,本縣明晨升堂問案時,爾等即需各自當值。」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破曉,蘭坊百姓便成群結隊前往縣衙。將近升堂時分,縣衙門前街道上已是黑壓壓一片人群。

三聲銅鑼響過,眾衙卒打開衙門,人群蜂擁進得衙內大堂。須臾,便不剩立錐之地。

衙役們分左右兩列,於案前站定。但見大堂之後帷幕拂動,狄公身着全套官服,走將出來,步上案台,於案后坐定。馬榮等四名幹辦各自就位,書辦及書吏也於公案旁站定。此時公案之上的舊布已經撤去,換蓋了一條嶄新的猩紅絲綢。

狄公提起硃筆,批下條子命人前往大牢提取人犯。此刻,堂上堂下寂無聲響。

方班頭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條子,領兩名衙役出大堂而去。不過片刻,三人牽着錢牧那位年長師爺迴轉大堂。那師爺在公案之前雙膝跪定。

狄公命道:「案犯姓甚名誰,做何營生,報將上來!」

師爺低聲下氣地答道:「小人姓劉名萬方。十年前,小人伺候錢牧之父,在錢府充任管家。錢父亡故之後,遂當了錢牧的師爺。小人每每規勸錢牧改邪歸正,然收效甚微。小人之言句句是真,望大人明鑒。」

狄公冷笑道:「聽汝之言,倒是苦口婆心,勞而無功了。現今縣衙正勘查汝主罪證,你之如何助紂為虐,到時自有分曉。今日暫且不提你與錢牧所犯之輕罪,本縣只問大案。錢牧犯有多少命案,快快招來!」

劉萬方答道:「大人,小人主人強佔百姓田地房舍,還常對人施以酷刑,此事確是不假,然據小人所知,錢牧從未蓄意殺人害命。」

「此乃謊話!」狄公喝道,「前任潘縣令在此慘遭殺害,你又怎講?」

劉萬方答道:「那樁命案錢牧與小人一樣百思不解!」

狄公聽后,心生狐疑,炯炯目光直逼人犯,似欲看透其所言是真是假。

劉萬方忙又言道:「當時我等確實明白,潘大人正計劃剪除小人主人。然潘縣令只帶得一名衙員,故小人主人並不將其放在眼裏,一連數日按兵不動,意欲看那潘縣令究竟要做何舉動。不料,一日早晨兩名家人急匆匆跑入府內,報稱潘縣令已被人殺死,屍身棄於河岸之上。

「小的主人惱怒至極,因其心中明白,城內百姓定會說此兇案乃錢牧所為,故急忙偽造一份呈文上報州府,稱潘縣令率六名民防官兵冒險越過界河,追捕來犯胡人首領,刺殺之時不幸遭難。呈文之上,有錢府六名家丁簽字畫押做證——」

狄公將驚堂木重重一擊,怒道:「如此胡編亂造,漫天扯謊,本縣聞所未聞!看來,你不受刑絕不肯招認。來人,將這狗頭抽二十鞭子。」

劉萬方大聲喊冤,方班頭迅速走上前來,猛掌其嘴。衙卒將其掀翻在地,剝下袍服,啪啪地甩鞭就抽。那細鞭抽得鞭鞭入肉,痛得劉萬方鬼哭狼嚎,可他一口咬定所供之詞句句屬實,並無半句假話。

鞭完十五下,劉萬方後背已是血跡斑斑。狄公抬手,示意停鞭。狄公心內明白,劉萬方不會再為主子遮掩罪責,他必然清楚,如若扯謊,其他案犯的供詞會使自家露出真相。狄公命人用刑,意欲使他暈頭轉向,以為十五鞭只是初試刑罰,他就會將其所知全部供出。

此時,方班頭給劉萬方端來一盅濃茶。待其飲畢,狄公繼續問案:「若你所供屬實,錢牧為何不去追查真兇?」

劉萬方答道:「大人,無須追查兇犯,因錢牧已知此兇案為何人所為。」

狄公聞言,揚眉瞪目,冷冷言道:「你之供詞越發荒唐離奇。你家主子既知兇犯是誰,為何不將他拿下送至州府衙門?若將其送至州府,錢牧豈不更得上台信任!」

劉萬方神情十分沮喪,搖頭道:「大人,此事須問錢牧本人。小人主人並不以小人為心腹,遇有小事,還同我等商量,可遇有大事,卻從不向我等吐露隻言片語。據小人所知,逢有要緊之事,小人主人只對一人言聽計從,然此人是誰,小人費盡猜度也不得而知,只知曉其是一名高僧。」

狄公言道:「本縣以為,錢牧很有主見,遇事自會拿定主意,何須暗中請上一名高僧?」

劉萬方答道:「小人主人甚有膽略計謀,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然其生長於此邊陲小縣,又怎能得知如何應付州府上官和朝廷權貴?凡遇棘手之事,那人必來錢府密訪,面授錢牧機宜,州府才不派員前來巡察。」

狄公於椅中稍稍俯身向前,問道:「此神秘高僧究竟何許人也?」

劉萬方答道:「四年來,小人主人定期等候那人密訪。夜深天黑之時,錢牧常命小人到得錢府耳門,囑咐守門家丁等候客人。客人一到,即刻引去錢牧書齋。此人一向身穿僧服,頭裹黑巾,步行而來,我等從未見得此人面目。此人來后,小人主人便將書齋之門緊閉,與之密議兩三個時辰。密商完畢,此人便同來時一般,悄然離去。小人主人對其來訪之事不露一絲口風,可每次密商之後,必有大的舉動。

「小人深信,定是此人未和錢牧商量便將潘縣令謀害。潘縣令遇害當夜此人便到得錢府,可兩人顯然意見相左,吵得極凶。我們站在廊內都聽得二人高聲喊叫,卻不曾聽清所喊何事。那次密會之後,錢牧一連數日余慍不消。」

狄公聽得甚是不耐煩,便說道:「這事且說到此處。我再問你,錢牧擄去鐵匠方達之子及長女之事,你又做何解釋?」

劉萬方答道:「大人,此類事情,小人和同寅們卻能詳細稟報。方達之子確系錢牧家丁所擄。當時錢府短缺粗使家人,錢牧便派遣心腹到市井上抓人,共抓得四名壯實後生。其中三人因父母交了贖金得以返家,可方達卻來錢府與看門家丁大鬧一場,為教訓方達,錢牧執意將其子扣在府中。

「至於方達之女,且聽小人言來。一日,小人主人碰巧坐轎路過方鐵匠鐵鋪,見此女貌美,心甚歡喜,遂派人去見方達,說是欲買其女為妾。方達斷然回絕,錢牧也未強求,過不幾日便將此事忘乎腦後。不料方鐵匠卻前來錢府吵鬧,說是錢府強搶其女。錢牧大怒,遂派人放火燒了鐵匠鋪。」

狄公身靠椅背,一手慢捋長髯,想道,觀劉萬方神態,分明其言句句都是實情,看來錢牧與方達長女失蹤之事並無牽連。目下要緊之事,是要速將幕後那神秘高僧緝拿歸案,延遲恐會生變。想到此處,狄公對劉萬方喝道:「本縣於三日之前到此就任,這三日之內錢府又有何舉動?快快招來!」

劉萬方回道:「七日之前,鄺縣令向錢牧通報大人到任日期,又向錢牧請求早日離任,鄺縣令以為,與大人會面甚覺尷尬。錢牧准其所請,並嚴令大人到任之時全縣上下不得理會。小人主人說道:『此舉是要警告新任縣令,不要不知天高地厚。』於是我家主人等著牢頭前來通風報信。第一日,牢頭未曾露面;第二日傍晚,牢頭到得錢府,向我主人稟報說,大人決意將其剷除。牢頭又說,全縣衙只有三四名扈從,但這幾人卻人人勇武兇猛。」

陶干極少聽人奉承自己勇武兇猛,聽到此處,不禁揚揚得意。

劉萬方繼而說道:「小人主人聞報,即派二十名家丁當夜進得縣衙捉拿大人,並欲將其他人眾結結實實地打上一頓。夜深時分,林強等六人回得府中,說是一支官軍已悄悄進駐蘭坊,眾人聞言皆大驚失色。然此時小人主人已酣然大睡,無人敢去將他喚醒。次日一早,小人攜林強進得主人卧室,主人遂命人速將一黑色小旗升於正門之上,然後匆匆趕到錢府大廳。我們正在商議對策,大人與二校尉便突然到得錢府,將我們一起拿下。」

「正門之上升起黑旗,此乃何意?」狄公問道。

「依我之見,此乃要召見那神秘高僧。昔日,每逢升起黑旗,那高僧晚間就來到府中。」

狄公使個眼色,方班頭即刻將劉萬方押下堂去。

狄公又批下一紙手令,命方班頭前去交與牢頭。

不過片刻,衙卒便將錢牧帶到大堂公案之前。

堂下眾人見到八年來對百姓作威作福之人,如今披枷帶鎖,不免指指點點,嘩聲四起。

錢牧相貌兇惡,身高六尺有餘,且肩寬背厚,一看便知力大無比。

錢牧到得堂上並不下跪,只是睨視狄公一眼,便轉過身去,鄙夷地環顧堂下聽審百姓。

方班頭喝道:「你這無禮狗頭,見了縣令大人還不下跪!」

錢牧聞言,氣得滿臉青紫,額上青筋暴綻。正欲張口,突然鼻傷迸裂,血流如注,身子站立不穩,搖晃片刻,便癱倒在地。

見狄公示意,方班頭俯下身來擦去錢牧臉上污血,只見錢牧早已不省人事。方班頭命一衙役取來一桶涼水。幾名衙卒動手解開錢牧衣襟,用涼水潤濕錢牧額頭與前胸,然均無效果,錢牧仍舊昏迷不醒。

狄公見狀好生煩惱,遂命方班頭再提劉萬方上堂。一俟劉萬方於公案之前跪定,狄公便問:「你家主人是否身染疾病?」

劉萬方見錢牧俯卧在地,幾名衙役仍在設法令其蘇醒,心中駭然,微微搖頭說道:「小人主人雖身強力壯,然染有慢性腦疾,多年來雖四處延醫,卻不見好轉。昔時生氣用腦,亦會癱倒在地,昏迷不醒幾個時辰。醫家言道,欲治其病,須得打開頭顱,放出內中毒氣。然而在這蘭坊僻遠之地,怎有如此高明郎中?」

劉萬方被押下堂去,又有四名衙卒將癱軟的錢牧抬回大牢。

狄公對方班頭命道:「吩咐牢頭,錢牧一醒,即來稟報本縣!」

狄公心中思量,錢牧癱倒,昏迷不醒,於審案甚是不利。審訊錢牧,問出神秘高僧究竟何許人也,乃十分緊要之事,若延宕下去,那暗中之人便有機會逃脫。拿下錢牧之後沒有立即提審,局面才至於此,狄公心中懊悔不已。然誰又能未卜先知錢牧在暗中還有黨余為其出謀劃策?

想到此處,狄公嘆息一聲,在椅內直了直身板,又用驚堂木一擊公案,朗聲說道:「八年以來,惡徒錢牧奪權亂政,蘭坊自今日起,重振綱紀,恢復秩序,保護良善,嚴懲奸佞為惡之徒。

「惡徒錢牧奪政弄權,罪大惡極,自會受到懲處,然錢牧之罪豈止於此?全縣百姓但凡有人慾訴錢牧之罪,都可告到縣衙,本縣自當一一查訪審理,有冤必申,有失必償。然本縣有言在先,因訟案甚多,審理案子須費時日。但百姓盡可放心,時候一到,冤屈定會昭雪,正義必得伸張。」

堂下眾人聞言,歡聲如雷。衙役們費了好些口舌,眾人才止。一牆隅之內,三名僧人不似其餘人眾那般歡欣鼓舞,卻是擠成一堆,竊竊私語。歡聲一止,三人即擠過人群,高聲叫喊,說是蒙受奇冤。

待三人走近案台,狄公將其一一打量,只見三人獐頭鼠目,個個相貌不雅。

待三僧於公案之前跪定,狄公方問:「爾三人中年紀最長者報上名來,申訴冤情。」

「大人,」居中的僧人言道,「貧僧法號經藏,與二位師弟在城南小廟廣寧寺出家,整日默誦經書,潛心修行。小寺無甚值錢之物,唯有一尊觀音菩薩金身雕像。阿彌陀佛!兩月之前,錢牧那廝來到小寺,奪走菩薩雕像。此事冒犯菩薩,小僧懇請大人將此聖物追回,歸還貧僧與寺內僧眾。倘使惡徒錢牧已將雕像焚毀,萬望縣令大人賜我等金銀,以作補償。」

言罷,三位僧人一起連磕三個響頭。

狄公聽罷,用手慢慢捋著鬢須,思量一番,然後徐徐問道:「此金身雕像乃寶剎唯一寶物,本縣以為,寺內僧眾自會悉心照看,愛護備至。」

「大人所言極是,」僧人匆忙答道,「每日清晨,貧僧親自口誦經文,以絲綢撣除佛像塵土。」

「本縣以為,你那二位師弟侍奉觀音菩薩也定是不辭辛勞。」

跪於右側之僧人說道:「數年以來,貧僧早晚兩次給觀音大士上香,瞻仰大士慈容,絲毫不曾懈怠。阿彌陀佛!」

第三個僧人說道:「貧僧不才,日日在觀音大士像前誦經數個時辰,甚得佛經真諦。阿彌陀佛!」

狄公聽罷,微笑點頭,扭轉頭來對老書辦言道:「你去取些木炭、白紙,給三位原告每人木炭一條、白紙一張。」

三僧接過木炭、白紙,不明其意,個個遲疑不定。只聽狄公命道:「左邊的和尚立於案台左側,右邊的和尚立於案台右側,經藏和尚則轉過身去,面向堂下聽審之人!」

三僧只得按狄公之命,拖着腳步到得各自位置。狄公厲聲命道:「三僧跪下,各自畫出菩薩雕像一幅交與本縣!」

堂外眾人聽言,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眾衙役見狀,連聲高喊:「肅靜!」

三僧不時抓搔禿頭,大汗淋漓,半晌才塗將出來。

狄公對方班頭言道:「將畫呈上公案,待本縣看來!」

狄公一見那三幅畫像,便將其拂下公案。三幅畫像飄落地面,堂上堂下之人個個看得清楚明白,三幅畫像全無相似之處。一幅畫上,觀音有三頭四臂;第二幅則有八臂;第三幅中之觀音大士則是常見之觀音,只有一頭兩臂,且身旁還站有一名孩童。

狄公聲如驚雷,喝道:「此等佛門敗類,竟到本縣堂前妄言誣告,真是膽大包天!來人,將此三人各打二十大板!」

眾衙役將三名僧人翻倒在地,撩起直裰,扯下內褲,將竹板掄得呼呼作響。

竹板落在僧人身上,打得他們皮開肉綻,尖聲告饒。眾衙役並不止手,直到打完二十大板方才罷休。

三僧疼痛難熬,行走不得,幾位好心看客過來將他們攙下堂去。

狄公言道:「那三位僧人上堂之前,本縣正欲正告全縣百姓,任你是誰,皆不得借誣告錢牧之機而牟利。此三僧以身試法,便是榜樣!

「本縣還要曉諭全縣上下,即日起蘭坊不用軍隊之法管轄百姓。」

言畢,狄公轉過身來,對洪亮耳語數言。洪亮匆匆出公堂而去。少頃,洪亮回得公堂,搖頭不語。

狄公低聲命道:「吩咐牢頭,即便是夜半三更,錢牧一醒,即來稟報!」狄公舉起驚堂木,正欲喝令退堂,忽見大堂門口一陣騷動,一年輕後生正拼力擠過人群,向大堂走來。

狄公命二衙役將來人帶到案前。

後生氣喘吁吁在公案之前雙膝跪地,狄公即刻認出來人乃兩日之前一同飲茶的丁秀才。

「大人!」丁秀才高聲喊道,「那歹毒吳峰已將家父謀害。青天大老爺,求您替小人做主!」

狄公坐在椅中,身子靠向椅背,緩緩將雙手籠入袖內,說道:「汝於何時,又如何發現汝父遭害?」

丁秀才言道:「大人容稟。昨晚乃家父六十壽辰,晚生全家齊集於府內大廳,共享壽宴,以示慶賀。宴席上個個喜滋滋、樂呵呵,好不熱鬧。時近午夜,家父起身離席,說是想退回書房,為其所著《邊關征戰史》作序。晚生親自將家父送至書齋門口,請了晚安,見得家父進入書齋之內,聽得家父插上門閂。

「可誰能料到,這竟是晚生和家父永訣之時。今日清早,管家前去敲書齋房門,告知家父早餐已然備妥。敲門數下,家父並不前來應門。管家心中起疑,呼喚晚生前往,我等因擔心家父夜間染病,便用斧子破門而入。

「到得書齋之內,只見家父伏於書案之上。晚生起初以為家父伏案而眠,故輕輕拍打其肩。此時,晚生見有一把小匕首刺進家父咽喉,家父早已氣絕身亡。

「故晚生急來縣衙報案。晚生以為,家父年邁無力,定是吳峰那廝將其謀害。萬望大人替晚生報此血海深仇。」

說罷,丁秀才潸然淚下,磕頭碰地不止。

狄公濃眉緊蹙,半晌方道:「丁秀才節哀。本縣即刻勘查此案。一俟扈從備齊,本縣即去案發現場。汝可放心,案情定會查明,正義必得伸張。」

狄公以驚堂木擊案,宣佈退堂,然後起身退入幕後私宅。

衙役將看審眾人驅出縣衙大堂。百姓們一邊散去,一邊紛紛議論適才狄公審理三僧詐財案,大家皆交口讚譽狄公足智多謀、明察秋毫。

林隊正率二軍卒亦在堂下看審,離去之前,緊了緊腰帶,說道:「縣令大人雖說不如馬、喬二位校尉身高體壯、雄武異常,然亦是威風凜凜。此等氣概必經多年行伍生涯方能有得!」

兩軍卒之機靈者問道:「狄大人宣稱,不再用軍伍之法管轄蘭坊。那即是說,屯於蘭坊三軍已於夜間開拔離去。然除我等之外,並未另見一兵一卒。」

林隊正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正色說道:「兵卒不得過問高層軍機。然見你這後生聰明機靈,故以實言相告。那支官軍並非常駐蘭坊,而是巡察邊界路過此地。此乃要緊軍機,不得泄露,不然我定取你項上人頭。」

那軍卒又問:「隊正,一支官軍人馬甚多,卻如何無人見得?」

林隊正聽后,頗為得意地言道:「我中華王師可謂無所不能!難道我不曾對你講過王師橫渡黃河之事?當時,河上既無橋樑,又無渡船,然我軍則欲渡河擊敵,於是,兩千軍卒跳入河中,手拉手牽成兩堵人牆,又有一千士兵立於人牆之間,高舉盾牌於頭頂之上,將領們則縱馬而過盾牌鐵橋!」

那軍卒聞言,心中思量,此等故事真是聞所未聞。然軍卒知林隊正脾氣暴躁,如再多問,必定自討沒趣,故恭敬道:「小人曾聽林隊正說過此事。」三人隨最後幾名看審之人離開縣衙而去。

縣衙大院之內,狄公官轎儀仗已經備好。轎前轎后各有六名衙卒,另有兩名軍卒為洪亮和陶干執轡牽馬。

狄公全身官服,出得私宅,由洪亮攙扶上轎。洪亮與陶干也隨即甩鐙上馬。

一行隊伍出得縣衙來至街內。兩名班頭手持長竿走在隊伍之首,竿上木牌寫有「蘭坊縣衙」四個大字。另有兩名衙卒手敲銅鑼在前開道,二人邊敲邊喊:「縣令大人駕到,快快讓道!」

各色人眾恭恭敬敬地站立在街道兩旁。見到狄公官轎,眾人高聲歡呼:「縣令大人壽比南山!」

此時洪亮正騎馬走在官轎一側,見狀,便俯身轎子窗前,面對狄公,喜道:「大人,如此情景,絕非三日之前可比。」狄公淡淡一笑,並不言語。

一行人到了丁府門前,只見丁府高牆深院,朱漆大門,甚是氣派!

丁秀才已等候在前院恭迎狄公。狄公下得官轎,見丁秀才身旁有一老者。此人鬍鬚灰白蓬亂,走上前來,自稱仵作,平素經營蘭坊城中一家著名藥鋪。

狄公言稱欲徑直前往案發現場,方班頭與六名衙卒則前去大廳設置臨時公堂,為驗屍做好準備。

丁秀才領狄公和兩名幹辦隨他前往書齋。

院內迴廊曲折。過得迴廊,進入後院,但見院內假山異石、奇花異葩,乃一秀美花園。園中有一方池塘,塘內金魚往來翕忽,甚是雅靜。大廳正門大開,眾僕人忙着往外搬動傢具什物。

丁秀才打開左側一扇耳門,引眾人穿過一條黑洞洞的過道,到得一四方小院,小院三面圍有高牆,正面牆上有一硬木窄門,門板已被撞得向里傾斜。丁秀才推開此門,閃過一旁,讓狄公入內。室內燃蠟之味甚濃。

狄公邁步跨過書齋門檻,舉目環視。書房很大,呈八邊形,牆上高處有四扇小窗,窗紙瑩白,陽光透過窗紙漫入室內,甚是柔和。窗戶上方,有兩個小孔,供通風之用,均有柵板相隔。除窄門之門,書齋牆上再別無其他開啟之處。

書齋中央正對門放着一張烏木雕花大書案,只見一人身穿墨綠錦緞便袍軟軟地伏於書案之上。此人頭枕彎曲左臂,右手伸於書案之上,手中握有一紅漆竹制狼毫,一頂黑色絲帽掉落於地,灰白長發暴露無遺。

書案之上列著文房四寶,一角有一青瓷花瓶,瓶內花兒已經凋零。死者身子兩邊各有銅質燭台一支,台上蠟燭皆已燃盡。

倚牆立着數排書架,伸直手臂即可觸到架頂。狄公見狀對陶干言道:「仔細察看這些牆壁,看看有否暗道機關。還要察看窗戶和開口之處,有否可疑之處。」

陶干脫下長袍,正欲爬上書架,此時,狄公又命仵作查驗屍身。

仵作摸了摸死者臂膀、雙肩,又欲將屍身頭部抬起。此時屍首早已僵直,仵作只得將屍身翻轉過來,以看清死者容貌。

老將軍雙眼獃滯,瞪着天棚一動不動,臉面瘦削多皺,顯露驚駭神色。頸部更是瘦得皮包骨頭,露出寸許長薄刃,此刀刃寬不及半指,刃柄乃木頭所制,比刀刃稍寬,長不及一寸。

狄公交叉雙臂,低頭目視屍身片刻,便對仵作命道:「將那刀刃拔出。」

仵作費了好大工夫才抓住刀柄。他將刀柄捏於拇指與食指之間,然拔出刀刃時卻不甚費力。刀刃插入咽喉深不過兩三分。

仵作小心將刀刃用油紙包了,說道:「血已凝結,身已僵直,定是死於昨夜無疑。」

狄公點頭,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死者閂上房門,脫下長袍,再換上便裝,於書案之後坐下,研墨蘸筆。兇犯定是於此之後不久下的毒手。老將軍只寫了兩行文字便被打斷了。然從老將軍見得兇手到匕首插入其喉只有片刻工夫,老將軍尚未放下手中之筆便一命歸天。這時間極短,倒是奇了。」

「大人,」陶干插話道,「還有一事更為奇特。在下無法明白兇犯如何進得書齋,更不用說如何出得書齋。」狄公聞言,揚起雙眉看着陶干。

陶干又道:「此門乃進入書齋之唯一通道。卑職已查驗了牆壁、書架上之窗戶和擋有柵板的通氣孔洞,還查驗了窄門,並未見到有暗道機關!」

狄公捋著長髯,問丁秀才道:「莫非兇犯在令尊進得書房之前便已溜了進來?」丁秀才正直愣雙眼站在門首,聽得狄公問話,忙定了定神答道:「大人,此事絕無可能!家父到得書齋,打開門鎖,晚生跪下請安之時,家父於門首站了片刻,彼時管家就站在晚生身後。道畢晚安,晚生起身,家父才將房門合上,因此無人能在此前後進得書齋,因家父總是緊鎖書齋之門,而唯一一把鑰匙也由家父隨身攜帶。」

此時洪亮俯過身來,低聲對狄公言道:「卑職以為,須把管家傳來問話。兇犯即便設法進得房內而不曾為人所見,卻又如何出得書房?須知書齋是從裏面上了閂的。」

狄公點頭,轉身對丁秀才言道:「你道此兇案乃吳峰所為,你有何證據證明他曾到得書齋之內?」

丁秀才目光暗淡,緩緩環視四周,悲切地搖了搖頭,說道:「大人,那吳峰聰明絕頂,並不曾留下蛛絲馬跡。然晚生深信不疑,只要大人追查下去,定會找到那廝罪證!」

狄公說道:「須將令尊屍身移至大廳驗看。丁秀才,你可去到大廳,將驗屍一事安排妥當!」

丁秀才剛出書齋,狄公便命洪亮道:「仔細搜看死者衣衫。」

洪亮伸手將死者兩個袍袖摸了個遍,從其右袖內取出一方手帕與一個錦緞小袋,袋內裝有牙籤和耳挖子一套;又從左袖取出一把造型精巧的大鑰匙和一個紙盒;再摸腰帶,又找到一方手帕,此外別無他物。

狄公打開紙盒,盒內裝九顆蜜棗,三顆一行,整整齊齊排成三行。蜜棗乃蘭坊名產。盒蓋之上有紅紙一張,上寫「恭賀壽誕」四字。

狄公看罷,嘆息一聲,將紙盒放在書案之上。仵作將毛筆從死者僵直的手指之間拔出,也將其放於書案之上。此時兩名衙卒走了進來,將老將軍屍首置於一竹制板床上,抬了出去。

狄公於死者所坐之椅中坐下,說道:「爾等均去大廳伺候,本縣要在此稍坐片刻。」

眾人離去之後,狄公身靠椅背,看着擺滿書卷的書架,頗費思量。書齋之內,唯窄門兩側沒有書架,然牆上卻掛有畫軸。窄門上方,懸有橫匾一塊,上刻「自省書屋」四個大字。不問便知,此乃丁將軍為其書齋所起之名。

狄公又將整整齊齊擺於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細細端詳一番。那石硯極為雅緻,堪稱上品,硯旁竹制筆架手工也相當精巧。石硯一側,有一紅瓷水缸,其上面亦有藍色「自省書屋」字樣。顯而易見,此缸乃專為丁將軍而做。書案之上,還有一玉雕墨架,上有黑墨一塊。

書案左首,狄公見到兩塊黃銅鎮紙,上面各鐫有一行文字,合於一處,乃一副對聯:

春風和煦拂嫩柳,秋月清朗映流波。

聯后署名「竹林修士」。狄公估量,此乃丁將軍一友人之雅號,鎮紙定是他請人製作,送與丁將軍的。

狄公又拿起死者用過之筆。此筆亦精美異常,筆端以長長的狼毫所制;筆桿兒為紅色雕琢漆器,上刻「桑榆之贈」四字,邊上刻有一行俊美蠅頭小字——「賀丁兄六秩壽誕——寧謐軒」。看來,此筆乃一友人所贈之壽禮。

狄公放下毛筆,細細讀那死者所書之文字。只見紙上字跡豪放,僅兩行而已:

史籍浩繁,上溯遠古,史書所記,多為歷代豪傑,其英雄業績,足可彰示子孫後代。

狄公心想,此句意思完整,可見丁將軍書寫之時,並未受人打擾。興許,正當其思索下句該如何措辭之時,兇犯下了毒手。

狄公再次拿起那紅色雕漆狼毫,聊無興味地觀看那筆管上所雕之雲龍圖案。這書齋與別處房舍分隔而建,此時又極其靜謐,書齋之外,一絲聲響也透不進來。狄公頓生莫名恐懼之感,覺察自己正坐在死者坐過的椅中,且姿態和丁將軍死時完全一樣。狄公迅即抬頭觀看,猛見門旁一軸歪斜不正,心裏不禁發慌。難道兇犯是從此畫背後的暗道進得室內,然後將匕首刺入丁將軍咽喉?狄公想道,若情形果真如此,他本人只能聽憑兇犯處置。狄公雙眼緊盯畫軸,等那畫軸移至一邊,露出兇犯猙獰面目。

過了片刻,狄公竭力定下神來,心中想道,倘若果真有暗門,陶干絕不會疏忽不見。想必是陶干察看牆壁之時將畫給弄歪了。

狄公擦去額頭冷汗,心中不再慌張,然他始終無法擺脫那不祥之感:兇犯正在離他不遠之處。

狄公將筆在水缸中蘸濕,俯身於書案之上,竟欲試試筆鋒。此時,狄公只覺右首的燭台礙手。狄公正欲將燭台推向一邊,卻又突然停住不動。

狄公仰身向後,身靠椅背而坐,頗費思量地看着燭台。顯然,在寫完開頭兩行文字之後,丁將軍停下片刻,將燭台移近。丁將軍此舉並非是要看清字跡,若如此,他會將燭台推向左首。丁將軍定是見到燭光下有某樣東西,想要看個明白。就在此刻,兇犯下了毒手。

狄公蹙起雙眉,放下毛筆,拿起燭台細細觀瞧,卻看不出絲毫獨特之處,便又將其放回原處。

狄公心懷疑慮,頻頻搖頭,於是猛然站起身來,步出書齋。狄公沿走廊走去,只見兩名獄卒在廊內值哨,便命其好生看守書齋,在門板被修復、貼上封條之前,不得讓任何人靠近。

大廳之內,諸事皆已備妥。狄公於臨時公案之後坐定。公案之前有蘆席鋪地,丁將軍屍身就停放在蘆席之上。丁秀才驗明屍身確系其亡父后,狄公便命仵作動手驗屍。

仵作小心翼翼地脫下死者衣袍,那消瘦乾癟之屍身便暴露無遺。

丁秀才心中不忍,忙用袖掩面。書辦與其他衙員則在一旁默默觀看。

仵作蹲於屍首一旁,細細驗看,對致命之處尤其留心,並且用手摸了死者頭顱,看有無擊打痕迹。仵作又用一銀質薄板撬開牙齒,查驗舌喉。

驗畢,仵作站起身來向狄公稟道:「死者生前身體康健,並無疾病。手臂、腿上有銅錢大小的色斑,舌頭之上覆有厚厚的灰色黏膜。咽喉處傷口不足致命,丁將軍之所以喪命,乃插入咽喉之薄刃上劇毒所致。」

觀看驗屍之人盡皆愕然。丁秀才垂下雙臂,目視其父屍身,臉現驚懼之色。

仵作打開包裹匕首之油紙,將匕首置於臨時公案之上。

「大人請看,」仵作言道,「緊靠血跡那一點斑漬之上留有異物,此乃毒素是也。」

狄公捏住刀柄,提起匕首,仔細察看那匕首上之褐色斑漬。看畢,問仵作道:「此系何毒,你可知曉?」

仵作搖頭笑道:「大人,鑒別此類外用毒藥,我等尚無良法。若是內服毒藥,我等盡皆知曉,對其所致癥狀也了如指掌。然塗於匕首之毒卻十分罕見。據屍身四肢色斑判斷,小的僅知此系蛇毒。」

狄公聽了,未置可否,只將仵作所言做了正式筆錄,然後命其過目,並捺下指印。

隨後狄公說道:「將屍首穿戴整齊入棺。將那管家喚來見我!」

衙卒替丁將軍屍身穿好壽衣,置於竹制板床之上。此時,丁府管家到得大廳,跪於案前。

狄公對其言道:「你主管丁府日常事務,理應知曉府內之事。你須把昨夜之事一字不差地說來。就從昨日晚宴說起。」

管家聽罷,言道:「丁將軍壽宴就擺在此間大廳之內。丁將軍居中朝南而坐,同桌坐於丁將軍四周之人乃將軍之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與少爺夫婦及丁將軍大夫人兩名表親。丁將軍大夫人已於十年前亡故。雇來的一隊樂手在廳外平台之上吹奏壽樂,但在丁將軍離席之前一個時辰已離府而去。

「將近午夜時分,少爺舉杯向丁將軍敬酒之後,丁將軍便起身說是要回書齋。少爺隨即一同前往,小人則手持蠟燭在後跟隨。

「丁將軍打開門鎖,我進得書房,用手中燭火將書案上兩支蠟燭點燃。小人可以做證,此時房內絕無他人。小人出書齋之時,少爺正跪伏於地,給丁將軍叩請晚安。少爺請安之後站起身來,將軍則把鑰匙放入左袖之內,進得書齋關上窄門。將軍大人插上門閂,少爺和小人都聽得真切。小人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半點兒虛妄之詞,望縣令大人明鑒!」

狄公向書吏示意,於是書吏將所錄管家證詞當廳念了,管家確認所錄證詞準確無誤,遂簽字畫押。

狄公命管家退下,轉過頭來問丁秀才道:「你離開書齋之後,又做了何事?」丁秀才聞言,面露不安之色,欲言又止。

狄公厲聲道:「回本縣問話!」

丁秀才好不情願,勉強答道:「說來慚愧,晚生和拙荊大吵了一架。晚生離開書齋,徑直回到自己住處。拙荊責怪晚生在壽宴之上對其不夠尊重,使其在眾位女眷面前丟了臉面。因時辰已晚,晚生於壽宴之後甚感疲乏,故未認真與其爭個長短。趁兩個侍婢為其寬衣之時,晚生則坐在床頭喝了盅茶水。而後,拙荊又稱頭痛不適,命侍婢為其捶背捏肩。又過了半個時辰,我等才各自上床安息。」

狄公將自己記錄案情之紙卷了起來,漫不經心地說道:「本縣實難看出,此案同吳峰有何干係。」

丁秀才聽言叫道:「小人懇請大人將兇犯抓來嚴刑拷問,兇犯必定如實招供!」狄公不動聲色,起身言道:「初審已畢。」說罷,便一言不發地來到前院,上轎回衙。丁秀才站於轎旁躬身長揖,送狄公離去。

到得縣衙,狄公立即趕至大牢。牢頭回稟,錢牧依然昏迷不醒。

狄公聞言,命其遣人去請郎中,務使錢牧蘇醒過來。離了大牢,狄公攜陶干與洪亮來到縣令私宅。

狄公在書案之後坐定,從袖中取出兇犯所用之匕首,又命書辦取來一壺熱茶,三人各飲一盅。狄公身靠椅背,手撫須髯,說道:「此命案非比尋常。且不說須查明作案動機及兇犯為何人,我們面前就有兩道難題:其一,那書齋關得嚴嚴實實,兇犯何以出入?其二,兇犯又何以將此怪異兇器刺入死者咽喉?」

洪亮不解,只是搖頭。陶干則一邊細心察看那小巧利刃,一邊用手指捻著左頰上的三根黑毛,少頃,也慢慢說道:「大人,卑職曾以為已解開此謎。昔日,卑職浪跡南方各州府時,曾聽人說起山中的生番,他們以長條吹管捕殺獵物。卑職剛才以為,此形狀怪異之匕首興許是從此類吹管中所射出。兇犯可能從書齋之外,透過牆上格柵將兇器射向丁將軍。然而,後來卑職又發覺,此兇器刺入死者咽喉之角度與我先前之推斷不符。除非兇犯坐於書案之旁,不然就無法以此角度射出兇器。此外,卑職見到書齋后牆對面有一堵嚴實高牆,無人能在那裏架設梯子。」

狄公慢呷濃茶,過了片刻,開口言道:「吹管之論難圓其說。然而,你之所言有一處我甚覺有理,即那匕首並非直接刺入死者咽喉。此匕首的把手小得異乎尋常,即使孩童也捏拿不住。再看這刀刃形狀,也是非同一般。刀刃中間凹陷,形狀不像匕首,卻更像扁鑿。我等剛着手勘查案情,我不想猜測兇器如何刺入死者咽喉。陶干,你須依樣做出一把木匕首,以便我用來揣摩時不致傷及性命。不過,你仿製之時需特別小心,那刀尖之上塗有何種毒藥,唯有天知曉!」

此時洪亮於一旁言道:「依卑職愚見,我等還須繼續勘查此案背景。我們何不將吳峰傳來問話?」

狄公點頭稱是,說道:「我正欲前去拜訪吳峰。我素來主張去嫌犯所在之處實地勘查。我將微服前往,洪亮可與我同行。」

言畢,狄公起身。不料此時,牢頭闖進狄公私宅,高聲說道:「大人,錢牧已蘇醒過來!小人以為,他恐怕是活不長久了。」

狄公聽罷,急隨牢頭而去,洪亮與陶干緊跟在後。

到得大牢,只見錢牧躺在木床之上,四肢挺直,雙眼緊閉,直喘粗氣。牢頭先前已將一條冷毛巾敷在錢牧額上。

狄公俯下身來。此時錢牧睜開雙眼,看着狄公。

狄公急問:「錢牧,謀害潘縣令者究竟何人?」

錢牧雙眼通紅,怒視狄公。他動了動嘴唇,竟沒說出一個字來。最後,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含含糊糊地迸出一聲,隨即,便不再言語。

突然,錢牧高大的身軀抽搐不止。只見他緊閉雙眼,伸直身軀,接着,雙腿一蹬,便躺着不動了。

洪亮見錢牧氣絕,便說道:「他剛才說了個『你』字,卻無力將話說完。」

狄公直起身子,慢慢點頭道:「錢牧沒供出我等急需之案情便一命嗚呼,真是可惜!」然後,狄公又低頭看那屍身,哀嘆道,「潘縣令為誰所害,我們再無辦法查清了!」

狄公將雙手伸入袖中,朝私宅走去。

狄公與洪亮費了好大工夫尋找吳峰下榻處。兩人在關帝廟背後問了幾家店鋪,沒有一家曾聽說過吳峰這個名字。後來,狄公記起,吳峰住在一家名喚「永春」的酒店之上,此家酒店以其美酒而聞名蘭坊。一街頭頑童將狄公二人引至一僻靜小巷,只見綉有「永春」二字的紅色酒帘迎風招展。

酒店在前邊開門,一排高高的櫃枱將店內座席同街道隔開。店內靠牆處立着一座木架,木架之上堆著許多大酒罈,酒罈之上貼有紅色標籤,標示壇內裝滿美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張圓臉,慈眉善目,和藹可親,此時正站在櫃枱後面,一邊剔牙,一邊向街心張望。

狄公與洪亮繞過櫃枱,選一方桌坐下。

狄公要了一小壇好酒。看着酒店掌柜擦拭桌面,狄公問他酒樓買賣如何。掌柜揚了揚眼眉,說道:「雖說沒有什麼可誇口之處,生意卻也平穩。在下以為,足夠勝過欠缺,能掙些錢度日,不愁吃穿,在下也知足了。」

狄公又問:「掌柜可曾僱用夥計?」

掌柜轉過身去,從屋角的罈子裏取出一些泡菜放在碟中端上桌來,然後說道:「小店原可雇個幫手,然若是在下雇了幫手,就得有一張嘴挨餓,因而在下寧願自己料理店務。敢問二位客官,到此域中有何貴幹?」

狄公答道:「我二人是京城綢緞商,在此路過暫息。」

「妙極!妙極!」店掌柜叫道,「二位須得會會我店中所住客官。此人名喚吳峰,亦從京師來。」

「吳相公也做絲綢生意不成?」洪亮問道。

「不,」店掌柜答道,「他是一名畫師。對於作畫之事,我不敢冒充內行,不過聽內行人說,他所作之畫很見功力。我只見他從早到晚畫個不停,因此在下以為,他必定畫得不錯。」說罷,店掌柜走到樓梯腳下,向樓上喊道:「吳相公,樓下有兩位客官剛從京師來到此地,二人有京城的最新消息!」

只聽樓上有人喊道:「此刻晚生正忙於作畫,無法停筆,請二位上樓來吧!」

酒店掌柜聽得此言,臉現失望之色。狄公取出一筆豐厚的酒資放在桌上,以示酬謝。隨後,狄公與洪亮沿梯上樓。

樓上乃一間大房,房間前後各有一排格子大窗,窗上糊有優質白紙,陽光透過白紙照入室內,甚是明亮。

後生全套胡服,身着色彩艷麗上裝,頭纏蠻人所戴之絲綢五彩頭巾,正於案前作畫,畫的是陰曹地府的閻王。

畫師已將絲質畫布在房間中央的大桌上鋪開。房間牆上掛滿畫軸,畫臨時掛於紙軸之上,尚未裱糊。一張桌榻倚后牆而立。

那後生並不抬頭看狄公二人,只顧邊畫邊說:「二位,請於桌榻之上稍坐!我這裏正在着色,不能停手,否則,顏色幹了就不勻了。」

洪亮自顧自於竹榻之上坐下,狄公則依然站立,饒有興緻地看那後生作畫。狄公細觀桌上之畫,只覺儘管畫工精到,畫面之上卻有不少奇異之處,其中尤以衣服皺褶和人物相貌畫得最不尋常。狄公又轉身將牆上之畫看了一圈,見各畫均是胡番特色,無一例外。

那後生畫完最後一筆,直起身子,於瓷碗內將畫筆涮洗乾淨。此時,他雙眼直視狄公,好似要看透狄公心思一般。他慢慢轉動碗中畫筆,說道:「老爺原來是新任縣令大人。既然老爺到此微服私訪,晚生也只好免去一切見官禮節,以免老爺窘迫。」狄公聞聽此言,着實吃了一驚,問道:「你道我是新任縣令,有何憑據?」

那後生傲然微笑,將畫筆插入筆筒之中,叉起雙臂,背靠畫桌,面對狄公言道:「晚生自以為擅長人物肖像,故觀人相貌頗有眼力。老爺自有一副官員氣派。請老爺細觀畫上閻君,他同老爺一般威風凜凜。不過,畫中之人絕比不上老爺尊容。」

狄公不禁微微發笑,心中明白此後生絕頂聰明,再要隱瞞並無益處,於是說道:「你所言不差,我正是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這位是本縣參軍洪亮。」

吳峰聽罷,緩緩點頭,雙眼直視狄公,說道:「大人威名,京師之內無人不曉。晚生不知何故蒙大人恩寵有加,親自來訪?晚生以為,大人此次前來並非要捉拿我,若是要捉拿晚生,只要差遣衙役前來即可。」

狄公問道:「不知你何以想到我會前來捉拿你?」

「請大人恕罪,晚生以為還是免去那些禮節性套話,開門見山直說為好,也可省下你我不少時間。今晨傳來風聲,說是丁虎錮老將軍已遭人謀害。晚生順便說上一句,那虛偽之人真該有此下場。他那兒子行為鬼祟,早已傳出謠言,說兵部尚書吳棣與丁將軍有仇,還誣我身為吳尚書之子,存心謀害其父。丁浩在此街巷轉悠已一月有餘,還設法從酒店掌柜口中打探晚生情形,同時編織流言,刻意中傷我。

「無疑,丁浩已將晚生告下,說是我欲謀害其父。大人若是平庸縣令,早已派出衙役都頭,將我抓至縣衙。然大人睿智穎異,非常人可及,故先微服到此,也好看看我吳峰究竟何許人也。」

洪亮坐在一旁,聽他言語不冷不熱,心中怒火越燒越旺,此時不禁跳了起來,喊道:「大人,這狗頭如此無禮,豈可容他?!」

狄公微微舉手,淡然一笑,對洪亮說道:「洪亮,吳相公與我倒甚是相知。我以為,吳相公甚是不俗。」

洪亮坐回竹榻之上不發一言。狄公繼而對吳峰言道:「你所言甚是,如今本縣也同相公一樣直來直去。你身為名聞朝野的兵部尚書之子,為何到此窮鄉僻壤久居?」

吳峰環視牆上諸畫,言道:「五年前晚生入闈應試,考得個秀才功名,然甚令我父失望,我因無意仕途,決意學畫,不願再讀那四書五經。我在京都之時,曾隨兩位大師學畫,但晚生對其畫風不以為然。

「兩年之前,晚生偶遇一位僧人,他從西域千里迢迢來到京師。那僧人向晚生展示此種畫風,所畫之物確是色彩鮮艷,生機勃發。晚生以為,我大唐畫師如欲重振繪畫雄風,便需學此畫法,晚生也自當獨步先行,故決意親去西域學藝。」

狄公不動聲色地言道:「依本縣所見,我大唐之畫風已臻完美,實在看不出有何蠻邦堪為我大唐之師。然本縣亦不想充當行家,故不欲多言。你且往下說來。」

吳峰繼而言道:「晚生從家父手中索得盤纏,便獨自西來。家父讓晚生西來,只是希冀晚生有朝一日能看破自己年少狂妄無知,繼而回心轉意,安心仕途。兩年之前,前往西域之路仍經蘭坊而過,故我來到此地。不料,晚生到得此地之後,才得通往西域之路早已北移,此道已廢棄不用。蘭坊以西,只有游牧番族部落,那些人目不識丁,自然不曉繪畫之藝。」

「既然如此,」狄公打斷吳峰話語,問道:「你何不即刻離開此地,繼續向北趕路?」

那後生微笑答道:「大人,要說清此事卻非易事。須知,晚生生性怠惰,做事往往憑心情而定。不知何故,晚生只覺在蘭坊很是舒心,心想不如在此住上一段時日,同時也好練習書畫。晚生嗜酒如命,與賣酒掌柜同居一檐之下,甚是愜意。那店掌柜釀酒技藝出類拔萃,其店中所藏佳釀足可與京師上等酒肆媲美。」

聽罷吳峰之言,狄公未置可否,只是說道:「我再問你,昨日晚間一至三更你在何處?」

「就在此酒肆之內!」那後生即刻答道。

「可有人做證?」

吳峰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答道:「晚生昨晚並不知丁將軍會命歸黃泉,故並沒尋找證人!」

狄公到得樓梯口,招呼店掌柜。一見店掌柜那張圓臉出現在樓梯腳下,便高聲問道:「在下同吳相公鬥嘴,在下說他昨晚外出至深夜方歸,吳相公則說他不曾離開貴店寸步,店掌柜可曾看見他昨晚出門沒有?」

店掌柜用手撓頭,嬉笑道:「客官,恕在下無能為力!昨日夜間,小店人來人往,在下忙着招呼生意,未曾顧及吳相公是否出得本店!」

狄公聞言點頭,手捻長須,沉思片刻,又問吳峰道:「丁秀才報稱,你曾僱人窺視丁府,可有此事?」

吳峰聞言大笑。

「此類謊言甚是可笑!對丁虎錮那冒牌將軍,晚生鄙夷至極,豈會花費銀錢打探他的動靜?!」

狄公又問:「當年令尊動本上奏,參他何罪?」

吳峰聞言,面容肅然,憤恨言道:「那老賊為了活命,竟讓整隊大唐將士殞命疆場,可憐那八百男兒均被蠻兵剁成肉泥,無一倖免。當時軍中對朝廷用人不當已多有不滿,為穩軍心,掩蓋那廝醜行,遂將其革職為民,不再追究。不然,那老賊早已人頭落地了。」

狄公聽罷,默不作聲,只是沿牆踱來,細品吳峰所作之畫。畫中人物均為佛門諸神,其中尤以觀音畫得最為出色。在諸畫之中,觀音有時獨處,有時又有眾神相伴左右。

看了片刻,狄公轉過身來對吳峰說道:「我倆今日敘談,可謂直來直往。臨了本縣還要直言相告,你所言之繪畫新風並不比大唐之畫有何高明之處。興許,要識得其中好處,還須多看方能領略。不知可否贈我一幅,待我閑暇之時細細觀賞?」

吳峰滿腹狐疑地看了狄公一眼。躊躇片刻后,取下中幅畫軸一卷,畫中乃觀音菩薩,另有四位神仙相伴。吳峰將畫軸展於畫案之上,又取過印信一枚。那印信原本擱在一紫檀木架上,以白玉製成,雕琢得極為精細。吳峰將印章蓋於畫軸一角,所蓋之印顯現一個形狀怪異的古體「峰」字。吳峰將畫軸捲起交給狄公,問道:「晚生是否已被拿下?」

狄公不動聲色地答道:「犯罪之感令你心事重重。本縣尚未將你拿下,然你未經本縣許可,不得擅離酒店。多謝贈畫,告辭了!」

狄公向洪亮示意,二人步下樓梯。吳峰則長揖送客,卻不願勞神將二位送至酒樓門首。

狄公二人沿大街走來之時,洪亮怒氣難捺,說道:「那崽子也太無禮了!如若在大人公案之前,用拶子將其手指拶上一回,他就絕不會如此放肆!」

狄公微笑言道:「吳峰聰明絕頂,卻已鑄下第一大錯。」

此時,陶干、喬泰二人正在狄公私宅內等候。二人下午於錢府之內取得證詞,證詞涉及幾起錢牧強取豪奪之要案。陶干也核實劉萬方在公堂上所供之詞乃為實情,一應惡行,大都由錢牧自行決斷,兩名師爺不過是應聲蟲,按錢牧之意唯唯諾諾罷了。

狄公回到衙中,將洪亮呈上之茶喝了,然後把吳峰的畫卷展開,說道:「我等倒要好好琢磨畫藝了。陶干,將此畫與余壽乾大人的風景畫並掛在牆上。」

狄公背靠座椅,將此二畫端詳良久,方才開口言道:「此兩幅畫定能解開余按察使遺言和丁將軍遇害之謎!」

洪亮、陶乾和喬泰聞言,都把凳子轉將過來,面對畫軸,細細觀看。此時馬榮走了進來,見此情景,大為驚奇。

狄公命道:「馬榮,你也坐下,我等共來鑒賞品味牆上這兩幅畫軸。」

陶干站起身來,反剪雙手站在余大人所作之山水畫前。少頃,他轉過身來,搖頭說道:「卑職原先一時以為,畫中樹葉或石縫之間會藏有極其細小之文字,可看了好半晌,也未曾見得一字!」

狄公心事重重地捋著長須,說道:「昨日夜間,我對此畫苦苦思索了幾個時辰;今日一早,我又逐寸細觀,可實言相告,此畫實在令我費解。」

陶干捻著稀毛,問道:「大人,難道此畫後背襯紙之間夾有紙條?」狄公答道:「我也曾想到這一點,故此,我將畫對準強光細細看遍,如若有紙條夾於襯紙之間,必定見得。」

陶干說道:「當年卑職於廣州之時,曾學得裱畫手藝。大人是否准許卑職將襯紙全部取下,連同錦緞邊框一起察看?此外,我也可驗明畫軸上下兩根木棍究竟是空是實。卑職以為,按察使大人或許將卷緊的紙條藏入木棍之中,也未可知。」

狄公答道:「倘若事後你能把畫軸恢復原樣,那定然要試試。儘管依我之見,將文書藏在那地方,這主意未免淺陋,況且也不能顯示按察使大人的聰明才智。然而,如能解開此畫之謎,即使機會甚微,也不能錯過。說到吳峰所作之菩薩畫像,情形卻截然不同,確可從中看出些端倪。」

洪亮聞言,甚感驚訝,問道:「大人,何以如此?那畫可是吳峰親自挑選交給大人的。」

狄公淡然一笑,答道:「那吳峰於此畫中已露出破綻,而他卻全然不知。吳峰以為我對繪畫一事不甚通曉,可我卻已看出他畫中疏忽之處。」

狄公呷了口茶,又命馬榮去喚方班頭。少頃,方班頭便到得狄公案前。狄公正襟危坐,看了方達片刻,然後和顏悅色地說道:「令愛黑蘭在我府中做得甚是出色,據我大夫人所言,她聰明伶俐,手腳甚是勤快。」

方班頭聞言,深作一揖。

狄公繼而言道:「要讓你女兒離開此安全穩妥之處,實非本縣所願,尤其你長女白蘭現今還杳無音信,本縣更是心中不忍。可我目下急需了解丁府虛實,黑蘭前往丁府打探情況,當是最合適的人選。丁將軍下葬之日已近,丁府忙亂異常,必定需要添加幫手,黑蘭如能進得丁府,充當臨時婢女,就可從其餘婢僕之中探得許多內情。不過,你是黑蘭生身父親,非經你許可,本縣不願妄自做主。」

「大人,」班頭平心靜氣地答道,「小人和小人全家都自認是大人的奴僕,願聽大人調用。況且小女很有主見,極想有些作為,倘能擔當此任,自然歡喜不已。」

馬榮在椅中始終坐立不安,此時插話道:「大人,此事由陶干去做,豈不更加合適?」

狄公狡黠地看了馬榮一眼,答道:「要探得丁府虛實,奴婢之間的閑聊乃最好的消息來源。方班頭,你可命黑蘭即刻前往丁府!

「至於吳峰,本縣要安排雙重監視。馬榮,你今晚前往永春酒店,充當明哨。你須裝出生怕被吳峰覺察的模樣,但又須讓其明白,你是縣衙派去監視他的人,還要給他一切機會偷偷離開酒店而不為人察覺。須知,吳峰可是聰明絕頂,你可要使出渾身解數做好這件差事。

「陶干,你去充當暗哨,嚴密監視吳峰。一等吳峰從馬榮眼皮底下溜走,你便暗中緊隨,查明他去到何處,幹了何事。倘若吳峰試圖出城,你便亮出身份將其捉拿歸案。」

陶干聞言,臉露喜色,說道:「大人,卑職和馬榮也曾做過這雙重監視的差事,可以稱得上是老手。現在我先將余大人畫軸取走,用水潤濕,使其襯裏分離。做罷此事,小人即與馬榮同去永春酒店。」

陶干、馬榮離去之後,狄公、喬泰和洪亮三人商議如何處置錢府事宜。狄公決定,將錢牧妻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僕役由縣衙發給一月薪餉,釋放遣散;唯羈押管家一人,以便日後再加訊問。

喬泰稟道,眾守城兵卒軍紀嚴明,甚是令人滿意。他親率眾兵卒刻苦演習刀槍棍棒等行伍技藝,每日早晚兩次,兵卒日有長進;另又報稱,眾軍卒對林隊正甚是敬畏。

洪亮與喬泰離去之後,狄公身靠椅背,想起多年來喬泰一直跟隨自己,自己卻對他知之甚少。喬泰和馬榮曾同為「綠林」中人,狄公曾聽馬榮說起全部身世,其中有些情節還聽了兩次,可狄公對喬泰早先的身世卻一無所知。喬泰素來沉默寡言,閉口不談自身遭遇。到得蘭坊之後,他似乎更埋頭軍務,不問他事。狄公心中納悶,拿不準喬泰先前可曾在軍旅中任過官職。狄公拿定主意,近日之內定要弄個明白。可眼下急務甚多,無暇顧及於此。想到此處,狄公嘆了口氣,拿起陶干放在桌上的案卷,只見案卷詳盡記述錢牧罪行,遂細細批閱起來。

十一

馬榮以為並無喬裝打扮的必要,只將縣衙差官之皂帽換成平民百姓所戴的尖頂小帽即可。陶干則換了頂可摺疊的黑色薄紗帽。

二人離開縣衙之前,在衙卒住地簡略地商討一番。

馬榮說道:「必得讓我惹人眼目,使吳峰明白,我受官府派遣看住他,使他不得離開酒肆,此事易辦。然我等並不知曉那廝會有何反應。倘若其離店外出,在路中設法擺脫我,又該如何處置?」

陶干搖頭道:「吳峰不致如此。道理很明白,他並不知曉你領受了何種使命。他不敢貿然外出,冒被你當場拿下之風險,因為這會被縣衙推斷為可疑之舉。吳峰絕不會有此舉措。我唯一擔憂的是他根本不想躲你,而是按狄公之命待在店中。萬一他溜了出來,你盡可放心,我定會將他擒住!」

計議已畢,二人出縣衙而去。馬榮走在前頭,陶干則隔開一段距離,尾隨在後。此前,洪亮已向馬榮二人說明永春酒店的位置,故二人不費多大難處就找到了酒店。

酒店之內,酒香十分誘人,兩盞彩紙燈籠燭火通明,映得酒罈之上的紅色標籤分外醒目。店掌柜正低頭沽酒,兩名閑漢站在酒店之前,身倚櫃枱,慢吞吞地伸手抓起盤中的鹹魚塊送往嘴中。

馬榮見酒店對面是一富足人家宅第,便走了過去,站在門廊下,將身倚靠在黑漆大門上。

酒店二樓點了好幾支蠟燭,馬榮見有人影移過窗紙,明白是吳峰在辛勤作畫。

馬榮探身向前,把黑黢黢的街道左右掃視一遍,並不見陶干蹤影。他遂將雙臂叉於胸前,意欲在門廊內久候。

待那兩名飲酒之人喝酣之時,馬榮身後大門突然洞開,一名老者由看門家奴引了出來。老者見了馬榮,言道:「客官是否要見小老兒?」

「我可不想見你!」馬榮沒好氣地說道。他轉過身去倚在門柱之上。

老者聞言,惱怒道:「客官聽着!此處乃我私宅。你既然言明在此無事,那就請離開此地,小老兒自是感激!」

馬榮喊道:「此街道乃百姓之街道,誰又能阻止我站立在此?!」

老漢高聲叫道:「客官還是快快離去,不然我要喚值更之人了!」

馬榮高聲回道:「你這老東西,倘若你不喜歡我站在這裏,你來將我推走試試!」

那兩名飲酒的閑漢轉過身來看熱鬧。他倆身靠櫃枱,雙手籠袖,美滋滋地看馬榮與那老漢爭吵。

此時,二樓之上一扇窗戶推了開來。吳峰探出身子,不知是向誰高聲慫恿道:「敲他腦袋!」

守門的家人問主人:「主人,小人再去喚些家人前來,如何?」

「把那幫雜種通通喚來,」馬榮吼道,「我一概奉陪!」

那老者見馬榮一副好鬥架勢,知其來者不善,便氣呼呼地說道:「讓那土佬兒站在那裏,直站到爛了骨頭才好!」

說罷,關門而去,嘴裏還生氣地嘟囔不已。

吳峰見狀,大為失望,遂將窗戶合上。

馬榮則大搖大擺地走入酒店,那兩位閑漢連忙給他在櫃枱邊讓出一個位置。馬榮瞪了兩人一眼,冷冷說道:「我想二位不是對面宅內之人吧。」

其中一人聞言,答道:「不是。我倆住在隔壁街中。住在對面的老東西是位開學館的,脾氣甚壞。」

另一閑人說道:「我倆來到此地並非是要跟那老東西念書的,只是到這善待客人之酒店吃菜喝酒罷了!」

馬榮聞言,朗聲大笑,遂取出一把銅錢放在櫃枱上,向掌柜的喊道:「來壺上等好酒!」

酒店掌柜忙不迭地走上前來,將幾個酒盅斟滿,又用一隻新盤子裝了些乾魚和腌菜放在酒盅之前,這才笑盈盈地問道:「這位客官從未謀面,敢問來自何方?」

馬榮將一盅酒一飲而盡,待店掌柜重新斟滿,然後說道:「在下乃京師大茶商王老爺之車夫。我等帶了三車磚茶,今日下午才到得此地,欲將磚茶售往邊界那端。主人給了我三塊銀子,叫我出來自尋樂趣。我本欲找個標緻的青樓女子,現在看來,肯定是走錯了地方。」

店掌柜答道:「客官說得不錯,客官要去的地方離此地甚遠。從邊界那頭來的蠻人女子都在蘭坊的西北角,又叫北寮,走去要半個時辰;此類漢人女子則在南寮,過了荷花湖,到得蘭坊的東南角便是。」說罷,店掌柜又奉承道,「似你這等從京城來的爺,這些女子都配不上。客官所干之營生必定是豐富多彩,見多識廣,客官何不入得店來,給我等講講你一路上之奇遇?」

酒店掌柜邊說邊將銅板推回馬榮手中:「這第一巡酒算是酒店請客!」

那兩位閑漢盼著白吃白喝,立即興緻高漲。

另一閑漢對馬榮言道:「似你這樣的好漢,必定除掉過許多兇惡強人!」

馬榮從了眾人所言。他們進得店內,在一方桌旁坐下。馬榮選了一個面向樓梯的座位坐定。

酒店掌柜也入席湊趣,一時間酒盅在桌上快速傳遞,那酒一盅盅地灌下四人肚內。

馬榮的故事令人毛髮倒豎。說完幾個,只見吳峰向樓下而來。

吳峰在樓梯中間停住腳步,以銳利的目光迅速掃了馬榮一眼。

「吳相公,是否也請下樓同飲?」店掌柜高聲說道,「這位爺講的故事實在驚險離奇,不妨同來聽上一二!」

吳峰答道:「我眼下正忙,恕不能奉陪。不過,夜間晚些時候我會下來,務必要給我留些酒菜!」說罷,又返身上樓而去。

酒店掌柜說道:「彼乃我之房客。他生性快樂,與之交談必然樂趣無窮。汝等不要離開本店,也好等他下得樓來會上一會。」

店掌柜言罷,又斟酒一巡。

此時,陶干則一直忙個不停。

陶干見馬榮到得酒店對面門廊之內,便迅即走進一條黑洞洞的小巷,飛快地脫下袍子,又將它里朝外地反穿在身上。

這袍子乃特製而成,其面子為上等褐色絲綢,看來華貴非凡,可其襯裏卻用粗麻布縫製,而且污跡斑斑,還歪歪斜斜地補了幾片補丁。陶干拍了一下帽子,帽子即成扁平狀,樣子與乞丐常戴的帽子竟無二致。

收拾成這副狼狽相后,陶干進入那吳峰所住酒店與另一排房舍之間的窄小通道。兩牆之間,陰暗異常,地面上滿是污物,陶干只得小心擇路而行。陶干估量已到了酒店后牆,便停住腳步,踮起腳尖,剛好能用手夠到牆頂。他曲臂將頭拉過牆頭,仔細觀望起來。

店堂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裏面究竟如何。然樓上所有的窗戶都透出燭光,酒店後院滿是空酒罈,整整齊齊地堆成兩排。這無疑便是吳峰所住房舍之後側。

陶干又下到地面,四處摸索,找到一個破舊酒罈。他將酒罈滾到牆根,站到上面,雙肘正可擱在牆頭上。他將下巴枕於雙臂之上,從從容容地注視起酒店上下。

吳峰房間的後面是一窄條陽台,上面放了一排盆花;其下則是酒店的泥灰后牆,一扇小門虛掩著,門旁則有一間側室,應該是個廚房。陶干心想,吳峰想要翻陽台而出房間,則是易如反掌。

陶干耐著性子守候。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吳峰房間的窗子慢慢推啟開來。吳峰探出頭來四處張望。陶干紋絲不動,心中思忖,自己身後一片漆黑,吳峰必定看不見自己。

吳峰跨過窗枱,像貓似的沿陽台穩步走到側室上方,翻過欄桿,下到側室的屋頂之上。吳峰在瓦上蹲了片刻,分明是要在下面的酒罈之間選一個適宜的空地以便落腳。然後,他輕輕一跳,落在兩排酒罈之間,隨後疾步鑽進那酒店與隔壁房舍間的狹窄通道。

陶干亦緊接着起身離開,竭力跑出小巷。他絆著了一隻舊木箱,差點兒將腿弄折。轉過房角,又和吳峰撞了個滿懷。

陶干口出惡語,罵了一聲,但吳峰卻頭也不回,只顧匆匆趕路,向大街而去。

陶干隔了一段距離,尾隨其後。

街上四處人頭熙攘,故陶干無須躲於暗處。吳峰則因所包頭巾模樣怪異,且高出常人所戴皂帽好多,跟蹤起來倒也方便。

吳峰一直向南而行,然後突然拐入一條偏僻小巷。此處,行人變得稀少。陶干腳不停步,緊追不放,一手抓住帽子中間的紐扣一提,帽子便成了尋常百姓戴的小帽,又從袖中抽出一根尺許長的竹管。此乃陶干諸多聰明的法子之一。此竹管內套有六根竹管,一根細似一根,陶幹將其抽出,它便成了一根竹制手杖。陶干放慢步履,行路的模樣像位腳步又慢又穩的老年管家。陶干繼續向前,直走到離吳峰很近之處才收住腳步。

那畫師又拐入一小巷之內,陶干則緊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到得一僻靜之處。陶干心中思忖,此地定離東城牆不遠。看來吳峰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只見他又進入一條空無人跡的狹窄小巷。

陶干在拐角處四處打量了一番,才尾隨吳峰而入。陶干看得明白,那原來是條死巷,巷子盡頭是一座小廟的寺門,寺之木門已不復存在,廟內也無絲毫燈光,四周杳無人跡。顯而易見,這小廟早已廢棄不用。

吳峰徑直向前走去,上通向廟門的石階時,卻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陶干見狀,忙將腦袋縮了回去。

陶干再探頭觀望時,吳峰已消失在廟門內。陶乾等了片刻才走入空巷,靜悄悄地朝廟門走去。到得廟前,陶干依稀見到廟門之上有三個大字:三寶寺。字由彩色瓦片嵌於磚中而成。

陶幹上得台階,進入寺內。看來此廟已廢棄多年,廟內無一家什,佛台內空空如也,唯徒石壁而已。廟的屋頂已有幾處塌陷,抬頭可見夜空星斗。陶干踮起腳尖,走向寺廟深處探看,只不見吳峰蹤跡。到得寺廟後門,陶干向外張望,卻又急忙縮身回來,藏於門柱之後。

後門之外為一小園,四周砌有圍牆,園子中央有個魚池,池邊有張舊石凳,吳峰正獨自坐在石凳之上。他雙手托腮,似乎那舊魚池甚是令人心馳神往。

陶干心內忖度:「此處定是個密會之所。」他尋到一洞窗龕,便坐於龕內,這樣既可觀察吳峰舉動,又能守候其他入廟之人,而不露形跡。

陶干在窗洞之內坐穩之後,袖起雙手,合上雙眼,豎耳細聽動靜。他不敢盯視吳峰,生怕看得太多會被吳峰察覺。有人對別人暗中偷窺甚是敏感。陶干在窗洞坐了許久,不見有何動靜。

吳峰偶爾更換一下姿勢,還有一兩次竟拾起幾塊石子投入池中以自我消遣。等得不耐煩,吳峰便站起身來,在園中來回踱步。又過了一陣,吳峰突然走出廟門離去。陶干見狀,急忙縮進窗洞,將身子緊緊貼在潮濕的石牆之上。

吳峰快步返回住所,一路上毫不左顧右盼。來到酒店的小街,吳峰在街角佇立片刻,仔細張望,分明是要看清是否有人站在街內。見無人,他便疾步消失在酒店和鄰房之間的窄道內。

陶干長舒了口氣,慢慢踱回縣衙。

酒肆之內,眾人個個興味昂揚。馬榮已是江郎才盡,於是酒店掌柜自己也講了幾則。兩位閑漢聽得滿心歡喜,每聽完一則故事,二人都使勁擊掌叫絕,滿心想要連續聽上幾個時辰。

夜深之時,吳峰下得樓來,入座共飲。

馬榮記不清酒已喝了幾巡,然馬榮飲酒海量,雖說喝了不少,頭腦依然清醒。馬榮心中尋思,若是能將吳峰灌醉,興許能從其口中掏出些實言真情。想到此處,馬榮熱情招呼吳峰,並向其敬酒,好似是其京師故交。

眾人開始痛飲,將那上好之酒又喝了數壇。之後數月之內,附近鄰人提起這場豪飲,還是津津樂道。

吳峰說道,他入席遲了,所飲之酒遠少於他人,故將半壇烈酒倒入海碗中,一飲而盡。那烈酒灌進吳峰肚內,猶如一碗清水,吳峰絲毫不見醉意。

之後,吳峰又要了壺酒和馬榮對飲,且邊飲邊聊,故事說得極其真切動人。

此時,馬榮已感覺酒勁發足。他強打精神,搜索枯腸,十分費力地嚷着又講完一則故事。

吳峰聽畢,高聲叫好,又急急連飲三盅。而後,他把頭巾推到腦後,雙肘撐在桌上,講了一連串的京師奇聞逸事,偶爾也停嘴不語,飲上幾口好酒。

吳峰飲得饒有滋味,每每舉杯,總是一飲而盡。

馬榮則是捨命相陪,隱約覺得吳峰乃可交之人。馬榮心中記得,要向吳峰打探虛實,然而卻想不起要問何事。

馬榮提議再喝一巡。兩位閑漢已先行醉倒,酒店掌柜請鄰里友人將其抬回家去。馬榮此時已酩酊大醉,幾次開口欲言,臨了卻語無倫次。吳峰又飲了一杯,講了個粗俗不堪的笑話,引得店掌柜狂笑不已。馬榮沒聽明白,卻依然覺得滑稽而放聲大笑,然後又向吳峰舉杯祝酒。

此時,吳峰已雙頰通紅,額上汗珠涔涔而下。他摘下頭巾,擲於屋角之內。

此後,兩人皆變得語無倫次,偶爾停嘴拊掌大笑,舉杯飲酒。

時過午夜,吳峰才說要上樓安歇。他費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來到樓梯腳下,不停地和馬榮絮絮叨叨,說是願倆人交情地久天長。

店掌柜扶著吳峰上樓之時,馬榮思忖,此酒店真是個快樂、好客的地方。他悄無聲響地滑跌在地,隨即便鼾聲大作。

十二

次日上午,陶干正穿越縣衙大院往狄公私宅走去,見馬榮雙手抱頭,曲身坐在一石凳之上,便站停看那一言不發的馬榮,問道:「仁兄身體有何不適?」

馬榮舉起右臂隨便揮了揮,頭也不抬,嘶啞著嗓音答道:「仁兄只管忙去,我要在此歇息歇息。昨日夜間,我與那吳峰飲了幾盅,后因夜色已深,故留在那酒店之中住了一宿,希冀多打探到吳峰之所作所為。我剛回縣衙不久,故而有些疲乏。」

陶幹將信將疑地看了馬榮一眼,不耐煩地說道:「隨我同去,我正要向大人稟報,你須前去聽聽,還須看看我拿了何物回來。」

陶干邊說邊拿出一油紙小包。馬榮無奈,好不情願地站起身來。二人穿過大院,進到狄公私宅之內。

狄公坐在書案之後埋頭審閱公文,洪亮則坐在私宅一角呷著香茗。狄公抬起頭來問道:「二位,那畫師昨夜可曾出得酒店?」

馬榮見問,抬起大手直搓前額。

「大人,」馬榮愁眉不展地回道,「我目下頭痛得緊,好似裝滿一頭石子。稟報之事還得勞煩陶干!」

狄公注視馬榮,見其面容憔悴,遂不多問,轉過身來聽陶干稟報。

陶幹將其尾隨吳峰到「三寶寺」一事,以及吳峰之奇特行止原原本本地講述一遍。

陶干稟報畢,狄公無語,緊鎖雙眉沉思片刻,然後言道:「如此說來,那年輕女子未曾露面!」

洪亮與陶干聞言,皆面露驚詫之色。馬榮儘管身體不適,亦想聽個究竟。

狄公拿起吳峰所贈之畫,起身將畫展於書案上。用鎮紙壓住畫之兩端,又取過數張宣紙將大半畫面蓋住,只露出觀音菩薩面容。

狄公命道:「諸位過來細瞧此臉!」

陶干與洪亮站起身來,低頭觀畫。馬榮亦起身離凳,然又旋即坐下,面露疼痛之色。

陶干看了一陣,緩緩言道:「大人!此臉絕非常見觀音面容。佛門女菩薩之臉向來畫得恬靜而不露聲色,然此畫上乃一生氣勃勃的年輕女子。」

狄公聞言,面露喜色。

「正是如此,」狄公高聲說道,「昨日我遍觀吳峰之畫,只覺所有觀音菩薩不但相貌相同,且頗富凡人氣息。我以為,吳峰定是深愛一名女子,其面容不斷出現在他腦中,故吳峰所畫之菩薩都是此女相貌,而自己卻未曾察覺。既然吳峰畫藝甚佳,此畫定是那神秘女子的精妙畫像無疑。我斷定,吳峰正是為此女子而滯留蘭坊。從此女子身上興許能找到線索,可以弄清吳峰與丁將軍遇害一事有何干係!」

洪亮道:「要尋找這女子並非難事,我們不妨去那寺廟四周轉轉。」

狄公道:「此法甚好。爾等三人須將此面容熟記,以便辨認。」

馬榮呻吟著站起身來,看了一眼畫像,又用雙手壓住太陽穴,合緊雙眼。

陶干嘲諷道:「我們的酒仙有何不適?」

馬榮並不惱怒,睜開雙眼慢慢言道:「我定是見過這位女子。不知何故,我看此相貌甚是面善。然我苦思冥想,也記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此女子!」

狄公復將畫軸捲起,言道:「待你頭腦清醒時興許能回想起來。陶干,你手中所持何物?」

陶干小心翼翼地打開小包,包內有一木片,木片之上貼著一方小紙。陶幹將木片置於狄公面前,說道:「大人須仔細,這薄紙仍潮濕未乾,極易撕破。今日清晨,卑職揭下余大人畫軸襯裏之時,見得此紙糊於畫軸緞邊襯裏之後,紙上所寫正是余大人遺言!」

狄公俯身看那蠅頭小楷,臉色驟變,然後將身子靠在椅背上,氣得直拽鬍鬚。陶干攤了攤手,顯出一副無奈的模樣。

「大人,相貌常給人錯覺。那余夫人一直在戲弄我等。」

狄公將木片推至陶乾麵前,冷冷地命道:「高聲念來!」

陶干聽命,念道:「本人余壽乾,自知不久於人世,特立遺囑如下:本人填房梅氏向來為婦不貞,其所生之子非我骨血,故本人全部遺產均歸餘之長子余基所有。余基須好生照顧家產,揚我余家之遺風。立囑人余壽乾(簽字並蓋章)。」陶干停頓片刻,繼而言道,「我自然已將此遺囑上之印鑒與余大人畫軸之印鑒做了比較,兩個印鑒全然相同!」

室內一片寂靜。

不過片刻,狄公俯身向前,以拳猛擊書案,言道:「全然錯了!」陶干不解地看了洪亮一眼,洪亮微微搖頭,馬榮則瞪大眼睛望着狄公。

狄公嘆了口氣,說道:「我來說明我何以確信其中定然有假。余壽乾遠見卓識,聰明過人,我依此推斷,他必定明白其長子余基心術不正,而對其異母幼弟忌恨萬分。余杉出世之前,余基素來自以為是余家唯一後嗣。因此余大人行將就木,想的必然是如何保護年輕的夫人及幼小的次子,使其免受余基詭計之害。

「前按察使大人明白,即便他將家財在二子之間平分,更不用說不給余基家財,余基必定會傷害其年幼異母兄弟,甚至可能殺了余杉來奪取那份遺產。故而余大人表面上並不分給余杉財產。」

洪亮聽了點頭,又意味深長地瞥了陶干一眼。

狄公又道:「余大人在其畫中隱藏着把大部分家財留給余杉的真實用意。從老按察使大人在留遺言時所採用的古怪方式,就能看出端倪。余大人說得明白,畫軸須歸餘杉所有,而餘下之物歸餘基所有;他不說明這『其餘』二字究竟所指為何,可謂用心良苦。前按察使大人想藉此暗藏之遺言保護幼子,直至其長大成人,繼承遺產。余大人希望,約莫十年之後有位聰明縣令能解開畫軸之謎,使余杉應得的那份遺產物歸原主。他囑其遺孀將畫軸交給每位到任的新縣令驗看,正是為此。」

「大人,」陶干插話道,「興許余大人從未有過這等吩咐,我們不過是聽了余夫人的一面之詞。依卑職之見,此遺書說得明白,余杉乃私生子。余大人心地善良,寬宏大度,意在免使余基為其復仇。同時,余大人又欲在適當時機使真相得以大白,故而把遺書藏在畫軸之內,等哪位新任縣令發現了遺書,就可以以遺書為憑,駁回余夫人訴余基之狀紙。」

狄公仔細聽罷此番言語,問道:「余夫人企盼解開畫軸之謎,你又作何解釋?」

陶干答道:「凡女子都以為,男子若是深愛自身,便會體貼入微,處處為之着想。女子往往高估此事。卑職深信,余夫人指望余大人出於仁愛會在畫軸之內藏一銀票或一紙文字,指點其尋得藏匿好的家財,補償其所失之一半家產。」

狄公搖頭道:「你之所言聽來倒也有理,然與余大人之為人甚是不符。我確信,此遺言為余基仿造而成。我想余大人在畫軸之中曾藏了一封不甚要緊之遺書來矇騙余基。我先前已說過,余大人若使用此畫軸來藏匿至關緊要之文書,不免過於笨拙,以余大人之智,絕不會有此愚笨之舉。依我之見,在此虛假證據外,余大人必定在畫軸中藏下真實遺言。余大人擔心,余基若疑心此畫軸中藏有珍貴之物,必會將其毀掉,故而在畫軸內襯中安下一紙文字,故意讓余基找到,以此法來確保余基在找到文書後,不會再去找尋那真實遺言。

「余夫人對我言道,余基拿走此畫,留了七日有餘方才歸還余夫人。余基自有充裕時間尋找畫中所藏之文書。且不論此文書上寫了何種言語,余基定是以此假遺書將其取代。那樣,不論余夫人如何處置此幅畫軸,他都可以高枕無憂了。」

陶干點了點頭,說道:「大人之說,卑職聽來也確實有理,然卑職還是以為,卑職之說更為簡單明了,合乎案情。」

洪亮道:「卑職以為,要弄到余大人手跡來對比一番,原本並非難事。然而不巧的是,余大人在畫上所題之字乃篆體。」

狄公憂心忡忡地言道:「我早已打算拜訪余基,今日午後便去設法弄得余大人日常手跡和印鑒樣品。洪亮,你即刻拿我的名刺去到余府,就說我想登門造訪。」

洪亮和陶干、馬榮起身離去。穿過衙院之時,洪亮說道:「馬榮,你現在需要一壺熱乎乎的濃茶,喝上幾盅,酒自然會醒。在你酒醒之前,我不願你離開縣衙而去。」

馬榮稱是。

到得衙役值房,三人見方班頭正坐在方桌旁與其子說話。方班頭之子見三人進來,忙起身讓座。

眾人坐定后,洪亮命當值衙役取來一壺濃茶。閑聊數語之後,方班頭說道:「三位爺進來之時,我正與犬子計議應往何處找尋我長女下落。諸位有何高見,望不吝賜教。」

洪亮呷了口茶,緩緩言道:「方班頭,在下本不想提起刺痛你內心的話題。既然你提起此事,我倒要說,令愛可能已與意中人一起遠走高飛,也未可知。你須估計有此可能。」

方達聽了,使勁搖頭,言道:「在下長女與小女兒大不相同。黑蘭任性有主見,僅長到膝頭高矮時,便知該做何事,並知如何去做。黑蘭原該生成男兒身;相反,我之長女為人寧靜,素來聽話,性格溫和柔順,從未想過要找個心上人,更不用說與之私奔了。」

陶干說道:「既然如此,恐怕我等須做最壞打算,是否有人將她擄去賣給了青樓?」

方班頭凄然點頭,嘆道:「陶兄所言甚是有理,在下亦以為須查查那些風月場所。這類去處,蘭坊城內有兩個,一個稱作『北寮』,位於城牆的西北角。北寮的女子大多來自疆界那邊,當年通西域之路經過蘭坊時,這去處甚是繁華,現時卻盛時已過,反成了城內潑皮偷兒等常去之處。另外一處稱作『南寮』,其間都為上等妓院。那裏的女子全為漢人,其中有的頗識得幾個字,與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並無不同之處。」

陶干拽了拽左頰上的三根稀毛,說道:「依我之見,應從北寮查起。在下據你所言推斷,南寮的煙花場所應不敢擄掠女子,逼良為娼。似那類高等妓院大多小心謹慎,他們往往出錢買人,不致違法行事。」

馬榮將大手按在方班頭肩上,說道:「方班頭休要煩惱,一俟狄大人審畢丁將軍命案,我即向大人請命,請大人委派我和陶兄尋訪你長女下落。如有人能找到令愛,那必定是陶干這老鬼精靈,更加上有我為他出力動手,我想必定能夠成功。」

方達含淚謝了馬榮。

此時,黑蘭一身侍婢打扮進得門來。

馬榮見了,即刻喊道:「干這活計,姑娘是否喜歡?」

黑蘭並不搭腔。她向其父深施一禮,說道:「父親,女兒有事稟報縣令大人,請帶女兒前往。」

方達起身,道聲「少陪」,洪亮也出了縣衙去余府知會余基。方班頭攜女兒穿過衙院到得狄公私宅。二人見狄公雙手托腮,獨自坐於案后沉思。

狄公見到方達、黑蘭二人,臉露喜色。二人鞠躬請安,狄公點頭,忙不迭地說道:「姑娘,把你在丁府探得的全部情形稟報本縣。慢慢細說,不必着急!」

黑蘭說道:「大人,丁將軍生前十分怕人謀害,這事千真萬確。丁府侍女告訴奴婢,丁將軍所食之物都要先餵過狗,以確證其中無毒。丁府大門和邊門日夜關門落鎖,眾僕人深感不便,因每每有客來訪,或有生意人來做買賣,皆須開鎖,落鎖,十分費事。丁將軍懷疑每個僕人,丁少爺也嚴密盤問每人行止,因此僕人們都十分煩惱,不願在丁府伺候,往往做不數月就辭工而去。」

狄公命道:「給本縣說說丁府諸人。」

黑蘭又說道:「丁將軍之大夫人已於數年前去世,現由二夫人管家主事。二夫人整日怕別人瞧她不起,很難侍奉。三夫人目不識丁,又胖且懶,不過要令其滿意倒也不難。四夫人十分年輕,丁將軍到了蘭坊后才娶其為妾。奴婢以為四夫人乃男人心中的美貌女子。不過今晨梳妝時,我見她左胸有顆黑痣,甚是醜陋。她整天不是設法從二夫人手中要銀子,就是面對鏡子顧影自憐。

「丁少爺和少夫人另居在一小院之中,膝下尚無子女。少夫人不甚美貌,且長其夫婿幾歲,但奴婢聽眾人說道,她頗有才學,讀書頗多。少爺幾次提起要納二房,她斷然不依。少爺現今想在年輕女僕中拈花惹草,卻不太得手,因此沒有僕人願在府中伺候,婢女們也不怕冒犯少爺。今晨我收拾少爺房間時,將他私人信札文摘偷着略略翻閱一遍。」

狄公聽了,冷冷說道:「本縣未曾命你做這種事。」

方班頭則怒目圓睜,瞪了女兒一眼。

黑蘭滿臉通紅,忙往下說道:「奴婢在一抽屜內見到丁少爺所寫的一紮詩稿與書信。那文筆太深奧,我只是不懂。可我從看得明白的幾句詩文中看出,所寫之文甚是奇特,故帶了出來,給大人過目。」

黑蘭邊說邊用縴手從袖中取出一包詩文信函,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呈給狄公。

狄公以異樣的目光溜了火冒三丈的方達一眼,便自顧自快速閱覽起那些詩文。狄公放下詩文信札,說道:「這些詩文說的都屬違法風月艷情,言辭甚是不堪,你看不懂倒是好事。信札所說之事也不過如此,落款都為『奴丁浩拜上』。丁浩寫此詩文信札只為宣洩心頭之情,並未送至應去之處。」

黑蘭說道:「丁少夫人是個才學女子,丁少爺不會寫此詩文給她。」

方達此時已按捺不住,聽得女兒說話放肆,便狠摑了她一個耳光,喊道:「你這賤人,大人不曾問話,你如何膽敢饒舌?!」說罷,又轉身面向狄公,歉疚道:「大人,此乃拙荊教女無方所致!」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待我等具結完此件兇案,本縣要為令愛擇個佳婿。教導任性女孩之法,莫過於讓其安心操持日常家務,彼時,令愛自然會循禮辦事了。」方班頭恭敬道謝。黑蘭挨打,雖臉露慍色,卻不敢吭聲。

狄公用食指輕敲書文小包,說道:「本縣自會命人立即謄抄出來,今日午後你將這些詩文、信札放回原處。姑娘,你差事幹得不錯。你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過仍須小心,不要翻看關嚴的抽屜箱櫃。明日再來稟報本縣。」

方達攜女離去之後,狄公命人將陶干喚入,說道:「此乃一紮詩文信函。你須小心謄抄清楚,從這些艷詞麗句中找出線索,推斷收信者究竟是何許人。」

陶干溜了一眼詩文,不禁雙眉倒豎。

十三

狄公前往余府,隨身只帶着洪亮與四名衙役。

官轎抬過漢白玉石橋時,狄公瞧著那左側荷花池上的九層寶塔高高聳立,心中讚嘆不已。隨後一行人向西折去,沿河到得城西一角荒無人跡之處。

余基府孤零零地位於一片荒地之上,四周圍牆高而堅實,難以逾越。狄公心想,此宅靠近水門,因此此地百姓蓋房但求堅固,以防界河對岸蠻人來襲。

洪亮一敲門環,雙門隨即洞開,兩名門丁見狄公官轎抬入大院,便深深作揖施禮。狄公正欲下轎,一名身材中等、體態微胖之男子匆匆走下客廳台階。此人臉頰胖圓,鬍鬚尖短,稀疏眼眉之下雙眼轉個不停,與爽利動作及快捷言語很是匹配一致。

他恭恭敬敬地施禮作揖,說道:「小民余基乃此宅主人,在此拜見縣令大人。大人今日光臨寒舍,蓬蓽增輝,小民恭請大人下轎入內。」

余基引狄公上得台階,穿過高大之門,進得廳內。余基請狄公上座,狄公也不推辭,便在背靠後牆之大方桌旁坐定。狄公環顧大廳,只見大廳佈置得精巧雅緻。狄公推想,那古董桌椅及牆上書畫墨寶原先必為余大人所收藏。一位僕人走上前來,往一套製作精美的細瓷杯內斟茶。狄公開口言道:「本縣有個慣例,每到一處上任,必要拜訪當地士紳名流。你乃國家重臣、已故按察使余壽乾大人之子,本縣久盼一會,今日來到貴府,心中甚是歡喜。」

余基聞言,忙從椅中起身,急忙向狄公連連作揖。重新入座后,余基說道:「多謝大人如此抬舉!確實,先父一生卓有成就。然先父如此出類拔萃,其子卻這般平庸,真是愧殺小人。咳,天賦乃上天所賜,加上勤奮鑽研,天賦會更得以發揮。然而,小民駑鈍,無天才之根底,即令從晨至晚苦讀,也是白費力氣。然而小民至少還可說是盡了全力。大人,小民稟賦不高,故從不敢奢望高官厚祿,只是掌管家產,料理幾畝薄田,安穩度日罷了!」

余基搓搓胖手,諂媚一笑。狄公張口欲言,可余基卻自顧自說道:「似大人這等飽學之士,小民不配與大人閑話。小民心中甚感羞愧。大人官居縣令,聲名顯赫,屈尊光臨寒舍,乃小民三生有幸,可又令小民誠惶誠恐。小民恭賀大人迅速拿獲惡徒錢牧,此功此業何其輝煌?前任幾位縣令只知向錢牧屈膝彎腰,真是可悲!小民清楚記得,家父生前常說現今年輕官員缺少品行,可大人您卻截然不同。眾所周知,小人意為……」

余基猶豫片刻,正想着該如何措辭,狄公馬上打斷其話頭,說道:「已故按察使大人必定留下不少家財吧!」

余基答道:「確實,只是小民甚是愚笨,管理田產忙得我整日不得空閑。還有那些佃戶——當然都是些老實百姓,可總拖欠田租!還有當地的僕人!唉,當地人和京師大不相同,小民總說——」

狄公不動聲色地說道:「本縣以為你在東城門外還有大片田莊。」

余基答道:「不錯,那田莊確是不錯。」

說到此處,余基首次自己停嘴不語。

狄公說道:「改天本縣倒要看看那座迷宮。」

余基聞言,說道:「小民不勝榮耀,不勝榮耀!只是那地方年久失修,小民原本打算將其重新修葺一番,然家父生前對此田莊十分鐘愛,曾訓示不準動其一磚一瓦。大人,小民雖是愚笨,卻不乏孝道。家父生前留下一對老僕看護此田莊,二人雖忠心耿耿,卻無力將田莊妥善維護。大人必定知道,那些老僕自恃曾侍奉家父,居功自傲,使喚起來甚是不便,故小民從未去過那片田莊。大人必然明白,那兩個老人興許……」

狄公耐住性子說道:「聽說那迷宮之內道路複雜曲折,故本縣極有興趣前往一觀。不知你可曾去過那迷宮?」

余基一雙鼠目現出不安之色。

「不,小民不曾去過,哦,小民不曾到得迷宮之內。小民實言稟報大人,家父生前對迷宮另眼相待,唯他一人知道其中奧秘……」

狄公漫不經意地問道:「余大人遺孀可知那迷宮底細?」

余基聞言悲戚起來,說道:「說起家母,實在令人傷心。大人想必知曉,小民年幼之時,家母即因疾病纏身多年而不治身亡。小民年幼喪母,好不痛哉!」

狄公道:「你幼年喪母,本縣早知。今本縣所問,乃爾之繼母,令尊之續弦也。」

余基聞言色變,猛從椅中躍起,氣鼓鼓地在狄公面前踱來踱去,言道:「此事好不惱人!今日又要談及,煞是令人心煩!大人自然明白,余門向來父慈子孝,然今日小民要說,家父生前鑄此大錯,怎不叫人心痛?!家父生前品格高尚,為人寬厚仁愛,才至如此。

「大人,家父受一刁鑽狡猾之女子欺矇,動了惻隱之心,娶其作為續弦。可恨這婦人不但不感恩戴德,反倒欺辱家父,勾上個年輕野漢。天知曉那野漢是何許人!大人,她犯下私通之罪,丟人現眼,家父明知此事,但怕張揚出去壞了名聲,只得默默忍受。家父心中苦澀,就連對小民也未曾吐露半字,只是到了身染重病而卧床不起之時,方才於臨終遺言中吐露真情!」

狄公意欲開口說話,然余基兀自說道:「小民知道大人慾說何言——我原本應當將其告到縣衙。然我卻不忍心將家父私事在公堂上抖摟出來,惹人恥笑。小民我實在是不忍心為之!」

言畢,余基雙手掩面。

狄公冷冷地說道:「然此事終究還須對簿公堂。說來真是憾事,爾之繼母已到縣衙將你告下,說那口頭遺囑不足為信,應分一半家產給其幼子余杉。」

余基聽了又氣又惱,叫道:「好個忘恩負義、恬不知恥的婆娘!大人,她是個狐狸精,但凡是人,都不會墮落到這步田地!」說畢,竟哽咽起來。

狄公悠然飲茶,等余基坐回椅中,恢復常態,才語氣和緩地說道:「本縣未曾有緣一晤令尊,真乃憾事。常言道,字如其人。似這等飽學之士,定會留下墨寶,墨寶中定會透出令尊氣概。已故按察使大人乃書法大家,我久聞其名,意欲借令尊翰墨一覽,不知可否?」

余基答道:「此乃又一憾事!小民無法從命,甚覺難堪。其實,此乃家父又一美德。換言之,此乃家父虛懷若谷之明證。家父病危之際,自知不久於人世,便嚴命小民將其所寫文字書稿通通付之一炬。家父言道,其書畫都不值留傳後世。家父真可謂謙遜至極!」

狄公得體地附和了數語,隨後又問:「令尊四海聞名,本縣以為,蘭坊城內與之交友者必定不少。」

余基傲然微笑,答道:「此邊陲城內,全無飽學之士,家父自然不屑與之談天論地。當然,大人自屬例外。倘若大人能會晤先父,先父自會與大人傾心交談,樂不思止。家父在世之時,對治世治國之事,興趣尤濃……不,家父晚年埋頭治學,監管稼穡,那婦人能巴結上家父,道理即在於此……啊,小民離題遠矣!」

余基擊掌,命僕人添茶。

狄公默撫須髯,心想,這宅主真是位狡獪之人,他話語滔滔不絕,卻無一緊要言辭。

余基又喋喋不休地談論蘭坊的險惡氣候,狄公則是慢慢呷茶,不予理會。突然,狄公問余基道:「令尊一向在何處作畫?」

余基不知狄公何意,茫然地看了狄公一眼,一時竟沒答話。他輕撫下巴,略想了想,答道:「小民對畫不甚了了……待我思想片刻。對了,先父在那鄉間宅第背後有座小軒,常在那軒內作畫。那軒就在園子背後,緊靠迷宮入口,是個好去處。小民以為,若是那年老門丁看管得嚴,先父作畫之畫案當在軒內。大人自然明白,那些老僕……」

狄公站起身來,欲告辭離去。但因余基執意挽留,狄公不好固辭,就又聽余基閑扯一番。最後,狄公費了好些口舌,才辭別宅主,脫身出府。

洪亮此時在門丁值房中已等得甚不耐煩,見狄公出來,便連同衙卒一起隨狄公返回縣衙。

狄公回到私宅,於書案之後坐定,長噓了一口氣,對洪亮說道:「那余基好生絮叨!」

洪亮急問:「大人可曾探得些緊要消息?」

「不曾探得緊要消息,」狄公答道,「可那余基提及之一兩件事興許甚是要緊。我未能弄到余大人手跡來和陶干在畫軸之內發現的遺書相核對。余基說道,其父命他將其書稿通通焚毀。我原本以為,按察使大人在蘭坊之友興許會藏有一冊兩本,然余基卻道,其父在蘭坊無一親朋好友。洪亮,不知你如何看待那余府?」

洪亮答道:「屬下在門丁值房內等候時,與那兩名門丁閑話許久。二人言道,他家主人看事想事與眾人不同。余基同餘大人一樣偏執,卻遠不如其父聰慧。余基雖說絕稱不上雄健魁梧、身手敏捷,卻甚喜好舞拳弄劍,因此丁府中的僕役們個個身強體壯。余基最喜家人習武比試,已將中院改為校場,他常常坐在一旁為演武家丁喝彩並獎勵勝者,往往一坐便是幾個時辰。」

狄公聽了微微點頭,說道:「體弱之人欣羨他人強健體魄,倒也常見。」

洪亮說道:「二位門丁還曾言道,余基曾以重金聘請錢牧府中之最佳劍師到余府效力,錢牧為此甚為不悅。余基並無膽略,卻日日企盼胡兵突襲蘭坊,他要其家人個個身強體健,擅長武藝,道理就在於此。余基還從界河對岸請來兩名習武胡人,傳授僕人胡兵征戰之法!」

狄公問道:「門丁可曾說起余大人生前如何對待余基?」

洪亮答道:「余基對余大人甚是畏懼,即便余大人已經去世,余基懼父之心絲毫未減。余大人屍骨入土之後,余基將所有舊仆一一辭退,說是見到這些舊仆就想起父親威嚴而心中悸怕。但對其父遺言,余基則是不折不扣句句照辦。余大人生前叮囑,城郊那片田莊不得更動分毫,余基自余大人去世之後果然未曾去過一次。門丁還告訴卑職,一提起城郊那片地庄,余基就怕得臉面變色,真可謂談虎色變。」

狄公手捋美髯,面現憂慮之色,言道:「改天我倒要去那鄉間府宅,親眼看看那座名聞蘭坊之迷宮。洪亮,你須打探余夫人和余杉現住何處,邀她二人前來縣衙見我,興許余夫人處藏有餘大人手跡。除此之外,我等還可核實余基之言,看余大人在蘭坊有無良朋好友。說及潘縣令遭害一案,我尚未全然絕望,或許能獲取密訪錢府那神秘人物之蛛絲馬跡,亦未可知。我已命喬泰盤問錢府家丁,方班頭則細審獄中所關押之錢府二位師爺。我正在思量,是否須派遣馬榮到城內地痞出沒之場所進行查訪,如若果真是那神秘人物壞了潘縣令性命,定還有黨余相助。」

洪亮言道:「大人,馬榮亦可乘機打探方班頭大女兒白蘭的下落。今晨我等與方班頭議及此事,方班頭以為,白蘭十之八九已被歹人劫持,賣給了青樓。」

狄公嘆道:「我擔心那可憐姑娘已然遭此厄運。」

略停片刻,狄公又道:「丁將軍之命案至今並無多大進展。我將命陶干今晚去那三寶寺,看吳峰或他所畫之女子露面與否。」

狄公外出之時,陶干曾送來一堆公文。狄公從中取出一卷,意欲批閱,然洪亮似乎並無離去之意。躊躇片刻后,洪亮才啟齒說道:「大人,有件事總縈繞在卑職心頭。卑職以為,在丁將軍書齋之內,我們可能有所忽略。卑職思前想後,認為要破解丁將軍遇害之謎,還需到那書齋走上一遭。」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定睛看了看洪亮,然後取出一隻漆盒,從中拿出陶干依樣製成的匕首,放在手掌之上,緩緩言道:「洪亮,你自然明白,我萬事皆不瞞你。我反覆揣摩丁將軍命案之種種根由、各種可能,然時至今日,對於此匕首究竟如何使用,那兇犯又如何進得書齋,如何逃遁,依舊一無所知!對此案之就裏,我仍是毫無頭緒。」

二人半晌不語。

狄公突然決斷道:「洪亮,明晨我等再訪丁府,細細察看那書齋。興許正應了你適才所言,要破此兇案還需在書齋之內尋找破案之法。」

十四

次日早晨,天氣晴朗,看來整日都會天朗氣清,陽光明艷。

用完早膳,狄公告訴洪亮:「我想安步當車前往丁宅。」狄公又道,「我還想邀陶干一同前往,走動走動對他有益!」

三人由西門出了縣衙。狄公事前並未知會丁秀才自己將前往查訪一事。到得丁宅,只見丁府上上下下正忙於丁將軍的喪事。

管家引狄公及二位隨從到得大廳。只見丁宅大廳已改成靈堂,靈堂之內放着丁將軍巨大朱漆木質靈柩。靈柩之前,十二名僧人正高聲誦經唱佛,超度亡靈。丁府內四處可聞僧人一成不變之念經聲與木魚聲,焚香濃煙繚繞空中。

狄公見到走廊內一條長桌上堆滿壽禮,且壽禮均以紅紙包裹,還附有祝壽吉言。管家見狄公面露驚詫之色,連忙前來賠稱不是。管家言道,祝壽禮品令人想起兇案當日情景,若非全體僕人正忙於丁將軍喪事,本該早已清理完畢,堆放別處。

丁秀才一身白麻孝服,趕至大廳,說是府內亂成一團,萬望縣令大人見諒。

狄公截斷丁浩話語,說道:「或是今日,或是明日,本縣要升堂審理汝父命案。現今仍有兩三處細節有待查實,故本縣未經知會便來到貴府。本縣欲即刻前往令尊書齋,你自有事纏身,不必相陪。」

二位衙卒仍在通往書齋之過道內看守。二人向狄公稟報,並無一人走近書齋一步。

到得書齋,狄公揭去封條,推門入內。只見他以袖掩面,急急退回,一股惡臭朝眾人撲鼻而來。

狄公說道:「屋內必有腐屍,陶干,快去大廳向僧人要幾炷香來!」

陶干領命,匆匆而去。不過片刻,陶干回到書齋,雙手各擎香三炷,其上散發出刺鼻的濃煙。

狄公接過香,進入書齋,同時舞動佛香,直至四周佈滿藍色濃煙。洪亮與陶干則在門外等候。

少頃,狄公出得書齋,手舉懸畫所用之分叉小棍,棍端叉著一隻半腐死鼠。狄公將小棍交給陶干,命道:「令衙卒將死鼠裝入盒內封好!」

狄公和洪亮立在門扉之外等候臭味散盡。此前,狄公已將香插在書案筆筒之內,以熏去室內腐屍臭味。但見陣陣煙霧從齋內飄出,漫於園內。

洪亮笑道:「大人,那小小死鼠可唬卑職一跳!」

狄公聞言,不動聲色,言道:「洪亮,待你進得書齋之後,定然不會發笑。須知,其內儘是兇殺之氣!」陶干返回后,三人同入書齋。

狄公手指地上一小紙盒,說道:「那日我將紙盒放在書案石硯一旁。此乃我等在將軍袖內找到之小盒,內裝蜜棗。小鼠聞得棗味,就爬來覓食。瞧,死鼠足跡在書案塵埃中清晰可見。」

狄公俯下身子,用兩指小心夾起小盒,放在書案之上,只見盒蓋一角已被咬破。狄公打開小盒,內中九枚蜜棗少了一枚。

狄公正色道:「此乃兇犯又一兇器。盒中蜜棗均浸有毒汁。」言畢,又對陶干說道:「你在地上找看那枚棗兒。休要用手捏取!」

陶干跪地,細細搜尋,終在書櫃底下找得那蜜棗,可其已被老鼠咬去一半。

狄公從袍縫中取出一根牙籤,插入棗內,然後置於盒中,蓋上盒蓋。

狄公對洪亮道:「將此盒用油紙包了,帶回縣衙仔細查驗。」隨後環視書齋,搖頭道:「今日查驗至此,我等先回縣衙再做打算。陶幹將門重新封好,兩名衙卒仍留在廊內值守。」

三人步行回衙,一路上均不言語。

回得縣衙私宅,狄公喚書吏取來一壺熱茶。

狄公在書案之後坐下,陶干與洪亮亦在慣常座位中坐定。三人各飲一盅熱茶。飲畢,狄公開言道:「洪亮,差一名衙役去喚那仵作前來縣衙見我。」

洪亮走後,狄公對陶幹道:「此命案越發變得撲朔迷離了。我等尚未弄清兇手如何用那匕首刺殺丁將軍,卻又發現他還備有另一兇器。我等剛剛摸清那被告吳峰有一詭秘相好,卻又獲知原告丁浩亦有一秘密相好!」

陶干聽后,狡黠地說道:「大人,此二女莫非是同一婦人?倘若吳峰與那丁浩爭風吃醋,那丁浩所訴之狀則需另當別論!」

狄公面露喜色,說道:「你這見地倒頗有趣味。」稍停片刻,陶干又道:「卑職還是無法明白,那兇手何以能讓丁將軍收受那盒毒棗!那盒毒棗必定由兇手親手交給丁將軍。我等在丁府之中見那桌上有一堆禮品,因此兇手必不會將此盒置於桌上。卑職以為,若其將此盒置於禮品桌上,兇手如何有把握使丁將軍挑那紙盒?若是那樣,倒是丁秀才或丁府之中另有一人會成冤鬼。」

洪亮此時已回到狄公私宅,聽了片刻,插話道:「按你所言,又如何解釋這一疑點:兇手既已殺了丁將軍,為何不將此盒從丁將軍袖中取走,反倒將罪證留在現場?」

陶干大惑不解地搖了搖頭,過了半晌方才言道:「此前,我等從未在同一時間遇到如此眾多疑案。除此命案外,牆上畫軸所藏之謎尚未解開,錢牧府第之神秘訪客仍逍遙法外,鬼知道他還要犯下何種罪行。此人是誰,難道竟無人知曉?」

狄公苦笑道:「無人知曉。昨日夜間喬泰向我稟報,說是已將錢府家丁和師爺一一盤問,卻無一人能說清楚。此神秘訪客每每深夜造訪,寬大長袍遮住身體,到得錢府又一言不發。一條脖巾遮住臉之下部,長袍頭罩陰影遮住額頭,還將雙手籠於袖中,從不外露!」

三人又喝了一盅濃茶。

此時,書吏來報,仵作已到縣衙。

狄公盯住那年老藥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那日你驗丁將軍屍身之時言道,內用之毒大都可以驗出。本縣手頭有蜜棗一盒,一隻老鼠只食了半枚便立即死去。你現在當本縣之面驗看棗內含有何毒。如若必要,亦可驗看死鼠。」說罷,將紙盒遞給仵作。

老仵作打開隨身所帶小包,取出一皮質包夾,夾內裝有薄刀一套,刀皆刃短而把兒長。仵作選出一鋒利小刀,又從袖中取出一方白紙,然後用鑷子取出小鼠嚙咬之蜜棗放在紙上,嫻熟地切下紙般厚的薄棗肉一片。

狄公和二位幹辦將其一舉一動看得真真切切。

仵作用刀刃將棗片平攤在紙上,細細察看,然後抬起頭來索取開水一杯、嶄新狼毫一管、蠟燭一支。書吏取來所需之物。仵作於沸水中蘸了狼毫,將棗片潤濕,又取出一方雪白亮紙鋪在棗片之上,然後以手掌緊壓其上,隨後點燃蠟燭。仵作將雪白亮紙給狄公觀看,白紙之上留有棗肉濕印。仵作又將白紙置於燭火之上烤乾。

仵作將白紙移至窗邊仔細觀瞧一番,並以手指輕輕抹之。陶乾性急,起身離椅,走到仵作背後看那白紙。

仵作轉過身來,將白紙遞給狄公,說道:「啟稟大人,此棗內之毒劑量甚大,乃一橙色顏料,喚作藤黃,系用針管注入棗內。」

狄公慢撫鬍鬚,瞥了白紙一眼,說道:「仵作何以見得?」

仵作笑道:「此驗毒之法已在我葯界使用數百年,棗汁內之異物從其色澤和顆粒形狀即能辨認。大人請看紙上印痕,可清晰見得淡淡黃色,而其顆粒形狀也異於棗汁,但唯葯界行家方能摸出。又見薄片之上有細小圓形斑跡,故小人以為,此毒乃由一空心針管注入。」

狄公贊道:「驗得好!你把那餘下八枚蜜棗也一一驗過,看看有無毒汁。」

仵作驗看之時,狄公無事,只拿着那紙盒在手中把玩,無意中鬆動了盒底白紙。狄公忽然低頭細瞧,只見白紙邊上有一淡紅印記。

「唉,」狄公道,「何以疏忽至此!」

洪亮與陶干起身,走近案前,注目觀瞧。狄公以手指指著那紙上淡紅痕迹。洪亮道:「此乃半個吳峰印鑒,與那日他蓋在畫軸之印鑒分毫不差。」

狄公身靠椅背,說道:「如此說來,兩條線索均指向吳峰。其一,是所用之毒。藤黃乃一顏料,畫師均用來作畫,且均知其毒性。其二,便是這墊底白紙。我想定是吳峰那廝繪畫蓋印之時,曾用此紙襯於畫下,無意之中將半個印章蓋在這張紙上。」

陶干驚喜道:「此乃我等費盡心力尋覓之物證,如今到得我等手中,真是幸事。」

狄公並不作聲,只是靜待仵作驗畢全部蜜棗。

過了好些工夫,仵作才稟道:「大人,據小人驗看,每枚蜜棗所含之毒均可置人於死地。」

狄公從公案之上取一公文用箋遞給仵作,命道:「如實記下查驗結果,然後畫押。」

老仵作將筆蘸墨,寫完查驗文書,捺上手印,雙手呈給狄公。狄公好言慰勉,准其離衙,隨即命書吏將方班頭喚至跟前。

方班頭進得室內,狄公厲聲命道:「汝率四名衙役,把那畫師吳峰捉拿歸案!」

十五

下午縣衙內三聲銅鑼響過,狄公升堂審案。

丁虎錮將軍生前久居蘭坊,且曾居將軍之職,故蘭坊城內盡人皆知。聽說今日審其命案,大群百姓聚在縣衙大院之內,想要看個究竟。

狄公進得大堂,在公案后坐定,遂命丁秀才上堂。丁秀才於公案前跪下,狄公開言道:「丁浩,那日你到得縣衙,狀告吳峰謀害你父。本縣經仔細查訪,集得證據憑信,現已將吳峰拿下,然尚有些許疑點有待澄清。本縣即將提審被告吳峰,你須仔細聽審,如遇有可提供案情之處,務須仔細說來,不得有誤!」

說罷,狄公批出一紙手令,命衙役交給牢頭。少頃,兩名衙役引吳峰上得大堂。待吳峰走近案前,狄公細觀其面,只見其泰然自若,神態如常,不見半點兒驚惶之色。

吳峰在公案之前跪定,恭敬等候狄公發問。

狄公厲聲問道:「汝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吳峰答道:「小人姓吳名峰,現有秀才功名,然更喜作畫。」

狄公音容威嚴,說道:「有人到縣衙將你告下,說你害了丁虎錮將軍性命,可有此事,快如實招來!」

吳峰鎮定自若,答道:「大人容稟。說起丁虎錮遭害一事,小人斷然否認與此事有絲毫瓜葛。受害人之姓名小人耳熟能詳,因小人常聽家父談及其醜行劣跡,深知其何以身遭罷黜、逐出軍營。然望大人明鑒,小人從未與丁虎錮謀面,直至其子丁浩四處散佈謠言,惡言中傷我,小人方才得知其居住蘭坊城中苟度餘生。對丁浩所布之流言,小人全然不予理會,因其荒誕不經,不值一駁。萬望大人不要聽信丁浩一面之詞,冤枉小人。」

狄公冷冷地說道:「如此說來,那丁虎錮將軍何以整日懼怕你?又為何將府門日夜緊閉,自鎖於書齋之內?你倘若並無謀害丁將軍之意,卻為何僱用潑皮流氓,布下眼線,打探丁府虛實?」

吳峰見問,答道:「小人回大人問話。前二件事全屬丁府私衷,小人對其家內之事一無所知,自然無法說明。至於最後這一樁,小人從未僱用人打探丁府情形。原告說小人僱用流氓、潑皮,小人慾請原告喚出證人,與小人當堂對質!」

狄公說道:「書生切勿如此嘴硬!本縣實已拿住潑皮一名,時候一到,本縣自會讓你與他對質!」

吳峰聽了,怒火中燒,高聲說道:「定是丁浩這惡徒賄以錢財,讓其上堂招供虛假證詞。」

狄公見吳峰怒氣沖沖,心中暗忖,此乃攻其不備之良機,正好再問他個出其不意。狄公俯身向前,厲聲說道:「吳峰聽了,還是由本縣幫你說明為何你對丁家切齒痛恨。此恨並非出於汝父與丁將軍之宿怨,而全是你自己有不可告人之念。你且抬頭看來,認認這女子是何許人也!」

狄公說着,從袖中取出由吳峰畫中剪出的觀音菩薩頭像,命方班頭遞給吳峰觀瞧。此時,狄公只將雙眼緊盯吳峰與那丁秀才,觀其顏色。只見兩人聽得狄公提起此案牽涉一年輕女子,都即刻臉色灰白,丁秀纔則駭得睜大了眼睛。

狄公聽得身旁有人驚叫,只見方班頭手持畫像,面色死灰,呆立在案旁,似若見了鬼魂一般。

「大人,」方班頭驚呼,「此乃我長女白蘭是也!」

聽得此言,院內眾人一片嘩然。狄公見狀,急舉驚堂木一擊,大聲喝道:「肅靜!」

狄公本人亦驚詫不已,然還是瞧見,在方班頭認出女兒之時,吳峰極其焦急不安,丁浩卻如釋重負,長舒了一口氣,臉面由灰變紅。

吳峰定睛觀那畫像,默不作聲。

狄公喝道:「你與此女有何瓜葛,從實招來!」

吳峰此時面如死灰,然答話則鎮定如常:「小人不願招供!」

狄公身靠椅背,冷冷言道:「看來被告早已忘卻身處縣衙大堂。本縣命你如實回話!」

吳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可用刑,小人寧死不招!」

狄公嘆道:「你今犯有藐視公堂之罪!」說罷向衙役使個眼色。兩名衙卒走上前來,脫去吳峰衣袍,另兩名衙卒擰住吳峰雙臂,將其按倒在地,然後張眼望着手持皮鞭之方班頭,等其上前施刑。

方班頭心內似熱油煎熬。他臉露凄慘之色,抬頭看着狄公,只不上前。

狄公明白,方班頭乃正直人,唯恐盛怒之下會鞭打吳峰致死,故不願動手。狄公手指一名壯實衙役,命其上前。

衙役接過皮鞭,舉起手臂,細細的鞭子便落在吳峰赤裸的背上。

隨着背上綻起一條鞭痕,吳峰也發出聲聲呻吟。鞭至十下,吳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血流不止,但他依然拒不招供。鞭至二十,吳峰身體癱軟,昏暈過去。

衙役稟報道,吳峰已不省人事。狄公將手一擺,兩名衙役將吳峰拉起,在其鼻下燃香熏蠟,吳峰漸漸醒了過來。

狄公命道:「抬頭望着本縣!」

一衙役手揪吳峰髮髻向後拽拉,使吳峰面朝狄公。

狄公俯身向前,細看吳峰,只見吳峰此時已疼得嘴歪眼斜,雙唇抽搐,語不成聲,然還是迸出兩字:「不招!」

那手持皮鞭之衙役正欲以鞭柄敲擊吳峰臉面,狄公舉手制止,放緩口氣道:「吳峰,你乃聰明後生,你須明白,你今日在堂上之所為實乃不智之舉。你與那誤入歧途之可憐女孩之事,本縣所知甚多,你卻不曾料到。」

吳峰聽了只是搖頭。

狄公又平心靜氣地說道:「你與白蘭在東門近旁的三寶寺內相會,本縣盡知……」

聽得此言,吳峰突然跳將起來,搖搖晃晃幾乎跌倒,一名衙卒伸手抓其手臂,吳峰方得站穩。吳峰此時已顧不及此,只見他舉起鮮血淋漓的赤裸左臂向狄公揮拳,囂聲罵道:「如此,白蘭性命休矣!正是你這狗官壞了她的性命!」

聽審人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方班頭步至大院,結結巴巴問聽審之人何以雜訊四起,眾衙役皆不知所措。狄公將驚堂木猛然一擊,聲色俱厲地喝道:「聽審之人不得喧嘩!」經此一喝,喧嘩之聲頓止。狄公又道:「如再有喧嘩之聲,本縣便將爾等趕出縣衙。爾等個個站立原地,不得走動。」

此時吳峰已癱倒在地,渾身抽搐,泣不成聲。方班頭直立一旁,呆若木雞,牙齒緊咬下唇,滴血於地。

狄公慢撫鬍鬚,又開口說道:「吳秀才,事到如今,你須將事情和盤托出,此外別無他法。本縣聽你適才之言,倒像是本縣談及你與白蘭相約在三寶寺內而危及她之性命。然依本縣之見,是你使白蘭身處險境。你須知曉,你原本有法子事先提醒本縣不要說及此事。」

說罷,狄公向衙役擺手。衙役會意,取來一盅濃茶,吳峰一飲而盡,然後凄聲說道:「既是白蘭之事已全城皆知,已無法救其性命矣!」

狄公不動聲色道:「白蘭性命是否可救,你只把事情原委告訴本縣,縣衙自會權衡。本縣再次命你將事情原委如實說來!」

吳峰打起精神,低聲說道:「東城門旁有座小佛寺,名喚三寶寺。多年以前,通西域之路經蘭坊而過,西域高僧便到此建了此寺。後來,這些僧人棄寺而去,寺廟失修,鄰里小民紛紛取走寺門及其他木質器件以做燒柴之用,然西域高僧所作之畫卻完好無損。一日小人繞城閒遊,意欲覓得佛門弟子所繪之畫,偶然去到此寺,故得見寺內壁畫,此後小人便常去寺內臨摹。小人對那寺后寧靜小院甚是喜愛,故常常於夜間步入院內賞月。

「約二十日前,一日夜間,小人多飲了幾杯,頭腦昏沉,故去到院內想醒醒酒。小人剛在石凳坐下,忽見一女子進得院來。」

說到此處,吳峰將頭垂得更低,公堂之上鴉雀無聲。停了片刻,吳峰抬起頭來,雙眼一無所視,說道:「小人只覺是觀音下凡。她身穿白色薄絲長袍,一條白色絲巾蓋在頭上,貌可閉月羞花,容能沉魚落雁。她面容悲戚,兩行淚珠掛在臉頰,更顯得楚楚動人。其天仙般的容貌銘刻小人心間,小人終生不忘!」

吳峰言畢,雙手掩面,然後又頹然垂下雙臂。

「小人疾步走到那女子跟前,也不清楚向她說了些什麼胡話,只見她嚇得連連倒退,低聲說道:『相公勿言,快自離去,奴家心中甚怕!』小人聽罷,便在她面前雙膝跪地,對天盟誓:『請姑娘相信小生之言!』

「只見她裹緊衣袍,低頭說道:『奴家被拘於他人之手,得到吩咐,不得離宅。今夜私自溜了出來,現今便須趕回去,不然會被毒打至死!相公切勿對他人提起此事,奴家還會設法前來!』此時一片烏雲遮蔽明月,小生只聽得姑娘疾步離去之聲!那日夜間,我在那寺里寺外、寺左寺右尋了數個時辰,只是不見那姑娘的蹤影。」

吳峰停頓下來。狄公擺手又命衙役給吳峰遞上一盅茶水。吳峰心煩地搖頭,說道:「自那難忘之夜過後,小生幾乎夜夜去那寺廟,然那姑娘卻再也不曾露面。無疑,她必是被歹人嚴加看管。如今她私訪三寶寺一事已盡人皆知,那歹人必會害她性命!」

吳峰說罷,泣不成聲。

稍過片刻,狄公說道:「你現時已親身經歷,若不將事情原委說明,該是何其危險。本縣衙自會儘力查訪那女子下落。此事今日暫且不談,你先從實招供究竟是以何法害了丁將軍性命!」

吳峰哀告道:「大人要小人供認之事,小人自會招供,然必非急在此時!小人求大老爺速遣衙役救那女子!興許為時尚未晚矣!」

狄公聽罷,抬了抬眼眉,向衙役點頭示意。衙役上前將吳峰拖起,送回大牢。

狄公轉向丁秀才,說道:「丁秀才,吳峰與白蘭相會一事,我等均未曾料到,而且分明與其謀害汝父一案毫不相干。然今日公堂之上,吳峰挨了鞭刑,又加上白蘭一事,他已身心交瘁,不宜再審。今日審案就到此為止,汝父命案改日再審。」

狄公一拍驚堂木,起身離案台而去。

觀審之人慢慢出得縣衙,對案情橫生枝節說長道短,議論紛紛。

狄公換上便服,命洪亮傳喚方班頭前來。

馬榮、陶干則在狄公身旁的椅凳上坐定。

狄公待方班頭進得室內,便道:「方班頭,今日之事定然令你受驚不小。事前沒將那畫讓你瞧一瞧,實在不巧。然本縣確實無從知曉,此畫上之人乃你長女。不過,對於你女兒白蘭的下落,到是首次有些眉目。」

狄公邊說邊提起硃筆,批了三道手令,說道:「方班頭,你率二十名衙役即刻前往三寶寺,馬榮、陶干為你引路。他們兩位乃本縣最得力之人,於此類差事又是行家,你大可放心。憑本縣所批之三條手令,你可在城東一帶挨戶搜查,有敢違抗者,即抓來縣衙!」

說罷,狄公將三紙手令蓋上大印,交給馬榮。馬榮急忙將手令納於衣袖之內,與方達、陶干匆匆離去。

狄公命書吏取來一壺熱茶,飲完一盅,對洪亮道:「至少方班頭之女有了些音信,且現在已弄明白,吳峰畫上之人乃方班頭之女。現在看來那畫上之人與方班頭次女黑蘭確有些相似之處。我原本早該看出,不想竟疏忽了。」

「大人,」洪亮狡黠地笑道,「那唯一看出相似之人乃縣衙勇將馬榮是也!」

狄公淡然一笑,說道:「馬榮觀瞧黑蘭比你我都要仔細。」言罷,狄公面容又嚴肅起來,慢慢言道,「若真能找到白蘭,天曉得她會是何種模樣。那白蘭夜訪三寶寺之時,身上分明穿的是睡袍。據此推斷,白蘭應該是被囚於離寺不遠的房舍之內,而囚她之人多半是個酒色之徒。此歹徒獲知此女曾偷偷溜了出去,便會心生疑懼,害了姑娘性命。我擔心,不知哪一日會從枯井中找到姑娘屍身……」

洪亮說道:「查尋白蘭之下落對勘查丁將軍命案絲毫無補。小人以為,再審吳峰之時須嚴刑拷問。」

狄公對洪亮最後之言不置可否,只是說道:「今日我審案之時,提起此案牽涉到一名女子時,吳峰、丁浩二人皆臉色灰白,且丁浩更是神色慌張。我看得很清楚,一俟說明那女子乃白蘭姑娘時,丁浩即如釋重負。如此看來,定有一名婦人捲入丁將軍命案,且分明是那丁浩艷詩情書所書之對象。」

此時有人輕敲房門。洪亮起身開門,黑蘭進得房來。

黑蘭向狄公作揖,道了萬福,然後說道:「大人,奴婢尋父不見,故斗膽獨自前來向大人稟報。」

狄公喜道:「姑娘此舉甚好,不必客套。我正與洪亮議論丁府一案,你快告知本縣,丁秀才可是經常離家外出?」

黑蘭頻頻搖頭,答道:「大人,情況並非如此。眾奴僕都盼他多多外出,但丁少爺卻幾乎整日在家,四處窺視。若奴僕們做事有半點兒差錯,他即可查獲。

一日,某位婢女還深夜見他躡手躡腳地在迴廊之上行走。那婢女猜想,少爺多半要查訪是否還有僕人在賭牌耍錢。」

「今日上午,本縣不經知會便造訪丁府,丁浩又作何論?」狄公問道。

「一位門丁前來稟報大人已到丁府時,奴婢正在丁少爺房中,與少夫人一起估算喪事所需開銷。聽得大人又至丁府,丁少爺不禁喜形於色,對少夫人言道:『我曾對你說過,縣令大人上次查驗書齋只不過是走馬觀花。這不,他如今復來查驗,真合我意,亦不出我之所料。我斷定,他們上次查驗之時,必忽略了諸多線索!』少夫人聽了不以為然,勸丁少爺切勿自以為比縣令大人高明。丁少爺則不答話,匆匆前去迎候大人您了。」

狄公邊聽邊品香茗,此時說道:「姑娘真是耳聰目明,探得丁府諸多真情,本縣甚是感激!從今日起,你無須再去丁府。今日下午,我等於公堂之上得悉你大姐些許消息,令尊已率衙役前去搜尋。你先回住處歇息,希望令尊能帶得喜訊而歸!」

黑蘭連忙辭別而去。

洪亮言道:「丁秀才夜間不常外出,這倒有些蹊蹺。小人以為,他總該有個秘密去處,也好與那暗中女子幽會。」

狄公點頭,說道:「說不定是往日舊情,二人早已分手,也未可知。然有些痴情種子不忘舊情,偏要留存舊日信物。不過,黑蘭交給我等之艷詩情書似是近日寫就。不知陶干可曾從那剩下的詩文中覓得些許蛛絲馬跡,以便探查那女子究竟是何許人。」

洪亮答道:「卻還不曾。不過陶幹辦此差事倒是樂在其中!他拿出看家本領精心謄抄,且邊抄邊竊笑不止。」

狄公寬厚地笑了笑,從書案上的文牘中找出陶干工工整整所謄抄之詩文,身靠椅背讀了起來。過了片刻,狄公說道:「這些艷詩題材雷同,只是寫法不同罷了。丁秀才可算是個情種,異常痴迷。仿詩歌之長,莫過於吟風頌月,卿卿我我了!且聽我念來:

緊鎖朱門落羅帳,

繡花緞被溫柔鄉。

足似花蕾唇似榴,

玉臂圓潤散芳香。

酥胸綿軟白勝雪,

疵點怎掩明月光。

擁得佳人美如斯,

豈顧倫常與典章。

狄公鄙夷地將詩稿擲於書案之上,慢捋長須,漠然言道:「還算有韻,其他則無是處!」

驀然,只見狄公身子一顫,又撿起那詩文細細地閱讀起來。

洪亮見狀,心知狄公必然有所發現,便起身立在狄公身後看那詩文。

狄公以拳猛擊書案命道:「速將在丁府中所錄之管家供詞取來一閱!」

洪亮取來丁將軍案卷皮箱,拿出一卷加封卷宗。

狄公從頭至尾細閱一遍,又將其放回皮箱之內,然後從椅中站起,在室內來回踱步。少頃,他說道:「那些痴男情女,墜入情網便無所不為。而今,我對丁府命案已知其一半。此案真可謂傷風敗俗,無恥至極!」

十六

初更鼓響之後,馬榮、陶干與方班頭在東城裏正家中會齊。三人坐在方桌旁一個個面露倦容,默然無語。

三人已領眾衙役將東城梳篦了一遍,卻是一無所獲。

馬榮將衙役分成三路,每路七人,陶干領一路,方班頭領一路,馬榮自領一路。每路又三人一組,兩人一夥,由不同路徑進得東城,行動可謂隱蔽。每組人馬以各種口實查訪,將茶肆酒樓、商家民居,里裏外外看了個遍。

方班頭衝散青樓一幫毛賊,馬榮驅散一夥賭徒,陶干則攪了香羅帳內兩對鴛鴦好夢,卻不見白蘭的蹤跡。

陶干細細盤問了妓院老鴇,因其心知,只要有人擄得姑娘羈押在某處,老鴇遲早會得到音信。可陶干用盡手段盤問了半個時辰,也未曾問出個所以然,只是獲知蘭坊城內的幾位頭面人物也常來青樓走動。

最後,三人手持里正戶籍簿冊,逐戶逐人核查,最後又聚於里正家內,搜查仍一無所獲。

過了片刻,陶干說道:「依在下之見,只剩一種可能,即白蘭被囚在此附近房內不過幾日,而那歹人知悉白蘭曾私下去了三寶寺,吃驚不小,便將其移至城內別處青樓,或是賣給某家地下妓院。」

方班頭聽罷,神情沮喪地搖頭道:「在下不信那歹人會將我長女賣與妓院。我家世代居住蘭坊,如有嫖客前往,自會認出我女並稟告於我。在下以為,他絕不會冒如此風險。地下妓院則是最有可能的地方。然要遍查這些去處,則需數日之久。」

馬榮言道:「小弟曾聽說,那城北之北寮極少有漢家客人光顧,不知是否確實?」

方班頭點頭說道:「那是下等青樓,只有界河那邊諸國胡人前往取樂。昔日蘭坊興盛之時,城內頗多西域諸國之王公富商,故北寮門庭若市。然今非昔比,現時北寮之女子皆是舊時留下之人。」

馬榮起身,束緊腰帶,說道:「小弟即刻前往北寮。為避人耳目,在下只身前往,夜間我等於縣衙相見。」

陶干邊聽邊捻那左頰上的三根稀毛,此刻憂心忡忡地說道:「此計甚好。不過,我等還須速速行動,不然明日早晨這搜查東城之事定會傳遍全城。在下即刻前往南寮打探,與那些鴇母聊上幾句。在下對此行雖不寄厚望,然不去試上一試卻於心不安!」

方班頭執意與馬榮同往,說道:「北寮乃蘭坊藏污納垢之處,盜賊、匪徒、流氓出入其間,你若只身前往,無異自尋絕路。」

馬榮道:「班頭不必擔憂,在下自有辦法對付那些潑皮無賴!」說罷,摘下皂帽交與陶干,再拿一條臟破布纏了頭髮,捲起衣袖,又將袍角塞於腰帶之中。方班頭反覆相勸,馬榮只是不聽,邁開大步入街而去。

大街之上,依然熙熙攘攘,人頭攢動。眾人見馬榮凶神惡煞般大步流星走來,便急急閃過一旁,為其讓路。

馬榮穿過鼓樓街市,到得窮人所居之地。此處街道狹窄,危房排列兩旁,偶見小販點個油燈沿街叫賣,所售之物,無非廉價米糕與水酒而已。

行近北寮時,景象卻又不同。但見酒肆之內,異邦之人身着胡服,口操番語,大聲交談,見馬榮走過,也只是瞥上一眼而已,並不以為怪。在北寮街內,似馬榮這副打扮之人,倒是司空見慣。

馬榮穿過街道,眼見一排房舍門首均掛有油紙燈籠,映得街道明白如畫。馬榮聽得胡笳番笛之音此起彼伏,不絕於耳。此時,一人身穿破衣爛衫,從暗處走來,用漢語結結巴巴說道:「客官可要位胡人美女相伴?」

馬榮站定,將此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番,只見他諂媚而笑,露出一嘴殘缺黃牙。

馬榮罵道:「瞧你這副模樣,還要找揍不成?!如我動手,你必定變得更加不堪入目。還不快快在前帶路,領我到個好去處?不過,價錢還須公道。」不等此人答話,馬榮隨即將他撥轉身去,還踢上一腳,說道,「前邊帶路。」

「是,是。」那人答道,隨即將馬榮引入一偏僻小巷。

小巷兩旁皆為平房。這平房昔日也曾裝點得光彩奪目,然經風吹雨淋,色彩剝落,因無人修繕而破舊頹敗,就連遮門之簾也補丁重疊,油膩不堪。諸多娼妓濃扮艷抹,依簾而立,見二人走近,忙上前搭話,邀其入內,所講之話漢胡參半。

那黃牙男子引馬榮到得一棟房子跟前。房前高挑着兩盞燈籠,門面略比別家好看些。

那男子道:「客官,此處便是,內里全是胡番美娘!」說罷,又說些不堪入耳之語,伸出臟手向馬榮要錢。

馬榮伸手掐住男子頸脖,將其腦袋往門上直撞:「這便是你將老子引來此處之酬勞!你引客人至此,妓院自會付你賞銀,甭想再打老子主意,得那雙份賞錢!」

此時,屋門開啟,一禿頭大漢光着膀子走了出來。此人一眼凶光畢露,盯着馬榮打量了一番,另一瞎眼上有條紅色肉疤,醜陋異常。

馬榮說道:「此狗頭欺生,欲從我身上騙取銀兩。」

那大漢聞言,轉身面對黃牙男子,厲聲喝道:「還不快快離去!過些時候再回來取你的賞錢!」又對馬榮悶聲說道:「客官請進!」

屋內又悶又熱,滿是羊油膻味。土質地面中央支了個鐵火盆,盆內炭火通紅,盆邊矮凳之上坐了六個男女,一個個手持銅針燒烤羊肉。三名男子光着上身,一盞紅紙燈籠照着他們汗涔涔的臉。男子身旁有三名女子,身穿寬大紅綠細布褶裙,上著無袖背心,袒胸露乳,頭髮梳成大卷,上系紅色毛線。

那守門之人疑惑地看了馬榮一眼,說道:「一飯一女,現錢五十,照例先付後用。」

馬榮嘟囔一聲,摸索著從袖內取出一貫銅錢,鬆開扣結,緩緩向櫃枱上數出五十枚銅子兒。那人伸出手來,意欲取錢,馬榮卻一把將其手腕抓住,壓在櫃枱上說道:「可有酒水伴飯?」

馬榮將手掌收緊,那人齜牙咧嘴道:「無有酒水。」

馬榮鬆開他的手,把他向後一推,邊撿銅錢邊說道:「那可不成。此處妓院並非獨此一家!」

那人雙眼貪婪地盯着那堆銅錢,忙道:「好吧!就添加美酒一壺。」

馬榮道:「這還差不多。」說罷,轉過身來,想坐到盆邊那伙人中間,故學起此地做派,雙臂抽出長袍,將空袖繫於腰間,在矮凳上坐下。

凳上之人見他雙臂粗壯且佈滿傷痕,不免心生狐疑。

馬榮從火盆中取出一串羊肉。馬榮乃好吃好喝之人,但聞得那腥膻之味,卻不禁反胃,只得咬緊牙根兒,扯下一片羊肉,咬了起來。

三名胡人之中,一人已有八分醉意,一隻胳膊摟住身旁的女子,滿頭滿肩佈滿汗珠,左搖右晃地哼著異國小調。

另二人則清醒如常,用番語交談。這兩人身材雖瘦削,然肌肉緊繃,馬榮心知,不可小覷此二人。

店主在馬榮身旁地上放了個土製酒壺。一名女子起身,走至櫃枱,從架上取下一把琵琶,然後背靠土牆,開始自彈自唱起來。此女雖嗓音沙啞,然所唱之曲倒還聽得。馬榮見那些女子所著之裙皆薄如蟬翼,難以蔽體。

此時,後門又走進一名女子。那女子粗俗中卻帶有幾分姿色,所着絲裙已褶松色褪,光着的上身還算勻稱,然雙臂及胸前均沾有煤灰,一眼便知,此女曾在幫廚。她走到馬榮身旁坐下,圓臉之上微露笑容。

馬榮舉起酒壺,喝了一大口烈酒,向炭火之中吐了口唾沫,問道:「美娘芳名?」

那女子微笑搖頭,原來不懂漢語。

馬榮向對面兩位漢子說道:「還好,我與此女之事不用多費唇舌。」

身高的那位漢子聞言大笑,用蹩腳的漢語問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馬榮答道,「在下姓雍名豹。不知您姓甚名誰?」

那男子答道:「此間之人均喚我『獵手』。你今日相陪之女子諢名圖爾比。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貴幹?」

馬榮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意味深長,卻不言語,只把手擱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之上。

「獵手」哼了一聲,言道:「若只為此事,何須專程前來?」

馬榮聞言,怒目而視,立起身來。那女子欲拉馬榮坐下,馬榮卻猛地將其推開。他繞過火盆,抓起「獵手」胳膊一擰,便將其翻轉過來,怒聲說道:「你這骯髒狗頭,盤問大爺是何道理?」

那「獵手」瞧瞧眾人。另一胡人自顧自地啃吃羊肉,店主則身靠櫃枱剔牙,兩人皆無意前來相助。「獵手」見狀,哀求道:「雍豹切莫見怪,只因漢人極少來到此地,故在下才詢問你。」

馬榮鬆手,回到自己凳上坐下。那女子將胳膊圍住馬榮,馬榮撫摸片刻,舉起酒壺一飲而盡。然後以手背擦唇,說道:「我等既然在此相會,就好似舊人故友相聚,你要盤問在下,在下就如實相告,又有何妨?一月之前,我在離此地三日路程的哨卡與一同伴鬥了幾句嘴,我只是輕拍其頭,不意他卻顱腦迸裂。雖說我乃失手傷其性命,然上峰往往不曉內情,定會查辦。在下以為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故而到得此地。如今在下盤纏將盡,如能給個差事,使在下掙些銀錢,在下定然聽命!」

另一胡人身材矮胖,頭頂尖削,不懂漢語。「獵手」權作通事,將馬榮之言用番語說了。說罷,兩人定睛細細打量馬榮。

那「獵手」心存戒心,說道:「兄弟,現時此處無事繁忙!」

馬榮道:「何不擄個姑娘?將年輕女子出手換錢最是容易!」

胡人答道:「在此城中卻不然。須知,青樓妓院皆粉頭充裕,而上門之客卻是不足。若是數年之前,官道驛路皆由此城而過,弄個姑娘換取大把銀子卻是不難。目下則是今非昔比,好景不再!」

馬榮又問:「此處可有漢家女子?」

「獵手」搖頭,答道:「漢家女子卻是一個也沒有。你身旁之女難道不稱你意?」

馬榮拽了拽那女子裙裾,說道:「此女甚好,在下也非挑三揀四之人。」

那胡人不無好氣地說道:「你們漢人傲慢無禮,往往小覷我胡人女子。須知,胡人女子卻勝過漢人女子十倍。」

馬榮心想,此非爭執之時,故而說道:「在下並無小瞧番女之意,況且這番女之模樣長相,在下甚是喜愛。」馬榮見身旁之女並無穿衣之意,又道,「且胡人女子亦不忸怩作態。」

那「獵手」說道:「我胡人遠比漢人健壯強悍,遲早要從西北而來,平定中華!」

馬榮笑道:「可惜,在在下有生之年卻不會前來!」

那「獵手」又狠狠地看了馬榮一眼,與另一胡人說了許久。那胡人先是拚命搖頭,而後又似乎應允了「獵手」。

那「獵手」站起身來,走到馬榮身旁,將圖爾比推開,緊挨着馬榮坐下,然後附耳說道:「聽着,朋友,興許有一件美差,但不知你是否熟稔漢軍常用兵刃?」

馬榮心想,這番問話好生蹊蹺,倒是要探個明白,忙答道:「在下在行伍之內混了多年,不是在下誇口,在下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

「獵手」聽了點頭說道:「此處不久即有戰事,行家自然大有銀錢可得!」

馬榮伸手索錢。

「不,」「獵手」言道,「並無現錢。待數日之內我等動起手來,那金銀財寶盡你收取!」

馬榮喜道:「在下願干此差事!但不知在何處動手?」

「獵手」又與那胡人計議一番,起身說道:「朋友,隨我同去見我家頭領!」

馬榮跳將起來,將衣袍穿好,輕拍圖爾比,說道:「改天還會再來!」

兩人出得屋來。「獵手」在前引路,馬榮緊隨其後。兩人穿過兩條漆黑衚衕,到得一座破舊庭院,在一間小屋前停了下來。

「獵手」舉手敲門,見無人應答,遂推門而入,招呼馬榮隨其入內。兩人在兩張蓋有羊皮的矮凳上坐下。屋內除木質矮榻外,別無他物。

「獵手」說道:「請稍候,頭領轉眼便回。」

馬榮點頭,準備久候。可大門突然被撞開,一寬肩大漢闖了進來,沖着「獵手」直嚷嚷。

馬榮問道:「這廝為何叫嚷?」

「獵手」臉現懼色,說道:「他說適才眾多衙役在東城挨家挨戶搜查!」

馬榮聞言,一躍而起,驚呼道:「如此,我該速速離去!如衙役們到得此處,我命可玩兒完了!在下明日再來。只是還須告知在下,如何尋得此處。」

「只需打聽奧洛拉其便可。」那胡人答道。

「我這就走,只是請留住那個女子。」

馬榮跑將出來,到得縣衙,只見狄公一人獨坐私宅,沉思默想。

狄公見是馬榮,顰眉道:「適才陶乾和方班頭來此稟報,說是搜查東城並無結果。陶干已去過南寮,然各院鴇母均稱,半年以來從未買過任何女子。你在北寮可曾查得白蘭姑娘的下落?」

馬榮答道:「並無半點兒被擄女子的消息,可我卻聽得一段怪事。」說罷,遂將「獵手」之事原原本本地稟報狄公。

狄公聽了不以為意,說道:「這些潑皮流氓興許拉你同去襲擊另一部落之人。倘若我遇此事,我可不願冒險去到界河那邊的草原與人爭鬥。」

馬榮聽了,將信將疑,搖頭不止。然狄公自顧自說道:「明晨你隨我和洪亮同去按察使余大人之鄉間田莊訪上一訪。明日晚間,可再去北寮打探胡人潑皮頭領之虛實。」

十七

狄公原打算一早便去余大人鄉間府第,然剛用畢早茶,洪亮前來稟道,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已應狄公之命到得縣衙。狄公命人將其引入。

余杉年少,然個子不矮,五官端正,秀外慧中,狄公見之甚喜。

狄公命人給余夫人及余杉案前賜座。寒暄畢,狄公道:「本縣本想對夫人的訴案多下功夫,然因其他公務纏身,故未抽得時間,至今尚未解開余大人畫軸之謎。然本縣以為,如果能對余大人生前家事知之稍詳,對於解謎自然有益。故本縣今有幾問。」

余夫人點頭稱諾。

狄公問道:「其一,余大人生前對其長子余基如何看待?據夫人所言,余基乃蛇蠍心腸,那余大人是否知曉其子心術不正?」

余夫人答道:「先夫在世之時,余基循規蹈矩,行止無虧,因此妾身萬沒想到余基後來變得如此歹毒。先夫在時,常誇余基勤勉上進,助他治家理財甚是得力。余基稱得上孝順,凡事揣摩其父心思,對其父百依百順。」

狄公又道:「夫人,余大人生前在蘭坊可有至交密友?可否告訴本縣其中幾人姓名?」

余夫人躊躇片刻,而後答道:「大人,先夫生前不喜交遊,每日上午均去田間查看農務,下午則去那迷宮之內待上個把時辰。」

狄公問道:「夫人可曾進得迷宮之內?」

余夫人聽罷搖頭:「妾身未曾進得其內。先夫總說,迷宮之內陰暗潮濕,進去無益。先夫出得迷宮,便去宅後花園小亭內飲茶,或讀書,或作畫,可謂樂在其中。妾知有一婦人,先夫稱之為李夫人。此人雖非靠作畫謀生,然畫藝甚精,先夫常邀李夫人與妾身同去亭中論畫。」

狄公問道:「那李夫人可還健在?」

「妾身想來,此人應還健在。她往昔所居之處離我家城中府第不遠,常來舍下看望我。此人心地甚善,然命運不濟,出嫁不久便喪卻夫婿。一日,她在妾身娘家田莊不遠處行走,與妾相遇,遂常與妾交遊。妾身嫁至余家之後,李夫人仍與妾往來,先夫對我二人時常交往亦不阻攔。大人,先夫對妾身甚是體貼!他深知妾身從小戶人家新到一人丁眾多的偌大府第,有時會有孤獨之感。正是為此,先夫儘管不喜有人來訪,卻常邀李夫人前來做客。」

狄公問道:「余大人身故之後,李夫人還與你交往依舊?」

余夫人見問,雙頰泛起紅雲,說道:「自先夫亡故之後,妾再未見過李夫人一面。此皆妾之緣故。自余基將妾身趕出余府之後,妾身自感羞愧,便回娘家度日,自此便不曾見得那李夫人。」

狄公見她傷心,便忙問道:「如此說來,余大人在蘭坊並無摯友親朋?」

余夫人忍住悲痛,點頭道:「是的,先夫喜愛獨處。不過,他有一次對妾言道,離城不遠的山中有位摯友,然此人年事已高。」

狄公聽得此言,忙俯身向前問道:「夫人,此人姓甚名誰?」

「先夫從未提起此人姓名。然妾感覺先夫對此人十分敬仰,將其視為至交密友。」

狄公正色道:「夫人,此事至關緊要,希望夫人仔細想想,對於此人夫人還記得何事?」

余夫人慢慢飲了口茶,說道:「此人必定來到府上見過先夫一面,但來得有些蹊蹺。先夫在世時,每月之中,只有一日在家中與佃戶會面,佃戶但凡心有不平或想請求指點,皆可在那日登門求見。一日,一位年老農人在院中候見。先夫一見此人,便連忙上前深作一揖,將他引入書齋之內,閉門長敘數個時辰。妾以為那農人興許便是先夫摯友,是哪位隱士也未可知。然妾身從未向先夫問起此事。」

狄公捋須,沉思片刻,繼而問道:「以本縣愚見,夫人手頭定有不少余大人所作之畫?」

余夫人搖頭,言道:「妾身嫁給先夫之時,目不識丁。先夫教妾身識得些字,然妾身卻評不出書畫之優劣。現余基府中定有先夫手跡,大人可找余基索要。」

狄公聽罷,起身說道:「夫人一路辛苦到得縣衙,本縣甚是感激。夫人盡可放心,本縣定會盡全力解開余大人畫軸之謎。令郎看來好生聰明伶俐,倒是可喜可賀!」

余夫人與余杉起身,深深作揖拜別,由洪亮送出縣衙而去。洪亮回得室內,說道:「大人,不曾想取得余大人手跡竟如此困難!當年余大人在京師之中常有本章上奏朝廷,我等不如去京師弄一幅來。」

狄公答道:「這是個辦法,然去京城往返需一月有餘,興許那李夫人處有餘大人所作之畫。洪亮,你去查明李夫人是否還在人世,現居何處。余大人之至交隱居山林之中,且余夫人所言不詳,我認為,想覓其蹤跡至為困難,興許此人已不在人世,亦未可知。」

洪亮問道:「今日午後可要再審丁將軍一案?」

前一日晚間,狄公讀那丁秀才詩作之時,有所發現,然並未將觀察之事告訴洪亮。洪亮想明白其中情形,故以此話試探狄公。

狄公一時並不答話,稍後才起身說道:「洪亮,實不相瞞,我對此案尚未有所定見,待我等從那鄉間府第回衙后再作區處。你去看看官轎是否備好,並命人喚馬榮同往!」

洪亮明白再問無益,遂出了狄公私宅,命人將狄公官轎備好,又命六名轎夫抬轎而往。

狄公上得轎內,馬榮與洪亮則上馬而行。一行人由東門出城,沿田間阡陌逶迤而行,只見面前一片高地。馬榮向一農人問路,方才明白須向右沿一小道行走,即可到得余府田莊。

那小道已許久無人修葺,兩旁雜草、荊棘叢生,只剩得中間一線落腳之處。轎夫無法行走,遂放下轎子,狄公則下得轎來往四周觀瞧。

馬榮說道:「大人,此處官轎無法通行,還是步行前往省事。」

馬榮邊說邊將馬韁拴在樹上,洪亮亦照此辦理。狄公在前,三人排成一列緩步而行。經幾處曲彎之後,不期然到得一座大門之前。兩扇大門昔時也曾刷漆,呈金、紅兩色,然現今已不見絲毫漆跡,空剩下光禿禿兩扇門板。門板之上道道裂縫,其中一扇門板已搖搖欲墜。

狄公見狀詫異道:「如此模樣,人人皆可入內!」

洪亮答道:「此乃蘭坊最安全之處,即便是膽大包天之強人也不敢越此門檻。傳聞此處常有鬼魂出沒!」

狄公推開吱吱作響的大門,進得昔日錦綉花園。那花園之內已是一片荒蕪,美景不再,粗大的杉木樹根穿石級縫隙而出,處處灌木叢生,擋住路徑,園內不聞蟲吟鳥鳴,一片沉寂。

園中有一小道通向榛莽深處。馬榮用手分開濃密枝條,好讓狄公行走。三人往前行來,只見前面一座高台,高台中間乃一破舊屋宇。

那屋宇只一層高,十分寬大,昔日必定很是氣派。現屋頂已有數處坍塌,大門與柱子之上所雕之物早已殘破不堪,難以辨認。

高台之前有段石級,亦已歪斜不正。馬榮上得台階,四周不見一人,遂高聲喊道:「有客來訪!」可僅聞回聲,不見有人應答。

三人進得大廳,廳內亦是滿目蕭然。四壁之上,泥灰剝落,只一角還剩幾件破舊桌椅。

馬榮又高喊一聲,依然無人應答。狄公仔細在一舊椅中坐下,說道:「你二人且去園中四處看看,興許那二位老者正在屋后做事。如能找到,將他們喚來。」

二人去后,狄公雙手籠袖,見那屋宇之內一片寂靜,深覺驚詫。突然,狄公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快速傳來。

馬榮與洪亮沖入廳內。馬榮喘著粗氣,說道:「大人!我二人已找到那老兩口兒屍身!」

狄公不以為意地說道:「人已死去,於我等無害,何必驚慌。引我前去看來。」

二人引狄公穿過走廊。只見後園四周長松圍繞,園中有一座八角小軒。馬榮手指園角一株木蘭樹。狄公按其所指下得高台台階,穿過草叢,到得木蘭樹旁。樹下一張竹榻上躺着兩具屍體。

那兩具屍體躺在竹榻之上必定已數月有餘,因屍身之上衣衫早已腐爛,露出根根白骨,骷髏頭頂則尚有縷縷白髮。兩位老人以手抱胸,並排躺在竹榻之上。

狄公俯身細瞧一番,說道:「兩位老者均為壽終正寢。其中一人先因年老體弱而逝,另一人活着無趣,便也躺在一旁慢慢死去。本縣自會命衙卒將屍身抬回縣衙驗看,然應不至於查出別樣結果。」

馬榮神情黯然地搖頭嘆息,說道:「園內之事只能全憑我等自己勘查,別無他法!」

狄公走過去,到得軒邊,只見格子窗欞精巧別緻,可見此小軒昔日是個雅緻之處,如今卻只剩得數面光牆、一張大桌而已。

狄公說道:「已故按察使生前常於此處讀書作畫。」

三人離開小軒,走到一木門跟前。馬榮伸手將門推開,見是一座大院,前面一寬大石門隱現在綠葉之中,門頂彎彎曲曲,上蓋藍色琉璃瓦塊。石牆兩側,灌木叢生,松樹密列,恰似兩堵樹牆。狄公抬頭看那石門上方泥灰中所嵌之石板,然後轉身對兩位幹辦說道:「此處分明是余大人迷宮入口了。二位看那對聯:盤道彎曲千里遙,捷徑通幽咫尺近。」

洪亮與馬榮抬頭細看,只見書法狂草,難以辨認。洪亮高聲道:「此書草也草得太過了些,我竟一個字也認不得。」

狄公好似未曾聽到洪亮之言,只駐足不動,凝神看那對聯,半晌方道:「如此好字,本縣平生首次見得。可惜,落款大半由青苔遮蓋,難以看得真切。噢,是了,那落款為『鶴衣隱士』。這名字何其有趣!」

狄公思索片刻,又說道:「本縣記不起曾聽說何人用此雅號。然而此人不論是誰,皆堪稱書法大家!二位,只有見得如此神來之筆,方知古人所云『靜如伏豹,脫如蛟龍』之意也!」

狄公一邊從拱門之下而過,一邊連連搖頭讚嘆不已。

馬榮悄聲對洪亮言道:「在下竟不知那字好在何處,那字草得無法辨認,我只認那清晰可辨之字!」

三人朝前走去,迎面一排古杉擋住去路。樹榦之間堆滿巨石,且長滿荊棘,樹冠高參入雲,枝葉相交,遮天蔽日,四周儘是枯枝敗葉,散出陣陣腐味。

右側小道兩旁,兩株松樹曲干相交,成一天然拱門。一樹腳下有一石碑,上書「入口」二字。向前,便是一潮濕陰暗之通道,先是直行,隨後一彎,不知通往何處。

狄公凝目向內瞅去,驀然而生不安之感。

狄公緩緩轉過身來,又見另一通道開口之處。杉樹之間亦堆滿巨石,一石之上刻有「出口」二字。

馬榮與洪亮二人立在狄公身後,一言不發。二人深感那地方幽邃之至,故亦心生疑懼。

狄公又轉身看那「入口」。那通道好似正在吸入一股冷氣,狄公只覺陣陣寒氣凍入心肺,然細細觀之卻是風靜樹止。

狄公意欲轉睛觀望別處,然那陰暗通道似有無窮魅力,令他欲罷不能,催他入內。狄公似乎見到那老按察使大人站在拐角陰影中,向他頻頻招手。

狄公竭力自恃,強使自己低頭看那厚厚腐葉覆蓋之地面,不為那邪惡之氣所迷。

突然,狄公猛地一驚。就在自己腳前一段泥濘道中,狄公見一小小腳印,腳尖直指通道。那腳印猶如路標,欲引狄公入內。

狄公長嘆一聲,猛然轉身,不動聲色地說道:「我等無備而來,還是先不貿然入內的好!」

說着,轉身穿過拱門,返至大院,又到得後花園中。園中溫暖和煦,似乎陽光從未如此明媚。

狄公抬頭望一高大柏樹,見那樹蓋遠在一松樹之上,便對馬榮道:「我等想知迷宮形狀、尺寸之大略,無須入得其內。你今爬上此樹,便可將迷宮看個明白。」

「此事易辦!」馬榮說道。馬榮鬆開腰帶,脫下長袍,將身一躍,攀住下方樹枝,再曲身向上,轉眼便消失在那密枝濃葉之間。

狄公與洪亮坐在一倒伏樹榦上等候,一言不發。少頃,聽得樹上瑟瑟作響,馬榮從樹上跳下,懊惱地看着褲子的撕裂口,說道:「大人,卑職一直爬至樹梢,俯視迷宮全貌。迷宮為圓形,足有數十畝大小,其邊緣遠至山坡腳下。然迷宮如何佈局,卑職卻絲毫不明,只因樹冠枝葉茂密,處處障我眼目,迷宮內之路徑,我只見得十之一二,無法窺見全貌。另外,迷宮內有數處雲煙氤氳,卑職以為,裏面必有數潭死水。」

狄公問道:「你可曾見得亭台軒閣之頂或小巧房舍?」

馬榮答道:「卑職不曾見得,只見一片綠色樹冠!」

狄公自語道:「這就奇了。想那余大人長久待在迷宮之內,其間必然會有小軒小亭才對。」

言罷,狄公起身,整整衣袍,說道:「我等不如細細瞧那高台之上的府第,興許會有所獲。」

三人折身路過園中小軒及木蘭樹下兩具腐屍,然後上得高台。

三人將大小空房一一看了,只見裏面木門、木窗均已朽爛,牆面泥灰剝落,青磚裸露。

狄公走在一暗廊之內,只聽得馬榮在前喊道:「大人,此門卻是嚴密緊閉。」狄公與洪亮行至跟前。馬榮手指一木質大門,只見那木門完好無損。

洪亮道:「此乃此府第中唯一完好之木門!」

馬榮側肩一撞,險些跌入室內。木門鉸鏈無絲毫銹跡,開啟靈活。

狄公進得室內,見室內唯有一扇窗戶,上有鐵質格柵。室內一角僅有張竹榻,別無他物。地面潔凈無灰土。

洪亮也走入室內,到得窗前。然馬榮則急急退出喊道:「自我等於銅鐘之下遇險以來,我一見密室便頓生戒心!大人與參軍在內察看,卑職在走廊里值哨,以防居心叵測者將你二人鎖在房內!」

狄公苦笑,看了看那帶格柵的窗子與高高的天棚,說道:「馬榮言之有理!若是我三人皆被鎖在房內,一時倒難以脫身!」

狄公伸手摸那竹榻,見竹榻光潔無塵,便又說道:「有人居住於此,方才離去不久!」

洪亮道:「倒是個不錯的藏身之處,興許是個罪犯巢穴!」

狄公憂心忡忡地說道:「興許是罪犯,興許是囚徒。」說罷,命洪亮用封條將門封上。

三人又將其餘房間細查一遍,皆無所獲。因午時將至,狄公命打道回府。

十八

回至縣衙,狄公即命人喚來方班頭。狄公命其率十名衙役,抬兩副床板去往鄉間余府,將那老門丁夫婦屍身抬回。之後,狄公在私宅內用膳之際,命人將那文案館吏喚來。此人已年過花甲,由絲綢行首所薦,原本也經營絲綢買賣,現已告老歇業。此人生於斯,長於斯,熟知本地情形。

狄公將碗內清湯喝乾,問此館吏道:「傳聞此處有位老學究,號稱『鶴衣隱士』,你可曾聽說過此人?」

那館吏答道:「大人是否指那『鶴衣先生』?」

狄公道:「應該就是此人。他居於城外某處。」

那館吏道:「不錯,正是此人,世人多稱其為『鶴衣先生』。此人是位隱士,長年隱居在本城南門之外的山林之間,無人知其高壽幾何。」

狄公道:「本縣欲會他一會。」

老館吏面露疑惑之色,說道:「大人,此事難辦!那老先生足不出山,拒不見客。若非數日之前小人聽說二樵夫偶然見其於園內侍弄花草,還真不知其仍在人世。大人,此人聰穎過人,博學多才。小人還聞說,他已採得長生不老之葯,不久便要仙去。」

狄公慢捋長髯,說道:「此種隱士本縣也聽過不少,但大多是些懶散無知之人。然本縣曾見得此人所書之一對聯,其筆勢大氣磅礴,因此興許此人與他人不同,乃真隱士,故欲會他一面。你且告訴本縣,欲往城南山中,道路可好行走?」

館吏答道:「大人若要前往,大半路程須得步行。那山道路窄坡陡,即便二人抬一轎椅也難以行走。」

狄公謝了館吏,命其退下。此時,喬泰臉帶憂色入得室內。

狄公忙問:「錢牧宅中是否一切安妥?」

喬泰坐下,捻弄短須,說道:「大人,卑職感覺數名士兵的態度異於往常,卻道不出個究竟,只以為這些士兵之中定然有事。卑職曾同林隊正談及此事,他也為此憂心忡忡。林隊正告訴卑職,少許士兵近來花費大把銀子,卻道不清銀子來路。」

狄公細細聽完喬泰稟報,慢慢言道:「喬泰,此事聽來事關重大。你且聽聽馬榮所遇之奇事!」

馬榮遂將他在北寮之所見所聞細說一遍。

喬泰聽了搖頭,說道:「大人,卑職以為,據馬榮所言,近日之內必有麻煩!昔日我等虛張聲勢,偽冒官軍巡邊,其結果有二。其一,我等剪除錢牧,使其手下之人就範。其二,本欲來襲蘭坊之胡人部落,得此消息后,自會以為在駐軍到來之前,乃襲擊蘭坊之良機。」

狄公手拽長須,怒道:「我等本已諸事纏身,窮於應付,若遇胡人來襲,蘭坊則危矣!我以為,必定是那個為錢牧出謀之神秘人物在幕後策劃。喬泰,你手下有多少軍卒可以信賴?」

喬泰若有所思,少頃說道:「大人,不出五十!」此言一出,眾皆默然。突然,狄公以拳擊案高聲喊道:「現在為時尚未晚矣!喬泰,你剛才言道,我等虛張聲勢成了大功,此言倒使我有了主張。馬榮,你昨晚原本要見那胡人潑皮,我等須即刻將他擒來,但須不得驚動他人。不知你能否辦得此事?」

馬榮聞言喜形於色。他將雙手置於膝上,笑道:「大人,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宜辦此差事。然卑職以為,此事可以辦得!」

狄公命道:「你即刻與喬泰一同前往!然你二人務須記住,捉拿此人須於暗中進行,若你二人無法避人耳目將他擒來,則先回縣衙,切勿驚動此人!」

馬榮點頭應允,起身招呼喬泰隨他而去。二人到得衙役住處,低聲計議一番后,馬榮隻身離衙而去。

馬榮繞過縣衙,沿大道往北門而去,到得一家小酒店門前,站了片刻,然後走入店內。

馬榮前日曾到過此酒店,掌柜與他相識,知其姓名,故直呼其名。「在下想在樓上小間用膳!」馬榮說罷,即上了樓梯。

馬榮到得二樓,進入隅角單間,點過酒菜。此時房門開啟,喬泰走了進來。喬泰系從後門上得樓來,他人並不知曉。

馬榮匆忙脫去上裝、皂帽,打散髮髻,在頭上裹一塊臟布。喬泰則將馬榮衣帽包在一布包之內。馬榮將下衣衣角塞入腰帶里,捲起衣袖,匆匆別了喬泰,躡手躡腳地下樓而去。

馬榮進得廚房,向那滿頭冒汗的胖大廚吼道:「你等無有油餅不成?爺腹中飢餒,快快拿些與爺!」

那廚子抬頭見一蓬頭垢面潑皮,忙去鍋中剷出一片油餅。馬榮嘟噥一聲,抓起油餅,從後門出廚房而去。

樓上小間之內,喬泰兀自用膳。店小二見得褐色長袍、尖頂皂帽,只道還是原先那位客官,喬泰則在店掌柜忙着張羅生意時出得店來。

此時,馬榮一搖一擺地到了鼓樓一旁的市肆之內,先在小販攤位旁磨蹭片刻,然後向鼓樓走去。

鼓樓石頭拱道之下陰暗無人。每逢雨天,小販都將攤子設在拱道之內,但今風和日麗,自然都將攤子擺在陽光和煦之處。

馬榮扭頭觀瞧,見無人注視他,便急步進了拱道,沿狹窄樓梯上了二樓。

此二樓乃一閣樓,四壁皆有大窗。夏季悶熱之時,間或有人上來吹風納涼,然此時並非炎夏,故空無一人。通向三樓之梯有一木門阻隔,門未上鎖,只插一鐵閂,閂上貼有封條,封條之上蓋有縣衙大印。

馬榮撕下封條,撥下鐵閂,開門入內,上得三樓。

樓上地板中央有一方台,台上立一巨大圓鼓,鼓面積有厚厚的灰土。據唐制,只有事態緊急之時,方可擂動此鼓而警諭百姓。看此情形,此鼓已有多年未曾啟用。

馬榮點頭,隨後便疾步下得樓來,躲在拱道之內探頭張望,見無人看見,便溜出拱道,往北寮而去。

日間,那北寮比夜間更顯凄涼蕭索,街上不見一人。不用多問,定是屋內之人因前晚熬夜,此時正蒙頭大睡。

馬榮四處走了一遍,卻找不到他曾去過之妓院,便胡亂推開一門,只見一衣衫邋遢的女子躺在一木榻之上。馬榮伸腿踢那木榻。那女子慢慢坐起身來,慍怒地瞪了馬榮一眼,自顧自搔起頭來。

馬榮粗聲說聲:「奧洛拉其!」

那女子驀地變得腿腳敏捷,從榻上一躍而下,轉到屏風後面。少頃,拉出一邋遢男童,手指馬榮用胡語說了一陣,又對馬榮用胡言說了一番。馬榮不曾聽懂一字,卻頻頻點頭。

那男童向馬榮招手示意,隨即跑入街內,馬榮則緊隨其後。

那男童鑽入兩棟房屋間之窄縫,馬榮身高體壯,好不容易才擠了過去。從一方形小窗底下走過之時,馬榮心想,倘若此時有人要砸他腦門,也只能束手待斃了!

一道鐵釘鈎住馬榮衣袍,馬榮立停片刻,懊惱地看了看那撕破之處,無奈地揚揚雙眉。然轉念一想,這樣裝束倒更像潑皮了。

突然,馬榮聽得頭頂之上有人喊道:「雍豹!雍豹!」馬榮抬頭,只見圖爾比正從頭上小窗探出頭來與他說話!

馬榮喜道:「姑娘可好?」

圖爾比模樣驚惶不安,睜大眼睛看着馬榮,壓低嗓音同他說話。

馬榮搖頭,說道:「姑娘,你有何難事?然在下有急務纏身,容我以後再來!」

馬榮正待要走,圖爾比從窗口伸出手臂,抓住馬榮衣領,手指那孩童所去方向,使勁搖頭不止,又用食指在頸上比畫,做出割脖模樣。

馬榮明白其意,笑道:「我知那幫潑皮乃殺人歹徒,然姑娘無須擔憂,在下自有道理!」

圖爾比將馬榮拉至窗口,臉頰貼在馬榮臉上,身上雖微微散出膻味,然馬榮聞來卻似花之幽香,溫馨異常。

馬榮輕輕推開圖爾比手臂,向前走去。出得那狹窄通道,便見那男童正在等候他。那男童一見馬榮便急切地叨絮起來,顯然擔心馬榮已失去蹤跡。二人爬過一堆垃圾、一堵塌牆,男孩便用手指了指一棟房屋,隨即就跑開了。那房子泥灰整齊,相比之下,周圍之房卻是泥灰剝落,形似破棚,搖搖欲倒。

馬榮認出,這便是前一夜與「獵手」同來之處,遂舉手敲門。

「進來!」門內有人喊道。

馬榮將門推開,頓時一怔。門對面牆前,一瘦高男子背牆而立。馬榮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男子右掌所握之長刃,防備那男子將刀擲來。

一陣緊張過後,那男子開口言道:「雍豹,原來是你,過來坐下!」說罷,便將刀插回皮鞘,坐在矮凳上,馬榮則另擇一凳坐下。

馬榮言道:「昨日夜間,『獵手』引我至此——」

那人說道:「住嘴!倘若我不曾聽得『獵手』說起你之身世,你早已成了刀下之鬼。須知,我之飛刀從不虛擲!」

馬榮思忖,此言可能不假。這胡人說得一口流利漢語,定是胡人小頭目無疑。馬榮奉迎地笑道:「我聽聞頭領能助我有個掙錢的營生,故而前來。」

那人輕蔑說道:「你乃一逃兵叛將,心中所思唯錢而已。不過你對我等興許有用。然而在我用你之前,有一事須言明在先。你須聽命於我,倘若發現你行事有詐,此刀定將插在你後背之上!」

「頭領,這個在下明白!」馬榮匆忙答道,「頭領亦知我今日處境。我——」

「休再多言!」那胡人好不耐煩,「你須仔細聽着,我所發之令,從來不說兩遍。現今三個部落的人馬正集結在界河對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之前來攻佔此城。

我等原先隨時可占蘭坊,然我等不想傷人過多,故而一直未曾下手。你大唐朝廷疏於政事,卻又自命不凡,且蘭坊離京城有千里之遙,朝廷可謂鞭長莫及。蘭坊失陷未必會在長安引起多大騷動,朝廷亦不會急急派兵前來。況且,通向西域之路已然改道,不經蘭坊而過,漢人朝廷無須擔憂我們胡人會攔截西域諸國東進獻禮之駝隊。待長安朝廷決意興兵前來之時,我等已開疆立國,扎穩根基,足以抵禦任何來襲之敵。要奇襲此城,出其不意最為要緊。現今已將一切安排停當,先佔縣衙,殺死縣令和其手下之人。只是我等尚需幾位漢家朋友做內應,殺掉守城兵丁。」

馬榮聽罷大笑:「說起此事,真乃巧極!我在此地有一友人,恰好是頭領所需之人。他原本在唐軍任火長之職,只因與此地縣令不和,便逃出營寨躲避一時。聽說狄仁傑那廝甚是狠毒,今有如此機會,我那朋友必然應允!」

那胡人嗤的一聲,說道:「你們漢人就是害怕縣令!我卻絲毫不怕。幾年之前,我就親手割了一位縣令的首級!」

馬榮假裝佩服,望着胡人說道:「我那朋友劍術非比尋常,且又熟知軍中暗語及一應軍務。你最好與我那朋友見上一面。」

那胡人急問:「此人現在何處?」

馬榮答道:「頭領,離此地不遠,我替他尋了個極好的藏身之處。他只在夜間出來走動,白天就在那鼓樓上睡覺。」

那胡人笑道:「那地方倒是不錯,沒有人會去鼓樓上尋他。你即刻前去將他領來!」

馬榮面現疑慮,皺眉道:「頭領,我剛才已經稟報過,他萬不肯在青天白日下冒險外出。鼓樓離此地不遠,我們還是去那裏會他吧。」

那胡人狐疑地看了馬榮一眼,沉思片刻,起身將刀藏於袖內,說道:「朋友,若你還想活命,千萬別耍把戲。你走在前頭,我在後面跟着,若見你有半點兒異樣,我就甩出此刀穿透你背。你喪命之後,無人能猜得此刀來自何方!」

馬榮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說道:「頭領無須如此。須知我等已盡在你掌握之中,你只需向縣衙傳一句話,我和我那朋友便再也無活路可走!」

那胡人答道:「你只需記住此話就可!」

二人出門,沿街而行,馬榮在前,那胡人於十數步之外緊跟。

馬榮進得市肆,只見喬泰背對一石碑而立,雙手籠袖,悠閑地看着市內眾人。喬泰頭戴尖頂皂帽,身穿褐色長袍,更兼那一身公人氣派,一看便知是縣衙公差。

馬榮放慢腳步。走到此處,馬榮自知需冒風險,身後那人隨時都會飛刀插入背內,然馬榮必得放慢腳步,好讓喬泰看個明白。馬榮額冒冷汗,小心翼翼地扮演潑皮角色。

馬榮慢步行來,裝出躊躇不前的模樣。只見喬泰抬手慢撫鬍鬚,馬榮心內明白,便轉身從石碑后折向鼓樓而去。

一待馬榮安然進入鼓樓拱道之內,那胡人也隨即緊跟而至。馬榮裝作不安,說道:「頭領是否見得背靠石碑那廝?此人是縣衙官差!」

那胡人冷冷說道:「我已見得。你速上樓!」

馬榮沿樓梯上得二樓,等那胡人也上得樓時,便手指門上撕破之封條,言道:「頭領請看,我那朋友即從此處上至鼓樓。」

那胡人從鞘中拔出尖刀,用拇指沿刀刃試試鋒芒,命馬榮道:「上去!」

馬榮順從地點頭,慢慢向窄梯上爬去,那胡人則在後緊隨。

馬榮雙肩一過三樓地面,隨即叫道:「那懶狗還在酣睡!」一面快步上了最後幾道階梯,一面朝那大鼓喊道,「瞧瞧這廝,還睡得爛熟!」

那胡人亦快速上梯而來。待其頭一過樓面,馬榮猛起一腳,正中其面。那胡人大叫一聲,跌下梯去。

馬榮迅即沿梯滑下,到得梯腳,那胡人拔刀便刺,馬榮閃往一旁躲過。那胡人側身躺在地上,左臂壓在身下,一條腿分明已經摔斷了,光頭之上有一黑孔還兀自流血不止。

馬榮明白,時間緊迫,須從速擒獲此人,故旋即轉到胡人身後,未待其轉過身來,便又狠命踢上一腳,那胡人的頭猛然撞到梯側,昏暈過去,手中的刀也跌落在地。

馬榮將刀拾起,插在腰帶上,然後將胡人反綁,又摸那胡人斷腿。看來所斷不止一處。

馬榮下得樓梯,出了鼓樓,似無事人般步入市肆,向那石碑走去。

馬榮即將過得石碑,那喬泰走向前來抓住馬榮手臂喊道:「休走!」

馬榮掙脫手臂,慍怒地瞪了喬泰一眼:「你這狗頭,休用那臟手碰我!」

喬泰怒道:「我乃衙役公差,你須隨我去縣衙走一遭,縣令大人自會有話問你。」

馬榮憤憤不平,說道:「為何有話問我?你這公差須知,我乃守法良民。」

一群閑漢圍將上來,興緻勃勃地觀看二人爭吵。

喬泰威逼道:「你若不跟我走,我便將你打倒,然後捆上牽走。」

馬榮轉向眾人說道:「縣衙之內這些走狗四處欺壓百姓,難道我等就忍了不成?」

馬榮言罷,無人應聲。馬榮心內暗喜,一攤雙手,說道:「也罷,我且隨你走上一遭。我一身清白,縣衙能奈我何?」

喬泰將其雙手綁在身後。馬榮轉過身來,說道:「官差老爺聽着,我有位朋友病倒在此,行走不得,我欲用幾個銅錢換些米糕給他送去。」

喬泰問道:「此人現在何處?」

馬榮遲疑片刻,勉強答道:「事到如今,在下只得實言相告。昨日夜間,他上得鼓樓觀賞蘭坊夜色,不料摔下梯子,跌折一腿,現正躺在鼓樓二樓之上。」

圍觀之人聞言,皆訕笑不止。

喬泰說道:「本差爺以為,縣令大人亦會有話問你那狐朋狗友。」說罷,轉向眾人說道:「敢煩哪位去將里正找來,帶一副門板,幾條毛氈,另喚四人抬那摔傷之人前去縣衙!」

少頃,那裏正率四名壯實漢子肩扛竹竿趕來。

喬泰命道:「里正,小心看管此人,休叫他跑了!」說罷招手,示意其中兩位漢子隨他前往鼓樓。

喬泰肩扛毛氈,上得樓來。那胡人依然昏迷不醒。喬泰速將一油紙膏藥貼在他嘴上,然後將其捲入一毛氈內,另用一條毛氈將其頭肩裹嚴,又向樓下高喊一聲,那兩位漢子即上得樓來抬那氈內之人。

兩位壯漢將那胡人放在竹竿之上。喬泰牽着馬榮在前引路,一行人向縣衙而去。

眾人由邊門進得縣衙。一入衙院,喬泰即對里正說道:「爾等可將那病人放下,各自回家。」

喬泰待眾人出得縣衙,即將衙門鎖定。馬榮將縛手繩索解開,與喬泰二人將胡人抬至大牢,置於一牢房床榻之上。馬榮先為那胡人包紮頭傷,喬泰則用一塊粗木板將那斷腿固定。

之後,馬榮匆匆趕往狄公私宅稟報。

喬泰鎖起牢門,背對牢門而去。見牢頭過來,喬泰說道:「現捕得潑皮一名,此人凶蠻異常,你須好生看管。待其醒來,即刻問他姓名。」

馬榮進得狄公私宅,只見陶干一人坐在室內一角打盹兒。馬榮將其搖醒,急切問道:「大人現在何處?」

陶干抬起頭來,不悅道:「你與喬泰走後不久,大人即與參軍離衙而去。你因何事如此焦急?可曾將那胡人擒獲?」

馬榮喜不自勝,說道:「不僅將那胡人擒獲,我等還將謀害潘縣令之兇手也捉拿歸案!」

陶干聽了,滿心歡喜,言道:「兄弟,今晚你須破費請我等喝上一巡!哦,大人命我前往余府,邀余基下午至縣衙一敘。我以為,大人定是問他余家鄉間府第門丁夫婦亡故一事。天色不早,我須即刻前往。」

十九

馬榮、喬泰奉命離縣衙而去,狄公從案頭取了一紙公文,置於手中看了半晌,卻不知公文所云何物。洪亮見狀,明白狄公心中煩悶,自然難以研讀公文。

狄公煩躁地放下公文,說道:「如馬榮、喬泰無法擒獲那胡人,我等處境危矣!」

洪亮安慰道:「大人,馬、喬二人膽大心細,智勇兼備,往昔所干差事有難於此者,亦皆能馬到成功。卑職以為,二人將會凱旋。」

狄公聽罷,並不出聲,只是低頭批閱公文。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二人回衙,便放下手中狼毫,說道:「看來在此空候無益。想是那馬榮、喬泰已經找到機會,逮獲那胡酋。今日天高氣爽,我等何不去那城南山中尋訪鶴衣先生?」

洪亮追隨狄公多年,深知每遇狄公心內煩悶,那消愁解悶之良藥便是外出勘案,遂急忙出了狄公私宅,命人備馬。

二人由大門出了縣衙,向南而來。二人策馬過石橋,出南門,沿城外大道行了一刻,經農夫指點,上得一狹窄小道,直奔南山。到得一陡峭山樑之下,便再無道路可循。

狄公與洪亮甩鐙下馬,見近旁有位樵夫,便賞了幾枚銅錢,令其代為看馬。

二人一口氣攀上山脊,稍稍歇腳喘息。只見山脊之上青松蒼翠。狄公放眼看那山谷,清涼山風吹入狄公寬大袍袖,好不爽快。

待洪亮喘息已停,二人沿腳下一曲折蜿蜒的羊腸小道下谷而去。

到得谷中,只覺風不吹,草不動,異常寧靜,唯聞那山間溪水潺潺之聲。

二人經一石橋過得小溪,沿一岔道而行。前面綠蔭叢中,隱約可見一低矮茅屋。二人遂撥開荊棘,穿過草叢,沿小道到得一竹門跟前。竹門之內為一小園,兩旁樹木足有一人多高,樹上花滿枝頭,幽香四溢。狄公心想,似這般奇花異卉集於一園,甚是少見。

小屋藤蔓滿牆,屋頂茅草青苔碧綠,那泥牆似乎不堪屋頂重壓而向內凹陷。幾級木階通向木門。木門無漆,未曾上鎖。

狄公本欲高聲呼喚,稱有客來訪,卻又不願攪擾如此靜謐氣氛,遂撥開草木,向前觀望。

狄公見一竹台之上有一老翁。老人身穿襤衫,頭戴斗笠,正俯身澆灌花木。竹台四周,蘭香飄溢。

狄公將樹枝往兩旁再推上一推,高聲問道:「鶴衣先生是否在此?」

老翁轉過身來。只見他銀白須髯蓋住一半臉面,另一半臉面又被斗笠遮住,狄公無法看清其容貌。老翁聞言並不答話,朝房子方向做了個手勢,又放下手中水壺,便默默轉到屋后。

對此漠然待客之禮,狄公不以為意,故命洪亮候在門外,自己卻上得木階,進到茅屋之內。

屋子甚大,木地板,泥灰牆,屋內並無裝飾之物。矮窗之前僅有木桌一張、矮凳一對,另有一張竹案靠後牆而立。此屋看似與農舍相似,然屋內潔凈明亮,一塵不染。

不見屋中主人,狄公心中頗為氣惱,自思遠道而來,竟遭此冷落,不免懊悔,便嘆息一聲,往凳子上一坐,朝窗外觀瞧。

只見窗外竹台之上,排排花草競相開放,陶瓷盆內奇蘭異葩爭芳鬥豔,微風飄來,滿室幽香。

四周寧靜無比,狄公坐於室內,心中煩惱漸漸消去。一隻蜜蜂嗡嗡作響,狄公聽着,只覺光陰不前,時間凝滯。

此時,狄公惱怒之情已煙消雲散,遂將雙肘擱在桌上,悠然四顧起來。但見竹案上方泥牆上有副對聯,筆跡蒼勁雄健。狄公隨意看來,只見上面寫着:

蒼龍騰空入仙境,

地螾掘土得正途。

狄公尋思,這副對子甚不尋常,其中寓意倒有多種解法。那對子下方有簽名蓋印,可狄公離其太遠,故看不清楚。

此時后牆上一幅綠色舊布簾掀起,老翁進得屋來。老翁此時已換上寬鬆褐色長袍,脫去斗笠,露出一頭銀髮。手中所持水壺熱氣蒸騰。

狄公忙站起身來深施一禮。那老翁略略點頭,背對窗戶,在另一矮凳上坐下。狄公躊躇片刻,又坐在矮凳之上。

老翁一臉皺紋,卻雙唇丹紅。低頭沏茶之時,雪白長眉擋住雙眼,故狄公未能看清。

狄公恭敬危坐,單等老者先開口說話。

老翁沏茶畢,將壺蓋蓋上,雙手籠袖,雙目直視狄公。老者濃眉之下,一雙眼睛銳似鷹隼。

老翁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洪亮:「某居深山,少有訪客,於那世俗禮儀,不甚了了。若有怠慢之處,請多擔待。」

狄公見那老人齒白如珠,心中暗嘆,說道:「在下不請自來,萬望老先生見諒。余——」

「噢,余公!」老人截斷狄公話頭,「原來先生是那余門之人。」

狄公急忙糾正道:「余非姓余,乃姓狄。余今日——」

「是了,」老者說道,「自從上次見得余老先生至今已有多年。容我想來,余老先生謝世已有八年?抑或九年?」

狄公心想,此老翁定是年老昏聵。不過,老翁之言正好與此行目的有關,倒不如因勢利導,故不再執意更正其錯。

老翁又將茶斟滿,若有所思地說道:「前按察使余大人胸懷大志。是了,七十年前,我倆於京師同窗苦讀。他胸懷大志,深謀遠慮,意欲革除一切弊端,整肅朝綱……」

老翁說着,聲音漸輕,且說話時頻頻點頭,還連連品嘗香茗。

狄公則將話岔開,說道:「余大人晚年居住蘭坊,在下甚想知曉其中情形。」屋主似乎不曾聽得狄公言語,照舊品呷香茗。狄公只得耐著性子,也將茶盅舉至唇邊。剛呷一口,便知從未飲過此等好茶,那茶之幽香直沁心肺。

屋主突然說道:「此水取自岩間泉眼。昨夜老夫將茶葉放入菊花花蕾之內,今晨陽光初露,菊花開放,便將茶葉取回。茶葉之內,盡為晨露之精華也。」

說罷,又直接轉換話題,說道:「後來余公出仕為官,老夫則在大唐疆界之內四處漫遊。余公先任州府刺史,後為按察使,朝堂之上,聲名甚隆。余公懲惡揚善,於整肅綱紀上亦大有所為。然正當他宏圖盡展之時,卻突然覺察未將其子余基教養成才。於是余公辭去高位,隱退蘭坊種田養花,故我倆於五十年後又得相見。我二人正可謂殊途同歸矣。」

那老翁突然似幼童般咯咯發笑,說道:「所不同者唯一途長,另一途短而已!」說到此處,屋主停住不語。狄公心內疑惑,欲請那老翁說明此話究竟何意,可未及張口,老者又說道:「就在余公故世之前不久,我二人還就此事商討一番,余公寫下牆上之對聯。先生不妨過去觀其書法之蒼勁雄渾!」

聽得此言,狄公站起身來看那牆上對聯。此時,狄公將那落款看得清楚明白:寧謐軒余壽乾書。狄公此時已全然明了,余夫人畫軸內之遺書確系他人所偽造。此對聯上之簽名與假造遺書之落款看來相似,然絕非出自一人之手。狄公慢捋鬍鬚,心中諸多疑團變得清明起來。

狄公重又坐下,說道:「老丈,恕在下妄加評論。余大人書法確是出眾,然老先生之書更是爐火純青。您在余大人迷宮門上之書可謂龍飛——」

那老丈似乎不曾聽得,只將狄公話頭打斷,說道:「余公志向高遠,此生苦短,不足以踐其所願。即使定居蘭坊之後,依舊憂國憂民。余公精心策劃,旨在昭雪沉冤,有些深謀遠略須在其去世后多年方可見效!為求避人獨處,才造那駭人迷宮,似乎能求得清靜。須知他日夜煩心,放不下心中籌劃之事,又怎能清靜得了?」

老者說罷搖頭,又將茶盅斟滿。

狄公問道:「余大人在蘭坊可有許多至交高朋?」

老翁慢捻長眉,吃吃一笑,說道:「余公篤信儒術。儘管數十年間歷盡人間滄桑,卻照舊研讀夫子著述。余公曾給老夫送來一車卷帙,老夫將這車書卷用作柴薪,燒水做飯,火力極旺!」

狄公聽得此言,心內自不好受,意欲對老翁貶低儒家經典之言辯上幾句,然老翁並不聽其言語,又兀自說道:「孔子!現今孔子被視為志向高遠之人,其實,其乃碌碌之輩,一生四處奔波,到處說教,嗡嗡不止,像只蒼蠅。他從不知他所為愈多,所獲愈少;所獲愈多,所失愈多。孔夫子真乃壯志凌雲之人,余公亦然……」老翁停了片刻,又說道,「年輕後生,你亦然也。」

狄公聽得老翁如此評說,大驚失色,惶惶然站起身來,深作一揖,小心說道:「晚生有一處不明,可否請老先生賜教?」

那老翁亦站起身來說道:「一處不明還是一處,未有窮盡也。你好比漁夫,背對河水、漁網,前來緣木求魚;又好比那渡河之人,將那船底鑿個大孔,卻想乘船過河!你切勿捨近求遠,卻須腳踏實地,將那不明之處一一解來,早晚自會柳暗花明。失陪了!」

狄公正欲作揖告辭,那老翁早已轉過身,向後牆門簾走去。直待老翁出屋而去,狄公方才轉身出屋。到得園門,見洪亮倚門而睡,遂將其喚醒。

洪亮以手揉眼一笑道:「卑職從未睡得如此香甜,且還夢見幼時身邊之物。其實,幼時情景我早已忘個乾淨,不知為何又在夢中見得!」

狄公若有所思地說道:「只因此地是個奇異之處……」

二人默默無言,從原道返回。到得山脊之上,洪亮站在松樹下問道:「大人,那隱士是否說出諸多內情?」

狄公心不在焉地點頭,稍停片刻,說道:「我確已獲知諸多內情。我已知,那按察使大人畫軸內所藏之遺書確系偽造,也知余大人何以突然辭官,並且對那丁將軍命案也已知其大概。」

洪亮還欲再問,但見狄公臉色陰沉,便不再言語。稍事休息之後,二人下得坡來,上馬回城。

馬榮正在狄公私宅內等得心焦。見狄公回衙,便急忙向稟報狄公他與喬泰將那胡酋擒獲之經過。狄公聽此稟報,愁悶之情頓然全消。

馬榮又道,擒獲胡酋之事全然沒有走漏風聲,又將他與胡酋所談之言細細講了一遍,唯將他與圖爾比相遇一節略去。馬榮心知,狄公對此類男女之情毫無興趣。馬榮稟報完畢,狄公拍案叫道:「好極!此趟差事幹得極好!我等今已勝券在握!」

馬榮又道:「現時陶干正同餘基在前廳品茶閑話。適才卑職向那花廳望了一眼,只見陶干滿臉不悅之色,因那余基喋喋不休,陶干毫無機會說上隻言片語。」

狄公面露喜色,對洪亮說道:「洪亮,你去前廳見那余基,說是我有急務,一時不得脫身,一旦得空,我立即前去會他。還有,就說我深感歉疚。」

洪亮起身要走,狄公又問道:「對了,可曾探得余大人遺孀之友李夫人下落?」

洪亮答道:「大人,我已命方班頭辦此差事。卑職以為,他乃蘭坊土生土長之人,耳目眾多,辦此差事自然比卑職快捷許多。」

狄公又問馬榮:「仵作驗了余大人鄉間府第門丁夫婦之屍,結果如何?」

馬榮答道:「大人,仵作已然驗明,那門丁夫婦均屬老死。」

狄公點頭,起身換上官服,正待向頭上戴那縣令官帽之際,又對馬榮言道:「馬榮,我記得十年前你已獲角抵最高級別九級,是也不是?」

馬榮聽了不禁沾沾自喜,挺胸抬肩,說道:「大人,確有此事。」

狄公說:「你且回頭想來,在你初學之時,比方說,在你有二或三級能耐之時,你如何看待業師?」

馬榮不慣細析心內所想,故緊皺雙眉,冥思苦想片刻,慢慢答道:「大人,卑職對業師敬佩至極。我師乃當時一流高手,因此我不勝欽仰。在我與其比試之時,他擋我拳擊不費吹灰之力,破我防守之術亦易如反掌。卑職對業師確是萬分敬佩,然因他強我十分,故心甚惱之!」

狄公淡然一笑,說道:「我要謝你此番言語。今日下午,我去到城南山中遇見一人,此人甚是令我著惱。我未敢明說之言,你卻替我明明白白地道了出來!」

馬榮雖不解狄公之言,不過對狄公的讚許之詞倒是受寵若驚,於是滿臉堆笑地掀起帷簾走入公堂。狄公亦出得私宅,進入大堂,於案台之上坐定。

二十

午後三聲鑼響,縣衙升堂審案。

百姓之中,無人知曉今日審理要案,只道是處理縣衙例行公務,故只有數十人到得公堂聽審。

狄公在公案之後坐定,宣佈開堂審案,命方班頭率四名衙役去大堂入口處把住大門。

狄公對眾人高聲言道:「今日審案,關乎國家社稷。退堂之前,無人可離公堂一步!」

看審之人聞言,驚得交頭接耳,不知所以。

狄公提起硃筆,批了公文,命人交給牢頭。少頃,二衙役將那胡酋帶至公堂之上。那胡人斷了一腿,行走不便,由二衙役攙扶而來。

胡酋到得公案之前,屈那好腿跪下,又忍痛將那斷腿直直地伸在身前。

狄公命道:「堂下人犯,姓甚名誰,做何營生?」

那胡人昂頭怒視,眼中仇恨畢露,惡聲惡氣道:「我乃回紇藍部落烏爾金郡王!」

狄公冷笑,言道:「你蠻人之中,多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手中只得二十匹馬,卻要自稱郡王!然此事與本案並無干係,本縣不欲多加評說。

「我大唐皇帝龍恩浩蕩,對回紇可汗以王侯之禮相待,可汗亦對天地盟誓,效忠大唐。烏爾金,你卻圖謀攻掠此城,既背叛可汗,又犯下叛亂天朝之罪。你可知曉,謀反乃彌天大罪,須以酷刑處死。你若欲減輕刑罰,就須將實情從實招來,速速供出那欲做內應之漢人叛賊。」

那胡酋喊道:「狗官,你將此漢人稱作叛賊,我卻稱他為正人君子!漢族之內有人承認,從我回紇所取之物須還我回紇。你們漢人奪我草場,漢人農夫在我草原之上推犁耕作,將草原轉為稻地,以致我們回紇人被往北越趕越遠,致使羊只成群死去,難道此非實情?那些漢人明白對我回紇做了何種錯事,我豈能供出其姓甚名誰?」

方班頭舉鞭要打,狄公舉手制止,坐在椅中俯身向前,不溫不火地問道:「本縣公務繁重,不會費時一審再審。現今你右腿已斷,行走不得,如那左腿也斷,想來不會有多大不便。」

狄公向班頭示意。

兩名衙役把烏爾金掀翻在地,將其雙手踩在腳下,另一衙役則搬來高約兩尺木凳一張。那班頭抬起烏爾金左腿,將左腳綁在凳上,然後舉目看定狄公,待其示下。

狄公將頭一點,一壯實衙役手起棍落,正中烏爾金左膝,疼得他嘶聲尖叫。

狄公命那衙役:「莫要性急,且一棍一棍慢慢打來。」

衙役往烏爾金小腿打了一棍,又往大腿上打了兩棍。烏爾金用胡語尖叫辱罵不止。待小腿又挨上一棍,烏爾金罵道:「有朝一日,我部落大軍必來攻城略地,殺男掠女……」

打到第六棍時,烏爾金痛得狂呼亂叫。那衙役舉棍還要打,狄公抬手制止,說道:「你須明白,此刑訊乃例行公事罷了。你之漢人同黨已將你和胡人同黨告知本縣,並已供出你等陰謀詭計!我今日審你,不過要你證實他所供之詞罷了。」

烏爾金聞言,拼力從衙役腳下抽出手來,又用手肘撐起身子,喊道:「你這狗官,莫想用謊言誆騙於我!」

狄公冷冷說道:「漢人自比你蠢笨胡人聰明十倍。他假意助你,只待時機成熟,便將你告至官府。不久朝廷將委以官職,酬以豐厚俸祿,以嘉獎其通風報信之功。你與你之同黨被蒙在鼓裏還不自知,卻又為他受刑,豈不可憐?」

狄公早已向馬榮使過眼色,此時馬榮已將余基帶上堂來。

余基一見烏爾金躺在地上,心知大事不妙,頓時臉色死灰,正想拔腿溜走,怎奈胳膊早被馬榮死死抓住。

烏爾金一見余基,連唾帶啐,罵不絕口:「狗雜種!無恥叛賊!你這兩面三刀之漢人,真是卑鄙至極!我烏爾金真心為你,你卻將我告官,如此惡行,必遭報應!」

余基喊道:「大人,此人瘋瘋癲癲,滿嘴胡言。」

狄公只不理會余基之言,語氣緩和地對烏爾金說道:「此人府中,還有誰是你的同黨?」

烏爾金供出兩個胡人武士姓名,此二人在余基宅中充當劍術教師。烏爾金又高聲說道:「你還不知,城內還有漢人奸黨。余基狗頭設下圈套引我上鈎,為要圖個一官半職,然其餘漢人無賴為我出力,皆是為了銀子。這些無賴均是狼心狗肺之徒,我索性一併供出。」

烏爾金隨即說出三名店家與四名軍卒姓名。

陶干在一旁將九名從犯姓名一一錄下。狄公示意喬泰到得身旁,附耳說道:「速去設於錢宅之軍營,將那四名軍卒拿下。回頭與林隊正率二十名軍士去往余府擒拿兩名胡人,然後再去捕那三名店主,最後去北寮將『獵手』及兩名奸黨捉拿歸案。」

喬泰領命,急急離去。狄公又對烏爾金說道:「烏爾金,本縣秉公執法,若有漢人唆使、慫恿你犯下罪行,卻又反咬你一口,以圖賞賜,本縣絕不助其成功。你倘若不想余基逍遙法外,須將那謀害潘縣令一事從實招來!」

烏爾金聞言,眼露凶光,高聲說道:「我即刻供出實情,以報此仇。縣令,你須聽仔細了!四年之前,余基那廝給了我十錠銀子,囑我去縣衙報知新任縣令,說是當夜余基欲與回紇可汗之心腹使臣在水淺河段岸邊密會,請其前往捉拿余基。潘縣令只帶了一名隨從前往。到得城外,我就將那隨從給殺了,隨即又殺了縣令,將其拖至河岸。」

說畢,烏爾金又狠啐余基一口,憤憤說道:「你這狗人,現在領賞去吧!」

狄公朝那書吏點頭,書吏會意,便將所錄烏爾金之供詞高聲念了。烏爾金供認所錄之詞均屬實情,並在供詞之上按印畫押。

狄公說道:「烏爾金,你乃界河對岸回紇郡王,你那謀反之罪,屬我大唐外事範疇,若要查明你家可汗與其他部落酋長是否捲入此叛逆之罪,非本縣之所能也,因此本縣不便給你定罪。我命人即刻將你押往京師,刑部自會處置你之罪行。」

狄公向方班頭招手。兩名衙役走上前來,將烏爾金用門板抬回了大牢。

狄公命道:「將案犯余基帶至案前聽審!」

衙役強按余基跪在狄公案前。狄公厲聲說道:「余基,你今犯下滔天大罪。對此謀反之罪,按大唐刑律,將判酷刑處死。然憑你亡父英名,本縣講情,興許能免去酷刑,只將你處死。故本縣勸你坦白招認,將你所犯之罪如實供出!」

余基並不答話,只是低垂腦袋直喘粗氣。狄公示意方班頭和衙役們耐心等候,先別動手用刑。

余基終於抬起頭來,一反平日快嘴巧舌之態,語不成聲地說道:「小人府中除了兩名胡人教頭外,別無同黨。非到最後關頭,小人不會對家人言明占城之事。那四名軍卒收受了我的銀兩,原定明日午夜於錢府最高哨樓燃起烽火,充當信號。小人告訴四人,眾潑皮看此信號便會在城內作亂鬧事,乘機打劫兩家金店。然哨樓烽火實為界河對岸胡人部落攻城之信號。烏爾金與其漢人同黨則充當內應,將水門打開——」

狄公打斷其話頭,喝道:「今日供到此處,明日堂上你自有機會細細招來!本縣問你,你尋得你父畫軸之中所藏遺書後,又如何處置?」

余基早已面如死灰,聞聽此言,又添驚駭之色,說道:「原遺書寫明財產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故小人將其燒毀。小人在畫軸內襯插入我所書寫之偽件。小人以為,用此辦法就可得到全部家產。」

狄公輕蔑一笑,說道:「你之惡行,本縣均已知曉!來人,將此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不久,喬泰便回衙至狄公私宅稟報捉捕情形,稱一應案犯均已擒拿歸案。在北寮捕人時,多少費了些手腳。那「獵手」拚死抵抗,然終被林隊正制伏。

狄公身靠椅背,呷口熱茶,說道:「烏爾金與其餘幾名胡人均須押往京城定罪。命林隊正挑選十名粗壯士卒,明日一早便上馬起程。如能在近處軍營換馬,七日之內便可到達京城。那收受烏爾金銀兩之店主與軍士,我自會在此審訊。」

狄公見四名幹辦圍了半圈在案前坐定,遂又微微一笑,說道:「常言道,擒賊先擒王。我以為,那賊首已捉拿歸案,我等已將那禍患防範於未然之中!」

喬泰聽了頻頻點頭,說道:「若在戰場上交手,那些胡人軍士頗有手段,不可小覷。他們騎術精湛,箭法高明,但若說到攻城略地,卻既無裝備,又無經驗,明日晚間,倘若不見哨台烽火,自然不敢貿然來犯!」

狄公點頭,說道:「喬泰言之有理。然還是做些防備,小心為好。喬泰,這調遣軍卒、防守城池之事,就委任給你。」

狄公又淡然一笑,說道:「諸位幹辦,你們該不會埋怨在蘭坊無事可做了吧!」

洪亮笑道:「那日,我等一行行至蘭坊之時,大人曾言道,我等在蘭坊自會遇上棘手疑案,定可大顯身手!如今此話果然應驗!」

狄公頗有倦色,以手揉眼,說道:「算來我等到得蘭坊不過七日,案子竟然如此之多,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狄公又將雙手籠於袖中,說道,「回頭再看那七日光陰,我最大的心病便是錢府那神秘訪客。分明是此人在那幕後出謀劃策,指使錢牧行事。我深知,只要此人一日逍遙法外,便一日不得安寧!」

陶干問道:「大人何以知曉余基便是此人?卑職卻絲毫不曾察覺那神秘訪客究竟是何人!」

狄公點頭,答道:「確實,我等對此知情不多,然有兩個疑點,雖非直指此人,卻也可從中窺見二一。其一,此人須通曉國家內政外務;其二,此人須居於錢府近旁。不瞞汝等,起初我懷疑吳峰,心想此人便是我等欲捕之人。吳峰恰好是那類敢作敢為之人,定有瞻略冒險作惡。況且他出身將門,耳濡目染而通曉軍國大事,指點錢牧並非難事。」

洪亮插言道:「且其偏好胡番畫藝,實屬異常!」

狄公答道:「此言甚是!然吳峰所居之處與錢府相距甚遠。以我之見,若其經常刻意喬裝打扮,那永春酒店之饒舌掌柜豈能不知?再則,從馬榮與『獵手』一席話中可以窺知,吳峰被捕一事並未使反賊驚慌而更改計劃。」

狄公將手從袖中取出,雙肘撐在書案,面對喬泰說道:「正是喬泰向我道出破案之計!」

喬泰聞言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獃獃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道:「確實如此。喬泰說起我等虛張聲勢,造出一支隊伍之事,言道此類計謀會有正反兩種結局。我突然想到,余基招募拳師訓練家丁,表面看來是為防胡人來襲,然亦可看成是厲兵秣馬,意欲奪占蘭坊!一旦心中起疑,我便斷定,余基就是錢府那暗中出謀劃策之人。余基之父乃當今朝廷要人,余基自然通曉國家政務。再則,余府與錢宅相距甚近,步行片刻即可到達。錢牧欲見余基而升起皂幡之時,余基立即可見。

「我曾思量,余基既然懼怕胡人來襲,為何卻在本城西南角近水門旁,在那最不安全之地購置府第?余基原本在東門附近有一舊宅,所處之地甚是安全,一聞風吹草動,便可進山林躲避。余基將錢府兩名劍師弄至自己手下,錢牧卻聽之任之,卻又是為何?答案只有一個,余基便是錢府那暗中謀划之人。正是余基出謀,想在此邊境之上建立獨立王國。此外,也正是錢牧將此事告知我等。」

洪亮與馬榮不約而同地問道:「大人,錢牧何時供出此事?」陶干與喬泰則愕然地看着狄公,一言不發。

狄公詭秘一笑,環視四位親隨幹辦,說道:「錢牧斷氣之前,我等都以為他開口說了個『你』字。我本應早該明白其意,一個難以張口的瀕死之人,自然不會長篇大論、拖泥帶水。錢牧只想說出一人姓名,即那謀害潘縣令之人。那姓名便是余基。錢牧只說得一字,我等錯把『余』聽成『你』了!」

陶干聽罷,舉拳擊凳,意味深長地看了馬榮等人一眼,點頭不止。

狄公又道:「而且,也正是那鶴衣先生提醒了我。與那老翁交談時,我以『余』自稱,然那鶴衣先生卻聽作『余基』之『余』。我本以為他年老耳聾,錯聽我言……現今回頭細想那老翁奇談怪論,字字意味深長,實有所指……」

狄公語氣漸輕,一時沉默不語,手捋長須,若有所思。少頃,又環視四位親隨幹辦,說道:「明日我將審結餘基一案。罪名大者莫過謀反朝廷,此罪既定,其謀殺潘縣令一案也隨之了結。再則,明日堂上我還要審結那謀害丁將軍一案!」

此言一出,諸位幹辦再次驚得目瞪口呆,一起發問。狄公舉起手,令其勿言,只道:「我已知曉丁將軍命案之端的。那刺殺丁將軍之人已將姓名寫得明明白白!」

洪亮道:「如此看來那刺殺丁虎錮之人竟還是吳峰那厚顏無恥之徒!」

狄公平心靜氣地說道:「明日堂上你等自會明白丁將軍如何喪命。」

狄公呷了口茶,又說道:「今日我等雖大獲成功,然還有兩個棘手難題未曾解開。難題之一既實際又緊迫,是那白蘭仍下落不明。難題之二雖非迫在眉睫,然亦需我等全力以赴,也就是那余大人畫軸之謎尚未解開。除非我等證實余夫人與其子余杉有權繼承余大人所遺之一半家產,否則,這對孤兒寡母仍會一貧如洗。那余基被判叛國大罪,官府自然會抄沒其全部家產。

「余基已將余大人畫軸之遺書燒毀,現今已無憑證。余大人臨終時曾留有遺言說,畫軸歸餘夫人及其子余杉,其餘家產統歸餘基所有。余基供詞無法更改余大人遺言,京師戶部必然依據此口頭遺囑抄沒余基全部家產。如此,若我等不能解開畫軸之謎,余夫人同那余杉必然一無所獲!」

陶干點頭,慢慢捻著左頰上的三根稀毛,問道:「起初我等並不知曉余基與陰謀占城之事有關,只知其因遺產之爭被繼母告至縣衙,大人為何一開始便對這余氏相訟之案關心之至?」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現今既然說及此案,不妨告訴汝等我為何對此案關心備至。我向來對按察使余壽乾大人的人品德行很感興趣。多年之前,我尚在備考鄉試之時,便儘力尋覓余大人所審之案例,並將所有案例抄錄一遍。其時,余大人還是個縣令而已。我決心將余大人勘案之法學個透徹,故潛心研讀案例,后又細細閱讀他呈給聖上之奏章,深為其正直品德及愛國愛民之心所動。余大人是我心中之楷模,我一直夢寐以求有朝一日能親晤其面,聽其教誨。然彼時余大人已身居高位,而我還只是個年輕秀才。此後,余大人突然辭官而去。此舉事出何因,我反覆猜度,百思不得其解。因此當我在蘭坊卷宗內見得余氏兄弟相訟一案之案卷時,似覺終得機緣,得以臨近我年輕時崇敬之人,探知其內心所思所想。此遺書之謎好似余大人站在墓邊,向我發出挑戰……」

狄公稍停,雙目凝視對面牆上所懸之畫軸,手指畫軸說道:「我決意解開畫軸之謎!自那余基招認以來,余大人之心思就不僅是個挑戰,余夫人及其幼子所應得之財產,則是我分內之職。此外,過不多久,其長子就要被送至刑場,因此解開此謎團更是義不容辭!」

狄公起身站在畫前,四名幹辦亦離凳仔細瞧那神秘畫作。狄公雙手籠袖,緩緩說道:「『虛空樓閣』!當年余大人得知其長子有父之才卻絲毫無父之德時,定然震驚萬分,失望至極!我多次揣摩此畫,一筆一畫都爛熟於胸,原本指望那鄉間舊宅能使我探得就裏,卻不曾——」

狄公突然住口不語,隨即俯身向前,將畫從上至下細細看來,然後又慢慢地撫著長須,直起身來,目光炯炯地看了看四位幹辦,高聲說道:「我已得知此畫奧妙!明早堂上揭此謎底。」

二十一

次日上午,狄公在縣衙升堂審案,數百名百姓擠在衙內聽審。余基鋃鐺入獄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全城皆知。那胡人頭領被捕之事,則被傳得神乎其神。

狄公將那衙內看審之人緩緩環視一周,心中盤算如何盤問案犯。狄公思忖,那余基工於心計,長於謀划,慣於幕後操縱指使,因此事情一旦敗露,精神便如那潰決之堤,一觸即潰。

狄公在提審單上寫了余基姓名交給方班頭。果不其然,待余基被帶至堂上時,狄公看到余基與前日已判若兩人,平日那副悠閑瀟灑的模樣早已蹤跡全無,機敏伶俐亦蕩然無存,只現出失魂喪魄、半死不活的可憐模樣。

狄公淡淡說道:「昨日堂上早已開審,今日免去那繁文縟節,你可速將罪行細細招來!」

余基語不成聲地說道:「大人,人到了今生來世皆無望之田地,便無道理不供出全部實情。」

余基停了片刻,語氣突變,憤然說道:「小人心知家父厭惡我,因此小人雖懼怕家父,然亦怨之恨之。家父尚在人世時,小人便立志要勝過家父。他曾官居按察使,小人則要成一國之主,萬人之尊!

「小人細察邊界形勢多年,看出蠻人諸部落如若能齊心合力,得人輔助,便可輕而易舉地縱橫邊境地帶。若能佔得蘭坊,小人便可以蘭坊為都城,建一橫跨邊界之國。之後,便一面應允向唐室俯首稱臣,一面與之討價還價拖延時日,搪塞大唐朝廷,並乘機聯絡諸多胡人部落,穩步向西拓展疆土。遵循此法,待我勢力向西擴展之時,我對唐室態度也會日益強硬,等我國勢強盛,便無人膽敢起兵襲我。」

余基長嘆一聲,又說道:「小人自信在外交上有縱橫捭闔之才,對內務則精通唐室政事,足可展此宏圖大計,然而對於揮兵征戰之事,小人卻不甚通曉。我觀錢牧乃有用之才。此人處事決斷且兇狠無情,然其自知無統領群雄之才,小人便慫恿他在蘭坊稱霸,又授他鞏固地位及對付朝廷之法。他認小人為主公,可謂言聽計從。待我等計謀成功之時,小人便拜錢牧為大將軍,令其統帥天下兵馬。小人令錢牧在蘭坊稱霸,意欲觀察朝廷動靜。在大人到任之前,諸事可謂順利,朝廷似乎也已默認蘭坊異常局面,故小人決意依計而行,聯絡胡人部落共圖大事。

「正在此時,那潘縣令到蘭坊上任。不知何處出了差錯,我寫給胡人頭領之密信竟落入他的手中。只因事關性命,小人便迅即行事,命烏爾金將潘縣令誘至河邊殺死。那烏爾金是可汗之侄、小人心腹。錢牧聞知此事,大為惱火,生怕朝廷興師問罪。然小人授之以計,讓他遮掩此案,瞞天過海。此後便風平浪靜,諸事順遂。」

狄公本想打斷余基話語,然轉念一想,讓他自己供出實情豈不更好,故欲言又止。余基照舊語不成聲地說道:「若非可汗探得消息,說是漢軍征討北方蠻人而大獲全勝,小人便已出面稱王。可汗此時舉棋不定,最後便決意不再幫襯小人。我轉而同下級酋長商議,終得三個強悍部落相助。三位酋長應允,如若我確能打開水門,且手下亦能佔得城中要緊之處,胡人部落便起兵攻城。

「我等已定下舉事之日,不期大人率兵前來巡邊,接着錢牧遭擒,其手下之人皆作鳥獸散。小人擔心計謀已經泄露,朝廷不日即派大軍前來駐紮,故決定立即舉事。今晚三支胡人兵馬將於平川會集,午夜時分若見得哨台之上燃起烽火,便涉水渡河由水門入城。以上所供,全屬實情。」

堂下聽審之人不禁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眾人心知險遭蠻人騎兵蹂躪,今得倖免,故無不稱頌狄公功德。

「肅靜!」狄公喝道,隨後又命余基:「那三支胡人部落共有多少人馬,快快招來。」

余基思索片刻,答道:「約騎兵兩千,步卒數百。」

狄公又問:「那三名店主在舉事之時各司何職?」

余基答道:「小人從未與那三人謀面。小人盡量藏在幕後而不拋頭露面。我命奧洛拉其募集十數名漢人,引回紇軍兵至縣衙及四大城門。奧洛拉其找得所需漢人,並設法確保其效忠於我。」

狄公向書吏示意,書吏遂將所記之餘基供詞當眾讀來,余基聽后確認無誤,遂按印畫押。

狄公正色道:「余基,本縣判你犯下謀反之罪。念及你亡父功勞,且你不經用刑便供出實情,興許能免去酷刑,只將你處死。然本縣須提醒你,依據唐律,謀反朝廷者須凌遲處死。本縣自會備文請刑部免此酷刑,然如何發落,還須由刑部定奪。衙役,將人犯押回大牢!」

隨後,狄公對堂下聽審人眾說道:「本縣已將謀反要犯全部擒獲歸案。今晚,蠻人軍兵不見烽火信號,斷不敢貿然來犯。然本縣也已下令嚴加警戒,以防不測。天黑之前,你等自會聽到里正傳達本縣號令。以前番兵攻城從未得手,故爾等無須驚慌!」

聽審之人聽得此言,頓時齊聲歡呼。

狄公一擊驚堂木,高聲說道:「本縣現審理丁浩訴吳峰一案!」說罷,提起硃筆批出提審手令。少頃,吳峰由兩名衙役牽至狄公案前。

吳峰剛一跪定,狄公便從袖中取出一個紙盒,推至案邊,只聽「啪」的一聲,紙盒跌落在吳峰面前。

吳峰不解地看着紙盒。此紙盒乃從遇刺丁將軍袖中取出之物,黑鼠嚙咬之角早已修補如新。

狄公問道:「你可曾見過此盒?」

吳峰抬頭答道:「此類紙盒乃店家出售蜜棗所用,小人在鼓樓市肆內見過無數,偶爾也買上一盒。小人儘管對此類紙盒十分熟識,卻未曾見過堂上此盒。據盒上對聯,此盒分明用作禮品贈人。」

狄公言道:「此言不差。此盒乃壽禮,盒內裝有蜜棗數枚,不知你是否願意嘗上一枚?」

吳峰迷惑不解地望了狄公一眼,揚揚眼眉,說道:「大人,未嘗不可!」說罷,打開紙盒,只見九枚蜜棗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白紙上,遂用食指逐個按來,揀一軟者送入口中,食畢,又將棗核吐在地上。

「大人是否要小人再食一枚?」吳峰恭敬地問道。

狄公說道:「一枚足矣!你且站在一旁!」

吳峰站起身來,將眾衙役環視一遍,見衙役並不上前將他牽回牢房,遂退後數步,站立一旁,抬眼望着狄公,心中好不納悶。

狄公命道:「命丁秀才上堂!」

待丁浩於狄公案前跪定,狄公開口言道:「丁秀才,是誰將你父殺害,本縣已勘查明白。本縣不願偽稱已將此案細枝末節看得清楚明白,卻知要害你父性命者不止一人,且謀殺之舉亦不下一次,然本縣衙只審理那致使你父死命之舉。被告吳峰與此命案並無干係,故本縣將其無罪開釋!」

聽審之人聞言,無不驚訝而竊竊私議。丁秀才沉默不語,不再堅持吳峰有罪。吳峰則喊道:「大人可曾尋得白蘭下落?」

但見狄公搖頭,吳峰不發一言,旋即擠過看審人群,衝出縣衙。

狄公從公案上取過朱漆毛筆一支,命道:「丁秀才,起身過來看此狼毫,將你所知之事說與本縣知曉!」

狄公邊說邊將狼毫遞與丁浩,那筆管空心一端直指丁浩臉面。

丁秀才不知所以,便從狄公手中接過狼毫,用手指將其翻轉過來。待讀罷筆管上所刻之字后,點頭說道:「大人,小人見了筆桿兒上所刻之字才想起來,幾年前,家父讓小人看其所藏之稀有玉器、古玩時,其中便有此筆。此筆乃一貴人為賀家父六十壽辰預先所贈之禮。家父不曾道出此人名姓,僅說此人自覺壽數將盡,故預贈此筆。此人言道,須在家父慶賀六十壽誕之時方可用之。家父視此筆為珍寶,待小人看完此筆,便又鎖進玉器盒內。」

狄公正色道:「此狼毫乃謀害你父之兇器!」

丁秀才看那手中所持狼毫,心中不解,便反覆端詳,又眯眼看那狼毫管孔,看畢又疑惑地連連搖頭。

狄公將丁秀才之一舉一動均看在眼裏,冷冷言道:「將狼毫交還本縣,還是本縣來告訴你此筆何以殺死你父!」

狄公接過狼毫握在左手之內,又用右手從袖內取出一小木棍,將木棍高高舉起,讓堂上堂下眾人看了,隨後說道:「此小刃乃以硬木按丁將軍咽喉中之匕首複製而成,長短寬窄全然相同。本縣現將此小刃插入那狼毫管孔。」那木棍不粗不細,正可插入那管孔之內,然插入少許即被卡住。狄公將狼毫遞給馬榮,命道:「將那木棍繼續下壓!」

馬榮將拇指按在那露出筆管的刀刃之上,費力地將其壓入狼毫管孔,之後,便轉身望着狄公,等候示下。

狄公命道:「伸直手臂,再飛速將拇指移開!」馬榮剛將拇指移開,那木棍便射出筆管三尺多高,然後墜落於地。

狄公身靠椅背,慢捋鬍鬚說道:「此狼毫實乃一精緻細巧之兇器。該筆管孔內裝有多圈彈簧,本縣以為此彈簧乃用南國白藤所制。制此兇器者用一空心細管儘力將彈簧壓入筆管底,又熔松香灌入,待松香已干凝住彈簧之後,再取出空心細管,裝入此物。」

狄公將一小盒打開,小心翼翼地將丁將軍喉中所見之匕首取出,又說道:「此管狀刀柄恰可插入筆管,而匕首之刃則緊貼狼毫管壁,即使有人向管內窺視,也無法見得刀刃。數年之前,某人將此狼毫贈予丁將軍,想取他的性命。那人心知,你父親使用此筆之時,遲早會於燭火之上燒焚筆尖飛毛。我等用新筆之時,皆都如此。那燭火烤熔管內松香,則彈簧鬆動,塗有毒液之刃便從筆管內飛將出來,十有八九會擊中用筆人臉面或咽喉。之後,那細藤彈簧沿筆管伸展,不易被人察覺。」

狄公言語之時,丁秀才始時茫然,慢慢卻顯出驚恐之態,高聲喊道:「大人,究竟何人如此歹毒,費盡心思制此兇器?」

「此人已將姓名刻在筆管之上,」狄公說道,「若非如此,本縣焉能解得此謎?待本縣將那所刻之字念給你聽:賀丁兄六秩壽誕——寧謐軒。」

丁秀才又喊道:「此是何人?小人從未聽得此間有一書齋叫得此名。」

狄公點頭,答道:「此書齋之名只至交密友方才知曉。本縣也至昨日方才獲知,已故按察使余壽乾乃此書齋之主!」

堂下聽審之人聞得此言,大多失聲驚呼。待那交頭接耳之聲沉寂之後,狄公又道:「今日余門父子二人都上了本縣公堂,那子余基活着到此,其父卻亡靈過堂。丁秀才,興許你比本縣更加明白你父生前犯下何種滔天罪孽,致使按察使余大人判其死刑,並以此奇異之法將其處死。儘管案情一清二楚,本縣卻不能審那已亡之人,故本案審到此處便已具結!」

言畢,狄公以驚堂木擊案,起身掀起案后帷簾,退入私宅。

堂下看審之人魚貫而出縣衙,邊走邊議。眾人都未料到丁將軍命案會如此審結。狄公識破此精緻細巧之殺人兇器,眾人皆讚不絕口,然有幾位曾多次赴縣衙聽審之年長者卻仍心存疑惑,不知那盒蜜棗有何干係,故交頭接耳說道,案情並非如此簡單,定有隱情未讓眾人知曉。

方班頭進得衙役值房,只見吳峰正在房內等候。吳峰見到方班頭,深施一禮,匆忙說道:「方伯,晚生聞得尚不知白蘭下落,請准許小侄幫着尋訪!」

方班頭看着吳峰,想了片刻,答道:「吳相公,你已為小女吃盡皮肉之苦,在下實在過意不去。然吳相公一片至誠,在下應允便是。此時我尚有差事在身,你且在此稍候,待我回來,再將前次尋找白蘭之事盡皆告訴於你。」

吳峰還待再說,方班頭卻匆匆離去,到得縣衙大門,將那蜂擁出衙之人一一看來,只見丁秀才正向街內走去。方班頭趕了上去,說道:「丁相公,縣令大人想在內衙與你一敘。」

此時狄公坐在私宅案后,四位親隨幹辦圍坐在書案之前。狄公命陶幹將那筆桿兒鋸成兩半,四人見筆桿兒底部尚殘留松香,一條細細白藤則順筆管伸開。

方班頭將丁秀才引入室內,狄公轉身對四名幹辦說道:「我與丁秀才說話,你等暫且退下!」

馬榮等三人起身離去,喬泰卻立在狄公案前不動,說道:「大人,卑職請求留下!」

狄公揚起雙眉,詫異地看了喬泰一眼,但見其臉面緊繃,便點頭指了指身旁小凳,喬泰遂於凳上坐下。丁秀才亦想坐下,然因縣令未言賜座,遲疑片刻,仍立在原地。

狄公言道:「丁秀才,今日本縣於大堂之上未曾當眾訴說你先父罪行。你乃你父獨子,若非出於特殊緣由,本縣亦不會當你之面數落你父之罪。現時,本縣便將那原因告知於你。

「你父被迫解甲歸田,本縣盡知其中就裏。本縣在京師刑部供職之時,恰好見到你父一案卷宗,卷宗之內並無詳細記載,因你父罪行所害之人無一倖存。然吳棣將軍尋得大量間接證據,證明我數百禁軍將士性命均斷送在你父手上,證據確鑿,無可辯駁。朝廷本欲將你父治罪,只因當時政局不穩,才未予追究。然余大人疾惡如仇,決意親懲你父。若非擔憂禍及滿門,余大人早已將你父當眾處死,故將此事安排在法制所不能及之時,造此狼毫,取了你父之命。

「對余大人之所為,本縣不欲妄加評說。余大人這等樣人絕非尋常尺度所能裁處。本縣只想告訴你,對此番糾葛之來龍去脈,本縣自是一清二楚。」

丁秀才聽罷並不言語,只是低頭而立,目視地面一言不發。分明他亦知其父罪孽深重。

喬泰端坐於小凳之上,雙目茫然地直視前方。

狄公手撫長髯良久,說道:「丁秀才,你父之案已然了結,現本縣要說你本人之事!」

喬泰聞言起身,說道:「大人,卑職告退!」

狄公點頭,喬泰離去。

一時間狄公並不言語。丁秀才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只見狄公雙目之內怒火燃燒,嚇得忙將目光縮回。狄公雙手緊握座椅扶手,俯身向前,鄙夷地說道:「你這無恥之徒,抬起頭來看着本縣!」

丁浩眼內充滿恐懼,略略望了望狄公。

狄公氣得顫聲說道:「你這卑鄙蠢材!你自作聰明,還以為你那骯髒勾當能瞞過本縣!」

狄公停頓片刻,好不容易才壓住怒火。等重新開口之時,便不再聲色俱厲,卻聲聲似刀,字字如劍,嚇得丁浩縮成一團。

「圖謀殺死你父者非吳峰也,乃爾父獨子丁浩你本人!吳峰到得蘭坊后,你便想出那遮蓋罪行之計。你造謠中傷吳峰,又暗中監視他,再趁吳峰外出或在店內飲酒之際竄入其畫室,將蓋了其印章的畫紙偷盜出來!」

丁秀才意欲張口狡辯,狄公以拳擊案,喝道:「好生聽着,休得開口!你父壽誕之夜,你將那毒棗盒納於袖中。待你父離開壽堂,他那孝順之子便送其回至書齋,另有管家尾隨於后。等你父開啟門鎖時,你便跪倒在地,恭請晚安,那管家則進得書齋將案上兩支蠟燭點燃。此時,你便將那棗盒從袖中取出,默默呈給你父。興許你又深深作揖。然那盒上『壽』字已將你意說得清楚明白,故無須你再多言。你父向你道謝畢,便將棗盒納入袖中。

「正當此時,管家出得書齋,以為你父是將鑰匙放回袖中,你父道謝乃因你向他叩頭請安。然管家進房點燃蠟燭至退出書齋這段時間,你父為何一直手持鑰匙站在門首?此段時間你又作何解釋?自然,定是你父打開門鎖后便將鑰匙放回袖內,管家所見你父納於袖內之物乃那染毒棗盒,是那喪盡天良的逆子之殺父兇器!」狄公雙眼目光炯炯,鋒利如劍,直刺丁浩雙眼,嚇得他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雙眼卻又躲不過狄公那逼人的目光。

「你之毒計倒未曾將你父毒死,」狄公壓低聲音,又道,「你父打開棗盒之前,那已故按察使大人之手已取走他的性命。」

丁秀才咽了咽幾口唾沫,然後一面哭泣,一面用極不自然的聲調道:「為什麼?為什麼我要殺了自己的父親?」

狄公起身,從丁將軍命案卷宗內取出一卷詩函文稿,走至丁秀才面前,厲聲喝道:「大膽蠢材,竟敢如此問話!你胡亂寫下的艷詩不就明白道出那淫婦乃你深恨你父之緣由,也泄露你倆之間苟且之事?!」

狄公將那捲詩稿擲在丁浩臉上,說道:「你自將你那齷齪艷詩大聲讀來。內有『酥胸綿軟白勝雪,疵點怎掩明月光』之句。你府中一名女僕曾向本縣稟報,你父之第四房夫人左乳上長一黑痣,不甚雅觀,更兼你詩中有『豈顧倫常與典章』一句,據此便可斷言,你與你父之第四房夫人犯有通姦之罪!」

此時室內一片寂然。

狄公再開口時,已是神疲聲倦了:「本縣本可在堂上將你與那淫婦定下通姦之罪。然本縣尋思,法之主旨是要修復犯罪所造成之損害。你所犯之罪,尚未造成損害,故亦無修復可言。我等所能做並須做之事,乃不許毒瘡擴大蔓延。

「倘有樹枝朽爛至芯,園丁又將何為?本縣諒你知曉。園丁將此朽枝砍去,樹榦便能存活。今你父已亡,你是丁家唯一子嗣,你又膝下無兒,你自會明白,丁門這一支脈,須像那病枝一般砍去。丁秀才,本縣點到為止,你且回府自行處置去吧。」

丁秀才轉過身子,恍如做夢之人,搖搖晃晃離衙而去。

此時,狄公聽得有人敲門。

狄公見喬泰進來,遂臉露喜色。

狄公面帶倦容,微微笑道:「喬泰,坐下說話!」

喬泰臉面緊繃,面色灰白,在小凳上坐了。喬泰語調呆板,好似宣讀官樣文牘,單刀直入地說道:「十年前,夏去秋來,丁虎錮將軍率七千軍兵在北部疆界同蠻兵相遇。蠻兵人數稍眾,但丁將軍若率軍奮戰,當有一半勝算。然他貪生怕死,與番將密議,賄番將以金銀財物,望其退兵。那番將稱,須取我數百軍士首級以彰其勇,方能退兵。

「丁虎錮那廝命左翼六隊離開軍隊主力,入一山谷佔據前哨陣地。那六隊由梁將軍統領。梁將軍乃唐軍一員驍將,手下有八名校尉、八百軍士。那隊士兵剛一入谷,二千蠻兵便居高臨下,向下撲來,致使此隊將士全軍覆沒。那胡兵盡取將士人頭,挑於矛尖,縱馬而去。

「那八名校尉,七人被剁成肉泥,剩下一名,頭盔遭敵槍刺而昏死墜地,其坐騎亦挨亂槍,正巧倒在主人身上。待他蘇醒之時,番兵已然退去,只見遍谷儘是無頭死屍,唯其一人僥倖逃脫。」

說到此處,喬泰汗如雨下,臉色死灰,語聲哽咽。少停,又說道:「那校尉歷盡艱險回得京師,將那丁虎錮告至兵部大堂。然那兵部言稱丁虎錮已解甲歸田,其案已結,命他休提此事。那校尉一怒之下,卸下戎裝,發誓不砍下丁虎錮人頭決不罷休。於是便更名改姓,入伙綠林,浪跡江湖多年,尋訪丁虎錮下落。一日,他在途中遇一縣令走馬上任,此縣令聰穎賢達,曉之以法。」

喬泰語不成聲,淚如泉湧。

狄公聽畢,憐其忠勇之心,鄭重說道:「喬泰,你那寶劍不該為老賊污血所染,此乃天意。今已有人認定此賊該亡,並已取其性命,亦可略慰那冤死將士之魂。適才你所言之事僅你我二人知曉,休再向他人提起。目下你仇人已除,我亦不違你所願強留你。我素知你心在軍營,因此意欲尋個口實,送你回軍旅復職,你意下如何?我當為你密修薦書一封,交給兵部尚書,他自會任你都尉之職。」

喬泰凄然一笑,平心靜氣地說道:「若大人還用得着喬泰,卑職願追隨大人。大人升遷長安之日,便是喬泰返京之時。」

狄公聞聽此言,滿臉喜色,說道:「如此甚好!喬泰,你有此意,我自是感激不盡。倘若你真離我而去,我倒會難過不已。」

二十二

狄公於私宅內訓斥丁浩之時,方班頭在衙役值房內與吳峰敘談良久。吳峰只惦記白蘭失蹤一事,早將那身陷囹圄、堂上鞭笞之苦忘乎腦後。方班頭說起那丁虎錮如何命喪黃泉,吳峰心不在焉,似聽非聽,最後竟不顧禮數地打斷方班頭話語:「那丁虎錮罪不容誅,小生無心聽他之事,只想知道如何尋訪令愛白蘭!一旦將她找回,小生便求大媒上門求親!」

方班頭作揖,口中雖不言語,心內尋思,如此出眾之後生欲與其長女永結秦晉之好,真是白蘭之大幸,故喜不自勝。然方班頭乃正經人家出身,凡事講究禮數,這事在他看來,須先請出大媒說合定親,方可與女家父親談及婚嫁之事,如此才是正道。故他聽得吳峰當面匆忙談及此事,心內亦覺驚詫。那洪亮命他探訪李夫人消息,他正是出於禮數,才命次女黑蘭外出探訪。方班頭尋思,如若男子四處打聽李夫人下落,恐會傷及李夫人名節,故自己不願前往。

方班頭見吳峰竟以此法談及婚事,忙匆匆岔開話題,說道:「在下以為,明日狄大人自會有良策尋訪我女。在此之前,吳相公不妨將我女之像畫上幾幅,交與本城各處里正,以便知情者前來稟報。」

吳峰說道:「此法甚好!我即刻便回下處畫來!」說罷起身要走。方班頭伸手拉住吳峰,說道:「吳相公,你在離衙之前去見狄大人一面豈不更好?相公尚未正式向狄大人辭別,興許相公應拜謝狄大人洗刷冤屈之恩。」

吳峰隨口說了聲:「改日再謝不遲!」便匆匆離去。

此時狄公在私宅之內同洪亮一起用膳。洪亮見狄公臉有倦色,便默默吃來,不多言語。用膳畢,狄公慢條斯理地喝了盅茶,然後說道:「洪亮,你將其餘幹辦一起喚來,我想將丁虎錮命案細說給爾等知曉。」

待四名幹辦齊集案前,狄公在椅中坐定,先將他訓斥丁浩一節略述一遍。

陶干聽畢頻頻搖頭,長噓口氣,說道:「大人,如此盤根錯節之案,以前未曾遇見。」

狄公答道:「粗略看來,案情複雜紛繁,其實,只是本城之實際情形才使諸案縱橫交錯,如今亂麻已梳理清楚,虛偽真實便一目了然。我等手中實有三案:其一,丁將軍命案;其二,余氏兄弟相訟案;其三,方達之女失蹤案。我等制伏錢牧,揭穿余基謀反奸計,破解潘縣令遇害之謎,皆須視為本地之情形也,其皆各自成案,與那三案並無關聯。」

洪亮點頭,少頃,說道:「卑職始終不解大人為何不對吳峰立即下手。初時,諸多跡象樁樁件件均顯露那吳峰乃作案之人。」

狄公答道:「我初遇丁秀才時,便見他行止可疑。我同馬榮與丁浩在街市之中相遇,聽說我乃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丁浩即現驚恐之狀。諒那丁浩曾經聽說我有專斷疑案之虛名,便一時曾想打消毒死親父並嫁禍給吳峰之念,然又轉念一想,其奸計天衣無縫,畢竟可以試上一試。想畢,便邀我去到茶館,編造出那吳峰蓄意謀害丁將軍一事。」

馬榮惱道:「丁浩那廝編得頭頭是道,竟將我等都瞞過了。」

狄公微微一笑,又道:「後來那丁將軍果然一命嗚呼。對狼毫內藏有毒刃之事,丁浩並不知情。今日堂上我猛地取出那能致人死命之狼毫,將筆桿兒開口一端直指丁浩臉面,丁浩若是在余大人贈筆之後曾動過手腳,見筆定然懼怕,自會露出破綻。可丁浩見筆后並未驚惶害怕,而是恰如我等一般,對那兇殺一案困惑不解。他必定花了半個時辰,絞盡腦汁想弄個明白:他那相好有無插手其中?是否有人先知其有殺父之心,遂順其所願殺死其父后再來索取豐厚賞賜?我以為,丁浩發現其父身亡后曾反覆思量,決意不改初衷將吳峰陷害為殺人兇犯。一旦定下吳峰有罪,丁浩便不必擔心真兇上門訛詐索取錢財,故而徑直來至縣衙將吳峰告下。然丁浩未曾料到,他那天衣無縫之誣陷竟如此經不起推敲。」

陶干插言道:「大人,卑職甚是不明。那盒染毒蜜棗分明與那吳峰有關!」

狄公答道:「分明過頭了!此罪證偽造得過了頭,再則,此種奸謀與吳峰之為人秉性全然不符。實不相瞞,雖我不甚喜愛吳峰那人,然其卻是聰明絕頂,快人快語。毋庸置疑,此人畫藝精湛,但對那日常瑣事卻馬虎草率、漫不經意,可做起心馳神往之事,卻是全神貫注。吳峰倘若決意將人毒死,自然不會選用顏料藤黃,也絕不會在盒中蓋上印記,留作把柄。」

陶干聽罷點頭,說道:「吳峰吃那盒內之棗,並不知我已將蜜棗調換,且吃完一枚還要再吃。故吳峰無罪,便有定論!」

狄公說道:「正是如此。我還是按先後順序一一講來。丁浩到縣衙報案之後,我便即刻去見吳峰,要將原告、被告二人秉性賦質做一比較。我一見吳峰,便知他並非是那預謀殺人之徒。丁浩所言之吳峰殺人動機,純屬牽強附會、無稽之談,因此我揣測,那兇案乃由別人所為。丁虎錮罪惡滔天,因此必然結怨甚多,倘若有人要取其性命,亦不足為怪!當時我斷定,丁浩不過藉此誣告吳峰罷了,其誣陷吳峰乃因爭風吃醋之故。吳峰諸多畫像均為同一女子,而那丁浩又書寫艷詩情函,因此我以為,二人乃情場對手。

「見得那染毒棗盒后,我更確信丁浩確在設計陷害吳峰。然我以為,那丁浩已想出辦法令其父在食棗之前便能察覺此棗有毒。依我之見,丁浩即使要剷除情場之敵,也絕不致將親父毒死。」

洪亮插言道:「卑職現已明白大人何以認定吳峰並非兇犯。」

狄公又道:「我既認定丁浩心術不正、陰險狡詐,待發現吳、丁二人並非為爭一女子而爭風吃醋時,便另有看法。丁浩誣陷吳峰,既然並非因他是情場對手,那卻又是為何?唯一可能之解,便是丁浩將其父謀害,卻要吳峰替他頂罪。於是我想,定是丁浩備得兩件兇器,一件已用來殺死其父,然此兇器究竟如何使用,我還須仔細思量;另一兇器便是那盒毒棗,此乃備用之兇器,一旦那小刀未曾奏效,丁虎錮吃了蜜棗亦會喪命。若是如此,則須查明丁浩何以要謀害生父,此舉是否與其所愛婦人有關。因此,我又遣黑蘭去得丁府打探虛實。」

說到此處,狄公停下來喝了盅熱茶。室內寂然無聲。少頃,狄公又說道:「然此時我又為另一疑點所困。那丁浩費盡心思欲將那有毒蜜棗栽在吳峰頭上,便自然會做些手腳使吳峰與那殺人狼毫脫不了干係。我絞盡腦汁、反覆細觀那殺人狼毫,卻仍不見此筆與吳峰有何瓜葛。於是我又回頭想那初始之想法,即另有一人暗中將那丁虎錮殺死。此殺人之舉恰好與丁浩之毒棗計偶合。」

喬泰言道:「正如大人適才所言,那丁虎錮仇敵甚多,故才有此偶合之事。恰因那丁虎錮偷生怕死害了八百將士性命,余壽乾大人才取其狗命!」

狄公點頭,說道:「可是即使我認定丁府命案乃他人所為,卻仍解不開兇案之謎。不過我卻可以斷定,丁、吳二人皆無殺人嫌疑。待我發現丁浩殺父之心時,此兇殺之謎早已解開。」

洪亮插言道:「大人曾說一半案情已明,原來此『一半案情』就是此意了。大人以為丁浩所作之艷詩情書與丁將軍四夫人有關。據黑蘭稟報,那四夫人左乳之上有顆黑痣,而丁浩詩中又有『酥胸綿軟白勝雪,疵點怎掩明月光』與『豈顧倫常與典章』之句,故大人斷定丁浩與其父四夫人有苟且之情而欲害其父!」

狄公說道:「正是如此。說起兇案之另一半謎底,實不相瞞,如余大人不將其書齋之名刻在筆桿兒上,我興許萬難查出是誰取了丁虎錮性命,而只能認定丁虎錮乃被機關暗器所傷。因書齋之門落鎖上閂,兇犯無法進出。余壽乾大人聰明絕頂,我真是自嘆弗如!想必諸位已然看清,待小刃出得筆管之後,那細藤便在筆內伸直,因此我即使曾向筆內窺探,欲探查管內是否隱含機關,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待出城訪那鶴衣先生時,我才獲知『寧謐軒』乃老按察使大人書齋之名,而我才記起丁虎錮命案發生之日,其所用筆桿兒上有此字樣。我又想起陶乾的吹管殺人之說,這才明白,那筆中管孔亦可用來作案。再想起那日丁虎錮書案上蠟台不在原位,故而推斷,烤那毛筆時,筆桿兒內之暗器便會飛將出來。如此,其餘之事便不難推想。」

喬泰問道:「若那丁浩寡廉鮮恥,並不自戕,我等又當如何?」

狄公平心靜氣地答道:「我便將其與那淫婦拿至縣衙,嚴刑拷打,逼其供認通姦之罪!」

狄公慢撫長須,環視四位幹辦,待無人言語,知其已明案情,於是說道:「我再來說說第二件案子,即余大人遺書案。」

四名幹辦轉過身去看懸在牆上的畫。

狄公說道:「畫之內襯所夾帶的遺書,乃余大人寫來迷惑余基之用。那余大人之計已獲成功。余基找到畫中所夾帶的遺書後,便偷梁換柱,將偽造之遺書裱糊於原處還給余夫人。須知,並非遺書,而是畫軸才是真正要緊之物,那山水畫中暗藏玄機,常人實難察覺!」

狄公起身,走至畫軸跟前,四名幹辦亦忙離座,站在狄公身旁。

狄公開口言道:「我估量,此山水畫軸與余大人那鄉間府第之間必有關聯。我去那府第親訪便是為此。」

陶干忙問:「此畫與那府第有何關聯?」

狄公答道:「其中道理,說來倒也簡單。余大人不惜工本,殫精竭慮要保存之物唯此二物而已。余大人想方設法不讓畫軸於其身後遭毀,又叮囑余基不得絲毫更動那鄉間府第。初時,我以為此山水畫乃余大人鄉間府第之圖,圖內畫明余大人真實遺書秘藏之處。然等我到得那府第之後,卻不見此畫與那府第有相似之處。只是到了昨晚,我才明白其中奧秘!」

狄公面帶笑容,環視四名親隨幹辦。四人盡皆不語,但等狄公點破玄機。

狄公說道:「如若細觀此畫,便會看出此畫有怪異之處。畫中有數處房舍,分佈於峭壁之間,每一房舍皆有小路可通,唯獨那右側畫頂處最大最精美之亭閣除外。此亭建於河邊,無路可達。我認為,此亭與眾不同,內中必有緣故。四位且看畫中樹木,難道爾等看不出其中奇特之處?」

陶干與洪亮細細看畫,馬榮與喬泰自知看不出所以然,索性站在一旁,讚歎地看着狄公,等其點破機關。待洪亮與陶干搖頭作罷后,狄公又道:「畫中屋宇均被樹木團團圍住,並且樹木大多是隨意畫來。可你們看,唯有那松樹畫得細緻真切,棵棵松樹皆清晰出現在畫面之上。可以看出,松樹的多寡依次變化:山頂小路盡頭只有兩棵松樹,往下便是三棵,在小路越澗處則是四棵,到得右側畫頂那大亭附近便是五棵。我斷定,松樹乃標誌,標明須循之路。山頂兩棵松樹即為此畫與那鄉間府第關聯之物,乃迷宮入口那對松樹是也!」

「如此說來,此畫乃進入迷宮之指南圖,指點懂畫之人到得余大人建於迷宮內之房舍或亭台!」陶干聽罷,高聲說道。

狄公搖頭,說道:「不然,並非全然如此。不錯,此畫指明通往迷宮內亭台之路,然那余大人幾乎每日去到迷宮裏面,迷宮內必然有亭閣供他讀書作畫。畫中精美之亭即是那亭閣,這點我與你所見略同,然我卻不以為循迷宮內路徑便可到得此亭。余大人將迷宮中之亭閣用作密室,倘若有人不懼艱險,不畏繁難,便可循此路徑到得書亭,余大人豈會將此亭當成密室而存放其緊要書札等物?然余大人為何將畫內兩段道路畫得大小相同?為何用那山澗標明後半段山道?」

陶干旋即答道:「欲使此畫更難看得明白!」

狄公道:「不然!余大人煞費苦心地標明,那四棵松樹所在之處乃一緊要處所,再往前便非尋常山道。到得此處后,須沿澗而行,澗上小橋亦隱含此處乃轉折所在之意。我認為,到得此處便須離開迷宮內尋常通道,轉而抄近路去那隱秘書亭。那書亭必不在通道近旁,卻是隱僻在兩條通道之間某一拐彎抹角處。」

陶干點頭稱是,高聲說道:「好一個隱藏物品之所在!將要緊物品藏在此處勝過藏於城堡之內!如不知曉那秘密小道,即便在迷宮之內尋找月余,也休想到得那書亭。然余大人及知此秘密者卻只需花費片刻工夫便可到得!」

狄公說道:「言之有理!你適才最後所言倒是十分重要。那余壽乾常去迷宮內,自不會每次皆花上半個時辰沿那曲折通道轉來轉去。我想,裏面必有秘密捷徑。我等且再沿畫中小道往下看來!」

狄公用食指指著山頂小屋,那小屋兩邊各有一棵松樹。狄公說道:「此乃迷宮入口。我等沿石級而下,再沿小道前行。第一岔道無關緊要,或左或右皆可通行。之後,便到得第二岔道,道旁長有三棵松樹,此乃暗記,表明須靠左而行。再后便到得山澗,此乃須離開常道之處,那四棵松樹便是那捷徑標誌。我想,恰恰在四棵松樹正中,於第二、第三棵松樹之間便能找得捷徑入口,其勢恰似畫內之山澗。沿此密道前行,在某處便會見得五棵松樹,兩棵長於一側,三棵則長於另一側。那余大人之書亭定在此處!」狄公邊說邊將食指置於畫頂右側高亭之上。說罷,狄公回至案后,於椅中坐定。

狄公又道:「若我之估算無大錯,我等定能在此亭中找得鐵箱或類似對象,而余大人之要緊契約、憑單等物,另加遺書,必在其中無疑。」

馬榮說道:「卑職聽了依然不甚明白,不過我主張不妨試上一試。然我等還有一案在手,白蘭至今仍下落不明!」

狄公聽罷馬榮之言,臉現憂鬱焦急之色。他邊呷香茗邊緩緩說道:「此案確是令人頭痛!說起尋訪此女下落,我等尚無任何作為。方班頭為人正派本分,乃大唐良善百姓,我對他亦心甚喜之。如今尋訪其女不著,我心中更是不安……」

狄公臉現疲態,以手加額,說道:「今日用過晚膳,我等還須聚在此室,商討尋訪白蘭之法。審結其餘諸案之後,我等即可傾全力解開這最後一謎。我等此刻便去余大人域外府第,看我適才那捷徑,說得對與不對。如若我等能找到余大人遺囑,便將其附於余基謀反案卷內,呈交上去。待沒收余基家產時,戶部須將余杉應得之家產留給其母子二人。喬泰,你於午後全力調遣人馬,鞏固城防,以備蠻兵來襲。洪亮隨我與馬榮、陶干一同前往迷宮!」

二十三

半個時辰過後,已故按察使余大人之東郊府第之內一片忙碌景象。府第之內,衙卒處處可見,或清道路,或點傢具,或巡後院,衙卒們各司其職,井然有序。

狄公立於院內,前邊便是通向迷宮之石門。狄公對洪亮、馬榮、陶干及二十名衙役訓示道:「我亦不知在迷宮內該走多遠,雖估計路途不會過長,然究竟如何,我等尚不知曉。待我等向前行走之時,每隔二十步須有一名役卒離隊留下,以便與前後衙卒呼應,我不願在此迷宮內迷失途徑!馬榮,你手持長槍在前開道。我不信此迷宮內會有陷阱,然此地荒蕪多年,興許毒蛇猛獸在此築得巢穴亦未可知,諸位皆須小心才是!」

狄公言畢,眾人穿石拱門而過,入得迷宮而來。

迷宮通道之中,瀰漫着腐枝敗葉之味。宮道雖窄,依然可容二人並肩而行。宮道兩側樹木密植,不可逾越,樹木種類繁多,只不見松樹影子。頭頂樹枝交合,由藤蔓所纏,且多處藤蔓低懸,狄公等人須俯身低頭方得通過。那通道兩側樹榦之上長滿巨蕈,馬榮用槍頭挑了一朵,一團白粉噴將出來,惡臭難忍。

狄公提醒道:「馬榮,小心,此種菌蕈興許有毒!」

狄公在那第一左轉處停下腳步,只見拐彎處三棵老松相傍而立。狄公心內高興,微笑道:「此乃第一路標!」

只聽馬榮喊道:「大人,小心!」

狄公急急閃過一邊。一隻巴掌大的蜘蛛「啪」的一聲落在地上,那蜘蛛一身黃斑,長有長毛,雙眼閃出凶邪的藍光。

馬榮上前,用槍尖刺個正著。「卑職可不願有此類蟲蠍落在背上。」說罷,又繼續向前走去。

通道似乎又逆向而行,再過二十步左右,又陡然向右折去。

狄公向馬榮喊道:「停步!此處便是第二路標!」只見一排四棵松樹沿道而立。

狄公說道:「我等須在此處離開常道,入那秘密捷徑。你在那第二、三棵松樹間細細探察!」

馬榮提槍在那榛莽叢中亂刺,驀地突然躍起,並不顧禮儀地將狄公猛地推到一旁。只見一條三尺長短的赤蛇爬過腐枝敗葉,眨眼間消失在樹根洞內。

馬榮咕噥道:「這真是個待客的好地方!為何那畫軸之中不見此長蟲!」

狄公說道:「離衙前我命你穿上狩獵腳套,道理就在這裏。你再仔細看來。」

馬榮蹲身在那樹枝之下仔細窺瞧,過了片刻,直起身子說道:「此處確有一小道,只是狹窄得很,連一人都難以走過。待我先行入內將頭頂樹枝撥至兩旁!」說罷,便消失在那密枝濃葉間。

狄公緊了緊衣袍尾隨而入,洪亮與陶干則緊隨其後。眾衙卒望着方班頭,躊躇不前。方班頭手持短刀,向手下衙卒喝道:「休得懼怕而躊躇不前!如有毒蛇猛獸,我等當奮勇殺之!」

那窄道長只數丈而已。在荊棘之中行不多時,眾人便又上得迷宮常道。此處常道又岔成左右兩條急彎。狄公先向左轉,只見眼前有一又長又直的宮道,便搖頭道:「我想,既為捷徑,必不會有那又直又長的宮道。定是在那相反方向。」

狄公轉身,返回窄道出口處。待轉過一拐角之後,眾人便到得一短捷通道之內。狄公喜道:「這便是了!」說罷,用手指向左右兩側。一旁立着三棵松樹,另一旁則長著兩棵老松。

狄公對同來之人說道:「據余大人畫軸所示,那隱秘書閣必離此不遠。我以為,通道必在那兩棵松樹之間,對面三棵松樹只為湊成五棵罷了!」

馬榮急忙躍入兩樹之間的灌木叢內。眾人聽得馬榮連聲大罵,待出得草叢,他已是雙腿沾滿稀泥。馬榮惱道:「前面別無他物,唯有一潭死水!」

狄公聽罷,皺起雙眉,說道:「此前樣樣件件與那畫軸相符。沿潭必有路徑!」方班頭向眾衙卒將手一揮,眾衙卒便拔劍出鞘,砍伐潭邊荊棘草叢。少頃,便露出池潭邊緣。馬榮陷足之處依然翻冒水泡,潭中死水臭氣熏人。

狄公彎腰,透過下懸樹枝細細窺視,突然急急將身子縮回。

只見水中冒出一形狀怪異的頭顱,頭上一雙黃眼直視眾人。

馬榮倒抽一口冷氣,舉矛欲刺,狄公忙舉手制止。

一條大蠑螈慢慢爬出水潭。那蠑螈長五尺有餘,上得池岸便滑進水草之中不見蹤影。

眾人皆大駭。馬榮說道:「卑職寧可面對六名胡兵,也不願見此怪物!」

然狄公卻喜形於色,說道:「我常讀古書,早知世上有蠑螈此物,然今日才有眼福得見此物!」說罷,依然細瞧池岸。池岸上並無道路痕迹,唯見污泥水草。狄公復又看了看那潭內黑水,突然對馬榮言道:「你可曾見到那潭中之石?那分明是一串穿池而過的石塊!我等且上前看來!」

馬榮將袍角塞在腰帶內,餘下之人亦依樣而行。

馬榮跨在石上,用長槍在四周水中探了探,喊道:「就在左前方又有一方石塊!」

馬榮分開垂枝,跨上第二塊方石,又突然收住腳步。此時狄公正緊隨其後,與馬榮撞個正著,虧得馬榮伸手扶住,才未落入水中。

馬榮默不作聲地用手指著一根斷枝,在狄公耳邊低聲說道:「那樹枝乃人手所折,且折斷不久。瞧,那枝葉尚未枯黃。大人,有人今日才從此處經過!此人在石上站立不穩,便伸手抓那樹枝!」

狄公抬起雙眼看那樹枝,點頭輕聲說道:「興許此人就在近旁,我等須加小心,防他來襲。」說罷,狄公又將此話對附近石上的洪亮說了,洪亮又說與陶干、方班頭知曉。

馬榮喃喃道:「我寧願同人交手,也不願見那黏滑怪物。」說罷,又持槍探路,向前行去。

水塘不大,然狄公等人須投石問路,有些石塊又沒於水面之下,故費了些時間才到得對岸。若是熟識路徑,只需片刻即可。

到得岸上,馬榮、狄公即蹲下身子。狄公用手撥開樹枝,只見前面一片空地,空地四周遍長樹木榛莽,中央一棵大杉樹下立着一座圓形石亭,亭窗緊閉,大門半開半掩。狄公待衙卒全部都過得小潭,便大聲喝道:「將那石亭團團圍住!」話音未落,狄公便縱身躍至亭前,一腳踹開大門。只見兩隻蝙蝠拍打翅膀飛將出來。

狄公轉過身來。眾衙卒已四散圍住石亭,在灌木叢中搜尋起來。狄公搖頭說道:「亭中無人!方班頭,你率眾衙役將此空地細細搜尋一番!」

狄公重又進得亭內,馬榮、洪亮、陶干緊隨在後。馬榮抬手推開窗戶。亭內光線陰暗,狄公見那亭內中央僅有一張石桌,后牆之前有一石凳,此外並無家什用具。室內四處灰土堆積,霉跡斑斑。

石桌之上置有一盒,約一尺見方。狄公以袍袖拂去盒蓋塵土,只見那盒乃綠玉雕刻而成,盒蓋及盒壁之上雲飛龍騰,栩栩如生。狄公輕輕將盒蓋揭了,取出一卷小包,卷外錦緞早已褪色。狄公舉起小包,對親隨幹辦言道:「此包之內便是余大人遺書!」

遺書

春華秋實,自古皆然。人至暮年,當回首平生功過。余曾自思已盡綿力於社稷,可謂此生不虛。然顧膝下,逆子不肖,方覺一事無成。余忙於政事,不期顧此失彼,疏於家教,長子余基,甚負我望。

余基心懷邪念,慾壑難填,余終之後,其難免滋生事端,禍及自身。若余基命喪囹圄,或斬首法場,余門香煙不繼,列祖列宗勢必怪余。

為余門有后,余續弦梅氏。上蒼有眼,余又得一子,取名余杉。杉兒敦厚仁孝,余心甚慰。若次子成能,亦可光宗耀祖。

余年事已高,不久人世,故預立遺書,安排後事。若余言明,將家產由二子平分,則杉兒性命危矣。故余於病榻之上虛留遺言,卻將真實遺願書寫於此,且簽字蓋印以證之。若余基幡然悔悟,棄舊圖新,可與余杉各得一半家產;若其惹是生非,觸犯刑律,則全部家產歸餘杉一人。

余自另立遺書一紙,言明二子平分家產,且將此紙遺書藏於畫軸內襯之中,但等余基取出。若其遵囑行事便好,此乃上蒼垂憐佑我余門;若其傷天害理,銷毀遺書,定然以為畫軸之謎已解,而將畫軸交還余之遺孀梅氏。待有識縣主識得畫內機關,自會循圖而來,得此遺書,秉公而斷。

余祈求上蒼保佑,待縣主讀此遺言之時,我兒余基尚未手沾鮮血。倘若余基已是罪行累累,則煩請縣主將此遺書連同附文呈送上台。縣主解開畫謎,深入迷宮,定然心勞神疲。老朽於此叩首稱謝。

願上蒼賜福縣主,佑我余門!

立囑人:翰林學士、前按察使余壽乾(簽字蓋印)

洪亮說道:「此遺書所言竟與大人所言不差分毫!」

狄公正在閱看遺書附文,聽得洪亮之言,便心不在焉地點頭。那附文乃一單頁彩紙,原與那遺書捲成一卷。狄公看罷,又高聲念道:

在下余壽乾教子無方,致使長子余基作姦犯科。在下生前從未因私有求公門。我子現今觸犯國法,在下出於舐犢之心,於下世后懇請上台垂憐,如若不違條律,從輕處置余基。

余壽乾親筆

石亭之內光線昏暗,一片寂然,唯能聽得亭外眾衙卒吆喝之聲。狄公將遺書及附文慢慢捲起,深為余壽乾遺言所動,因而言道:「余大人真乃誠篤之人也!」

陶干用指甲刮那桌面,說道:「桌面之上似有圖案!」說罷,抽出尖刀刮那積灰,洪亮與馬榮也一起動手,漸漸便見得一圓形圖案。

狄公低頭細看,說罷:「這便是迷宮之圖。瞧,那曲折宮道恰成四字古篆:『虛空樓閣』,與那山水畫之題一字不差。『虛空』,便是按察使大人辭官退隱后常思常想之二字。」

陶干說道:「迷宮中捷徑亦明示於圖內,所植松樹均以圓點標出!」

狄公又細細看那迷宮之圖,將食指沿宮道劃去,嘆道:「此迷宮真是匠心獨具!瞧,如從入口進宮,每逢岔道則靠右而行,須待走完全部宮道方能到得出口。反之,若是由出口而入,每逢岔道便靠左而行,欲達入口,亦須穿越整座迷宮。然若不知有此捷徑,則萬難找到此秘亭也!」

洪亮說道:「我等須請余夫人應允,將此迷宮逐點清理,修成蘭坊又一勝景,定能賽過那荷池白塔!」

說話間,方班頭走進來稟道:「大人,那先前到得迷宮之人早已離去。我等搜遍榛莽草叢,也不見其蹤影。」

狄公命道:「令衙卒好生察看樹榦樹頂,興許那可疑之徒正藏身其間!」

方班頭離去后,狄公見陶干蹲在寬大長凳上細瞧凳上所積之灰土,不禁好生詫異。

陶干搖頭道:「大人,倘若卑職不曾看錯,此暗斑莫非血污不成?」

狄公聽得此言,心內一驚,渾身發冷,急步走至凳前,用手指擦那斑跡,然後又走至窗口細看手指,見其確是暗紅血斑無誤,便猛地轉身對馬榮道:「看那石凳之下藏有何物!」

馬榮用長矛在凳下暗處一陣撥弄,只見一隻大蛤蟆跳了出來。馬榮又跪在地上向凳下細瞧,稟道:「唯有蛛網、灰土而已!」

此時陶干對凳后空處一瞧,臉色驟變,轉身驚呼:「那凳後有一死屍!」

馬榮縱身上凳,與陶干一起抬出一具女屍。屍身已然僵硬,渾身上下沾滿血跡、泥漿,項上已無人頭。

二人將女屍置於凳上。馬榮解下披肩蓋住女屍下體,便退後而立,雙目圓睜,顯露驚駭之色。

狄公彎腰細看女屍,只見女屍左乳之下有一刀傷,雙臂亦是疤痕累累。狄公慢慢將屍身翻轉,但見其雙肩及臀部佈滿鞭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燒,憤然說道:「此女子昨日方遭殺害。屍體雖已僵直,然肌膚尚未腐爛。」

馬榮驚問:「她又如何到得此地?她在穿越迷宮時早已無衣遮體!瞧,此女大腿被荊棘剮傷多處,小腿沾滿潭泥。正是此女差些滑入潭中,才將那樹枝折斷。」

狄公說道:「我等須弄明白誰將此女逼至此處。速喚方班頭入內。」

見方班頭進得石室,狄公命道:「脫下袍子將這女屍裹上,再命衙卒砍些樹枝抬那屍身。」

方班頭脫下上衣,突然雙目圓瞪,慘叫一聲,呼天搶地高喊:「白蘭!」

眾人聞言皆失聲驚呼。

狄公抬手制止,問方班頭道:「方班頭可曾弄錯?」

方班頭抽泣道:「白蘭七歲那年曾被開水燙傷左臂。那燙傷之處我如何會認錯?」方班頭邊說邊指那臂上傷痕。說罷,伏於女兒身上號啕不止。

狄公雙手籠袖,雙眉緊鎖,沉思片刻,突然問洪亮道:「你可曾訪得李夫人下落?」

洪亮手指方達,卻不言語。

狄公近前,手按方達之肩,問道:「方班頭且莫慟哭,你且告知本縣李夫人家居何處。」

方班頭並不抬頭,只是言道:「今晨卑職遣黑蘭尋訪去了。」

狄公聞言,急忙轉身拽住馬榮衣袖,耳語數言。

馬榮二話不說,匆匆離亭而去。

二十四

黑蘭依從父命,一早便離了縣衙去尋訪李夫人住處。幾天來,黑蘭日夜思念大姐,心急如焚,遂快步沿大街向東門而行,希冀藉此一解心中愁緒。

黑蘭在十字路口小販處繞了一陣,又往東門近處街市而去。方班頭曾對其言道,那李夫人擅長書畫,黑蘭便先去一家紙筆庄探詢。

恰巧那店主與李夫人相熟。店主說道,李夫人多年來常在他店中購買筆墨紙硯,年紀在五十上下,現今仍在人世。店主又說,那李夫人往常曾教授書畫,然已有月余不收徒授藝,故勸黑蘭不必費時前往。

黑蘭答道,此去並非求師學藝,只為一遠親托其前往看望。那店主便將李夫人住處細細說與黑蘭聽了。原來那李夫人家距紙筆庄僅幾條街巷而已。

黑蘭本想回縣衙稟報父親,然見陽光和煦,天清氣爽,故不願早早回衙,遂拿定主意,按店主指點到李夫人住處看個究竟。

李夫人家位於一僻靜巷子內,巷內房屋均高牆青瓦,大門黑漆,光彩熠熠。黑蘭心中思忖,此巷興許是年老殷實店主所喜居住之處。

黑蘭入巷行至半途,見一宅門上有個「李」字。這宅子頗大,門上飾有銅釘。黑蘭立於門首,不禁舉手叩門。見無人應答,黑蘭更覺詫異,決意入內窺探,遂使儘力氣敲門,並將耳貼在門上細聽,終聽得宅內傳來輕輕的走路聲。黑蘭又舉手敲門,宅門開啟,一中年婦人著淡妝素服,手持銀頭拐杖立於門首。那婦人將黑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冷冷說道:「姑娘因何敲我家大門?」

黑蘭觀那婦人着裝舉止,便知其必是李夫人無疑,便斂衽施禮,恭敬說道:「我乃方鐵匠之女,名喚黑蘭。我欲尋一良師,授我作畫技藝。經紙筆庄店主指點,斗膽前來拜見。儘管那店主言道,夫人不再收徒授藝,然我一心學藝,望夫人勿怪!」

那婦人望着黑蘭,思量片刻,轉嗔為喜,說道:「我不再收徒授藝,此話不假,然你不辭辛苦前來見我,豈能讓你就此離去?且進宅來喝杯淡茶,再走不遲!」

黑蘭重新施禮,便隨李夫人入宅。李夫人一瘸一拐在前引路,二人穿過一精緻小園,進得客廳。在李夫人離去取水之際,黑蘭將室內掃視一番。客廳不大,卻潔凈明亮,裝飾雅緻,茶几、所座椅凳皆以紅木製成,上雕花鳥蟲草,椅凳則墊有繡花絲枕。靠後牆一張方桌上有一古老銅爐,爐上香煙冉冉,桌后牆上則懸一狹長花鳥畫軸。窗欞上糊有白紙,紙上無絲毫灰土。

少頃,李夫人手提銅壺回至客廳,將沸水倒在細瓷茶壺之內,亦在凳上坐了下來。二人喝茶寒暄。黑蘭看那李夫人,心想,此婦人雖一足微跛,年輕時定然有些姿色。李夫人面相周正,然五官略嫌粗大,雙眉稍濃,卻不難看出些昔日之嬌媚。黑蘭見李夫人談笑甚有興緻,倍覺受寵。

黑蘭不見宅中有奴僕婢女,心中詫異,便問緣故。李夫人隨口答道:「寒舍甚小,我素喜清靜,平時只用粗使老媽一名,不喜身邊有諸多僕人。數日前她身子不爽,我便遣其回家,其家離此處不遠。老媽子丈夫是個小販,閑時亦來幫我照料花卉。」

黑蘭忙道,既然女僕不在,自己實是叨擾了,故欲告辭而去。李夫人忙說不妨,此時正喜有人相陪,說罷速將茶盅斟滿。

李夫人將黑蘭引至廂房之內。一紅漆大桌几乎佔了整個廂房。靠牆立着一座書架,架上有六個筆筒,筒內各色畫筆大小不一。地上有一敞口大瓷缸,內中紙卷、絲軸成堆。窗外一園極為精巧,園中奇花異卉競相鬥艷。

李夫人讓黑蘭在桌旁矮凳上坐了,請其觀賞自己所作之畫。李夫人將畫軸一一打開,黑蘭雖對書畫一竅不通,卻也看出其畫藝甚精。李夫人專畫花鳥,每幀畫幅色彩真切自然,栩栩如生。

李夫人熱情待客,黑蘭反覺過意不去,意欲告知李夫人,自己此次來訪乃縣衙所差,然不知狄大人慾將此事保密與否。尋思片刻,黑蘭拿定主意,還是裝作為學畫而來,只待時機告辭而去。

李夫人將畫軸捲起。黑蘭起身看那窗外小園,只見園內花草曾被踩踏,便順口說了幾句。李夫人聞言,惡狠狠道:「前日那些衙役前來搜查,踩死好些花草,真是可恨!」聽得李夫人話音如此憤恨,黑蘭驚得轉過身來,卻見李夫人面容鎮靜如初,便又急忙施禮。

李夫人將頭探出窗外,觀看天色,說道:「只顧說話,不想已至午膳時分!看來已應準備飯餐,然我平生不樂此事。姑娘,你看來年輕能幹,我欲請姑娘助我,不知可否?」

黑蘭不便推卻。再則,黑蘭沒對李夫人實言相告,心中頗為不安,尋思若能替其做頓可口飯菜,也可聊以自慰,便說道:「奴家做事愚笨,願替夫人生火添柴。」

李夫人面露喜色,引黑蘭穿過後院到得廚房。

黑蘭脫去外衣,捲起衣袖,燃旺灶內余火。李夫人則坐在矮凳上,喋喋不休地說其丈夫之事。李夫人自嘆命薄,婚後不久丈夫便因病身故。

黑蘭從竹籃中取出些麵條,切些蔥蒜,又從窗外繩上取下幾片蘑菇,然後起油鍋,加入蔬菜及一應作料,又將麵條放入鍋內,頃刻間廚房便香味撲鼻。

李夫人取出碗筷,外加一盤泡菜,二人便坐在凳上用起餐來。

黑蘭胃口甚好,然李夫人只用了半碗便放下碗筷,將手置於黑蘭膝頭,對其烹飪手藝稱讚了一番。黑蘭抬頭,見李夫人眼露異樣目光,便甚感窘迫。黑蘭想道,二人都是女子,那李夫人凝望自己,卻也不必害羞。可不知怎的,黑蘭心中甚不自在,便稍稍從李夫人身旁移了開來。

李夫人起身,取出一錫壺與兩隻酒盅,微笑道:「你我二人喝上一盅,藉以消食!」黑蘭聞言,不再窘迫。黑蘭從來酒不沾唇,心想唯富家女子才有此口福,今日不妨喝上一盅。此酒名喚玫瑰露,酒味香醇,不須溫熱便可飲用。

李夫人為黑蘭連斟幾盅,黑蘭心中好不歡喜。酒飯畢,李夫人引黑蘭回至客廳,讓其坐在自己身旁的長凳上,又嘮叨起那已故丈夫。

李夫人將手圍在黑蘭腰上,說道結婚對女子壞處甚多。男子生性粗魯,不解人意,萬難指望男子能似女子一般說些體己話。黑蘭以為李夫人所言極是。似李夫人這般年長女子能與自己說如此知心話語,姑娘甚有受人抬舉之感。

過了片刻,李夫人起身高聲說道:「我考慮不周,讓你為我下廚操勞。想來你必定疲乏,不如在我作畫之時到我房中歇息片刻。」

黑蘭心想,此刻本該回縣衙復命,然今日奔波半日,確實疲乏,又加飲了幾盅酒,有了幾分醉意,留下休息片刻倒也無妨。再說,看看這等女子梳妝台亦是一樁美事。於是半推半就,便跟李夫人到得后宅一室。

李夫人卧房比黑蘭所想的還要精緻。一球狀景泰藍香爐從橫樑懸下,那烏木梳妝台上有一銀質圓鏡鑲嵌於雕花檀木框架之內,鏡前有白瓷與漆木小盒十數只。大床亦為烏木,雕刻精美,並鑲有珍珠螺鈿數顆,白羅帳上以金絲織成各式圖案。

李夫人隨手將一帘子拉至一旁,簾后大理石石階通入一間浴室。李夫人轉過身來說道:「姑娘,你在此沐浴,不必客氣。待你歇息完畢,我二人再於書房用茶!」說罷,關了房門離去。

黑蘭在梳妝台前的凳子上坐下,打開梳妝盒,看這嗅那,甚覺新鮮。看畢,又走至床邊堆起的四隻紅色皮箱跟前,見皮箱之上分別用金漆寫了春、夏、秋、冬四字,箱內皆是李夫人袍服,黑蘭不敢擅自打開觀看。

黑蘭掀開帘子,進得浴室。木盆旁有個小桶,角落裏有兩隻水缸,一冷一熱。窗外日光映照在糊有油紙的窗欞上,竹影婆娑,那紙窗倒似幅雅緻的斑竹水墨畫。

黑蘭提起熱水缸蓋,只見缸內水冒熱氣,水面香葉漂浮,遂快速褪去衣褲,舀了幾桶熱水倒在盆內。待舀取冷水時,猛聽得身後有響動,便旋即轉過身去。

李夫人手拄拐杖站在門內,微笑道:「姑娘勿怕!我亦倦了,須小睡一番。你浴畢再睡,可睡得格外香甜!」

李夫人邊說,邊盯視着黑蘭。黑蘭猛覺萬分懼怕,忙俯身撿取衣褲。李夫人走上前來,猛地從黑蘭手中奪走下衣,厲聲問道:「你怎的又不沐浴了?」

黑蘭驚得忙賠不是。李夫人猛地將黑蘭拽近身邊,輕聲說道:「姑娘何須假正經?!你這身段甚是漂亮!」

黑蘭心中憎惡頓生,猛地推那婦人,李夫人遂跌跌撞撞向後退去,待站穩后,臉色一沉,雙眼直冒凶氣。

黑蘭站在浴室之內,渾身顫抖,不知所措,李夫人則舉杖便砸,打在黑蘭的大腿上。黑蘭疼得忘了害怕,忙彎腰撿那小桶,欲向李夫人砸去。然黑蘭未曾想到,那李夫人善使手杖,未待手指觸到木桶,臀上便又挨了一杖,疼得黑蘭往邊上一躲,尖叫起來。

李夫人獰笑道:「姑娘,別耍花招!你須記住,老娘這手杖能劈還能刺。你這蹄子倒是比你姐姐白蘭難對付。然不用多久,你就會俯首帖耳聽命於我!」

黑蘭沒想到李夫人會提起白蘭之名,頓時忘了疼痛,喊道:「我姐今在何處?」

李夫人斜睨了黑蘭一眼,說道:「你欲知你姐現在何處?」說罷,隨即走入卧室,轉至一簾幔背後。

黑蘭心內焦急,恐懼交加,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聽得李夫人從簾后發出咯咯笑聲。

李夫人左手將簾拉至一旁,右手握著一柄長尖刀,手指梳妝台得意地說道:「你且看來!」

黑蘭一聲慘叫。梳妝台鏡前放的正是白蘭人頭。

李夫人用手指試那刀鋒,快步下到浴室之中,嘶啞著聲音說道:「你這不識抬舉的蹄子!既然你不想與我親熱,我便將你像你姐姐一般殺死!」

黑蘭轉過身來一邊高呼救命,一邊欲砸破窗欞,逃入園中,卻忽見一高大黑影映在窗紙之上,便嚇得倒退一步。但見那窗子從框內掉了出來,一名大漢一躍而入。

大漢迅速掃視二位一眼,隨即跳至李夫人身旁,躲過尖刀,抓住李夫人手腕,只一擰,那尖刀便掉落在地。只一眨眼,大漢便解下腰帶將李夫人雙手綁在身後。

黑蘭高呼:「馬校尉,正是此人害了我姐性命!」

馬榮粗聲說道:「你這妮子,竟不害臊,快將衣服穿上!我已知曉是此妖婆殺了你姐姐白蘭!」

黑蘭只覺兩頰發熱,趁馬榮牽了李夫人去卧房之際,匆匆穿上衣褲。待她來到卧房之內,馬榮已將李夫人手足綁個結實,擲在床上。

馬榮將白蘭人頭放於籃中,說道:「快去打開大門,衙役們少頃便到。我打聽到這妖婆住處,趕緊驅馬先至。」

黑蘭不悅,說道:「你這蠻漢,我可不聽你的差遣!」馬榮大笑。黑蘭匆忙離去。

黃昏時分,狄公與眾幹辦聚在私宅之內。此時吳峰進得室內,向狄公請安畢,嗓音嘶啞地說道:「白蘭頭顱已安放在屍身上。小生購下一厚棺,不日便可入殮安葬。」

狄公問道:「方班頭現在如何?」

吳峰迴答:「回大人,他既知白蘭已死,空悲無益,今已止哀。黑蘭現今在其身旁伺候。」

吳峰言罷,作揖退出。

狄公道:「那後生如今已清醒了許多!」

馬榮不悅道:「卑職卻是不明,此後生在縣衙內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卻是為何?」

狄公說道:「依我之見,白蘭慘遭不幸,吳峰自覺處置不當,心中過意不去。今解助料理後事,此乃人之常情。可嘆白蘭落入那妖婆李夫人掌中,必定受盡凌辱折磨。爾等均見她遍體鱗傷,好不可憐。」

洪亮說道:「卑職依然不明白,大人何以在迷宮便知曉白蘭之死與那李夫人有關?」

狄公身靠椅背慢捋鬍鬚說道:「細想也不難明白。老按察使從未將密道之事透露給他人知曉,即使其子余基、其續弦梅氏都不曾到得其中,因此唯有一人有機會知此奧秘。我等皆知,那李夫人常在園內亭中與余大人、余夫人一起品茗論畫。我想,余大人作那《虛空樓閣》畫軸時,曾被李夫人撞見。李夫人乃丹青高手,自不難看出此畫軸非尋常山水畫。那李夫人熟知迷宮入口處情形,便自然猜得畫中之意,而余大人則渾然不知。」

陶干說道:「興許余大人作畫之初,那妖婦便見得此畫,其時畫中唯有松樹而已,其餘之物乃余大人日後所畫。」

狄公點頭,又道:「李夫人因對年輕女子心存邪念,自思日後遇有急難便可用此迷宮,故也不對他人言講。此後,李夫人耍弄手段,將白蘭騙入府中。白蘭乃一溫馴柔弱之女子,李夫人定以為不難令其就範,遂將其囚在府內一月有餘。白蘭去到那舊廟一事使李夫人心神不寧,李夫人便將白蘭帶至余大人鄉間府第,鎖在那帶格窗的空室里,故眾衙役搜查東城時,並未在李宅內搜得白蘭蹤跡。然此搜查令李夫人驚疑不止,其便拿定主意殺死白蘭,而那余大人之秘亭便是最佳行兇之處。」

馬榮驚道:「那日我等首次去那鄉間府第,倘若早半個時辰離得縣衙,本可救得白蘭性命!李夫人定是在我等到達之前不久方才離去的。」

狄公正色說道:「那日上午恰遇余夫人來訪,我等不得早離,此乃天定,我等又能奈何?我等察看迷宮入口之時,我便見得兩位女子足印,只是不曾言語罷了。當時我站在迷宮入口,一陣恐懼襲上心頭,現在想來,一定是那才遭毒手的女子冤魂到得我身邊。而且我也曾見余大人之陰靈從暗處向我招手……」

狄公語音漸輕,想起當時那陰森情景,不禁打個寒戰。

一時間,室內竟無一人言語。狄公打起精神,朗聲說道:「所幸馬榮及時趕到李宅,才免卻另一起兇案。現天色已晚,我等各自用膳。膳后你等好生歇上一個時辰,興許今晚還有大事。胡人究欲何為,實難預料!」

當日下午,喬泰已將守城事宜安排妥當,命精壯驍勇士卒守衛在水門附近,又將其餘軍士分佈在城頭之上。依喬泰之命,諸里正已將蠻兵興許於夜間襲城之事曉諭城內百姓,因此城中體健男子皆忙碌異常,將滾石、檑木、乾柴等物搬至城頭,又趕製竹矛箭鏃。子時前,城內男子亦將登上城頭,五十人一隊,由軍卒率領參戰。

鼓樓之上亦駐有兩名軍卒,一待番兵靠近界河,便擂鼓報警。聞聽鼓聲,城頭之人便點燃火把。番兵如若膽敢攻城,便會遭滾石、檑木、燃火柴捆痛擊。

狄公在內宅用畢晚膳,又在書齋榻上歇了個把時辰。將近子時,馬榮全身披掛來接狄公。狄公在官袍內穿一薄甲,從牆上書架旁取下祖傳長劍,戴了縣令官帽后隨馬榮出縣衙而去。

二人策馬行至水門。喬泰正在此等候,稟報道,洪亮和陶干帶了四名軍卒已往錢府哨樓駐守,務保哨樓之上不見星點兒火光。

狄公聽罷點頭,沿陡峭石級登頂水門。雉堞之上,一健壯高大軍卒巍然而立。他手持長桿,桿頂唐軍軍旗迎風招展。狄公登上雉堞,右有軍士手執軍旗,左有馬榮扶定狄公帥旗。

狄公想道,此乃自己首次率兵抵禦番兵犯境,又抬首見那唐軍軍旗在晚風中招展飄拂,不免躊躇滿志。狄公將長劍抱於懷中,放眼向城外平原望去。

午夜將至,狄公遙指遠方,只見夜色中火光閃爍,那胡兵正整裝待發。

火光漸近,然後又停止不前。胡人騎兵分明是在等那哨樓之上燃起烽火。

狄公等三人立在城頭,半個時辰不發一言。突然界河對岸火光熊熊,而後又越變越小,直至全然消失在夜色之中。

番兵等了許久,不見哨台之上燃起烽火,便掉頭退去。

二十五

次日早上,狄公升堂審訊李夫人一案。李夫人因被當場拿獲,人證物證俱在,便痛快招認,免了堂上皮肉之苦。

在余大人身故之前不久,李夫人與余夫人坐在花園之內品嘗香茗,等候余大人到來。李夫人已然看過余壽乾幾幅畫作,其中有那山水畫初稿。從余大人寫在初稿上之註腳獲知,此山水畫乃穿越迷宮捷徑之指南圖。

李夫人對余夫人梅氏甚為中意,心存邪念已久,然懾於余大人之威,不敢向余夫人吐露真情。余大人入土之後,李夫人曾到那鄉間府第探訪,卻只見得老門丁夫婦,不見余夫人蹤影。余夫人被余基逐出家門之後去至何方,老門丁夫婦卻不知情。李夫人在鄉間四處尋訪,不料余夫人早已叮囑農戶,勿將其與余杉之藏身所在告知他人。

一月之前,李夫人又在鄉間走動,恰巧到得余大人之鄉間府第,見得老門丁夫婦已然歸天,遂入得迷宮,探看捷徑前兩段路程,明白心內所記之餘大人山水畫中之松樹確為指路標記。

白蘭那日出得錢府,正巧被李夫人撞見。李夫人見白蘭年輕貌美,便花言巧語將其騙至家中。李夫人軟硬兼施,嚇得白蘭對她言聽計從,李夫人又將白蘭軟禁府內,供己受用,還令其做宅內一應雜務,其稍有不從,李夫人便用手杖責打。

白蘭曾偷偷溜出宅門,去到三寶寺內見得一後生。李夫人得知此事,火冒三丈,便將白蘭拖至一間庫房,命其脫去衣褲,將其綁在柱子上。那庫房房高牆厚,外人聽不見內中動靜。

李夫人反覆拷打白蘭,問其可曾向那陌生後生透露自己下落。每次拷問,白蘭均說不曾。李夫人用細細藤杖將白蘭打得遍體鱗傷,口中還不斷威脅怒罵。那白蘭連疼帶怕高聲求饒,李夫人反倒更加著惱,遂揮起手杖,朝白蘭劈頭蓋臉打將下來,直待胳膊酸麻方才住手。白蘭被打得死去活來,卻一口咬定,不曾透露半點兒風聲。

可李夫人擔心惡行已經敗露,次日清早,便將白蘭扮成尼姑,領至余大人鄉間府第,將其鎖在老門丁夫婦居室之內,並剝去其全部衣褲,使其難以逃脫。

李夫人每隔一日前來一次,給她帶一壺水、一籃干豆、大餅,指望幾日之內不見風吹草動便將其帶回宅中。

然而,衙卒們大舉出動在城東逐戶搜尋白蘭蹤跡,以致李夫人驚恐萬分,次日一早便匆匆趕至那鄉間府第。李夫人手持藤杖驅趕白蘭,依那松樹標記尋至迷宮內之秘亭。到得亭中,又令白蘭躺在石凳之上,遂將刀刺入姑娘左胸。李夫人此時已獸性大發,舉刀便將白蘭之頭切下放於籃內,又將屍身順凳邊推下。匆忙之中,竟未顧及石桌上之玉盒。

不經用刑,李夫人便一一招來。李夫人招供之時,對己之惡行竟顯露得意之色。不僅如此,她還供出三十年前曾在酒中下藥毒死親夫。對此無恥兇惡之婦人,狄公心甚惡之。待李夫人在供狀上簽字畫押、被押往大牢之後,狄公才舒了口氣。

審罷李夫人,狄公又審那欲助胡人之三位店主。三人並不詳知內情,只道是趁亂打劫幾家店鋪,撈取錢財罷了。狄公便判三人各責五十大板,肩扛重枷一月。

午後,丁府管家急奔縣衙稟報,言稱丁秀才已懸樑自縊,丁將軍四夫人也服毒自盡。二人皆未留下片字只語道明死因。街坊鄰里都稱二人因丁將軍慘死而痛不欲生,更有舊派士紳對那婦人之死好評有加,稱其殉節隨夫而去,堪稱烈女,並欲募集善款,為其建造貞節牌坊。

此後十日,狄公整日埋頭理結錢牧、余基二案。錢府兩位師爺與其他助錢牧行惡之人皆一一被定罪。狄公又遣人將余大人遺言詳情告知余夫人,待京師刑部批複到得蘭坊,即召其進衙聽候裁定。

狄公理結三件大案,又挫敗胡人攻城奸謀,洪亮以為,狄公自當好生將息。然狄公依舊憂心忡忡,洪亮甚是不解。狄公多次光火惱怒,朝令夕改,此種情形在狄公身上甚是少見。洪亮費盡猜度,不解其因,而狄公也守口如瓶,不透一言。

一日早晨,聞得大街上馬蹄聲、銅鑼聲響成一片,兩百名唐軍手舉旌旗、腰佩刀劍進得城來。此乃應狄公之請,前來蘭坊屯駐之軍。為首的年輕聰慧軍校曾在北疆抗擊番兵,狄公見之甚喜。那後生向狄公呈上兵部公文,明示狄公全權掌管蘭坊軍務。

守軍即刻前往錢府屯駐,喬泰交割完畢回至縣衙復命。

官軍進駐蘭坊,狄公自是歡喜一陣,然不出一日,便又默然無言,鬱鬱寡歡,整日深居簡出,埋頭縣衙瑣碎事務,唯有白蘭送葬之日,才出縣衙一次。

吳峰將白蘭喪事操辦得十分隆重,並執意承擔一應花費。那畫師遭此不幸,全然換成另外一番模樣。吳峰斷然戒酒,為此還與永春酒店掌柜大吵一場。那店掌柜誤以為吳峰不喜其酒,便與吳峰翻臉,鄰里酒客皆為此段友情至此告終而惋惜不已。

吳峰將字畫全部賣出,在孔廟大院內租一小屋棲身,整日閉門不出,埋頭四書五經,只是偶爾至縣衙探視方班頭。二人似乎已成至交,在衙役值房內一談便是一兩個時辰。

一日午後,狄公正在私宅批閱公文,心中索然無趣。洪亮手中捧著一大封套進得室來,說道:「大人,京師驛騎剛將此函送至蘭坊,呈請大人過目。」

狄公聞言,面露喜色,忙開啟封套,急急閱讀起來,讀畢點頭,將公文折好。

狄公用手指點着公文,對洪亮說道:「此乃刑部對余基謀反案、丁虎錮兇案及李夫人兇殺案的批文。胡人陰謀襲城一事已由高層議決,朝廷已派遣使節與回紇可汗交涉,自會妥善處置。自明日起,蘭坊便再無刀兵之災。明日我將此三案具結,之後便可輕鬆悠閑了!」

洪亮不甚明白狄公最後一語究為何意。不等洪亮發問,狄公便發命令,安排明日早堂一應事宜。

次日一早,離破曉還有一個時辰,衙內眾人便忙碌起來。縣衙大門之前點起火把,一群衙卒忙着備好檻車,好將死囚押往南門外刑場。儘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已聚集在縣衙之前,興緻勃勃地看着衙卒們忙乎。一隊巡騎從駐地趕來,將檻車團團圍住。

離破曉還有半個時辰,一壯實衙卒在衙前將大鑼連敲三下,另兩名守門衙役開啟衙門,看審百姓循着燭光魚貫而入。

狄公步上案台,在案后椅中緩緩坐定。堂下眾人恭敬肅立,注目而視,不出一聲。只見狄公身着全套綠錦官袍,肩披猩紅緞帶。那聽審之人見得紅色緞帶,便知今日將處決案犯。

余基先被押上堂來,跪在狄公案前石板地上。書吏將一公文呈給狄公。狄公將蠟燭拉近,正色念道:「查案犯余基謀反朝廷,罪不容誅,本應凌遲處死,然念其先父余壽乾大人於國於民功勞卓著,且留下遺書,懇請朝廷垂憐,故免去凌遲酷刑,改為處死後碎屍。又念及已故按察使余大人名聲,案犯余基人頭免於懸掛城門示眾,其家財亦不予以沒收。」

狄公停了片刻,將一紙文書遞給方班頭,說道:「案犯可閱其親父遺書。」

余基聽狄公宣讀批文,面如死灰,再接過生父遺書讀畢,遂放聲慟哭。兩名衙卒將余基雙手反剪,綁於身後。方班頭取一事先備好的白色法標,插在余基背後繩內。那法標之上用大字寫下其名「基」字、罪行及刑罰。為老按察使之故,將其姓氏略去。

衙卒將余基押下堂去。狄公說道:「朝廷來文,說那回紇可汗已遣長子出使長安,為烏爾金郡王之奸謀向大唐朝廷賠禮謝罪,重申臣服朝廷。朝廷寬大為懷,不咎既往,已將烏爾金及四名從犯交給使臣帶回,由可汗自行處置。」

馬榮聽得此言,對陶干俯耳說道:「說白了,『自行處置』便是由可汗用油鍋將烏爾金活烹,而後剁成肉泥。那可汗不會輕饒壞其計謀之人!」

狄公又道:「朝廷已請可汗之子作為朝廷貴賓,再於京師滯留些時日!」

看審之人齊聲歡呼。眾人明白,可汗之子羈留長安,胡人便不會反悔而興兵來犯蘭坊。

狄公見眾人議論紛紛,便喊道:「肅靜!」隨即又向方班頭做個手勢,方班頭即將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引至狄公案前。

狄公和顏悅色道:「夫人,你已知曉,在迷宮秘亭內找得已故余大人遺書書中言明,你和你子余杉繼承余家全部家產。本縣以為,余杉由你撫養教誨,定能與其父一般有出息,而不愧余門姓氏!」

余夫人母子雙雙跪地,連連叩頭,稱謝不止。

二人起身退於大堂一側,書辦又將一公文呈在狄公案前。

狄公說道:「本縣現將丁虎錮一案批文當堂念來!」

狄公手捋長須,慢慢念道:「刑部已悉丁虎錮命案各節。丁虎錮為筆管中暗器所傷,筆管之上鐫有一書齋之名。然由此斷定畫齋之主為殺丁將軍而將此筆改為殺人兇器,本部以為證據不足,故丁虎錮將軍溘逝以意外死亡論定。」

狄公將公文捲起,洪亮附耳說道:「此真乃判案之上好範例!」

狄公微微點頭,低聲答道:「上台分明有意略去余壽乾大人姓名!」說罷,狄公提起硃筆,批出一紙手令,傳令交給牢頭。

少頃,二衙卒將李夫人押至大堂。

李夫人在牢中等候刑部批複期間,死到臨頭之恐懼令其失魂喪魄,日前在堂上招供罪行時那得意神色早已蕩然無存。她面容憔悴,睜大雙眼張望狄公肩上之猩紅緞帶與公案一旁之彪形大漢。那大漢面無表情,肩扛寒光四射之砍刀,身後兩名副手則手持利刃、手鋸及繩索。李夫人心內明白,此乃行刑之刀斧手,便嚇得兩腿發軟,渾身哆嗦。兩名衙卒扶其跪在案前。

狄公將公文展開,讀道:「查案犯李黃氏拐騙民女,圖謀不軌,后又殺人滅口,罪大惡極,故判處極刑,先予鞭笞,再予斬首。案犯之全部家產劃歸苦主,以做撫恤之用,朝廷不予沒收。案犯首級懸掛城門之上三日,以儆效尤。」

李夫人聽罷,大聲尖叫。一衙役上前,用一張油紙膏藥將其嘴封死,另兩名衙卒將其雙手反剪,綁於身後,又將法標插在後背之上。法標之上寫明其姓氏、罪行及刑罰。

李夫人被押下堂去后,聽審之人正欲離堂而去,狄公驚堂木一擊,喝令眾人肅靜,隨後又說道:「本縣當堂宣讀本縣衙臨時衙員姓名!」於是將方班頭及到任第二日錄用之衙役姓名一一念了。眾衙員皆面對狄公,恭敬肅立,側耳細聽。

念畢,狄公身靠椅背,手撫長須,將眾人環視一遍。這些天來,衙員們不辭辛勞,不畏艱險,忠心相隨,狄公早已為其做好安排。狄公說道:「方班頭,你等眾人與本縣相逢於危難之際,爾等對縣務恪盡職守,忠心耿耿。現今難關已過,諸事順暢,本縣不再強留汝等在衙內當差。然汝等中有意願留下長久當差者,本縣自當錄用。」

方班頭恭敬答道:「我等眾人對大人感恩不盡,小人我對大人恩典更是刻骨銘心。在此城中我家曾遭大劫,小女黑蘭日夜心神不寧,欲離此城而去。還有,已有媒人上門向小女黑蘭求親,說是吳峰會試得中之後,便來迎娶小女。」

馬榮聽得此言,憤然地對喬泰小聲說道:「那小女子真是忘恩負義!我可是救了她的性命!此外,我還像其夫君那般見了她的身子!」

喬泰低聲說道:「閉嘴!你已見到那姑娘的身子,竟還不知足!」

方班頭又道:「小人請大人恩准小人及犬子方景行留在蘭坊,因似大人這等賢達縣主天下難尋。雖說小兒駑鈍,小人仍懇請大人收下小兒在衙中長期當差。」

狄公仔細聽罷方班頭之言,喜道:「方班頭,本縣依你所請,留你及你子在縣衙當差。上蒼慈悲為懷,令一起罪案引來兩家喜慶。待黑蘭完婚之夜,紅燭高照,吉祥喜氣定會治癒其父心中傷痛,為此本縣不勝欣喜。」

方班頭父子二人雙雙跪下,叩頭不止。

另有三名衙卒願離衙重操舊業,其餘眾人則請求長期在公門當差,狄公一一依允,隨即傳令退堂。

縣衙之外,人山人海。余基與李夫人早被鎖入檻車之內,法標之上寫清二人罪行、刑罰,百姓一看便知。

少頃,衙門大開,狄公官轎抬入街內,眾衙役前呼後擁,隨轎而行。馬榮、洪亮二人騎馬行在轎左,喬泰、陶干二人行在轎右,四名衙卒手舉縣令儀仗,在轎前開路,另有數名衙卒鳴鑼開道。囚犯檻車由官軍團團圍住,走在隊伍之後,圍觀百姓則尾隨大隊,向南緩緩行來。

狄公官轎過得石橋之時,晨曦已映照在蓮池白塔之上。

法場位於南門之外。官轎過了柵欄大門,待狄公下轎之時,駐軍長官前來拜揖,引狄公到夜間搭起的案后坐定,駐軍兵卒則在案前列一方陣。刀斧手將砍刀插在地面,脫下上衣,露出滿臂筋肉。兩名行刑副手爬上檻車,將兩名死囚拖至法場中央。

二人鬆開余基身上繩索,將其拖至一柱子跟前,柱子之上有兩根橫桿。一人將余基脖子拴在柱子上,另一人將其手腳捆於橫桿上。

待二人捆綁停當,刀斧手選一又長又薄的尖刀站在余基面前,目視狄公,待其令下。

狄公發出行刑號令。刀斧手將尖刀直捅余基心窩,余基不吭一聲便一命嗚呼。

刀斧手隨即將余基屍體剁成肉泥。李夫人見此情景嚇得昏死過去,場外一些看熱鬧的人亦用袖掩面,不忍看此慘景。

最後,刀斧手提了余基人頭呈於狄公案前,狄公提起硃筆在人頭上打了個記號,人頭隨即與屍身碎塊一起被扔入筐內。

兩名副手燃濃香將李黃氏熏醒,拖至狄公案前,用力一摔,令其跪在地上。李黃氏見得刀斧手手持鋼鞭走近身旁,嚇得狂呼饒命。

那刀斧手與兩名副手則是司空見慣,對其求饒哀告之聲根本不予理會。一名副手將其髮髻打散,揪長縷於手中,將頭拉向前傾。另一副手將其上衫剝去,又反綁其雙手。

那刀斧手將鋼鞭在李夫人背上比量一番,看如何下手最是恰當。那鋼鞭模樣甚是嚇人,上有鐵刺,刺上更有鐵鈎,只有在法場之上方能見得。兇犯任憑何等壯實,都無法經此鞭打而保住性命。

狄公一聲令下,那刀斧手舉鞭便打。那鞭「啪」的一聲落在李夫人背上,從頸至腰打得皮開肉綻,如不是那副手緊抓其頭髮不放,李夫人經此一擊,必然跌個嘴啃黃泥。

半晌李夫人喘過氣來,怪叫不止。那刀斧手又連連抽打,抽至第六鞭時,李夫人背上已白骨盡露,絲絲殘肉中血如泉涌。李夫人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狄公舉手,示意停鞭。二副手復燃香熏之,李黃氏半晌方醒。二人又將其拖起跪在地上,刀斧手則舉刀待狄公示下。

狄公一聲斬字,刀斧手手起刀落,只一下便將人頭剁落在地。

狄公又用硃筆在人頭上畫上記號。刀斧手將人頭擲於筐內,狄公命人將此人頭帶至城門懸掛三日。

狄公下得案台,入得轎內。轎夫抬轎起身之時,初升旭日照得軍校頭盔熠熠發光。

狄公官轎先至城隍廟前停下,駐軍長官坐轎椅隨後趕到。狄公將城中罪案與兇犯正法一節稟告城隍菩薩,隨後又與駐軍長官一同焚香膜拜,祈求菩薩懲惡揚善。過後,二人各回公廨。

回得縣衙,狄公徑直前往私宅。喝畢一盅濃茶,狄公對洪亮言道:「你且去自用早瞎。日間我等還須備文將行刑細末稟報上台。」

洪亮出得狄公私宅,見馬榮、喬泰、陶干三人正聚在大院一角說長論短。洪亮走近跟前,聽得馬榮還在埋怨黑蘭忘恩負義。

馬榮心中頗不是滋味,說道:「我一直以為娶黑蘭的理應是我馬榮。那日在山中襲擊我等,她險些將我刺死,也正是小弟我在李宅救了她的性命……」

「馬榮兄,」喬泰說道,「這倒是你的造化!須知那黑蘭生就一張利嘴,若是嫁給你,定會終日聒噪不止!」

馬榮聽得此言,以手加額,高聲說道:「你之所言倒是提醒了我。我且告訴汝等我意欲何為。我想將圖爾比那女子買下。那可是個年輕壯實的女子,且不會一句漢語,將其娶回家來豈不美妙安寧!?」

陶干臉色比往常更陰沉,他搖了搖頭,冷冷說道:「兄弟,別再一廂情願、痴心妄想了!不出十天半月,那女子定會絮絮叨叨,使你不得安寧,而且不用胡話,卻用漢語嘮叨!」

馬榮不肯罷休,說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尋她。你們誰願意與我同往?那裏不乏美妙女子,且個個從容大方!」

喬泰緊了緊腰帶,好不耐煩地喊道:「除了女子,竟無其他要緊之事可談不成?我等不如離了此地,好好用頓早膳!腹中飢餒,再無比暖酒更妙之物了!」

三人皆點頭稱是,便與喬泰一同往縣衙大門走去。

此時,狄公已將官服換成獵裝,又命書吏將其心愛之馬自馬廄牽來。

狄公飛身上馬,用披肩遮住口鼻,縱馬往大街而去。

大街之上,百姓三五成群,正對兩名案犯正法之事議論紛紛,無心關注此單身騎馬之人。

狄公到得南門,掄鞭策馬而過。法場上眾衙卒忙着撤去臨時案台。此時衙卒已撒上潔凈黃沙,將斑斑血跡遮蓋得不見蹤影。

到得郊外田間,狄公勒馬緩行,周圍空氣清新,安靜寧謐。可即便身處如此佳境,狄公依然心緒不寧。

那法場慘象終令狄公震驚不已。勘案之時,他必定窮追猛打,一查到底,然一旦勘破案情,案犯招供,卻又欲將案情全然忘卻。法場上血腥恐怖的場景令人慘不忍睹,狄公實在不願任那督刑之職。

狄公與鶴衣先生一席談話之後,便萌生隱退之念,再經今晨法場督刑,此念竟愈加強烈。狄公思忖,自己年紀剛過四十,退至故鄉那小小田莊之上,躬耕務農,修身養性,為時尚未晚矣。

退居田園,清靜平和,整日讀書撰文,扶養教育子孫後輩,豈不美哉!天下何事能勝於此?人間美事甚多,整日耗力勞神,揣摩罪犯奸謀,又有何益?

朝中能臣甚多,如若自己隱退,自然有人補缺。若能按己夙願撰寫文章,以方便易懂之言闡述四書五經之義,使平民百姓皆能讀而明其意,豈不也能報效國家?然狄公又躊躇不定。若是滿朝官員皆如此潔身自好,天下又將如何?給予子孫機會,將來入仕為官,豈非己之職責?

狄公一邊催馬前行,一邊搖頭不止,心想,欲解此難題,還須明白鶴衣先生草堂中那副對聯:

蒼龍騰空入仙境,

地螾掘土得正途。

自那日去山中拜見鶴衣先生后,狄公日日思量此副對聯。直至今日,狄公依然猶豫未定。他長嘆一聲,心想還是由鶴衣先生指點其何去何從為好。

到得山腳,狄公從馬上躍下,將一田間耕作之農喚至跟前,請其照看坐騎。狄公轉過身來,正欲上山,只見兩名砍柴之人沿小道下得山來。兩人乃一對夫婦,皆面如樹皮,手若干柴,分明已年紀高邁。老漢停住腳步,放下柴捆,擦去額上汗珠,抬頭望着狄公問道:「敢問先生欲往何處?」

狄公答道:「在下欲往山中探望鶴衣先生。」

那老漢慢慢搖頭,說道:「先生,怕是尋不見鶴衣先生了。四日前我等見他屋內空無一人,屋門在風中搖晃不停,園中百花已被大雨摧折。現今小老兒與老伴兒將那茅屋用來存放柴薪。」

狄公聞聽此言,頓覺孤寂之感襲上心頭。

農夫說道:「先生,你也可免去登山之苦了!」說罷,將韁繩交回狄公。

狄公心不在焉地接過韁繩,又問樵夫道:「那鶴衣先生情形究竟如何?你可曾見得其屍身?」

老漢面現詭秘笑容,搖頭道:「先生,似鶴衣先生這等隱逸之士,你我凡俗之人怎可相比?他們生來就不屬此塵世,臨了之時猶如插翅神龍飛升天界,走時只留下一片虛空!」

說罷,老漢背起乾柴,自顧自地離去。

狄公聽罷,頓然大悟,那對聯之意即在於此!遂對農夫微微一笑,說道:「我本乃塵世之人,自當學那地螾,掘土不止!」

狄公躍身上得鞍座,揚鞭策馬,疾馳回城。

姜漢森、姜漢椿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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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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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大唐狄公案·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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