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大唐狄公案·肆》(1)

第十四章《大唐狄公案·肆》(1)

玉珠串奇案

在寧靜、細雨蒙蒙的樹林里又騎馬行了半個時辰,狄公勒住馬,焦慮地往頭頂上方稠密的樹葉叢望了一眼,只看到一小塊鉛灰色的天空。這小雨隨時會變成一場夏日常見的雷陣雨。他的皂色帽以及鑲有黑邊的棕色長袍早已淋濕,雨水在他長長的山羊鬍和兩邊的絡腮鬍上閃閃發亮。中午離開村莊時,人們告訴他,只須在穿過樹林的每一個岔路口時都拐彎正確,吃晚飯前他就一定可以趕到河川鎮。看來,一定是在什麼地方拐錯了彎,因為他估計自己已騎馬行了兩個時辰,一路上卻只見高大的樹木和茂密的矮樹叢,並不見一個人影。鳥兒在黑色的樹枝後面停止了鳴叫,樹葉潮濕、腐爛的氣味似乎滲入了他的衣服。他用圍巾的邊角擦了一下頷上的那叢美髯,心焦道:要是真的迷了路,那就壞事了。黃昏即臨,而這樹林沿着河的南岸延綿數里,看樣子他只得在野外度過此夜了。他嘆了一口氣,拿起用一條紅纓帶掛在馬鞍上的褐色大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口。那水有點熱,口感不佳。

他低頭擦了一把眼睛,因為順着眉毛流下的汗水刺痛了雙眼。他抬頭往上一看,突然呆住了,不敢相信,在柔軟的苔蘚上無聲地走着一匹馬,馬上有一個龐大的身影。那馬正向他走來,馬上的人跟他一模一樣,長著山羊鬍和絡腮鬍,戴着一頂四方黑帽,穿着一件鑲有黑邊的棕色長袍,用一條紅纓帶掛在馬鞍上的是一隻褐色的大葫蘆。

他又擦了擦眼,定睛再一看,不覺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飄忽不定的光和他酸痛的眼睛欺騙了他。那一位的山羊鬍和絡腮鬍夾雜着一些灰色,騎的是一匹長耳老驢。接着,狄公又警覺起來。那驢的屁股上掛着兩柄短矛,狄公不由得將手伸向背後的劍柄。

那人在狄公馬前停了下來,盯住狄公看了一眼,那雙大眼中閃爍著猶豫的光。他寬闊的臉上滿布皺紋,儘管身姿優雅,但那瘦削的肩膀還是在那帶有補丁的長袍下突了出來。先前狄公以為在驢屁股上掛着的是兩柄短矛,其實是一副拐杖,拐杖的一端有彎彎的手柄。狄公放下劍,行禮道:「請問閣下,此路通向河川鎮嗎?」

那人沒有馬上回答。他的目光轉到了掛在狄公馬鞍上的葫蘆上,然後微微一笑。他好奇而又淡漠的目光盯住狄公,然後他以讓人驚訝的響亮聲音說道:「是的,郎中,兜一個圈子,最後便可到河川鎮了。」

那老頭兒把狄公當成一個行醫的郎中了。顯然是因為狄公單身出行,還有那葫蘆瓢,它通常是郎中們用來裝葯的。還沒等狄公糾正,那老頭兒又繼續說道:「我剛抄近路從鎮上來,走了不多會兒,很樂意為你帶路。不必客氣,只要片刻工夫。」他掉轉驢頭,說道,「我們最好去看看剛從河中撈上來的那個人。他需要你去照看,郎中。」

狄公正想道出他是本州府北部的浦陽縣令,但想到如此一來,他就得解釋為何穿着如此簡單的服飾出遊,又為何沒隨從跟着。故而,他只問道:「這位兄台,你做何營生?」

「我不幹啥,只是一個雲遊道士。」

「我還以為你是我的同行呢。你那葫蘆里裝的是什麼?」

「空,閣下,只是空,比你那葫蘆里的任何藥物都值錢,郎中。當然,貧道無意冒犯你,但空比滿更重要。也許你要選用最好的土來做一個漂亮的罈子,但要是沒有空,那罈子就沒用。你做一扇門或一扇窗,無論裝飾得多漂亮,要是沒有空就不能用。」他嘴裏「得兒」一聲,趕着他的驢子繼續上路。似想了想,他又說道:「他們稱貧道為葫蘆大師。」

狹窄的林中小路通向一塊耕地,一位農夫正穿着蓑衣彎腰挖掘雜草。一條泥濘的小路把他們帶到河岸邊的那條路上。小雨停住了,棕色的河水上面籠罩着一層薄霧,空氣似乎靜止了,沒有一縷微風吹過那濕熱低垂的天空。路旁排列著一排排整齊的房屋,過路人都穿戴得很漂亮,路上不見一個乞丐。

「看樣子這是個繁榮的小鎮。」狄公道。

「這是一個小鎮,水上交通為其帶來便利,漁業甚為繁榮。當然,碧水宮亦為其添色不少。那碧水宮在鎮的東端,傍依松林,乃一獨立的氣派非凡的宮殿。這鎮的西頭住的是貧寒人家,富裕大戶住在東頭,在漁市的那一邊。貧道帶你到最好的客棧去住——翠鳥客棧或九雲客棧,除非你打算住親戚家或朋友家……」

「不,在此地我可是個過路的陌生客。我看到你帶着一副拐杖,莫非腿上有疾?」

「一條腿瘸了,另一條也不好。郎中喲,你看不好的。得,當官的在場,留心着點。我說,郎中,他們從河中撈起的那個傢伙不用你去診視了!不過,我們還是去看看吧。」

在漁市前面寬闊的碼頭上,圍着一群人。狄公看到,在人群頭頂上方,一身材矯健之人騎於馬上,那鍍金鑲紅羽毛的頭盔以及紅色的圍領表明他是御林軍統領。

葫蘆大師抓住拐杖,爬下驢子,向著人群一瘸一拐地走去。那驢垂著一隻耳朵,在鵝卵石堆中尋找食物。狄公翻身下馬,跟在老道士的後頭,圍觀的人紛紛給老道士讓了條路,他們似乎對他十分熟悉。

「葫蘆大師,這是翠鳥客棧的賬房泰明,」一個高個子小聲說道,「他已經死了。」

兩個穿着制服的御林軍卒正在維護秩序。狄公從葫蘆大師肩旁看去,看到一人正躺在地上,就在御林軍統領騎的馬前。他挪開目光,不想看地上的死屍。儘管他常常見到暴死的屍身,但這具屍體特別令人噁心。這是個年輕男子,只穿一件長袖衫,貼在他伸出的手臂上,長長的頭髮濕漉漉地貼在膨脹扭曲的臉上,裸露的腿和腳傷得很重,兩手已折斷,肚腹裂開,腸子掛在外邊。一位御林軍校尉跪在屍體旁邊,鍍金肩甲下的後背十分寬闊。

「在他左衣袖子裏有一包扁平的東西!」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一定是我的銀子!」

「閉上你的鳥嘴!」校尉對站在前排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吼道。那人長著一隻鷹鈎鼻以及一把參差不齊的山羊鬍。

「他叫魏成,是翠鳥客棧的掌柜,」葫蘆大師對狄公耳語道,「總是先想到銀子!」

狄公匆匆瞥了一眼那個瘦削的客棧掌柜,然後目光落在他身旁的一個女孩身上。他估量她十七八歲,長得小巧纖細,穿着一件長袍,用一條紅腰帶束著,烏黑髮亮的頭髮向上盤成兩圈。她扭轉臉去,不再面對死者,漂亮的臉蛋變得十分蒼白。

校尉直起身來,恭敬地向統領大人報告:「從死者的情況看來,他已在水中浸泡了一天。大人,您有何示下?」

統領大人似乎沒聽到他的話。狄公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用紅圍領圍住了一大半臉。狄公眼皮重垂的雙眼盯住那戴有鎖子甲的緊握拳頭中的馬鞭子看。他坐在那裏,戴着胸甲,一動也不動,彷彿一尊銅像。

「您有何吩咐,大人?」校尉又問道。

「把屍體帶回總部,」統領悶聲悶氣地說道,「將發現屍體的漁夫和僱用死者的客棧掌柜也一塊兒帶走。」

統領突然掉轉馬頭,站在他後面的人群不得不跳着躲開,以免被馬踩到。他馳向遠離碼頭的寬敞大街,馬蹄在潮濕的鵝卵石地面發出嘚嘚的響聲。

「靠後,都靠後站。」校尉喊道。

「一起可惡的謀殺案!」在他們走向各自的坐騎時,狄公對葫蘆大師說道,「死者是一位平民,為何兵部下屬的御林軍前來插手此事,而不是由本地衙門來處理呢?」

「郎中,河川鎮可不屬什麼衙門,因為有碧水宮,懂嗎?此鎮和周圍一些地域喚作狩苑,由御林軍統管。」他爬上驢子,把拐杖交叉放在驢臀兩側,「好,貧道得跟你分手了。你只須沿着御林軍統領去的那條大街走便可,那可是此鎮的大街。御林軍衙門稍過去一點,就是那兩家客棧。翠鳥客棧和九雲客棧正好隔街相對,兩家客棧都挺舒服的,你隨便挑吧!」狄公還沒來得及謝他,他就「駕」的一聲騎驢而去了。

狄公牽着馬來到漁市一角的鐵匠鋪。這牲口需要歇一會兒。他給鐵匠一把銅錢,吩咐他給馬擦擦身子,喂點料,第二天早晨他再來牽馬。

來到大街上,狄公忽然感到騎行了那麼久,兩腳有些麻木,嘴巴也幹得很。他走進一家茶館,要了一大壺茶。靠窗一張大桌上,圍着六個本地人,他們一邊嗑瓜子,一邊熱烈地談論什麼。邊喝茶,狄公邊提醒自己,由於身處皇家狩苑,必須嚴格依律遵循護衛體制,他一到此地,應立刻到御林軍衙門去登記。他想在去客棧的路上順便往衙門處登記,因為那老道告訴他,客棧與衙門相隔不遠。由於翠鳥客棧的賬房被殘殺,令人有些不安,所以,他想,最好還是去九雲客棧下榻,儘管翠鳥的名字聽起來更有吸引力。他本打算在河川鎮清閑兩天,釣釣魚,因為在浦陽時,他從來沒有工夫釣魚。他伸伸腿,自忖道,兵部的幹將也許很快就能將兇手擒獲。通常,兵部人手多,儘管與刑部相比,手段殘忍了些。

越來越多的人來到茶館中,狄公聽到他們談話的一些片段。

「魏掌柜在瞎扯,」一位年長的店主說道,「泰明絕不會偷東西。他父親是個雜貨店的掌柜,我知道他。」

「要不是他帶了太多的銀子,盜匪也不會去搶他。」一位年輕人說道,「而且他在半夜裏悄悄出鎮。鐵匠對我這麼說來着,泰明向他借了匹馬,說一位親戚病了,得去一下。」他們在一個角落裏坐着。

狄公又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對葫蘆大師是何等樣人疑惑起來。那老道看起來像個有教養的人。但狄公明白道士並不拘泥於清規戒律,許多修道多年的門徒不願沉湎於濁世,寧可過流浪的生活。

茶館現在變得擁擠起來,聲音也嘈雜多了,而且店小二點起油燈,煙味和濕衣服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狄公付了錢,走出茶館。

大街下着濛濛細雨。他在街對面的店鋪里買了一塊油布,披在身上,快步向擁擠的大街走去。

穿過兩條小道,街道變得寬闊起來,通向一座露天廣場。廣場中心有一座堡壘般的三層樓建築,一面紅藍相間的旗幟從尖尖的藍瓦屋頂上無力地垂下,紅漆大門上方的匾額下寫着幾個黑色大字:「御林軍左翼軍統領府。」兩個衛兵站在灰色石頭台階的最高一級,正在和身材魁梧的校尉講話。那校尉正是狄公適才在碼頭上見過的那位。狄公正要拾階而上,那校尉卻走下台階對他簡明言道:「統領大人要見你,大人。請跟我來。」

狄公驚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校尉卻早已在堡壘的拐角處消失了。很快地,校尉打開瞭望塔狹窄的門,指著一道向上的陡峭狹窄的台階。狄公往上走時,聽到了校尉在他身後用鐵閂閂上門的聲音。

在二樓半明半暗的過道里,校尉敲了敲一扇簡陋的木門。他把狄公讓進一間寬敞、陳設簡陋的屋子。屋裏簡樸的書案上點着一支高高的蠟燭,書案后坐着一位年輕的御林軍統領,他站起來迎接狄公。

「狄大人大駕光臨河川鎮,真是歡迎之至!」他笑着說,「敝姓蘇,請坐!」

狄公仔細觀察他。他有着一張四方臉,臉上透出機智,上唇有兩撇黑色的八字鬍,下唇則是深黑色的硬邦邦的山羊鬍子。他一點都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蘇統領指著桌邊的扶手椅,繼續說道:「狄大人,兩年前在漢源時,您正忙着了結湖濱案,沒空注意我。在下目前忝任御林軍統領之職。」然後他對校尉說道:「劉校尉,你可以走了。我來沏茶。」

想起在漢源那繁忙的一日,狄公不禁微微一笑。他把劍放在靠牆的桌上,接過蘇統領遞給他的椅子:「你在碼頭上認出我了?」

「是的,大人。您站在葫蘆大師旁邊,那時我不想打擾您,我看出您正在微服出訪。但我知道您一定會到我府衙來登記的,因此,我吩咐部下恭候大駕。我想您一定有要務在身?單身出行——」他半途剎住話頭,泡了一杯茶,在桌旁坐下。

「微服私訪倒實未有此念頭,只是十日前下官被召回州府,幫忙處理一起影響本地的非法盜賣案。我和我那兩位隨從馬榮與喬泰忙得不可開交,故上司允准我在這兒多留幾日。我等原本打算在河川鎮待上幾天,但今日清晨到達關廟村時,里正求我等協助他們逮住糟蹋莊稼的野豬。馬榮和喬泰是箇中好手,故我令他們去逮野豬,自己則先行一步。後日我們於此地會合。我只想在此休息一會兒,釣釣魚,當然亦可說是微服出行。」

「甚妙,甚妙!大人,您那葫蘆是打哪兒來的?路上撿的?」

「那是里正送給我的禮物,因為關廟村種植大葫蘆。我一路上帶着它,葫蘆大師因此以為我是一個江湖郎中。」

蘇統領略帶思索地望了他的客人一眼,悠悠道:「是的,您眼前這身打扮,別人很容易會認為您是個醫病郎中。」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如果葫蘆大師知道您不是郎中,他一定會非常失望的。他熟知草藥,並喜歡與人談論草藥。」

狄公猛然想到了什麼,說道:「其實,我並非故意騙他,可那樣說畢竟省了我不少麻煩。不過,他究系何人,行蹤這般詭秘?」

「有點像逸士真人,近幾年常隱居於此地,住在林中的一個破草棚里。再來杯茶吧,大人!」蘇統領摸摸鼻子,迅速瞥了狄公一眼,然後又說道,「大人,如果您真想在本鎮過幾天清靜的日子,我勸您還是假扮郎中,因此地終系天子狩苑行宮,各類朝政機構俱全,您微服出行有可能……這樣說吧,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我也曾執行過特殊使命,知道您此刻的心情!」

狄公捋了一把山羊鬍子。作為一個途經此地的縣令,他不得不做一番官場應酬——穿上官服,戴上有翅的官帽。但這些玩意兒都置放在關廟村的行囊中。當然,他可以借一套官服,借一抬官轎,可這正是他幾天來竭力避免做的事……蘇統領看出他在猶豫,遂很快說道:「狄大人,我來為您安排一切,您大可休息數日。閣下在浦陽破的那起寺廟案我都聽說了。狄大人,真是破案如神哪!現在,我來瞧瞧。對了,在京城我認識一位不再行醫的郎中,名叫梁謀,高個兒,長須,專診肺、肝疑難雜症。」他拿起一張紙,蘸了蘸毛筆,匆匆寫下幾行字,「大人,我猜您學過一點醫術,是吧?好!我可以用一下大人的身份公文嗎?」

狄公從馬靴中拿出一捲紙,放在桌上。「我認為不——」他想道出意見,但蘇統領正埋頭於公文中,隨後猛地抬頭,大聲道:「再好不過了,大人!出生日期大致相同!」他用手指關節敲著桌子,大聲叫道:「劉校尉!」

劉校尉立刻走了進來,顯然他就守在門外。蘇統領把他寫的字條連同狄公的身份公文一併遞給他:「劉校尉,複製一份新的公文,用這個名字,瞧上去別太新。」

劉校尉禮畢而去。蘇統領把兩肘支在桌上。

「直說吧,狄大人,我遇到了一些小麻煩!」他認真道,「您微服出行到此,真是天助我也,當益於此事。在下不會佔據大人太多的時間,唯請大人幫我一個忙,雖說您官品比我高許多,但我等日常事務亦有相似之處……大人若肯相助,在下不勝感激!開誠佈公地說——」

狄公打斷他道:「你得告訴我你遇上了什麼麻煩。」

蘇統領站起來,走到懸掛於牆上的大地圖前。狄公坐在那兒也可清楚看到那圖上畫的是大河南岸,那是一張詳細的河川全鎮平面圖。東邊標出的空曠四邊形,以大字註明「碧水宮」。蘇統領一揮手,道:「整個狩苑皆由朝廷直轄。大人,您當然知道,四年來碧水宮成了三公主的避暑之地。」

「不,這我倒不知。」話雖如此,但狄公也知道一些關於三公主的事。她是皇上非常寵愛的女兒,聽說長得異常美麗,皇上對她真可謂有求必應,百依百順。但她並非人們所想像的那樣,是一位被寵壞的公主,相反,她是個機敏睿智、冷靜果敢的年輕女子,精通六藝,博學多識。許多才華橫溢的求婚者想方設法提親,欲圓駙馬之夢,但皇上遲遲未曾定奪。狄公暗地裏尋思,公主現在大概快二十五歲了。

但見蘇統領繼續道:「此處有三位大員掌管一切,兩位是吏部的,一位是兵部的。宦官總管只對三公主及其他宮女負責,碧水宮總管則對餘下的千餘人負責。我的上司康將軍是御林軍的指揮官,負責碧水宮及整個狩苑的安全。他的府衙設於碧水宮,那邊事務繁雜,無法分身,因此他把兩百名御林軍兵卒交給我,讓我負責河川鎮及附近鄉村的治安。此地民風淳樸,宵小地痞俱無,且為防止宮中得傳染病,此地不準開設妓院,無妓女,亦無戲院,更無乞丐。如此一來,自然也鮮有犯罪之徒,因稍有冒犯,即被視為大不敬,當凌遲處死,而被人慢慢割肉致死,一般的刀斧手只需半個或一個時辰即可完事。因此,即使是頑固不化之徒也不敢冒險。但宮中之人若犯了罪,則可多活幾日。」蘇統領思索著摸摸鼻子,然後又說道,「當然,此輩乃這裏最為上等之人。但無論如何,攔路搶劫者、雞鳴狗盜之徒、地痞流氓一應人等,則竭力避開此地,如避瘟疫!」

「蘇統領,那樣一來,事倒好辦了,只是些日常公務。」

蘇統領坐了下來。

「不,大人,」他憂鬱地說道,「那您就錯了。雞鳴狗盜之徒不敢來犯,但此處成了江洋大盜的天堂。假如你靠詐騙發了財,有許多仇敵,或者假定你是個有勢力的違法販賣團伙頭目,或者是某一黑道首領,還有哪兒能比這兒更能讓你逍遙自在?在這裏不用擔心被謀殺,但在你自己的地盤,你就得日夜提心弔膽地防範對手派來的刺客。但在此地,你可以自由行走,不用擔心什麼。大人,您可看出我的麻煩?」

「不十分清楚。所有來此地的人均得登記,為何不把那些有嫌疑的人發回原處?」

蘇統領搖搖頭。

「首先,造訪此地的皆是些體面人物,且大多數商人來此地合法經商。我們不可能對每位來訪者都核查身世。其次,本地人的大部分收入來自過往客商,假若我等對每一位客人都嚴加盤查,他們就會避開此地,而宮裏嚴令我等必須與過往客商保持友好關係。大人,您也很清楚,皇上『仁政』之譽遠播四海。此地事務確為難辦,難免會有某個慣匪惡首於此逍遙,惹是生非。可在下仍要對河川鎮的安全負責。」

「確實如此。但我看不出能幫閣下什麼忙。」

「大人,您可從另外一個角度對此地摸摸底。大人辦案經驗豐富,功績斐然——」

狄公抬手示意免此客套。

「也罷,我亦須對狩苑有一準確印象,我——」

門敲了一下,校尉走了進來。他把兩張紙放在蘇統領的面前,一張是狄公自己的身份公文,而蘇統領關注的是另外一張紙,那是一張邊緣有點磨損捲曲的紙。

「很好!」他大笑起來,「真不錯,劉校尉!大人,請您看一看這個!」他把第二張公文遞給狄公。那是四年前京城官府簽發的一份名為「梁謀」的行醫身份公文,出生日期是狄公自己的,但住址是京城一個廣為人知的地方。

「看到日期了嗎,大人?」蘇統領搓搓手,問道,「那正是京城官府向全城百姓簽發新身份公文的日子!幹得好,劉校尉!」他從袖服里拿出一個印章,在紙的一角蓋了一個印,然後在印章旁寫了幾個字:「此人正於返京途中,准其停留三日。」他又用毛筆寫上日期。

「給,大人!一切俱妥!大人自己的那份公文我給您鎖在此地。若您被發現帶有兩張身份公文,那就麻煩了。我勸大人住翠鳥客棧,那兒很安靜,多數達官貴人都住那兒。」他站起來,愉快道,「當然,在下隨時聽候大人差遣!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任何時候都行。」

狄公也站了起來:「說實話,蘇統領,剛才你提到遇上麻煩,我以為你指的是翠鳥客棧被謀害的賬房,即你在碼頭上看到的那具屍體。」

「可怕的兇殺!但此人是在我管轄範圍之外被殺的,大人。對此案我迅速做過調查,巡夜之人看到他午夜過後約一刻時出鎮東行。我的巡丁未發現任何遭搶劫的痕迹,狩苑和附近地區也未見攔路搶劫之徒。他是在通往山區的路上被謀殺的,屍體在河流上游幾里路的地方被扔下水,於渡口棚屋的對面水草中被人發現。我要把此案移交給您的同僚,讓河川鎮鄰近地區的縣衙來辦此案,同時也要把在他袖裏找到的那些東西交給他們。」

他把狄公帶到一張小桌旁,桌上有一張摺疊起來的地圖、一把算盤、一本來客名冊和一包銀錠。狄公隨意打開地圖看了一會兒。

「這是一張本州的詳細地圖,」他說道,「由東部山脊那面起,從河川鎮到十里村的那條路被標為紅色。」

「對了!那正是這傢伙想去的地方,帶着他掌柜的二十個銀錠逃之夭夭。那個客棧掌柜是個有名的小氣鬼,他還有臉要我賠償他的損失呢!請把這算盤還給那個瘦鬼,大人,不要讓他說我偷了他的算盤。」

狄公把算盤納入袖中。

「樂意效勞,但閣下最好在給我同僚的報告中提及此事,也許它跟此案有關聯。比如,也許這位賬房正打算到他去的那個村子核對複雜的流水賬目。」

蘇統領聳聳肩。

「大人,一個賬房帶着一把算盤,我會在案呈中提及此事的。」

狄公一邊把劍背起來,一邊問道:「你怎麼知道那賬房想偷銀子?」

「魏掌柜說是那年輕人從錢櫃里拿走銀子的,大人。他對錢櫃里有多少銀子知道得一清二楚。他雖把翠鳥客棧管理得井井有條,但他是個迂腐不堪的怪人。他妻子在半個月前與人私奔了,雖說人們道他妻子不對,但大家並不怎麼責怪她。好了,大人,能聽到您對此事的意見,在下萬分感激,但切勿讓此事影響您的判斷。您不妨到河上去釣釣魚,這裏有美味的鯿魚和鱒魚。」

他有禮有節地引狄公下樓,身材魁梧的劉校尉為他們開門,但見大雨正傾盆而下。

「瞧這鬼天氣,大人!還好翠鳥客棧就在前面不遠處,就在右側。明天見!」

狄公快步走着,把油布遮在頭上擋雨。大街上空蕩蕩的,因此時正是吃晚飯之際。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蘇統領真是個能說善道之輩。他所謂的過往客商引起的麻煩看來全是假的,他對那賬房謀殺案也無甚興趣,蘇統領要他不露身份地留在河川鎮,定是另有隱情。這是唯一令人信服的理由,否則,蘇統領不會做如此周密的安排。他是個聰明機警的人,在碼頭上一眼就認出了他,儘管他身着便服。

驀地,狄公停住腳步,完全忘了眼前的雨。在碼頭上,那統領顯得很瘦長,而蘇統領卻是個壯實的人。在那兒,他只匆匆看了一眼那統領的臉,其臉部一半被圍領遮住了。狄公皺起了濃眉。那個校尉輕手輕腳地從邊門帶他上樓,沒有人看到他從統領的府衙進出。現在,他獨自一人在這陌生的小鎮,帶着一紙假公文。有那麼一會兒,他預感事情有些不妙,但最終仍泰然處之,假若個中有詐,不久便會明了。

一盞大油燈掛在屋匾下,帶柱子的門廊上鐫著「翠鳥客棧」幾個大字。在街對面他看到一個更大的門廊,刻着「九雲客棧」幾個字。略為遲疑了一下,他向第一個門廊走去。抖掉滿是雨水的油布后,他走進空蕩蕩的大廳。廳內點着一支高高的蠟燭,奇怪的陰影投在石灰牆上。

「客官,所有大房都已客滿,」櫃枱後面的小夥計告訴他,「但二樓尚有一間小的後房,也很不錯。」

「那也成。」狄公說道。他一邊登記自己新的姓名和職業,一邊說道:「上樓前我得洗個澡,換身衣服。你先領我去洗澡房,然後派個人到碼頭邊的鐵匠鋪把我的行囊取來。」他把填好的登記冊放回櫃枱時,忽然感覺到袖裏的分量,他取出算盤,「我在御林軍衙門登記時,他們要我把這算盤還給你們。這是從河中撈起來的那位賬房身上找到的。」

小夥計謝過狄公,把算盤放入抽屜。他語帶譏刺道:「咱掌柜的在碼頭上瞅見泰明的屍身時,以為這玩意兒和他那二十錠銀子在一塊兒。活該這吝嗇鬼!」他隨即迅速地朝格子屏風那兒瞥了一眼。在屏風後面,一個男人正趴在桌上寫什麼東西。

「我領您去洗澡,郎中。」

洗澡房在客棧的后側。更衣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些衣服放在那兒,可移動的竹門後傳出一些刺耳的聲音,說明有客人在澡池內洗澡。狄公脫去馬靴,把劍及被雨淋濕的帽子、葫蘆等放在架子上。他自袖中拿出織錦錢袋,把它放在帽子下面,錢袋裏有錢和那份身份公文,然後他脫去衣服,打開那扇移動門。

在澡池前兩個人正光着身子對練拳術,那叫喊聲正是這兩人發出的。他們彼此講著粗話,向對方挑戰。兩人均身材壯實,臉上粗糙,顯出經常打鬥的痕迹。狄公進來時,兩人都不作聲,單向他狠狠地看了一眼。

「打你們的拳,可得把臭嘴閉起來!」一人冷冷說道。說話者是個肥胖的中年男子,坐在澡池邊一張矮凳上,兩名夥計站在他身旁,正使勁地幫他搓揉肉鼓鼓的肩膀。狄公蹲在鋪着黑磚的地上用一桶熱水沖洗,然後他在凳上坐下,等著夥計來搓背。

「客官,您打哪兒來?」坐在他旁邊的這個胖子問道。

「打京城來。我姓梁,是個行醫郎中。」對一同洗澡的人提出的問題不作答,那可是無禮之舉。澡堂是客棧房客聚會的唯一場所。

那人看着狄公肌肉突起的雙臂和寬闊的胸脯。

「郎中,看您本人就知道您醫術高明。我叫郎劉,從南方來,那兩個土包子是我的助手。我是——啊!」他停了下來,因為夥計正在給他搓背,他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一個絲綢商,來此消閑數日,沒想到碰上這可惡的天氣。」

他們談了一會兒南方的天氣,夥計則開始幫狄公搓背。接着,狄公跨入澡池,在熱水中伸展四肢。

那胖子讓夥計替他擦乾身子后,便對兩個打拳的簡短地說道:「走!」他們很快地擦乾身子,乖乖地跟着那肥胖男子向更衣室走去。

狄公心想,這位姓郎的倒不像蘇統領提起的那類富有的惡棍。他的外貌甚至有點與眾不同,有着一張勻稱而略帶傲氣的臉,以及纖細的山羊鬍子。富商經常帶着貼身保鏢出門。熱水令狄公僵硬的四肢鬆弛開來,現在他覺得有點餓了。他從池中出來,讓夥計替他擦乾身子。

他的兩個行囊袋已經取來,放在更衣室的一角。他打開第一隻袋子準備拿取乾淨的衣服,但卻突然停住了。他的袋子通常是由他的隨從馬榮準備的,馬榮是個愛整潔的人,但眼下這些衣服疊得馬馬虎虎的。他馬上打開第二隻袋子。他的睡衣、棉布鞋和備用帽都在,但這隻袋子也被翻過了。他快速察看放在架子上的帽子,織錦錢袋裏的東西雖然一件也沒少,但他新的身份公文的一角被弄濕了。

「這位郎劉是個好奇之人,」他喃喃地說道,「或許他只是謹慎而已。」他穿上一件有點皺巴巴的乾淨白棉衫,再套上一件深灰色寬袖長衫,疲憊的雙腳穿在那布鞋裏,感到十分舒服。濕衣服和臟馬靴就留在那兒由夥計來收拾。狄公戴上黑紗方帽,拿起劍和葫蘆,回到客棧大廳。

那小夥計把他帶到樓上一間房內,房間小而整潔。夥計點亮了蠟燭,並跟狄公說晚飯馬上就送到。狄公打開窗子,此時雨已經停歇,月光皎潔,照在經雨沖刷的屋頂上,閃閃爍爍。他注意到客棧的後院似乎常被人冷落。這後院中央有一片低矮的樹木和雜亂的灌木叢,在這片樹木後面,靠後牆建了一間低矮的儲藏室,通往客棧后側一條狹窄、黑暗的通道的門半掩著。院子右側是馬廄,這讓他想起還得告訴馬夫,第二天去鐵匠鋪把馬牽過來。混亂的叫喊聲和杯盤的撞擊聲從左邊的廂房裏傳出,顯然那邊是廚房。在院子的那一角有一個簡陋的養雞場,也許是某個廚師揩油的好地方。一陣敲門聲令他轉過身來。

他驚訝地看到一位身着藍色長袍的窈窕女子走入房內。她纖細的腰部束著一條紅腰帶,腰帶的兩端系著穗子,一直垂到地板上。她端著盤子將晚飯放在桌上,此時狄公對她和善地說道:「姑娘,在碼頭上我見過你。你不該去看的,那着實怕人。」

她發亮的大眼睛透出靦腆的神色。

「有魏掌柜帶着奴家呢,客官。統領大人說須得兩位親戚到場確認屍身。」

「原來如此,我看你也不似一名婢女。」

「奴家是魏掌柜的遠房表親。六個月前,奴家父母雙亡,遂由表舅魏掌柜照顧。因今日發生了意外,婢女們都人心惶惶……」

她左手掠起右手的袖子,給狄公沖了一杯茶,姿勢頗為優雅。燭光下,狄公可清清楚楚地觀察她。這姑娘不光長得美,且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魅力。狄公在桌旁坐下,不經意道:「樓下有一間很好的舊式澡房。洗澡時我遇到一位姓郎的客官,他在此處住很久了嗎?」

「只有十來天。但他常來此地,因在鎮上他有一家絲綢鋪。他很富有,出門總帶着七八個下人。他們住樓下我們最好的廂房。」她把碗碟放在桌上,狄公拿起筷子。

「在碼頭上,我聽魏掌柜說身遭不測的賬房偷了他二十錠銀子。」

她鼻子裏哼了一下。

「客官,這些銀子沒準兒是我表舅憑空想像出來的,他只是希望得到那筆由官府歸還的錢。泰明可不是賊,客官,他是個單純快樂的小夥子。為何那些強盜對他如此兇殘?泰明身上從來不帶那麼多錢的。」

「無非出自強人歹意,他們自是希望他身邊帶許多錢。你跟他很熟嗎?」

「是的,我們經常到河邊去釣魚。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河岸邊每個角落都十分熟悉。」

「你跟他……十分要好嗎?」

她嫣然一笑,搖搖頭。

「泰明喜歡讓我跟着他一塊兒釣魚,因為我船劃得好。要不是因此緣由,他還不知道有我這個人在他身邊,因他正全心地——」她突然停住,咬着嘴唇,然後她聳聳肩繼續道,「也罷,他人已死,告訴你也無妨。這位賬房正迷戀我的表舅媽,你明白嗎?」

「你表舅媽?她一定比他大得多!」

「是的,我想,大十歲吧。但他們之間倒從來沒有發生什麼事。他對她只是喜歡,不敢有非分之舉。而她也不在乎他,因為她已和另一個男人私奔了。你也許已聽說了。」

「你知道那男人是誰嗎?」

「我表舅媽對那事兒瞞得很緊。我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對我表舅不忠,所以當表舅告訴我她跟別的男人走了時,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平常總是顯得十分文靜、善良……比我表舅好得多!」她露出讚許的神色,淡淡地笑了一下,又說道,「跟你說沒關係,也許因為你是個行醫郎中。」

不知怎的,最後那話叫狄公好生不快。他問起先前想到的那個問題:「那賬房對你表舅媽很痴迷,可她跟別的男人私奔了,泰明是否十分痛苦?」

「不,他一點也不悲傷。」她輕輕地攏了攏頭髮,若有所思地說道,「想想倒也真奇怪。」

狄公往上揚了揚眉毛。

「你能肯定?長期朝思暮想比短暫的一見鍾情對一個人的影響更大。」

「那當然。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在算賬時哼著一首曲子呢。」

狄公夾起鹹菜,慢慢地嚼了起來。魏氏成功地欺騙了她的外甥女。那賬房當然是她的情郎,從泰明屍體上發現的地圖上有一帶紅標記的山莊,顯然她已到了那裏。他們商定二十來日後賬房再前往該村,可在路上他遭強人襲擊並被殺害了,現在他的相好肯定在十里村徒勞地等候。他要把這情形告訴蘇統領,讓其轉告鄰近地區的衙門。人人皆以為泰明為盜匪所殺,可情況也許要複雜得多。

「嗯,你剛才說什麼?」

「郎中,我問你是否是到此看病行醫。」

「不,我只是來快活自在幾日,想在此地釣釣魚。你得告訴我到哪兒去釣才好。」

「行,這方面我可是行家。我可以讓你坐我們的船,我會親自帶你到河上去釣魚。今天我得幫婢女們幹些活兒,明天一早我就得空了。」

「那有勞姑娘了。我們得看一下天氣如何。順便問一下,姑娘叫何名字?」

「我叫鳳兒,郎中。」

「好,鳳兒,我不該打擾你做事。謝謝你。」

他興緻勃勃地吃着飯。吃完飯,他慢慢地喝了杯濃茶,然後躺在椅子上,甚覺快樂、舒適。樓下有人在彈奏琵琶,那輕快的樂曲隱隱地傳來,使得客棧的別處顯得格外寧靜。狄公聽了一會兒,覺得那曲調有點熟悉。樂曲停止時,他站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對蘇統領如此行事這麼擔憂,定是因為在林中長時間騎馬以致過度疲勞所致。蘇統領對外來之人於本地情形的看法頗感興趣,這有何不妥?至於精心安排他的假名,斷案勘察之人皆樂於此道,他只須我行我素即可。狄公微微一笑,站起來向靠牆的桌子走去。他打開一個上了漆的盒子,裏面裝有文房四寶。他挑了一張上好的紅紙,折起來,撕成六片長方形的紙片,然後蘸了蘸毛筆,在臨時製成的名刺上寫下「郎中梁謀」幾個大字。他把這些名刺納入袖中,拿起劍和葫蘆往樓下走去。他覺得有必要察看一下這個小鎮。

客棧大廳里,魏掌柜正站在櫃枱邊低聲跟夥計說着什麼。見有人下樓,客棧掌柜迅速迎過來。他躬身深施一禮,以嘶啞的嗓音說道:「郎中,在下魏成,是這家客棧的掌柜。剛才有人給您送信來,因為他沒報姓名,我便叫他在外面等著。我正要讓夥計上樓去告知您。」

狄公暗自發笑,定是蘇統領派人送信來了。他找到放於門旁的馬靴,穿上後走出門去。一高個兒男子斜倚在柱子旁,身着黑色上衣和寬大的黑色褲子,雙手交叉在胸前。他的上衣和圓帽都有紅色鑲邊。

「在下郎中梁謀,不知有何貴幹?」

「一位病人想請您診視,郎中,」他簡短答道,「就在那邊轎子裏。」

狄公暗自尋思,蘇統領派人送來的信息定是秘密的,遂隨此人向街道那邊一頂遮著黑簾的大轎走去。靠牆蹲著的六位轎夫馬上站了起來,他們和那帶路的穿着同樣的服裝。狄公把轎簾撩開,呆住了。他面對的是一位年輕女子,外著一黑色披風,玄色圍巾把她美麗高傲的臉襯托得更為蒼白。

「在下……在下必須告訴您,我不看婦女疾病,」他喃喃地說道,「我勸您還是——」

「進來,細說與你聽。」她打斷了他。她往旁邊挪了挪,給他讓出一點空位。狄公剛在狹窄的轎凳上坐下,那轎簾便放了下來,轎夫抬起轎子飛快地跑開了。

狄公冷冷地問道:「這卻是何道理?」

那女子馬上答道:「我母親要見您。她名喚鳳仙,是公主殿下的女官,統領宮女。」

「令堂染恙在身?」

「等我們出了鎮,到了林子裏再說也不遲。」

狄公決定先了解她的秘密使命再問她詳情。轎夫開始放緩腳步,現在外面十分安靜。

不到一刻,那女子突然把帘子撩開。他們正行走在一條林中小路上,一路松樹林立。那女子不經意地摘下圍巾。她的髮髻簡潔高雅,上面纏着金絲,微微上翹的鼻子顯出傲慢神態。她轉向狄公,以不容置喙的口氣說道:「現在我得告訴你,對所發生的一切我一概不知!我只是聽候吩咐,因此你不用多問。」她在凳下摸索了一陣,拿出一隻郎中出診用的紅漆豬皮藥盒,把它放在腿上,繼續說道,「在這箱子裏,有一沓空白處方箋、十幾張你的名刺,還有——」

「我自己已準備了名刺,謝了。」狄公簡短道。

「不必客氣。還有些膏藥和無傷大雅的藥粉。你到過上游八十裏外的萬湘鎮嗎?」

「我曾路過那兒。」

「好,關帝廟后是告老還鄉的郭大人府邸,那郭大人本是宮裏管文案的,聽說你從京城來,前些天他叫你去看病,因為他患有哮喘。現在你正回京途中。你可都記住了?」

「儘力而為。」狄公冷冷道。

「郭大人寫信給我母親,說你將路經此地,所以我母親想請你給她看一下。她也患有哮喘,昨天還發作了一次。」她向狄公快速瞥了一眼,不快地問道,「你為何帶着劍?叫人瞧見會壞事的,快放到凳下去!」

狄公慢慢從身上解下劍。他知道外人不許帶武器進宮。

在寂靜的林中行了一陣后,道路漸寬,他們走進一雙扇拱形石門,然後穿過一座寬闊的雕欄石橋。護城河彼岸聳立着碧水宮高大的雙門。那女子把轎簾遮上。狄公聽到一聲吆喝,轎子突然停住,轎夫領班跟哨兵耳語了一下,然後他們被抬上一道台階,接着是一陣拉開門閂、鬆開鏈條的刺耳聲音。此時傳來更多的吆喝聲,轎子被抬了一段路后,放在地上。轎簾兩面同時被撩開,射入轎內的耀眼亮光令狄公一時睜不開眼,當他睜開眼時,看到御林軍巡佐的臉,在他身後站着六名御林軍兵士,身穿金色盔甲,手握利劍。御林軍巡佐向那女子簡短地說道:「沒您的事,姑娘。」然後問狄公道:「報上姓名、職業和來訪事宜!」

「我是行醫郎中梁謀,應公主殿下女官鳳仙之召前來診病。」

「請下轎!」

兩名御林軍士兵迅即熟練地搜了狄公的身。他們甚至搜了他的靴子,搜出了他的身份公文。御林軍巡佐看了一下。「好,郎中,離開時你再取回吧。姑娘,把郎中的藥盒拿來!」他打開藥盒,用胖手指搜尋了一番便遞給狄公,然後去取那葫蘆。他打開葫蘆蓋,搖了幾下,確定裏面沒有匕首,然後還給狄公。「現在你可換乘宮裏的轎子。」

他喊了一聲,穿着絲質僕役制服的四名轎夫抬着一頂華麗的轎子走來。那轎子的扶手是鍍金的,轎簾為織錦的。狄公和那年輕女子進入轎內,轎子穿過大理石鋪成的院子,四下里一片寂靜。御林軍小隊長在前引路。寬敞的院子裏點着無數盞用絲綢圍起來的油燈,每盞油燈均置於高高的紅漆架子上。幾十名御林軍士兵全副武裝,身穿盔甲,帶着弓箭,在那裏巡邏。一旁的院子非常安靜,宮女們身着飄垂的藍色長裙在長廊兩邊的柱子中間穿行。狄公指著荷塘中潺潺的流水說道:「這裏的水都來自那河中,是吧?」

「這就是稱為碧水宮的緣由。」那女子答道。

在門樓一扇鎦金雙門前站着兩名手持長戟的兵士,他們擋住了轎子。御林軍巡佐說明來意后,他們又上路了。哨兵扯上轎簾又從外面將其繫緊,坐在轎中的兩人又身處一片黑暗中。

那女子解釋道:「外人不得窺探內宮佈局。」

狄公記得在蘇統領府衙的地圖上,碧水宮方位乃一片空白。的確,宮裏無嚴格的安全防範決計不可。他內心甚至想猜出他們行進的路徑方向,可不久便無從辨明已拐了多少個彎、上上下下多少台階。最後轎子停了下來,一位全身盔甲、頭戴飾有彩色羽毛頭盔的大漢請他們下轎,另一位大漢以大刀的刀柄敲了幾下上鐫龍鳳的雙扇宮門。狄公瞥了一眼鋪有地磚的院子,院子四周皆為紫色高牆。門開了,一位肥胖的宦官示意他們進去。他身着金色鑲邊的長袍,頭戴黑帽,有一張沉穩的圓臉、肉鼓鼓的大鼻子,腦門光禿,無一毛髮。這位胖宦官向那女子點頭招呼,然後對狄公細聲細腔地高聲說道:「宮中總管要在你過金橋前見你,郎中。」

「我母親病了,」那女子馬上阻撓道,「郎中必須馬上去看她……」

「總管大人的命令十分清楚,」圓臉宦官平靜道,「姑娘,請您等在這兒。郎中,這邊走。」他指著一條長長的幽靜走廊。

狄公吃了一驚,他意識到他僅有瞬間做決定,亦即他到達走廊盡頭那扇金漆門前這一會兒。

迄今為止,事情進展一直未令他擔心。以此非同尋常的方式召他前去之人,定是個異常重要的人物,且對他的真實身份了如指掌,料想那個心思縝密的蘇統領早已向其稟報過。那人希望對他來訪的真實目的保守秘密,並願對他冒名進宮負起全責。但顯然那個未曾謀面的人物不曾料到宦官總管會插手此事。在即將到來的會面中,狄公唯有兩條路可走:要麼向內廷命官扯謊,可那與他盡忠報國的信念相悖;要麼說出真相,但如此一來會導致什麼結果,他自個兒也無法預料。真相可能會壞一件好事,但它沒準兒也能阻止一場罪惡的陰謀。他竭力把持住自己。如果某個佞臣狗官想利用他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一旦他的真實姓名暴露,他誠實正直的英名就將付諸東流,而即將到來的處決也是他咎由自取。這個想法倒讓他重又自信起來。當那胖嘟嘟的宦官敲門的時候,狄公從袖管里摸出一張早在翠鳥客棧中寫好的名刺。

他跪在門內,恭敬地把名刺用雙手舉過頭頂。有人把名刺接了過去,他聽到一陣簡短的耳語聲,然後一個細細的聲音粗暴地說道:「罷了,罷了,我全知道!給我看看你的臉,郎中梁謀!」

狄公抬起頭來,甚是驚訝,因為眼前並非富麗堂皇的官府,而似置身於一位老學究的書房。房間內的左右兩邊聳立着高高的書架,有織錦包裹的書卷,也有手抄卷。後邊寬大的窗正對着一座精緻迷人的花園,窗門開着,園內鮮花在千奇百怪的太湖石間開放,窗台上有一排蘭花,植於精美的瓷盆中,淡淡的幽香瀰漫在靜靜的屋子裏。在紅木桌旁,一名老者弓著背坐在一張巨大的雕花烏木椅上。他穿着寬大的閃閃發光的織錦長袍,那長袍從他狹窄的肩膀上垂下,彷彿一頂帳篷。稀疏的灰色八字鬍和纖細的山羊鬍、高高的頭飾、金飾品和閃閃發光的珠寶,使灰黃色的臉顯得既小又憔悴。椅子後站着一位身穿黑衣的寬肩高個兒男子,他臉上毫無表情地讓一條紅色綢帶滑過他多毛的大手。過了一會兒,那老者以眼皮重垂而又茫然的雙眼打量了一下狄公,然後道:「起來,走近點!」

狄公連忙抬起腳向前走了三步。他躬身深施一禮,然後從寬大的袖管中抬起手,等著宦官總管對他發話。邊上有重重的喘氣聲,他明白,那肥胖的宦官就站在他身邊。

「為何宮女總管鳳仙要召你進宮?」老人語帶挑剔地問道,「我們這裏可有四位良醫。」

狄公恭敬道:「小人哪敢與宮中御醫相提並論,只是小人碰巧給郭大人治過同樣的病,托其洪福,其病情略有好轉,許是郭大人出於好意,將小人淺薄之醫術誇大了些,告知鳳仙總管。」

「原來如此。」總管緩緩地摸著下巴,愀然看了狄公一眼。突然,他雙眼往上一抬,乾脆地命令說:「我們單獨談談!」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向門口走去,胖宦官也跟了過去。門在他們身後關上,老人自椅中慢慢站起。要不是背有些駝,他幾乎與狄公一般高。他語帶疲倦地說道:「我要讓你看看我的花。過來!」他拖着步子向窗口走去,「這株白蘭花乃稀世珍品,最難培育。它有一絲淡淡幽香。」狄公俯身向花,老宦官繼續說道,「我每天親自照看它,給予其生命並養育之,瞧,郎中,像我這種地位的人可不會輕易放棄。」

狄公直起身來:「大道行於天,生命之作,在在皆是。大人,將其專美於人不可謂明智。」

老人若有所思道:「同智者交談確是一種安慰。只是,郎中,宮裏耳目太多,太多啊!」接着,他眼中似有一種戒備之色,問道,「告訴我,為何你選擇行醫為你的職業?」

狄公思考了一會兒。這問題可有兩種解釋,他決定回答得妥善、安全。

「大人,古人云,疾病災難乃偏離常規之態,在下一心想將其重納入自然常態,此舉頗值得一試。」

「你會發現失敗與成功對半。」

「在下只是儘力而為,大人。」

「甚有道理。」他拍拍手,那位胖宦官再次出現時,老人對他說:「郎中可以通過金橋了。」接着語氣平淡地對狄公說道:「我相信來此一次即可。我等對鳳仙總管的健康甚為挂念,但也不可總允許外人在此進出。去吧。」

狄公躬身深深施禮告別。總管在桌邊坐下,又開始伏案工作。

胖宦官把狄公帶回走廊,那年輕女子正等著。他對她假獻殷勤道:「姑娘,您可以帶着這位郎中過去了。」姑娘轉身沒搭理他便走了。

長廊盡頭有一圓形月門,兩名高大的御林軍士兵守護著。胖宦官打了個手勢,御林軍士兵開了門,他們三人便走進一座華麗的花園。花正開着,園子被一條小河一分為二,一座雕欄大理石橋從小河上方越過,橋寬僅三尺,精雕細刻的欄桿外鑲著金。對岸是一垛紫色的高牆,僅一扇小門。在高牆上方,一座蜿蜒伸展、卓然聳立的宮殿金頂已然可見。宦官在橋邊打住,說:「我在這兒等你,郎中!」

「等到你沒了分量,獃子!」年輕女子快嘴快舌道,「可你別把臭腳放到橋上!」

當她帶着狄公過橋時,狄公意識到他現在已進了嚴格限制的禁地——三公主的寢宮。

兩位宮女帶他們進入一座寬敞的院子,一群年輕女子正在垂柳下閒蕩。看到有陌生人進來,她們便嘰嘰喳喳地談開了,飾有珠寶的頭晃動着,在月光下閃動不已。領路的宮女把狄公帶入小小的邊門。他們來到竹園,又步入露天涼台,但見一位神態祥和的中年侍女正在茶几旁準備茶水。她向年輕女子行了禮,低聲道:「夫人現在正咳得厲害。」

那女子點點頭,把狄公帶入陳設豪華的內室。她去閂門時,狄公好奇地看了一眼佔據后牆好大一部分的巨大床架。緊靠着織錦床簾前,一隻高高的床邊櫃已準備好,在其圓頂上有一個小小的墊子。

「娘,梁郎中到了。」年輕女子說道。

床簾往兩側分開了一寸寬,伸出一隻佈滿皺紋的手,細細的手腕上戴着一隻刻有龍紋的純白玉手鐲。年輕女子讓那隻手放在墊子上,然後走到已閂上的門旁站着。

狄公把藥盒放在床邊柜上,用手指尖給病人把脈。突然,床簾后的女人急促地低聲對他說道:「快從此床架左邊的嵌板進入,快!」

狄公吃了一驚,放開她的手腕,從床邊繞過去。在黑暗的壁板上有三塊高高的嵌板,他向靠床的那塊推了一下,嵌板立即無聲地開啟。他進入了一間側廳,裏邊點着一盞白絲綢罩燈,燈下,一張結實的烏木長榻上坐着一位女子,她正在閱讀一卷書。狄公立刻跪下,因他看到了黃色織錦縫製的皇族服飾。靜謐的房中只有他們兩人,屋中唯一可聽見的是長椅前的銅爐中燃著的檀香木所發出的輕微噼啪聲。藍色火焰令陣陣奇香充斥整個房間。

那女子抬起頭,以清晰悅耳的聲音說道:「狄卿請起。時間緊迫,不必拘泥於禮節。」她將書放到長榻上,用困惑的大眼睛打量着他。狄公深吸了一口氣,她實在是他見過的最可愛的女子。鵝蛋形的臉略顯蒼白,頭上用兩根晶瑩的碧玉簪挽著高高的雙髻,兩眉彎彎,櫻桃小口,煞是俏美,卻又尊嚴非凡,雍容華貴。她緩緩說道:「狄卿,我召你來,乃是因為我聽說你是個斷案如神的官員,且又忠心於聖上。我以此非同尋常的方式召見你,乃因我要你查的事必須嚴守機密。兩天前,快至午夜,我在宮外牆上的涼閣里獨自看着河水出神。」她看了一眼絹紙糊的格子窗戶,繼續道,「就似今晚一樣,皓月當空,我站在窗前,欣賞著美景。那時,我取下了項鏈,將其放於茶几之上,那茶几就在門左側。狄卿,那串項鏈系宮中珍寶,由八十四顆碩大無比的珍珠串成。父皇把它送與母后,母后仙去后,便傳給了我。」三公主止住話頭。她看着自己那雙白皙的手,又繼續說道,「我將項鏈取下,乃因有一回我伏身窗枱,身子探出窗外而丟失了一隻耳環之故。我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完全沉浸於河中的美景。可當我轉身想回內宮時,卻發現那項鏈不見了。」

她抬起有着長長睫毛的眼睛,直視着狄公。

「我馬上命人在宮內宮外進行徹底搜查,可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未見。後天我便得回京了,那時我必須找回項鏈,因父皇總要看到我戴着它。我想……不,我相信這一定是外賊所為,狄卿。他定是划船而來,爬牆入宮,當我站在那兒背朝他時,他偷去了項鏈。那時宮中上下人等我都徹底搜過,故敢斷言此賊定是宮外之人,所以,狄卿,我讓你負責調查此事。

「你須十分秘密地尋找項鏈下落,不可讓宮內宮外任何人知道我讓你調查此事。一旦找到項鏈,你即放棄化名,以官員身份來見我,公開將項鏈交與我。狄卿,把你衣領的接縫撕開。」

狄公把他長袍右領子的接縫撕開之際,公主從自己袖中取出一張緊緊摺疊起來的黃絹紙。她把那張絹紙放入他長袍的襯裏。公主身材修長,髮髻擦著狄公的臉,狄公聞到了淡淡的香味。少頃她又坐下,道:「我適才給你的那張紙可讓你公開進入宮中,無人敢阻攔。你得把它和項鏈一塊兒還給我。」她美麗的嘴唇一彎,微微一笑,「我把我的幸福交到了你的手上,狄卿。」

言罷,公主憂鬱地點了點頭,又拿起那捲書。

狄公深施一禮后,回至宮女總管的房內。嵌板在他身後無聲地關上,鳳仙夫人白皙的手仍然放在那小小的墊子上。他剛伸手要去把脈,就聽有人敲門,她女兒輕輕地把門閂拔開,讓兩位侍女進來。一位捧著文房四寶盒,另一位捧著一隻竹籃,裏面有一件乾淨的睡袍。

狄公讓那纖細的手縮回,轉身打開藥盒,取出處方箋。他向第一位侍女點一下頭,從她手捧的盒內挑了一支毛筆,很快地開出處方,系鎮定散火的藥劑。狄公對鳳仙的女兒道:「速速去抓藥,在下深信此葯對病人大有裨益。」他合上藥盒,向門口走去。那年輕女子帶他穿過院子,來到橋邊,未道別便走了。

橋那頭,那位胖宦官正等着他。「你看得倒快嘛,郎中。」他滿意道,然後引著狄公穿過許多條長廊,一直來到大門口,一乘轎子早已守在那兒。

在轎子中,狄公靠在柔軟的椅背上,腦中回味着這次令人吃驚的召見。公主只告訴了他事實,沒有提及更多的線索。

雖然其中另有蹊蹺,可她不能或不願詳細說明,但狄公憑直覺知道,她未曾說的情況比事實本身更重要。公主認定這項鏈由外人所偷,但這偷盜者顯然在宮內有內應。因此他必須事先知道在哪個特定的時辰公主殿下會在涼閣中,然後內應會通報他公主已取下項鏈,放於茶几上。那內應須得在宮中某個可以看見公主的有利地方注視她,接着給守在涼閣下的小船上的偷兒打暗號。

狄公蹙緊雙眉。初初看來,這似乎是個極冒險且複雜的計劃。縱然公主真的慣於在午夜時分站於涼閣窗前,可大部分時間她必定由一兩個甚至更多的宮女隨侍左右,偷盜案的謀划者絕無可能在每一個明月之夜均將小船泊於宮牆涼閣下。何況宮內有御林軍兵士日夜防護,如有船泊在那兒,很快就會被發現。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切皆顯牽強附會。唯一清楚的是她為何要他幫忙:她懷疑某個最親近的侍從與偷盜有關,故而她需要一個與宮中無關聯且宮中亦無人知曉的官員來查辦此案,因此她一再強調要嚴守機密。不過,狄公心下遺憾,公主未能告知她居住的那一區域的宮內佈局詳情。狄公自忖,目下首要任務顯然是要從河中觀察一下碧水宮北牆,研究涼閣的位置及其附近區域。

他嘆了一口氣。他不再擔心以化名入宮,或擔心向宦官總管說謊了。他衣領襯裏的密令必然清楚地道明了他當下正聽命於三公主。他也不用擔心蘇統領是否有何不良動機了。那個機敏的傢伙定是早已知道這起失竊案,也許通過他的上司御林軍統帥康將軍,而他業已參與了此案的勘察。蘇統領推薦他為合適人選,由他一人來秘密調查此案。狄公苦笑了起來。那傢伙瞞得他好苦!

轎子停了下來,帘子被拉開。他們來到了他和鳳仙之女換乘轎子的那座院子。

一位御林軍校尉對他粗魯說道:「隨我來。我奉命帶你去見吏部侍郎大人。」

狄公咬着嘴唇。如果他現在被發現,他就會在還沒有開始調查此案就辜負了公主對他的期望。他被帶入一個高高的大廳,大廳中央有一書案,案上堆著厚厚的紙,桌后坐着一個瘦削的男子,面目板正,灰色的八字鬍和如細線般的山羊鬍,更顯示他過着一種禁慾寡歡的生活。其棕色的帶翅官帽有着金色的鑲邊,平肩膀包裹在棕色織錦的長袍里,他似乎正埋首在眼前的一大堆公文中。一位肥胖的幕僚穿着藍色長袍,戴着幕僚常戴的帽子,站在他的椅后,正讀着什麼。桌前另有十來個幕僚,有的拿着公文盒,有的拿着厚厚的文案。當狄公低頭作揖行禮時,他感到這夥人的眼光直刺他的後背。

「大人,郎中梁謀帶到。」那校尉報告說。

吏部侍郎大人抬起頭。他向椅背上靠的時候,狄公迅速看了一下侍郎大人和幕僚正在研究的公文。他的心不禁一沉,因為那正是他自個兒的身份公文。侍郎大人用他銳利的小眼睛緊盯着狄公,聲音刺耳地問道:「鳳仙夫人的病情如何?」

「小人給他開了幾帖葯,大人。在下相信她很快便可康復。」

「你在哪兒給她看的病?」

「小人心下以為,那是在她的卧室,大人。她的女兒也在場,還有兩位侍女。」

「知道了。希望你的幾帖葯能藥到病除,郎中。她得益在先,你得益於后。既然你已接手看她的病,從當下起你須對她負責,郎中。」他把身份公文交還給狄公,「沒我的許可,你不準離開河川鎮。你可以走了。」

校尉帶狄公出去。他們剛行至院子中央,校尉突然停步行禮,一高個子武將從他們眼前大步流星地走過。他身着御林軍統帥穿的金鎧甲及帶羽毛的頭盔,鐵靴在大理石地面上鏗鏗作響。一閃間,狄公只瞧見一張蒼白英俊的臉,有着黑色八字鬍和修剪過的下巴上的鬍子。

「那就是康將軍嗎?」他問校尉。

「是的。」他把狄公帶到頭一個院子裏,院門停著一頂黑轎,正是將狄公從翠鳥客棧接來的那頂。他坐進轎內,被抬出了高高的大門。

他們經過環繞宮城小河上的寬闊大理石橋時,狄公拉開轎簾,讓晚風吹拂他紅熱的臉。他假冒的身份公文居然能矇混過關,這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如何解釋那宦官總管和吏部侍郎大人的懷疑態度呢?是否這些高官對進宮的陌生人都抱持敵意?或者他們和項鏈失竊一事有所關聯?不——那可完全是他的想像。宮裏的這些高官當然不屑去干這樣一起竊案,錢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可若真是那麼回事兒,那他們又為何要冒險……驀地,狄公坐直了身子。是否那珍珠項鏈乃朝廷黨爭的某種信物?要是那樣的話,便可解釋為何公主召他進宮時要如此嚴加保密了,即使對她最親近的侍臣即宦官總管和侍郎大人也是如此。另一方面,如若他們倆對項鏈特別感興趣,並懷疑他見過公主,已知曉項鏈失竊一事,那他們為何不嚴加盤問便放走自己呢?看來他們只能放他通行,因為他們不敢公然與公主作對。他們應當是計劃在宮外除掉他,並且喬裝成意外事件。他向凳下摸去,可他的劍已不見了。正在此時,轎子停了下來,一個穿黑衣的高個兒男子把轎簾拉開。

「請下轎吧,郎中。沿這條道,一會兒工夫你便可回到鎮上了。」

這不是去接他的那個小頭目。狄公下了轎,向四周掃了一眼,他們似乎正身處松樹林的中心。轎夫們冷冷地看着他。

「既然離鎮不遠,」他對小頭目道,「就相煩諸位把我抬到客棧吧。目下我甚是勞累。」他正欲再跨入轎內,小頭目擋住了他。

「抱歉之至,郎中,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轎夫們抬起轎子,飛快地轉身向來路跑去,他們的小頭目則殿後。狄公獨自一人被扔在寂靜的山地松林里了。

狄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捋著長長的絡腮鬍琢磨著。眼看大難即將來臨,他卻無能為力。要麼離開這小道,可那會迷失在樹林中,於事無補。如果刺客早已安排好,他們定然非常熟悉周遭環境,早於此地周圍設下陷阱。他決定先弄清自己的擔心是否多餘,沒準兒轎夫們只是奉鳳仙夫人的命令行事,她不想讓人看見一頂宮裏的轎子公然把他送回鎮上。門口的御林軍巡佐可能檢查了轎子,發現了他的劍,並將其沒收了。他必須設法找回那把劍,因那是把名劍,很久以前由一位鑄劍大師所制,現為狄家祖傳之寶。他把藥盒放入長袍的胸襟內,沿着路邊在樹影下緩緩向前。狄公心知肚明,把自個兒交給一個躍躍欲試的弓箭手當靶子射,可真是愚蠢透頂。

他不時地停下來細聽,卻未見有人跟蹤的跡象,也聽不到一絲異響,看來小鎮離此尚遠。他正待轉身,突然聽到前面有響聲。

他迅疾鑽入樹叢,又聽了一陣。折斷的樹枝在他身邊嘎巴作響,於是他離開樹叢,在灌木叢中往前行進。末了,他發現一高大黑色之物在松樹中徘徊。原來是一頭老毛驢在食草。

狄公走近一看,見一副拐杖靠在路邊一棵大樹旁,葫蘆大師正坐在樹下覆著苔蘚的大石上。他仍穿着破舊的棕色長袍,但其灰白的頭上未戴帽子,只是在頭頂蓋着一塊黑布,一身傳統道教隱士的打扮。他的葫蘆就在腳邊。老人抬起頭來。

「郎中,這麼晚了你還出門?」

「我出門散散步,吹吹涼風,大概迷路了。」

「你的劍呢?」

「聽說這兒走走挺安全的。」

葫蘆大師鼻中哼了一下。

「你是個行醫郎中,貧道想,你得學會別輕通道聽途說。」他起身去找他的拐杖,「罷了,我又得來給你領路了。隨我來,沿着這條古道不會有麻煩。」他把葫蘆系在腰帶上,爬上了驢背。

狄公感到一陣快意。有葫蘆大師這樣的名士做伴,敵手想來不會公然襲擊他。他們走了一陣,他微笑着說道:「今天下午在鎮側的松林里遇見您時,着實嚇了我一跳!我的眼睛發痛,光線又不好,還以為看到了自己的魂靈。」

現在狄公聽到有東西在樹叢中移動的聲音。他迅速抓起一根拐杖輕聲道:「如果有人襲擊我們,請走開,在下可以應付。我會用棍子,別擔心!」

「我不擔心,沒人能傷害貧道。郎中,貧道只是一空殼,且已有多年了。」

說時遲那時快,但見四個大漢跳到路上。他們穿着粗布衣褲,頭髮用紅布條扎著,每人都備有一把劍,其中兩個揮舞著短矛,一個抓住驢子的繩索,另一個舉起短矛向狄公吼道:「乖乖地別動,狗雜種!」

狄公剛要用拐杖刺過去,突然覺得背上痛得厲害。

「不要動,狗頭!」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吼著。

「把拐杖給我,郎中,」葫蘆大師說道,「兩根都要。」

「這個老東西該怎麼處理,頭兒?」揮動短矛的人問道。

狄公身後的人說道:「一塊兒帶走。活該他倒霉。」狄公又感到背上傳來被劍刺痛的感覺,「走!」

狄公想,目下他不能幹什麼。這伙無賴是得了錢來殺人的,並非一般剪徑的強人,但他自信可以對付他們。他向前走着,嘴裏說道:「希望別遇上御林軍巡視。當然,我是為你們好。」

他身後的人大聲笑着。

「御林軍士兵們現在正急着干別的事呢,蠢貨!」

歹徒帶着他們的俘虜沿着一條狹窄的小道向前走着。一個人牽着葫蘆大師的驢子,另一個手中拿着短矛跟着,還有兩個走在狄公身後。

這條小徑通往一塊空地。一座低矮的磚房建於樹林中,他們向另一所房屋走去,看上去像一個廢棄的貨倉。走在前面的人放開驢子的繩索,踢開門入內,屋裏馬上出現亮光。「走!」狄公身後的那個人用劍抵着他走了進去。

這貨倉是空的,只在一角堆著幾包東西,右邊的柱子前放着一隻木凳,光源來自牆壁凹處的一支蠟燭。狄公迴轉身,終於看清了他們的頭領。此人長得粗壯高大,和狄公一般高,毛糙的面孔四周長滿粗短的鬍子,手中擒著一把長劍。另外兩個,一個持的是柄短矛,另一個持的是一把劍,皆獐頭鼠目,身板結實。狄公走到屋中央,想伺機從敵人手中搶得一件武器,但顯然這夥人均為老手,手握著武器,卻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葫蘆大師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後面跟着第二位持短矛者。老人直接走到凳子旁坐了下來。他把兩根拐杖放在兩腿中間,對狄公道:「我說,郎中,你也坐下,也可舒服一下。」

狄公坐下。如果他假裝放棄搶奪武器的念頭,便可以讓敵人放鬆警惕。那頭領站在狄公和葫蘆大師前面,另兩位分別站在凳子的左右兩側,第四位站在狄公身後,手中握著劍。下巴長著鬍鬚的頭領用大拇指試了一下劍鋒,正色道:「我們兄弟幾個要你們明白,咱們跟你們沒啥過不去的。可人家出了錢,咱們就得按人家的吩咐辦事,這是咱們這行的規矩。」

狄公心說,不好,那些黑道上的歹人非常迷信,殺人前總要這麼說,以免死鬼纏身,給他們帶來厄運。

「我等清楚這一點,」葫蘆大師輕聲說道,然後他舉起一根拐杖,用顫抖的手指著歹徒頭領,「可我搞不懂,為何他們選中你這類的醜八怪來干這事兒。」

「我來讓你閉嘴,老東西!」頭領憤怒地叫道,他向葫蘆大師走去,「我先要——」

就在那時,拐杖在葫蘆大師手中突然穩住,猛向前刺去,正中頭領的左眼,他痛苦地吼叫一聲,劍掉在地上。狄公飛快撲去,抓住了劍,這時他身後那人的利器從他肩膀上擦過。狄公迅速站了起來,轉過身,把劍刺向另一個歹徒的胸膛,那人正要從後面去刺葫蘆大師。狄公從敵人身上拔出劍,看到那頭領罵罵咧咧地撲向葫蘆大師。只見葫蘆大師的拐杖閃電般地又一次刺出,剛巧刺中大個子的腹部。這時,另一持劍者向狄公頭部襲來,見此狀,狄公躍身向後一閃,躲過此劍。狄公左側一手握短矛的歹徒欲將矛擲向狄公,可葫蘆大師用拐杖柄勾住了那傢伙的腳脖,使他跌倒在地,手中的短矛也隨之落地,葫蘆大師又熟練地用拐杖把短矛向身邊勾去。高個子頭領在地上打滾,手捧肚子,呻吟不已。

狄公此刻發現,對手劍法嫻熟,經驗豐富,他不得不全神貫注地對付敵手。適才狄公奪來的劍不如他祖傳的雨龍劍好使。但使了一陣后,他多少也習慣些,倒也能將對手逼得只能招架,同時他也留神注意另兩個歹徒。但眼下,他只得全力以赴,因對手正使出渾身解數,連出凶招。

狄公以驚人的技巧躲過了對手的一擊,重佔上風后,迅疾瞥了葫蘆大師一眼。老人仍坐在凳上,但手裏多了一把劍。高個子頭領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拼力倚牆撐住身子。狄公的對手很快利用他分神的當口,一劍刺穿狄公的葫蘆,直奔其胸口。狄公尚未來得及往旁閃避,尖刃已划傷他的前臂。原本這一劍可以刺進他的胃部,可狄公的皮革藥盒擋了這一劍,救了他的命。

狄公往後退了一步,將劍往前伸展,連出快招,又重發攻勢。但臂上的傷口淌著血,加之平日畢竟缺乏習練,他開始氣喘吁吁了,自忖得儘快解決對手。

他閃電般將劍自右手換到左手,這新招大出對方意料,一時措手不及。狄公已扔去葫蘆,將劍刺向他的咽喉。那傢伙向後倒去的當口,狄公沖向葫蘆大師一邊,欲助葫蘆大師一臂之力。他向攻擊者大吼一聲,並轉身持劍護住自己。但狄公猛然呆立,因為眼前的情形着實令其吃驚。

只見持劍之人發瘋似的向坐着的老人撲去,利劍閃電般地向老者急刺而來。但葫蘆大師背靠着柱子,不慌不忙,及時避過每一劍。不管對手攻他的頭還是腳,老人的劍皆能及時接招。突然,他將劍一壓,雙手持劍。對方那傢伙向他刺來時,他忽地將劍一抬,雙手握著劍柄緊靠兩膝間的凳子,對手未曾反應過來,依舊向前撲去,而老人的劍業已沒入其腹部。

狄公轉過身,那頭領正向他撲來,尚好的一隻眼裏露出瘋狂的神色。這傢伙撿起一把短矛,向狄公劈面刺來。狄公閃身避過,一劍刺入他的胸膛。那頭領倒地時,狄公彎腰大聲問道:「誰派你來的?」

高個子用一隻轉動的眼珠向上看着狄公,厚嘴唇扭動了一下。

「郝……」他一說話,嘴角便流出污血,龐大的身子抖動了幾下,便斷了氣。狄公直起身來,擦了下受傷淌血的前臂,喘著氣對葫蘆大師道:「多蒙協力救護,在下感謝不盡!閣下出其不意擊傷那歹徒頭領,才使我等今日免遭毒手。」

葫蘆大師把劍扔到一個角落裏:「兵器乃貧道之最恨。」

「可您使起來熟練得出奇。您劍術高妙,攻守自如,擊敵時劍鋒猶如銀練飛舞。」

「貧道已跟你說過,貧道只是一空殼,」老人說道,「因空,貧道的對手實實刺來,便不由自主地從貧道身邊劃過。因此貧道的動作與其一模一樣,與之不分彼此。跟貧道交手,就似跟鏡子裏你自個兒的影子交手一樣,結果自然是無所適從。過來,你前臂在流血。俗話道,郎中得病招人憐。」

老人從死去的高個兒頭領長袍上撕下一塊布,熟練地替狄公包紮好前臂的傷口,說道:「郎中,最好到外邊去看看。得知道我們在哪兒,還有這些可憐蛋是否在等什麼人!」

狄公提劍走出門去。

那頭驢子在空地上靜靜地吃草,在淡淡的月光下看起來顯得有點凄涼。四周空無一人。他向對面的房屋看去,發現那間屋后還有其他的貨倉。繞過最後一排貨倉的牆角,展現在眼前的就是那條河。他們在碼頭的最東端。他扔掉劍,走回貨倉。

正要入內,他發現門上有幾個字——「郎氏綢貨倉」。

他若有所思地捋了捋鬍鬚。他在澡房遇見的那個人在河川鎮有一家絲綢鋪。姓郎的人不多,這貨倉定是那個愛刨根問底的傢伙所有。葫蘆大師支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

「我們在碼頭的邊緣,」狄公告訴他,「四下空無一人。」

「如此說來貧道要回去了,郎中,貧道有些累了。」

「有勞閣下由漁市一角的鐵匠鋪那兒過,煩請讓鐵匠派人把我的馬送來。我要再看一下這些死去的傢伙,再把這場惡鬥報告給御林軍衙門。」

「好,若他們需要貧道做證,該知道到哪兒去找。」老人騎上驢子走了。

狄公回到屋裏。血腥味和四具死屍的景象讓他噁心。勘察他們的屍體前,他先去仔細察看牆角的那幾包東西。他用劍尖挑破一袋,發現裏面確是生絲。接着他注意到,他和葫蘆大師坐過的凳子上有黑色斑點,這些斑點看起來非同尋常,好像是不久前濺上去的血跡。他發現凳下有幾根細繩,也沾著已乾的血痕。他走近那些死屍,仔細搜他們的衣服,但他們身上除了幾個銅板外,並無他物。他從牆壁凹處拿下蠟燭,仔細看他們的臉。他們不似攔路搶劫的強盜,倒像辦事利索的職業刺客,也許別人出價很高。可是誰派他們來的呢?他把蠟燭放回原處,突然想起公主給他的字條。他用食指和中指慢慢地從領子的襯裏中夾出那張紙,就著燭光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氣。紙的上方赫然蓋着皇上的朱紅玉璽,三寸見方,下面寫着,持此密令者為奉旨特命按察使,朝廷授予全權。日期和狄公的名字是後來加上去的,系女子娟秀的筆跡。下端鈐有刑部尚書印章,另一端為三公主的印章。

他小心地折好密令,將其放回領子的襯裏中。皇上把如此重要之物交付公主,足見皇上對她的信任和寵愛,也足以證明公主適才委託他辦的事不僅僅是一起宮廷珠寶失竊案。狄公走了出去,坐在樹樁上,深思起來。

馬的嘶鳴聲將狄公從沉思中喚醒。馬夫打馬上下來,狄公給了他賞錢,然後翻身上馬,向碼頭騎去。

在漁市,他看到許多人聚集在店鋪旁。從他們身邊經過時,狄公聽到片言隻語,好像是在說哪兒起了一場火。

在御林軍衙門外,聚集著十幾個騎馬的御林軍兵卒,他們手提被煙火熏黑的風燈。狄公把馬交給一個哨兵,告訴他要見劉校尉。一個士兵帶他走上正面的台階去見蘇統領。蘇統領坐在桌子後面,正和身材魁梧的劉校尉談着什麼,看到狄公進來,他趕忙站起來,滿臉悅色道:「看到您來真叫人高興,大人!我們忙了一宿。鎮里穀倉屋頂起火了,沒人知道原因。但我的手下很快就控制了火勢。坐吧,大人。你可以走了,劉校尉。」

狄公重重地坐下。

他簡短地說道:「我要問與我同住翠鳥客棧的一位房客的情形,他叫郎劉。」

「您已經開始着手了?在下萬分欣喜!是的,大人,這個姓郎的正是我預料中的禍根。他是本州府以南所有窯子和賭場的總把頭,他把那幾行的人組成一個秘密幫會,喚作藍幫。在南方,他還擁有一個大的絲綢行,但那只是他喬扮體面的幌子。通常他總是不犯律令,也按時納稅,直到最近,才與對手『紅幫』有了麻煩。這個紅幫在毗鄰州府也開設賭場和窯子。」他摸了摸鼻子,又道,「我聽說,十日前郎劉在此地會見了紅幫的代表,他們議定,立一份免戰協議。郎劉大概決定在此多待一會兒,思量立約時怎的對自身安全有利。不曾想這麼快您就碰上他了,大人!」

「是他先碰上我的。」狄公告訴他在客棧澡房遇見郎劉的經過,接着又說了在林子裏遭到的伏擊,他只說是到那兒去散步,恰又遇見了葫蘆大師。「此乃有預謀的伏擊。統領適才說的穀倉起火,對手無疑是要你的兵卒在鎮子另一頭忙於救火。」狄公總括道。

「天哪,這伙強盜!在我管轄的範圍內發生這樣的事,在下甚是愧對大人。我根本不希望如此!」

「我也不希望如此,」狄公冷冷道,「起先,我等任由他們擺佈,是葫蘆大師挽回了局勢。他是個怪人,你可知他的底細?」

「不是很多,大人。可以說,他是河川鎮這一帶的人,不過,每個人雖都知其大名,卻無人知曉他打哪兒來。人們都說他年輕時是個綠林好漢,專事劫富濟貧的俠盜,聽說有一回在山中,他遇到一位出家老道,他求老道收自己為徒,但遭拒絕,於是他便盤腿坐在這位老道住處前的一棵樹下,結果,天長日久,他的腿萎縮了。後來,這位老道將其一生修鍊的陰陽玄機妙法傳授給他了。」他停了一會兒,摸了摸下巴,思索著,「嗯,伏擊您的四個人可能是郎劉從南方帶來的心腹。本地人絕不會攻擊葫蘆大師。首先,他們敬佩他的智慧,其次他們深信其有魔力,可以將人的靈魂勾出,裝在他的葫蘆中。但他們怎知你會走那條路,大人?」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蘇統領,我想直截了當地問個問題。今天下午我等在此談話時,我清楚地覺得,閣下心中除擔心像郎劉這般不受歡迎的客人外,尚擔心一些更為重要的事。拜閣下之賜,狄某方陷入這不知所措之境地。因此我要請你解釋清楚,當下就說。」

蘇統領站起身,踱著步,緊張道:「在下抱歉之至,大人!您說得對。當然,我本該馬上告訴您整個事件的。真是大錯特錯,給耽擱了。我……」

「快快說來,統領大人!現在已很晚了,我也甚是疲累!」

「大人,在下從命就是。康將軍是我的朋友,您也知道。事實上,他是我的摯友,我等是同鄉,一直聯繫密切。正是康將軍要我離開京城到這兒來的,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在他身邊。他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行伍出身,家裏全是當兵的,當然不是富戶,且在朝中也無人可背靠。除此之外,他心性孤高,特立卓然,喜歡獨來獨往,所以您可以想像,他被任命為碧水宮御林軍統領時,那些人並不喜歡他。他們喜的是逢迎拍馬、唯命是從的小人。因此,他麻煩不斷,但總是能應付過去。可最近他悶悶不樂。我問他為何事擔憂,他卻不肯告訴我,只道是宮中有事。昨日,他又告訴我,目下須做些勘察之類的非常棘手的差事,但他不知如何去做。他說,他不能告訴我是為何事,須知此事弄不好可要殺頭的,沒準兒您想——」

「煞是有趣,但請言歸正傳!」

「遵命,大人。嗯,我認出您時,我想,您正是上天派來的。您得知道,我很崇拜您,大人……除了讓您幫我對付這裏的江洋大盜外,若我能安排您和總兵大人見上一面,他可能會願意多談些關於調查的事,而您,大人,業績卓著,可以——」狄公舉起了手。

「你是何時告訴康將軍我在此處的?」

「您說何時?大人,我今天下午才遇見您,而我只在每天上午到宮裏做例行稟報時方能見到康將軍。我打算明日上午告訴他關於您的事!」

「我明白了。」狄公在椅中往後靠了靠,慢慢捋了捋絡腮鬍子。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蘇統領,請你勿對康將軍說起我的任何事。能見到他,本縣甚是高興,可現在不行。也許你可請他在我離開此地前替我安排拜訪碧水宮。順便問一句,三公主住在碧水宮內何處?」

「殿下住在宮內東北角,系最偏僻也是防守最嚴的地方。要到那兒,您得先通過宦官總管的府邸。聽說那總管很能幹。宮庭之內,也不得不如此,因為那可是個充滿陷阱的地方。」

「我常聽說三公主異常聰明能幹,難道她不能阻止所有的明爭暗鬥?」

「如若殿下知道正在發生何事,她當然能。可宮中成百上千人,欲知何事發生,對殿下而言甚是困難。她被貼身女官、宮女以及其他的下人包圍着,您也知道,每個人都可歪曲事實來討其歡心。謝天謝地,大人,我不在這些宮牆之內當差。」他搖搖頭,然後簡短問道,「大人,您要我如何處置郎劉?他貨倉里的四具屍體該如何處理?」

「郎劉嘛,休要動他,待時機合適時,我會親自對付他的。至於那些屍體,我要你派幾個親信搬到你府中的停屍間去。不妨放出話,說他們是一夥攔路搶劫的強盜,在他們搶劫行人時,被巡丁發現而擊斃。啊,對了,說到強盜,我聽到一些關於那個賬房被殺的有趣細節。據說這個年輕人愛戀着客棧的掌柜娘子,可能她已先到了十里村,亦即泰明在地圖上所標明的山那邊的那個村莊。顯然他們倆打算到那兒會合,但泰明在路上遇襲,被害身亡了。」

「那倒確實有趣,」蘇統領慢慢道,「姓魏的娘子是那種女人,那她大概還另有情夫,而嫉妒心常常是謀殺的起因。嗯,剛巧我有兩個手下今晚要到十里村去,我即刻令他們去查一下姓魏的女子。她沒準兒正與謀殺泰明的傢伙一塊兒待在十里村呢。非常感謝您,大人!」

狄公站起身來,蘇統領又說道:「您這次遭襲,在下心中甚是不安,是否須派兩三位弟兄護衛您?」

「不需要,謝謝,他們只會妨礙我。蘇統領,有事我會通知你的,告辭。」

蘇統領怏怏地領着狄公下樓。

此時已近半夜,大街上鮮有人跡。狄公把馬韁繩系在翠鳥客棧門前的柱子上,走了進去。大廳里沒人,但透過屏風的格子,可以看到魏掌柜的背。這位客棧掌柜正彎腰站在一隻大皮箱旁。狄公繞過櫃枱,用手指關節敲敲屏風。

魏掌柜站直身子,轉過身來。「有何吩咐,郎中?」他以單調的聲音問道。

「魏掌柜,叫馬夫把我的馬牽到馬廄里。我看過病人後,在林子裏騎了一段路,迷路了。」

魏掌柜嘰里咕嚕地埋怨他怎生弄得這麼晚,然後拖着腳向後門走去。狄公忽覺十分勞累。他在桌旁的椅中坐下,伸直了僵硬的腿,望着格子屏風那精巧的圖案出神,不禁琢磨起夜裏驚人的遭遇。他曾以為他之所以被召入宮,是因為蘇統領提供的消息。但蘇統領尚未見過康將軍,根本不知道項鏈失竊之事。肯定是另有人在河川鎮認出了自己,且在翠鳥客棧的房客登記冊上知道了他的假名。那個不知名的人定是跟公主有直接的聯繫,因從他抵達河川鎮到鳳仙夫人派人找他僅隔一個半時辰。這真令人費解。他隱約聽到廳外某處傳來琵琶的樂聲。這麼晚了,那個彈奏者居然還沒睡。

他的目光轉向打開的皮箱。皮箱裏塞滿了婦人的服飾,還有更多的衣服掛在魏掌柜椅子的靠背上,最上面是一件紅色的長袖織錦服,上面用金絲線綉著令人賞心悅目的圖樣。

魏掌柜回來了,告訴他馬夫會照料好他的馬。

「魏掌柜,很抱歉,這麼晚了還打擾你。」狄公不願馬上起身,便隨意問道,「我看到馬廄對面有一間磚棚,那是你的儲藏室嗎?」

客棧掌柜迅速向他瞥了一眼,捉摸不定的眼裏閃著不悅的眼神。

「都是些破爛兒!一些破傢具而已。郎中,我日子過得很艱難,只能勉強湊合。你不知我的開銷……」他把那件紅色外套和長袍扔進皮箱,坐了下來,「這幾日我一直很忙,連我妻子的衣服都來不及整理!」接着他自言自語地嘟囔道,「但願當鋪能給個好價錢!真的,我一直讓她穿得很體面!」

「魏掌柜,在下也聽說了府上所遭遇的不幸。你知道是誰拐騙了你的妻子?」

「定是那個子高高的無賴。他曾上門找我,求我給他個看門的活兒干。他就住在附近。」

「你可以去官府告他。」

「告他?不,謝了,客官。那人山上有的是哥們兒,我可不想醒來讓人把脖子給抹了!別動這傻念頭,客官。」

狄公站起身,向他道了晚安。

二樓靜得很。他走進自個兒的房間,發現夥計已替他關上了窗,屋內很悶熱。他想去打開窗,可轉念想到,最好別去開,沒準兒刺客深夜會闖進來。待門關嚴實后,他脫下衣服,察看手臂上的傷口。傷口很長,但不深。他從茶壺裏倒了些熱茶清洗了一下傷口,重新包紮好,接着伸開四肢躺在床上休息。可空氣太沉悶,不久他便汗流浹背。山羊鬍子頭領那血肉模糊的臉在他腦海中浮現,他還看到了其他幾個死人的可怖模樣。他又想起那位瘸腿老人,那個沉着應戰、精於劍術的葫蘆大師。奇怪……在貨倉里,葫蘆大師的臉他看得甚是清楚,彷彿曾與他照過面。可從前在哪兒見過他呢?想着想着,他便昏昏然地睡著了。

狄公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陣,很早便醒了過來。他起床打開窗戶,明朗的天空預示著好天氣。洗過臉,梳理了一下鬍鬚后,他便將雙手放在背後踱起步來。突然他意識到,他之所以還待在房內,只是因為盼鳳兒給他送來早點。對此狄公頗有些沮喪,決定到對面的九雲客棧用早點。他自忖最好能收集一些本鎮的概況,且儘力打聽如何方能觀察到碧水宮的宮牆。

樓下大廳里,那個年輕的夥計正站在櫃枱旁邊打哈欠。狄公跟夥計招呼了一下,便來到街對面。

九雲客棧不同於翠鳥客棧,它有自己的餐廳,坐落在大廳後面。目下時間尚早,只五六人零星地在餐桌上用膳。一個矮胖漢子站在櫃枱旁訓斥着夥計,見狄公進來,便用水泡眼狠狠地瞪了夥計一眼,接着搖搖擺擺地走來迎接他。

「能接待京城來的名醫,真是小店的榮幸!請坐這邊,此處安靜舒服,您會發現我們的飯菜比翠鳥客棧的任何菜都好。要不要來份豬肉洋蔥炒飯,或香脆油炸鱒魚?」

狄公想要一份更簡單的早餐,但能和愛嘮叨的掌柜聊一聊也是值得的。他點點頭,那胖掌柜便把他要的早點吆喝着報給夥計。

狄公說道:「我覺得翠鳥客棧的房間挺舒服,但對其招待不敢存有奢望,因為賬房被謀害弄得客棧一團亂。」

「是啊,郎中。泰明是個好夥計,他是個文靜可愛的年輕人。那邊都是魏夫人當家,那個女人很能幹,可她丈夫待她太小氣了,她每付一個銅板,她丈夫都盯着。那女人來這兒時,我總給她些豆餡糰子,這是本店的特產,她非常喜歡。她出走那晚,我還給了她三四碗呢!我不贊成過了門的女人干不該乾的事,是的,我不贊成,可實際上,那是魏掌柜逼得她這樣乾的。」他給夥計打了個手勢,又說道,「她總是先想到生意。一直到教會她外甥女做生意的訣竅,她才走的。她外甥女就是那個漂亮妞,不過,我看她有點瞧不起人。魏夫人可以說是個盡責的太太,要是我內人也能這樣就好了……」

夥計端上來一盤湯糰。

「來了,郎中!」掌柜笑嘻嘻地向他說道,「儘管吃,要多少有多少!」狄公嘗了一口,發覺忒甜了些。「好吃!」他贊道。

「這些也是你的,郎中!」胖掌柜靠在桌上,繼續說道,「說個你感興趣的話題,郎中。我問個你內行的問題。每次我吃過飯大約一刻時,我左邊這兒就隱隱作痛,接着這兒熱得發燙,就在肚臍眼上方,還覺得酸,在——」

狄公緩緩道:「一貫錢看一樣病,且須預付。」

「一貫錢!可你用不着給我看病,我只想聽聽你的診斷。我還有便秘,現在,我——」

「自己去看郎中吧!」狄公簡短地說着,便拿起筷子。胖子不快地看了他一眼,搖搖晃晃地回到櫃枱邊去,順便把那盤湯糰也帶走了。

狄公有滋有味地吃着。得承認,油炸鱒魚確實十分好吃。走出九雲客棧,他看到鳳兒正站在街道對面的門廊里。她穿着棕色上衣、寬鬆的褲子,腰間束著條紅腰帶,頭髮也用一條紅布帶紮起來。她愉快地向狄公道早安,然後道:「今兒個天氣正好!去河上釣魚怎樣?」

「我要換件衣服嗎?」

「不用了。我們可以在路上買頂草帽戴。」

她領他走過幾條狹窄的小巷,不多會兒便來到碼頭的東側。他買了兩頂草帽,在她系草帽的帶子時,狄公向那些貨倉迅速瞥了一眼。兩個苦力正在搬運一包東西到空地上,一個瘦削、有顆圓球似的大頭的男子在後面監督著。鳳兒走下直通水中的石砌台階,指了指一條泊在大船旁的狹窄小船。她將船備好,狄公跨上小船,在船頭坐下。鳳兒熟練地用竹竿把小船撐開,接着放下竹竿,拿起一支長槳。當鳳兒把船劃到中游時,狄公道:「如果方便的話,我想瞧瞧碧水宮。」

「那容易得很!我們沿着這條河岸劃過去,然後划向對岸。最漂亮的宮殿在另一邊。」

清澈的河上微風徐徐,但朝陽照在狄公的臉上還是很熱。他摘下頭上的帽子納入袖中,把那頂圓草帽戴在頭上。鳳兒早已脫去上衣,一條紅巾緊緊地纏着她豐滿的胸脯。狄公坐在船頭回首一望,見她站在船尾,優雅熟練地划著槳,其肩膀和手臂因日晒而呈棕色。他略帶傷感地想着,年輕真是美好。之後,他注意到河岸邊高而濃密的松樹一直延伸到水邊,聳立在矮樹林中,且不時見到些小河灣口。

「在那兒你釣不到什麼值錢的魚,」她說道,「只有一些小魚小蟹,釣鰻魚尚早。」

他們向上游劃去,岸邊的樹林變得越來越密,岸邊樹枝上的藤蔓懸於水面上。一刻時不到,鳳兒把船頭轉向中游。

狄公很快說道:「我們不能沿着河岸再向前一些嗎?離碧水宮大概很近了,我想好好仔細瞧瞧。」

「你想讓我們都被砍頭?你難道沒見到眼前那些塗着顏色的浮標?碼頭那邊有一則告示,字寫得像你的頭那麼大,禁止所有船隻越過那些浮標。宮那邊的岸上也有同樣的告示,如果你越過那條線,牆垛上的弓箭手便會把你當靶子練,所以你只能從遠處遙望碧水宮。」

姑娘划著船在浮標周圍轉圈。狄公看到了三層樓的瞭望塔,它坐落於碧水宮的西北角。樹林在一個狹窄的入口處突然消失,顯然,那入口便是環繞碧水宮的護城河河口。北面的宮牆直接從水中略略傾斜而起,雉堞狀的宮牆間隔中立着些低矮的瞭望塔。陽光傾瀉在宮牆之上,令弓箭手的頭盔閃閃發亮。

「挺高大,對不?」鳳兒在船尾向他叫道。

「對。我們把船劃得再遠些,直至東北方那座塔的對面,那樣,我就可遍觀此宮了!」

一艘大平底貨船從一旁駛過,划槳者合著憂鬱曲子的節拍揮動長槳,鳳兒也跟着唱了起來,合著曲調的節拍划槳,年輕的嗓音悅耳動聽。一眼望去,狄公見宮牆高大險峻,他數了數,共有八個帶柵欄的拱廊立在水面之上,看來那是提供宮中水渠的水門。之後他看到,在最後一扇水門上方,有一座亭子,從牆上向外突出。它的式樣像一個有屋頂的梯形露台,有三扇凸出的窗子,中間一扇大,兩邊各一扇小的。他估計支撐亭子的扶牆離水高約六尺。若有一艘小船停在下面,人在亭子上是瞧不見的。但小船停在那兒,怎的可能不被瞭望塔上的弓箭手發現呢?

「你想望一眼窗口的美公主嗎?把船劃到對面的河岸去,怎樣?」

狄公點點頭。划船到上游去很吃力,只見鳳兒肩膀上的汗水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北岸的樹林沒有南岸濃密,漁家的茅草屋在綠葉間不時閃現。他們向北岸划近時,鳳兒在錨鈎上掛了兩塊磚壓重,再扔於河中。船在河流里漂了一會兒,等那錨已抓緊后,船就不動了。她滿意道:「就在此地。前些天我和泰明在此抓到幾條鮮鱸魚。看,這瓶子裏的是蟹腳,最好的魚餌。」

狄公一邊準備魚餌,一邊道:「孔聖人總喜愛以竹竿釣魚,從不用網,他以為該給魚活動的機會。」

「我知道這典故,父親在世時常給我念古書。他是我們村裏義祠出錢辦的鄉庠塾師。母親死時,我還年幼,且又是父母唯一的孩子,父親在我身上花費了許多精力。別,別,是用那條線!釣鱸魚必須用長線。」她把自己的線扔出去,接着道,「我們過得很幸福。但父親死後,我只好搬到客棧這兒來,因為表舅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能把以前常讀的書帶來,那些書是屬於鄉庠的。你是個有學問的郎中,肯定有個大書房,是嗎?」

「是的,很大的書房,可惜很少有時間用它。」

「我喜歡住在一個讀書人家裏,讀各種有趣的書,習些字畫。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就會感到安心。喏,我表舅媽還在的時候,翠鳥客棧還不算太糟。表舅從來不給她做很多衣服,可她有祖上傳下來的一些上等絲綢,我幫她做了些新的長袍。她最愛紅色織錦製成、上以金線綉著花的那件外衣。她覺得穿着很合適,事實也確實如此。」

狄公將他的釣線也沉入水中,之後坐回船頭,說道:「是啊,我聽說你表舅媽是個不錯的女人。我能理解像泰明那樣初懷風情的男子為何會暗戀她。」

「他對她愛得簡直發瘋了!他開始賭博,僅僅因為要不時地給她一些小禮物。」

「賭博往往是輸多贏少。」狄公心不在焉地說道,他感到線被輕輕地拉動了。

「哦,泰明可是常贏的。但我想,那是郎劉故意讓他贏的,以便放長線釣大魚,狠狠地贏他一把!那個郎劉讓我覺得可怕!」

「郎劉?他們在哪兒賭?」

「泰明有幾次到郎劉的廂房去賭。嘿,看!」

他讓線從手中溜走。他看到水花一閃。郎劉可不會無緣無故地結交一個年輕的賬房。

「把線放鬆!」鳳兒激動地叫道。

是的,他的確應把郎劉這根線放鬆,放很長很長的線,長到可以把他那搖搖欲墜的貨倉跟金色宮門聯繫起來,要時而放鬆,時而收緊,看看最後到底是什麼。

「拉起來!」她悄聲道。

線慢慢地收回來,他見到一條大小適中的鱸魚冒出了水面。他探出船舷,抓住還在扭動的魚,把它放進魚簍。

「幹得好!現在瞧我的!」她盯着浮標,臉漲得通紅,一陣微風吹動她草帽下的秀髮。狄公急欲回南岸,看看那兒是否有條小船,但破壞她的興緻可真是太殘忍了。他拋出一根短線,腦筋又轉了起來,那賬房被殘殺確實太過奇怪。當下他找出了種可能的解釋。她的聲音喚醒了他:「它們根本不想吃。告訴我,你有幾個夫人?」

「三個。」

「你的大夫人一定賢惠得很吧?」

「的確如此。我有一個和睦溫暖的家,我覺得很欣幸。」

「你是一個名醫,該有四位夫人。那數字也可以給你帶來好運。說到運氣,我想……」

她拉起線,釣上一條小魚。之後,他們各自沉默了好一會兒,姑娘專註於她的魚線,狄公則沉浸在他的思索中。她釣上一條大鱸魚后,狄公說:「我的腿有點抽筋了。我想劃劃船,好幾年沒劃了。」

「好!只要你不翻船。」

他們蹲在船底,交換位置。船開始晃動,他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以穩住船身。她輕輕地說道:「跟你在一起真好!」

狄公很快操起長槳。他跪坐於船艄,讓她把錨起出,欲將船向上游劃去一些。接着他把船駛離岸邊。其實他劃得還不賴,但由於跪着,不能用全身之力來划船,而只能單靠他的兩臂。手臂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他想站起來,但船開始危險地左右晃動。姑娘大笑起來。

「好,不站也成。」他訕訕地說道。

「你要划向哪兒?」

「我想划到岸邊去,到那邊的矮樹叢里找找看是否有草藥。你不介意吧?」

「我可不介意。但在那個小河灣里你找不到什麼的,那裏沒有一條路。」

「那麼我們回碼頭去吧。那樣划起來方便,正好順水。」

不過,不久他便發現,所謂說易行難,當下,水運開始忙起來,他得使出渾身解數,才能避免跟旁邊的船隻碰撞。她快樂地絮叨,狄公只是心不在焉地聽着。突然,他問道:「搜?搜什麼?誰去搜?」

「我表舅。依我看,他肯定已到泰明的小閣樓里搜過了。今天早晨我去整理房間時,發現有人把房子翻得一團亂。不知道表舅到底要找什麼。這段還是我來划吧,你不知怎樣停船。」

他們上岸後分了手。鳳兒帶着魚簍向大街走去,嘴裏哼著小曲。狄公路過漁市,走進一家小吃店,要了一大碗竹筍面。喝過一杯茶后,他匆匆地回到翠鳥客棧,因他急着想洗個澡。

不出他所料,澡房裏空着,因為現在正是午飯時間,就連澡房夥計也不在。他在澡池裏伸展四肢,想着下一步該怎麼走。

這是很大的一步,任務艱巨。他的推測只是基於兩個事實:首先,賬房泰明在遇害前曾遭折磨;其次,他的房間被搜查過。接下來便都是他的猜測,因他對郎劉這類人的貪婪本性甚為知曉。是的,他必須冒一下險。如果他的推測是正確的,他將能順利完成第一階段的調查。如果那個推測不確實,至少會驚嚇到一些人,而打草驚蛇往往會犯大錯。

狄公在清洗傷口時,澡房夥計進來了。他吩咐夥計去他房間把乾淨的衣服取來,同時把臟衣服拿去洗衣房洗。狄公穿上洗燙好的長袍,來到大廳問夥計郎劉是否已用過午飯。夥計點點頭。狄公給他一張名刺,要他去問郎劉可否待會兒與他談談。

「郎爺不喜歡飯後有人打攪的,郎中!」

「你去問問再說!」

夥計向走廊走去時滿臉疑惑,但回來時笑嘻嘻地道:「郎爺說很盼您去呢,郎中!他在您右面第四個房間。」

來開門的是一個長著圓球腦袋的瘦削男子,正是狄公早上在貨倉看到的那位。他滿臉堆笑,說自己是郎爺的賬房,接着領狄公穿過寬大涼爽的客廳,來到一間寬敞的房間里。這個房間佔據了整個左廂房的後半部,看來是翠鳥客棧最豪華且最靜謐的客房。郎劉坐在一張烏木桌后,桌上放着一本賬本,兩個保鏢站在兩扇對開的門旁邊,那兩扇門通向不易察覺的後院。郎劉站起身,客套地向狄公躬身施禮,邀他在另一張椅中入座。

「我正要與賬房重新過一下賬目,您大駕光臨,恰好可讓我輕鬆一下!」他示意賬房去倒茶。

狄公客氣道:「郎爺,我本來想早點拜訪您的,只是昨夜睡得晚,早上又覺得有些不適。今日天氣倒不錯啊,郎爺!」他接過賬房遞過來的茶,呷了一口。

郎劉說道:「除了雨天,我發現這兒的天氣還是十分宜人的。」

狄公把茶杯重重地放下。他把兩手放在膝蓋上,聲音變得嚴肅起來:「郎爺,您這樣說我很高興,因為您只能在這兒長待下去了。」

郎劉目光兇狠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問道:「你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休戰結束了。郎劉,只要你踏出河川鎮一步,咱們的人便會抓到你。昨晚你那幫蠢貨把我抓到你的貨倉去,還要殺我。」

賬房喃喃地道:「我告訴您地上到處是血跡,老大,我——」

「閉嘴!」郎劉說道。然後他對那兩個保鏢說:「把該死的門關起來!你們一個到外面院子去,一個到客廳去,別叫人來打擾。」之後,他兩隻大眼珠子盯着狄公,眼裏閃著光:「我不知道你在胡謅些什麼。昨日上午洗澡時我便懷疑你是紅幫的人。郎中一般不會像拳師這般強壯。但我未曾想殺你,我們這邊是信守休戰協議的。」

狄公聳聳肩:「目前我不想追究這件事,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與你談。我奉命向你進言。你雇了這個客棧的賬房去偷一件寶貝玩意兒。貴幫大概手頭偏緊吧,郎爺,你居然敢冒被凌遲處死的危險。」

郎劉仍故作鎮靜,但狄公注意到那賬房的臉早已變得灰白。他繼續說道:「郎爺,咱要是向衙門告發你,定會重重有賞。但既然訂了休戰協議,我幫弟兄就會信守諾言,可我們得分享。八十四的一半是四十二,如果我的數目有錯,請你指正。」

郎劉慢條斯理地理着他那山羊鬍,賬房則連忙退到主子的座椅后,偌大的房間一時十分寂靜。最後郎劉道:「貴幫弟兄真是不賴,非常棒。我會徹底查問敝幫的。對,你說的數目不差,我們約定在中間地域分享成果,我之所以未告知貴幫幫主,乃因整件事已成泡影。我未曾得到珍珠項鏈。」

狄公突然站了起來。

「昨晚你們想殺我,這說明你在說謊,郎爺。我奉命告知閣下,若你拒絕我幫的合理要求,那休戰便結束了。現在我已履行使命,告辭!」

他向門口走去,就在他的手抓住門上扣環時,郎劉突然叫道:「慢——回來坐下!聽我給你解釋。」

狄公回到桌旁,但他未在指定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他簡短地說道:「郎爺,首先,我要你向我致歉,因為你們曾想殺我。」

「你在我的貨倉里遇到麻煩,我道歉。我會迅速查清此事,滿意了吧?」

「差強人意。」狄公重新坐下。郎劉在椅子中向後靠了靠。

「我犯了一個錯,不該接這個差事。但你知道我們目下的開銷多大!我每年得支付賭場主管們的俸酬,那些無賴常常謊報賭場收入。至於那些體面的窯子嘛,當下連農家少女都快沒了,還怎的開?我們得付給一個農家少女與一個訓練有素的窯姐同樣的價錢,除非來個順順噹噹的好年景,否則我們便要歉收了。至於稅收,我來告訴你吧——」

「別說這個了!」狄公打斷他,「告訴我珍珠項鏈的事吧!」

「好,我正要跟你說呢。事情是這樣,如若不抽成的話,大約有十錠金的價錢。在此事上,我可以得十錠金,沒甚危險,也不付什麼代價。」郎劉深深地嘆了口氣,「那事兒是這樣的,前些日子一個絲綢商來見我,自稱姓郝,帶了一封舉薦信來,是我在京城的弟兄給他的。他說他有位熟人計劃在此地的碧水宮偷一條價值連城的項鏈。他說,那項鏈由八十四顆名貴珍珠串成,但這些珍珠當然得一顆一顆賣掉。如若我知道某人熟悉這兒的水域及碧水宮附近地域,讓他來協辦此事,這位姓郝的熟人就將付我十錠金的酬勞。當下,我立刻想到這兒的賬房,因為他對那條河的每個角落都很熟悉,但那時我沒表什麼態。十錠金當然不是筆小錢,但去宮中偷盜,冒的險也未免忒大。不過,郝爺說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得,還是讓我的賬房來說吧,他的記憶力極棒,這也是他唯一的優點,這蠢貨!說吧,你來說吧!」

圓球腦袋閉上了雙眼。他緊握雙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此人須於半夜前一個時辰划船離鎮,將船划至右岸第四個河灣,然後棄船上岸,走第二排松樹后的羊腸小道。此道從前做宮中衛兵巡查之用,一直沿河岸直通宮中護城河西北角。那兒離岸二尺左右,有一扇舊水門,再沿水道游向西北角的瞭望塔。就在水面上方有一尺寬的木架沿北面宮牆延伸。循此木架向前行,直到最後一扇水門,水門上是垛扶牆,支撐著一個有頂的涼台。磚牆上有多處裂縫,可以爬行。經邊窗進入亭子,那亭子通過一露天月牙形門廊與卧室相連。這項鏈要麼在梳妝台上,這梳妝台就在月門之內,要麼在茶几上,茶几就在梳妝台的對面。此人須守在月門之外,待人入睡后,進去取項鏈,然後由原路折回。別擔心宮牆上的弓箭手,他們會在別處忙碌。」

這瘦子睜開雙眼,得意地笑着。郎劉接着道:「因這姓郝的熟人顯然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我想我也該看看是否可以說服這兒的賬房。我知道他需要錢。我邀他賭錢,先讓他贏,再讓他大輸,因此我告訴他此事時,他一口就答應了。之後我告訴姓郝的,一切依計而行。假若泰明被抓,我自然矢口否認,並說泰明乃因賭輸了錢才去偷盜的。」

狄公有些厭煩,道:「郎爺,我相信你的話,但我仍然想知道你為何沒拿到項鏈。按理說,你應該拿到了!」

郎劉不耐煩地說:「我正要告訴你接下來的全部經過。是的,泰明打規定的時間從我的貨倉出發。他答應直接回那兒,交出項鏈,扣除欠我的錢,他還可得二十兩銀子。我承認有時我會犯錯,但至少我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派出些弟兄守住本鎮向西、向東、向南的各個路口,以防泰明忘了我們的約定,屆時好提醒他。我的賬房在貨倉等了幾個時辰,可毫無蹤影。接着,泰明被守在東邊路口的兩個弟兄帶了回來。他們抓着他一路奔跑,滿心歡喜,可泰明穿戴整齊。你看,他一定是先回過翠鳥客棧。」

狄公壓住哈欠,耐心聽着。

「郎爺,你大概花了很多時間去市場上聽故事吧。」然後,他語帶嚴厲地問道,「那項鏈呢?」

「那狗雜種說他未曾拿到!他爬牆進入亭子前,一切都很正常。附近沒人,卧室內也沒人,可也沒那珍珠項鏈,沒甚值錢的玩意兒可拿。他回來后不敢來見我,說怕我們以為他在欺騙我們,賴他把項鏈藏起來了。碰巧,我的兩個弟兄便是這般想的。他們設法要他說實話,結果他死在了他們手上。我不知貴幫是如何管教弟兄的,但就我而言,我沒法兒找到更好的人。」郎劉傷心地搖搖頭,又道,「他們不僅胡亂問他,把事情搞砸,還選錯了地方,把他扔到河裏了。他的屍體該在下游幾裏外的地方被發現的。照常規,我把泰明住的小閣樓搜了一遍,結果什麼也沒找到,我又不能去那該死的松林把每一個樹洞、每一個縫隙都查一遍,故而我放棄了那條項鏈。事情即為如此。」

狄公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是個動聽的故事,郎爺,跟泰明說給你手下人的故事一樣動聽。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已無法證明他的故事,而你卻能。請替我引見一下你那位姓郝的朋友。」

郎劉在椅中躁動不安。

「郝爺該是昨日上午來此地的,給我帶十錠金來。可他沒來,我不知往哪兒找他。」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后,狄公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對不起,郎爺,我不能帶這個故事回去交差。我不是說你在扯謊,我只是想要證據。我會在此地待幾日,觀察一下。不消說,我還有些朋友在附近走動,請你不要重蹈覆轍再犯昨晚的錯。若你想與我聊聊,你知道我的房間。告辭!」

圓球腦袋的賬房恭敬地送他出門。

十一

狄公回到樓上房間里,在椅子上沉重地坐下。現在,泰明的謀殺案終於有了結果,他要看到郎劉以及折磨殺害泰明的兇徒得到應有的懲罰。但他首先須搞清策劃偷盜項鏈的真正罪犯是誰。現在,他的推測證明是正確的:項鏈失竊案跟複雜的內廷爭鬥密切相關。那個神秘人物——郝爺的熟人定在宮內。之所以用到郝爺這類人,自有其理由,因那些亂臣賊子欲從宮外僱人干他們的罪惡勾當,總需一個「掮客」。要是他能抓住這個郝爺就好了,逮住他,然後拷問,他定會說出那個熟人是誰。但某個環節出了問題,郝爺與郎劉失去了聯繫,狄公擔心這個郝爺會從此消失。

樓下琵琶的柔和之聲再一次傳來。這次是一首歡快的樂曲,彈得非常熟練,曲子雖是陌生,但很迷人。樂曲戛然而止,接着傳來一個女子的笑聲。河川鎮沒有妓女,顯然有些客人攜私寵同來。狄公思索地捋著鬍鬚。

泰明能把項鏈弄到哪兒去呢?公主把項鏈放在茶几上,他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就是不走進亭子,他也夠得着。是否偷盜策劃者中有人等在水門柵欄后的扶牆下接應泰明呢?水門的拱門很低,至多三四尺高,狄公從河上已看過了。如若下面的水渠能夠讓一條平底小船順利通過的話,那人便可自泰明手中接過項鏈,之後將酬金通過鐵柵欄遞給他。也許是一錠金子,而非答應郎劉的十錠金。宮中策劃偷盜的傢伙皆為詭計多端的老手,耍弄郎劉一回,他們是做得出來的。沒準兒還會發生另一種情況,郝爺等在松林里接應泰明。在這兩種情況下,泰明都可乘機將金子藏起來,或許藏在某一棵空心的樹榦中,待他和魏夫人於十里村會合后再設法來取。狄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有太多的可能性、太多的未知因素。

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郎劉與謀殺他和葫蘆大師一事無關。謀殺者將他們帶到郎劉的貨倉,只是因為他們知道郎劉把此地當作拷打人或進行骯髒交易的場所,何況這裏很方便,夜裏附近又沒人。他們受雇於同一個「郝爺」,因這正是那鬍子頭領臨死時儘力要說的名字。宮中策劃者欲殺死狄公的第一步計劃雖說失敗了,但顯然那些人不准他干涉他們的計劃,故而,他們還會組織第二次襲擊。他站起來。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

狄公從茶几上拿起劍,拉開門閂,把門開了一道細縫,手中握好劍。是郎劉的賬房。

「郎爺請你到大廳里去,他剛收到一封信要給你看。」

狄公把劍放回茶几上,跟着圓球腦袋走下寬闊的樓梯。郎劉站在櫃枱旁,正在跟掌柜說話。

「啊,郎中,你沒出門,榮幸,榮幸。我的一個夥計胃疼得厲害,想請您去瞧瞧,我來給您帶路!」正要轉身之際,郎劉從衣袖裏摸出一個拆開的信封,上面用大字寫着他的名字。他拿着信封問魏掌柜:「魏掌柜,剛才是誰把這封信送來的?」

「客官,我坐在屏風後面桌子旁只看到一個街頭流浪兒的影子,他把信仍到櫃枱上就逃跑了。我看這信是給你的,就叫夥計給你送去了。」

「知道了。好,郎中,我們走吧。」

三人回到郎劉的書房,郎劉把信遞給狄公。

他冷冷道:「你需要證據。適才櫃枱旁的情形你也看見了,這封信不是你走後我捏造出來的。」

狄公打開信紙。信上雲,寫信之人甚感抱歉,因無法克服的困難,不能如期前來與郎爺會面,商談生絲生意。當日酉時他將於郎爺的貨倉等候。如對樣品滿意,生意可當場成交。署名為「郝」。那信寫得無從懷疑,書寫流利,筆跡工整,為案牘筆錄常用字體。此信無疑是真的,因為要在河川鎮找人寫出這樣一封信來,至少得花去郎劉一天的工夫。狄公把信交給郎劉,說道:「好,這正是我想要的證據。我們的休戰協議仍然有效。酉時在貨倉見。」郎劉抬起眉毛。

「貨倉見?你還以為我們會去那兒?整件事全折騰完了!郝爺將發現那裏沒人,貨倉也已鎖起!」

狄公對他投去了憐憫的目光。

「難怪你找不到能人,郎爺,你的判斷力到哪兒去了?!天哪!這兒有十錠金自動給你送來,你卻把門鎖起,告知人家你不在!朋友,聽我一句,讓我來告訴你該怎麼干。我等不妨禮數周全地接待郝爺,問他身邊帶着金子沒。若他帶着,就收下,對他說,我等尚未拿到項鏈,但為其付出了代價,遇上了大麻煩,十錠金正好聊作酬勞。」

郎劉搖了搖頭。

「那狗頭背後有靠山。他在為衙門的大官或宮裏的顯貴效勞,我感覺得到,因為他們對宮裏的情況很是熟悉。我喜歡清靜,兄弟,可不想惹什麼麻煩。」

「沒看到他們被咱們捏在手心裏嗎,郎爺?管他是達官貴人還是旁的什麼,如果郝爺不答應我等的合理要求,我們便可以對他說,我們可是守法良民,很是樂意與他一起去御林軍衙門,讓官府來處理此事。接着我等向官府稟告,我們之所以與偷盜宮中寶物的奸徒在一起,乃是為獲得足夠的證據,再行報官,我們希望官府能賜予賞錢。」

郎劉把拳頭往桌上砸去。

「老天哪!」他叫道,「現在我總算明白,為何貴幫總是幹得比我們好。你們有能人,而我卻只能湊合著用像賬房這樣的木瓜腦袋。」他跳起來,朝圓球腦袋使勁拍打了兩下,發泄一通后,又重新坐下,咧嘴笑着對狄公道,「這個計策真妙,老兄。」

狄公冷冷道:「給我們五錠金子,四錠給敝幫,一錠給我,當作回扣。」

「貴幫幫主該賞你兩錠!」郎劉大方道。接着他又對賬房吼道:「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將功補過,大頭!你和我們這兒的夥計一塊兒去貨倉。」再轉而對狄公說:「我當然不能和你同去,我須顧及我的臉面。不過你們倆絕不會勢孤力單,我會派十幾名能幹的弟兄在貨倉後面接應你們。」他向狄公迅速看了一眼,匆忙說道,「只是為了防備郝爺帶着人手一塊兒來。」

「是啊,我明白你的用意!」狄公冷冷地說道,「我會在酉時前到達貨倉。告訴你的弟兄放我通行,成嗎?」他向門口走去,郎劉親自送他至走廊,愉快道:「認識你可真叫我高興,老兄!事情辦成后,我請你來這兒喝一杯。為藍幫和紅幫同舟共濟幹上幾杯!」

十二

狄公回房取葫蘆及劍。他須速見蘇統領一面,告知他在貨倉相見,共商捉拿神秘人物郝爺及郎劉爪牙之事。

此時鳳兒正站在翠鳥客棧門口,與賣粉妝飾物的老婦人討價還價。他剛要對她點頭打招呼,只見她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把一隻嵌有廉價珠寶的象牙木梳放在他面前。「你覺得它配我嗎?」她賣弄風情地問道。就在他彎腰看那東西時,她快速低聲道:「小心!外面有兩個人在打聽你的下落。」

「相配極了。」話音剛落,他已來到外面的門廊上,佯裝觀看天空。他從余光中看到兩個人站在九雲客棧門口,平常裝束,一身灰袍,黑腰帶和黑帽,看不出有何異常。他們也許是郎劉的同黨,也許是宮裏派出的密探。打現在起,他還須應付紅幫的密探,或許他們已經知道他假扮了他們。不管這些人是誰,他們絕對不知道他正要去見蘇統領。

他緩步走在大街上,時而停步觀看擺在店門前的商品。不錯,那兩個灰衣人在跟蹤他。好幾次他欲避開他們,可是徒勞無功。他閑步兜了一圈,突然向前躥去,想在人群中甩掉他們,可那兩人緊咬不放,樣子卻很悠閑,看來,他們玩慣了這把戲。一怒之下,狄公進入一家大飯莊,挑了個較后的飯桌坐下。待店小二前來問他要些什麼時,他說忘了帶某樣東西,便從廚房門裏躥了出去。可其中一位灰衣人已站在後街的角落裏。狄公回到大街上,暗忖道,要是他熟悉此鎮的地形,定能甩掉尾巴,可眼下沒法,只得另設一計,迫他們二人道出身份並將他們帶至御林軍衙門。

狄公隨街上的人流往前走着,一眼望見前方有兵士的頭盔閃動。突然,他加快腳步,又猛然停住,忽一轉身,與高個子灰衣人撞了個滿懷。狄公扯著嗓子大喊:「小偷!逮住他們!」

一小群人即刻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狄公大聲道:「我是位郎中!這個大個子惡棍撞了我一下,而另一個想把手伸進我的衣袖!」

一個強壯的腳夫抓住大個子的衣領:「可恥!連郎中也要搶!我——」

「出了什麼事?」一矮個兒巡官推開人群走了過來。那兩個灰衣人並不逃走,年長的一位平靜地對巡官說道:「此人冤枉我們。帶我們去見你們統領!」

巡官對狄公及那兩個灰衣人掃視了一下。只見他猛地一拉劍帶,對那位腳夫道:「放了他們!依我說,這是場誤會,可我們總管會做出公正判斷的。請各位隨我來,御林軍衙門就在前頭。」

去衙門的路上,那兩個灰衣人一聲不響,一副傲慢的樣子。劉校尉將他們帶至統領的公事房。

蘇統領從文案中抬起頭,未理睬狄公,只簡要地命巡官說出事情經過,接着伸出手說:「把你們的身份公文呈上來!」

兩個灰衣人把兩張相同的公文放在桌上,每張皆有紅邊並蓋有許多印章。年長的灰衣人告訴蘇統領:「這個郎中是個冒牌貨,我們倆奉命捉拿他回宮。我們即刻需要護送。」

蘇統領往上推了推頭盔。

「二位,你們知道我不能這樣做。沒有將軍的捕狀,我不能這麼做。梁郎中的身份公文沒有問題,在我這兒都一絲不差地登記過。」他擦了擦鼻子,「告訴你們,我只能照規矩辦,請你們給康將軍捎個信兒,再回來帶走此人。」他從面前的卷宗里抽出張白紙,並將毛筆在墨汁里蘸了蘸。

「回來時卻發現我們要的人不見了?」年長的灰衣人譏諷地問道,「我們是奉命辦事,統領大人!」

「對不起,二位,我也是奉命辦事!」蘇統領迅速寫好公文,往桌前一推,「拿去吧!」

對方一邊把字條塞進衣袖,一邊說道:「你要將此人監禁起來,待我們回來。」

「這要看這位郎中是否同意了。沒有捕狀是不能拘留一個大唐百姓的。二位想必知曉聖上明示的『仁治』之道!不過,如果這位郎中願意合作的話——」

「當然願意合作!」狄公很快說道,「我不想讓這兩個惡棍誤認為我會逃走,何況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郎中。」

「好,就這麼辦吧!」蘇統領笑着對兩位灰衣人說道,「二位,騎馬嗎?」

「我們有馬。」說完,兩個灰衣人默默地轉了身。巡官送他們下樓。

「你認識那兩個傢伙嗎?」蘇統領問劉校尉。

「是的,大人。他們是駐守於御狩苑的吏部侍郎大人的手下,穿灰衣服。宦官總管的手下穿黑衣服。」

蘇統領擔憂地看了狄公一眼。

「大人,您真的有麻煩了!」

「他們要多久才會回來?」

「近半個時辰,大人。也許一個時辰,如果他們見不到將軍的話。」

「那不行。今日酉時我必須趕到郎劉的貨倉。我要見郎劉的賬房,還有一位自稱姓郝的人,他是名危險的罪犯。郎劉並不信任姓郝的和我,所以他在貨倉對面的另一個貨倉派了十多名手下。我想讓你派兵將貨倉包圍起來,把他們通通抓來。今晚你能調遣六十名御林軍士兵嗎?」

「這要看您判他們什麼罪了,大人。」

「判郎劉的手下謀殺賬房泰明的罪名,判其他人謀反的罪名。」

蘇統領以銳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那樣的話,我最好親自出馬,大人。下面談談那些大臣吧。我不能擔保康將軍會下捕狀。我適才在那張字條上說您是正式登記過的,他一定會先了解更多的詳情。」

狄公平靜地說:「我想,吏部侍郎大人會給康總兵提供更多詳情的。」

蘇統領轉向劉校尉:「來一次越獄如何,劉校尉?」

劉校尉露齒一笑,蘇統領對狄公繼續道:「大人,劉校尉可以替您化裝,所以,您現在離開的話,沒人會認出您來的。不必擔心那幫傢伙是否會派探子來監視衙門,劉校尉可是位化裝大師!」他搓著雙手,對狄公端詳了一番,「我們先剪短您的鬍子和鬍鬚,之後——」

「我可不想來那類假扮!」狄公平靜道,「劉校尉,能給我弄頭老驢及一副拐杖來嗎?」

劉校尉點點頭,即刻離去。

「劉校尉真是好樣的!」蘇統領說道,「大人,請用茶!」接着,他把劉校尉如何假扮成樓下地牢中的犯人,以及如何乘機由地牢中溜走的故事詳盡地說與狄公聽,每言及精彩處,便高興得如孩子一般。說完,他又問道:「大人,賬房泰明的謀殺案怎的處置?」

「蘇統領,那就由你來審理了,因此事就發生在本地。」他告訴蘇統領,郎劉已承認因泰明拒絕告訴他將偷來的項鏈藏在何處,郎劉手下便對他嚴刑拷打,並把他給殺了,「今晚你逮住郎劉的手下后,我們到翠鳥客棧把郎劉抓起來,此後我就可以正式控告他。可我前面提到的那個姓郝的比郎劉重要。待姓郝的一到貨倉,我就用手指吹兩聲呼哨,你便讓手下衝進來將他們逮住。當然,姓郝的身邊也許帶着人。我把地形略略說與你聽。」

他拿出一張紙,畫了張空地和貨倉的草圖。蘇統領把它和自己的地圖比較了一下,便指定安置御林軍的位置。此時,劉校尉回來了。

「驢子已在後院備好了,大人,」他說道,「您最好馬上就走,現在外面沒人。」

狄公匆匆謝過蘇統領。劉校尉領着他走過一段搖搖欲墜的樓梯,來到一個小養雞院中。狄公爬上那頭驢時,劉校尉把一副用舊的拐杖遞給了他。

「幹得好!」他低聲對劉校尉道了一句,然後騎着驢子,出了那扇小門。

他垂著雙肩,低着頭,騎着驢子朝大街上走去。他的樣子看上去像葫蘆大師,而河川鎮人對葫蘆大師都很熟悉,因此自不會上前細瞧。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他身上的佩劍。他趕緊把劍解下,夾進掛在驢屁股上的那副拐杖中。

驢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平靜地走着。狄公很慶幸沒人多瞧他一眼,偶爾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舉手作答。他騎着驢子朝翠鳥客棧方向走去,因為他不想拖得太久,而且,宮中派出的密探定會以為他就藏在那客棧中。

翠鳥客棧后側的小巷內冷冷清清的。剛剛吃過午飯,夥計們正在休息,生意人要到晚飯前半個時辰左右才會再來。狄公在客棧後門下驢,然後朝亂糟糟的院中望去。郎劉廂房的對門關閉着,廚房沒有絲毫聲響,二樓他自己房間的窗戶也緊閉着,只有樓下一個房間的窗戶半開着,有人在彈奏琵琶,還是他住在此地的第一夜聽到的那首美妙樂曲。他終於想起來了,那是多年前京城流行的曲調。狄公對院中觀察了好一陣子,便斷定那個儲藏室可幫他的忙。儲藏室的門半開着,他把拐杖和劍夾在腋下,溜了進去。

儲藏室並非好地方。腐爛的椽子上結滿了蜘蛛網,屋中有一股霉味,后牆旁堆著許多破桌椅,不過地面卻打掃得乾乾淨淨。他走近去看那些舊傢具,只見這些桌椅後面靠牆處堆著一堆麻袋。

他推開一張搖晃的桌子,用劍頭刺那些麻袋,裏面裝的是稻殼。他想,可以在這些麻袋上躺上些許時辰,那頭老驢自然會打哪兒來就回哪兒去。他將拐杖靠牆放在有木柵的單扇窗旁,重新鋪好那些麻袋,然後靠牆在上面躺了下來。他把頭枕在雙手上,回憶著近來發生的事情。

其實,那位郝爺給郎劉的信是個好消息,證明項鏈不在宮中的密謀者手中,這樣便可排除一種可能性,即他們或郝爺在中途攔截過那位賬房,並直接從盜賊那兒花錢買下了那條項鏈。神秘之人郝爺次日未曾在郎劉處出現,便證明這一推斷是正確的。現在情況很明了了,如同姓郝的給郎劉的信中所說的那樣,他被別的事耽誤了,而希望今晚在郎劉的貨倉里做成這筆「買賣」。這步棋不賴,因郝爺被抓,宮中密謀者們自然會暫時停止行動,再行謀划,這樣便可給狄公一個喘息的機會,集中精力尋找那串項鏈。上午在河邊待得太久了,當下他正有睡意,便合上了眼睛。

他做了許多夢,夢中,那張扭曲、長滿鬍子的刺客的臉再次出現,懸於空中,正用一隻轉動的眼珠朝他眨著。不,面前站着的是那個死去的賬房,鼻青臉腫,鼓起的雙眼盯着他,被砍斷的雙手伸過來摸他的喉嚨。狄公想起身,可感覺整個身體好似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他絕望地喘著氣。正當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之際,賬房又變成了身着一件臟藍袍的高大婦女,蓬亂而帶血跡的長發披散在面前,只能看到發青而張得很大的嘴,伸出浮腫的舌頭。隨着一聲驚叫,狄公醒了。

他渾身是汗,從草草鋪就的「睡榻」上下來,在舊傢具中兜了幾圈,欲忘掉適才做的噩夢。一不小心,他被一隻滿是灰塵的袋子絆倒,遂低聲罵了一句。袋子裏裝的似乎是麵粉。他拍了拍雙膝,伸開四肢,再一次躺倒在麻袋上,很快就又睡著了,這一次沒有做夢。

十三

脖子上一陣惱人的痛癢讓狄公醒了過來。他吃驚地發現窗外天色已黑,便急急起身向窗口跑去,只聽到廚師們一邊切肉一邊起勁地唱着小曲,遂鬆了口氣。既然沒有聽到夥計的叫聲,就說明還未到吃飯的時間。他搔著發癢的脖子,發現衣領下爬著不少螞蟻,鬍子和髯須上的更多,袍子的前襟上也都是。他憤憤地把這些小蟲從身上拍打掉。

此時,郎劉廂房的窗子裏有了燈光,雙扇門的一扇半開着,可他聽不出裏面有什麼聲響。兩位賣菜的走進院子,徑自朝廚房走去。狄公等那兩個人拿着空籃子出去后,便從儲藏室中溜出來,朝院牆的門口走去。令他吃驚的是,那頭驢子還站在牆邊,正用鼻子拱著捲心菜。他趕緊回到儲藏室,抓起那副拐杖,覺得化的裝沒甚問題,便騎着驢子朝碼頭走去。

漁市前有幾個小吃攤,冒着的油煙下面擠滿了人群,不時地傳出刺耳雜亂的叫喊聲。一輛滿載甜瓜的大車在狄公的驢子前晃了幾下后便翻倒在地,狄公只得停下來,旁人則簇擁過來幫那位小販撿瓜。此時,一位衣衫襤褸的人抓住狄公驢子的韁繩,朗聲道:「我來幫你,葫蘆大師!」當那人用力推開人群時,狄公突然聽到身後有人低聲說道:「有人在跟蹤你,可那人現在不見了。」

狄公在鞍上迅即轉過身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看到的是幾張年輕的笑臉,他們正在後面推他的那頭驢子。他終於明白剛才那場紛亂是怎麼回事了。

狄公疑惑地皺着眉頭,騎着驢子繼續往前走。貨倉之戰毫無疑問地證明葫蘆大師是站在他這一邊的,而將他誤認為葫蘆大師的那人低聲對他說那番話,又似乎表明那位老道知曉他的行蹤。那老道和這起謎案又有什麼關聯呢?他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老道,可就是想不起來。

從河邊飄來一層薄薄的暮靄,他離碼頭越來越近了。碼頭邊沒有店鋪或商販,周圍看上去一片漆黑,荒涼寂靜,只有停泊在漆黑水面上忽上忽下的船頂發出的點點亮光。

狄公經過第一個貨倉后便從驢背上下來,靠牆放好拐杖,然後背着劍朝有一大片空地的高大樹林走去。就在他在一些黑乎乎的樹枝下行走的時候,頭頂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

「你來晚了,可郝爺還沒到。」

他一抬頭,依稀看到郎劉的一個保鏢魁梧的身影,他正棲身在一根粗大的樹枝上。不錯,這真是他一貫的做法。狄公走過空地,敲響了貨倉的門,那位圓球腦袋即刻將門打開。「恭候大駕多時了!」他咕噥道,「這地方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怕泰明的鬼魂嗎?」狄公冷冷道。他把凳子放在牆邊,坐了下來。

「這倒不怕!」郎劉的賬房在狄公身旁坐下,「他像豬一樣嚷叫!那幫蠢豬沒多久便把他治死了。」一陣獰笑扭曲了他厚厚的雙唇,「他們把他綁在這張凳子上,先是——」

「我對你們的把戲不感興趣。」狄公把劍放在雙膝上,身子往後靠在牆上,「告訴我,你從他身上搜到了什麼?」

「什麼都沒搜到。他們燒他雙腳的時候,他無數次地叫喊着他沒有得到那些珍珠,即使後來再怎麼拷打都不管用,他還是尖叫着重複那些話,看來他確實未曾拿到那些珍珠。臨死前,他罵我們是厚顏無恥的無賴。那幫白痴剖開他的肚子,想看看他是否把珠子吞到肚子裏了,結果肚子裏什麼也沒有。」看着狄公的劍,他又緊張地說道,「這把劍可能會使郝爺起疑,你定要拿着它嗎?」

「當然。」

狄公雙臂抱在胸前,低下頭。他儘力不去想什麼,可面臨的許多問題不斷地困擾他。打現在起,他將把注意力集中在死去的賬房身上,因為即使姓郝的能當場說出宮中的密謀者是誰,他也不能拿他們怎麼樣,除非他找到項鏈。公主也再三強調過這一點。他再次納悶兒,泰明在騙郎劉時,他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葯。不管如何,他覺得應該和潛逃在外的魏夫人談一下,也許她能提供一些泰明如何處理那項鏈的線索。「坐着別動!」他對身旁煩躁不安的賬房厲聲喝道。魏夫人的事是鳳兒提供給他的。鳳兒是個不尋常的女子,可惜身為女流,而且只在魏家住了幾個月,他不知是否能相信她對客棧掌柜娘子所做的好評。鳳兒說過,魏夫人並沒和死去的賬房通姦,而魏掌柜是個令人討厭的老東西。然而,對一個有夫之婦而言,一聲不響地離家出走總是件不光彩的事。魏掌柜以前提到過一位遊手好閒之徒是他妻子的相好,這也是他要查的一件事。他本來應該和魏掌柜長談一番的,可情況變化得那麼快,以至於……「你在咕噥些什麼?」他生氣地問身旁的那個傢伙。

「我只是在為郝爺擔心。我們在此等了快半個時辰!如果他不能來,為何讓我們在這兒等呢?」

狄公聳聳肩。

「你說,為什麼?啊,他可能被什麼意外事給耽擱了……」他突然停住了話頭,一拳打在自己的膝蓋上,「天哪,我早該想到這一點的!在所有的……」

「什麼……為何……」圓球腦袋結結巴巴地問道。

「我和你一樣是個大笨蛋!」狄公恨恨道,「這約會分明是個圈套!」

狄公不理受驚的賬房的問題,一躍而起,向外衝去,把手指放進嘴裏,吹了兩下。尖銳的哨聲響徹寂靜的空地,隔壁貨倉的門開了一道細縫,一張鬍子臉小心地往外張望。這時,松樹林中傳來大聲的號令和兵刃的嘩啦聲,對面樹上跳下一個高大的黑影,兩位士兵抓住了那個保鏢,他原還想掙扎,可很快就被人用劍擊倒在地。霎時間,空地上圍滿了全副武裝的御林軍,而兩位御林軍士兵正用戰斧砸開第二個貨倉的門。蘇統領跑到狄公面前,身後跟着劉校尉。

「您走後,我們再也沒有發現什麼人跟去過,」蘇統領說,「我想,您身後的那個瘦子大概就是姓郝的吧?」

「不,不是他,可拷打和殺害賬房的是他。馬上逮住他!姓郝的適才並未出現。你們的馬在哪兒?我們必須儘快趕到翠鳥客棧!」

蘇統領對劉校尉下令后,向樹林跑去,狄公緊跟其後。蘇統領回頭問道:「我們需要多少人?」

「四個就夠了!」狄公氣喘吁吁地答道。

林中小道的第二個轉彎處,有六個騎兵守着幾十匹掛滿馬飾的馬。狄公和蘇統領牽過兩匹馬後便翻身上馬。往前騎的時候,蘇統領命四個御林軍士兵跟在他們後面。

林中空地上,御林軍讓郎劉的人排成一隊,然後用鐵鏈把他們鎖在一起,而劉校尉正親自用一條細長繩笨手笨腳地綁那圓球腦袋。從一旁經過的狄公大聲說道:「別忘了那頭驢!它在那兒等著呢!」

六匹馬向碼頭疾奔而去。

十四

昏暗的大廳內,魏掌柜站在櫃枱后,正在與兩個客人飲茶。他迷惑地看着狄公和御林軍士兵,舉到嘴邊的茶杯停住了。

「有人來找過郎劉嗎?」狄公厲聲問道。

客棧掌柜晃了晃腦袋,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

狄公跑到通往郎劉廂房的走廊里。外室的門沒有上鎖,可進入郎劉書房的門似乎從後面閂住了。蘇統領用劍柄猛敲那扇門,見裏面沒人回答,便用穿着盔甲的肩膀撞門,哐啷一聲,門被撞開了。他突然站住不動,狄公剎不住,撞到了他身上。屋裏沒人,卻被人細細搜過了,桌子被掀翻在地,所有的抽屜都被打開了,地上撒滿了紙,甚至有好幾處的牆板都被撬開了。突然,狄公抓住蘇統領的手,指著遠處的一個角落。蘇統領狠狠地罵了一句。

郎劉赤裸僵硬的身體被倒掛在椽子上,光着腳,由一條細繩系著腳懸掛着,雙手被綁在身後,一塊印有血跡的破布緊緊地繞在剛好沒有碰着地面的頭上。

狄公向郎劉跑過去,彎下身子鬆開那塊破布,血立即流到地板上。他迅速摸了摸郎劉的胸脯,還是熱的,可心已不跳了。他轉向蘇統領,臉色灰白。

「太晚了。讓你的手下把他取下,送到停屍房去吧。」

狄公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子邊,扶起椅子,坐了下來。郎劉是個無情的罪犯,應該在斷頭台上被斬首,而不是像這樣被野蠻地折磨死。狄公自忖自己該對此暴行負責。蘇統領柔和的聲音把他從沮喪的思緒中驚醒了。

「大人,我的兩個手下正在搜查院子,審問那些夥計。」

狄公指著院門的門板,疲倦地說道:「我想,他們是不會看見有人闖進來的,蘇統領。他們是從那兒即後門溜進來的。那時廚師們正忙着燒晚飯,這便是他們選定酉時見面的理由。見面是個計謀,是想讓郎劉的所有手下都離開他,這樣便可對付他一個人。蘇統領,我犯了個大錯——一個非常大的錯誤。」

狄公慢慢撫著鬍鬚,覺得此種手段完全出自老謀深算之人。他們在郎劉身邊定有卧底,由此人通知他們泰明並未將項鏈送走,因此他們並沒派姓郝的來取。然而,狄公又想,他們定是認為泰明在回客棧打點行囊時將項鏈交給了郎劉,而郎劉履行自己的諾言,給了他一大筆超過當初商定的酬金來打發他,隨後又派人把泰明殺掉,這樣既省下一份贓款,又可堵截後患。在確認郎劉將項鏈藏在其書房后,宮中的密謀者們便安排在貨倉碰頭,聲東擊西,令狄公猝不及防。

「你怎麼說,蘇統領?」

「大人,您覺得這些歹徒是否已找到了他們要的東西?」

「他們沒有找到,項鏈不在這兒。」

狄公對此深信不疑,倒不是他覺得郎劉並非口是心非之徒,而是因為當初如若他們已找到項鏈,泰明定會讓那些拷問他的人帶他去見他們的頭兒,因為他覺得,即使郎劉不會饒他一命,至少還可讓他多活一些時間。

兩名御林軍士兵把死屍取下,狄公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們把死屍放在一單架上,蓋上一塊厚布,抬了出去。他感到一陣噁心。這起荒謬而且叫人沮喪的案子搞得他精疲力竭。

「哦,大人,差點把這件事給忘了!就在我集合兵馬趕到郎劉的貨倉時,我在山那邊十里村的探子回報說魏夫人不在那兒,而且他們肯定她也不曾去過那兒。」

狄公沒有說話,如此說來,他的這條推理也是錯的。看來一切皆是徒勞。他無精打采地問道:「對於『越獄』一事,宮中那班人怎麼說?」

「大人,他們沒什麼可說的,因為我把他們帶到了那間所謂的關押您的地牢,且因劉校尉的手法確實漂亮。我不喜歡他們那種惡劣行徑。大人,郎劉被害提醒了我,我要在此大廳安置六名御林軍士兵,告誡他們,外人一概不許入內。」

狄公站起身來。「很好,」他說道,「今晚我要好好地睡上一覺。」說罷,便與另外兩人一起回大廳去了。

狄公並沒注意到翠鳥客棧中有如此多的客人。大廳里擠滿了情緒激動的人。兩位御林軍士兵站在大門口,另一位正在一個角落裏審問那些受驚的下人。一見到蘇統領,大家便圍上來問個不停。蘇統領朝魏掌柜點點頭,他正和鳳兒及一名夥計站在櫃枱旁。蘇統領對魏掌柜道:「有人進來把郎劉給殺了,並搜了他的房間。」

「天哪!他們有沒有弄壞我的傢具?」

「你自己去看看吧!」蘇統領對他說。魏掌柜沖向走廊,那位夥計緊跟在後。這時,蘇統領對大家說道:「各位,請回房吧。不用擔心,今晚我會讓六位御林軍士兵通宵在此守護。」

經過櫃枱時,狄公對蘇統領道:「我想仔細察看一下登記簿。早該這麼做了。似乎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好了,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看上去你同那位新統領挺有交情的!」鳳兒嗔道。

「前世有緣。請你把客棧的登記簿給我,好嗎?」

她拉開上面一個抽屜,把一大本簿冊給了他。她雙肘撐在櫃枱上,看着狄公翻閱。可那些名字並不能告訴他什麼。除郎劉一幫人外,其他客人似乎都是些規矩的商人,他們都比狄公早到一兩天。他把名冊交給蘇統領,讓他查一下他們的經歷。

「整個下午都不見你的人影,」她又道,一邊好奇地瞧了瞧他那張憔悴的臉,「知道嗎?你看上去有點累。」

「我很累,我想早點休息。我回房了!」

回到樓上的房間后,他打開窗戶,拿起茶壺,接着在桌旁坐下。他一邊慢慢地呷著茶,一邊儘力使自己的思緒集中起來。他必須冷靜地回想所發生的一切:過一遍郎劉被人殘殺的情形,把發生的一切看成鬥智的拼圖遊戲,將每個部件放在合乎常理的位置,但個中許多構件早已丟失。如若公主未曾令他在找到項鏈之前隱姓埋名,他至少可以做些事情,令案情有所進展,回宮去,進行官方調查,從逮捕跟蹤過他的吏部侍郎手下那兩個灰衣人着手。當然,他們跟蹤他並非因他曾喬裝進宮,而是因為他們為宮中的密謀者所收買,定是不讓他將項鏈拿到手。

規劃好這一行動后,他又考慮了一陣,看看是否還有其他選擇。可時間緊迫,只剩一個夜晚和第二天一清早的時間了,因為公主翌日中午便要離開碧水宮,返回京城。他站起身來,焦急地來回踱步,雙手緊握在身後。

他眼前出現了公主可愛的臉龐。這位三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儘管平時身邊官女和女官成群,還受到宦官總管和他手下那班巨人般兵士的保護,可她還是覺得孤獨,只有一位女官可信賴。皇上對她百依百順,甚至破例賜其密旨可讓她任命一位朝廷按察使。地位如此顯赫的年輕女子,竟會感到如此孤單!他想起了她那雙水靈卻充滿憂慮的眼睛。

她曾對他說過,項鏈被偷是因為他們想使皇上在感情上疏遠她。可那不可能是真正的理由。皇上英明而善解人意,對項鏈的丟失至多責怪她幾句。然而,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含義分明:她將自己的幸福交與其手中!

他痛苦地感覺到,過分自信令他犯了些錯誤。他那個關於賬房被殺和客棧掌柜娘子有關的推斷應該是錯誤的。可那夜,那個年輕人到碧水宮偷項鏈又是何緣故呢?

狄公突然停止腳步,憔悴的臉上慢慢露出笑意。他撫弄著鬍鬚,終於意識到自己可以獨自採取行動。

他迅即打開行囊,翻找裏面的東西。在囊底他找到了一件黑絲袍和一條長長的黑腰帶。他滿意地點點頭,這正是他所需之物。他脫下棕色長袍,躺在床上。他需要睡上幾個時辰,可是太多的思緒令他睡得不安穩。輾轉反側一陣,他終於進入了夢鄉。

十五

狄公一覺醒來時,鎮上已是一片寧靜。他斷定已快午夜了。此時天空雖飄浮着一些雲朵,偶爾吹來陣陣涼風,可他覺得天不會下雨。他快速俯視一下未曾在意的院子,裏面空無一人。蘇統領的手下定在大廳之內,或者在客棧門口。

他脫掉身上的內衣,換上一條肥大的薄棉黑褲,外面再穿上那件黑色長袍。他本想把那重要的密旨移到黑長袍的衣領中去,可轉念一想還是維持原狀為好。如若他失敗,密旨也可在其屍身上尋到,自然無甚用處。此次夜探真是所謂不成功便成仁。在黑暗中摸索了這麼久,瞎打瞎撞,到頭來事情卻是異常簡單!

他一邊輕輕哼著曲子,一邊在腰部系了條皮帶,再把那條長長的黑腰帶由前往後系在他寬闊的身子上,將劍插在後背的腰帶下,劍柄正好在他的右肩上。他看了看前臂上的傷口,似乎恢復得很好,但他還是在上面貼了塊黑膏藥。最後,他又往頭上戴了頂小黑帽。

房外的走廊里沒一點聲響。然而,就在他朝樓梯走去時,傳來了樓板的嘎吱聲。他吃驚地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兒,下面的大廳內里卻沒有一點動靜。

狄公緊貼著牆壁下得樓來。大廳內空無一人,可他聽到了外面門廊上御林軍士兵的談話聲。記得前一晚魏掌柜是從他辦事的屋子裏的一扇小後門去喚馬夫的,於是,他來到格子屏風后。他打開門,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後院。從儲藏室那扇門出來,他穿過小巷,來到那條和大街平行的街上。白天,這兒是個熱鬧的集市,可現在所有的店鋪都已關門,周圍死一般的寂靜。狄公很想有盞防風燈,因為如果烏雲把月光遮住的話,碼頭上準是一片漆黑。

突然,一條小巷中傳來說話聲,狄公趕緊朝四周張望,尋找能藏身的門廊,可那個巡夜官早已來到跟前,舉起了防風燈。

「啊,是梁郎中!這麼晚了還沒回家?郎中,有什麼要我們幫忙的嗎?」

「我要去接個難產,在漁市旁邊。」

「這個忙我們可幫不了,郎中!」巡夜官說道。他的手下猥褻地大笑起來。

狄公說:「你們能幫的就是把那防風燈借給我。」

「可以!」巡夜的士兵離開了。

狄公吹滅防風燈,因為以後它的用途更大。快到碼頭時,他朝身後看了好幾次,因為他有種不安的感覺,覺得有人在注視他。可是貨倉所有的窗子都已關閉,房子的黑影里啥都沒有。

霧已籠罩着碼頭東端。在船上油燈發出的光亮引導下,他來到了水邊。望着那一長排停泊在那兒的船隻,他不知哪條船是鳳兒的,黑暗中,它們看上去都一樣。

「從左邊數過去第五條船。」他身後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

狄公急忙回頭,看到那個苗條的黑影,便皺起了眉:「原來是你!為何跟蹤我?」

「是你叫我這麼做的,因為你把我吵醒了!你知道不,我就住在你上面的閣樓里,而且,今晚我本想早點睡的。起初,我聽到你來回走動,後來又在床上翻來倒去,我可沒法子睡。當你在走道里發出嘎吱聲響時,我想,最好還是跟着你,瞧瞧你到底打算幹嗎。看來我沒錯,我可不想眼看着我的船沉到水底,我挺愛這條船的。」

「聽着,鳳兒,別說廢話了,你馬上回去。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到了船上就不知道了!你這是要上哪兒?」

「不遠,如果你定要知道,我告訴你,在河那邊第四個小河灣。」

她咋舌道:「想想看,在黑暗中你能找到嗎?聽我的,即便是在大白天,你也找不到入口!河灣口很窄,到處是水草。我碰巧知道那個河灣,那兒的螃蟹很好吃。來吧,過來吧!」

狄公猶豫不決。她說得對,也許他要花上好幾個時辰方能尋到河灣。如果她肯聽話待在該待的地方,是不會有危險的,而且這樣確實可省去他許多麻煩。

「我想到那邊的樹林去看看。你得明白,沒準兒會叫你等上幾個時辰。」

「我可在船上睡一覺。河灣四周有的是高大的松樹,我會把船停在樹下。我想,至多也就是幾場雨罷了,船上有一塊帆布,可以用來擋雨。」

他在船尾坐下。「你真是幫了我的忙,鳳兒!」當她把船撐離岸邊時,他感激道,「我喜歡你,而且相信你。天知道這麼晚了你幹嗎還在外面遊盪!我們別在船頭點燈。」

他們來到開闊的水面時,一片雲遮住了月光,周圍變得一片漆黑。這時他才明白,假如沒有她,他定會迷路。她快速而靈巧地划著槳,船飛速向前,卻不發出一點聲響。水面上一陣涼風襲來,他把袍子緊裹在胸前。

「到了!」

她把船拐進一個狹窄的入口時,下垂的樹枝掃過他的雙眉,眼前出現一片黑黢黢的高樹林。她拿起撐竿,很快就感到船身撞在了岩石上。

「我就把船停在這塊岩石旁,」她說,「現在你可以點燈了,水面上沒人能看到我們。」

狄公從袖管中取出打火盒,點亮了從夜巡官那兒借來的防風燈。這時他才看清楚鳳兒穿着一件黑布衫、一條黑褲子,頭上還裹着一條黑圍巾。她眼裏露出調皮的眼神,說道:「你瞧,我還知道穿上夜行衣!哈,真高興我們能隱藏在這道河灣中,只有你、我和月亮媽媽。難道你不想俯在我耳邊輕聲說幾句感受嗎?」

「我想沿着那條穿過樹林的小路尋一樣東西,至少要費些時辰。如果一個半時辰后我還未回來,你就一個人回鎮上去。我可警告你,要等很長時間哪。」

「接下來你要跟我說的是你想去找藥草!」她打斷他的話頭,「好了,別擔心我了,還是擔心蛇吧。最好把防風燈照亮,免得踩到蛇了,它們可不喜歡你這樣做。」

狄公把長袍的下擺塞在腰帶里,涉水上岸。他左手提着燈,身佩著劍,一邊在茂密的樹林中摸索著前進,一邊尋找出口。

「你個呱呱叫盜賊!」鳳兒在他後面大喊著,「祝你好運!」

狄公無奈地笑了笑,撥開細長的樹枝和多刺的灌木,不停步地朝東南方走去。行進速度比他期待的快得多,他走出樹林,來到一條窄道上。在他右側,小道消失在雜草叢中,左側卻是一片空地。他找了根粗壯的枯樹枝橫放在路上,以免返回時迷了路,如果他還能回去的話。

沿着這條蜿蜒曲折的小路走了一會兒,他發現黑夜靜謐之至。路兩旁密密的樹林中不斷傳出沙沙的響動、尖叫聲和咆哮聲,頭頂的樹枝上還傳來夜禽的鳴叫聲,時而還能聽到夜梟的哀傷鳴叫。一些小動物見到防風燈的燈光便從他腳前倉皇逃走,可他並沒見到一條蛇。「也許只是耍弄我一下!」他笑着咕噥道。她是位有膽量的姑娘。驀地,他停住腳步,迅速往後退去。一條五尺來長的花蛇滑過小道。有膽量,還誠實。他不乏酸澀地暗自思忖。

約莫過了一刻時,他穿過了陰森森的樹林,腳下的路變得越來越寬,前方的樹林中也出現了亮光。接着,他看到了水,對面是高大的西北瞭望塔,瞭望塔左邊是一片靜靜的水域,黑暗的天空下,望上去更是漆黑一片。

小路向右拐,沿着碧水宮兩邊的護城河向南延伸。他跪行爬過護城河邊上那排矮樹叢。到了水邊,他驚恐地發現,護城河要比他早晨在河中看到的寬許多,那時他估計有十五尺,可事實上它寬三十到四十尺。他身下幾尺處的水面相當平靜,並無特別之處。透過昏暗的水面,他沒有見到水下的閘門。看來,那位圓球腦袋所說的郝爺的指令是正確的。

他從矮樹叢中取來一根枯樹枝,向前傾著身子,探測水的深度。不錯,樹枝上的水痕很深,約有三尺。突然,瞭望塔的雉堞內側傳來幾聲吆喝,接着是鐵靴踩在石頭上發出的撞擊聲,在這寧靜的夜晚,這些聲音顯得尤為響亮。狄公趕緊伏倒在樹叢下。原來是在撤離崗哨,這表明已是午夜了。

他又爬到水邊,瞪大眼睛。沿牆腳會有一條小路嗎?他只能在水面上看到一片狹窄的雜草叢。他嘆了一口氣,決定親自去尋找。

重新爬迴路上,他從身上解下長長的黑腰帶,用劍把它割成兩半,又把無檐便帽塞進袖管,將半條腰帶緊繞在頭上,然後脫下黑袍,整齊地疊好,再把另一半腰帶繞在劍上,把它和防風燈一起壓在袍子上,以防一陣風吹來把衣服給吹走了。他把肥大的褲子緊繞在腿肚上,將褲腳塞進靴子裏,接着用布帶綁緊靴子。最後,他又把長須分成兩縷,甩在肩后並結在一起,再向上挽進帽中。

重新爬回到護城河邊后,他擔憂地望着城垛。姓郝的曾說泰明到碧水宮的時候,箭手們會在「別處忙碌」,顯然是宮裏的密謀者們故意把箭手引開的。可他不得不也這麼干。他慢慢地滑入水中,雖然雙腳和雙腿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但肚子和胸脯覺得一陣冰涼。他一想起泰明是沿着閘門游過去的,便不禁蹙眉。他沒法兒擔當這種雜技表演。

他讓鼻子和眼睛探出水面,沿關着的滑溜閘門向前蹚過去。他的雙手碰到了不知什麼穢物,還有柔軟的纏人水生植物。閘門的木板已經腐爛,他不得不應付那些意想不到的裂口。蹚到一半,他的手突然抓了個空,身體往水下沉去,頭頂上冒出了水泡。他努力浮出水面,抓住閘門,深吸一口氣,然後繼續向前蹚去。

一到護城河的另一邊,狄公便鬆了口氣。他在水中彎下腰來,沿着牆腳用雙手在泥草中摸索。神秘人物郝爺或許是個令人討厭的傢伙,可對他的精明,狄公倒是很欣賞,因為這兒確實有個突出的木架,被一層發臭的淤泥覆蓋住了,上面長著雜草,但足以落腳。他緊張地朝高出他的頭二十尺的城垛望了一眼,然後慢慢地離開水中,雙腳踩在木架上。他將身背靠在傾斜的牆上,雙掌抓着牆面,沿着木架拐過瞭望塔一角。現在他面對着護城河,漆黑的水面上泛著亮光。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北宮牆向前走着。在泥濘的木架上,他用濕漉漉的靴中的腳趾試探著每一步,不久,眼前這死氣沉沉而又黑乎乎的河便搞得他暈頭轉向,覺得自己和整座碧水宮正在向河流上遊走去。他毅然閉上雙眼,繼續徐徐前行。他知道,這事兒讓泰明這樣瘦小的年輕人來做要輕鬆得多,而他這般身材與體重的確帶來了諸多不便。每隔一步,他的一隻腳就會深陷到淤泥里,而且,他還要判斷木架的哪個部分容易被踩壞。在一個淤泥不多的地方,他迴轉過身,使自己面對着牆壁。此時,他睜開了雙眼,看到經風雨侵蝕的磚頭間的溝溝槽槽,這些溝槽使他有可以攀抓的地方。

當左手碰到突出的第一道水門的石頭時,他鬆了口氣。他把手伸進去,抓住縮進牆一尺左右的鐵柵欄上的一根鐵條,再從拱門下盪過去,伸手抓住上面一根橫桿,雙腿勾住下面一根橫桿,讓雙腳伸進柵欄,靴子正好離開水面。這個姿勢可不舒服,但絕對安全,因拱門的上半部分擋住了瞭望塔的視線。他擔心地想着,他還要經過好幾道水門,記得早上他數過有八道水門。他現在是在步泰明的後塵,唯一不同的是,泰明是去偷項鏈,而他是去悄悄聽取公主的意見。為了不違背她的旨意,這是徵求殿下意見,獲取大秘密的唯一辦法。同時,沿着泰明走過的這條路線,說不定還能發現他隱藏項鏈的線索呢。

狄公休息了一會兒,回到拱門的左側,繼續沿着木架前行,右臉頰緊貼著毛糙的石牆,兩隻靴子上滿是淤泥。

漸漸地,他習慣了這種像螃蟹一樣爬行的奇特姿勢,而且很慶幸自己不會被箭射到,因為他注意到瞭望塔向外突出一尺左右,士兵如果不探出身子朝下看的話,不會發現緊貼在石牆上的他。當狄公伸出左手欲抓住溝槽間的磚塊時,又覺得一陣高興,因為他的左手再一次碰到了突出的拱門。這次的拱門要比前一道低得多。可是,當他彎腰朝裝有柵欄的凹處望去時,卻倒吸了口冷氣,身子差點失去平衡。柵欄裏面,一隻白皙的瘦手正緊抓着最下面的一根橫桿。

十六

狄公儘力穩住自己的身體,然後又朝那隻手看了一眼,發現纖細的手腕上戴着一隻刻有龍紋的純白玉手鐲。他馬上想到這不是水門,而是一間地牢的拱窗。沉重的鐵柵欄前是一塊三尺寬的突出灰色大石板,高出水面一寸多。他跳上那塊大石板,蹲下身子,漆黑的柵欄里傳出一聲壓抑的叫聲,那隻白手也隨之消失。

「夫人,我是梁謀。」

兩隻瘦手緊抓住最下面的橫桿。在手的下面,依稀可看到一張白白的鵝蛋形臉。顯然,裝有柵欄的窗子靠近地牢屋頂,離地面很高。

「怎麼……你到這兒來幹嗎?」鳳仙夫人用壓低的顫抖的聲音問道。

「我本想去見公主。我想了解更多的事情,好完成殿下囑我去辦的事。你怎會到這該死的地牢裏來?」

「狄大人,發生了些可怕的事。從昨晚到現在,我還未吃過一點東西。請給我些水喝!」

狄公從頭上解下黑腰帶,折起來盛滿水后,他邊把臨時做的滴水布袋傳到柵欄里,邊提醒道:「把臉浸在裏面,可不要多喝了。」過了一會兒,她緩過氣來,說道:「事實上我得的是風濕性哮喘。當時你離開后,我想還是吃你開的葯,可一位宮女偷偷地在葯里下了另一種葯,因此我剛把葯服下便覺得天昏地暗,跌倒在地,四肢不停地抽動。公主非常驚恐,馬上喚來御醫,御醫說我病得很重。我暈了過去,醒來時,便發現自己躺在此地牢一角的濕地上,沒人來看過我。」她停了一會兒后,又疲乏地說道,「他們的打算,我明白得很。早上他們會過來,那時我就快要餓死、渴死了,他們再讓我吃已下過毒的東西,然後把我帶到公主那兒,說大夫已經儘力,可我還是死了。宮中的護衛到了中午便會把公主帶回京城,這樣,便不會再追查我的死因。能讓我再喝點水嗎?」她從鐵柵欄中把那濕腰帶傳了出來。

「密謀策劃的人是誰?」他一邊把水遞給她,一邊問道,「這也是我要問公主的一個問題。」

「你最好別去見她,大人,她現在肯定不相信你,以為是你開錯了葯。你問是誰與我們為敵?公主和我怎生知道?每日從早到晚我們身邊有幾十個人,個個都彬彬有禮,臉帶微笑,討主子歡喜,怎能看得出誰是被收買的內奸,誰在串通密謀呢?我只是想,我是公主殿下最親密的朋友,他們竟敢在我身上下手,宦官總管和吏部侍郎大人是此行宮內職位最高的,他們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他們或許受騙了也說不準。誰知道有多少人被收買而說謊,又有誰知道多少忠心的奴婢被誣陷而關進地牢呢?在這宮裏,只有一個人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大人,那就是三公主。」

狄公點點頭。

「夫人,我來碧水宮看你的時候,宦官總管和吏部侍郎都對我懷有敵意。侍郎大人更是想盡辦法要把我抓起來。是誰告訴公主我已到河川鎮,又怎的知道我的化名?」

「是葫蘆大師。五年前,碧水宮還沒有成為公主的避暑之地時,葫蘆大師就常到宮裏來,因為陛下讓他給皇太子講授人生哲理。三公主常在一旁聆聽,且對大師抱有仰慕之心。在葫蘆大師告老還鄉回到河川鎮后,公主還經常召見他,因她喜歡跟他聊天,且對他非常信任。由於大師在宮內深受愛戴,而且年高德劭,故而宦官總管不敢與他作對。大師定是知道公主遇到了麻煩,因為昨日他向她閨房東角的露台上射了一支無頭箭。你知道,他是位弓箭高手。」

「我見過他,」狄公說,「一個大好人,持一把劍。」

「那是當然的。以前他常教太子們劍術,儘管他雙腳都是跛的,但他可是個傑出的劍客。他坐在凳上二手一劍,三位有經驗的劍客也無法近他的身!對了,他射來的箭上附了一封信,告訴公主你要來、你的化名以及你待的地方,並且建議公主與你聯繫。公主馬上召見我,說她想讓你替她找回項鏈。於是,我便派我女兒去找你,因為在這兒她是我最信賴的人。」

「我知道。我已有了項鏈盜賊的線索,那是個被賊幫收買的年輕人,而那伙盜賊又被宮裏的密謀者收買。那年輕人未將項鏈交給他們便逃走了,而賊人們未等他吐露項鏈的密藏處便把他給殺了。我還沒找到那串項鏈。」河面上吹來一陣冷風。他衣衫單薄,渾身是汗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你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披一下嗎?」

不一會兒,一件女式的錦緞袍子通過柵欄傳了出來。「這些無恥之徒連條毯子都沒有給我。」她低聲說道。

狄公從柵欄中拉出那團衣服,把自己裹了起來。他雙腿交叉著,坐在突出的石板上,又說道:「公主與我說過,他們偷項鏈的目的是想離間她和皇帝的關係。我是指……陛下……呃,請允許我在這特殊環境下用語不敬。不管怎麼說,就在今晚,你的對頭已經採取行動,進行了謀害,以為這樣便可有機會得到項鏈。他們為何如此急於得到項鏈呢?他們想讓它消失,不是嗎?而且,我認為項鏈的失竊會影響父女關係應是不可信的。當然,對於此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停住話頭,希望聽到回答。見沒有聲音,他便繼續說道:「公主堅持認定是宮外的人偷走了項鏈,這就使我想到,公主是否害怕她的對頭千方百計在接近她的人那兒找到項鏈,並因此誣告那人偷盜宮中珍寶。公主不願把那人的詳情告訴我,我也就不求你了。不過,這對我肯定有幫助,如果你能給我一點暗示,或者……」下面的話他沒有說。

好長一段時間,兩人都不說話。狄公蜷縮在厚厚的袍子裏,衣服上淡淡的香味和陰暗潮濕的地牢裏散發出的惡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鳳仙夫人終於說話了:「大人,公主當下心裏亂糟糟的,幾乎要崩潰了,故而不可能告訴你更多的情況,可我行,而且我也願意。你知道,皇上說過同意讓公主自己選駙馬,因此朝廷里的幾個派系自然即刻動了起來,想讓公主從他們的人選中挑一個。皇上掌上明珠的駙馬爺必定在朝中有權有勢,且能給他們的派系帶來好處。你可以想像,當公主對康將軍表示好感時,他們有多氣惱、多失望。康將軍是御林軍的統帥,光明正大,不和任何派系同流合污,因此那些反對他的派系決定聯手把他從公主身邊趕走。」

「這樣的話,就好辦了!」狄公插嘴道,「只要她讓皇上知道她喜歡的是康將軍,這樣便沒人敢——」

「大人,事情可沒有那麼簡單!公主並不十分肯定她真的愛康將軍或康將軍真的愛她,這也是項鏈的失竊會構成如此可怕的陰謀的緣故。康將軍私下和公主見過面,在他離開后,公主便發現項鏈不見了。有人向公主暗示,當然是以間接的方式暗示的,此物是康將軍拿走的,因他在某處有個相好,打算與她一起逃到一個偏遠之處。大家都知道他沒錢,為了保住今日的地位而負債纍纍,這就是他要把項鏈弄到手的首要理由。項鏈定在康將軍那兒。」

狄公緩緩地點了點頭。公主對他說她怕項鏈掉進河裏才把它解下來,此話一開始就似乎有些靠不住。他現在還記得當時她過分強調她很孤單。

他說:「我想,公主很愛康將軍,因她特地向我保證項鏈是被宮外的人偷走的。」

「你無法想像感情的矛盾是如何折磨她的,大人。有時,她覺得自己是愛他的,有時又覺得不是。」

「嗯,戀愛中的年輕女子不都是這樣嗎?」

他聽到她嘆了口氣。

「大人,既然你是唯一能挽救局面的人,我不妨告訴你那些卑鄙的密謀者為何如此關注這串項鏈,利用它來離間公主和康將軍的第二個緣由吧。這是個天大的秘密,要是在平時,我死也不會說出半個字!」她沉默了好長一會兒,繼續說道,「你不覺得奇怪嗎,陛下從未替三公主選過駙馬?宮中有條規定,公主一過完十八歲生日便要選駙馬,而三公主已經二十六歲了!皇上答應讓她自己選駙馬的寵愛之舉,可以理解為皇上想盡量推遲她的婚配,以便……以便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狄公抬起雙眼:「為何……」他欲再問,可驀地恍然大悟。天哪!他胸前直冒冷汗。真是太糟糕了,簡直說不出口……

「她……公主有沒有意識到……」

「她是有所懷疑。還有比這更糟的呢,因為對此,她不似我等想像的那樣害怕。你可以想像,一旦那關係……如此推斷下去的話,會產生怎樣的結果。」

狄公緊握雙拳。此時,他方才明白偷盜項鏈計劃的真正可怕之處。一位成熟的二十六歲女性,在與世隔絕的內廷長大,不能把握自己的情感……在對康將軍的愛痛感失望后回到京城……在這種心緒不穩的情況下她……要是這一切成為事實……那麼知道這骯髒秘密的人就能……天哪,如果他應付得當的話,就能阻止皇上!突然,他堅定地搖搖頭,激動道:「不,夫人,我不相信這些!只有那些卑鄙的亂臣賊子,尤其像宦官那類扭曲人性的狗雜種,才會有這種令人作嘔的念頭,他們是宮中不可避免的罪惡之源!我相信公主目下感到茫然而舉棋不定,懷疑自己的感情。至於皇上,當初我已故的父親在朝為官並深得陛下信賴,那時他就常說皇上是個了不起的明君,儘管他地位至高無上,可品德令人敬仰,極具天子的公正。」他以平靜的聲音繼續道,「不管怎麼說,我要感謝你告訴我這一切,現在我總算知道那些密謀者的動機了,知道他們為何不肯停止兇殘的謀殺。但是不管他們的動機是什麼,只要證明康將軍未曾偷那項鏈,他們便無能為力。因為我肯定,只要公主還相信康將軍,她便會懇請皇上讓他們訂婚。」

他把緞袍脫下來,送回柵欄中:「不要絕望,夫人!今晚我一定儘力找到那串項鏈。如果他們一早來找你,你就盡量拖延時間,見機行事。不管我成功與否,明日早上我會到宮中來救你出去的。」

「狄大人,我沒啥要緊,」鳳仙夫人輕輕道,「願老天保佑你!」

狄公讓自己平靜了會兒,接着便離開了。

十七

狄公一回到護城河那頭的樹底下,便脫掉浸濕的靴子和濕透的褲子,用繞在劍上的那半條黑腰帶擦乾赤裸的身子,接着把那腰帶繞在腰部,穿上黑長袍,戴上那頂便帽。他不知如何處置濕褲子,便把它扔進一個兔子洞,最後拿起防風燈和劍。

現在他覺得渾身舒坦輕鬆,可是,忽又覺得腦子裏空蕩蕩的。之前的緊張感再度襲上心頭。走在林中的小路上,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明白鳳仙夫人所說的一切。他想起葫蘆大師說過的「空」的要義,便什麼都不去想,只想像著自己就是那賬房泰明——回到自己走過的路上,想把項鏈藏在某處。走着,走着,狄公發覺,儘管自己的頭腦已麻木,可感覺還是非常靈敏。他敏銳地察看林中的一切,雙耳聆聽着簇簇樹葉間發出的每一種聲音,雙目辨認著防風燈光下每一根樹榦及每一個長滿青苔的石洞。他察看那些可能引起泰明注意的地方,可就是未能找到項鏈。

約莫半個時辰后,他來到了原先橫放在路上的那根枯樹枝旁。他很高興自己留下了這個記號,因為林中的樹枝都是一個模樣,難以分辨。他撥開茂密的樹枝,摸索著朝小河灣的堤岸走去。

行走在高大的樹蔭下,狄公並沒發覺月亮已經高升,柔和的月光映照在水面上。他站在岩石旁,朝那停泊在多節的松樹枝下的小船望去,卻驚奇地發現鳳兒並未在船上。此時,身後傳來了潑水聲,她大聲說道:「你這麼早就回來啦!離開還沒到一個時辰呢!」

他轉過身,見鳳兒正赤裸裸地站在沒膝深的水中,年輕美麗的胴體上滿是晶瑩的水珠。見此情景,他覺得內心一陣激動,血脈似已僨張。她蹲在水中,雙手擋在胸前。

「你身上髒兮兮的,也該洗一洗!」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他低聲道,一邊背對着她在岩石旁坐下,「最好穿上衣服,半夜都已過了。」他脫下靴子,從石縫中扯過一把草,洗起靴子來。

「我可不在乎等。」她一邊說,一邊走了過來。從眼角的余光中,他看到她直挺挺地站在岩石旁,絞着她長長的頭髮。

「快點!」他對她說,並用草擦掉靴上的泥。

他慢慢地擦著靴子,當他重新穿好靴子站起身來時,她已穿好衣服,正忙着把船從松樹下撐過來。狄公走進船艙,她把船撐向河灣口。拿起槳的時候,她失望地看了一眼銀色的松樹枝,低聲說道:「對不起,我做得很傻。可是,我喜歡你,一直希望你帶我去京城。」

狄公把身體靠在船頭。腦中空蕩蕩的感覺業已消失,現在只是覺得累,很累。過了一會兒,他說:「鳳兒,你喜歡我,那是因為我讓你想起了你跟你父親一塊兒度過的幸福安逸的生活。因為我也喜歡你,故而我希望你能嫁個如意郎君。可我會永遠記得你,不過,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你幫了我許多忙。」

她對他親切地一笑:「你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可以說找到了,也可以說沒找到。但願明天能告訴你更多。」

狄公雙臂抱在胸前,回味着他和鳳仙夫人的談話。只待釐清頭緒,他方能想出找到項鏈的辦法。他覺得泰明一定是將它藏在翠鳥客棧或附近的某個地方,要不泰明不會回客棧。泰明知道郎劉那幫人遲早會離開客棧到南方去,這樣他就有機會從十里村回來取那串項鏈。

和他們離開時一樣,碼頭上還是空無一人,只有月光照在一塊塊圓石上,顯得有些陰森可怕。「我走在前面,」他對她道,「一有情況,你就趕緊躲到門廊里或小路上去。」

可直至他們到達翠鳥客棧后的小巷裏,也未曾遇見一人。來到廚房時,狄公才覺得自己餓極了。「你吃過晚飯嗎?」他問。鳳兒點點頭。狄公從櫥櫃中取來一隻裝有冷飯的木桶和一盤酸李子,咕噥道:「先記在賬上!」鳳兒咯咯地笑了起來。穿過大廳時,他們聽到了兵器發出的嘩啦聲,是士兵在值崗。他們踮起腳,躡手躡腳地上了樓,在他房門口分手。

狄公點亮蠟燭,穿上件乾淨的睡袍。他很高興地發現壺中的茶還是溫的。他在桌旁一張椅子上坐下,給前臂換上新的綁帶,之後將飯桶的木蓋當作盤子,把冷飯和酸李子拌在一起捏成飯糰,一邊喝着茶,一邊津津有味地吃着這簡單的行軍飯。「充實」一番后,他從靠牆的桌子上拿過葫蘆,身體倚在床上,雙肩恰好靠在立起的枕頭上。他一邊慢慢理著葫蘆上的紅纓帶,一邊井井有條地整理自己的思緒。

項鏈一事目前已顯露端倪,叫人作嘔。宮中的密謀者們想加罪於康將軍,讓他當不成駙馬,同時讓三公主回到京城皇宮后不能自主自身的情感。鳳仙夫人說過,宦官總管及吏部侍郎有可能知曉此事的內情,還有位地位顯赫的官員,那便是康將軍,他對自己的情況知道得實在是太少了,只知公主愛上了他,還有蘇統領敬佩他。可公主和蘇統領看待他都帶有一己之見。宮中的密謀者曾暗示,康將軍有個相好。表面上看,這似乎是對他的惡意中傷,可從另一角度看,他的對手是老於世故的陰謀家,按常理,他們不會無中生有,僅會添油加醋,歪曲事實。因此,他不能排除康將軍確實有一位相好的可能性。康將軍未偷項鏈並不能證明他不知此事內情。

兵書上皆有將計就計之說。那日晚間康將軍和公主待在一塊兒,他們或許曾一起站在窗枱旁,或許在他們穿過月門到隔壁房間去之前,公主將項鏈放在身旁的桌子上,要是這樣,泰明只須將手伸進窗子便能拿到那串項鏈。會不會是康將軍和泰明串通好的?

狄公很難確定到底是宮中的哪一幫人想除掉自己。鳳仙夫人派到翠鳥客棧叫他的那幾個人穿的是宦官總管手下人穿的黑衣,而那些將其帶到林中欲謀殺他的人,穿的也是黑衣,而那些想抓他的人穿的則是吏部侍郎手下穿的衣服。但是這些都不能說明什麼,因為宮中僱用他們的那個人未必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包括康將軍在內。

當然,已沒法兒查出那位姓郝的神秘人物是誰。與宮中幕後指使者有直接關聯的唯一線索,乃是在項鏈被竊那天晚上宮中所發生的諸般異常變故。他得提醒自己,能否以及何時利用公主所給的特權,於宮中進行官方調查。

他雙手緊抱葫蘆。這些想法並未給解決關鍵問題帶來一線光明。究竟泰明在偷走項鏈后幹了些什麼,在東邊路口被郎劉的人抓住之前他又做了些什麼?或許他應該從頭再來,從泰明偷盜項鏈的緣由開始。郎劉被殺之後,他發現自己對泰明此舉緣由的推斷是錯的,因為魏夫人根本就沒去十里村。可現在,他確信自己的推斷是正確的。鳳兒說過,泰明深深地愛着魏夫人,狄公也向她打聽過魏夫人的品行,他相信鳳兒說的關於泰明的話全是真的,因為他們是同齡人。泰明定已知曉魏夫人想離開她吝嗇的丈夫,故而對她說自己也想離開,並讓她先到十里村去,過後他會去那兒找她,幫她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泰明希望能說服她,與她結為合法夫妻,成個家。為此,他需要錢。能說善道的郎劉對他許以厚利,可精明的泰明也許早已知道郎劉在欺騙他,因此他決定不把項鏈交出來。鳳兒曾把泰明說成個頭腦簡單的年輕人,他或許未曾細想偷盜宮中寶物意味着什麼,只與一般人那樣認為,宮中寶物如山,丟失一件東西並不會引起注意。

魏夫人沒去十里村也說得通。她答應過泰明在那兒與他見面,可她只是想戲弄他,讓他死了這條心,而她卻與另一個人私奔了,可眼下不知那人是誰。泰明或許認識那人,而且沒準兒在宮中回來的路上遇見過他。然而,這些細節皆不重要,因為不管泰明遇到的是誰,他都沒把項鏈交出來。如果他交出去的話,郎劉的手下拷打他時,他定會說出那個人。他沒這麼做,是因為項鏈確實在他那兒,而且抱有活下來找回那條項鏈的希望。

狄公舉起葫蘆,仔細端詳它。他記起了葫蘆大師說過的「空」的要義。為了找到泰明藏項鏈的地方,他必須讓自己「空」起來,把自己當成泰明,當一回翠鳥客棧的賬房,過一回他過的生活。狄公閉上了眼睛。

他想像著自己坐在樓下大廳櫃枱后的一張高凳子上。儘管吝嗇的掌柜付給他一點點錢,可他每日從早到晚坐在那兒,唯一想的事情就是在河邊盡情地釣魚。但唯有客棧生意冷清之時,他方可去釣魚。不過每日都有令他開心的事,那便是見到心愛的魏夫人。這位掌柜娘子定是常常出現在大廳內,因為聽九雲客棧的掌柜說,她對客棧的經營很投入,因此泰明也必定會抓住每一個與她搭話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不常有,因為掌柜會要他在櫃枱邊忠於職守,經常整理一下賬本與賬單,用算盤算算錢的總數,並用紅墨水記在……紅墨水!

狄公睜開雙眼。有一點值得注意,泰明用紅墨水標明去十里村的路線,這圖必定是在賬房的一個抽屜里,為了便利顧客,它必須就在手邊。閣樓的房中,泰明不可能有丹粉,也不可能另有其他顏料,那便是說,他是坐在櫃枱邊畫那路線圖的。老天,那可是個答案?他坐起身來,將葫蘆放在床上,焦心地用手抓着自己的脖子。他決定親自去看一看。

狄公來到走廊上,小心翼翼地不讓地板發出嘎吱聲。大廳里光線昏暗,只有櫃枱上方亮着一盞燈。那夥計已把東西整理乾淨,只剩下一塊大墨坯、一塊墨和一支僅有幾根毛的毛筆。狄公見賬房坐的高凳右側有兩個抽屜。他拉開上面的一個,裏面裝有客棧的登記簿、一罐賬房用來貼賬單的棕色樹膠、一個刻有「收訖」字樣的木印及紅印台,還有一捆空白信箋和信封。他迅速打開第二個抽屜。沒錯,算盤邊上有一些紅色的丹粉塊、一支可浸濕丹粉的筆洗及一支紅毛筆,還有一個平底錢盒,裏面自然空無一物,因為魏掌柜在打烊前從不會忘記將其倒空。要是在白天,盒子裏定會裝許多錢。他繞着格子屏風兜了一圈,魏掌柜徹底翻尋過的那隻大衣箱依然放在地板上,蓋子是蓋好的。他掀起箱蓋,裏面什麼也沒有,沒有袍子,也沒有那件紅色上衣。

狄公在魏掌柜坐的桌后那張椅子上坐下。這張桌子放的位置頗為講究,坐在此處,魏掌柜透過鏤空的格子屏風便可看到整個大廳,還可留意櫃枱上的情況及所有進出客棧的人。行,路線圖問題總算解決了。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即項鏈當下究竟在何處。他相信,定在這翠鳥客棧里,只有在賬房小而枯燥的日常生活圈內,方可找到解決之道。他再將自己假設成泰明,坐在櫃枱后高高的凳子上,在魏掌柜的監視下幹活兒。他把登記簿給新的客人簽字,離去的客人向他要賬單。之後,他把租出房間的各種賬目及其他開支賬目合在一處,用算盤把它們加起來,以紅墨水把金額記錄在賬單上,最後用棕色的樹膠把這賬單粘貼在前一天的賬單上。他將客人付的錢放入第二個抽屜的錢盒裏,接着在賬單上按上「收訖」的印章,隨後……

猛然間,狄公坐直了身子。他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把所有的情況在腦中快速過了一遍。對了,找到解決的辦法了!他身體往後一靠,用手拍打着前額。天哪,他犯了一個斷案官員最為嚴重的錯誤,因為他忽略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十八

廚師養雞場里的雞叫聲將狄公吵醒了。他慢慢地起床,每動一下,發硬的肌肉便會疼痛不已。他皺着眉頭,伸手在空中打了幾拳,將血脈氣息調理一番,隨後穿上前一日晚間穿的那件黑長袍,再戴上那頂小便帽。那疊起來的黃色密旨,他納入了衣袖。

狄公朝樓下走去,驚訝地發現十幾個御林軍士兵在大廳里徘徊。蘇統領手下的高個子校尉正靠在櫃枱上,悠閑地與掌柜一起喝茶。劉校尉走到狄公面前,行了個禮,淡淡一笑,說道:「郎中,據巡夜官報告,昨日深夜有人叫您去接生,我想,生的是個男孩吧?」狄公點點頭,他又說道,「我很替孩子的父母感到高興。記得當年我得知第一個孩子是男孩時,不知多高興。」他摸了下鼻子,這是從蘇統領那兒學來的習慣動作,「嗯,蘇統領告訴我,今日早上您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見他,於是讓我來接您。適才,我們看到外面有四個人——這回穿的不是灰袍,而是黑衣。當下,街上各色人等繁多,故而蘇統領覺得還是讓我們護送您的好。您知道,蘇統領不想您有麻煩。」

「謝謝。我們上路吧,我有急事跟蘇統領商量。」

來到門廊里,他見九雲客棧門前有四個黑衣人,正在和那胖掌柜講話,那掌柜看上去比以前更憂鬱了。見狄公出來,他們便向街對面走來。此時劉校尉和他的手下剛好從門內出來,那四個人便又回去了。

狄公和劉校尉到達時,蘇統領正興緻勃勃地吃一大碗麵條。他放下筷子,想站起身來,狄公卻趕忙說道:「別站起來了,情況萬分緊急。首先,非常感謝閣下及時護送。其次,我要借貴衙一用,請吩咐供奉聖旨。」他從衣袖中拿出那張黃色密旨,端奉在桌上。

蘇統領對那黃紙瞥了一眼,忙站了起來,幾乎把椅子都弄翻了:「這個,大人……我的意思是說,大人,在下……」

「快準備吧,蘇統領,讓能幹的劉校尉給我拿上等的黃緞來!」

蘇統領和劉校尉一起衝出去下令。隨後聖旨將被供於衙門大堂之上,意味着按察使在此。但見層層御林軍警戒起來,鎮上居民都關上門窗,不得出門。

劉校尉先回來。狄公先將聖旨撫平,接着用黃緞包好。此時蘇統領走了進來,稟道先前吩咐的現均已辦妥。

「好,蘇統領,你馬上騎馬去宮裏,將皇上的聖旨交給康將軍,並與他一起去見吏部侍郎。告訴他們,朝廷特命按察使令他們二人即刻到此,不得帶侍從,在樓下大堂外聽候召見。我原本還要見宦官總管,但依照宮中規定,他不能出宮。告訴他們,這一切皆須秘密行事,而且你必須親自負責,保證無論是康將軍還是吏部侍郎,均不能毀掉或派人毀掉他們各自府內的任何公文及記錄。另外告訴他們,按察使很關心鳳仙夫人的病情,他相信宮中的御醫能將她治好。把我的身份公文還我!」待蘇統領打開抽屜躬身將公文呈給狄公后,狄公接着道,「我們最好把一切都辦得十分妥當。你讓吏部侍郎為你提供一套按察使的官服、官帽,這樣省得我自己去辦。把他們帶來之前,先將官服和官帽送來。快去吧,整個上午我們還有許多事要辦!」

蘇統領被眼前這些突如其來的事搞得不知所措,欲問所以,可話到嘴邊,又發不出聲。他一邊哦哦說着些什麼,一邊恭敬地伸出雙手捧起那捲黃緞包裹的聖旨,然後迅速朝門外走去。狄公對一旁站得直挺挺的劉校尉說:「現在,我想讓你給我弄碗面來吃,劉校尉!」

狄公坐在蘇統領的案桌旁用完早餐后,便讓劉校尉帶他到樓下大堂去。

這個大堂雖沒有一般衙門的公堂大,但在後部有一張高案,上鋪紅布,一邊有一張供錄事坐的小桌,與一般衙門倒無二致。高案後面靠牆處放着一張供案,上有一隻青銅香爐,地面則是由石板鋪成的。

「劉校尉,把那張小桌子搬走,高案左右各放上一張椅子。給我沏一大壺熱茶來!」

狄公在高案后的椅子上坐下。劉校尉拿來一隻瓷制的有藍白花紋的大茶壺,待他倒好一杯茶后,狄公命他在外面候着,吩咐他除吏部侍郎、康將軍及蘇統領外,其他人一概不準入內。狄公往後靠在椅子裏,一邊慢慢捋著鬍鬚,一邊察看着空蕩蕩的大堂。他想起了自己在浦陽的公堂。假如一切順利,一兩天內他便可打道回府了。

狄公喝下幾杯茶后,蘇統領走了進來,將那捲黃緞奉還給他。狄公站起身來,點燃香爐中的香,將黃緞供於香爐上端的小龕內。那是供奉聖旨的地方。蘇統領打開用紅絲緞包着的包裹。狄公脫下頭上的便帽,換上黑絲絨製成的有雙翅的官帽,帽上有金色飾品,表明他身份顯赫。穿上寬大的官袍后,他重新落座,告知蘇統領現在召見吏部侍郎與康將軍。

兩扇大門被打開,吏部侍郎大步跨了進來,他身着藍色的織錦袍子,上綉金色的圖案,頭戴一頂高帽,顯得華麗高貴。跟在他身後的是康將軍,身穿金色鎧甲,前胸及雙肩上有精雕的飾片,顯得光彩照人。兩人躬身行禮,康將軍金色頭盔上兩根色彩艷麗的羽毛碰到了地上。接着兩人朝高案走去,跪倒在地。

「起來吧,」狄公打着官腔道,「這並非正式召見,故而請二位在邊上的兩張椅子上坐下吧。蘇統領站到門口去,別讓人來打攪我們。」

他的兩位客人畢恭畢敬地坐在那兒,康將軍把他的佩劍橫放在膝蓋上。狄公慢慢喝完一杯茶,接着站起身來,說道:「受陛下恩賜,要我負責調查最近碧水宮中發生的一些異常情況,亦即三公主殿下珍珠項鏈失竊一事。你們二位及宦官總管在此御狩苑碧水行宮身居最高官位,理應對此負責。我相信,用不着我來提醒你們事情的嚴重性。」

兩人躬身無語。

「此事我已調查清楚。目前我們必須到碧水宮去,讓宦官總管請公主召見我,容我稟明情況。不過,項鏈失竊案碰巧與河川鎮另一起兇殺案有關,為將事情弄明白,我想先當着你們的面處理那起兇殺案。」狄公繼續道,「我請二位陪我到翠鳥客棧走一趟。」

十九

空空的街道上停著兩乘華貴的大轎,每乘轎子配有十二名轎夫,轎子前後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御林軍士兵,手持長戟。

狄公坐進吏部侍郎的轎子,並示意他也坐進來。在去翠鳥客棧短短的路程中,他們沒說一句話。

魏掌柜及十幾個客人一起站在大廳內,急切地討論著高官們的來訪。在這些人中間,狄公注意到一位身形窈窕且模樣俊俏的姑娘,她穿着一件珠灰色外衣,樣子文靜,身旁站着位模樣文雅的年輕人,戴頂黑帽,腋下挾著把琵琶,外面套著個錦緞套子。狄公猜想這是對賣唱夫婦,就住在他下面的房間里。蘇統領及劉校尉早已步行來到客棧,狄公轉身吩咐他們道:「讓大廳中的人出去!讓你手下拿三張椅子來,靠後牆放着。」

狄公在中間的椅子上坐下,並示意吏部侍郎及康將軍在他左右兩邊椅子上落座,接着對蘇統領道:「將掌柜魏成帶上來!」

兩位士兵將掌柜帶了進來。魏成張大嘴巴吃驚地望着三位大官,士兵把他按下跪在那兒。

狄公對他的兩位同仁道:「十多天前,此人報案說他妻子與人私奔了。」

吏部侍郎不悅地捋着他的灰白山羊鬍子。

「閣下,您能保證卑下的客棧掌柜的醜事,真與我們有關嗎?最高——」

「是的。」狄公打斷了他的話頭。他厲聲對魏掌柜道:「你是個吝嗇鬼,按理來說這並不算有罪,但可導致一個人犯罪。魏掌柜,你不忍心失去你的錢,也不忍心失去你的妻子。雖說你並不愛她,可她是你的財產,你不想讓別人奪走。你認為你的賬房泰明看上了你的妻子。」他指著格子屏風,「魏掌柜,你坐在那張桌子旁,可密切注意你妻子與賬房的一舉一動,你還在櫃枱旁偷聽他們的談話。當你發現那抽屜中泰明所畫的路線圖時,你便斷定他打算與你妻子一起私奔。我認為你的結論是錯的,可我沒證據,因為泰明已死。你妻子也死了,十多天前你把她給殺了。」客棧掌柜不服地抬起了頭。

「冤枉呀!」他大喊道,「是那賤人離開了我,我發誓!她——」

「別再犯錯了,魏掌柜!」狄公怒喝道,「你已犯了兩個錯,僅以這兩個錯便可將你處死。你會被砍頭的,因為沒有絲毫證據證明你妻子通姦,可你卻把她給殺了。你的第一個錯在於你總抱怨妻子花錢,故而她經常到九雲客棧吃你同行給的甜食。就在你殺死她的那天晚上,九雲客棧掌柜還給了她一些甜食。你的第二個錯便是沒毀掉她所有的衣服,這又是你貪婪造成的錯誤。你沒把她的衣服燒掉,而是賣給了一位當鋪掌柜。但是,沒有一個私奔的女人會不把她最好、最愛的衣服帶走。」狄公站了起來:「諸位,我現在就帶你們去客棧後面的儲藏室。蘇統領,叫你的手下抓住此人,令劉校尉一起隨我來。」

狄公離開客棧掌柜辦事的屋子,穿過後院。這麼多衣着華麗的人在矮樹雜草中穿行,令養雞場里的幾隻母雞驚得咯咯亂叫。

狄公走進發霉的儲藏室。他推開幾張破椅子,踩在前一天傍晚他睡過覺的麻袋上。那時爬得他滿身都是的螞蟻仍在那兒,它們大批地從地上的一塊破瓦中爬出,排著長長的隊伍,爬過麻袋,消失在磚牆的一個小洞中,那處牆上一塊石灰泥業已剝落。狄公站穩后,轉過了身子。

吏部侍郎將雙手交叉著放在寬大的衣袖中,臉上高傲的表情明顯表明他不贊成此舉,但只得服從按察使的指揮。康將軍以疑惑的目光瞥了一眼蘇統領,蘇統領則抬眼看了看劉校尉,而劉校尉雙眼緊盯着狄公。魏掌柜被夾在兩名士兵中間站在門口,眼睛望着地面。

狄公指著麻袋上方的牆壁說道:「有人動過這垛牆,不過手腳不麻利。劉校尉,到廚房取柄榔頭和鐵鍬來!」他若有所思地理著自己的鬍子,發現磚塊間新塗上去的白石灰泥前一晚逃過了他的眼睛,因為那時光線很差。他低頭望着曾絆倒他的那隻袋子,顯然裏面裝過白堊。回想當時睡在此地做的噩夢……他疑惑地搖了搖頭。

劉校尉剛撬開幾塊磚頭,一股惡臭便瀰漫了整個屋子。吏部侍郎趕緊往後退去,並用袖管捂住鼻子和嘴巴。劉校尉用鐵鍬用力一撬,一大塊磚塊嘩地落在地上,客棧掌柜轉身想跑,但兩名士兵緊緊地抓着他的雙臂。

牆洞裏站着一具女屍,身着藍袍,衣服上塗有白堊和灰泥,頭歪倒在胸前,蓬亂的長發披散下來。當那屍體慢慢倒地時,客棧掌柜尖聲叫了起來。

狄公彎下身子,一聲不響地指着地上兩塊腐爛的甜食,那是從她的衣袖裏掉下來的,上面擠滿了黑壓壓的螞蟻。

「魏掌柜,我知道你沒有充足的作案時間,」他冷冷道,「但不檢查一下她的衣服便把屍體埋入牆壁中,實在是個大錯。甜食引來了螞蟻,那些勤快的小蟲又為我提供了你掩埋屍體的線索。從實招來,你是如何殺害你妻子的?」

「那……那是在吃晚飯的時候,」魏掌柜低着頭,結結巴巴地說道,「所有的僕役都在房裏忙着招待客人。就在我辦事那屋子裏,我把她勒死了,隨後把她背到這裏……她……」他開始抽泣起來。

狄公道:「蘇統領,你即刻呈文指控魏成的謀殺罪。劉校尉,你負責將人犯關進牢裏。」說完,他轉過身,示意其他人隨他出去。經過大廳時,他指著櫃枱說:「蘇統領,把那兩個抽屜拿出來,帶到大堂去。記住,裏面所有的東西都要原封不動!各位,我們現在回府衙去吧。」

再次坐在轎子裏,吏部侍郎忍不住開口道:「非凡的推斷,閣下。可這畢竟只是件下層的兇殺案,與我們宮中發生的事又有何干係?」

「不久大人便可知曉。」狄公平靜地答道。

二十

回到衙門大堂后,狄公命蘇統領將兩隻抽屜放於高案上,又叫他去弄一大碗溫熱的鹼水和一塊柔軟的白絲綢來。

狄公在高案旁坐下,倒了杯茶喝。三個人一聲不響地等著,直至蘇統領回來。待蘇統領將一隻瓷碗和一塊絲綢放於案上后,狄公道:「現在,我要說明項鏈之事了。翠鳥客棧的賬房泰明確實偷走了項鏈,他是受暫住在此鎮上的一個歹人指使的。」

康將軍站起身來,緊張地問道:「閣下,項鏈是如何被偷的?」

「那歹人背後的主使者傳授機宜,教這位賬房如何從室外偷到項鏈,亦即游過那條護城河,到達西北方向的瞭望塔,接着沿北牆腳突出的木架向前,攀過宮牆,到達公主的卧室旁,那串項鏈恰好放在月門左側的桌上,那竊賊伸手便能將它取走。我想,康將軍,為安全起見,你須即刻採取措施,以防類似的嚴重情形再次發生。」康將軍躬身言是,心下鬆了口氣,身子往後靠在椅子上。狄公繼續說道:「偷到項鏈后,泰明決計不將它交給僱用他的那個人。他想自己留下,以便日後將珍珠一顆一顆賣掉。」

「可惡之至!」吏部侍郎恨恨道,「褻瀆聖上!那盜賊該被——」

「泰明是個頭腦簡單的小夥子,」狄公平靜道,「並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他只想要錢,以便能獲得一個女人的青睞,當時他深信她正在附近的一個村裏等着他。我們也無須過分指責他,他的生活平淡無奇,渴望愛與幸福。許多人皆有這般夢想。」狄公一邊捋著鬍子,一邊掃了一眼康將軍毫無表情的臉,接着嚴肅地說道,「從宮中回來后,泰明來到翠鳥客棧,不一會兒便騎馬離開,可在路上便受到指使他偷盜的那伙歹人的襲擊,當他對他們說未曾偷到項鏈后,遂遭嚴刑拷打,還未來得及說出藏項鏈的地方便被打死了。蘇統領,現在我想聽聽你的證詞。」蘇統領立刻跪倒在地。

「將泰明從河裏撈上來后,你把從他屍身上找到的東西說給大家聽!」

「大人,他只穿了件外衣,從他的衣袖裏我們發現了一沓名刺、一卷本地的地圖、串成一串的三十二個銅錢,還有他平日使的算盤。」

「行了,蘇統領。」狄公將身體傾前,繼續道,「諸位,泰明想出了一個簡單而又十分有效的藏項鏈的方法。他扯斷項鏈,將一粒粒珍珠藏於做賬房的每日都要用的一個東西里,這是誰都想不到的。請看這東西!」

他從面前的抽屜中拿過算盤,舉在空中。

他那兩個客人俱以疑惑的目光瞧著那算盤。狄公拆開算盤的木框,讓深褐色的珠子從小竿子上滑入那隻瓷碗中,隨後搖晃那碗,讓珠子在溫熱的水中上下翻滾。他邊搖動碗,邊又說道:「他先在珍珠外表塗了層棕色的樹膠,就是一般賬房用來粘賬單的那種樹膠,接着換掉原來的木珠,將塗過樹膠的珍珠換上去。這種樹膠黏性很強,即便在水中浸上一個夜晚也不會溶解。這碗溫熱的鹼液便能證明這一點。」

狄公從碗中取出兩顆珠子,用一塊絲綢小心翼翼地擦乾,然後放在手心裏,讓他們看。兩顆圓圓的精美珍珠,發出晶瑩微弱的白光。他莊重地說道:「諸位,這隻碗中放的便是宮中項鏈上的珍珠。待會兒我便讓你們知道所有八十四顆珍珠是否都在此處。蘇統領,拿絲繩與穿針來!」

吏部侍郎雙眼盯着那隻碗,薄薄的雙唇緊閉着。康將軍鎮定地望着狄公毫無表情的臉,雙拳緊握著橫放在膝蓋上的劍。

蘇統領一眨眼工夫便回來了。他站在高案旁,將珍珠一顆顆擦凈,隨後用粗粗的手指靈巧地把它們串起。狄公數過項鏈,發現一顆珍珠未少,便把它納入衣袖,接着說道:「那幫給泰明搜身的歹人甚至剖開他的肚子,可他們從未多看這算盤一眼,因為人們總以為賬房該隨身帶着算盤,可沒料到這是藏項鏈的最佳之處。」

吏部侍郎以慎重的口氣問道:「如果算盤是在死者身上發現的,又怎會回到客棧的櫃枱上?」

狄公不悅地看了他一眼。

「是我把它放回去的,」他簡短地答道,「當時我並不知它是什麼,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項鏈丟失一事,但事後我確實該記着這一點。我很晚才發現事實,可還算及時。」狄公站了起來,轉過身,對着靠牆的供案躬身施禮。他雙手捧起那捲黃緞,對蘇統領說道:「你現在回客棧去料理那兒的事務。」又對另外兩人說:「我們到碧水宮去。」

一隊人馬剛走過護城河上那座寬敞的大理石橋,巨大的碧水宮門便打開了,轎子抬了進去。

在第一個院內,站着兩排御林軍士兵。狄公把頭探出轎外對校尉道:「前天夜裏我喬扮成郎中梁謀離開此處時,有人從我坐的黑轎中取走了我的劍。你馬上去找,劍身上鐫有『雨龍』兩個金字。」在校尉行禮之際,狄公對吏部侍郎道:「現在,我們直接到你府衙去。」

他們在高高的大廳前下轎。狄公對康將軍做了個手勢,便走了進去。在吏部侍郎的案桌旁,他的師爺正在柔聲地與三位侍臣說話,一見他們進來,即刻便跪了下去。

狄公把那捲黃絲緞塞進袖內,說道:「起來吧,將鳳仙夫人的情況說來聽聽!」

師爺站起身,躬身深施一禮:「大人,御醫道鳳仙夫人患的是突發性腦病,在這炎熱而潮濕的天氣里是很罕見的。給她服過鎮靜寧神的藥劑后,她便昏睡過去,現在已經好多了,可從御醫處搬回公主那兒了。」

狄公點點頭:「文案密櫃在哪兒?」

師爺猶豫了一下,但狄公看到他向掛在牆上的那捲花卉長軸瞥了一眼。狄公走了過去,拿開畫,指著嵌在牆中的一隻鐵箱,對吏部侍郎命令道:「把它打開!」坐在高高的書案旁,狄公仔細看着密櫃中的一卷卷文案,慢慢撫弄著自己的鬍鬚。他發現這些文案有的涉及個人私隱,還有些重要的文案是關於碧水宮的管理,並未見到涉及三公主的私隱,也未有有關項鏈的謀划。他站起身,將文案放回櫃中,並示意吏部侍郎把它鎖起來。

「康將軍,帶我到你的府衙去。侍郎大人,請一起前來。」

康將軍的府衙內簡潔明凈,窗外是一個寬敞的院子,一些御林軍士兵正在那兒習射箭。康將軍打開鐵制的密櫃后,狄公仔細地察看裏面的一切,又是一無所獲。

他將雙手放於背後,對康將軍道:「四日前,碧水宮內直到深夜還有騷動。我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康將軍。」康將軍拉開桌案上的一隻抽屜,從中取出一本大記事簿,放在狄公面前。每一頁都被整齊地分成若干格子,標明值崗的職責。他一頁頁翻閱著,找到了正確的日期,又看了寫在邊上的簡短批文。

康將軍抬起頭,說道:「那日午夜時分,宮中西北角第六個院子中的某樓屋頂突然着火。那時我正在宮中別的地方,可我的總管立刻派了一隊人馬到那兒,毫不費力便把火撲滅了。宦官總管似乎也看到了火光,還下令要對整個地方警戒,以確保飛揚的火花不會飄到公主殿下的住處。我的手下給西、北兩處城垛上的哨兵下了必要的命令。午夜過後,他們各自回到原先的崗位。」

「可有證據?」

康將軍又翻過一頁,上面貼著一張紅字條,有宦官總管的印章,還寫有幾句潦草的批示。

狄公點點頭。

「諸位,我們現在一起去宦官總管的府衙。」

宮中早已傳遍朝廷按察使到來的消息。宦官總管府衙的哨兵打開了大門,等待三位官員到來,那位胖胖的宦官趕緊從室內出來迎接他們。他伏倒在地,跪唱聖恩。

「你們在走廊等著,」狄公對他的兩位同伴道,「我進去請總管大人允許我等過金橋。」

他敲了敲飾金的門,未見回答,便徑自走了進去,並隨手關上身後的門。

堂皇的書房內空無一人,窗台上蘭花的幽香中夾雜着舊書的霉味。狄公朝屋外望去,那老宦官正站在花園中的一塊大岩石旁,穿着一件素色的長袖晨袍,頭上戴着一頂薄紗官帽。狄公來到花園中,走在蜿蜒曲折的小徑上,路兩旁有幾個小金魚池與花圃,幾隻小翠鳥在沾有露水的綠葉間歡快地鳴叫。

宦官總管轉過身,抬起重重的眼皮望着狄公,說道:「狄大人,一夜間出現了奇迹!你看,這罕見的花突然開了!看這形狀精緻的花瓣,還有這柔和的顏色!這是我派專人從南方弄來的,我親自照看了三個月,可從未奢想過它會開花呀!」

狄公向手掌一般大的蘭花俯過身去。此花開在此株花木的凹處,倚在一塊岩石旁,黃色的花瓣上有紫色的斑點,給人以狡黠的印象。蘭花散發出淡淡卻很誘人的芳香。

「我想,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花。」狄公一邊直起身子,一邊說道。

「而且你再也不會見到這樣的花。」老宦官低聲說道。他用長長的指甲折斷花莖,把花放在鼻子底下。他一邊慢慢地前後揮動着花,一邊繼續說道:「狄大人,前日你來此之際,我便知你不會只是個行醫郎中,因為看見我及我身後站着的劊子手,你該嚇得瑟瑟發抖,甚至匍匐在地才是。可相反地,你卻鎮定自若地與我說了番意味深長的話,就如你我地位相同一般。狄大人,下次喬裝打扮時,可要裝得像一點!」

「你一心想除掉我,」狄公答道,「可我總是很幸運。我馬上便要將公主的項鏈完璧歸趙了,請你讓我等過金橋。」

老宦官瘦弱的手翻弄著那朵蘭花。

「狄大人,請別誤會。不錯,我確實想得到權勢,誰知道了皇上見不得人的秘密,誰就能擁有無限的權力。可我另有不同的且更強烈的動機。狄大人,我想讓三公主永遠留在我身邊,我想溫柔地照看她,就像照看這朵花一樣。我想能每日見到她,聽到她那可愛的聲音,知道她做的每件事……可現在,她就要遭一個如野獸般的士兵的蹂躪……」

猛地,他爪子般的雙手掐碎蘭花,隨後將其扔在地上。「我們進屋去,」他粗魯道,「我有許多慢性病,到了該吃藥的時候。」

狄公跟着他走進書房。

老宦官坐在寬大的精雕細刻的椅子上,打開一隻抽屜,從中拿出一隻水晶小葫蘆,葫蘆蓋上系著條紅絲帶。就在他要拔出蓋子的時候,狄公走上前一把抓住那隻易被折斷的手腕,簡短說道:「罪惡陰謀必須被粉碎!」

宦官總管鬆開藥瓶。他按了一下刻在桌邊圖案中的一朵花蕾,一隻小抽屜伸了出來,他從中取出一個密封的信封,交與狄公,同時,薄薄發青的嘴唇露出蔑視的譏笑:「把他們折磨死,一個都不放過!連他們的鬼魂也要做我的奴僕,來世還是做我的奴僕!」

狄公打開信封,看着每一張字條。每張字條上都寫着一個名字和官階,以及日期和錢款的數目,字體相同,都是修長的筆跡。他點點頭,將信封塞入衣袖。

老宦官拔掉水晶小葫蘆上的蓋子,將無色液體倒入杯中。一口喝掉后,他把身體往後靠在椅子上,青筋突起的雙手抓住椅子的扶手,閉上原來便半睜半閉的眼睛,急促地喘著氣。接着,他鬆開抓着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虛弱的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驀地,青色的雙唇動了:「我允許你過金橋。」

他的頭沉到胸前,雙手軟軟地垂在膝蓋上。

二十一

吏部侍郎與康將軍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不安地等待着,兩人都不說話,而那位胖宦官仍然跪在那裏。狄公從屋裏走出來,他把信封遞給吏部侍郎,說道:「信封中有所有密謀參與者的詳情。你回府中去,即刻將主犯擒拿,徹底審問。康將軍,你隨我來,我已獲宦官總管的許可,可以通過金橋。」狄公接着對那位胖宦官說:「帶路!」

三人來到橋下,胖宦官敲了敲一根大理石柱子。不一會兒,橋對面的宮殿中走出四位宮女。狄公和康將軍過了橋。狄公告訴宮女,特命按察使奉旨求見公主。他們被領進一間偏房,在那兒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顯然,公主還在梳妝。

終於,兩名宮女前來領狄公及康將軍穿過外面的走廊,來到宮中東端紅漆柱子支起的涼台上,由此處可看到通往山裏的整片林地。三公主站在最遠的那根柱子旁,手持團扇,身後站着位上了年紀且樣子虛弱的女官,灰白的頭髮從高高的前額梳向腦後。狄公和康將軍跪下參見。

「狄卿,免禮,平身!」公主以清脆的嗓音命令道。

狄公雙手舉著那黃緞包着的密旨站起,康將軍仍跪在那兒。

「微臣不才,托聖上洪福,未辱使命,現恭請殿下收回此旨。」

公主用扇子示意了一下,那位夫人走上前來。當她從狄公手中接過密旨時,狄公發現她手腕上戴着的那隻白玉手鐲上雕著一條龍。

「微臣甚覺榮幸,能將珍珠項鏈奉還殿下。正如微臣頭一次見到殿下時,殿下所暗示的那般,此賊不是宮中之人。」

公主伸出手,狄公躬身將項鏈交與她。她用手指撫弄著項鏈,對狄公說着話,眼睛卻望着康將軍:「狄卿,你倒說說看,我對你說的最後幾句話是什麼。」

「殿下令微臣將項鏈找回,殿下道,此舉是將殿下的幸福交與微臣手上。」狄公道。他發現公主臉上光彩照人,神色堅定。

「將軍大人,現在你可知道了。我們不久又要見面了,且是紅燭高照之日。」

康將軍起身向她走去,閃動的目光和公主的目光碰在一起。一旁鳳仙夫人望着這美滿的一對,疲乏的臉上露出柔和的微笑。狄公立即悄然無聲地朝門口走去。

兩位宮女將他領至金橋,胖宦官正在一旁等著。當他恭敬地把狄公領到宮門口時,狄公對他道:「去看看你們總管吧,我想,他病了。」他鑽進轎中,令護衛帶他到吏部侍郎的府衙去。

走廊里站滿了御林軍士兵和身強體壯的黑衣及灰衣人,他們手臂上都佩戴着寫有「內」字的臂章,個個全副武裝,見狄公過來,皆跪倒在地。吏部侍郎正伏案工作,桌上堆滿了薄紙片。此時,侍郎大人抬起了頭。

「閣下,主犯已全部被抓獲!非常遺憾,我手下也有人牽連其中。閣下,該如何處置宦官總管呢?沒有證據我們不能抓他——」

「宦官總管犯心疾死了。」狄公插話道,「查案的時候,你須特別留意一位自稱姓郝的以及他的同黨,昨晚他在翠鳥客棧殺了郎劉,一定要將他們嚴辦。」

吏部侍郎躬了躬身,指著平日自己坐的椅子,說道:「閣下請坐,我向閣下解釋……」

狄公搖搖頭,脫下官帽,小心地放在桌上,接着戴上他那頂便帽。他又脫下按察使官服,放在那頂官帽邊。

「下官已讓公主收回聖旨,自現在起,我只是浦陽縣令。大人,我將一切交給您來辦。」

吏部侍郎銳利的雙眼緊盯着狄公。

「你是說你不想利用這次機會……難道你看不出來,若你要求,你便可在京城謀得高位?我樂意向你提議……」

「大人,我只想回到我原來的崗位去。」

吏部侍郎久久地望着他,隨後,搖了搖頭,來到邊上的一張桌旁,拿起桌上的那柄劍,遞與狄公。這是狄公最喜歡的雨龍劍。狄公將劍掛在背後,侍郎大人莊重且嚴肅地說道:「你對浦陽晉慈寺中和尚的嚴厲處置,激怒了朝中的親佛派,使他們與你為敵,而現在你又得罪了有權勢的宦官派系。狄大人,我想讓你知道,在朝中有許多痛恨你的人,可也有值得信賴的朋友,包括我在內。」

他薄薄的雙唇彎了起來。這是狄公第一次見到吏部侍郎大人的笑容。他躬身施禮,接着便向門外走去。門口的校尉問狄公要不要轎子,可他說他想要一匹馬。

一道道門被打開了,狄公騎馬奔過大理石橋。

二十二

進入那片松樹林,狄公感到暖融融的陽光照在背上。他知道已近晌午了。他深吸一口新鮮空氣,覺得離開忙亂的溫室般的碧水宮,感覺真是不賴。他挺起胸膛,想到能使天子的尊嚴得以保住,甚是自豪。宮中總存在着各色陰謀,在如此大的帝國里,是沒法兒避免的弱點,但是只要天子安然在位,天下便能太平。他繼續騎馬前行,馬蹄踩在鋪滿厚厚松針的路上,沒發出半點聲響。

突然,他勒住韁繩。葫蘆大師從拐角處走來,他正彎著腰坐在驢子上,驢子臀部交叉放着一副拐杖,那葫蘆用一條紅纓帶掛在他的腰帶上。老頭兒停住坐騎,濃眉下的雙眼打量著狄公。

「縣令大人,很高興見到你戴上那頂便帽。貧道知曉那有紅印的黃紙片不會改變你的個性。你的葫蘆呢?」

「我把它留在翠鳥客棧了。大師,離開河川鎮之前能再次見到您真是不勝欣幸。」

「縣令大人,這是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如周遭世界一般,人類的生活也是輪迴不已,我們只能短暫相遇。宮裏的情形如何?」

「我已將令愛的項鏈還給她了。我想,不久她便要跟康將軍訂婚了。你究竟系何許人,葫蘆大師?」

「我是,嗯……」老人抱怨道,「既然你知道這般多,不妨就告訴你吧。多年前,貧道乃是個將軍。當年貧道北上與韃靼人作戰,因而拋下未婚的女子,那時她已懷了我的孩子。在最後一次交戰中,貧道身負重傷,因坐騎被殺,壓斷了貧道的雙腿。貧道成了韃靼人的俘虜,成為他們最下賤的奴隸達十五年之久,為此,貧道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一度想自殺,可一想起她,貧道還是活了下來,儘管日子很悲慘。可當貧道逃回到中原時,那女子已經死了。在貧道剛離開中原后不久,她便被選為皇后,且生下一女。正如你所猜到的那樣,那是貧道之女,可依據宮中記載,她是皇帝所生的孩子,因為那些宦官害怕因未曾查明她不是處女而受到懲罰。縣令大人,此事讓貧道看清了塵世之愛的『空』。於是,貧道便出家,成了一名四處遊盪的道士,而這世上唯一讓我牽掛的便是女兒的幸福。」他停下話,不情願地道,「貧道本名為歐陽沛漢。」

狄公緩緩地點了點頭。他聽說過那位著名的威風八面的將軍,他陣亡的消息曾令舉國上下感到悲傷。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老頭兒繼續道:「葫蘆只有被挖空后才有用,因為只有這樣,它的外殼才能被當作容器。人亦如此,縣令大人。只有當我們所有的希望和幻想破滅后,我們方能對別人有用。大人,也許要等你再老些才能體會到這一點。我在樹林中遇見你時,便認出你來了,因為我聽別人說我們外貌很相似,我還感覺到了你個性的力量。碰巧我們隨身帶的葫蘆第一次便把我們倆聯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把我們的關係確立為行醫郎中與遊方道士。儘管至今我仍堅信無為,可當時我想,我不妨再鑄一條因果之鏈,於是讓我女兒去找你。後來,我只是讓一切順其自然地發展下去。大人,現在你最好把我給忘了,直到將來某個時候再想起我。對不知情者而言,我僅是一面叫他們撞頭的銅鏡,可對知情者來說,我是一扇他們能進進出出的門。」他「駕」的一聲,那頭驢便向前跑開了。

狄公望着他遠去的身影,直至他消失在樹林中,隨後方騎着馬,朝河川鎮方向而去。

翠鳥客棧的大廳里空無一人。聽到格子屏風後有聲響,他便走過去,發現蘇統領正坐在掌柜的桌子旁忙着寫着什麼,一邊對站在他椅子邊的鳳兒說着話。見狄公過來,蘇統領趕緊站起身來。

「大人,我在幫鳳兒姑娘抄寫東西,」他有些尷尬地說道,「您知道有許多表格要填,我想——」

「不賴呀,蘇統領,我要感謝你對我的信任和幫助。真是失禮,我未能幫你設計出一個防備不速之客打擾的辦法。」

蘇統領的樣子看起來很窘。

「當然,大人,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該……」他期期艾艾道,接着又很快地說道,「大人,您的兩位隨從剛到此地!他們來登記的時候,我讓他們到九雲客棧去了。我去看一看!」他朝大廳跑去。

鳳兒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和你的三個妻子!老天哪!作為特命按察使,你必須有一座閨樓,裏面全是女人!」

「我不是按察使,只是個普通的地方官,而且我確實有三個妻子。」狄公平靜道,「對不起,我不能早點對你說我假扮郎中是出於無奈。」

她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不管怎麼說,我們在水上有過兩次愉快的旅行!」她說道。

蘇統領回來了。

「大人,我看見他們在九雲客棧的大廳內。」

「好,我到那兒去跟他們一起吃午飯,隨後離開此地。祝二位快樂幸福。」

他快速地再次回到大街上。

九雲客棧的大廳前,那位胖掌柜斜靠在櫃枱邊,臉色發青,粗而短的雙手抓着自己的肚子。他責備地看了狄公一眼,狄公打櫃枱上的筆筒里取過一支毛筆,開了個藥方,推到胖掌柜面前,說道:「這是免費的。每次吃完飯後服藥,要常吃,但每次只能服一點。別喝酒,別吃油膩和辛辣的東西,也不能吃糖!」

他發現馬榮和喬泰正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嗑著瓜子。見他過來,兩大個兒跳了起來,因日晒而變得棕色的臉上露著微笑。

「大人,我們忙了兩天,只能睡在樹林里!」馬榮大聲道,「殺了兩頭野豬,好大呀!希望您休息得很好,大人!魚釣得如何?」

「還湊合。我釣到了一條不錯的鱸魚。」

喬泰擔心地看了看狄公憔悴的臉。他覺得狄公需要喝上一杯,不過,他知道狄公有節制的習慣,猶豫了一陣,說道:「大人同我們一起喝上兩小杯怎樣?」見狄公點頭,喬泰大聲對夥計吩咐道:「拿兩大壇上好的酒來!」

狄公坐下,回頭對夥計道:「拿三大壇來!」

金昭敏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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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全6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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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大唐狄公案·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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