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首度結盟

第5章 首度結盟

第5章首度結盟

第二日一早,師雨趕去宮中向嘉熙帝辭行。

快到宮門口時,身後忽然有人叫她。她轉頭看去,來人是個年輕官員,她總覺得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代城主有禮,」那官員小跑到跟前,微微喘著氣,拱手道:「在下殿中監方杭。」

師雨這才想起來,這就是那位當時在宮門口羞辱即墨無白的方大人啊。

「方大人有禮,不知何事找我?」

方杭左右看了看,從袖中取出一份摺子來:「我這裏有樣東西,也許對代城主有用,請代城主千萬別拒絕。」

師雨將信將疑地拿過來,展開粗粗掃了幾眼,神情驀地肅然:「這上面所言千真萬確?」

「豈敢欺瞞城主,根據都已列出來了。」

師雨輕輕轉動着眼珠:「為何要給我?」

方杭眯眼笑道:「朝中誰不知曉即墨少卿圖謀墨城一事?代城主若想扳倒他,這可是最有力的東西。實不相瞞,在下夫妻二人與即墨無白有些私仇,給城主此物,也是希望城主能替我們主持公道。」

師雨默默聽完,將摺子納入袖中,不肯定也不拒絕。

入了宮門,快走到御書房時,竟然迎面撞上了即墨無白。

他官袍齊整,見到師雨,慢吞吞地走了過來,神情有些訕訕:「若羌使團已經全部回去了。」

師雨並不驚訝:「算姓齊的聰明,跑得快。對了,你這麼早入宮所為何事?」

即墨無白看着她的臉便想起昨晚那個夢,扭開頭道:「沒什麼。」

師雨見他神情古古怪怪,料想不可為外人道也,便不再問了,匆匆朝前走去。

嘉熙帝正在用早膳,聽到太監報出師雨的名字,胃口頓時消了一半,但終究還是傳她來見了。

師雨今日穿的尤其樸素,素衣素鞋,頭髮只是用一根帶子齊攏地束在背後,渾身上下毫無裝點,進了殿中始終垂著頭。如此一來,明艷消褪了許多,沒那麼惹人注目了。

「你來得正好,朕有話要問你。」嘉熙帝端著架子,像是之前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師雨語調柔和:「陛下請說。」

嘉熙帝端起茶啜了一口,斟酌了一下方道:「聽聞你是舞女出身,是真是假?」

「……」師雨猛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難怪即墨無白剛才欲語還休,原來是做賊心虛!

「怎麼不說話了?」嘉熙帝緊緊盯着她的雙眼。

師雨面容帶笑,語氣平淡:「陛下大可以派人去查,便可知真假。」

「……」嘉熙帝本意是要求證一二,卻被她噎住,無言以對。

師雨行了跪拜之禮,將來意挑明,藉著還要趕路的借口出宮去了。

即墨無白已回到府上,剛換下官服,在書房坐下,師雨大步從門外走了進來。

「即墨無白,是你自己口口聲聲說不會拿我出身做文章的,現在呢?舞女?虧你也說得出口!」

即墨無白一臉茫然:「我何時說過你是舞女?」

「難道你沒有在皇帝跟前提到過我的身世嗎?」

即墨無白撇開視線:「有,但……」

「嗬,」師雨冷笑:「父親私藏軍械的人又有何資格揪著別人不放?」

即墨無白霍然起身:「你聽誰胡說!」

師雨摸摸袖中摺子,冷哼一聲:「你前面幫過我,我感激不盡,但此後兩清。我即刻就回墨城,你留在長安繼續做你的太常少卿,後會無期!」她轉頭就走,一刻也不願多留。

即墨無白的臉上像是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雙目森寒,拳頭捏的喀喀作響,口中卻有笑聲:「恕不遠送,你我姑侄墨城再會。」

「……」師雨的腳步停了一下,臉皮這麼厚,她也真是無言以對了。

嘉熙三年秋,時任戶部尚書的即墨信因私藏軍械入獄,證據確鑿。可是最後嘉熙帝並沒有對他以謀反罪論處,而只是將他削職流放,並且親手將此案給壓了下來。

后即墨信因不堪顛沛之苦,病死在路上。

過數月,其子即墨無白與劉家解除婚約,辭官歸隱,時年方及弱冠……

師雨坐在車中,將方杭給她的摺子又看了一遍,徐徐合上。

皇帝既然要掩蓋此事,這道奏摺給他看也沒用。方杭是想讓她拿着這道摺子給墨城的上下官員看,屆時那些好不容易被即墨無白說動,或者維持中立的官員就該明白站在哪邊。而若是公告天下,則能讓他身敗名裂。

誰也沒想到走的時候會帶着這種情緒。就算是剛在墨城相遇時,她和即墨無白之間也只是笑着明爭暗鬥。這次卻不同,似乎誰都被捏到了痛腳,誰也不想放過誰。

她將摺子收好,從夙鳶手裏接過一塊糕點放進嘴裏,倚著車廂合眼養神,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出發大半個月,中原已被遠遠甩在背後。

師雨這一路輕裝簡從,也沒有驚動任何官員,只希望能儘快回到墨城。

本一切順利,過了玉門之後卻遇到了困難。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接連兩個驛站都沒看到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隊伍得不到補給,只能加快速度朝墨城趕,疲憊自不必說。

沒幾天又起了風沙,行進愈發艱難。護衛們饑渴難當,連馬都走不動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出現了救兵。

一隊士兵從墨城趕來,聲稱是霍擎老將軍派來接應城主的。

有了他們帶來的水糧,師雨鬆了口氣,下令全隊休整片刻,待天氣好轉再繼續趕路。

出發了一段路,師雨始終覺得驛站的事太過古怪,命夙鳶去將領頭的士兵叫過來,詢問了一番。

哪知那士兵支支吾吾了半天,似乎知道些什麼,可到最後卻連一個大概也沒說出來。

她有些不耐,擺擺手遣退了他。

一場風沙之後,天色看起來有些渾濁,日頭早已被遮掩,明明該是晌午時分,卻像是已經到了天擦黑的時候。

師雨算了算時辰,奇怪為何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到墨城地界。

「來者何人!」

車外忽然一聲大喝,她揭簾望去,士兵們全部擋在車前,如臨大敵。

「怎麼了?」

領頭的士兵回道:「城主小心,有來路不明的人擅闖!」

師雨點點頭,正打算坐回車內,忽聽一道聲音喚道:「小雨,是我。」

她怔了怔,一下跳下車去,撥開人群:「阿瞻?」

的確是阿瞻。他系著一件寬大的披風,帷帽遮了大半張臉,立在馬旁,像是一株瘦柳,時不時輕咳一聲。

「你怎麼來了?」師雨走過去扶住他,左右看看,愈發驚訝:「就你一個人?」

阿瞻握住她的手:「我來接你啊,你這麼久不在,我早就想見你了。」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師雨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托着他胳膊,朝遠處走了幾步:「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到處亂跑嗎?居然一個人都不帶,霍叔叔知道了得多擔心!」

「回去你再訓我不遲,現在……」阿瞻忽然緊緊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師雨一愣,就聽他壓低聲音說了個字:「跑!」

師雨的臉色驟然變了,所幸戴着面紗看不出來。

定了定神,她裝模作樣地給阿瞻整了整披風,扶着他走回馬旁,一邊囑咐他回去小心一邊送他上馬。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攀住他翻上了馬背,重重拍了一下馬臀,疾馳而去。

後方的士兵一陣忙亂,趕緊拍馬追了上去。

夙鳶心都慌了,她從未見過阿瞻,只知道自家城主是跟他跑了,叨叨著就要上路去追。不過轉念一想,有士兵跟着,應該沒什麼事吧。

馬速極快,師雨摟着阿瞻的腰,發現他依然那麼瘦,心中一軟,擔心他經不起顛簸,便要放緩速度,卻聽見後面馬蹄陣陣,只好咬牙繼續飛馳。

「他們是什麼人?」

「若羌人。」阿瞻努力大聲回道。

師雨心中一緊:「若羌竟然派人潛入了中原?難不成他們……」

阿瞻苦笑:「沒錯,他們打過來了。」

「……」

大約真的是不舒服,阿瞻此後半天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師雨有諸多問題堵在胸口,卻也只能忍耐。

那群士兵窮追不捨,師雨不會武藝,阿瞻又是一副病體,被追上是遲早的事,何況此處地勢開闊,要隱蔽也不可能。她想了想,一把扯住韁繩,調轉馬頭朝左邊奔去。

阿瞻虛弱地問了句:「去哪兒?」

「往安西都護府的地界跑。他們一定是打算活捉我,先擺脫他們再說。」

「可是我們都快到墨城了……」阿瞻的話被重咳打斷,他抬手要捂住嘴,一下失去平衡,就要摔下馬去。

師雨連忙拉他,一下沒顧及手下韁繩,馬匹被勒地抬腳狂嘶,將她和阿瞻齊齊拋了下去。

後方士兵見狀,加緊速度緊跟而至,師雨爬起來,拖起阿瞻就跑。

阿瞻氣喘吁吁:「要、要不……我拖住他們……」

「閉嘴!」師雨斬釘截鐵,頭也不回地道:「就算我被抓了,也決不能讓你落入他們手中!」

「可是……」

阿瞻話音未落,頭頂忽然飛過一支箭矢,後方一聲慘嚎,師雨轉頭看去,追趕他們的士兵接連倒在血泊里,頃刻間被箭矢射死了大半。

大隊人馬疾馳而來,一排弓箭兵,個個手挽長弓。後方跟着一排騎兵,再往後是個黑馬銀甲的將領,匆匆到了跟前,直奔師雨。

「師城主,喬某來遲,好在你沒事。」

師雨仔細看了看他相貌,才認出他是喬定夜。

士兵牽了馬過來,師雨先將阿瞻扶上馬,自己才爬上另一匹,有些驚魂未定。

因着師雨態度,喬定夜不免多看了幾眼阿瞻,此時天氣還有些炎熱,他卻用一件大披風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未免叫人奇怪。

「師城主,這位是……」

師雨坐正身子,笑了笑:「霍老將軍家的小公子,身體不是很好,幸虧喬大都護及時趕來。」

「原來如此。」

喬定夜帶的人多,很快便將那群士兵制住,最後只剩了四五個活口。

師雨在後方瞧見,朝喬定夜拱手道:「還請大都護准許將這些人全部押去墨城,稍候我會親自審問。」

喬定夜回禮道:「一切依城主所言,我們這便上路。」說完一揮手,所有士兵都跟了上來,齊齊整整地跨馬朝墨城而去。

師雨有些奇怪,仔細想想,好像之前他就是從墨城方向趕來的,忍不住轉頭問道:「喬大都護怎會從墨城方向而來?」

喬定夜笑白面俊朗,笑容儒雅:「墨城此次受若羌入侵,喬某深知唇亡齒寒的道理,自然要趕來相助。」

師雨心中疑惑更甚,若羌入侵,茲事體大,為何竟沒有一個人通知她,反倒驚動了這位大都護?

她壓下思緒,又問:「那現在戰況如何?」

喬定夜暢快地笑了兩聲:「他們哪裏有那能力?早已被我和霍老將軍聯手擊退了。」

師雨這才放了心,提了提韁繩,打馬前行。

袖口忽然被輕輕扯了一下,她轉頭看去,阿瞻怏怏無神地與她並駕緩行,露在外面的下巴上沾了灰塵,看起來有些狼狽。

「怎麼了?」她柔聲詢問,順手揭去早已弄髒的面紗。

阿瞻垂眼盯着因前行而後退的土地,低聲道:「我這樣子實在太沒用了,竟還要你護著。」

師雨笑了笑:「那也沒什麼,我可以保護你一輩子。」

阿瞻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惱怒,到最後卻只剩下愁悶和不甘,一夾馬腹,搶先朝前走了。

若在以往,師雨肯定要追上去寬慰幾句,但如今非常時期,她還有許多疑惑要解,也就任他去了。

初秋時的長安城裏天氣有些反覆無常,白天下了一天的雨,傍晚時分忽然停了不說,到晚上竟出了泛白的月牙。

即墨無白站在院中賞月,杜泉腳步匆匆地從迴廊那頭跑了過來,喘著氣道:「公子,打聽清楚了,若羌使團還沒回到國內,他們繞道走的,還在路上呢。」

「繞道?」即墨無白冷哼,這個齊鑄在長安挑撥離間了一堆的事,難道是怕被報復,連回國都要繞遠路。想到此處思緒一頓,他忽然又覺得不太對勁。

繞道而行,會不會有其他原因?

他轉身回房更衣,決定去宮中打聽一下墨城的消息。

八百里加急早已送到嘉熙帝手中,即墨無白來得正好,嘉熙帝正要找他商議此事。

御書房裏沉香裊裊,在燭火中升騰變化著模樣。即墨無白跪坐在書案對面,似乎看這景象已看出了神。

對面的嘉熙帝輕咳一聲,拉回他思緒:「所幸此次事態不大,喬定夜帶兵迎戰,助其退敵,應該讓墨城看到依靠朝廷的好處了,當記一大功。」

即墨無白回了句:「陛下英明。」神色卻並不輕鬆。

嘉熙帝手指撰著硃筆,蹙眉道:「如今你要再去墨城就沒理由了,這可如何是好?」

即墨無白起身行禮:「臣不需要理由,臣有一顆赤誠之心,姑姑有難,侄兒豈能不在身邊呢?臣向陛下辭行,即刻出發前往墨城。」

「咳咳,也好……」嘉熙帝摸了摸臉,心想這種借口要擱他嘴裏說出來得臉紅個透吧。

回到墨城時天已黑透,霍府燈火通明。

老將軍焦急地在院中來迴轉悠,直到下人來報,師雨親自將阿瞻送回府上來了,才算消停。匆匆去門口迎接,果然瞧見師雨扶著阿瞻進了門,後者早已疲累不堪,垂著頭白著臉一言不發。

「你……」霍擎板着臉要教訓,想想又將話給咽了回去,轉頭朝師雨拱了拱手:「城主回來就好。」說着抬手請她進門。

師雨叮囑了阿瞻幾句,讓下人扶他回房休息去了,轉頭對霍擎道:「霍叔叔就不要生氣了,這次如果沒有阿瞻,我恐怕都無法活着回來了。」

霍擎聞言一驚:「出了何事?」

師雨將若羌士兵假扮成他部下去迎接她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霍擎沉吟不語,負手進了廳內,請師雨就座:「若羌入侵墨城,老夫最擔心的便是你與阿瞻,好在這次沒事,想必是老城主在天之靈護佑。」

師雨點了點頭:「也多虧了喬大都護及時趕來,聽聞這次抵禦若羌入侵,他也參與作戰了,可是真的?」

霍擎面色竟有些凝重:「確實,其實老夫認為墨城兵力足夠應付若羌,他主動前來,老夫覺得有些不妥。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當時情況緊急,也不能拒之門外。」

師雨手指輕點着桌面,在即墨彥手中時,墨城的事完全沒有別人插手的份,如今喬定夜來此,他背後的安西都護府也就介入了。這的確是不妥。

「霍叔叔,若羌入侵這麼大的事,為何沒有人送消息給我?」

霍擎正親手為她沏茶,聞言一頓:「什麼?老夫派人前前後後給城主送了不下十次書信,還疑惑你是不是有事被困在了長安呢。」

「……」師雨訝然無語。

霍擎眉頭皺成了川字:「此事古怪,莫非是有人從中作梗?城主在都城時住在何處?」

師雨臉色有些難看,又是即墨無白!

喬定夜沒有住在墨城城中,而是在邊界線附近紮營駐守。如此用心,倒顯得墨城官員懈怠了一般。

師雨回到城主府,便見到了等候久矣的一眾官員,個個垂著頭,似乎已做好準備要被她問責。

時候已經不早,她趕路疲憊,實在沒什麼心情,擺擺手叫他們都走了。一個人回到房間,靜坐思索,總覺得這次回來,墨城大有變化。

慶幸的是,這次她不用再分心對付即墨無白了。

一夜休整,第二日一大早師雨就起了身,要去邊界巡視。

墨城此時的天氣已經沒了暑熱,早晨時甚至有些微寒。夙鳶給師雨披上披風,正要送她出門,師雨又返回道:「改換男裝吧。」

軍營里氣氛肅穆,喬定夜得知師雨前來,立即出營相迎,卻見她冠服嚴整,腰佩寶劍,面容姣麗卻步步威儀,臉上頓生笑意:「師城主這裝束實在精妙,難不成是想親自保衛墨城不成?」

師雨勾了勾唇角:「喬大都護此言差矣,保護墨城本來就是我分內之事。」

「是是是,城主所言極是,喬某失言了。」喬定夜笑着告罪,雖身着甲胄,依然儒雅俊逸。

師雨跨上馬,邀他一同巡視邊界,喬定夜欣然前往。二人邊走邊談,他將墨城被侵時間,哪些細節都說得清清楚楚。

師雨一字一句記在心中,再回味一下霍擎昨晚說的話,心中大致了解了情形。

「墨城兵備充足,但喬大都護肯來此相助,師雨依然謹記在心,他日必然還上這個人情。若羌挑釁已不是一次兩次,諒他們也不敢有什麼大動靜,有霍老將軍坐鎮,應當不會再有大風波了。」師雨跨馬緩行,說到此處,看了一眼喬定夜:「都護府事務繁忙,大都護還是早日回去的好。若是耽誤了您的政務,那可就是我的責任了。」

二人此時已巡視到城門邊,有幾個婦人臉罩面紗經過,看到身跨烈馬的喬定夜,頻頻對其遞笑眼,不過轉頭看到師雨,眼神卻是更加熱烈了。

師雨身着男裝,沒有罩面紗,騎在馬上也看不詳細身段,的確有俊俏公子哥的模樣。喬定夜轉頭打趣:「師公子這一拋頭露面,墨城的女子可都要被勾了心去了。」

師雨有些不悅他轉移話題,淡淡道:「自然比不上喬大都護,誰不知道喬都護愛美成性,風流之名早已遍傳天下。如今看來是要來禍害我墨城的姑娘了。」

喬定夜吃吃低笑:「在見過師城主之後,喬某方知自己以前是浪得虛名,墨城之美,唯在眼前吶。」

師雨笑意淺淺柔柔,目視前方,一如平常,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什麼。

「墨城之美,唯在眼前?呵呵!」即墨無白將手中書信揪成一團,身體隨着顛簸的馬車輕輕搖晃。

杜泉見狀不妙,機靈地躲去車外跟車夫嘮家常去了,可惜依然沒能逃脫魔爪。

「杜泉,還有多久到墨城?」

「回公子,至少還要七八天吧……」

「太慢了。」

「呃,是……」杜泉都快哭了,這一路簡直日夜兼程,您老還想怎麼樣嘛!

喬定夜依然沒有離開墨城,師雨如今明白何謂「請神容易送神難」了,何況這尊大神還是自己要來的。

那位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在墨城混得風生水起。原本就有風流之名,他也不忌諱,常常出入聲色場合,名聲更大了。

師雨將自己關在府中好幾日,苦思對策無果,不免有些憂愁。

「城主……」夙鳶將書房的門推開一條縫,探進來半張臉,猶猶豫豫地道:「有……有書信到。」

「有書信便送進來,你遮遮掩掩的做什麼?」師雨連怨怪時也是帶笑的,聲音也輕柔,可夙鳶還是有些膽怯,好一會兒才邁腳進來,將書信放在她桌案上:「是……是少卿大人寄來的。」

師雨伸出去的手稍稍一頓,接着又毫不遲疑地拿了過來,三兩下拆開,細細閱覽。

夙鳶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見她到後來竟還露了笑,雖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還是鬆了口氣。之前她離開中原時還跟少卿大人嘔著氣呢。

師雨看完信,提筆迅速回了一封,正要讓夙鳶送出去,想想又多了個心眼,另外寫了一封空信,讓夙鳶先送完空信,再秘密送出真信。

這封信之後,師雨的心情一下平靜下來,開始專心解決城中事務。

雖然若羌入侵併未給墨城造成多大損傷,她還是頒佈了詔令——墨城即日起嚴查國境線,嚴禁若羌人入城,商人也不例外。違者予以嚴懲,甚至有可能入獄。

如此一來,若羌往來貿易難以維持,遭受重創,國君按耐不住派遣使臣前來求和,甚至還委託其他國家來做說客。

喬定夜為此事來找過師雨幾次,師雨想起即墨無白的來信,以「此乃城中事務,即便是陛下也不會過問的理由」打發了他,在城主府避不外出。

沒幾日,師雨收到消息,喬月齡來了墨城。她沒有過問,只叫人密切注意她動向。

喬月齡也沒來見她,徑自去了軍營,也不知與喬定夜說了什麼,兄妹二人當天就走了。實在太急,連告別也不能親自登門,只草草寫了一封書函派人送到了城主府。

師雨回了一封信,表達了自己未能一盡地主之誼的遺憾,並命人備了厚禮送去寧朔的都護府,以答謝喬定夜為墨城抵禦外敵的功德。

可是喬定夜雖然走了,軍隊還留了大半在這裏。

師雨當夜命葛賁帶領人馬喬裝若羌士兵從外圍突進,做出夜襲的假象。

喬定夜不在,無人敢做主出兵。霍擎派了重兵前來驅逐「外敵」,順便占定邊界線,藉著肅清敵軍的名義,要求非墨城官兵速速撤離。

前前後後忙碌一場,總算將喬定夜的人馬從墨城清走了。

霍擎這些時日一直有些不快,如今都護府的兵馬走了,心情大好,大步走入城主府去報喜,滿面紅光,皺紋都舒展了好幾條。

「城主調虎離山計使得絕妙啊。」

師雨早立在台階上等待,遠遠看着都護府大軍離去的火把隊伍,笑道:「這可不只是調虎離山,還有裏應外合。」

「哦?」霍擎不解:「城主里應,那何人外合啊?」

師雨搖了搖頭:「遠在長安,不提也罷。」

遠在長安的即墨無白第二日就到了墨城城門口,彼時日頭剛出,人馬俱疲。

之前他在墨城遊走,早已跟大部分官員混熟,守城官也不是第一次見他,一見是太常少卿馬車,立即下來相迎。可即墨無白也不知犯了什麼沖,下令說不入城,就在此停駐。

杜泉累得靠着車門打盹,管不了那麼多了,愛停哪兒停哪兒吧。

守城官心中奇怪,但也不好過問,只好隨他去。

沒想到他這一坐就坐了一整天,眼看太陽都要下山了。守城官實在無奈,看這架勢,他這是要在這裏生根發芽了啊!趕緊派了人去請示城主,自己下去勸說。

「少卿大人?您是想去城主府還是去其他官署落腳啊?下官派人送您,您先入城吧。」

「不必。」即墨無白依然坐在車內一動不動。

「……」

城主府的車輿很快駛上大道,即使是去中原也沒有過這種陣仗,百姓們都很好奇城主這是要去做什麼,有的人甚至跟了一路,直到城門邊。

侍衛立定,車輿停下,師雨緩步下車,金絲墜飾的面紗,藕色大袖短襦,葉綉重重長裙,曳地逶迤的披帛,步履輕緩,搖曳生姿。

百姓們咋舌,上次見到這樣莊重的服飾還是在她成為代城主那日巡遊城中之時,今日這是有什麼大人物來不成?

守城官早已下了城頭在門邊待命,師雨步伐不停,一直走到那輛紋絲不動的馬車邊。

「賢侄遠道而來,為何不入城呢?」

「姑姑曾說後會無期,無白無臉相見。」

師雨嘆息:「哪裏的話,今日我親自來接你,權當認罪,賢侄切莫將那些話當真。」

即墨無白沒有作聲,師雨便有數了,親自挑起車簾,請他下車。

即墨無白果然下了車,稍稍清減了一些,大袖寬衫,雙目清亮,卻是姿容更勝從前了。

師雨一手搭在他手臂上,親自領他入城,如此禮儀,叫所有人側目。

「賢侄啊,」她目視前方,一本正經,口中卻道:「你架子夠大啊。」

即墨無白以扇遮唇:「說後會無期的又不是我,我這是謹遵姑姑教誨啊。」

師雨低低哼了一聲。

即墨無白再回到城主府,地位與之前大不相同,不僅有代城主親自出迎,還特地被安排住在城主府里地勢最好、風景最美的南居正院,連分去伺候他的僕從都多了一倍。

杜泉受寵若驚,他現在什麼都不用幹了,連給即墨無白更衣這種小事都不用插手,感覺自己都快成主子了。以至於他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醒來第一件事是狠狠掐一把大腿,發現痛得厲害,頓時樂開了花,覺得這一路的疲憊都值得了。

即墨無白卻是心安理得,一早起身,神清氣爽。

信步走至院中,忽聽邊角樹叢里窸窸窣窣的響,走近一看,竟是師雨鑽在裏面,穿着貼身的軟料胡服,腰身收得緊緊的,正彎腰在忙着伺候花草。

聽到動靜,她轉頭看過來,見是他招了招手:「賢侄來幫把手。」

即墨無白將衣擺撩起扎在腰間,鑽進花叢:「一大早的怎麼有興緻弄這些?」口中說着,手卻已經幫她扶起了那株新植的花苗。

師雨聲音放低,答非所問:「你用什麼借口將喬定夜調走的?」

即墨無白嗤笑:「他發兵來此相助,陛下龍心大悅,我乾脆寫了奏摺替他邀功,陛下召他歸都領賞去了,沒有月余回不來。」

師雨蹲下來,看着是在種花,卻並不認真:「之前你與我通信,我的回信被人截了,好在我先送的是一封空信。」

即墨無白左右看看,順手將花叢撥了撥,密密實實地遮擋住二人:「你覺得墨城混入眼線了?」

師雨點頭:「之前若羌來襲,霍叔叔送的信一封也沒到我手上,我還懷疑是你在長安做的手腳,如今看來,應該是墨城這邊的問題。」

即墨無白想了想,搖頭道:「未必,墨城固若金湯,手下官員多為效忠老城主的老臣,不會有什麼機會安插眼線,依我看,你的信是在出了墨城之後被截的。」

師雨忽然想到什麼:「那你寄過來的信為何能平安送到?何況你寫信去長安,用時如此之短?」

即墨無白挑眉:「山人自有妙計。」

師雨翻了記白眼,垂眼用蔥白的手指翻弄著土塊:「信件出了城之後必然要經過安西都護府,截信的人想必是喬定夜了。」

即墨無白從旁邊的水桶里舀了一瓢水灌溉花苗,笑着道:「你寄了封空信出去,應當會打草驚蛇。喬定夜這人可不是容易對付的,當初我撕破臉皮都沒參倒他,你當他這般年紀就做到大都護是假的?」

師雨瞪他:「怎麼,我還怕他不成!」

「豈會呢,姑姑如此英勇,會怕誰呀?不過嘛……」即墨無白湊近一些:「你該找個人結盟對付他才行啊。」

「找誰?」

即墨無白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鼻尖。

「……」

討論未斷,忽聽外面一聲斷喝,一柄利劍破葉而入,唰的帶碎了枝枝葉葉,劍尖直襲兩人。即墨無白反應迅捷,右臂一展將師雨攬在身後,偏頭讓過劍尖,左手掃開花叢,赫然見霍擎執劍立在外面。

「城主?」老人家萬分詫異,看了看即墨無白,又看了看他身後的師雨,再環顧周遭密密實實的花叢灌木,乾咳一聲別過頭去。

師雨拍了拍手,鑽出花叢:「霍叔叔怎麼來了?」

霍擎語氣不太好:「老夫是來向城主稟報邊界情形的,正好經過此處,聽到有人竊竊私語,還以為是府中來了刺客呢。」

師雨訕笑:「我閑着無事在種花呢,中原的花實在不好種,好在有賢侄教導。」

霍擎轉頭去看即墨無白,他正認真種花,相當賣力,相當細緻。

「城主若真有心研究種花,老夫可以為你引薦個花匠過來,何必讓太常少卿操勞。」他丟下一句,率先走了。

師雨萬分尷尬。

即墨無白也有些難為情,明明沒什麼,卻有種被捉姦在床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他趕緊告辭,凈手換衣,牽了匹馬出府溜達去了。

邊界有霍擎守着,不用擔心。他主要去城中那些酒肆茶樓坐了坐,聽了一些有關喬定夜的傳言,回去后一路理著頭緒,在心裏思索對策。

目前喬定夜是出兵助戰,除了捨不得走之外也沒什麼過分的舉動,截信也沒有確切證據,看不出意圖。不過以即墨無白對他的了解,必定沒有好事。

他跨在馬上當街而過,已想的有些入神,忽然身下的馬抬了一下蹄,將他驚醒,仔細一看,不是何時多了個人,正給他牽着馬。

「少卿大人只顧著發獃,可要叫周圍的姑娘看痴了。」

即墨無白勒馬停下,俯身湊近他看了看,視線忽然朝他手腕瞥去,那人立馬將手背在身後。

「哦~~~邢先生啊,好久不見啊。」

邢越摸摸臉上的大鬍子,欲哭無淚,如果沒有那個倒霉的刻印,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被你們認出來!

再說了,那是菊花嗎?那分明就是一團麻花!

邢越咬牙切齒地想,改日定要將墨城代城主作畫不堪入目的事宣傳得天下皆知,方能一解他心中憤恨!

「邢先生,想什麼呢?」即墨無白伸手在他眼前搖了搖。

邢越回神,乾咳一聲:「沒什麼。」

即墨無白忽然想到個主意,朝他勾勾手指:「邢先生,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邢越一拍額頭:「我就不該來你跟前溜達,我走了!」

「回來!」即墨無白伸手拽住他衣襟:「你想不想將朝廷命官都扮演個遍呀?」

邢越雙眼一亮:「你說什麼?」

即墨無白翻身下馬,笑眯眯地走到他身邊,勾着他肩膀朝前走:「我現在有個機會給你,你幫我做成件事,我讓你將朝廷官員都給扮個遍。」

「這……」邢越沉吟:「想是想,可扮演朝廷命官要入獄的。這話上次我假扮潤州刺史的時候,還是你就跟我說的啊。」

「咳,」即墨無白乾笑道:「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有這個癮在,何不玩兒個大的呢?」

邢越神色已經鬆動了。

即墨無白語氣帶着誘惑:「還能扮演我入宮去見陛下喲。」

「一言為定!」邢越一口應下,搓着手問:「那你要我做什麼?」

「我要你假扮安西都護府大都護喬定夜,去一趟都護府。」

邢越更激動了,一上來就玩兒這麼大啊,太合胃口了!

一拍即合。即墨無白請他在酒家吃了一頓好的,親自送他出了城門。

這一走,沒幾日秋季就來了,幾天之內涼意四面八方侵襲而來,夏日悄然隱退,無蹤無息。

「即墨無白來這裏大半月了,終日四處在城裏轉悠,你未免也太縱容他了。」午後的書房裏浸潤了幾縷薄陽,讓人昏昏欲睡。阿瞻一手支著額頭,懶懶散散地倚靠在師雨對面,雙眼緊緊盯着她。

師雨正埋頭處理政事,抬頭瞪他一眼:「你上次跑出去已經讓不少人見到你容貌,我前前後後煞費苦心才壓了下來,你居然敢來城主府!」

阿瞻輕輕嘆息一聲:「城主府都叫即墨無白給佔了,我豈能不來。」

其實是他之前聽霍擎說了花叢那一幕,實在按捺不住才跑來的。這理由自然不能讓師雨知道。

師雨擱下筆,一臉好笑:「他助我退了喬定夜的兵馬,對他禮遇是應該的。」

「我倒是覺得喬定夜比他好得多。」阿瞻坐正身子:「至少喬定夜替墨城出過力,他可是來奪墨城的。」

師雨搖頭:「這些事你現在還不明白,不要插手,我自有計較。」

阿瞻緊抿著唇撇開臉:「我是什麼都不明白,那還不是你們不讓我明白。」

師雨知道自己語氣重了,忙起身過去,在他身旁坐下:「好了,一件小事而已,不要放在心上。你還是繼續待在霍府,不要隨便走動,叫即墨無白髮現了你就不好了。」

阿瞻似想出言反駁,被師雨伸過來的手打斷,他就着她的手臂一枕,躺在她腿上,合上眼睛:「我歇會兒再走,自你做城主以來,我就難以見你一面,下次再見還不知道何時呢。」

師雨輕輕拍了拍他臉頰:「可別睡著了,凍著又得卧床不起。」

門外傳來徐徐而來的腳步聲,師雨愣了愣,夙鳶已被她支開,怎麼會有人來?

她走到門邊看了看,連忙返回扶起阿瞻,將他身上的披風系好,帷帽也戴好:「快從窗戶出去。」

阿瞻詫異:「為何?」

「即墨無白來了。」

「他來了我為何一定要躲?」

「就憑你這張臉!」

阿瞻一愣,乖乖走去窗口,門外已經響起敲門聲,果然是即墨無白。

窗戶有些高,師雨看了看,擔心阿瞻摔著,一時猶豫,時間又緊,最後只好將他藏去了屏風後面。

她返回案后坐下,應了一聲,即墨無白推門走了進來,高冠錦袍,神采奕奕。

「賢侄這是遇到什麼好事了不成?」師雨淺笑盈盈。

即墨無白在她對面跪坐下來:「算是好事吧,陛下雖然對喬定夜頗為嘉許,但沒有給他陞官,只賞了些財物。」

師雨細細一想,點了點頭:「這還真是件好事,他意圖不明,若是權力更大,也就更難對付。」

「他的意圖應當很快就會知道了。」即墨無白從袖中取出一張卷著的紙條遞給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剛從鴿子腿上取下來的。

師雨展開看了看,訝然抬頭:「你居然在都護府里都安插了人手?」

「別人可安插不進去,也就這個人能堂而皇之地混進去了。」

「哦?何人?」

即墨無白失笑:「就是那個叫你姑姑,叫我姑父的傢伙啊。」

旁邊忽然傳來一陣輕響,即墨無白警覺轉頭,師雨忙拉回他視線:「你說的是邢越?」

「嗯。」即墨無白習武之人,眼力過人,口中答著,視線早已掃到屏風后的身影,那微微露出的一截衣擺,顯然是個男子。

他看了一眼師雨,心忽的沉了下去。

師雨從來不是個扭捏的人,原本她執掌墨城,官員們來來往往,書房裏出現個男子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刻意藏起來就叫人奇怪了。即墨無白垂眼抿唇,手指輕輕摩挲著扇柄。

師雨心裏七上八下,生怕他是發現什麼在打壞主意,找了個說辭岔開他注意力:「賢侄,喬定夜應當不久就會回來,關於此事,你我還得好好計劃一下才是。」

「這是自然。」即墨無白抬眼,含笑應了一聲,一切如常,接着卻霍然起身,朝屏風走了過去。

師雨連忙站起來,又生生按捺住情緒:「賢侄這是要去哪兒?」

即墨無白腳步轉了個彎,在窗口停住:「看看外面天色啊,時候不早了,我這就告辭了。」

師雨鬆了口氣:「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了。」說着一路將他送至門邊,「賢侄慢走。」

即墨無白抬腳出門前轉頭看了她一眼,師雨身上驀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卻聽他道:「姑姑還沒想好與我結盟一事么?我還在等着你答覆呢。」

師雨提着的心放了下來,還以為他發現了什麼呢。「放心,我一定儘快給你答覆。」

即墨無白離開后,阿瞻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也是一臉不快。

「什麼姑姑姑父,亂七八糟的……」他小聲嘀咕。

師雨哪裏顧得上解釋,親自送他出去,一邊道:「你以後不要再隨意走動,有事我會去找你的。」

阿瞻默不作聲,一直走到後門口,霍府的馬車正在那兒候着。他抬頭看了看巍峨的城主府,又看看師雨:「難道你沒事就不能去找我了嗎?」

師雨給他掖了掖衣領:「即墨無白狡猾非常,你要明白我今時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就該乖乖聽話。」

阿瞻默默點了點頭,轉身登車。

師雨再不能對他過多縱容,轉身回府,立即派人傳信葛賁,挑幾個機靈的人暗中守在霍府附近,專門盯着他。今日這事可千萬不能再來一次了。

即墨無白這一走就沒再在師雨面前出現過,依舊和以往一樣在城中四處晃悠。

沙義拔克裏面依舊熱鬧。當初他與邢越那場辯法實在讓人印象深刻,即使坐在角落也一眼就被認了出來。

掌柜手撫著上揚的小鬍子過來問候,見他桌上只一壺酒、一道簡單的下酒菜,驚呼道:「少卿大人怎麼一個人喝悶酒啊。」說着連忙招手叫來小二,讓他去將店裏賣唱的姑娘叫來,給他助助興。

片刻,一名漢家女子抱着琵琶走了過來,向即墨無白施了一禮,在他對面坐下,開始撥弦吟唱。左右無事,即墨無白乾脆支起額頭認真欣賞。

曲調蒼涼,那女子音色柔美,糅在一起是另一幅風情。他細細聽那歌詞,不同於普通酒肆里的靡靡之音,竟是細數歷代風流人物的鏗然之曲,很是讚賞。

待唱到魏晉時,忽聽得一句「桓溫見謝安,幕後藏郗郎」,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入幕之賓。

豈不就是那日師雨書房裏的寫照。

當初那場辯法傳為美談,連帶這間客棧也生意紅火。掌柜的已將即墨無白當做吉星看待,全程在旁殷勤伺候,忽然見他沉着臉一言不發,趕緊揮手叫賣唱女離開,一邊躬身賠笑:「少卿大人可是不滿意?小的再給你找別人來唱。」

有人接話道:「掌柜的看我怎麼樣?」

掌柜的一扭頭,就見一名戴着面紗的女子抱着琵琶站在一旁,音色有些古怪,身量也比較高大,頭髮微微帶點栗色,看來是個外域女子。也好,換個口味。

「來吧,來吧。」他招招手,女子立即乖巧地走了過來。

即墨無白沒什麼心情,搖了搖手,掌柜的會錯了意,還以為是嫌他礙事,立即告退了。

那女子卻沒撥琴,反而直接朝即墨無白身邊擠過來,後者驚訝地後退,她就偏要湊過來,漸漸的竟然將即墨無白擠到了板凳的邊緣。

即墨無白正要出言制止,那女子已搶先抱怨:「哎喲你躲什麼,我這不是想跟你悄悄說些話么。」

他一愣,繼而「撲哧」一聲笑出來,這聲音十分熟悉,竟然是邢越。

「邢先生,你這次扮演的哪位啊?」

邢越將琴往腋下一夾,隨手撥了撥頭上盤得累贅的頭髮,左右看看,低聲道:「休要再提,這次誰也不是,喬定夜回來了,我得找個法子跑啊。好在那小子不枉風流之名,府上多的是女人,我隨便挑一個偽裝一下就行了。」

即墨無白憋笑:「邢先生辛苦。」

「何止辛苦,簡直是要了我的命了!內子若是知道我為你做這麼大的事還不收一分錢,非得剝了我一層皮不可。」

「放心,以後少不了你的好處。」即墨無白展臂攬住他,在外人看來似乎在調戲賣唱女:「你打探到的消息呢?」

邢越掙開他,背過身去,伸手在胸口摸索了半天,將個皺巴巴的紙團遞了過來。

即墨無白又想笑了,面對他憤然的眼色乾咳一聲忍了下來,接過紙團展開,仔細看下去,什麼笑容也沒有了。

邢越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嬌媚地擠過來,捏著嗓子問:「大人~~~接下來奴家可以假扮你了嗎?」

「你隨意。」即墨無白隨口敷衍一句,匆匆起身出門。

邢越望着他的背影扭捏地剁了一下腳:「切,你們這群臭男人,一個比一個沒良心!」說着一把抱起琵琶,扭著腰肢出了客棧,就這麼消失不見了。

掌柜的目送他出門,嘖嘖稱奇,少卿大人胃口真叼啊。

即墨無白匆匆趕回城主府,剛進住處就大聲喊了句:「杜泉,研墨!」

杜泉正靠在窗邊優哉游哉地啃蘋果,聞言一頭栽到了地上。太久沒幹活了,都不習慣了。

他抹了抹嘴趕緊爬起來奔到桌案邊,即墨無白已經伏案疾書,洋洋洒洒寫了滿滿一摺子,最後蓋上官印,叫他立即送出去。

給陛下的奏摺,杜泉哪裏敢耽擱,趕緊出門去辦。

此時此刻,師雨正坐在書房裏欣賞字畫。夙鳶拿進來時說這是喬定夜親手所作,派專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畫中不是時下盛行的花鳥山水,也不是侍女圖,而是師雨本人,正是那日她身着男裝與喬定夜一起巡視邊界時的模樣。

旁邊題了一句詩:韶光得相顧,不負風流名。

不愧是風流名聲在外的大都護,連追求女子的方式都如此風雅。

師雨毫無感覺,卻還是提筆給他回了封信。

忙完這事,她親自去城主府的侍衛隊里走了一遭,挑了四個侍衛,派他們去南居正院看着即墨無白。

「城主要我們盯着少卿大人什麼舉動?」四個侍衛摩拳擦掌,已經構思出深更半夜揭開瓦片偷看秘密書信的場景了。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想想還有些小激動呢!

師雨言簡意賅:「所有舉動。」

城主親自指派的任務,侍衛們自然萬分盡責,去了南居正院后,每日都會將即墨無白的動向詳細記錄下來。

師雨第一天看,上面記載了即墨無白一日三餐吃喝拉撒不說,連吃什麼都寫的清清楚楚——「太常少卿命僕從剔除豆角,可見其不喜豆角。」後面記述了豆角自中原運來的艱辛,並表達了對太常少卿將如此昂貴的東西浪費掉的痛心……

第二日再看,記載了即墨無白的着裝——「太常少卿喜著素色,尤惡玄黑,然其著玄色絕勝其他。」

師雨無奈,是要你們盯着他的作為,四個大男人,不是盯着吃的就是討論即墨無白穿黑色好不好看,這樣真的好嗎?

喬定夜很快又寄了新的字畫和書信過來,自此後斷斷續續沒停了。有時候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兩句詩,有的時候是隨意胡謅的幾句閑話,但個中情懷已叫人一目了然。

師雨當做什麼都不明白,回信時胡亂扯些東西,只是與他繼續保持着聯繫。喬定夜說吃飯的時候想到她,她就說自己今天吃了什麼菜色不錯,推薦一二;喬定夜說喝水的時候想到她,她便寄去幾種好茶。

生母在世時為了養活她,在酒家給客人跳舞,難免會遇到難纏的。與男人的周旋之道,她很小的時候便見了許多。若喬定夜當真是為了她的容貌如此,倒還好說,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種人不能直接拒絕,因為吃不准他的意圖是什麼,也許會被反噬。唯有裝傻裝純裝清高,他不挑明,她坐觀後效。

南居正院裏的四個侍衛忙了好幾天後,總算是帶回來了一個有用的消息——即墨無白收到了一封信,疑似來自皇都。

師雨不耐煩地下令他們再去查探。

幾個侍衛乾脆輪流看守報信,一會兒來一個報告說太常少卿出了院子了,一會兒又來一個說往東方向走了,過一會兒來了一個說不好啊城主,太常少卿好像是往您這邊來的呢。

果然,師雨剛遣退他們,即墨無白便晃進門來了。

「賢侄,多日不見了啊。」師雨笑着與他打招呼。

即墨無白也不多說,在她跟前站定,動手開始脫衣服。

師雨一驚:「你這是做什麼?」

即墨無白詫異道:「姑姑以前不是跟我說在您這兒要守長輩的規矩?我看您安排的那幾個人應當是和之前一樣,想知道我裏面穿的是什麼吧?何必如此麻煩,您說一聲,我這就脫給您瞧啊。」

「……」

將師雨弄得無語了,即墨無白似乎是滿意了,理了理衣襟,在她對面坐下:「我看姑姑是故意找了這幾個人,想給我提醒呢,出了什麼事您不妨直說。」

師雨沉聲道:「我懷疑喬定夜在圖謀墨城。若真如此,他的意圖與你一致,你們有可能會結盟,我自然要盯着你。」

即墨無白笑了一聲:「不用懷疑了,他的確是想圖謀墨城,邢越已經打探到了消息。」

師雨皺眉:「那你為何不早說?」莫非真有結盟意圖?

即墨無白只嘆了口氣。

他收到消息后立即寫了奏摺給嘉熙帝,回信今日送到,嘉熙帝說當初給他的三個月期限早已過了,若喬定夜能代替他做到,也是好事。畢竟墨城不可能一直存在一位代城主,總要有個正式的城主。

這話也不好直說,他轉開話題:「姑姑是如何知道的?」

師雨拿了喬定夜寄來的字畫遞給他。

即墨無白還以為是什麼機密要件,展開一瞧,居然是師雨的畫像,再看落款,當即不屑:「畫成這樣也好意思送來。」

「誰讓你看他畫的如何了?」

他將畫捲起來還給她:「姑姑能明白他別有用心就好,卻不知你是如何回應的呢?」

「沒什麼回應。」

即墨無白看她神色也不像是沒什麼回應的樣子,僵笑了一下道:「也罷,此事暫且不提,我之前就提議結盟,現在你意下如何?」

師雨面有疑色:「賢侄,這麼好的機會,你為何要站在我這邊呢?」

即墨無白笑得有些冷澀:「我豈會讓墨城落入外人手中?叔公的心血,只有我親手繼承,才能報答他的恩德啊。」

師雨聽他語氣,感覺不太舒服,總覺得像是在針對老城主,連面都沒見過的人,哪裏對他有什麼恩德?但他直言了目的也是好事,怕就怕他沒目的,那樣反而不敢合作。

二人商定,當日城主府便發了一道詔令,下令各城鎮所有決策統一遞交城主府,由代城主親自做決斷,重大事件協同太常少卿共議。又命令全城提早宵禁時間,加強軍力,嚴密防範。

全城百姓驚詫莫名,這道詔令居然是太常少卿擬定,代城主加蓋印綬的。

去了一趟中原回來就這麼和諧了?好不習慣啊……

墨城官員也都揣著疑問,雖然師雨的心思難以捉摸,但對付太常少卿,防止中原干涉的大方向是沒變過的,這回是什麼情況?

刺史明哲保身,收到消息就「一病不起」了,什麼神醫也治不好。霍擎又終日守在邊界,官員們沒有領頭的,就將葛賁推了出來。

誰讓他受寵呢。

葛賁遂風風火火地去了城主府,進了書房,就見師雨端坐案后,正在提筆書寫,左手捏著右手祥雲綉紋鑲邊的衣袖,長發隨意地束了一下,發尾旖旎地從胸前拖到了案上。

他目光一轉,旁邊便是即墨無白,寬寬鬆鬆的常服披在身上,頭髮散著,手捧一份書函正在仔細瀏覽,竟比師雨還要閑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這裏的主人呢!

他有些火大,這小子是給城主灌了什麼迷湯,居然一下子地位提升了這麼多,簡直要和城主平起平坐了。

即墨無白抬頭看到他神色,心裏便已明白了幾分,放下手中書函,笑道:「葛校尉是因為詔令之事來的么?」

葛賁理也不理他,對師雨拱了拱手道:「城主下令,屬下等人不敢不從。只是老城主在世時,從沒有過讓別人與城主共決事項的先例,城主豈可開此先河?」

師雨筆下不停,連頭都沒抬一下:「老城主已經安息,不要什麼事都拿他出來說話。詔令已經頒佈,你們身為下屬只要好好遵從詔令便可,不該質疑的不要問太多。」

葛賁瞪一眼即墨無白:「城主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妨說出來,若是有人脅迫您,屬下們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即墨無白摸摸鼻子,一臉無辜。

「放肆!」師雨抬頭,對外喚了一聲,兩名侍衛立即進來聽命。「將葛校尉送回府上思過!沒有我的允許,嚴禁踏出府門半步!」

「……」葛賁張口結舌。

消息很快傳出去,連深受城主寵信的葛賁都被軟禁了,這下誰也不敢表示異議了。

進入十月,東西貿易又開始熱絡起來,大家都趕着在入冬前儘快將手上的貨物拋出去。

若羌對墨城一擊不中,如今自食惡果,時間越久越艱難,又派了使臣來和解。這次來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右相齊鑄。

師雨玄衣盛裝,眼見着齊鑄由下人領進議事廳,嘴角輕勾。

齊鑄這次來也是情非得已,本來就在中原得罪了師雨,心有戚戚,再瞥到她神色,膝蓋微微發顫,轉頭一看,即墨無白竟然也在,心中更覺不妙。

身後的門在他進來時便合上了,議事廳本就空曠,上首位置只比下面高出一階,但師雨此時坐在那裏,齊鑄卻覺得自己矮了不止一個頭,簡直跟朝見嘉熙帝時的感覺一樣。

「喲,這不是右相大人嘛,許久不見啊。」即墨無白笑眯眯地看着他,頗有故友重逢的模樣:「早知道是您親自前來,在下一定出城十里相迎啊。」

齊鑄訕笑:「咳,少卿大人也在,實在叫本相意外。」

即墨無白笑道:「為何意外?我們姑侄在墨城的大事上,一直是互相扶持、共同商議的啊。」

齊鑄神色陰晴不定。

師雨道:「賢侄還是先讓齊相說一說打算如何賠償墨城損失吧。」

齊鑄一愣,聲音都高了幾個調:「賠償?」

「是啊,自古議和,哪有不賠償的?」師雨冷笑:「又不是我墨城入侵的你若羌。」

墨城雖然自主權力大到可以與外國使臣商議事情,前後卻還需要向朝廷知會。齊鑄對此心知肚明,料定二人是在虛張聲勢,定了定神,將之前就擬好的說辭丟了出來:「城主容稟,若羌這次並非有意為之,只是為了追回一個逃兵才進了墨城地界。墨城這邊出擊了,若羌也不能挨打不是?所以此事說來不過是一場誤會啊。」

師雨微微抬了抬下巴,眼神睥睨:「這麼說我們還得賠償若羌了?」

齊鑄笑道:「哪裏的話,城主有心便好,萬事以和為貴嘛。」

師雨不置可否,轉頭問即墨無白:「之前讓賢侄算的賬如何了?」

即墨無白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她:「早已算好。」

師雨打開看了看,點點頭,命夙鳶交到齊鑄手中。

齊鑄雙手接過,不明所以:「這是……」

「若羌需要賠償的數目,齊相慢慢看,賠償到了,貿易也就通了。如你所言,萬事以和為貴嘛。」師雨笑着站起身,施施然離去。

「……」齊鑄對着她的背影無語凝咽,敢情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啊。

即墨無白倒是善良,還特地送他出門,一邊道:「右相大人不妨向代城主獻一支胡旋舞,興許她一高興,要的賠償就少些了呢。」

齊鑄額頭青筋突突的跳:「少卿大人這是什麼話?我堂堂一國右相……」

即墨無白食指掩唇「噓」了一聲:「準確來講,你是戰敗國的右相。」

齊鑄咬牙切齒,恨恨拂袖離去。

若羌吃了癟,比什麼都讓人痛快。晚上師雨特地命人備了酒菜,與即墨無白慶賀。

「齊鑄傲慢,你今日激怒了他,若羌恐有異動。」飯吃到一半,師雨將疑慮說了出來。

即墨無白停箸:「若羌這次與墨城的戰事之所以這麼快就平息,也是因為後勁不足。其他西域小國沒有一個幫他的。只要我們儘快派出特使去周邊諸國走動,打牢關係,若羌定不敢輕舉妄動,喬定夜也會有所忌憚。」

師雨左右看看,好在屋中只有夙鳶和杜泉在,「可是墨城貿然派出使臣,會被定為謀逆的。」

即墨無白笑了笑:「無妨,我親自走這一趟就是了,也不用使臣身份。」

師雨上上下下看他一圈,笑盈盈地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裏:「無白如此善解人意,實在叫我感動。若是沒有墨城橫在中間,我一定交你這個朋友。」

即墨無白把玩著酒盞,笑看着她:「我只要推心置腹的那種。」

師雨忍不住笑出聲:「那是自然。」

「不,還是不夠。」

「嗯?」

即墨無白腦中忽然閃過那片天屏風后的衣角,又被這一聲「嗯」恍然拉回了神,搖了搖頭,拿起筷子:「沒什麼……」

師雨和即墨無白都是雷厲風行的人,既然定下了出訪周邊諸國的計劃,自然是越早進行越好。

第二日一早,即墨無白便整裝要出城。臨出發前,他去書房與師雨道別,沒見到她人,倒是見到下人抱着字畫進來了。

師雨給了他決策權,如今他的地位自然也不同往日,下人不見師雨,便將捲軸送到了他手裏。

即墨無白打開一看,仍然是師雨的畫像,這次是身着襦裙的嬌媚模樣,背後是假山疊水的美景,她倚在廊邊,巧笑倩兮。旁邊題了一句情意綿綿的情詩,落款不是喬定夜是誰。

他嘖嘖搖頭,酸水都快吐出來了,心裏老大的不痛快,當即鋪紙研墨,一掀衣擺落座,提筆蘸墨,照着喬定夜所作的畫臨摹了一副,卻在人物的雙目、神態上做了改動。背後的場景也換做了茫茫遠山,看起來師雨像是在憑欄遠眺一般。然後大大方方署名,蓋上自己的印章,叫人送去都護府。

此畫一氣呵成,送出后他精神百倍,出門時的步子都輕快了許多。

幾日後,師雨收到喬定夜的信件,他在信中表示,還是子玄畫技更勝一籌,寥寥幾筆便描盡了師雨神韻,叫他自慚形穢。

師雨莫名其妙,連忙寫信去問即墨無白怎麼回事,他義正言辭地回復,這是為了讓喬定夜了解如今墨城已有他一席之地,再無可趁之機,也好讓他忌憚著些。

這般合情合理,師雨竟無言以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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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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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首度結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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