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欺君之罪

第4章 欺君之罪

第4章欺君之罪

夏末的餘威漸漸淡退,長安城氣候舒適,嘉熙帝的心情卻不是很好。

西域諸國里最愛蹦躂的若羌來了,來的還是若羌國中最愛蹦躂的右相齊鑄。他憑一份當年太祖與他們立定的和平協定,撿了幾份破爛送過來,口口聲聲稱豫國兄弟之邦,然後準備再討些好東西帶回去。

真是大夏天的也不讓人省心!

憂鬱之際,嘉熙帝開始惦記即墨無白。對付臉皮厚的若羌,自然只能由臉皮更厚的太常少卿出馬。

可惜即墨無白人在潤州,他只能自己面對這些煩人鬼。

眼看初秋快到,又是一個貿易繁忙的季節。

若羌使團大概是急着回去,齊鑄向鴻臚寺卿明示暗示了好幾次,意思是嘉熙帝該表示表示。

鴻臚寺卿焦別十分正直,看不慣這些行徑,若非職責所在,早就用掃帚將這些人趕出豫國了,態度自然不是很好,一來二往就和齊鑄僵住了。

鴻臚寺主官外賓事務,主官卻跟使臣弄成這樣,如何向陛下交代?

官署上下官員齊齊出動,左右調停,又由鴻臚寺少卿出面,擺下宴席,遞了請帖給齊鑄,這才算稍稍緩和。

嘉熙帝以為這幫人終於要走了,特地恩准宴席設在秦山別院。齊鑄依約而來,見門口站了一排迎接的官員,很是滿意。

別院依山而建,格局開闊,風格獨特。庭院裏建了曲折迂迴的一條迴廊,慢慢攀爬上山腰,正廳就設在那裏。

齊鑄穿了一身黑色胡服,中年發福,看起來有些臃腫,一面走一面看,讚歎不斷,眼神難掩貪婪。

跟在後面的兩個官員頭靠在一起竊竊私語,一個說:「看他這樣子,真像幼年在鄉間見過的螞蟥,一心只想着吸血。」另一個偷笑着點了點頭。

齊鑄爬上山腰有些氣喘,撐著面子故作淡定地進了正廳。廳中擺設古樸別緻,案席已經擺好,就等著人入座了。但他發現焦別也在廳中,神色立時有些不愉。

焦別已是知天命的年紀,蓄著短短的鬍鬚,官袍齊整,看着是個好相處的人,此刻卻神情冷淡,朝齊鑄拱了拱手便不再有其他交談。

齊鑄愈發不快,轉頭髮現他身邊還站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官員,白面薄唇,眉清目朗,身姿修長,端的是一表人才。看他如此年輕卻身着緋色官服,至少也是個四、五品的官兒,他卻從未見過,不禁奇怪。

所有人都進了廳中,焦別總算動了,緩和了神色,邀請齊鑄入座。

齊鑄就座后,特別注意了一下那年輕官員,見他安安分分地坐在對面,一言不發,很快就拋諸腦後。

酒水端上,菜肴上齊,豫國官員紛紛舉杯遙敬齊鑄,氣氛也算熱烈。

焦別礙著顏面,也敬了杯酒。齊鑄見他低了頭,原先的氣焰便回來了,手指點着膝頭,慢悠悠道:「時將入秋,吾等也該返回若羌了。若羌與豫國兄弟之邦,兄長奉禮而來,賢弟豈能讓兄長空手而歸呢?」

焦別聽得他言辭無禮,重重一拍桌:「右相自重!陛下已經親自點過回禮,汝等攜私勒索,有何顏面與我國兄弟相稱!」

鴻臚寺的官員紛紛扶額,好不容易緩和了關係,又鬧僵了。

齊鑄將手中酒一飲而盡,扥下酒杯,冷笑道:「我原以為貴國器小,也便罷了。但前次阿克陶、烏恰二國來訪,貴國饋禮甚重。如此偏頗,貴遠輕近,叫人寒心!若真如此,休怪我國翻臉!」

焦別臉都氣紅了,卻聽廳中一陣笑聲,齊鑄不禁扭頭,原來是先前那個年輕官員。

「不知右相要如何與我國翻臉呢?」他笑容親和,看起來人畜無害:「莫非是要兵戎相見?」

齊鑄冷哼:「貴國如此待客,就真是兵戎相見也不為過!」

座下官員心中透亮,一國右相行止囂張若斯,其實已經是翻臉了。說白了就是來挑事的,找個借口想開戰罷了。

那年輕官員不緊不慢接着道:「若羌與墨城接壤,一旦開戰,墨城自然首當其衝。墨城富庶,如今又是女子執掌,右相可是打的這個主意?」

齊鑄眼神閃了閃:「我國不過是被逼無奈,若不是貴國咄咄逼人,何至於如此?」

焦別忽然對年輕官員道:「太常少卿不是剛從墨城回來?墨城情形如何,你不妨說一說。」

齊鑄一愣,驟然反應過來,原來這就是那位去墨城爭奪城主之位的太常少卿即墨無白,難怪沒見過,他之前壓根就不在都城。

即墨無白朝焦別拱了拱手:「墨城地廣,人口眾多,各族融洽。代城主師雨手下霍擎、葛賁等人都是難得一見的將才。我粗粗一觀,其兵卒有十萬之眾,其中精兵良將不計在內。兵甲精良,更是堪比國都禁軍呢。」

焦別瞥一眼齊鑄,他已變了臉色。

即墨無白看了看門外,陡然起身道:「已經這時辰了啊。各位請恕在下失陪,姑姑晚一步入城,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得去接她。」

焦別點頭:「太常少卿所言極是,代城主一路顛簸辛苦,請代我問候一聲。」

即墨無白道了謝,施施然出門去了。

齊鑄臉色愈發難看,不是說這二人在墨城斗得熱火朝天的,還曾當眾辯法,撕破臉皮,怎麼如今關係這麼好了?

師雨並沒有入城,即墨無白說要先回城中安排一下,她也無所謂和他同不同行,便留在了城外驛館。

邢越那日說的話不知真假,但她既然入了中原,也不好就此回去,好歹也要覲見一下皇帝,乾脆來都城一探究竟。

晚上月朗星稀,她倚在窗邊朝不遠處的長安城看了許久。此地沒有潤州的濕熱,也沒有邊陲的風沙,像個中庸的老人,古樸厚重,卻叫人尊敬。

院落中忽然傳來齊整的腳步聲,她垂眼看去,一隊人走了進來,個個身着胡服。為首之人體態臃腫,負手進了驛館大門,她以為是哪個國家來的使臣,並沒在意。

不多時,夙鳶噔噔跑了進屋,言辭有些急切:「城主,若羌使臣來了,說是要見您。」

師雨一想才明白,原來來的是若羌的人。

驛館管事特地備了敞亮的獨間,齊鑄親自前來,坐下沒多久便見一位女子款步走了進來,雖身姿窈窕,體態婀娜,卻是白衫玉帶、皂羅折巾的男子裝束,腰間還配了一柄長劍。

他呆了呆,問道:「你是何人?我要見的是墨城的代城主師雨。」

「可不就在你眼前。」

齊鑄又是一愣,傳聞師雨面貌醜陋,多遮面示人,但眼前之人並沒有罩面紗,姿容絕艷,與醜陋半分不沾邊。

師雨見他發愣,略施一禮:「聽聞閣下是若羌右相,不知要見本城主所為何事?」

齊鑄一直以為她是個扶不上牆的弱女子,來此一趟連官服都沒穿,不想她如此裝束,也不知是何意,心中稍稍掂量了一番才道:「聽聞師城主也來了長安,齊某特來拜會。」

實際上他自即墨無白離開宴席便派人來查了。眼前所見與之前傳聞大相徑庭,他如何相信?結果下屬來報師雨還在驛館待着,即墨無白連人影都沒出現。他心中冷笑,這也算關係好?果然是在威嚇他!

師雨在他對面落座:「忽然拜會,總有理由,齊相不妨直言。」

齊鑄臉上堆滿了笑,聲音放低了許多:「齊某直言不諱,城主千萬莫怪。不知城主作何打算,難道真要將城主之位拱手讓人不成?」

師雨眼波輕轉,一張臉在燭火映照下艷若桃李:「那麼,齊相的意思是……」

齊鑄稍稍湊近:「城主不妨與若羌結盟,齊某以右相身份保證,定幫城主保住地位!」

師雨嘴角輕勾:「不必了,此乃家事,不牢外人插手。」

「家事?即墨一族何曾當城主是家人了?」

師雨不為所動。

齊鑄見她難以說動,冷笑連連,嘴臉已然森冷:「城主曾拒絕我國求親,言辭無禮,若我國有意討個公道,也說得過去。」

師雨冷哼:「我如何言辭無禮了?齊相想開戰就直說,犯不着在這裏欺負我一個女人。」

齊鑄還要開口,她霍然起身,將佩劍重重拍在桌上:「休要多言!以前的哈蘭城不是若羌的,現在的墨城也不會是!爾等狼子野心,妄想染指,除非我墨城無人!」

齊鑄不妨她有此氣勢,竟後退了一步,駭然失色。

師雨提起寶劍,起身就走。

門外竟然燈火通明,若羌侍衛個個綳著身子,眼睛望着前方。師雨抬眼望去,一排高舉火把的豫國禁軍列隊站在前方,領頭的傢伙正疏懶地倚著馬車看天,不是即墨無白是誰。

師雨眼珠一轉,笑着上前,親昵道:「賢侄來得有些晚啊。」

即墨無白直起身,溫聲致歉:「想給姑姑安排好一些,你也住得舒適些。」

他瞥一眼那邊房間,齊鑄自然知道他已來了,哪裏敢現身。

「還是你想得周到。」師雨抬腳要登車,即墨無白便立即殷勤地扶住她手臂,她藉機湊近低語:「邢越所言不假,你這段時間最好與我形影不離,免得受人挑撥,也好讓他們看看墨城毫無破綻。」

即墨無白皺眉:「這不行吧,侄兒在都城熟人那麼多,總要走動,終日與姑姑在一起,傳出去我很難做人啊。」

師雨斜睨他:「你再裝。」

即墨無白立時笑了:「好的姑姑,全聽您吩咐。」

師雨第二日起身時,人已經在即墨無白的府邸。她自然有別處可住,但為了做給齊鑄看,現在必須住在「親人」家裏,並且一定要姑侄和睦,營造出一派和諧氣象。

與城主府相比,少卿府只能算是別緻。但在長安這樣的國都里,能找到這樣一處環境清幽又靠近皇宮的位置可不容易,就是單看院落中的各種名貴花草,也足見即墨無白受皇帝重視程度。

這麼看來,他當初辭官歸隱的確沒有道理。師雨忽然覺得當時喬月齡說的話可能是真的。

即墨無白不在府上,下人說他一早就去太常寺處理事務了。師雨百無聊賴,便給霍擎和刺史分別寫了封信,叮囑他們多留意若羌動靜,叫夙鳶送了出去。

夙鳶離開沒多久,即墨無白便回來了,叫人來請師雨,說嘉熙帝已經從焦別那裏得知了他們歸都的事,要招二人入宮去見。

師雨回房,打開箱子,盯着壓在裏面的服飾看了許久。

那是完全按照即墨彥的城主服飾所做的一套女裝,原本打算正式繼任時穿的,至今仍未派上用場。

她的手本已伸了進去,終究還是改了主意,挑了件月白大袖襦裙,既素淡也不至於毫無顏色,又將長發全束在腦後,淡施脂粉,最後對着銅鏡左思右想,還是沒有戴面紗。

此地不比墨城,不是由她說了算的。

剛過辰時,即墨無白沒有進府,直接在車邊等著師雨。

長安已是初秋天氣,天高氣朗,微風徐徐。他立在當下,一襲緋色官服,英挺俊朗。轉頭見到師雨正從府門出來,清清爽爽,面無遮蔽,略施顏色便又是一番精緻光景,一眼便將人的視線粘到了她臉上去。

「走吧。」

師雨在她跟前站定,即墨無白才回神,一邊請她上車一邊懊惱,自己還從未這般失態過。

因這緣故,他一路都沒怎麼開口,倒讓師雨莫名其妙,還以為他是在朝中遇到什麼煩心事了,也不好多問。

到了宮門口,即墨無白當前引路,正要入宮門,正巧撞見一位出宮門的年輕官員,其身後還跟着個服飾華麗的少婦。應當是這位達官貴人帶着妻子一同入宮覲見的。

師雨跟在後面,以為同僚之間至少要相互見個禮才是,哪知即墨無白目不斜視就這麼過去了。那位官員卻停了步,轉頭一直盯着即墨無白,最後終於忍不住叫住了他。

「聽聞子玄已經歸都,今日才得以一見,怎麼見到了我當做看不見呢?」

即墨無白轉頭,神情是剛剛發現他的模樣,頗為驚喜地拱了一下手:「原來是文若兄,多年不見了,竟沒有認出來。」

年輕官員笑了,瞥了一眼身旁的嬌妻,對他道:「就運算元玄不認識我,也該認識內子,何必如此生分。」

即墨無白臉色略僵,沒有言語。

對方忽然問道:「不知子玄如今擔任何官職啊?」

即墨無白道:「愚弟仍在太常寺供職。」

對方一臉浮誇的驚訝:「什麼?竟還未陞官么?愚兄不才,今日剛剛升任殿中監,忝高一品,以後定當在陛下跟前替子玄你多多美言,也盼你早日高升啊。」

即墨無白笑笑,施了一禮:「那以後愚弟就該以下官自稱了,方大人有禮。」

「哪裏哪裏……」方文若看向妻子,像是順口一問:「夫人與子玄久別重逢,沒什麼要說的么?」

容貌嬌艷的美婦人從方才起就一直用帕子遮著頭頂陽光,神情早就不耐煩了,此時聞言只瞥了一眼即墨無白,撅了撅嘴道:「有什麼好說的,還好我沒嫁給他,至今一事無成,見了就心煩。」

她聲音不高,應當只是對丈夫的一句嬌嗔,但彼此站的很近,根本逃不過別人的耳朵。

師雨不禁多看了她幾眼,再去看即墨無白,他神情如常,很平靜地對二位拱手說陛下召見耽誤不得,便舉步走了。

若是官場禮節,至少該問一下師雨身份,彼此見禮。如今這位方大人從頭到尾就沒搭理過她,看言辭行止,倒像是專門為了羞辱即墨無白而來。

師雨不緊不慢地跟上去問即墨無白:「那個方大人是什麼人?」

即墨無白頭也不回道:「方杭,字文若,殿中監。」

師雨聽他語氣帶着憤懣,低笑兩聲:「他的妻子可是姓劉?」

即墨無白腳步一停,轉頭看着她:「你怎麼知道?」

師雨笑容不減:「姑姑關心你嘛,聽聞你以前和劉家千金訂過親,後來悔婚另嫁他人,今日你們那一番對話,一眼便看出是她了。」

即墨無白轉頭繼續走。

師雨快步跟上去:「那方杭說的含蓄也便罷了,劉家女如此羞辱你,你為何不反擊?」

即墨無白驟然失笑:「我何必與一個女子計較這些。」

師雨忽然感覺不大痛快:「嗬,你在墨城對我步步緊逼,我道你是斤斤計較,你卻又對喬、劉二女多加忍讓,說什麼不與女子計較,難道我就不是女子?」

即墨無白側頭看她,張了張嘴想說話,卻又閉上,微微苦笑,扭過頭去。

師雨心中微動,也是,自己與他本有利害衝突,何況又有皇帝從中作梗,與喬劉二人自然不同,何必提這些。

嘉熙帝已在光華殿中等候,二人隨內監進去拜見,膝蓋還沒碰到地面便聽到他朗聲而笑,叫二人起身。

師雨垂著頭,耳聽那邊皇帝和即墨無白親昵的敘舊,形如好友,更時常提及幼年,忽然開始想念阿瞻。

雖然當初她被即墨彥收養時已經十三歲,算不得幼年,但也與阿瞻相伴至今,情誼絲毫不輸眼前二人。

嘉熙帝與即墨無白閑話完,目光移到了師雨身上:「師姑娘是墨城眾官公推的代城主,不必多禮,請抬頭說話。」

其實他這話說得多少有些不情不願。

師雨依言抬頭,眼前嘉熙帝容貌剛正,不怒自威,雖年輕卻的確有帝王該有的架勢。

即墨彥生前幾乎沒有一次入中原覲見過,墨城親自來人,對皇家而言這還是第一次,即墨無白自然緊盯着嘉熙帝神情。

嘉熙帝的雙眼一看到師雨容貌便有了變化,從微笑到驚愕,從震怒到茫然,最後歸於平靜,前後不過片刻。

即墨無白不明其故,心思微微轉動。

「代城主……與太常少卿攜手壓制若羌右相一事朕已知曉……朕深感欣慰。」嘉熙帝話有些不連貫,最後乾脆不再言語,輕輕抬了一下手。

即墨無白會意,朝師雨使個眼色,二人行禮告退。出殿門時,他又看了一眼嘉熙帝,那模樣彷彿是丟了什麼不該丟的東西,帶着懊惱和後悔。

內監將二人送至宮門,師雨這時終於忍不住問即墨無白:「皇帝一直是這樣的嗎?」

即墨無白一愣:「怎樣?」

「說話斷斷續續,神情古古怪怪,開個頭就結束。」

「咳……」即墨無白乾咳一聲,搖搖頭:「陛下以前挺正常的。」

宮門口也不好多說什麼,二人就在這裏分開,即墨無白直接去了太常寺當值,師雨返回少卿府。

午後下了一場雨,雨勢很大,到後來竟然轉為傾盆大雨。

夙鳶忙着跟廚房的廚娘學中原菜式,師雨獨自倚在窗邊,看着大雨在院中濺起的水珠像是揚起了煙霧一般,甚覺有趣。在墨城可見不到這樣的大雨。

雨點轉小時,有人撐著傘過來。師雨隔着雨簾看過去,以為是即墨無白回來了,但看身形卻要更壯實一些,又不確定。

一直等到他走近,能看見他身上玄色金繡的錦緞衣袍,腰間佩戴的玉佩,奢華莊重,的確不是即墨無白會有的打扮。

師雨一直盯着他看,卻發現他就這般徑自走到了她窗邊,將傘沿抬高,含着笑,隔着一扇窗與她對望,她一下愣住。

居然是嘉熙帝……

太常寺今日事務繁多,即墨無白許久不在任上,有很多事情要處理,返回府上時已經是半夜。

杜泉匆匆跑出來,面色潮紅,雙眼放光:「公子,您猜今天誰來府上了!」

即墨無白有些疲累,邊朝里走邊敷衍道:「不會是齊鑄吧。」

「不是不是,是陛下啊。」

即墨無白不信,愈發敷衍:「哦是嗎,陛下怎麼會來?」

「來找師城主的,也不讓我們帶路,自己就去了,後來就將師城主接走了。」

即墨無白怔了怔,轉過頭來:「接走了?接去哪兒了?」

杜泉興奮不減:「還能有哪兒,自然是皇宮嘛!」

即墨無白想了想,驟然清醒,忙道:「備車,送我去宮中。」

師雨在光華殿偏殿裏已經待了一下午。

皇帝親自前去將她接來,她心中萬分戒備,然而到了這裏卻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是讓她安心待在偏殿裏。

這裏的確是休息的好地方,殿中軟榻舒適,桌上擺放着天下各地進貢而來的瓜果時鮮和精緻茶具。靠里一點擺了一張矮几,放着文房四寶,上面一爐裊裊沉香。

殿門敞着,但有太監時時刻刻盯着,她走不出去。師雨裝模作樣地欣賞牆上的字畫,心中卻在盤算接下來可能出現的各種情形。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了腳步聲。師雨收心望去,五六位盛裝的婦人走了進來。她順便看了一眼門外,看日頭,估計著應該申時快過了,不知這些人過來是出於何意。

門邊的內監笑着進來對她道:「代城主,這幾位都是朝廷命婦,陛下特地請來陪伴您的。」

師雨逐一掃視了一圈,果然個個都是養尊處優的夫人,最年長的四五十歲光景,最年輕的看起來才二十齣頭,正是上午在宮門口撞見的那位羞辱即墨無白的劉家女。

可是雖然之前宮門口見過一面,她卻像對師雨毫無印象一樣,一眼都沒多瞧。

她在觀察別人,別人也在觀察她,有的還竊竊私語。即墨彥何等人物,收養的女兒便是眼前這位,自然要好好看看。

見她們都干站着,師雨主動開口道:「諸位夫人請坐吧。」

大家依言就座,彼此交換着眼神,都很詫異,如此貌美已是意外,再聽她聲音,柔柔的似破冰的春水,輕緩溫和又清冽動人。這樣一個柔弱嬌媚的女子,是如何被即墨彥選中來繼任位置的,當真當得起么?

太監先前一一介紹了幾位命婦,但師雨心裏想着如何對付皇帝,並沒有聽清楚。那位最年長的命婦與她交談了幾句,除了劉家女之外,她也就只記得這位夫人,是鴻臚寺卿焦別之妻。

這些官夫人們平常最拿手的便是彼此攀談交流,嘴裏聽來的八卦軼聞能侃三天三夜。但此刻眼前的人是師雨,大夥兒都拿不准她這個代城主的身份究竟如何,又見她態度不明,一時竟無從下手。

最後還是焦夫人開了口,她長得富態,白面細眼,總是帶笑,很是討人喜歡,師雨便與她交談了幾句。

焦夫人見她對人言語時總含着笑,應當是個好相處的人,心中諸多好奇也就忍不住了,紛紛倒了出來。

「都說墨城四周全是沙漠,可是真的?」

師雨笑道:「往西走去,的確是四處黃沙,周圍其實要好很多。」

「那墨城的姑娘當真可以自己做主嫁人嗎?」

「那是自然。」

其他人見師雨有問必答,也都來了興緻,從未出過家門的她們對墨城充滿了好奇,問題接二連三。間隙時,有道聲音忽然插了進來:「代城主你是因何被老城主收養的?原來是什麼身份呢?」

師雨轉頭看去,是正在擺弄茶具的劉家女。

她輕輕勾唇:「先父收養我,自然是因為我們有父女緣。至於我原來的身份,出身貧寒,沒什麼好說的。」

師雨雖然在笑,焦夫人的臉色卻有些為難了,其他人也都是一臉尷尬。劉家女卻一臉理所應當,並不認為自己觸犯了什麼禁忌,甚至聽到此處,她對師雨的神情已有些不屑。

師雨瞥一眼她手下茶具:「方夫人這是煮的什麼茶?」

劉家女端了杯茶給她,面露得色:「代城主不知道不奇怪,茶道可大有講究,富貴人家的孩子都是從小修習的。」

焦夫人聽出她嘲諷師雨出身,趕緊咳了一聲以作提醒。

師雨低頭飲了一口,臉上笑意更濃:「《茶經》說好茶當啜苦咽甘,方夫人自小修習茶道,卻還不到家啊。」

「……」劉家女臉上的笑容頓時變了味。

「哦對了,」師雨擱下茶盞,又道:「我有個精通禮樂的好侄子,禮儀茶道之類的,有的是機會請教。不過還是比不上方夫人的,嫁了方大人這樣的好夫婿,禮儀修養也是越來越好了。」

劉家女臉漲得通紅,被焦夫人一把撰住衣袖,總算是忍耐了下去。

氣氛有些凝滯,師雨乾脆不再與她們閑聊,起身走去一邊欣賞字畫。

官夫人們哪裏閑得住,漸漸地又開始竊竊私語。師雨特地凝神聽了聽,劉家女在與身邊人小聲埋怨她,不禁好笑。

焦夫人有些着急,一邊瞟師雨背影一邊打斷她:「別說了,平常我們相處你放肆慣了,現在也收不住。你們忘了上次陛下讓我們作陪的是哪位了嗎?」

劉家女倏然噤聲,眾人悄無聲息。

師雨心中奇怪,忍不住轉頭問:「上次皇帝讓你們作陪的是哪位?說清楚。」

焦夫人不妨她已聽見,尷尬地笑了笑,卻有些討好的意味:「自然是陛下中意的人,如今已經是貴妃娘娘了呢。」

師雨臉色沉了下來,搞了半天,皇帝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即墨無白半夜趕到宮中時,師雨已在合言殿睡下,嘉熙帝尚且在御書房秉燭處理事務。

內監稟報之後,即墨無白快步走入殿中,剛剛見了個禮,嘉熙帝便從案後走了過來,神情歡愉:「都中傳聞你與師雨姑侄情深,朕本以為是做戲,看你深夜來此,莫非是真有親情了不成?」

即墨無白直言道:「臣是想知道,陛下這是打算將她拘禁,還是納入後宮?」

嘉熙帝哈哈笑了兩聲:「還是你了解朕,朕兩樣都想做,但更想做后一樁。」

即墨無白眉心微蹙:「之前臣勸陛下娶了她,陛下親口說為君之道以治國為重,不可貪圖女色,如今為何忽然生了此念?」

嘉熙帝神情訕訕,乾笑一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朕自然也不例外。」

即墨無白垂眼盯着地面,沉默半晌才問出一句:「那麼陛下可已求到了?」

嘉熙帝嘆息:「她與人說話,雖看似真誠,卻全是圓滑之詞,偏偏又一臉的笑,叫人發不出火來。這幅模樣,叫朕如何開口?」

即墨無白臉色一松。

嘉熙帝復又笑道:「不過朕九五之尊,求娶於她,想必也不是難事。」

即墨無白沒再多言,像是只是來確認一下師雨身處何處而已,沉默片刻,就此告辭。只是臨出門時,他忽然說了句:「臣與陛下雖是君臣,卻也是至交,陛下執意如此,臣唯有全力以護。」

嘉熙帝目送他背影出了殿門,不解其意。

即墨無白回到府上,第一件事卻是叫上杜泉收拾東西,要連夜趕去墨城。

少卿府一陣兵荒馬亂,夙鳶焦急地圍着他直轉悠:「少卿大人怎麼要一個人回墨城,我們城主呢?」

即墨無白道:「我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明日她就能回來。」

夙鳶有些猶豫,但此時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點頭。

城中宵禁,半夜自然出不了城。即墨無白端坐車中,叫杜泉與守城官周旋,非要連夜出城。守城官無奈,只能驚動上官,一層一層,鬧的動靜頗大,最後險些捅到皇帝那邊去。

最後到底還是沒走成,但這一夜鬧的沸沸揚揚,已成了第二日早朝前百官議論的談資。

衛尉是昨日親到城門的官員之一,繪聲繪色地將所聽所見都分享了出來:「即墨少卿非要出城是趕着去解釋,還說是為了陛下着想。看他要去墨城,自然是要去向墨城官員百姓解釋了。」

旁邊有官員道:「墨城的官員大多是即墨彥死忠部下,要向他們解釋,此事必然事關重大。」

衛尉連連點頭:「與陛下有關又事關重大的事,必然與代城主有關。你們都聽說了吧,代城主人在宮中呢,聽說是陛下親自接進來的。」

焦別站在一旁聽了許久,心中不是滋味。他昨日已經聽了夫人的描述,便知陛下對師雨有意。

即墨無白和師雨壓制若羌使臣一事令他頗為讚許,心中多少也有些向著他們。如今聽百官討論,此事來龍去脈應當是陛下強扣了代城主,太常少卿為護住陛下聲譽,要孤身趕赴墨城解釋。

可這事如何解釋的清楚?墨城自有兵力數十萬,全是即墨彥親信,若是那些下屬聽得風吹草動后一時昏頭,只怕太常少卿有去無回,國家也有大災難啊。

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讓若羌坐收漁翁之利?

官員們熱烈地討論了大半天,也沒見嘉熙帝的身影。到後來有個內監奉命過來,宣佈今日早朝結束,有事明日再議。

大家一看這動靜,不對啊,陛下這莫非是心虛了?

幾個耿直的老臣一合計,當即攜手同往內宮,要向陛下諫言,焦別自然也在其列。

嘉熙帝此時卻顧不上這些,早上近侍太監稟報說:師雨的貼身侍女拿着太常少卿的令牌入了宮,說是來服侍主子的,可是現在卻在滿皇宮地大喊大叫,說有人要害她們家城主。

嘉熙帝穿上龍袍本已準備上朝,得知此事親自去看了看。

一進合言殿內便聞到一陣香氣,他低頭一看,地上一灘湯漬,奇珍寶貝熬出來的,旁邊卻死了一隻貓。

師雨坐在殿中,見皇帝進來,起身見了個禮,夙鳶已恢復平靜,雙眼卻是紅的,站在師雨身後一言不發。

「這是怎麼回事?」整個後宮都是嘉熙帝的,什麼彎彎道道沒見過,他豈會看不出這是怎麼回事,但總要問一句才是。

師雨嘆口氣,神色疲憊:「請陛下准許我出宮吧,宮中危機重重,我從未經歷過,只怕要死在這裏。我一人身死無足輕重,可還有墨城要顧念……」

嘉熙帝安撫她幾句,剛要下令徹查此事,太監跑進來,附在他耳邊將即墨無白的事說了。他這才回味過來為何昨晚即墨無白臨走前會說那麼一句。

正理著頭緒,焦別幾人又緊跟而至。

年輕氣盛、意氣風發的嘉熙帝今日方知,原來帝王要想得到一個人,要承擔起這麼多責任……

下午師雨與夙鳶低調地出了宮門,少卿府的馬車正在等候。

師雨只看到馬夫,以為沒有旁人,揭簾上車時才發現即墨無白人在裏面。

「賢侄這是在想什麼呢?」她坐進去,卻見即墨無白抬了一下手,閉眼扭頭,神色憂鬱:「什麼都別說,讓我靜一靜。」

師雨忍俊不禁:「欺君大罪,的確是該靜一靜。」

「噓……」

嘉熙帝被狠將一軍,心裏不是滋味,連着三日都沒上朝。

當初派去查師雨的人都已被嚴懲,將耳聽來的傳言報上來便算是交了差,如今師雨的美貌便是甩在他臉上的一記響亮的耳光,不可饒恕!

偏偏這事不能對任何人說起,一國帝王暗搓搓地查一個女子容貌,傳出去只會貽笑大方,叫他顏面何存,所以這也只能當個啞巴虧給狠狠咽下去。

即墨無白到宮中來了好幾趟,總算是見到了他。

嘉熙帝捧著盞茶坐在涼亭里,眼睛看着池中將近凋謝的荷花,周圍只有一個宮女伺候,應當是事先得了吩咐,見到即墨無白過來就行禮告退了。

即墨無白醞釀了一下情緒,掀衣下跪,慚愧道:「臣未能盡到為人臣子的責任,陛下恕罪。」

嘉熙帝搖頭:「是朕思慮不周,以為身為帝王,任何女子都會俯首帖耳地靠過來。你儘力保朕聲譽,何罪之有?」

他站起身來,對着風中搖曳的清蓮微微嘆息,不知什麼觸動了他心思,忽然轉頭問道:「你說朕那天如果當真向師雨挑明了,她會不會接受?」

即墨無白眼珠輕轉:「那敢問陛下打算如何挑明?」

嘉熙帝道:「朕早已想好,即墨彥娶了個宗室女,說起來師雨也算是朕的表妹,從這關係下手正是近水樓台啊。」

即墨無白搖頭:「陛下不可,起初計劃便是要從血親下手,如今又認她是表妹,豈不是說她被即墨彥收養已得到承認?陛下一旦承認了她,即墨一族的族譜上便該落下她的名字。臣現在叫她姑姑,叫的再親都是假的,可一旦入了族譜,她要繼承墨城,誰也擋不住。」

嘉熙帝擺擺手:「若是朕能娶了她,之前的計劃就可以擱置了,朕一箭雙鵰,你也落得輕鬆,不是正和你意么?」

即墨無白抿了抿唇:「陛下應當明了,臣答應去墨城,不僅僅是因為一道密旨。若真的想要輕鬆,臣開始便不會答應此事。」

嘉熙帝最常見的便是他厚著臉皮開玩笑,這般嚴肅的神情已是多年未見,一時無話。

視線里一片荷花瓣脫落,輕輕飄在水上,盪開幾圈漣漪。嘉熙帝收了收神,沉聲道:「無白,朕想知道,師雨在你眼中是怎樣的一個人?」

即墨無白垂眼,口中輕緩地吐出幾個字:「身段愈軟,其心愈堅。」

嘉熙帝沉默不語,抬了抬手。

即墨無白行禮告退,走出很遠,回頭看一眼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嘉熙帝這番話像是在試探他對師雨的態度。

不過這也是他活該,為人臣子,卻為幫對手而設計君主,他自己想想都覺得不應該。

師雨沒想到這一行會惹出這樣的事來,已經萌生了去意。

本要與即墨無白商議一下,但他自知欺瞞了陛下犯下重罪,這幾天無比安分,每日勤勤懇懇地在太常寺為陛下揮灑青春,晚上大半夜的才回府,要見他一面不太容易。

剛好沒幾天就是每月一日的假期,師雨乾脆在長安最好的酒家定了一桌酒席,一來當是辭別,二來也是感謝他這次出手相助。

當日,日頭尚在時她便去了酒家,在雅間坐等。

片刻後門外傳來腳步聲,她以為即墨無白已經到了,命夙鳶去開門。

然而門打開,走進來的卻是齊鑄,他今日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胡服,緊緊綁在身上,看起來像是剛剛飽餐過一頓的蠶蟲。

師雨臉上罩着的面紗未解,神情都懶得敷衍,問他道:「齊相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齊鑄哈哈笑道:「本相即將歸國,幾位大人在此為本相餞行,不想竟然看到城主大駕光臨。城主傾城之色何必遮掩?險些叫本相認不出來呢。既然這麼巧碰見,大家不妨一起吧。」

師雨對他絮絮叨叨的話有些不耐煩:「多謝齊相好意,只不過我要等人,不方便與諸位大人同席,還是算了。」

齊鑄不以為意:「城主既然不方便,那就由我們移過來好了,您好好坐着就行。」說完他就轉身去叫人了。

師雨解下面紗摜在地上,居然有這樣不請自來的,轟都轟不走!

即墨無白此時還在路上,他今日出門了一趟,回來才從杜泉那裏收到消息,立即趕了過來。

車夫走得急,經過窄道時險些擦到迎面而來的一輛馬車,彼此都趕緊勒馬停住。對方的車夫脾氣很大,立時喝罵了一聲。

那輛車中的人揭開帘子看了一眼,冷哼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即墨大人,真是到哪兒都不讓人好過!」

車中的即墨無白聽到這聲音,掀開帘子,神色頓時有些訕訕然:「原來是方夫人……」

劉家千金嬌生慣養,驕縱跋扈,但這些即墨無白以前並不知道。不過此時是他無禮在先,放軟姿態也是應該的。

道了謙,劉家女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翻了個白眼道:「即墨大人也就這點氣量了,多少年的往事了,也拿去跟別人說。如今你姑姑替你出頭羞辱了我,你還嫌不夠,走個路也要擠兌我才高興?」

即墨無白詫異:「什麼羞辱你?」

「少裝蒜!你等著!」劉家女恨恨地摔下帘子,吩咐車夫駕車離去。

杜泉從即墨無白身邊探過腦袋來,嘖嘖搖頭:「還好公子您當初沒娶她,這樣一個斤斤計較的女子,還是跟方大人比較般配。」

即墨無白心不在焉,心裏想着她的話,微微揚起唇角。

師雨會為他出頭?當真是受寵若驚。

到酒家時,一眼就看到守在門口的夙鳶,即墨無白看這架勢就知道自己來得有多遲了,也不多話,示意她朝前引路。

一路快步走進雅間,他愣了愣,在場足足五六位官員,還有個齊鑄。

「就知道城主等的人是太常少卿!」齊鑄拍了一下掌,起身相迎:「少卿大人來得正好,快快請坐。」

即墨無白一邊挪動腳步一邊朝師雨打眼色,對方朝齊鑄瞄了一眼,眼波一轉,微帶慍色。

他瞭然於心。

即墨無白離開都城數載,再回來又一直在墨城活動,對現在的朝官熟悉的其實也就那幾位。眼前這幾位根本沒有見過,聽得他們自報家門,才知道他們都來自六部。再瞥一眼他們面前的菜肴,無一不是這裏最精緻昂貴的,想必也都有些家底。

齊鑄也有本事,能和這幾位官員走在一起,六部事務稍稍一了解,差不多整個豫國的情形也就了解了。

正分析著個中利害,一位官員舉杯對即墨無白道:「大人以一人之力力保陛下聲譽已在朝中傳為美談,下官萬分佩服,請滿飲此杯。」

即墨無白臉色微微一沉,前幾天此事在朝中盛傳時,深謀遠慮的老宰相特地下了令,不得公開談論此事,並命諸位主官將此命令帶去各司各衙。眼前這位就這樣當着外國使臣的面公然反抗老宰相的命令,看來也不是什麼善茬。

果然,他說完這話,旁邊幾個官員互相看了看,似乎都想提醒一句,可最後還是沒人開口。

即墨無白瞥了一眼右手邊的師雨,婉拒道:「在下與代城主同為老城主守孝,不便飲酒,還請見諒。」

那官員尷尬地笑笑,收回了手去。

齊鑄笑呵呵地接過話頭:「飲酒有什麼意思?聽聞這酒家裏有個會跳胡旋舞的舞娘,號稱西域最絕,諸位來了這裏,豈能錯過?」

那幾位官員一聽,齊齊來了興緻,便催促他趕緊將人叫來。

師雨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托腮無語,早知道的話,何必來這裏啊……

不多時,果然招來一個美艷的舞娘。一身鮮艷的紅衣,深刻的輪廓,高挑有致的身材,任誰見了也會被其吸引。

聽說這類舞娘大多來自遙遠西邊的康國,長安城中貴胄多愛此風情,已成一種趨勢。

舞娘朝在座各位欠身施禮,直起身後一揚手,門邊的幾個樂人便敲起了鼓點,撥動了琵琶,頓時樂聲大作。

當真是「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她身上的胡服腰身細窄,裙擺寬大,雙袖一舉,回雪飄飄轉蓬舞,旋轉了一圈又一圈,彷彿永遠不知疲倦。

那邊幾人已看得入神,即墨無白又偷瞄一眼師雨,她也在看,神情甚至比那幾人還要陶醉。

一舞完畢,拍掌叫好聲不斷。齊鑄讚歎不斷:「的確當得起西域最絕的稱號,普天之下誰還能將胡旋舞跳得這般動人呢。」

幾位官員連連點頭。

那舞娘掩口而笑:「幾位大人哪裏的話,要說西域最絕,我可當不起,墨城的代城主那才是最絕呢,一支舞跳完就被老城主相中收作養女了。若我是最絕,那他老人家怎麼沒看上我呢?」

「竟有此事?」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師雨身上。

即墨無白也頗為詫異。

師雨聞言緩緩抬頭望去,臉色帶笑,眼神如刀。

因為一支舞就收養她?即墨彥何等人物,什麼樣的人和事沒見過,豈會被一支舞吸引就收養她?

多麼會諷刺,一句話便將她推入不堪之地。她自十三歲進入城主府,多年來勤學苦練,哪一樣不是靠自己一點一點雕琢出來的,如今到了這些人的口中,竟然只是因為一支舞。

偏偏有人搞不清楚眼前狀況,聽了舞娘的話,竟拍手笑道:「哈哈哈,如此再好不過!代城主人就在此處,不妨舞一曲,也好讓吾等見識一下什麼是真正的最絕啊!」

說話的正是先前向即墨無白敬酒的官員,果然不是個善茬。

師雨緊抿著唇,面若寒霜。

囂張若斯,竟想讓堂堂一城之首當眾獻媚,果然這裏的人從皇帝到官員都不將她放在眼裏。

「胡旋舞看一遍就好,看多了未免無趣。」幾人的慫恿之聲被壓了下去,即墨無白手指摩挲著茶杯,不疾不徐道。

齊鑄給那官員幫腔:「哪裏會無趣,代城主又不是那些小家子氣的閨閣女子,不妨就舞一曲讓吾等開開眼界嘛。」

「是啊,是啊……」

師雨的臉色越來越冷。

即墨無白搖搖頭:「何必非要欣賞胡旋舞,在下知道一種舞,專門在宗廟祭祀、禱祝上天時所跳,規格頗高,只有皇族宗親和王侯將相有資格欣賞,諸位若想一觀,在下便獻個丑好了。」

幾位官員訝然,想不到今日有此殊榮能看到這樣的舞蹈,還是太常少卿親自表演,紛紛點頭。

師雨見縫插針,起身拱了一下手,連話都懶得說,直接告辭出門。

幾人見狀都有些可惜,但給即墨無白面子,也就耐心等著欣賞他的舞蹈了。

齊鑄見到這情形,面露不快,卻又不好直言。

即墨無白起身,理一理衣襟,正要起勢,忽然想到什麼,一拍額頭:「啊不行,陛下說過,此舞要在秋祭當天獻給先祖神明,不可泄露,若有違背,舞者和觀舞者都要嚴懲不貸的。」

官員們盡皆失色,面面相覷。

齊鑄忍不住冷笑:「少卿大人出爾反爾,算什麼意思?」

即墨無白笑了:「我的意思是,人要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我們也只能想一想了。不是什麼舞都能讓諸位欣賞,也不是誰都是可以任諸位取樂的舞姬,使臣以為呢?」

「……」齊鑄臉色鐵青。

「諸位今日所賜,來日必有厚報。」即墨無白拱了拱手,拂袖離去。

幾位官員忽然覺得不對勁,仔細想想,好像沒聽說過朝中有什麼只能王公貴胄看的舞啊!

即墨無白出了門,見師雨背對他站在街邊,半邊身子隱在黑暗裏。夙鳶和杜泉都離她遠遠的站着,似乎是不敢接近。他舉步走近,就聽見她小聲念叨著:「我不生氣……不生氣……不生氣……」

他訝異又好笑,這是做什麼?

夙鳶悄悄走到身邊,低聲道:「少卿大人莫要見怪,這是城主的習慣。」

師雨被話音驚動,轉過頭來,夙鳶立即嗖一下縮回去了。

這是什麼古怪的習慣?即墨無白笑笑,登上車去。

師雨跟着他上了車,一坐下便問道:「為何要幫我?」

即墨無白被她問得一愣:「什麼?」

「我問你為何要幫我?之前你已經冒險幫過我一次,這次為何還要幫我?」她的聲音低低柔柔,像是涼夜裏吹來的一縷微風。

即墨無白坐在昏暗的車廂里,被這陣風吹成了一尊泥塑,動也不動,許久才道:「我自有我的理由。」

師雨心道果然,這必然在他計劃之內,否則他豈會有這等好心腸。

車夫駛動馬車,即墨無白恢復如常,忽然問她:「那個舞娘認識你?為何會知道你的事情?」

師雨搖頭:「忽然招她前來,誰也不提,偏偏就提到了我,豈是偶然?必然是受人指使,而且說得也沒一句實話。難怪齊鑄今日非要過來,原來就是為了這麼一齣戲。」

即墨無白不予置評。

師雨輕輕嘆息:「我的確會跳胡旋舞,只因生母曾是箇中好手,她的舞才擔得上一個絕字。為了養活我,她一直在墨城邊界的酒家跳舞為生,直到病死。當時我險些也要走上賣藝為生這條路,被養父收養才逃過一劫,僅此而已。」

即墨無白細細聽完,笑了一聲:「你不用解釋得這麼清楚,我沒打算拿你的出身做文章。」

師雨冷哼:「我出身貧寒從不遮掩,就算要做文章也挖不出什麼。」

馬車行到府邸,老管家從門邊跑了過來,躬身向正下車的師雨稟告,她要求準備的特產禮品都備好了,這幾日的天氣也好的很,可以放心上路。

即墨無白聽到這話,忍不住問:「怎麼,姑姑這是要走了?」

師雨點頭:「長安不待見你姑姑,我還是回去的好。」

即墨無白一時無話。

夜晚起了很大的風,窗欞都不堪忍受地發出了顫動聲。即墨無白睡得很熟,絲毫不受影響。

他的夢裏是風沙漫卷的墨城,唯有一小片綠地不受侵擾,有人在上面愉悅地跳着胡旋舞。腰肢柔軟,雙臂舒展,赤腳踏在地上,輕盈地好似根本沒沾地,每一個迴旋都帶動腳腕上清脆的鈴聲……

怎麼會在這裏看到那個舞娘?

他心中奇怪,走近去看,那舞娘轉過身來,面紗被風颳走,露出了師雨的臉……

即墨無白陡然驚醒,盯着黑沉沉的帳頂發獃,耳朵聽着外面呼嘯的風聲。

原來他竟也對此存着好奇心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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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春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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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欺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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