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綿羊

第二章 綿羊

第二章綿羊

戔戔昨夜沒睡好,這場回籠覺眯了良久。醒來時見窗外天色猶自陰沉沉的,宛若一張宣紙上潑滿濃墨,便揉著惺忪的眼睛坐起身來,啞聲喚丫鬟清霜什麼時辰。

清霜道,「已經過了用午膳的時候。」

戔戔頗有些懊惱,連給老太君和父親母親請安的時辰都錯過了,連聲埋怨清霜為何不叫醒自己。

清霜道,「小姐這幾日都睡不好,好不容易眯會兒,奴婢怎敢打攪。老太君素日里最疼愛小姐,不會因此怪罪您的。眼下倒有另一樁棘手之事……」說著遞來一物,「魏世子給您送信箋來了。」

聞魏世子三字,戔戔登時清醒。只見晉惕送來的那信箋呈桃紅色,格外精緻華麗,扉面撒有金粉,寫著雄健斜逸的「戔戔親啟」四字,一看就是晉惕的手跡。

清霜笑道,「恭喜小姐,定是世子爺悔了,想求小姐原諒,平常的書信可不會用如此情意纏綿的薛濤箋呢。」

戔戔也微有訝然,伸手欲接過信箋,忽感頭痛欲裂,信箋便沒接住。原來她方才睡夢間又見到那個黑影,此刻猶有餘怖,背腹的冷汗還未曾消褪。

清霜把掉落在地的信箋撿起來,「世子專程派人送過來的,小姐不打開看看么?」

戔戔思忖片刻,強行抑制住自己的心念,「先拿下去吧。」

兒女情長是小,命運是大,在確定晉惕不是夢中那人之前,她不可再與他糾纏下去了。

即便賀大爺在時,賀家實際的當家人也是老太君。討得老太君的歡心,便能得到全家人的重視。因而戔戔雖是個行末的小丫頭片子,飲食居所、吃穿用度卻可以與三房夫人生下的男娃比齊。同為賀二爺之女,相比之下,戔戔的長姊賀若雪待遇可就差得多了。

賀老太君輕刮她的鼻尖,「戔戔是祖母的福星,祖母就愛疼著戔戔,旁人愛怎麼說怎麼。」

戔戔給自己畫了個淺淡的桃花妝,粉頰白裡透紅,渾若無妝。祖母會喜歡她這般得體又天真的妝容的,賀大爺逝去月余,她不能弄得過於花枝招展,失掉分寸。

清霜極為疑惑,自家小姐這幾日都在為魏世子惆悵,世子的書信真的來了,小姐又不肯接。

慈然招呼戔戔,「淋濕了吧,到祖母這裡來。」

賀家的後嗣中,女娃多男娃少,男娃天然更招稀罕。吳二夫人是戔戔的生母,賀老太君厭惡她膝下無子,厭屋及烏,連同她生下的丫頭片子本來也是忽視的。

賀宅所在的夏園構思精巧,屋舍清麗,一路上見黑燕掠檐低飛,細似銀線的雨絲落在池塘中,激起圈圈漣漪,塘中游魚排荇,好一派風雅雨景。然戔戔滿腔心事,並無心賞景,豆綠的繡鞋只匆匆忙忙從石子路上踏過。

她道,「與我盤個討喜的髮髻,我得趕快去給祖母請安了。」

梳洗完畢后,主僕二人撐著素傘往賀老太君的壽安堂去。

銅鏡中的少女雪白花柔,雖只著一件白羅衫、披肩散發,卻絲毫不掩其傾城麗色。晶瑩剔透的雙唇,紅得像顆櫻桃。清霜不禁又要感慨,怪不得魏世子和沈家公子都要爭她。

後來賀大爺猝亡,賀老太君沉溺在喪子之痛中,又是戔戔一直在旁侍奉安慰,叫賀老太君漸漸打疊精神,老太君對戔戔的這份疼愛便愈加濃重。

戔戔大名叫作賀若冰,只因在家中行最小,才得了戔戔這麼個小名。戔,在《說文解字》中即是小之意。她得老太君的寵后,老太君總喜叫她小名,久而久之,家中長輩都跟隨著這麼叫,她的大名倒無人問津。

清霜應諾,心想她家小姐雖在賀家行最小,卻是最重孝道的。似這般晨昏定省,旁的哥兒姐兒都是能躲則躲,小姐卻要往前趕。

入得壽安堂收罷傘,見賀二爺正陪著賀老太君說話。

戔戔斂衽向祖母、父親行禮,賀二爺板起臉說,「好沒規矩,這都什麼時辰了才過來,平日真是把你嬌慣壞了。」

還沒等戔戔開口,賀老太君就訓斥賀二爺道,「女孩家又不用像男子那般讀書,多睡會兒怎了,就你老這般嚴厲。」

戔戔吐吐舌頭,往老太君懷裡去。

賀二爺無奈,知道母親對旁人疾言厲色,偏偏疼惜自己這個女兒。家中哥兒、姐兒那麼多,也唯有戔戔能養在老太君膝下。當下祖孫黏糊,賀二爺插不上話,便尋個借口離去。

戔戔眉眼彎彎,在祖母懷裡蹭幾下,軟軟道,「孫女今天確實起晚了,延誤給祖母問安的時辰。祖母不讓父親訓斥孫女,也不怕把孫女寵壞。」

只因多年前的某次出遊,馬車車輪忽現裂口,賀老太君跌下山崖差點歸位,是年幼的戔戔恰巧救她一命。賀老太君迷.信,認定戔戔是福星,自此才對她青睞有加,放到自己屋裡養。

不過清霜也不敢把魏世子的東西隨意丟棄,妥善擱好之後,見戔戔已然起身坐在妝鏡台邊,自顧自地上妝。

戔戔從老太君懷中爬起來,繞到身後,靈巧的十指給老太君松筋骨。她常給祖母這麼按,力道分寸都掌握得恰到好處。

「今日孫女來晚了,給祖母按一按,就當賠罪。」

賀老太君搭住她手,「你這孩子這樣盡心,待將來出嫁祖母都要捨不得了。」

戔戔甜然道,「祖母捨不得孫女孫女便不嫁,一輩子都伴在祖母膝下。」

賀老太君輕嗔道,「傻孩子別說胡話,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言及此處,便問問她晉惕現下如何了。戔戔略略凝滯,隱去薛濤箋的事情不談。

賀老太君道,「魏世子生得英俊,能嫁去王府自然最好。若不然,祖母也會為你尋個官宦讀書之家,決不能埋沒了你。」

戔戔溫順說悉聽祖母安排。

賀老太君長嘆一聲,現下要擔心的可不僅有戔戔的婚事,還有賀家滿門的生計。

賀家有意拉攏近鄰沈家,派人請沈舟頤小聚,誰料撞個空,沈舟頤自那日從報恩寺回來就往揚州買茶去了。賀老太君便又往揚州加急送一封信,說宴席已經備好了,叫他買完茶速速歸來,有要事相商。

如此又隔四日,沈舟頤回到臨稽,賀家這場小宴才得以開起來。

賀家自喪了大爺后,許久不曾熱鬧,今日除去大房的哥兒姐兒熱孝期不出,餘人均來飲宴。雖不曾張燈結綵,賀家人們卻也三五成群地坐著說話,熱熱鬧鬧,一掃數月來的愁雲喪霧。

跟沈舟頤同道來的還有南城邱家的大公子邱濟楚,兩人是幼時同窗,這些年走南闖北常常一塊經商。兩位哥兒俱風姿挺秀,吐屬溫雅,立如雪紙帙卷,長久奔波在外也不見銅臭市儈氣。

宴席未始,賀老太君親親近近地和沈舟頤寒暄,「前日戔戔胡鬧,落雨了還要上山燒香,幸而賢侄送她回來,老身不勝感激。」

沈舟頤道,「些微小事何足掛齒,老夫人不必縈懷。」

賀老太君道:「聽說還碰上了魏世子?人家權高勢高,不是咱們這種門第可以頂撞的,見面須得遷就些。」

沈舟頤未及回答,便聽得屏風后一陣銀鈴般的少女笑聲。原是戔戔正坐在屏風后,和長姊賀若雪說些私房話。她今日著身玉渦色的水田小夾襖,南天千歲綠的蘇綉長裙曳地,玉雪可愛,甜美如蜜。乍見沈舟頤,笑靨微有一滯。

四目相對,沈舟頤走過去,「戔戔妹妹。」

戔戔也招呼道,「舟頤哥哥。」

沈舟頤問,「妹妹那日扭傷腳踝,如今痊可了嗎?」

戔戔道,「已大好了。倒是舟頤哥哥,沒有傷到哪裡吧?」

那日沈舟頤背戔戔下山,恰好被晉惕撞見,晉惕冷眉冷目,攬過戔戔照直朝沈舟頤猛踹。沈舟頤沒有防備,晉惕又是武將出身,手上有勁,差點跌下山崖去。

沈舟頤搖頭道,「你看我還往揚州買茶,像是有事嗎?」

戔戔沉吟著說,「他是個唐突的,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這個他自是指晉惕,表面上似在怪罪晉惕,言語間卻又充滿了回護晉惕之意。沈舟頤曉得內中情由,微微一笑,也不介懷。兩人談及此處,再無下文,心照不宣,都禮貌得過分,不遠不近,不親不疏,始終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

邱公子循著這邊望來,戔戔身後的賀若雪登時紅透了半天臉頰,起身就要跑開。戔戔拽住賀若雪的手,低聲道:「姐夫來啦,卻跑甚麼。」

一耽之下邱濟楚已然走到,賀若雪更如煮熟的蟹子,惶然不知所措。原來賀若雪在今年初春和邱濟楚定下婚事,只待邱濟楚買定臨稽鬧市的宅子,便行婚配。未婚夫婦相逢,才如斯羞澀。

好在此時開席解圍,一家人在圍桌坐定,老太君居主位,沈舟頤、邱濟楚居客位,賀二爺、吳二夫人,若雪若雨戔戔各自按敘齒坐好。

賀老太君盤算著並園的事,敬過酒後本想開門見山,卻又感不合適。畢竟沈舟頤從前向戔戔求親被賀家給拒了,此時反過來有求於沈家,著實難以啟齒。賀老太君便專挑些閑話,見沈舟頤腰間佩有一塊蓮花形玉佩熠熠生輝,便問起典故。

沈舟頤溫和道,「只是普通的玉石,因是家母生前所贈,便時時戴著,不忍摘去。」

賀老太君誇沈舟頤有孝心:「你母親在時,也常常過來和老身說話,現下想來還甚為緬懷。這兩年你們年輕的忙著做生意,咱們兩家都疏離了,以後還是要似這般多聚聚才好。」

說著給賀二爺使個眼色,賀二爺也附和道,「賢侄在揚州可能不知,昨日風雨交加,打了一宿霹雷。今晨醒來,咱兩家的隔牆竟被劈倒,看來誤打誤撞老天爺都以為咱們是一家子呢。」

沈舟頤眉梢輕挑,「小侄歸家時亦好納悶圍牆怎生倒了,原是如此。」

賀老太君見沈舟頤和善,似並無抵觸之意,心下對並園之事添了三成把握。嘴角牽動,剛要提出兩家日後不如歸成一家,互相扶持互相照應,卻先聽沈舟頤輕輕道,「那侄兒明日就去找工匠來重新砌上。」

賀老太君下意識皺了皺眉頭,不知沈舟頤是否在裝傻。

席面陷入短暫的僵局之中,餘人各自低頭夾菜,緘默無語。半晌,戔戔先端起觥杯向沈舟頤道,「那日得蒙舟頤哥哥出手相助,還未酬謝,戔戔這杯酒便敬舟頤哥哥。」

沈舟頤禮貌推搪,戔戔捧酒仰頭飲盡。

吳二夫人見自己女兒酒後面似桃花,猶如一朵白荷帶清露,宛然動人;而沈舟頤姿貌非陋,風度翩翩,恰似夜空中皎潔的上弦月,心念稍動,便欲撮合二人。

「侄兒怎麼老把自己當外人,待什麼時候娶了戔戔去,咱們親上加親,不就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嘛。」

吳二夫人大名叫吳暖笙,頗是個直腸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此言一出,桌上眾人均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戔戔更愣在當場,一排細細的雪牙微啟,不知何言以對。

老太君面色鐵青,賀二爺瞪了瞪吳暖笙。

戔戔重新坐下,喜怒不形於色。

席面儼然再度陷入安靜中。沈舟頤垂首,眉眼乾淨溫柔,說出的話卻拒人於千里之外,「多謝二伯母,只是小侄已有心上人,就養在城南的五里巷子內,恐辜負伯母美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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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指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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