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道
第一百零一章道
朝會散去,文武百官也退朝各司其職。
元楚幽百無聊賴地坐在皇位上看着殿前清理血跡的太監宮女,手裏撫摸著寶劍,他眼裏卻帶着一絲冷漠和疲倦。
即便從永無止境的孤寂中脫身而出,來到這個熱鬧鮮活的人世間,他還是如此無聊。
一瞬間,他竟然有些想念日奴了。
想念他給自己喂下的藥丸,想念他帶他領略死一般的極樂。
人生,為何總是這般無趣?
太監們費力地將那幾具屍體拖了出去,殿內頓時空蕩蕩的,元楚幽笑了一聲,聲音鬼魅般飄向殿外:「外面的人,看夠了么?」
葉流鶯只好上前來,拱手道:「見過陛下。」
元楚幽望向了她:「你是如意閣的人?」
「是。」在靠近殿內的那一刻,葉流鶯第一次體會到膽寒的感覺,元楚幽身上流淌著濃郁的惡意,那惡意彷彿是人性中最天然的幽暗。
明明,他狼子野心、冷血殘酷、對月奴有多愛之入骨、對他就有多恨之入骨,把他從皇位拉下來的那一刻,他就應該將他千刀萬剮才對。
「皇兄……」
肅宗皇帝,他究竟想做什麼呢?
聽到這個熟悉的詞,元楚幽笑了起來:「剛才的問題,孤只是和你開個玩笑罷了。不過,孤聽說,最近上京邪氣肆虐,如意閣也新來了三個弟子,和你一同降妖伏魔。」
肉.身天女則像是在門上徘徊的蜘蛛,不安又焦躁地扒著門框,口中不停地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宴離輕巧地躍上屋頂,屏住呼吸,望向了屋內的場景,狐魅夜視能力極好,哪怕再暗的地方,都能看清楚。
葉流鶯努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鎮定:「陛下乃威嚴赫赫的真龍天子,令人不敢逼視。」
他一直想不通,日奴為何將他困在餓鬼道,偏偏不讓他死。
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摩挲著,動作狂熱宛如信徒在頂禮膜拜,聲音卻冰冷似鬼魅:「熹熹,別動。」
那樣的極樂,也只有在日奴手中可以體會到。
昏暗的室內。
他怎麼會在這裏?
一道黑影忽然推開門,「熹熹,進來吧。」
元楚幽淡淡望了過來,眼裏含着笑意:「孤想知道,孤何日死?」
像是在欣賞一件精美絕倫的瓷器。
而聽到那道聲音,肉.身天女像立刻走了進去,像是一個笨拙的、蹣跚學步的稚童,跌跌撞撞。
這是,他親手塑造的天女大人。
可她眼瞳卻因為震撼而下意識擴大了。
元楚幽愛不釋手地摩挲著肉.身天女,雙.乳明媚,似聖潔的雪山,腰肢纖細,似蜿蜒的春水,雙足纖細白皙,似稚嫩的白鴿。
葉流鶯腦海里飛快閃過無數個念頭。
「呵呵。」元楚幽似笑非笑地忘了過來:「你既然是如意閣的人,想必定精通六爻,那你能否替孤測一事。」
元楚幽坐在一張破舊的椅子上,而他對面的肉.身天女則盤坐在桌上,姿態肅穆,像是一個真正的擺在案台上,令人供奉的神像。
他笑了起來,「正好,孤想見見他們,看看他們都是怎樣的青年才俊。不如,晚上,孤命人在花萼相輝樓擺宴如何?」
想到這,他竟然忍不住舔了舔唇。
聽到這個聲音,宴離一瞬間就渾身寒毛倒豎,她從未感覺到如此令人膽寒的冷意,就像是掉進了爬滿毒蛇的洞穴。
「皇兄……」
頓了頓,他又笑了起來:「瞧孤這記性,如今時移世易,這花萼相輝樓早就改成了摘星台。既然如此,那便去摘星台吧。」
本能般,宴離躲了起來。
她一瞬間竟然生出了退卻的心思,她知道,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能夠對付的,或許……
她看到。
「正是。」
聽出這宛如鴻門宴一般的邀請,葉流鶯忍不住攥緊了手,卻還是拱手道:「是。」
比任何妖魔鬼魅都要令人恐懼。
卻看到,那具肉.身天女停在了一座破舊的宮殿前,四周荒草雜蕪,陳舊的殿門緊閉,滿是蛛絲和灰塵,上面還掛着已經褪色的桃符。
元楚幽的眼神幽幽的,像是惡鬼在窺探人間:「聽說那摘星台、如接天梯,醉時手可摘星,孤好久沒有大醉一場了,倒是很懷念那滋味呢。」
元楚幽自然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恐懼,他眼睛眯了起來:「孤的模樣很可怕么?你在害怕孤?」
葉流鶯驚了一跳:「陛下自然是萬壽無疆。」
終於,她感覺到,那具肉.身天女忽然停了下來,宴離立即落地,跟了上去。
*
空氣中腐臭的香料氣息越發濃烈,宴離嗅覺靈敏,差點被這種氣息弄得想要作嘔,她卻依舊馬不停蹄地追逐著那具肉.身天女。
心臟狂跳,她幾乎是一瞬間就知道裏面的人是誰了。那個,本該死去的肅宗皇帝。
葉流鶯道:「在下才疏學淺,恐不能窺探天命,不過既是陛下所託,在下自然會儘力而為。不知陛下所測何事?」
她不動如山,右手捏做蓮花,高高翹起,她手臂纖細白皙,上面的紅線脫落,露出密密麻麻的眼睛,像是蜂巢一般,佈滿了整個手臂,甚至那蓮花般飛翹的指尖上也是眼睛。
肉.身天女發出一聲啜泣聲:「皇兄,熹熹,眼睛好痛啊,你能不能把眼睛還給熹熹呀?」
元楚幽手指撫摸着她的下頜,溫柔又耐心地哄著:「孤的寶貝熹熹,等會孤就替你試試新的眼睛,好不好,放心,皇兄會很小心的,你不會痛的。」
說話間,他已經掏出了一把匕首,從她手臂上剜下一雙眼睛,安在了她空洞洞的眼眶上,肉身天女頓時流下兩行血淚,她顫唞著被血糊住的睫毛,睜開了眼睛。
那眼睛是風流的桃花眼,透著勾人的媚意。
元楚幽臉色一變,不對。
他又將那對眼睛挖了下來,隨手丟在地上,那眼睛發出一聲尖銳的哭泣聲,卻被他一腳踩碎了:「閉嘴!」
他又剜下一雙眼睛給肉.身天女換上。
這是一雙嬌憨的杏仁眼,眼波流轉、顧盼生輝。
還是不對!
繼續換,繼續丟,繼續換,繼續丟……
還是不對!他逐漸變得暴躁,魔怔般自言自語:「不對,不對,不對!」
難道,只能那雙琥珀般的眼睛嗎?
只有月奴,只有月奴的眼睛才對,舉世無雙、無與倫比。
元楚幽不停剜下眼睛,給肉.身天女替換,她卻捧著自己的臉頰,痛苦地大叫起來:「皇兄,不要了,熹熹好痛啊!」
接着,她腹部忽然發出許許多多的哭聲,不斷地重複:「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啪嗒一聲,又是一雙眼睛又安在了肉.身天女身上,宴離心肝膽顫地看到,那雙眼睛如同記憶中那般神采奕奕,睫毛如同飛揚的雀羽。
宴離幾乎要忍不住衝出去了,那是,將軍的眼睛。
可是,她很清楚,如果她衝出去了,她不但會搭上自己的性命,還不能救下將軍。
而當看到這雙熟悉的眼睛的時候,元楚幽的眼神頓時亮得驚人,他捏住了肉.身天女的下頜:「程逐雙,孤的月奴呢?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裏對不對?」
肉.身天女卻依舊用元明熹的聲音回道:「皇兄,我不是程逐雙,我是熹熹啊!皇兄……」
元楚幽滿臉遺憾:「那還真是可惜啊。」
不知想到什麼,元楚幽笑了起來:「要是,要是月奴看到你這幅模樣,她會作何感想呢?孤還真是期待呢!」
撫摸著肉.身天女垂至胸`前的長發,他的語氣又變得溫柔:「熹熹,皇兄先給你用這雙眼睛,好不好?皇兄給你準備了綾羅綢緞、珠釵瓔珞,將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們一起去赴宴。」
肉.身天女依賴地捉住了他的衣袖,像個愛撒嬌的小女孩那般:「皇兄,是什麼宴會呀?」
元楚幽笑了起來:「當然是,極樂之宴。」
*
千佛塔下,泥土翻新露出潮濕的痕迹,不少工匠一齊動手,挖土、鏟沙,將那一座座殘破的佛女像埋在土裏面。
蕭妙音和陸觀泠來到千佛塔下,遙遙看着那些忙碌的工匠。
蕭妙音握住了陸觀泠的手,她別過臉來看他:「阿泠,這裏你有感覺到什麼嗎?」
陸觀泠的眼睛淡淡掃過那些殘破的佛像,瞳孔彷彿炸開的煙花,又浮現出那幽暗的佛堂,千百個佛像,衝天而起的火光。
他下意識攥緊了蕭妙音的手,聲音嘶啞:「我聞到了,這裏有很重的餓鬼道的氣息。」
「是啊。」蕭妙音看着浮動的黑氣,嘆了一口氣:「明明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裏竟然還有餓鬼道的氣息殘存着。」
她又問:「阿泠,你當初為什麼會修鍊餓鬼道呢?」
他眼中又出現那種彷彿暴戾般的自暴自棄:「因為這世間除了餓鬼道,再沒有別的道能夠容納我。」
蕭妙音沉默了一會,想起那個小小的元赬玉,躲在柜子裏,等著人找到他的元赬玉。
她忍不住抱住了他,輕聲道:「阿泠,無論你修的什麼道,我都會容納你。」
陸觀泠笑了起來。
她才是他這個餓鬼,唯一皈依的道。
師姐是明月,他生來就註定是明月的陰影。
日月長相望,宛轉不離心。
她忽然拉着他,遙遙指著塔頂道:「阿泠,其實我在千佛塔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場景。」
「什麼場景?」
她忽然露出個笑來:「看到我們捉迷藏的場景。」
她沒有把那些不好的告訴他。
她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每次捉迷藏的時候,我贏了,我就會像這樣牢牢抓住你的手,笑得銀鈴一般,說『我抓住你了』。那時候,我們很快樂。」
她說起來的時候,眼中彷彿有華彩,那樣的亮。
他也忍不住「嗯」了一聲,唇角微微翹起,心口好像放滿了溫暖蓬鬆的東西,輕輕一按,便會塌陷。
他拉起了她的手:「師姐,我們過去看看吧。」
風吹起兩人的裙擺,如同翩躚的蝴蝶。蕭妙音看到,塔下,有一雙渾濁的眼睛,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剎那,像是春風般喚起了生機。
四周的工匠不停忙碌著,陸觀泠若有所思地看着腳下潮濕的泥土和翻滾的餓鬼道。
而看到那雙眼睛,蕭妙音則瞬間心口狂跳,她忍不住朝着那雙眼睛的主人跑了過去。
陸觀泠看着她鬆開自己的手,心裏雖然空了一瞬,可是看到她像只快樂的雲雀,衣衫拂動,他又生出了不忍心打攪的感覺。
她看起來好開心。
他轉過身,細細盯着那些殘缺的佛像認真看。
蕭妙音緊緊抱住了來人,她依偎在那久違的懷抱里,卻被一雙溫暖的手撫摸著髮絲。
她心口如同酸澀:「崔姑姑。」
一瞬間想起無數個遠去的在冷宮裏的日子。
年幼的她,不知道母妃去世了。當她鬧着要母妃的時候,是崔姑姑抱着她,指著天上的星星,安慰她。
「公主,婕妤變成了星星,一直在天上守護您呢!您可千萬別哭,不然婕妤在天上也會難過的。」
她吸了吸鼻子:「真的嗎?」
「真的。公主若是有什麼心愿,都可以向星星許願,婕妤會聽到的。」
她立刻虔誠地雙手合十,輕聲禱告道:「母妃,望舒希望能夠再次見到您。」
「望舒,希望崔姑姑長命百歲。」
「望舒,還希望和赬玉永遠在一起。」
然而這個願望,她卻沒有說出來,她知道,除了她,沒有人喜歡赬玉,甚至是母妃。
但她希望,她和赬玉,永不分離。
光陰流轉,昔日溫和的姑姑一瞬間變作了蒼老的老嫗。
崔瑩笑盈盈地看着她,沉默不語,眼角卻滲出淚來。
蕭妙音一愣。
手掌被崔瑩捉了起來,她一筆一畫地在她手心寫着:「公主,姑姑很想您。」
蕭妙音怔怔的:「姑姑,您的嗓子怎麼了?」
崔瑩一頓,朝她露出個安撫笑來:「姑姑沒事,別擔心。」
蕭妙音又問她:「姑姑,您為什麼一直還待在宮裏呢?」
「因為我知道,陛下一定會想方設法讓您回來的。」
蕭妙音心口狂跳,像是揭開一個塵封多年的疤痕,「您是說,赬玉么?」
崔瑩點頭,繼續寫道:「我一直都在等著您回來,想告訴您。」
她指尖忽然顫唞,眼淚簇簇而下:「公主,姑姑希望,您可以盡情地去愛你想愛的人。」
「陛下,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太後娘娘。」
「他所愛之人,一直是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