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勝鎮(四)

小勝鎮(四)

「咚!」

鬼師栽倒在地,神情痛苦。他渾身劇烈抽搐,喉嚨也跟漏氣似的,發出「嗬」、「嗬」殘喘。

江濯聽出古怪,當即說:「業火。」

業火頓時把鬼師圈了起來,可是很快,它就和那些火把一樣,也熄滅了!江濯「咦」一聲,眉間微皺:「什麼東西?」

洛胥道:「線。」

江濯詫異:「線?」

他看不見,鬼師「嗬、嗬」的時候,竟然嘔出了幾根棉線。這些棉線又細又長,像是專門團在鬼師肚子裏的,而且一落地,就開始四散游爬。它們越游越多,也越爬越長,鬼師合不上嘴,連五臟六腑都拽出來了!

洛胥說:「都是傀儡線,大約是這鎮上的邪祟吃了太多鬼師,正在學着如何操線拉傀。」

除了鬼師的位置,四面八方都有傀儡線,它們在夜色中縱橫交錯,像蛛網一般籠罩着上空。緊接着,已經斃命的鬼師忽然彈動幾下,將手臂交疊在胸前,從地上站了起來。

江濯道:「嗯?這麼快就學會了?」

鬼師的脖子「喀嚓」響,被傀儡線緊緊勒住。他的頭越抬越高,最終仰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位置,然後,他開始說話了。

「小勝。」

這是個陌生的聲音,辨不清男女,語調極為怪異,咬字也很生澀,彷彿是只鸚鵡在學舌。

「小勝,月圓,月圓啦。」

鬼師的舌頭早斷了,因此在講這些話的時候,只有嘴巴在動,新鮮黏稠的血順着口角往下淌,把他下巴也染成紅色。

江濯悄悄拉下布條,看向上空。若說他們入鎮前,天還只是有些暗紅色,那麼現在,天已經完全變成了紅色。一輪圓月高懸在上面,像只怒睜的血眼。

鬼師跳了跳,如同垂髫小兒,一派天真。只是他這個模樣,跳起來實在叫人膽寒!他跳了一圈,眼珠子骨碌碌的,突然定在了江濯身上。

「好吃。」他盯着江濯,似乎瞧見了什麼奇珍,嘴裏嚷着,「好吃,好吃!」

因為他的叫嚷,好像有無數雙眼睛都盯着江濯。江濯指尖還勾著布條,聞言挑眉:「我嗎?我好不好吃還不一定,倒是你,吃了這麼多的人,還是先歇一會兒吧。」

可是這些傀儡線哪裏聽得進去?沒等江濯說完,就爭先恐後地撲了上來!江濯也不急,隨即施咒:「喧罪!」

尖銳的鳴叫刺穿深夜,卻激起了傀儡線的凶性。它們如同虯盤的樹根,擰成數十股,胡亂抽打。

江濯說:「我好意提醒,你怎麼還生氣?真是不識好歹。」

他講話氣人,卻是有意為之。因為他一直在想這鎮上的邪祟是個什麼東西,見對方甚至能操線拉傀,心裏便有了個猜測。怎料那傀儡線發了狂,大有撕爛他們的意圖!

「嘭!」

附近的門戶頓時破開,又湧出無數根傀儡線。這些線密密麻麻的,數也數不清!

江濯道:「業火!」

業火驟燃,把蔓延到附近的傀儡線燒了個精光。傀儡線似有痛感,被燒以後,猛地瑟縮起來,如同碰到利刃刀鋒的嫩芽。再一看,那鬼師腳步踉蹌,正在逃跑。

江濯說:「他要回巢,跟着他好了。」

兩個人便跟着被操控的鬼師一路向里。

鬼師姿勢怪異,速度卻很快,他在街道間左轉右拐,又連鑽數道小巷,似乎對這裏的每條路都了如指掌。因為鎮上沒有點燈,越往裏走,江濯越覺得不對勁:「天命司的人呢?」

洛胥隨手推開靠右的一扇門,裏面「撲通」倒出幾具屍體。江濯跟他對視一眼,轉身把左邊的門也推開,又是「撲通」、「撲通」幾聲響,居然全是死人!

這些死人看打扮,都是天命司的鬼師。

江濯說:「我有個想法。」

洛胥道:「我也有個想法。」

江濯嘆氣:「看來我們想的是同一件事。」

洛胥跨過屍體:「在鎮上作亂的不是邪祟,而是這裏的神祇。」

江濯道:「不錯,我在聽白髮翁講述的時候,就覺得這裏發生的一切,和當年在仙音城裏發生的極為相似。剛剛入鎮以後,又看見天上這輪血月,便確定了元兇。」

血月是墮化之象,這裏的圓月紅得都要滴血了,表明鎮上的神祇已經生瘡腐爛,無法再維持正常。

洛胥說:「看來天命司故技重施,又在賊喊捉賊。」

兩人跟着鬼師轉出巷子,來到一條街上。有圓月照着,地面一片血紅,屍體橫七豎八地躺着,都大張著口,好像還有東西沒吐乾淨。待走近一瞧,能看見他們嘴裏喉間俱是浸過血的傀儡線。這些傀儡線蛆蟲一般蠕動,慢慢爬滿屍體全身,把他們裹纏住,拖拽向某個方向。

兩人繼續前行,路上的屍體逐漸增多,傀儡線也逐漸複雜。須臾后,一座府邸出現在眼前。

這府邸似是前不久才修葺過,有翻新的痕迹。正門頂上掛了個牌匾,被傀儡線緊緊纏住,看不出寫了什麼字。府內有一棵奇大的樹,葉如冠蓋,蒼翠鬱郁,和層層繞繞的傀儡線交錯著,成了個奇景。

那鬼師已脫了傀儡線,倒在府前,像堆爛泥。他們正待靠近,忽然聽府內隱隱有人聲。江濯拉住洛胥,隨手掐訣,施了個隱身。

這時,府內走出兩個人來,俱是一身白衣。

其中一人捧著一尊小石像,環顧四周:「奇怪,這識靈獸明明亮了,怎的沒人?」

江濯抬手,摸了摸胸口的那張符。幸好他們謹慎,在進來前都貼了大師姐的符——識靈獸比嘰子更敏銳,它的石像不僅可以辨別靈能,還能預感危險,曾是壺鬼族用來守墓的。

另一人道:「唉,那神祇墮化以後,這鎮上的靈能混亂,識靈獸都分不清真假了。我看這裏一切正常,沒什麼事兒。」

捧石像的點點頭:「沒事便好,此事已經成功了一半。今晚要吃的丙、丁隊都派過去了嗎?」

那人道:「半個時辰前就派過去了,算算時間,也該吃完了。」

捧石像的說:「再過幾個時辰,還要再吃兩隊。你那邊還有人嗎?」

那人面露難色:「我能調的全調來了,再叫人的話,恐怕會引起懷疑……唉,這事也難辦!突然沒了這麼多鬼師,司主必要問責,到時候若是……」

捧石像的回頭瞧了一眼,似乎很忌憚府里的人,把另一個人拉到階下,就站在江濯和洛胥前面,悄聲說:「若是什麼?你怎敢講這樣的話,要是讓大稷官聽見了,今晚就拿你開刀!」

那人道:「他們神仙打架,倒害得你我擔驚受怕。唉,唉!這事關係太大了,我本不想參與……」

捧石像的說:「你也說了,這是神仙打架,你我能活着就不錯了。何況事已至此,我勸你不要再妄想別的路,一心跟着大稷官干吧!」

那人道:「一家人,成天殺來殺去,這日子幾時能到頭?當年我考進文院,也是存了救世的心,哪想這麼多年下來,唉……真是提不得!」

他說的文院,全名應該叫「天命文武院」,是由天命司設置,用來選拔、教導新人的地方。顧名思義,這個文武院,又分文、武兩院,文院培育司郎,武院教導鬼師。可以說,天命司屬地里的鎮、村稷官,都是從文院司郎里選出來的,他們不僅學注神語,也學俗世雜學,是天命司麾下最重要的一批人。

捧石像的忙打斷他:「什麼一家人?大稷官還沒任職的時候,他兄長景禹就跟宋應之不對付!你也是個老人了,還不知道這兩派積怨已久?連司主都拿他們沒辦法,哪裏輪的著咱們說話?我再勸你一句,做事情最忌諱瞻前顧後、猶豫不決,你可不要為了什麼狗屁真心,耽誤了大稷官的計劃!」

他們說到這裏,事情總算明了。原來他們口中的大稷官,是指景綸,而今夜鎮上的異象,也與景綸有關。看來景綸在景禹死後,不僅繼承了他兄長的骨頭,還繼承了他兄長的仇敵。

江濯心道:二十年了,他們竟然還在斗,也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

正想着,腕間忽然一緊,他轉頭,看洛胥拉過自己的手,在掌心裏寫:抬頭。

抬頭?

洛胥抬起手指,做了個「看」的手勢,江濯隨着他的手指看過去——這不看還好,一看也愣住了!

適才離得遠,昏暗不明,沒能看清楚,那巨樹伸出的枝葉間,吊著許多腦袋。這些腦袋或閉眼或張嘴,都是一副很痛苦的模樣,他們眼睛俱被挖掉了,還在額心畫着個「押」字。

江濯想了想,反在洛胥掌心裏寫:我們見過。

洛胥頷首,回了他兩個字:溟公。

不錯,這種令咒,他們曾在溟公嶺見過。那時溟公也被挖掉了眼珠,在雙目處各寫着一個「押」字!

那兩人還在說話,府內忽然傳出一聲冷哼,呵斥道:「你們在門口胡亂議論什麼?事情沒辦成,還不去想法子叫人!」

那兩人登時跪倒。

另有一個聲音說:「陶兄,你也不必苛責他們,他們都儘力了。」

這聲音江濯聽過,正是在彌城碰到的那個白衣稷官!

陶兄道:「我訓斥人,與你有什麼關係?不要插嘴!」

這個陶兄不必多說,自然就是這幾日他們一直在說的陶聖望了。他果真沒死,言語間對白衣稷官很不尊敬。

他們氣氛尷尬,倒又有個人在合掌而笑:「有趣,有趣!你們平素互不對付,如今為了收拾這個爛攤子,竟能湊到一起,哈哈!」

陶聖望說:「你有臉笑?若不是你辦砸了事,我們何須演這場戲!」

這個在笑的人正是景綸:「你可不要空口污衊人,我的事從來都辦得極好的。」

陶聖望道:「放你的屁,司主讓你來押神,你反把祂逼墮化了!」

景綸說:「哈哈!陶聖望,你當我是你騙的那幾個傻子嗎?祂為什麼墮化,你心裏最清楚呀。」

陶聖望似乎拂了袖:「你這話說得有意思,我隱退彌城,多少年沒管過事了?二州是你做主,如今事情變成這樣,你反倒推卸起來了!」

景綸道:「你這人嘴太硬,真是煩得要命!非要我說穿是嗎?祂之所以墮化,都是因為你當年扮作『奇人』,來這裏哄騙百姓,偷偷把自個兒的名牌壓在祂的名牌上,搶了祂十幾年的香火。祂吃不着祭品,還要被百姓無度索求,自然會墮化咯。」

江濯心驚:白髮翁口中的救鎮奇人居然是陶聖望!可他一介凡人,搶神祇的香火做什麼?

陶聖望被景綸戳破了秘密,也不緊張:「是,我是搶了祂的香火,可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何不阻攔?」

景綸說:「你說為何?這事若是捅到司主那裏,最後吃虧不止你一個人,還有王山一脈的兄弟們!宋應之虎視眈眈,就等着我們犯錯,你也是遭過他暗算的人,怎麼還這麼糊塗?」

「王山」在天命司里,又代指灷娏山。依照他話里的意思,他們三人都是王山這一派的人,而宋應之則是另一派的人。這兩派雖然都跟着懸復大帝,卻又一直在鈎心鬥角、相互對立。

陶聖望不語,像是認了景綸說的話。那白衣稷官趁機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相互指責了,趁著還沒有到最糟的那一步,我們儘力吧。」

景綸說:「祂餓了那麼久,一時片刻是吃不飽的,只要祂吃不飽,這血月就不會消失,天也不會再亮。王山又派了鬼聖過來,到時候隨便一查,墮化的緣由肯定瞞不住。」

白衣稷官道:「依你的意思,該怎麼辦?」

景綸微微一笑,和景禹有八分相似,卻比景禹更加狠辣:「加急從望州調人,十八個小隊不夠祂吃,就再給祂喂十八個、二十八個,一直喂到祂吃飽為止。」

他說得隨意,可誰能想到,外頭的鬼師居然都是他們故意餵給鎮中神祇的!

陶聖望說:「可你也說了,即便餵飽了祂,等鬼聖一到,事情終究還是瞞不住。」

景綸道:「我還沒說完,你們看頭頂上是什麼?」

白衣稷官說:「『押』字令咒?你要對祂用令咒?」

景綸又合掌:「不錯,祂的名牌還在我們手裏,名字也沒有從天命冊中劃掉,等祂吃飽喝足了,我們便用令咒讓祂做事。」

陶聖望道:「讓祂做什麼?」

景綸哈哈笑:「陶兄,你以往最心狠,還想不到嗎?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藉此機會,殺了來調查的鬼聖!」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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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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