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

夜空爬滿烏雲，棺材板似的壓在森林上空。雷聲滾滾，暴雨如注，鬆軟的土壤漸漸化為泥漿。渾濁雨水不住沖刷峭壁，給岩石包上一層躍動的水膜。

哪怕大雨瓢潑，高等級怪物照舊會出洞遊盪。骷髏雜兵沒有血肉，無法當夜宵，但許閱不敢確定，沒準會有貓科怪物把他的腦袋當球玩。

暴雨遮蓋了所有聲音，夜晚註定更為危險。但當你「陽光下會自動消亡」時，你真的沒有太多選擇。

隆隆雷聲中，許閱的生命值正在快速減少。

【生命值：60/81】

【生命值：51/81】

【生命值：39/81】

……

此時此刻，他的腦袋包裹在灌木枝條里，沿峭壁快速滾落。許閱物理意味上咬緊牙關，確保口中的灌木粗枝不被撞掉。哪怕特地做了緩衝措施，掉落傷害依舊嚇人。

可他別無他法。對於骷髏雜兵來說，這是唯一可行的下山手段——

和鄰居們告別後，許閱決定先去距離最近的新手村看看。「距離最近」，多麼美好的說法，實際上絕非這麼回事。

新手村叫「三岔路」。傑彌諾、因納托姆和施典那三國以巨龍山脈為國界，三岔路村就在群山深處的交界點。玩家們練級的同時，不時能看到巨龍飛過天空的壯麗景象。

然而龍巢在嶙峋高峰，三岔路村則在群山之間的窪地。為了防止不知死活的玩家誤入，龍巢四周全是懸崖峭壁、猙獰野獸，以及高概率出現的糟糕天氣。

這或許是一種自作自受。

許閱把自己的骨頭拆開理好，用藤蔓綁成柴火捆似的一捆，裹滿灌木枝條。他將它們順著岩壁和緩處滾下。等身體分批到達崖底，他再努力把自己組裝起來。

今夜他已經這麼幹了整整三回，所幸骷髏沒有痛覺。

……

【生命值：30/81】

【生命值：16/81】

【生命值：11/81】

掉血逐漸停止。灌木枝散落，骷髏頭在石堆中越滾越慢。暴雨滂沱，雨水將那頭骨刷成慘白，許閱眼窩裡的鬼火都黯淡了不少。

生命值11，還好。他的最壞估算是9，一切都在預期之……

咔。

雨水衝擊下，岩壁上的石塊猛然砸下，地面發出不妙的聲響。

許閱視野一陣瘋狂晃動。他的頭骨落入新鮮出爐的岩縫，它如同撞球桌上亂滾的球，在狹窄岩道中磕來碰去，和水流一同墜向地底。

【生命值：8/81】

許閱：？？？

【生命值：5/81】

許閱：……！

【生命值：3/81】

……這樣的死法未免也太可笑了！

一切發生得過於突然，許閱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落到了某個柔軟事物上。

【生命值：2/81】

許閱的生命值終於不再閃爍，停在血紅的「2」。這段時間，命運對他著實不夠友好。

等等，話說回來，他為什麼會軟著陸？

這個疑問剛冒出來，一雙手捧住許閱腦袋兩側，將他的臉轉了個方向。

死靈系怪物擁有黑暗視覺。許閱瞧見那人面孔前，先看到的是頭髮——銀白色的，披散的長發。

那並非老人的白髮，它們順滑乾淨，閃著年輕人特有的瑩潤光澤。隨著動作，長發輕輕滑過那人胸口，柔和的反光緩慢搖動，彷彿擁有生命。

再往上是臉，一張非常英俊的臉。

不是那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眉眼，也沒有自命不凡的做作。這張臉給人的感覺像「好友的帥氣朋友」，讓人下意識覺得友好親切。

對方看起來不到三十歲，臉上殘餘著驚愕，一雙淺金眼睛緊盯許閱……的骷髏頭。

玩家。

許閱第一時間下了判斷。

此人左耳戴了黃金耳環，耳下墜著個小小的方形徽記——那正是《塔赫世界》的遊戲logo。骷髏眼中的鬼火是此處唯一的光源，許閱死死盯著那個耳墜，熟悉的logo在青光中輕輕閃爍。

不幸中的萬幸，這位玩家沒有在第一時間攻擊許閱。他只是拿著頭骨仔細查看，動作挺輕。

許閱簡直要立刻開口求救，但就在張嘴的前一刻，理智阻止了他。

《塔赫世界》的設計中，玩家應該佩戴黃金耳扣，而非耳墜。

玩家摸兩下耳扣，可以召喚遊戲主界面。考慮到玩家審美差異，美術把耳扣設計得樸素小巧，沒啥存在感。如果玩家願意額外付費，它甚至能夠隱形。

然而面前的耳墜設計張揚、缺少品味，許閱不禁想起動物耳標。

現在還不行。求救之前，他需要更多訊息。何況他還不了解這位玩家，萬一對方人品不佳，只會帶來更多麻煩。

就在許閱快速轉動思維時，白髮年輕人隨便找了塊石頭，把骷髏頭擱在上面，儼然把許閱當成了照明工具。

許閱沒吭聲，藉機將面前的玩家從頭看到腳。

這人穿了件寬鬆的麻布襯衫，領口交叉帶沒系好，布料上沾了不少塵土草屑。腰帶針腳粗糙，綁了把陳舊的小獵刀、水袋、外加一個拳頭大的布袋。深色褲子類似獵裝，比襯衫稍微修身些，褲腳扎進濺滿泥點的皮靴。

看不出職業，但能看出等級不高。估計是新手村出來亂跑的倒霉蛋。

年輕人找了塊還算乾爽的地方，從袋子里掏出塊肉乾，慢條斯理地吃起來。

深夜在地下與骷髏頭作伴，這傢伙膽量不小。但這人究竟是什麼類型的玩家，甚至這個俊美形象背後的玩家性別，許閱暫時看不出一二。

但他有他的優勢。

「很高興見到你，年輕人。」

等那玩家享用完肉乾，許閱禮貌開口。骷髏雜兵的聲音喑啞難聽，小空間內顯得格外刺耳。

那人猛地轉頭，像是準備進攻的野獸。但當他穩住身體，他眼中只剩禮貌的好奇，彷彿骷髏開口是每天都能看見的平常事。

「你好。」玩家簡潔地回應。

「我曾是個法師，如您所見，如今不幸成了亡魂。」許閱不假思索地編道，「請你將我送回我的故鄉，我做夢都想回到那個美麗的地方。當然，我會給你豐厚的報酬。」

多標準的支線任務，不會顯得太重要，又能勾起人的好奇心。

哪怕對方接不到任務提示，也只會把它當成個隱藏的趣味小任務，誰會懷疑遊戲世界的角色呢？

那人沉默了會兒。「你說你是個法師，」他談天似的問，「你叫什麼名字？」

「諾爾。」許閱答得很快。

「nl」是「n.1」的變體，許閱曾用它當測試用的角色名，它代表他是《塔赫世界》的第一位玩家。實際上，許閱在大學時就用它當id了。他喜歡「第一」的寓意，他確實也總是第一名。

眼下這種場合，一個熟悉的名字更方便適應。

玩家認真瞧著他，沉默了更久。許閱等了好一會兒，才等來第二個問題。

「我只用把你的頭帶回去？」

「不，我不小心摔下了山，身體在外面。」許閱耐心解釋，「你不需要特地去找，頭身分離超過三十分鐘，我的身體可以再生。」

只不過等身體再生完成，作為代價，他的生命值將銳減到1。出於安全考慮，許閱一般不會選這個方法。

可他現在的生命值只剩2點了，符合破罐子破摔標準。

「的確，帶上我會有種種不便。但我能幫你對付一部分怪物，我清楚它們的弱點。」許閱補充了兩句。

「聽起來，你似乎很了解『怪物』。」那人若有所思道。

「我還活著的時候，很喜歡研究各種怪物。」其實這是實話。

「那你一定對世界各地都有了解。法師，你的『豐厚報酬』，我能不能指定？」

「指定？」這傢伙挺會玩，面對既定任務，很少有玩家反過來提要求。

「放心，我不要金錢和寶物。」那人露出個微笑，「我更想要你的知識，關於怪物與世界的知識。」

那你還真找對人了，許閱心中感慨。

他想不通這人為什麼想要這些，難道是急著出攻略的資深玩家？但他得承認，這是個不錯的提議。只是提供可控限度的知識，確實比特地搞金幣或稀有道具省事。

「成交。」許閱矜持地表示。

「那我們就是同伴了。」

白髮年輕人笑道，他拍拍骷髏的顱頂。

「晚上好，諾爾，你可以叫我忒斯特。」

他話音剛落，不遠處傳來石塊崩裂的巨響，夾雜著湍流撞壁的嘩啦聲。

對了，外面在下暴雨，而這裡是乾涸的地下河。

水來了。

許閱——現在應該叫「諾爾」——剛想開口警示。忒斯特一把抓住骷髏頭，已然奔向水聲的反方向，那裡有著更為濃稠的黑暗。

而在遙遠的黑暗盡頭，一雙渾濁的眼睛緩緩睜開。

伴隨著蠻不講理的壓迫感，清晰的系統提示同時轟入兩人腦海。

【您已進入隱藏區域】

【您已觸發特殊任務：墮落的守護者】

【巫妖沃爾德洛克即將蘇醒，祝您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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