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大老李原創:老宅瑣憶

東北大老李原創:老宅瑣憶

老宅瑣憶

年前回老家,路過當年的老宅舊址,雖已是物是人非,雜草叢生,但昔年舊景,宛若昨日,那一幕幕往事彷彿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一、老宅舊景

小時候的老宅位於村東,北依坡地,南有一條小路與生產隊部咫尺相望,東邊是自家的自留地,西邊隔不足兩尺高的土牆與二叔家雞犬相聞。

老宅是一個長方形的院子,南北長約四十米,東西寬約三十米,是用一米五高的土牆圍成的,院牆的南邊靠道栽著十幾棵白楊樹。

老宅北側,是四間土房,座北朝南,靠東兩間相通,是家人居住的正房,中間廚房,最西一間是倉房。

土房與北院牆中間有一條窄空地,由西向東栽著兩棵矮秋梨樹和一棵枝幹彎曲的棗樹,房前辟有一塊小空地,兩棵沙果樹下擺着一個豬、雞、鵝、狗採食的大青石槽子,空地南邊中間有一條用紅磚鋪的兩米寬過道,過道東邊是一米高土牆與周圍院牆圍成的小園子;過道西邊依次搭著雞窩、狗窩、鵝鴨棚、豬圈和廁所;在過道靠近院牆的地方,有兩扇刷著朱紅油漆的鐵大門,大門邊上,有兩棵樹影婆娑的老樹,一為老柳,一為老榆。

老柳旁邊有一塊碩大的站腳青石,老榆旁邊不遠堆著一垛柴。

房前的小園子中間有一口井,井的北邊是一個不大的花池子,井的南邊是一個半米深,一米見方的貯水池,在池子下方留着一個通往水洋溝(水渠)的小出水口,四通八達的水洋溝連着園子裏一方方平整的菜池子(菜畦)。

小園子東南角沒有菜池子,那裏有兩棵桃樹,一棵高,是早熟的血核兒桃,一棵矮,是晚熟的白核兒桃。

在全家人日常居住的兩間正房裏,北牆上掛着一大一小兩面鏡子,小鏡子,長一尺半,寬一尺,左上方「繪有奔向2000年」的簡筆畫;大鏡子,長一米,寬兩尺,左上方繪有「東風萬里春來早」的工筆畫,此外,大鏡子還配有一副鑲有黑檀木框的玻璃對聯,上聯:「江山添錦繡」,下聯:「英雄數今朝」,橫批:「還看今朝」。兩面鏡子中間是一個掛鐘,鏡子下邊靠牆擺着一對漆著紅漆的樟木箱子和一個漆著桔紅漆的椴木柜子,箱子上面擺着兩個右下角繪有西湖美景的圓形小鏡子和兩個繪有大紅牡丹的扁紙筒胭脂盒,柜子上面擺着「紅燈」牌的收音機,收音機前放着拂塵的雞毛撣子。

正房中間,是紅磚鋪的地面,靠東邊是與廚房相通的進屋門,門上漆著蔥綠的油漆,北側擺着碗架子(廚櫃)和洗臉盆架,門上方牆上掛着鑲有木框並帶有「一帆風順」字樣的風景門斗。

正房西邊山牆附近,南邊靠炕沿兒擺着一桌兩椅,北邊靠牆擺着一個方凳和一台「前進」牌縫紉機。

正房的南邊盤著土炕,靠近炕沿兒的地方圍着一個冬天暖炕的小土爐子,炕上鋪着用秫秸編的炕席,炕沿兒上放着招待客人用的煙笸籮和掃炕用的笤帚,炕頭牆上貼著花花綠綠的年畫,正中梁柁貼著幾張掛錢兒(一種用五彩紙透刻的剪紙,十六開大小,長方形,經常刻有諸如「招財進寶」、「恭喜發財」、「雙喜臨門」、「四季平安」之類的圖文),梁柁中間靠近炕沿兒的地方是一根頂樑柱,頂樑柱與柜子中間的地面上立着一排四片裝的暖氣片,炕梢兒靠牆擺着一個炕琴櫃,上邊放着被褥和枕頭,下邊有幾個抽屜,裏面放着針頭兒線腦兒,炕琴櫃兩邊門上鑲著繪有山水畫的玻璃,冬末春初,炕琴柜上方的兩根檁子上還會掛着十幾塊風乾發酵並長著白毛兒的黃豆醬塊兒。

正房南牆,東西各有兩個大窗戶,鑲著通透明亮的大玻璃。

從正房到廚房,可以看到南側靠東西牆各盤著一個大鍋灶,兩個大灶中間是一個小過道,過道正對着南進門。

廚房東側大灶常用,邊上有一個助燃的風匣(姑且稱為人力吹風機),靠近東側大灶的牆上釘著一個長條木板,板上裝着幾個鐵鈎兒,上面掛着擀麵杖、勺子、笊籬、鍋鏟兒、鍋叉兒、鍋(蒸)簾兒和鍋刷兒,揭鍋盛菜之時,牆邊還會立起一個又大又圓的鐵鍋蓋,甚是壯觀。

廚房西側大灶不常用,連着倉房,逢年過節東灶忙不過來或正房修炕時才能用上幾次。

廚房的北側依牆擺着水缸、醬缸、酸菜缸,水缸蓋上放着舀水的半拉兒葫蘆瓢,醬缸蓋上放着矮墩墩的葷油罈子,酸菜缸蓋上放着面板和盛有各種調料的罈罈罐罐。

廚房的檁子上用麻繩兒拴著的幾個榆木掛鈎兒,上面時常掛着一條臘肉或是幾個裝有干豆角或其他乾菜的柳條筐兒。

與廚房緊挨的倉房,隔着一層中間釘著秫秸兩麵糊泥的薄皮牆,在南邊也盤著一鋪炕,沒有炕席,上面堆著各種農具和家用雜物,北面空地則用茓子圍着幾個糧食囤子,裏面裝着高粱、苞米、穀子之類的糧食,幾個囤子中間,立着一台自行車。

廚房和倉房都有窗子,只不過是小些且玻璃也不那麼明亮罷了。

一年四季,老宅房檐下的椽子上總會掛着些東西,春天掛鹹菜條兒和地瓜乾兒,夏天掛長豆角絲兒和茄子條兒,秋天掛編成辮兒的苞米穗子和大蒜,冬天掛着成串的紅辣椒和山蘑菇。

老宅房檐下有時也會築著燕子窩,每年門前老柳吐出綠芽兒,那窩兒的主人也便從南方飛回來了。

二、老宅舊事

老宅離生產隊只隔一條道,每逢年節總會有戲班子到隊部唱二人轉,那時,只要一聽到鑼鼓家什響,我和弟弟便會飛也似的拿着小板凳去為愛看戲的奶奶和母親佔一個靠近戲台的座。

經兩家孩子的常年翻躍,在與二叔家相鄰的土牆中間,形成了一個光滑缺口,每逢吃飯,母親和二嬸就會站在缺口邊,「二狗兒(三牛兒)回家吃飯了」地喊上幾聲。

院牆南邊靠道的十幾棵白楊樹上常有老鴰兒(黑喜鵲)築巢,趕上冬天下大雪,它們會飛到院子中間與雞、鴨、鵝分食母親灑在地上的穀子,有時,我和弟弟想去哄飛它們,母親總是攔著,她常笑着說:「讓它們吃點吧,大雪天,沒地兒打食兒啊」。

老鴰兒與雞、鴨、鵝分食,天長日久,膽子越來越大,偶爾碰上大黑豬在飄灑的穀粒中撒歡兒亂跑,它們也會落到豬身上啄食穀粒兒,每每這時,我和弟弟就會興奮地大喊:「媽,您快看看吧,老鴰兒落到豬身上啦!」

北院牆的兩棵秋梨樹不高,結的秋子梨總是又大又多,割高粱時,它們便成熟了,秋收大忙時節,家人順手摘上幾個做為勞作間食,酸甜脆爽,生津止渴,常會讓人疲勞頓消。

高粱割完,父親會將秋子梨摘下裝入柳條筐,經過一段時間的室內儲藏之後,到了三九天,它們便會被母親堆在園中抽干水的水池裏,待到皮子發黑,那美味的凍秋子梨也就該在過年時閃亮登場啦!

秋梨樹還出產一種特色小吃——洋剌子罐兒,每年初冬,越冬的毛蟲幼體會裹着硬殼鑲在光禿禿的秋梨樹枝幹上,於是,為了除害護樹,我會和弟弟將它們從樹枝上剝離下來。

洋剌子罐兒很多,有時兩棵樹甚至能剝下一盤子洋剌子罐兒!

洋剌子罐兒據說是一種中藥,專治小孩子淌哈喇子,至於是否有效我有沒考究過,不過這東西放在熱鍋里炒一下,然後去殼吃肉,那味道可真是香極了。

與兩棵秋梨樹挨着的棗樹,結的棗子總是不多,棗大核小,半紅半綠時味道最好,由於樹榦不安現狀,經常探出牆外,所以不等收穫季節,那上面的棗子就已被牆裏牆外的小孩子們採食一空啦!

房前小空地有兩棵沙果樹,一棵沙果樹結的果子大而甜,象小蘋果,一棵結的果子小而酸,象小山楂,記得我和弟弟偏愛吃小的,常常一邊吃,一邊酸得直皺眉頭地說:「真酸!」每每這時,母親都會擺着手對我倆說:「少吃點,別茬兒了心(胃裏返酸水)!」

七幾年,也就是海城、唐山鬧地震那些年,家裏依兩棵沙果樹搭了一間簡易的地震棚,風雨交加時節,樹動棚搖,再加上科學不普及,村裏人在那段時間總是惶恐不安的,彷彿隨時都可能發生天塌地陷的大災禍似的,那幾年,一向省吃儉用的母親竟也一反常態,就連平時吃不上幾回的雞蛋,都讓我和弟弟吃夠啦。

房前空地南邊有一條用紅磚鋪的過道兒,每逢大年三十,父親都會在過道兒撒上一些干芝麻桿兒,每次撒時,父親都會跟我和弟弟說:「大年三十晚上踩着芝麻桿兒走,來年的日子就會像芝麻開花一樣,節節高升,越過越紅火!」

過道西邊雞窩裏每年總會有幾隻毛色或性格異於同類的雞,母親也會給它們起些小名兒,如鳳頭兒、大蘆花、箍箍嘴兒等,至於說鳳頭兒常下雙黃蛋、大蘆花眼神差但下蛋大、箍箍嘴兒性子慢常愛趴窩兒等母親更是了熟於心,每每她拿着一小瓢兒穀子站在院中「咕(GU二聲)、咕、咕」叫的時候,那些可愛的小雞們便會自動地將她圍在中間。

那時候,家裏的狗窩裏常會有一隻「四眼兒」狗,不拴繩兒,散養著,沒事時它會趴在狗窩邊上,乍暖還寒的季節,趕上中午太陽足,它也會趴在柴草堆里發懶曬太陽,家人從外回來,不管是啥時間,「四眼兒」都會飛跑到大門口,然後搖著小尾巴圍着家人來回撒歡兒亂跑,遇有生人進院,它便會「汪、汪、汪」地叫個不停,直到主人迎出門,它才會識趣地躲到一邊。

老狗識人,記憶中,家中的四眼兒們總是記憶超群,只需交待一次,它們便會記住,雖然壽不極人,但歷代的四眼兒對我和妻兒總是很友善,每每從城裏回老家過年,它們都會象見到久別的老朋友一樣,圍着我們三口人歡快地轉着圈兒。

鵝鴨棚里的鵝鴨總是能和睦相處,只不過是脾性各不相同,麻鴨子喜歡跩著小步兒在青石槽子邊閑逛,有時母親往那裏倒上幾瓢清水,它們便會扑打着翅膀歡叫上小半天;大白鵝愛動,經常徘徊在過道的陽光里,它們有時伸長脖子夠矮牆上長過界的豆角秧兒,有時與雞兒爭食兒,有時也會搶「四眼兒」狗的工作,在來生人時「嘎、嘎」地叫上幾聲,有時還會驅趕外來的雞、鴨、鵝、狗,體格強壯的領頭兒公鵝甚至會伸長脖子追得那幫偷食的傢伙跑出大門才肯罷休。

棚里的白鵝下蛋總是很大,用一個就能蒸上一大碗蛋羹,麻鴨子常下綠皮兒蛋,趕上它們心情好,勞動熱情高漲,有時一天能在窩裏撿上兩三個,不由得讓人心生歡喜。

與雞蛋相比,鵝蛋、鴨蛋更適合腌著吃,記憶中奶奶腌的鵝蛋、鴨蛋總是鹹淡適中,煮熟上桌,破殼下筷,總能看到那裏面汪著金黃的油兒,常讓家人胃口大開。

豬圈是母親經常光顧的地方,那裏總會養著兩三頭或大或小的黑豬,通常情況下,其中一定有頭經常吃小灶兒的豬,那就是年豬,那時,家家的糧食都不多,豬兒們也是菜多糧少,長點肉真是相當費勁兒,為了讓豬能多吃點,將那些菜菜湯湯的豬食做得可口些(不知用這個詞是否恰當),母親還真是下了不少工夫,天涼時給它們吃溫熱的豬食,天熱時還會給豬多加些新鮮野菜,也正因如此,家裏的年豬總是能長到兩百斤以上(那年月,很少有年豬能長到兩百斤)。

豬兒吃的伙食雖差,但體格兒卻是出奇地好,小一米高的圍牆,它們幾乎不用後退加速,便能一個高兒地躥過去。

豬兒常在院中曬太陽,有時也會在院牆邊懶懶地蹭痒痒,少不更事,我和弟弟有時閑極無聊,也會騎着黑豬繞着院子跑上小半圈兒,每每這時,九十多歲的太奶都會咧著沒牙的嘴笑個不停。

過道近院牆的兩扇鐵大門,是父親自己用碎角鐵焊的,我記得他焊了好幾天,無師自通的他,居然還在門上焊了個雙喜字,而且還在上邊增加了一根過年掛大紅燈籠的橫樑,為此,周圍的鄰居還嘖嘖稱讚了他好幾天。

大門邊上的兩棵老樹是以前未蓋房時就有的,樹臨生產隊部,夏天,樹蔭如蓋,是隊里人納涼聊天的地方,老宅建時,父母留樹於門邊。

老柳春天發青早,手巧的母親常常折一兩枝做成柳哨兒,讓我和弟弟「嗚嗚哇哇」地吹;老榆也會適時發出嫩甜的榆錢兒,那時,身手敏捷的父親總會擇時爬上樹,雙腿攀住枝幹,一手拎筐,一手擼那樹上的榆錢兒,有時,看我和弟弟在樹下,也會扔下一兩枝兒,讓我們嘗鮮兒。

父親擼下的榆錢兒到了母親手裏,就會變成美味,面片煮熟,撒入洗凈的榆錢兒,再點上葷油和香油花,是那時母親為一家人常做的一道美食。

老柳樹在夏天常會引來幾隻蟬,夏日正午,驕陽如火,蟬聲陣陣,總是讓人有昏昏欲睡的感覺,那時爺爺喜歡坐在老柳樹蔭下,搖著寬邊兒草帽,閉目養神,我和弟弟則喜歡手持長竹竿,摒住氣息,試圖用上面套著的膠袋罩住那隻叫個不停的鳴蟬。

老柳邊上的站腳青石原先是隊里修路時的剩料兒,兒時母親常站在那喊我和弟弟回家吃飯,參加工作以後,每每回家,得知信息的母親總會早早地站在那裏向我們三口人回來的方向不停地張望。

老榆旁邊不遠堆著一垛柴,不論是爛木頭,還是秸稈、松針,七出八翹的柴草,總會被爺爺規置得整整齊齊。

房前園子中間有一口井,據村裏老年人講,它與村前小河應屬同一條水脈,井水清冽,泡茶清香,煮飯綿軟,尤其是做水豆腐,出盤入碗,只需點上幾筷子大醬,哪怕是空嘴吃,也是香香的。

井是我出生那年打的,為了打這口井,父親拉了一百五十塊錢飢荒,為了早日還清飢荒,父親在外做副業吃了好幾年苦,但每每談及這口井,父親總會一臉笑意地說:「水質這麼好,拉點兒飢荒也值啦!」

井北邊不大的花池子,是弟弟上小學時響應學校號召讓母親幫着修的,弟弟將學校給的花籽兒種在池子裏,於是,一年中,花池子裏就會有一段時間是五彩繽紛的,記得弟弟對花很是上心,修枝、上肥、澆水,那些步登高、玻璃翠、大淑葉、馬蘭花、指甲花總是開得一個比一個強!那時,母親常說喜歡花的人婚後愛生姑娘,不想多年後,一語成真,弟弟第一次當爹便喜得千金,想來與此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關係吧。

井南邊的貯水池,除了蓄水澆園之外,三伏天,父親還會在早上蓄滿一池水,然後在上面蓋上一層黑塑料布,傍晚時分,曬了一天的池水溫熱正好,藉著皎潔的月色,淡淡的星光,我和弟弟常在那裏洗澡,即使不用肥皂,清水也能洗出泥兒來,洗後放水澆園,真真是做到了潔身肥田兩不誤。

貯水池抽幹了水,冬天也能派上用場,一進臘月,母親便將它刷洗乾淨並做為臨時的冰櫃,貯水池外罩棉布簾,裏面加些冰塊,然後再將凍好的豆包和凍豆腐放入其中,若是趕上殺年豬,有時也會放一個豬頭在裏面。臨時冰櫃保鮮效果真的不錯,以豬頭為例,放到二月二,還能新鮮如常,真是神奇。

一方方平整的菜池子是一家人維生素C的主要來源,春韭、夏瓜、秋豆,擇時下種,鬆土、施肥,澆水、架高兒,掐尖兒、打蔓兒,小園子總會佔據父母大部分農閑時光,不論是料峭的春天,還是炎炎的夏日,他們總會不吝勞作。做為回報,小園中總是充滿生機,於是,一家人的餐桌上就有了紅紅綠綠的各樣蔬菜,熟煮,生拌,綿軟脆香,各得其味,在那個肉蛋不多的年代,實是難得。

小園子東南角的兩棵桃樹,在春天來時,總是花開滿樹,桃紅似錦,我和弟弟常在樹下玩耍,母親有時也會折一兩枝桃花插在花瓶中,於是,春夜,一家人香甜的睡夢中就多了幾分淡淡的桃花香!

中秋前,血核兒桃成熟,持桃在手,桃兒大,幾盈雙手,輕輕一掰,蜜汁四溢,入口脆甜,回味無窮;中秋後,白核兒桃成熟,桃小多毛兒,以手輕搓,毛兒掉皮綻,啜汁食肉,酸中帶甜,宛若果汁兒一般。

母親愛吃桃,桃熟時節,常見她在閑時立於樹下,吃得很是痛快。

秋菜收穫時,父親會在兩棵桃樹中間挖一方菜窖,將一時吃不了的白菜、蘿蔔、土豆和大蔥納入其中,這也是一家人冬天餐桌是否豐富的重要保障,等過了二月二,天氣漸暖,菜窖里的菜就吃得差不多了,於是菜窖又被父親回填平整,那上面還會種上幾壟小毛蔥兒。

園子的牆角旮旯是我和弟弟的專用地,在那裏,我們會種些菇蔦、癩瓜兒、甜秸稈兒以及早熟的苞米,每每這些作物成熟時,我和弟弟每天都會看上幾次,那時,摘一粒黃瑪瑙似的酸甜菇蔦入口,將熟透的癩瓜掰開舔食蜜露兒,撅一根甜秸稈兒嚼汁解渴,將早熟的苞米帶綠皮扔到灶火中烤食,是我和弟弟的最愛。

正房北牆上的小鏡子,是父親刮鬍子的專用鏡子,那時父親的連鬢鬍子很重、很壯,每每出差回來,他總是喜歡用毛楂楂的下巴親我和弟弟的小嫩臉。

北牆上的大鏡子,是母親的梳妝鏡,那時母親還梳着兩條油黑烏亮的大辮子,記得農閑時母親常會坐在鏡前仔細打理妝容,有時還會左手拿起小圓鏡,右手拿着胭脂拍兒在臉上抹些淡淡的胭脂。

小時候我和弟弟上育紅班,有一次跟老師學扭秧歌,我和弟弟曾站在大鏡子前用家裏寫對聯剩下的紅紙打過紅嘴唇兒,用灶坑裏燒黑的木棍兒描過眉,也曾偷偷抹過母親不捨得用的香胭脂。

兩面鏡子中間,是一個帶有下擺的掛鐘,它的指針總是不緊不慢地走着,逢上整點或半點也會「當、當、當」地響上幾聲,想來它也有累的時候,十天半月就會停擺偷懶一次,每每這時,父親總會笑着對母親說:「孩子他媽,掛鐘該上勁兒(發條)啦!」於是,母親便打開柜子,從裏面拿出上勁兒工具,然後「嘎吱吱」地擰上幾圈,再擺動鐘擺,那指針也就重新不緊不慢地走起來了。

兩面鏡子下邊,靠牆擺的一對漆著紅漆的樟木箱子是母親的嫁妝,小時候,我和弟弟還在箱角邊紅紙下面翻出過十幾枚紫紅色的大銅錢兒,母親說那是她出閣時姥姥放的。

漆著桔紅漆的椴木柜子,是爺爺、奶奶為父親結婚從三十裏外的鎮上買回來的,聽父親說,那時老叔還小,在父親結婚的頭一天,與幾個半大小子在櫃蓋上翻跟頭,結果把柜子一角碰掉了一塊漆,為此,爺爺還拎着笤帚追得老叔跑了好幾條衚衕。

椴木櫃里總會有一個地方,裏面藏着糖果、餅乾之類的好東西,每當我和弟弟表現好時,母親就會象變戲法似的從櫃里拿出那些好吃的東西,為此我和弟弟也曾多次鑽到櫃中偵察多次,但總是無果而終,直到多年以後,母親才將櫃中設有夾層的秘密告訴我和弟弟。

柜子上面的「紅燈」牌收音機,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父親用三個月的副業收入買的,那時還沒有通電,於是收音機便成了一家人的最愛,忙時拿到地頭兒,閑時放在炕頭兒,母親愛聽二人轉《大西廂》,父親愛聽評書《岳飛傳》,我和弟弟愛聽《小叮噹》。

一到正月,正房中間的紅磚地面,每天都會被母親打掃幾次,那是為新婚的表哥、表嫂們磕頭拜年準備的。那年月女孩子婚前不磕頭,見着長輩行個禮也就行了,但婚後給婆家的長輩拜年,就要行磕頭禮了,為了能在拜新年時拿到長輩的紅包,對於新媳婦來說,磕頭拜年總是必學的一門功課,於是,我也見證了各位表嫂第一次拜年的婀娜身姿,現在回想起來還頂數大表嫂磕頭比較實在,頭與紅磚地面接觸時竟能「呯」然有聲。

柜上的雞毛撣子和炕上的笤帚除了清潔功能之外,有時也是家法威嚴的道具,小時候,有一次,我和弟弟偷了村東頭老張家的兩個雞蛋換冰棍兒,年輕氣盛的父母大人竟然高揚家法分頭追着我們跑了半里多地,現在想來,不是我們跑得快,而是傳說中的」竹筍燉肉「(用雞毛撣子打屁股)實在是讓人難以消受啊。

正房東邊北側的碗架子(廚櫃),裏面除了放些碗筷之外,有時也會放一些蝦皮和油汁嘍,於是我和弟弟便會偷吃那些好東西,記得有一次,我和弟弟發現一種白色的袋裝小顆粒,取一粒放在嘴裏總是香香的,後來,我和弟弟竟吃上了癮,直到有一天家裏來了客人,母親想用時,才發現那東西已經讓我們兩個給偷吃光了,我和弟弟終於在劫難逃,也就是那一頓不輕不重的笤帚疙瘩之後,我和弟弟才記住那東西有一個學名叫——味精。

碗架子裏有時還會有白糖,我和弟弟特別愛吃母親烙的白糖餅,天長日久,常不可耐。

俗話說,久饞成廚師,終於在幾番觀察之後,我和弟弟聯合掌握了母親烙糖餅的絕技,記得那一次,父母外出幾天,終於迎來了我和弟弟聯合掌廚的大好時機,於是我倆一拍即合,立馬和面烙起了糖餅,要說那次的餅烙得可真是太好了,不誇張地說,餅的外皮與質地幾乎可以與母親烙的不相上下啦,但我和弟弟在吃后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不為別的,百密一疏,那一次,我倆竟讓盡情吃糖餅的強烈意念沖昏了頭,居然把鹽罐兒與糖罐兒整混了,現在想來,十張餅,大半罐子鹽,那糖餅可真是太咸啦!

正房西山牆南邊靠炕沿兒擺着一桌兩椅,那是我和弟弟上學後父親為我倆做的,同焊鐵門一樣,父親從學過幾天木匠的二叔家借來錛、鑿、斧、鋸,然後又找來木料,叮叮噹噹地做了將近一個月,那一桌兩椅才算完工,為了明確財產歸屬,經過與弟弟友好協商,我在椅子底板背面用毛筆寫上了我和他的名字,去年回老家,在弟弟家發現了其中一把老椅,雖破,依然可用,翻面細瞧,當年「李二狗」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

正房西山牆北邊的那台「前進」牌縫紉機,與北牆上的掛鐘、柜上的收音機還有倉房中的自行車都是當年老宅號稱「三轉一響」的大件兒,其他大件兒都是家人共享,獨有這縫紉機是母親專用的。母親手巧,每年過年,總會有一些鄰居拿來各式布料讓母親幫着做衣服,於是,夜深人靜時,總能聽到母親腳踏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現在想來,白天農活不少做,晚上還要替人家做衣服,人緣極好的母親那時也真是辛苦啊。

正房南邊的小土爐子,在冬天總是點着的,那時天黑的早,每每放學回家,母親總會從土爐子裏扒出幾個烤得外焦里糯的地瓜(土豆)出來,一邊心滿意足地看着我和弟弟用兩隻小凍手來回倒著熱地瓜(土豆)嘶嘶哈哈地吃着,一邊慈愛地對我們說:「慢點吃,別燙著!」有時母親也會在小爐子的鐵圈蓋兒上烘些苞米花給我和弟弟當零吃,小爐子烘的苞米花趁熱入嘴,糊香四溢,總是讓人慾罷不能,我和弟弟常常未等苞米成花便已急不可耐地拾入口中。

炕上鋪的炕席每年都會換新的,新席子初鋪時常會有些毛刺兒,有時我手上扎了毛刺兒,就會跑到奶奶家,每每這時,奶奶就會一手拿針,一手緊緊捏住我的小手,一臉慈祥地幫我挑刺兒,當刺兒挑出來了的時候,她還會一邊吹着我扎過刺兒的手指一邊笑着對我說:「大孫子,還疼嗎?」

炕沿兒上煙笸籮總會有搓碎的旱煙,農閑時鄰居常來家裏串門,記得老翟太太喜歡叼大煙袋,她一來,我就會在母親的吩咐下為她老人家裝煙袋鍋兒;老張頭兒喜歡抽自己卷的紙煙,有時趕上煙笸籮里沒紙,父親就會扯過我的書包,然後拿出算草本,並從中扯下一篇空白紙遞給他老人家捲紙煙。

往炕頭牆上貼年畫,往梁柁粘掛錢兒的時候,也就該過年了,臘月二十九,父親總會從外面拿回從集市上買的年畫和掛錢兒,胖小子抱大鯉魚,李玉和,楊子榮,明星美人兒,山水花草,總是那樣簇新可愛,年畫一上牆,再配上大紅的對聯以及大灶燉肉的香氣,家裏的年味也就濃了。

農閑時,爺爺奶奶常會帶着太奶來家裏住上一段時間,如逢冬日,屋內熱暖,奶奶會在地上踮著小腳兒拿着雞毛撣子撣櫃蓋兒,爺爺會在炕沿兒一邊叼著煙袋一邊用手拍著身邊「呼嚕、呼嚕」酣睡的大黃貓,太奶則會坐在炕頭兒擺着她的小紙牌兒。

梁柁中間靠近炕沿的頂樑柱,上面總會有一些用鉛筆畫的橫道,那是每年過年時,我和弟弟站在炕沿兒上母親用手比量着我倆的小腦袋畫上去的,每每這時,她都會充滿自豪地對父親說:「孩子他爸呀,這倆禿小子又長高啦!」

正房地面立着的暖氣片,是父親親手裝的,冬天,暖氣管經過地爐子加熱,總能把屋子烤得暖暖的,冬天夜長,有時我和弟弟不願意鑽被窩兒,就會在鋪好的厚被子上翻上幾個跟頭兒。

暖氣片還有一個用處,就是烘棉襖、棉褲,冬天天冷,起床前若將棉襖、棉褲放在暖氣片上烘烘再穿,那感覺真是舒服極了。

炕梢兒靠牆的炕琴櫃,是我上初中時請東村有名的趙木匠做的,因為技藝超群,那時趙木匠檔期總是排得很滿,我家也是父親求了人才排上的,後來我曾問過父親為啥沒自己做,他笑了笑說:「我想學學趙木匠咋畫花玻璃。」

冬末春初,正房檁子上掛的十幾塊風乾發酵並長著白毛兒的黃豆醬塊兒是母親的傑作,由於條件有限,記憶中的黃豆醬除了少量的黃豆外,大部分用的是豆餅(粕),母親將豆餅用鎚子砸碎,然後上磨過篩,摻入豆面,並加水烀熟,然後再摔打成一個個醬塊,醬塊晾乾后掛在檁子上發酵,等待着春末夏初下醬。

農村有句話叫「百家百醬味」,不會做醬的人家,常會做出悶缸的臭醬,實在是令人掃興。母親是一個做醬的好手,做出來的醬總是咸香適口,參加工作以後,每每回家,母親總是不忘讓我帶上幾罐頭瓶兒回城來吃。

母親在醬缸里腌的醬黃瓜堪稱一絕,腌好的醬瓜切片裝盤,點上幾滴香油,便會咸脆生香,每逢過年,家裏來客,母親常會端上一小盤,做為下酒小菜,它常常會為母親贏得五星級好評。

正房南牆的兩個大窗戶,鑲著通透明亮的大玻璃,每逢冬天的早晨,太陽剛照上窗子,我總愛和弟弟拿一枚五分鋼鏰,在掛滿霜花的玻璃窗上按著玩,每按牢取下一次,玻璃窗的霜花上便會留下一枚清晰的印跡,如此不停地重複,不肖一會兒,我們便有了滿窗子的五分錢,於是,我和弟弟便開始幻想這些錢可以買多少好吃好玩的東西……

窗戶外面,有時為了保暖,父親也會在外面釘上一層不太透亮的塑料布,雖然不太美觀,但卻能讓屋裏暖暖的,冬日黃昏,我和弟弟從外面滾一身雪回來,瑟瑟發抖之時,一進屋,那股家的溫暖便會撲面襲來。

廚房東側大灶邊上的風匣曾是讓我和弟弟煩惱不已的物件,每每陰天下雨,柴草不好燒時,我和弟弟就會在母親的吩咐下拉風匣,這種東西雖然拉起來有些韻律,但時間一長,就會覺得腰酸腿麻,實在不是小孩子願意玩的好物件。

母親在大灶上做的飯菜總是很香,不論是平時的高粱、小米飯,白菜、豆腐,土豆、茄子,還是過年時的開花饅頭,烀煮的大肉,總是能讓一家人吃得心滿意足。

說起廚房醬缸蓋上放的葷油罈子,想起一件往事,那一年大年三十,年過三十尚未成家的大表哥來我家給舅舅、舅母磕頭,緊接着,便在父親的吩咐下蒙頭唬眼兒(糊裏糊塗)地將葷油罈子屋裏屋外地搬了好幾個來回,結果那一年,大表哥訂親成功,後來,知道事情真相的大表哥逢人便說:「多虧我大舅過年時讓我抱了葷油罈子啊,要不然我這大婚還不知啥時候才能動呢!」

廚房檁子上常掛着一條臘肉,過完年,肉食漸少,每次家裏來人,母親總會取下那條臘肉,然後用刀切下幾片再掛上去。母親用臘肉炒菜時,香味總是那麼濃,至今想來,猶似有臘肉香味縈繞左右,讓人難以忘懷。

倉房囤子中間立着的自行車是父親出行的工具,那是一台「永久」牌自行車,父親對它總是關愛有加,為了防止生鏽,不論大梁、前叉還是後座,幾乎所有裸露在外的部件,都會被父親用花花綠綠的塑料條包裹起來,記得每年大年初二,父親都要帶着母親、我和弟弟去四十里之外的姥姥家,每次往返,蹬車騎行的父親都會累得滿頭大汗,有時碰上颳風下雪,上坡下樑,一家人還會下車走上很長一段時間,真是很辛苦。

倉房有一層中間釘著秫秸兩麵糊泥的薄皮牆,那一年我考高中,家人為了我不受打擾,緊挨薄皮牆為我搭了一個鋪位,當時已通電燈,燈貼薄牆而亮,我苦讀一年,終於以全鄉第一名的身份考上了縣高中,那段時間,母親時常在我夜深苦讀時端一碗飄着油花和荷包蛋的熱湯麵給我……

多年以後,有一次回老家,母親曾對我說:「兒子,當年你也真是用功啊,知道嗎,在薄牆維修時,靠牆點燈的地方,那兩層泥皮中間裹着的秫秸已經被你點的燈烤糊啦!」

老宅房檐下掛的東西,都是一家人勞作的附產品,春天的鹹菜條兒和地瓜乾兒是父親晾的,夏天的長豆角絲兒和茄子條兒是母親切的,秋天成辮兒的苞米穗子和大蒜是爺爺、奶奶編的,冬天成串的紅辣椒和山蘑菇是我和弟弟穿的。

房檐下的燕子窩有時不只一處,雖然年年都有燕子飛來飛去,但爺爺總能認出哪兩隻是去年曾經飛來的燕子,哪兩隻是新來的燕子,如果春天有哪兩隻燕子沒回來,爺爺就會悵然若失地說:「那兩隻小燕兒怕是到別處搭窩兒去了吧?」

三、老宅後記

二十四年前,即我上班后的第二年,成家立業的弟弟與父母一同搬離老宅遷至新宅,搬前,弟弟將老宅連同當年大部分舊物一併賣與二叔家的三堂弟。

十年前,三堂弟原址翻建新宅,老宅隨之推平,舊有樹木牆院,皆因院落新改,不復原來風貌。

五年前,三堂弟舉家搬遷,原宅落荒,無人接手。

三年前,三堂弟出手原宅,接手人所幸推平復耕,后又因地多人懶,幾近荒棄。

一年前,再回老宅,已不能分辨當年景緻,只留下成片的蒿草,在風中輕輕地搖曳!

……

不知為什麼,寫到這裏,我突然有些寫不下去了,眼裏更是不由自主地濕潤了起來。

唉,那夢中常現的老宅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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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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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大老李原創:老宅瑣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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