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履踐致遠

第四章 履踐致遠

江河封凍,天地鎖國。灰冷灰冷的數九寒天,若檐下倒插之冰凌,烏涯涯漫天迫近,天兵天將般直逼下來。

王莽兀自打了個激凌,正悲愴間,見增秩碎步走來,將醬色披風輕輕披在自已肩頭。王莽見增秩身著素裾短襖,頭戴假髻,上無珠飾,一副奴婢打扮,不覺內心疚詰起來。增秩年齡尚幼,儼是兩子之母,大兒王匡正值童蒙,女公子王曄適逢彌月,其為王家生兒育女,卻未曾有過名份,甘作奴婢,潛心侍奉夫人而從無齟齬。

王莽將增秩輕攬入懷,憐愛道:「家有賢妾,惟增秩耳!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粥一餐,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唯勤能補拙,省儉可養廉。余憂萬民而苦內眷,仰不愧天怍人,而俯怍小君呀!」

增秩聞言,忙用兩纖縴手指摁於王莽唇上,鶯聲燕語道:「家主待奴婢恩義厚重;夫人待王匡、王曄如同嫡出;長公子、女公子,亦未曾欺凌庶出兄弟,我願足矣。」增秩說罷莞爾一笑,又道:「亟盼家主待夫人相濡相呴,父慈子孝,當盡享天倫之樂也!」

「夫人一向品行端厚,因豎子王獲一事,一直耿耿於懷。」王莽說罷喟然長嘆,見增秩暗暗抹淚,心中五味雜陳,便退後兩步,朝增秩深深一揖,遂內疚道:「諸多瑣事,皆由余起。昔忝居三公,日日忙於公事,怠於私教。荀況曰: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誅而不賞,則親屬之民不勸;誅賞而不類,則下疑,俗險而百姓不一;故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矣!尊翁罹難、王獲遭誅,實乃莽之罪愆。小君委身巨野多年,未置名份,外人只知王宇、王嬿、王安、王臨四嫡子女,然小君身下王匡、王曄無人悉知。余無以為報,謹乞小君寬宥,且恕余滔天之罪愆!」增秩聽罷,疾上前抱頭而泣。

粼粼范湖,若一面深邃之明鏡,層層冰盤裹進了多少蒼桑。滿目枝椏,生無可戀地乾枯地挺著,百無聊賴,好不亂人心脾。此有家丞董承來奏,言說驛站快馬遞送宮函已至暖閣。王莽聞聽忙端幘正衣,然增秩見有來人,早抽身羞赫而去。

待王莽回至暖閣,見兩郵差揖禮呈一魚形木櫝,漆器黑紅相間,上敷一龍紋雲緞,甚是精美。郵差退去方拆開宮函,始見一東宮黃綢錦軸,抻拉來看,乃骨秀神清之小楷,正文曰:賢野便啟,傅后不豫,有寵賢牝雞司晨,試北望整飭朝綱,煩中壘周全。著長子詣東宮站位,璞玉有琢!落款長信殿。

寥寥家書,皆灌注長輩之殷殷心血。桂宮帝太太后違豫之訊息,若北歸春燕,正值銜泥築巢之時,著北軍中壘校尉劉歆居中斡旋,還朝指日可期。劉歆遷中壘校尉,乃王莽舉薦料理京機防務,權勢熏天。后劉欣承阼大位,便於未央宮大宴群臣,為博皇帝新歡,有宮內宦者於東朝鳳榻旁並置寶榻。大司馬王莽宴前巡視,見傅太后席榻與東朝等同有違論常,大發雷霆叱責道:「定陶傅后乃藩王太后,豈可與當朝太皇太后並席而居?」隨令撤去席位,並將有禮司執事及內宦常侍一併抓捕治罪。

傅太后聽聞惱羞成怒,氣咻咻拂袖上車駕離未央宮。新帝劉欣聽告龍顏大變,太皇太后只得出面居中斡旋,令侄子王莽遞呈辭表,卸職休養。新帝劉欣旋即批複后,另著封傅太後為「帝太太后」,居永信官;封母親丁氏為「帝太后」,居中安宮。然傅太后得封帝太太后,遇東朝王政君竟不予下拜,且直呼太皇太後為「老嫗」。未過多久,劉欣又於丁傅兩后唆使下,竟驅逐王莽出京,貶黜回南陽郡封國新都。此一去,便是三載。

歲旦日近,東朝之容顏,已於腦海中化作飄零之殘葉,孤寂空寥,隨風而行,僅殘留一線脈絡。王莽下意識於筆架山挾過一湖筆狼毫,鋪開竹簡,卻無從下筆。此間有侍女原碧拿過玄墨,於硯台內注入清水,細細研磨。王莽側身見其身穿綠緞短襖,頭扎雙髻,稚嫩水肥之小臉蛋上,水靈靈之雙眸正清泉般探睨著自已。

王莽放下湖筆,見原碧神情飄忽不定,不由輕憐痛惜一番,便和婉勸勉道:「你居新都三年,與息婦呂焉同挽豆蔻,芳英待灼,砥礪深耕,履踐致遠,當不負韶華。切去長安辯見識遠,未來可期也。」原碧懵懵懂懂地頷首應喏,與主人相處素來諧宜,目光並未躲閃。原碧自進得王府,王莽從未視同奴婢,吃穿用度與小主呂焉並無二致,雖恃寵而驕,逐隨年輪推移,卻也懂些主僕之分,力爭做一些力所能及之瑣事。

「俟幾日,余著王宇鸞鳳西返長安,你可隨行。」王莽書好信牘,封泥後置入藍鍛錦套,見原碧一臉委屈,便勸慰道:「少小進宮,當奮楫篤行,非詔獄問罪,怎生出此等哀相?」原碧垂首忸怩,招罪般撕扯著衣襟。其從未出過遠門,聞聽遙赴京師,既外慕徏業,又遲遲不舍,誠若斷雁孤鴻般,悵然若失。

「此去京城,千里迢迢,你與呂焉形同姊妹,彼此相顧,結伴同行,豈不美哉?」王莽輕撫原碧稚嫩之臉頰,憐笑道:「將公子二人傳來,交代幾語,方合符去京!」

雲開霧散,卻晴霽,牖外金輪噴薄出,遙望意興闌珊處,金輪一截截,遍地金粉破門入。王莽又書一信牘,封泥壓印,置於紅緞錦櫝內。王宇呂焉掀簾進閣,唱喏畢皆趺坐一旁。且見王宇弱冠之年,身披青紫燕居冬皂長袍,髻扎深藍綸巾,濃眉鳳眼,一副循規韜距之姿;呂焉柳眉靈眸,水嫩欲滴,身穿明綠曲裾三重衣,百合髻搭掛各色珠花,又間插燕尾一步搖,略略一抖,擬歌先斂,欲笑還顰,真的是粉嫩可人。

王莽開門見山道:「東朝有函,桂宮傅太後身心違豫,沉痾難起。乳子董賢,以弱冠遷駙馬都尉兼侍中,逆領內朝。爾等且去靜園打理,於東宮光祿勛處謀一門將,左右兼顧,乃翁自有斡旋之地。呂焉攜原碧赴長信隨侍太后,且悉學宮廷禮儀。不遺巨細皆詳於報牘,爾等依此可便宜行事。」

王宇聽罷施禮應喏,但見呂焉一臉懵懂地站起身來,略施肅禮,略嘟小嘴道:「奴家一清素女子,習得宮廳禮儀又能作甚?」「去了便知。」王莽斂容屏氣地趨於爐前,用鐵杵卸了炭渣,方折身勸慰道:「你姑大母年逾古稀,鬱郁寡居深宮,日日難覷親人面,你等繞膝東朝,返老還童也未可知!」

此間原碧將暖茶一一奉上,見氣氛肅穆,便立於一旁。王莽諄諄間見牖外人影晃動,便不動聲色道:「家事勿念,有家丞董承操持,萬無一失。董承本有柱國之才,然乃翁禁居新都,某日定叫其金印紫綬,不枉其拳拳護國之功。」王莽說罷端盞欲飲,見窗外仍人影幢幢,便將陶盞擱於几案之上,暗支原碧於院中察探。待原碧折回,王莽適才端出紅錦簡櫝交於呂焉,啞聲道:「茲信函務呈太皇太后,切莫大意!」呂焉稱喏施禮接過簡櫝,遂藏於袖袍之內。

「宇兒近前,」王莽見王宇趨近,便將藍錦簡櫝交於其手,低聲道:「函櫝緊要,務必親呈北軍劉歆,切勿假於他手!」王宇知曉劉歆乃父親門人,掌管京師布防,如此斡旋,自是明了,遂將簡櫝藏於袖袍之內,稱喏揖禮便去。

卻說董承逃回寓所,一下子癱卧於床榻側沿,目光獃痴地對視窗外城垛,許久沒有回過神來。其妻李氏見董承如此狼狽,甚感詫異,便將滿身橫肉往董承身邊一堆,調侃道:「良人,這是睲窺了哪家美人,弄得如此這般狼狽?」董承曳斜妻子一眼,髭鬍一吹,端起案幾涼茶古咚咚一飲而進,末了擦了把嘴,狤笑道:「今日本相豁然開竅,董賢遣我監守王莽,害我三載身陷囹圄,董賢誤我!」董承言罷,莫名又朝妻子奸笑,其妻頗感疑惑,瞪圓銅鈴大眼叱喝道:「老母隨你幾度春秋,棲居於此,整日里心神不寧,連個狼崽也未曾懷過。老姑明日便回京師,叫你嘗透鰥夫之苦!」說罷伏於案角嚎哭起來。

「細君莫哭,」董承也扒至案角,喜笑盈盈道:「今王莽得一宮函,太皇太后遣長公子回京打點,後日起程,我等還朝之日當不遠矣!」其妻淚水涔涔望著夫君,囁嚅道:「你一小侯家丞,毋有此念。」董承咧嘴詰笑道:「適才臨窗聞訊,方知王莽待我甚善,一俟還朝,薦本君金印紫綬,一飛衝天哪!」

李氏一聽大嘴裂成了烘柿,瞥眼嘖嘖道:「王莽尚無令所可居,金印紫綬?當察良人於廊下,故說與你聽吧!」董承啼笑一聲,兩眼眯成一字道:「細君,但放寬心。須臾將奏牘付諸灶台,將都侯功德上稟朝廷,襄助其力,光宗耀祖尚未可知也!」董承說罷取出奏牘,於灶膛打火引燃付之一炬。

當雙馬輜車輾過京都南部斗城之章城門時,呂焉與原碧皆叩開輜窗探頭張望,滿眼望去,盡皆瓊樓玉宇,紫房金闕。巍峨壯觀之皇城氣象,真叫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王宇撩簾跳下輜車,驚得馬夫疾拉韁拴。王宇一邊四處眺望一邊緊隨輜車而行。

時值晌午,輜車於一處氣勢恢宏的三門府邸前嘎然而止。三人下得車來,舉目瞻望「大司馬府」四個金篆大字,心酸縱有千萬種,熱淚盈眶莫抒情。

王宇趨至西偏門,搭手輕叩稍許,便聽「吱呀」一聲,但見玄漆偏門開處,一老者蹣跚趨出,啞聲詢問來者何人。俟幾人上得前來,老叟定睛見王宇呂焉,尋思須臾,竟掩口失聲痛哭起來。王宇夫婦認出是管家王翁,跟昔日完全判若兩人。昔日王翁,心閑手敏,四清六活,如今已蓬頭歷齒遍生華髮了。呂焉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波瀾,上前揖禮叫了聲「王翁」,便一下撲於管家肩頭,鶯聲抽泣不止。原碧默默立於一側,雖不識得王翁,見呂焉慟哭也紅了眼睛。王宇上前一把攥住王翁雙手來回揉動,淚珠於眼眶裡滴溜溜打轉,終是未曾滴落下來。

黃鵠一遠別,千里顧徘徊。踏進這魂牽夢繞之府邸,花枝卻早已凋敝,樹榦摯天,蔓草叢生,檐上冰凌尚未化盡,霉蝕之氣已撲面襲來。幾人隨王翁進得中庭,滿目見暗牖吊懸絲,畫梁堆燕泥,翠鈿折幾角,寶鏡生鏽塵,王宇呂焉不由又唏噓生淚,水銀瀑瀉般滾落於清冷府邸的每一寸角落。

待中庭脫履席坐,細說逶迤,方知舉家自回封國,王翁見櫃面拮据日緊,便盡數遣散所有奴婢,硬生生一人撐起了一個府。去秋王婆身染重疾不治而亡,王翁勞心焦思,積勞成疾,便一直萎靡蹉跎至今未愈。幾人唏噓幾多愁,王翁起身欲至閭里招些夥計,王宇見王翁蹣跚走遠,方回過頭來,目光最終落於府門上方懸挂的匾額之上。匾額恢宏大氣,系黑漆楠木製就,陰刻金字「大司馬府」,雖蒙塵多日仍熠熠生輝。

此匾由已故漢平帝御筆書寫,體方筆圓,行款大氣,法度森嚴之金文小篆,實乃當世之珍品。王宇思慮良久,便差原碧搬來一黑漆長凳,遂扶牆而上,輕輕撫摸曾經的輝煌,不免心潮起伏,暗自神傷。

翌日破曉,婢女夥計一行七人,均一字排列於磚蔓中庭。今日王翁分外心盛,安置宿室、著裝、膳房清掃等諸多事宜。呂焉、原碧亦不清閑,協助王宇將一新匾高高懸挂於府門之上,上書曰:靜園。靜而不爭,靜居則安;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身心轉恬泰,煙景彌淡泊。

王宇心中自是敞亮,世事無常終有定,人生有定卻無常;樹欲靜而風不止,此時無爭勝有爭。初觀水面波瀾不驚,然水下,暗波洶湧澎湃之聲如大潮般,正一波波排山倒海地撕殺著,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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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攆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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