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麻衣神相

第三章 麻衣神相

阿秀,阿秀,樊嫻都默誦此男生女名,細觀懷中酣睡的嬰兒:日月飽滿,劍眉星目,口若懸河,鼻似青黛遠山般挺拔,心中著實心甜意洽。自小五齣生起,小阿元整日寸步不離,常常斜倚於榻邊,不經意挑逗小劉秀稚嫩臉蛋、耳朵,皆被母親輕輕搏回。

正溫存間,適聽得花廳雞飛狗跳,雜亂之聲由遠及近,門扉開處,露出兩個小腦袋。劉縯劉仲倆兄弟剛要蹦跳過來,被樊夫人揮手止住,兩兄弟便心神領會,躡手躡腳趨至榻前,手托腮邊細細打量。其間劉縯剛嘟起小嘴湊將上來,便被母親伸手裹住下巴,夫人低聲笑道:「秀兒嗜睡,莫要驚擾。」劉縯小髻一擺,不情願箕踞竹几之上,雙手托腮,兀自繪聲繪色地與母親講起了閭里故事,末了便眼羨道:「阿母,南市閭里好不熱鬧,投壺呀雜耍呀,撥浪鼓子賣耙呀,泥人、爆竹啥的,可多可多了。」劉仲於此不由分說,乾脆拉扯母親衣袖,嚷嚷要一同前往。

樊夫人以五指輕梳劉仲髮髻,親昵提醒道:「今始歲旦,自是滿街花燈。秀兒太小,經不得風,阿翁於後堂拂塵祭祖,可拽你阿翁一同前往!」幾小人聽罷相視一笑,遂一個個弓起蝦腰,躡手躡腳地相擁而去。

後堂居中乃三小間卜居,卜居內經幡輕舞,白燭高照。正中懸挂家族柱子,經案之上供列著一個個漆黑錚亮的牌位,泛有七層:一曰父考諱回,二曰祖父諱外,三曰曾祖諱買,四曰高祖諱發,五曰天祖諱啟,六曰烈祖諱恆,七曰太祖諱邦。劉欽將牌位擦拭停當,一個個放置原位,方退後跪至蒲團,焚香叩拜四個響頭,立起身來,便見劉縯劉仲兩兄弟氣喘吁吁跑將過來,其後尚滴溜著劉黃劉元兩姊妹,不覺暗暗啼笑。

兄妹四人爭相鬧著去南市閭里,劉欽因廷事繁冗,無暇脫身,便喚來功曹吏充蘭及護衛蘇水,攜孩子去鬧市玩耍。幾人出得縣寺大門,孩子們便像脫韁野馬,於人群中見縫插針地來回穿梭,嚇得充蘭蘇水一路緊跟。至南市閭里,孩子們簇擁到捏糖人鋪前駐足觀望,一個個饞樣百出。充蘭疾趕上去,於袖內敘出數枚五銖銅錢交於掌柜。四兄妹分得人手一支,吃著跳著便又四散開去,待酥餅蔗糖吃了個遍,便聚攏到一卜卦攤前蹲了下來。

充蘭蘇水緊隨上來,見地鋪一幕布,上塗卦象命理之圖讖,其上兩卷《龜說》、《老子指歸》的文牘。卜卦者是一位華髮婆娑的老人,雖粗布麻衣,確亦是遠近有名的相術大師王長孫。王長孫師從嚴遵,而嚴遵字君平,乃大漢隱士,蜀郡人,著有《老子指歸》,講解道家思想。師弟揚雄,亦世間大才,於元延二年作《甘泉賦》為民請命,十二月又作《羽獵賦》千古名篇,后授給事黃門侍郎,修書未央宮天祿閣。此時王長孫正對一壯年相面,其手指壯年鷹勾鼻翼謔笑道:「鼻翼尖尖,必然老三,客官,如是?」壯年忙不迭點頭稱喏,眾皆嘩然。

王長孫雖年逾七旬,黃髮垂髫,然面目紅潤,身板硬朗。其慈眉善目對一漢子道:「你去床頭拿履過來!」俟漢子走遠,王長孫便指其項背講於眾人,道:「諸公請看,一肩高來一肩深,遙遙三載無細君,可是?」眾人又一陣驚呼。「人支於前,言語無狀。」王長孫微嘆口氣,見眾人爭相卜卦,便又推搡著維護秩序。劉縯兄妹四人趁勢斜鑽出來,觀城樓兩翼正拾掇花燈棚架,便一窩蜂又趕了去。

回到衙內,正值晌午,一家人圍爐食驅疫會餐。孩子們談起相術大師王長孫,便滔滔不絕,回味無窮。劉欽聞聽王長孫已至濟陽,忙吩咐功曹吏充蘭攜馬下卒蘇水追尋大師,二人遂領命而去。擁至市集,見驅疫跳儺活動已然開場,至卜卦處,空無一人,經詢問便赴王長孫歇腳之所。

王長孫正欲出門瞧看熱鬧,見公差上門,忙問公差有何公幹,充蘭說明來意,王長孫便隨充蘭進得縣寺後花園。長孫猛見濟陽宮冬日竟有鬱鬱蔥蔥之氣,春意盈然,訝然間不禁暗嘆:「數九寒冬,竟有如此生機之氣脈!」不由怔然失色。與劉欽揖禮施坐甫定,寒暄幾語道:「承蒙令長不棄,長孫特來拜會,老朽不才,定知無不言。」

劉欽將溫茶敬奉大師跟前,遂仰慕道:「仆聞大師過境濟陽,誠為榮幸!稍歇當備草酌奉侯,誠乞大師促膝暢飲,方不負正旦之喜也!」說罷敬請大師飲茶。王長孫笑眯眯擺手言道:「令君切勿客氣,老朽鄉野飄泊之人,不足抬愛。」劉欽笑道:「業有專攻,道道不同。今家有一私,夜夜不解。」大師俯身疾問:「何事煩擾?」劉欽笑著起身,親與大師敘茶,道:「今秋殿後獲三株九穗稻禾,甚感詫異。后又臘月初六誕下小兒,月殘星高,全廷紅光竟燦若白晝,不知作何解!」

王長孫聽罷一臉驚懵,靜觀花園內氣脈確是不凡,遂叫劉欽著嬰兒抱來一觀,須臾樊夫人抱嬰兒進得後堂,大師連忙起身趨至榻前,由樊夫人輕輕撩開褓角,但見小劉秀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面如滿月,耳大垂肩,著實氣宇不凡。王長孫又試看其左右龍骨,猛然見嬰兒兩側龍角倏然隆起,定晴再看,但聞嬰兒格格幾聲,笑得合不攏嘴,王長孫一下子癱坐於蒲團之上,許久許久沒回過神來。舉座皆驚。

樊夫人見大師表相,登時面如死灰,稍頃,但見兩滴清淚順頰飄然而下,待睜開杏眼,遂趨前跪下,一把攥住王長孫袍袖,惶惶泣問道:「恕奴家冒昧,敢問大師是否吉凶,生死由命,但說無妨。」王長孫雙手扶起夫人,又端起淺盞輕呷一口,故作鎮定道:「卜筮者賤業,可以惠眾人,有邪嚴非正之問,則依蓍龜為言利害。令君,」王長孫向劉欽重施一禮,道:「煩請九穗稻禾拿來一觀。」

劉欽聽罷,趕忙於後室拿出一赤黑漆匣,打開請大師過目。王長孫輕輕捏出三株九穗稻禾,左顧右眄,連連稱奇,賞后又輕輕置入匣中,叨在知己,便問道:「令君能否鑒查粒數?」「此有何難。」劉欽忽覺迷惑不解,道:「大師之意……」「恕老朽妄言悖語,稻穀當是九十九粒,一粒不多,一粒不少。」王長孫胸有成竹地撫須笑道:「九穗嘉禾,若覲獻朝廷,當掇青拾紫,錦片前程,令君何以捨得?」

樊夫人聞聽悵然起身,吩咐奴婢道:「去雜房,簸箕拿來!」奴婢應喏一聲折身便去。樊夫人又與劉欽言道:「嬌兒年幼,吉凶未卜;稻禾雖貴,不抵秀兒性命!」奴婢持箕進門,樊夫人一把抓過稻禾,擲簸箕內揉搓起來。劉欽見狀,怕夫人產後傷身,便奪過簸箕細細揉搓,末了便查將起來,一粒,兩粒,三粒,四粒,五粒……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啊呀!」劉欽不禁叫出聲來,「大師神算,果真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劉欽言罷,細思極恐,不啻驚出一身冷汗。

世人皆知,九為天數,亦為極數,九十九則寓意九重天與九層泉,復上一階媲天齊,實天子之數!思慮至此,悲喜交加,遂緘默不語。王長孫上前深深一揖道:「小公子大口、隆準、日角之相,生平罕見,貴不可言也!恭喜令君,賀喜令君!」樊嫻都聞聽大師恭賀,頓覺欣慰,便差奴婢於後寢支些錢銖,以報大師知遇之恩。奴婢以盤搭五銖千錢端至几案,王長孫卻推辭不受,道:「錢之為言泉者,百姓日用,其源不匱。老朽居無定所,孑然一身,今遇貴人,實乃福報。」

王長孫立身攏發整衣,與襁褓中小劉秀長揖至地,陪笑道:「老朽無能,枉活百年,蒙令君抬愛始見星位,萬幸之至。受星君利賞,折壽損命,今歲旦始,討擾有時,就此拜別!」說罷揖禮折身便走,恰逢劉縯兄妹四人看儺戲迴轉,劉縯定睛一看,認出大師,頑皮地兩手一攤,遂擋住去路,怪嗔揖禮道:「神仙大翁,我也相面,乞大翁成全!」「我也要,我也要!」後面三個一擁而進。

劉欽見孩童取鬧,便叱喝一聲,道:「不得無理!」王長孫趕忙攔阻道:「童言無忌罷了,來來來,挨個算!」「我老大,我先來。」劉縯擺出大拇指,一副趾高氣揚之姿,順帶將小弟小妹轟至一隅。王長孫見劉欽面露謙色,便樂呵呵對其言道:「髫童本性天真,面卦預知未來,歲旦清閑無事,卜查前程吉凶,也有個匡正。」

「勞煩大師了!」樊夫人一邊著奴婢擦拭席案,一邊說道:「今日歲旦,大師難得造訪濟陽,須臾燒得幾個酒肴,公與郎君喝上幾盅,餔糟歠醨,聊表寸心,萬望大師海涵!」「夫人勿言,歲旦叼擾,實屬罪愆,怎奈官家不棄,盛情難卻!」王長孫興奮得樂不可支,復又盤趺而坐,拉過劉縯俟於身側,見大公子橫眉冷對,目尾上揚,唇角下墜,鼻若懸膽,便知其性格剛烈,霸氣外露之相。王長孫又擰眉聚目,天眼洞開,猝見公子竟無頭之屍,亟連連後退,眾皆失色。

王長孫窺其英年罹難之相,未敢聲張,於劉欽三番追問之下,王長孫稍作鎮靜,婉轉言道:「長公子勇武過人,而立后尚有一災,先祖庇蔭,逢凶化吉,暫無大礙。」說罷轉向劉黃道:「女公子近來。」孰知劉黃適才見大師驚悸之相,心中喑駭,便掙脫小手溜門而去。

劉欽見此狀心煩意亂,不禁眉頭深鎖。適逢奴婢進得後堂,向劉欽及夫人深施一禮道:「家主、夫人,筵席俱備,煩移步廂閣。」二人又脫履入席。酒過三巡,大師趁微醺之機拉過劉仲,見劉仲面相敦厚誠篤,與長公子性格迥異,便稍許心安神定。俟大師微擰雙眸,天眼竟開,倏見劉仲胸穿矛梭,鮮血染紅。王長孫忙以手敷額,目眐心駭,本數九寒天,脊背卻潸潸濕衣。

劉欽心中若洪爐點雪,其意自明,只頻頻勸酒。王長孫不免急張拘諸,其一邊吃酒,一邊暗自思忖,來之安之,不如挨個看去,謀個解法,亦不負官家知遇之恩。思罷又呷了口屠蘇酒,叫來女公子劉元箕踞腿上,觀其眉青目秀,與其母同,便尬笑道:「女公子三歲垂髫,竟與夫人毫無差池。」呵笑間又擰起雙眸,猛見小劉元只留半個腦袋,忙鬆手放下,舒緩稍許方佯裝中酒,展袖掩目道:「屠蘇酒呵屠蘇酒,爾妄有驅邪之才,邪惡不屠,倒將老朽屠於無形矣!」

劉欽舉卮淺嘗輒止,邊斟酒邊訕笑道:「大師勿忙,難得相聚,把酒言歡,其不快哉?」王長孫應喏,端起銅卮一飲而進,飲罷又擰目細窺劉欽,忽見劉欽脖系白綾,瞠目伸舌之狀甚是駭人,忙斂目收神,作無事狀,兀自惴惴難安。劉欽著夫人與大師敘酒,長孫又連吃三卮,方顫悠悠立起身來,踉踉蹌蹌揖禮答謝道:「歲旦盛請,酒足飯飽,官家有心,改日叨擾,老朽告辭!」

劉欽扶大師出得二門,王長孫便一把攥住劉欽之手,涕淚長流道:「感念官家知遇之恩,老朽生平得見星官,幸哉快哉!」樊夫人遣蘇水暗裹銖錢,囑託其扶大師回駐地小憩。劉欽見夫人於後緊跟,便以袖掩面,與王長孫附耳低詢道:「大師,災軫可有解法?」王長孫苦笑一聲,黯然神傷道:「紫薇血出,萬親傾覆,此乃定數,非人力所能違之!小公子既為星君,可幼稱文叔,後作表字,以避諱其鋒芒。」劉欽躬身揖禮稱喏。

蘇水扶大師漸漸遠去,見上蒼烏雲密布,電閃雷鳴,鐵馬兵戈之撕殺聲便勢如滾雷般,隆隆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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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攆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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