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苔芩之契

第五章 苔芩之契

榭前梅花,枯樹依在香漸遠,冰痂落地花成殤;梅上梢頭,孤雁落單苦啄愁,形隻影單鳴悲慟。

王宇倚於軒榭美人靠前,見烏雲罩頂,寒風欺梅,兀自悵悵不樂。王翁欲到閭里置一籠雉雞作為贄物,以作饗拜之禮。王翁曰:「不執摯,不敢觀尊者。雉雞不吃誘食,不懼權貴,有不屈之節。以雉雞為禮,贊之與忠信,共砥礪前行耳。」

王翁置回饗禮,王宇攜其上了輜車,原碧隨行。北軍廨署於長安北郭城明光宮側,輜車行過光德坊,東南轉角便是北軍中壘署。中壘署高門大府,一個個帶甲護衛佇槍而立,肅穆莊嚴。王宇心中一凜,忙令車夫過府門行便橋趨至偏戶。

王宇一干人下得車來,向守戶兵士唱喏報名,少頃,便有一掌事帶路引至後庭。王宇正四處打量,忽見後堂有一人朗笑著走來。王宇觀此人頭戴巾幘武冠,上穿沙轂禪衣外罩玄甲,腰束皮絹雙帶,腳蹬銀履戰靴,四十不惑,面容精瘦,豁達幹練。

王宇從小識得劉歆,忙上前見禮道:「皇叔在上,受宇兒一拜!」劉歆忙哈哈笑著攙起,見王翁提一籠成對雉雞,忙令掌事接過禮贄,嗔怪道:「賢德公素來與我恩重,你我叔侄,切毋繁文縟節。」王宇捧過原碧手上簡櫝交於劉歆。待後堂落定寒喧,劉歆便遣人啟開簡櫝,方見藍緞簡報其下另有絲綢卷裹之物。劉歆層層剝開卷帕,不禁目眐心駭,竟是世所罕見之和田黃玉饕餮紋圭,匠作精美,巧奪天工。劉歆忙將玉圭重又裹起,放回簡櫝,面露慍色道:「我乃都侯門下,今受此重寶,真真折殺子駿矣,都侯此為何意?」

「皇叔勿怪。」王宇忙擱下茶盞,揖禮釋惑道:「阿翁有言,盡於簡中,諸事全仗皇叔周全,車馬勞頓,責苛一人。行前阿翁一再叮嚀,若皇叔不受,則手起玉碎,也可彼此自證青白。」劉歆思忖良久,亦立身於堂間踱來踱去,擰眉道:「都侯待子駿恩重丘山,豈容玉圭傷情?」遂招呼王宇同坐,待閱罷簡報,劉歆忽爾擊掌朗笑起來,撫須嘖嘖嘆道:「賢德公不愧我大漢基石,僻居鄉野,運籌帷幄,挽大漢社稷於將傾,謀外戚三家於互軋,陽謀陰就,刀刀致命,我大漢無虞矣!」

見劉歆暢笑振喝,王宇如墮雲里霧裡。劉歆見王宇一臉懵懂,遂指點迷津道:「如今朝堂,外戚爭權,干臣旁落!皇后之父乃孔鄉侯傅晏,其身居九卿之位,窺伺大司馬銜久矣;天家舅翁乃陽安侯丁明,與傅晏、丞相王嘉互為犄角;又有天家新寵董賢及息夫躬,二人均容貌壯麗,以貌取士。董賢弱冠遷駙馬都尉兼侍中,冠絕內朝,其妹封昭儀比翼中宮。四家弄權,金鑾昏聵,宮計權謀,亂象紛爭。賢德公振呼抱薪救火,亂中取勝罷了。」劉歆說罷,哈笑兩聲,便泰然自若地端盞而飲。

晝漏未盡,殘陽落坡,北風呼嘯刺骨寒。宮闕煙籠,白帶輕舞,恰似宦海沉浮間。

劉歆送客回府,草草用過哺食,即著便服趨至馬廄,打算夜訪傅府。此刻半片明月悄掛梢頭,於殘雲薄霧中穿梭而過。街上夜市已然鋥亮,劉歆打馬疾馳,兩護躍馬嘶鳴緊隨。

南至武庫北隅傅府,待門衛通報後進得暖閣。傅晏見劉歆深夜來訪,忙揖禮請之入內,滿臉堆笑道:「皇叔深夜造訪,定有齟齬之事。著書《山海經》、《七略》之大才,不居九卿高位,遺落軍中,若日落滄海,仆引以為憾矣!」說罷一邊脫履落坐,一邊囑家奴置辦酒席。劉歆見傅晏身穿藍靚服袍,腰束玉鐍,上墜一銀印青綬三彩。三角眉下兩眼放電如炬,須髭幾根、油嘴薄唇,乃是個八面玲瓏之輩。

劉歆輕呷一口縹玉溫酒,趨近傅晏道:「國丈不執三公牛耳,遺憾更甚。」說罷二人哈哈大笑。傅晏又各自續上一杯,道:「用而不提,乃警示皇叔受恩王莽之重。又居北軍,畢竟同宗同源,信任滿滿!」劉歆聽罷點頭稱是。

酒過三巡,劉歆話鋒一轉,道:「聞縣官遣董賢家眷於宮中,子駿於心惶惶不平。去春封其妹昭儀比翼中宮,今與男寵董賢晝同車夜同寢,荒誕不經,朝野風嘯雷動。公貴為我大漢國丈,竟聽之任之,當有所行動?」傅晏一聽忙摒退左右,環顧四周後方開言稟明:「乳子董賢以媚惑主,桂宮得報大為震驚,傅太后駕臨前殿叱責陛下,焉知天家不聽勸告,反之更甚,月余未進永信宮。今帝太太后聲如遊絲,一病不起。生母帝太後過早薨逝,便有國舅丁明托太後言明,皇太后婉言規勸於帝,然陛下輕怠,皇太後由此不豫宮中。」

提及丁明,傅晏忙差校官喚他前來。丁明乃行伍粗人,蠶眉冷眸不善言辭,其老家瑕丘人,祖父丁寬,妹為定陶共王姬,后封帝太后,其以帝舅之尊封邑陽安侯,位居九卿之列。

待丁明掛劍脫履坐定,幾人便把酒言歡,三杯下肚,劉歆便開口罵道:「董賢聖寵日隆,天家妄議禪讓,不除此賊,我大漢危如累卵!給事中息夫躬也乃寵臣,與傅公有同鄉之誼,對董賢更是恨之入骨。若由他出面諫言,以匈奴單于不朝,圖結烏孫國叛將攻打西域為由,整軍備戰,則大司馬花落貴府也未可知呀!」

「如此甚好。」傅晏喜笑眯眯道:「息夫躬舉孝廉出身,累遷光祿大夫、左曹給事中,能言善辯,死馬也能上天。由其出面,天家定然應允。嘿嘿!」傅晏說於此故意停頓,獰笑不止。國舅丁明點頭會意,思忖一二又擰眉問道:「如此可行!然大朝會單于萬一來朝……」傅晏聞聽揮手狡笑道:「國舅勿憂,董賢業已奏明天家,說單于厭人,來皆拒之國門之外呢!」丁明連連頷首道:「傅公素與息夫躬交好,此事無虞。一俟董賢鮮衣落馬,須諸君諍臣冒死一劾,方有始終!」

聞聽至此,劉歆持卮一飲而盡,便正色道:「所謂諍臣必諫其漸,及其滿盈,無所復諫。帝不明則諍臣無矣,昔有帝師師丹,中有新都侯王莽,後有大司馬傅喜,皆直諫落於馬下。若王莽居京,二虎相爭,何懼寵臣董賢亂政呢?」

提起王莽,丁明眼裡滿是讚歎,「新都侯賢德之名日盛,擇日當串和忠直之士,奏明天家,攬召賢德公打馬還朝!」傅晏一聽嘿嘿笑道:「此計甚妙!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子駿有皇叔之尊,當串和丞相、眾臣附議,此計可成!」「擇日,子駿定拜會丞相王嘉,由其薦奏,我等隨之附議便可!新都侯復出有望,佞臣董賢,當如笯籠金雀,空窺難出矣!」劉歆說罷,三人皆仰首哈哈大笑。

颶風千里,橫掃東南,糟枝枯杈憑空斷;冷嘯悲鳴,瑤琴供恨,陰風陣陣鬼狼哭。三輔之地,天寒地凍,朔風肆虐,京城閭里卻不閑著,張燈的,挂彩的,彩繪門神,祭灶的,國儺大戲更是遍布長安十二城門。

依舊秦習俗,年交廿八,家家戶戶供門神。王翁差家奴於靜園府門之上塗以門神上位,一筆一劃甚是嚴謹。相傳神荼與鬱壘一母同胞,二人專門捉鬼緝妖,一有惡鬼騷擾百姓,倆人便施法將鬼怪捉來填喂老虎。民眾為使驅邪鎮妖,便將兩兄弟畫於兩扇門板之上,久而久之,自成習俗。

靜園府門駐足一雙馬輜車,馬夫揚鞭以待,有兩奴婢早環手經立左右。此間於府門走出三人,王宇在前,呂焉原碧挽臂隨行。今見呂焉裝扮異乎尋常,頭梳大手髻,斜插珠花一步搖,內穿縹色暗花裳服,外披白狐暖袍,面若桃花,抿嘴一笑,真的是千嬌百媚,楚楚動人。

三人上得輜車,馬夫長鞭一甩,輜車緩緩而動,穿東西二宮司馬門,直朝宮城以南覆盎門而去。長樂宮外城巍峨壯觀,旌旗招展。南門以里,禁軍衛士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個個明鎧明甲,刀槍亂閃,刺目冰寒。

三人於長樂宮南門下得輜車,未及拾階而上,便見二持戟甲士邊叱喝邊疾奔而來。王宇忙深揖一禮,於袖中敘出宮禁門牌交於衛官,衛官端詳片刻,隨手將禁牌拋入河內,並著兩甲士持戟直逼三人。王宇不由渾身驚怵,連連後退,此時呂焉趨步向前,與甲士深施一禮,且鶯聲燕語道:「尊長為何將禁牌拋擲河內?」衛官見此女子衣著配飾絕非凡人,不敢怠慢,忙躬身回禮道:「此禁牌業已廢止,煩請女公子回亭署置辦!」

「勞煩將軍稟明東朝!」呂焉遂拿出長信宮宮函遞於衛官,衛官見宮函印信,不敢怠慢,遂差一大黃門趨前問話。大黃門問明三人名諱籍貫,便躬身揖禮道:「諸位稍等!」便入內通報去了。

須臾功夫,便見大黃門折返而歸,向三人言明宮禁禮儀,便趨前引至覆盎城門。覆盎城門與長樂宮南門遙遙相望,南門城垛之上亭台樓榭,居中上懸鎏金篆字「長樂宮」三字。長樂宮門由南軍把守,戒備森嚴,大黃門復入須臾,便自宮門走出一值守門將,此門將鬍鬚濃墨,精瘦幹練,王宇忽覺面熟,思忖稍許,便上前深施一禮,試問道:「可是從叔?」

「長公子!」門值官王閎見王宇歸京,便面露愧色道:「從叔難堪大用,令我王家蒙羞矣!」王宇惘惑道:「從叔常領金殿中常侍,今日為何居此值守?」王閎愧笑道:「公子莫怪,宮廷事瞬息萬變,一言難盡呀!你等且先補錄,太皇太后久等不及。」說罷遂著宮婢、中黃門上前例行搜身。三人於門下注補錄造冊完結,遂與從叔王閎作別,隨小黃門坐宮內路軨小車,直赴長樂宮內苑而去。

遙望宮闕白雲端,玉階輕飄上九天。九天之上長生殿,不復垂首瞰凡間。長樂宮周回泛二十餘里,內嵌十四棟殿堂,一座座高聳入雲,宮連闕,闕通宮,紫房復道挽其中,層巒疊嶂,巍峨壯觀!三人隨小黃門上得前殿基台,繞環廊於殿後有紫房直通長信殿中。三人剛下得紫房,便見太皇太後於殿前手拄鳩鳥玉杖搭棚苦等,一見王宇三人近前稽拜,便一把抓牢二人手臂,遂老淚橫流。

二人左右攙扶東朝進得暖閣,太皇太后便著人於膳房端來蜜餞、冬果,又差尚食丞煮些姜橘暖茶來。待幾人喝過薑湯橘茶,太皇太后又拉幾人抵足而卧,一個個撫臉正看,惹得宮婢內侍皆掩口失笑。太皇太后樂呵著撫摸呂焉粉嘟嘟小臉,喜笑盈盈道:「小小息婦,儼成人母,今四世同堂,當五福臨門,艷羨不?」滿堂皆唱和道:「艷羨」!引得東朝猛拍大腿,笑得前仰後合。

呂焉直羞得滿臉通紅,小手忸怩來去不知如何安放,倒是王宇湊前嬌嗔道:「老祖宗,認得我么?」太皇太后對著他瞄上一眼,遂一把推開,嗔怪道:「去去,小時見茅軒蛤蟆,便不敢再去,東屙一處西拉一處,偏是王獲不嫌臭,整日圍其屁股轉,鞋屐之上皆躁屎呢!」說罷大家哄堂大笑,羞得王宇以袖遮面,只想一頭扎進鼠洞里去。呂焉亦不閑著,忙用筷箸挾起一坨蜜餞,往太皇太后口中一塞,遂嗔笑道:「煩勞祖宗大快朵頤!」全場轟笑。

盡興之餘,王宇便於原碧手中接過簡櫝,雙手跪奉於太皇太後跟前,道:「行前阿翁授一便簡,誠乞太皇太后鈞鑒!」太皇太后著班宮令接過簡櫝,班姬從中拎出一紅綢裹件,解開綢帕,竟是萬須如發之千年人蔘,抻展開來,竟有一人多高,實乃神參矣!有詩云:風高一葉飛魚背,潮凈三山出海心。想把文章合夷樂,蟠桃花里醉人蔘。

「老祖宗,此乃長白山千年人蔘,阿翁花得百頃良田方置換而來。願老祖宗永居員丘山,食此不死樹,長生不老,永駐童顏!」呂焉一番妙語連珠,喜得太皇太后哈哈大笑,嘖嘖稱嘆。呂焉忙伸手替東朝掩口遮羞,且逗趣道:「祖宗且莫忘,笑不露齒,行不擺裙!」

太皇太后伸手揪了下呂焉臉皮,笑罵道:「貧口賤舌!」笑罷又差小黃門叫來王閎,對其諄諄言道:「東少府出缺,翌日西宮便有敕牒,賢侄聽宣便是!」王閎聽罷忙稽首伏拜,長御便於一側唱道:「太皇太后詔曰:可!」方上前攙起。太皇太后又叮囑王閎道:「昔領西宮中常侍,今著東宮少府,實縣官恩宥王家,當常懷感恩涕零之心。翌日遷坐少府正堂,順帶人蔘饗呈永信。傅太後患不虞之疾,人蔘貴重不及人情。此去桂宮,言語向善,切莫金貂換酒,辜負巨野拳拳忠心!」

王閎應喏接過參櫝,便倒退八步領命而去。東朝折身又囑呂焉道:「你與原碧暫居宮中,悉學禮儀,識文斷字,修身教化,總有益處。」呂焉與原碧皆點頭應喏。

王宇坐輜車折回靜園府中,於後花園石徑之上,不經意瞥見榭前美人靠旁,梅花竟然二度重開,朵朵千層綴滿枝丫,嬌艷無比,小風輕撩,馨香四溢……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王莽攆劉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王莽攆劉秀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五章 苔芩之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