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月入懷

第二章 日月入懷

時隆冬臘月,新年日近,偌大個未央宮皆浸泡在灰冷陰霾之中。殿前金階白雪點點,被狂風一遍遍肆虐掃滌,便尋個低洼處安歇去了。然殿闕廊台及四門之侍衛,若鐵甲蟻蟲般佇槍而立,更顯得四野夷敞、嚴寒肅殺。

於未央宮前殿西北,宣室殿東翼之麒麟殿內,雖四壁冷艷卻溫暖如春。殿內正設宮廷席宴,但見金壁玉階寶光曜曜,鴻羽帳下西域毯華貴彰彰,兩列宮女各執法樂,宮娥展袖歌舞飄彩。殿堂兩列席案旁,西首坐有新帝男寵、弱冠少年的駙馬都尉兼侍中董賢,董賢之父、雲中侯董恭及未央宮中常侍王閎;東列坐有當朝國丈、孔鄉侯傅晏及國舅陽安侯丁明。皇帝劉欣居中趺坐,見獻食丞將肉食八珍之駝峰肉炙端將上來,便手持寶刀分割多塊,著御侍女官一一饗呈於諸內朝重臣案前。

「朕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早朝伊始,積牘累累,皆說王莽是肱骨臣子。王莽賒粥濟民頌聲不絕,實有博取賢德名望之嫌。前日又報他因奴殺子,開清正先河,然藏虎狼之心日盛!丞相王嘉、大將軍韋賞、光祿大夫息夫躬及中壘校尉劉秀聯名保薦,欲召他還朝!」劉欣說罷一臉嫌惡,遂頓了頓黑金長冠,又將赭黃赤龍彩袖狠狠一甩,方拽過宮廷百未旨酒卮,怒斥道:「早朝之上,群臣吠吠,丞相王嘉,勢氣更盛,昔日彈劾孔光,今又舉之;薦言大司馬空缺,又推王莽代傅喜遷大司馬職。鞍馬勞神代朕司職,驕妄過甚,其心可誅!」

陽安侯丁明見皇帝申飭丞相王嘉,便將卮中百未旨酒一飲而盡,趁酒意微醺勸慰道:「陛下容稟,丞相公心舉賢,此誠昭昭;王莽因奴殺子,日月可表,實大義之舉呀!」

傅晏見陛下嘴角一撇略顯不悅,為岔開言路,便以劍尖剜起一塊駝峰肉炙送於口中,邊嚼邊嘟嚅道:「駝峰肉炙,外脆里嫩,肥而不膩,潤燥滋陰,不愧宮中一絕哈!」董賢聞聽此言,手握玉卮嬌嗤道:「此酒甚烈,賢不勝酒力;駝峰肉炙形同脂膏,也略有土腥之氣,諸公請便,善者多食!」中常侍王閎聞聽此言,嗤鼻調侃道:「侍中平素錦衣玉食,嬌縱慣了,宮中粗膳,怎能配侍中金身貴體呢?」

劉欣聞聽董賢之語,忙令獻食丞回庖烹烤牛腩炙,又令御侍與董賢斟上御窖珍藏馬酒漿,末了拍拍董賢肩頭,口僵舌硬道:「大賢不分老少,簡能就任之,擇善便從之。文武爭馳,君臣無事,便可高枕無憂了!」劉欣似已中酒,力拽董賢起身,揮袖直指大位與董賢言道:「遠古帝家,皆大賢居位。聖卿克嫻內則,性行良善,可堪大用。我欲效堯禪舜,何如?」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傅晏、丁明等內大臣趕忙伏跪於金磚之上,苦勸無果,顫慄不止。董賢聞聽陛下口出悖天之語,忙離案慟哭請罪。中常侍王閎膝行泣勸道:「陛下慎言!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於之窮。統業至重,天子之戲言!」皇帝一聽怒火中燒,遂貶王閎為長樂宮門中郎。

董賢已知今日事必成禍端,遂向陛下再三泣血請罪道:「陛下待臣恩重如山,聖卿萬死無以為報。罪不及身,仆臣定死於亂槍之中。萬乞天家縛我詔獄問罪,以正視聽!」劉欣聞聽一言不發,遂狠狠拂袖而去。回到溫室殿,二話不說,搭起一腳踢翻雲母屏風,又揮手將堆山奏牘拋得滿堂皆是。

諸內臣趕忙跟至溫室殿,又麻溜兒伏跪於地。有兩黃門小跑躬身拾撿,被劉欣厲聲呵斥出去。劉欣背手思忖一陣,又斟酒一卮,兀自一飲而進,末了長袖一揮,便以袖遮面道:「朕心惙悴,諸卿平身。這便御駕東宮,謁見東朝!」

劉欣坐便輦上紫房廊道,直奔東宮西闕而去。經黃門通傳進得殿內,宮婢內侍皆伏跪一地。長信殿壁面是以花椒和膠泥塗抹,披紫絳暗紋錦繡,以香桂為主,設檀香雲母屏風。殿梁吊鴻羽綢帳,地鋪猩紅色西域毛毯。有一老媼身着華服,背靠軟榻,於錯金博山爐前暖著雙手,和一宮妃促膝笑談。

劉欣聽宣進得暖閣,趕忙行跪拜大禮,末了又向宮妃施拜。此老媼實是王莽姑母,乃當朝太皇太后王政君;而宮妃也非常人,其身材秀麗,能歌善舞,又獨創踽步掌上舞,乃深得先帝寵溺的趙氏飛燕--當朝皇太后。

劉欣施禮問安后賜座下塌,接過御儀女官沖泡的霧茶,粗粗啖嘗。太皇太后又著班宮令將太園的紫栗糯糕遞呈皇帝,見他頗似中酒之態,便諄諄責怪道:「和兒沈酗於酒,傷身事小,用亂敗厥德於下。天又旱澇不均,小民方興,相為敵仇,非理朝用命,社稷怎不動蕩?」

劉欣聽祖母耳提面命,半張面頰略一抽搐,遂尬笑道:「大母又怪,天寒地凍的,溫酒方能禦寒暖身。和兒謁拜祖宗,是憂心爐具可曾齊備!」太皇太后見劉欣言語輕飄,便詰問道:「諸事自有少府打理,和兒此番定有齟齬,不妨直言。」劉欣便啞聲低語道:「大母可知王莽殺子?」

劉欣料想東朝聽聞定肝腸寸斷,大罵禽獸,可與西宮扳回一局,孰料東朝聞此言未感驚悚,尋思片刻,便怡然自樂道:「王莽自小仁孝恭儉,忝居三公尚麻蕁裹身,媳婦素衣從不曳地,帷帳也從無文綉玉飾;王家塋地不起墳,明器皆陶制,也從無金銀玉飾;二十九歲冊封都鄉新都候,食邑千五百戶,所得盡發鄉野流民,以致家徒四壁,哀哀度日。王莽因奴殺子,大義至真。自小倡導人無貴賤,機遇均分,法不阿貴,理不護親,乃一視同仁!愛民如赤子,敬賢若大賓。雖殺一子,可儆萬人哪!」

皇太後趙飛燕聞聽東朝誇耀娘家如數家珍,忙掩袖撇嘴,目光曜曜緊盯劉欣。昔日成帝陳屍小妹趙合德玉體之上,便是王莽不斷追責,小妹短見赴死。其後王莽又究飛燕誅許美人、曹宮人所生嗣子之責,幸與王根同收傅后賄賂扶劉欣上位,方倖免於難。今提及王莽,誠然又怕又恨。劉欣察皇太后眼色自是會意,酒醒大半仍佯裝醺醉,踉蹌倚至榻側盛言大讚道:「外翁先遣私田於流民,又賒粥於後,親斬殺奴王獲,大義滅親。其務以德化民,是以海內殷富,光於禮義,永思至德,以承天心。」

皇太後趙飛燕佯裝點頭抿笑道:「和兒乾綱獨斷,有立辯忠奸之能事,明君諍臣相得益彰,乃萬民之願、國家之福哇!」劉欣酒足飯飽,哪裏吃得下糯糕,便推至一側,輕撫東朝手臂摩挲道:「和兒以蕃王居大位,全仗大母、阿母傾心庇佑。大母年逾古稀,孫兒行難繞膝,今與外翁討個恩典,召其還朝長樂宮中,踞奉大母膝下繞行,不亦樂乎!」

太皇太后聞聽心中自是坦然。皇帝劉欣雖非謫孫,也系親典。當初和兒敏達聰慧,於宗親子弟中脫穎而出,便與皇後趙飛燕及大司馬王根於長樂宮前殿商議,著立定陶王劉欣為太子,潛居明光宮。念於此,太皇太后便囑咐劉欣道:「聖人有言:牝晨羝乳,人以為異,斁倫敗俗,其禍尤著。昔日傅后前殿亂政,以致縣官左右掣肘,形同沐猴。朕會自持,和兒勿憂!」言罷便回寢宮小憩而去。

俟劉欣折回宣室殿,早有黃門將奏牘井然列於龍案之上,遂逐一察看具名,此乃賢良大臣周護,復奏議薦錶王莽,便隨手拋至殿角。無聊至極,便靠於暖榻之上和衣假寐,忽聞四野暴雨腥風,一蟒龍自蛋內孵出,瞬間丈余,盤於殿梁,焰焰巨目直逼自已。劉欣驚懼趕忙退後,突見蟒龍直衝而來,血盆大口罩於面前,腥氣撲鼻。他退後急避,竟躲閃不及,倉惶癱倒驚呼……後有左右內侍輕聲呼喚,原來是個夢。

少府董恭急上前與劉欣擦拭冷汗,剛攙坐於暖塌之上,便有宮人報知皇太后駕到,劉欣乍起身躬迎,趙飛燕早已飛身入內。劉欣上前揖禮道:「母后屈尊小居,定有法旨,兒臣洗耳恭聽!」趙飛燕繞案而行,一邊窺視累累奏牘,一邊揚袖摒退左右,鶯聲細語道:「本宮自紫房便道而來,無人得知。今於東朝盛讚王莽,是有意召之,抑或無心之失呀?」劉欣垂眉笑道:「母后但放寬心,丁、傅二家尚難應酬,放虎歸山,豈非笑談?」趙飛燕聽聞心中竊喜,於龍案翻看一二奏牘,隨手丟擲一邊道:「如此甚好,東朝勢隆,於咱們西宮又有何益?」

劉欣憶起夢中情形,仍不寒而慄,遂細細說與太后道:「適才夢囈殿梁之上,有一蛋卵由小及大,忽漫天黑暗狂風驟起,殿角竟盤一赤金巨蟒,身長丈余。巨蟒盯我多時,見我後退,竟撲來張口咬我!」說罷餘悸尚存,便令中常侍呂簡,宣中壘校尉劉歆覲見解夢。

劉歆,字子駿,因名與帝諱音同,改名劉秀,乃楚元王劉交五世孫。河平元年,奉命與父劉向領校科書,講文藝傳記,舉凡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能。原為安定屬國都尉,因懷才多技,又為皇室宗親,被大司馬王莽擢升北軍中壘,聯防拱衛京師。

趙飛燕聞訊大喜,於龍案尋出丞相王嘉之聯名薦疏,遂拋擲于丹墀之下,格格冷笑兩聲道:「師丹、傅喜、孔光、王嘉、王莽皆一丘之貉!何謂巨蟒,新都侯便是,滿口仁義道德,錦繡文章,然其逼鴆親子,實蛇蠍心腸之輩!」趙飛燕青髻步搖一顛三晃,見陛下默認,又嗔怒道:「東朝、外朝沆瀣一氣,都與王莽一個鼻孔。召他還朝,實養癰自禍,東宮為虎作倀之舉,斷不可寵。」語罷輕踢前擺,碎步出了暖閣。

中常侍帶一巨人進殿,其身高八尺,天生異相,見禮畢,恭立於旁。劉欣一見大驚,悄問道:「劉秀何在?」呂常侍連忙回稟道:「中壘校尉於城北陵區佈防操典。」又手指巨人道:「這是國卿生李守,皇叔門下,素好方技,頗有聲名。」皇帝劉欣點頭默許,中常侍呂簡便將夢境說與李守,李守推摩半日,方戚戚回道:「臣細研圖讖,蛋卵生於宮室,自是皇親貴胄。宮苑雖大,皆帝王出。然馬踏宮門,染血光之災么?雪映紅霞染宮門,血流帝出亂紛紜!嗚呼!」李守推算至此,遂撲通跪地,悲聲泣拜道:「愚臣妄議國祚,萬乞陛下恕罪!」劉欣聞聽勃然大怒,著殿前郎衛上前拿人,押李守詔獄問罪。

建平元年臘月初六,袞州陳留濟陽城皆沉浸於新年臘祭之氤氳里。張燈的、挂彩的、立神荼鬱壘放爆竹的,還有做臘八大儺道具的,皆忙得一塌糊塗,不亦樂乎。

濟陽城中門偏北,獨卧一濟陽官衙,井字大街將官衙銜於口中,還咽欲出。大門正南五開間房柱連廊,抬頭匾「濟陽縣官寺」五個陰刻小篆,加之台階四名帶刀衙役,甚是威嚴肅殺。

此濟陽縣令劉欽,乃高祖劉邦七世孫,只因武帝時主父偃諫行推恩令,至劉欽輩位僅尋了個縣令之職。劉欽正攙扶待產夫人於西花園散步,見其頭戴長冠,身穿深綠錦袍,年過而立,炯炯曜目之上,兩道濃墨劍眉更趁得英氣逼人。劉欽之妻樊嫻都,乃南陽郡湖陽鎮人氏。其父壽張侯樊重,家財萬貫,良田三百頃,莊園層樓高閣,小橋流水。樊嫻都秀髮輕挽瑤台髻,斜插玉步搖,內穿乳白綢絲襦裙,外披青紫錦袍,粉皮嫩肉,一對橫眉更趁得賢淑端莊。今見其眉頭緊鎖,一雙鳳眸痛成了一字。十月懷胎,宮開三指,雖熟生劉縯劉仲兄妹四人,然宮口仍陣陣揪痛難忍。

劉欽不忍直視,梳理好賢妻微微顫抖之玉步搖,輕攬腰身,回三院後房的東廂閣而去。早有接生王婆扶夫人慢坐軟榻,又有婢女服侍於側,然官邸低矮潮濕,雖火盆炙燙,仍倍感陰涼。

西花園有一濟陽宮,年久卻未曾失修。其基台高築,基座玉階青苔盡染,杏木盤龍樑柱高大巍峨。正殿宮瓦覆頂,飛甍舒展,甚是壯觀。此乃早期漢武帝於濟陽建的一所行在,然武帝崩逝八十餘載,行宮擱置再無堪用。

劉欽驀地眼前一亮,濟陽宮擱置多載,前殿着實不敢僭越,寢殿歇腳倒也無妨。想於此,便立馬差人清掃佈置,因官府長年按例養護,個把時辰下來,濟陽宮終是恢復了往日威儀。婢女將宮燈點亮,家奴把熏爐燒旺,輕拂鴻羽綢帳,擦亮青鎖宮窗。一家人搬進濟陽宮,可樂壞了幾兄弟姊妹,一個個蹦跳撒歡躲貓貓,招致劉欽一頓臭罵:「再去前殿,棍棒侍候!」

樊嫻都平躺於龍榻之上,宮口疼得一臉滾珠亂顫。接生婆見宮口並開十指,忙將錦帕塞於夫人口中,撫慰道:「夫人切莫緊張,此是熟生,定會順產。」夫人應喏一聲,兩手臂便由婢女扶定,蓄力待產……

劉欽調教孩子之餘,卻不忘於暖閣內掃上一眼,聞聽夫人暗啞低吟,眼淚便掩不住涓涓細流。又約莫飯食功夫,劉欽倏覺眼前通紅髮亮,且似有叮噹作響的寶馬香車自青窗有序而入。定晴再探,整個寢宮紅光一片,馨香四溢,且縷縷彌散開來,透過宮格檻窗,整個官寺映成了彤紅的世界,真可謂:綺陌彤彤花照塵,王門侯邸盡朱輪。官寺周遭人群皆張目四望,「咦」聲不斷,忽聽產房「哇」地一聲,孩子落了地。

劉欽見如此奇異境象,瞠目結舌,不知所措。「恭喜官家,喜添一丁!」當接生婆將嬰兒抱至劉欽跟前,劉欽竟不知所措,吱吱嗚嗚說不出話來。

臘八日由官府承辦的國儺大戲,於縣寺向四門點火而啟,全城轟動。國儺邀十二歲黃門子弟百二十人為侲子,著四人染紅髮,戴猙獰面具裝扮成傳說中的「方相氏」,一手持戈一手持盾,跳起粗獷的原始舞,邊舞邊「儺、儺」地呼叫,奔向街市各個旮旯,跳躍舞打,搜尋不祥之物,真可謂熱鬧空前。

劉欽囑託功曹吏充蘭代為主管,抽身回府去探視夫人。夫人樊嫻都氣色已有好轉,正俯首醉吻於嬰兒額前,見劉欽進門,便盈盈嗔怪道:「郎君,三日已過,可與小五濾有名姓?」劉欽尷尬一笑,思忖片刻,便自牘架上取下一黑色木匣,打開來看,竟是一束三顆九穗稻禾。「細君!」劉欽將木匣端到夫人面前,夫人接過嘖嘖稱奇,劉欽趁勢將其亂髮聚攏起來,束為心髻,又輕輕抖動嬰兒臉龐,溫潤呢喃道:「今秋後宮生三株九穗嘉禾,着實是千年祥瑞,又見嬌兒誕生時香車鋪路,紅光彌散……九穗嘉禾,禾苗清秀,便叫秀兒罷!」

「劉--秀!?」樊嫻都反覆念叼此男生女名,加之種種異象橫生,神情不由得恍惚迷離,殊不知是吉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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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攆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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