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月如輪。

今夜似乎特別的冷。

司馬嫣縮了縮蓋在身上的松花錦毯,望向窗外空氣。

是不是已快要入冬了?

今年的冬天來得好快……

空氣迷漫着縹渺的夜霧。月華暈暈,透過層層霧汽,流入室里。

室里一片漆黑。唯有地上一汪月光,宛如一層白霜。

今夜司馬嫣並不想點燈。她只想望着窗外帶着寒華貿然闖入自己房裏的月色。

這月光……連攔都攔不住呢……

唐唐倚在窗邊,伸手撥了撥空氣中的冷霧,哆嗦了一下:「今夜好冷,不如把窗戶關上,你的病還未愈,這樣對身體不好。」

司馬嫣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唐唐轉頭,背着司馬嫣,悄悄地嘆了口氣。

她明白小姐為什麼會這樣子。她的小姐一向喜歡亮堂堂的房間,每當入夜時分,都會叫她幫忙一起把屋裏的燈全都點起來,然後坐在床邊,感受溫暖燈光帶給她們的歡欣與愉悅。

像這樣一盞燈都不點,只讓窗外月光肆意流入房裏,這個月也有好幾個晚上是這樣的。每次都是……

唐唐對着窗外,目光已有點黯淡了。

如此這般,即便她身上的病治好了,可心裏的病要怎樣才能好起來呢?

唐唐都已開始有點恨那個人了,恨他為什麼這麼久都還不回來看小姐一眼?

月如輪。如輪圓月流出的月光,也好冷好冷。

司馬嫣走下床,走到桌案邊,輕撫案上的一床琅石泉,痴痴望着窗外。窗外庭院凄凄。

她坐下,優柔撥弄著琴弦。吟猱綽注間,聞得正是一曲《長門怨》。琴音婉轉悠揚,一如月色般綿柔悱惻。

今夜的月,也和昨夜一樣……好圓。

月為何總在人分離時才會變得尤為圓滿?

抑或是人只有在分離時才會有這樣的對月情懷?

月彷彿永遠都是孤獨的。無論在什麼樣的夜,無論是什麼樣的月,漫天星空或是如洗夜空,一鈎新月或是盈盈滿月,它都永遠是那麼孤獨,那麼寂寞。

寂寞的人為何總喜歡凝望寂寞的月?

寂寞的月為何總是要相隨寂寞的人?

找到一個歸宿,或是與其相伴?

得到一份溫暖,或是以遣離憂?

此夜此景,此情此意。不同的望月人或許有着千萬種思緒,唯一不變的只是月的寂寞與人的寂寞。

寂寞的人望寂寞的月。千古以來,這一輪蒼茫廖廓的月,承載起了多少人無窮無盡的寂寞?

千萬年寂寞的月光靜靜流淌,流淌在凄迷的夜色下,又流進了今時多少家人寂寞的心田?

唐唐也在望月,和司馬嫣一樣在望月。

莫非她也感到了寂寞?

幾縷秋風響梧桐。商意更冷,更濃。

幾隻寒鴉在屋檐下「呀呀」地亂叫着,月光彷彿更加凄厲。

琴聲頓止。司馬嫣拂落琴腰,走到窗邊。清凄月色照在她臉上,原本就已蒼白了的臉在月光下更顯憔悴。

唐唐道:「小姐,夜露很重,你這樣病情會加重的。」

司馬嫣沒有說話,只是顒望着天上無盡夜空中的飄渺青光。

唐唐嘆了口氣,走到司馬嫣身邊。她伸手,指了指庭院中的草木:「今夜似已真的開始轉涼,不知何時連葉子都已開始結霜了呢。」

司馬嫣順着唐唐的手望去,果然有層薄薄的白霜覆在木葉上。霜葉在風中霧裏月下,彷彿也如月光般,粼粼閃動着銀光。

司馬嫣仰頭望月,曼聲道:

寒鴉連闕起,月露凌秋光。

寂寞梧桐語,落得幾層霜?

詩音未落,淚卻已落。

這首小詩還未吟畢,淚水就已從她眼角流落。

唐唐站在一邊聽着,心頭不禁緊緊一縮。

雖然她沒讀過很多書,只認得一些字,但也從司馬嫣吟出的這首小詩里感觸到了深深的凄涼悵惘之意。

蒼天聞梧桐幽幽夜語,冷得會落下幾層寒霜?

她不知道。

她也不去數。她無心去數,也不敢去數。

梧桐夜語,霧冷風清。一個人坐在窗前,一層一層數着寒霜。數着數着,心豈非也會跟着一起碎掉?

秋月玲瓏,人也玲瓏。

玲瓏人,玲瓏心。玲瓏心,玲瓏情。

玲瓏心易碎。

唐唐從身後將司馬嫣抱住,忍住哀痛道:「小姐,你快回床上去吧,我現在就別院的小樓看看有沒有像是他的影子。你再這樣,連我都想哭了。」

司馬嫣拭去眼角淚痕,道:「你去吧,我這就回床上去。」

人倚高樓望,望得幾里長?

天涯人又何止幾里漫長?

司馬嫣幽幽嘆口氣,坐回了床上。

她不知自己究竟還要再等待多少個長夜,漫長而永無止盡的長夜。

門忽然被輕輕推開。

唐唐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不是有了他的消息?

司馬嫣面露喜色:「他是不是回來了?」

她將目光轉向門一側,臉上的笑容卻立刻凝結。

月光並沒照到門上,司馬嫣看不清。

但她分辨得出這人的身段。這人身段比唐唐還高出一個頭,這人顯然不是唐唐。

司馬嫣有點怕:「誰?」

門外人緩緩走近,走進月光下。

「是你!」

「是我。」

夏侯一柳臉上帶着微笑,但這微笑卻充滿淫猥詭邪之意。

司馬嫣不自覺朝里縮了縮身子:「你來幹什麼?」

夏侯一柳道:「我來問候司馬姑娘的狀況如何了。」

司馬嫣木木然道:「我……很好。」

「恐怕不太好吧?」

夏侯一柳走到妝台前,點起盞粉紅色燈罩覆著的紗燈:「這樣的深夜,卻連燈都不點一盞,更兼如此幽怨的琴聲,姑娘莫非在想着心事?」

司馬嫣沒有回答他。

她如方才撫琴般迅速撥動着腦里的思弦,思考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場景。可她從未見過此類狀況,已有點慌了手腳。

夏侯一柳的微笑漸漸變得說不出的曖昧:「粉紅色的燈光,總是浪漫的。浪漫的時光總該做些浪漫的事,姑娘你說對不對?」

司馬嫣死死抓住身上被子,聲音已在發抖:「你想幹什麼?」

夏侯一柳沒有回答,而是將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了她的腳上。

小小的腳纖細輕巧。

夏侯一柳目光露出滿意之色:「果然是雙漂亮的腳。」

司馬嫣立刻將被子拉起,想把腳蓋住,夏侯一柳卻忽然從窗邊消失,出現在她的眼前,將她的手抓住。

司馬嫣怔住,情不自禁抖了抖身子。

夏侯一柳的輕功並不能算一流,可司馬嫣見識太少,幾乎未曾見過輕功。

司馬嫣想將手從他手裏抽出,可夏侯一柳的手就像銬子般死死銬住她的手腕,嘴角殘酷地微微上揚:「這麼漂亮的一雙腳,蓋住豈非可惜?」

司馬嫣手腕已被他抓得開始發痛。她忍住痛楚,想將身子往後退,夏侯一柳卻跟上一步。她再往後退,夏侯一柳又跟了過來。

她已退得不能再退,貼著床屏不住地發抖。

夏侯一柳將臉湊近,閉上眼深吸一氣,點頭道:「香,真香,估計嘗起來更香。」

司馬嫣的臉忽然紅了。

她從未聽人說過這些話,卻好像有那麼點聽懂了這是什麼話。

有些話本就是用不着教也能聽懂的。

司馬嫣尖叫道:「唐唐,快來救我呀!」

夏侯一柳笑了,笑得猙獰而殘酷:「她連自己都已保不住,還會來救你么?」

司馬嫣顫抖地看着夏侯一柳,嘶聲道:「你對她做了什麼?」

夏侯一柳微笑:「你為什麼不問問我要對你做什麼?」

司馬嫣盯着夏侯一柳,沒有去問。

她沒有問。她連想都不敢想。

她跳下床,想跑出房間,卻被夏侯一柳一把扯回來,用力摔在了床上。一聲痛苦的呻吟從她嘴裏發出,夏侯一柳將她按住。她大叫了一聲,想伸手去推,但她兩隻手卻都被同時銬住。

她用腳去踢,夏侯一柳卻完全沒有反應,依然帶着譏謔的笑容,眼睛在她身上從頭到腳滑了一遍:「好,很好,看來這幾天我並沒白等。」

司馬嫣沒有說話,還在不停掙扎。然而此刻她就像一個已落入大海,身邊卻連一條浮板都沒有的人一樣,只有等待着海水將她吞噬。

夏侯一柳微笑着,靜靜欣賞她臉上的表情。

反正已是囊中物,再多玩玩又何妨?

女人能帶給男人的樂趣他已嘗過很多,他並不急於這一時。

暗地裏嘗過很多。除了夏侯孔武和他玩過的女人,沒人知道他也是這樣的人,甚至連家裏的兄弟他也絕口不提。所以他一直都是為人稱道的謙謙君子,也是人們口中夏侯家裏最正經的一個。

直到今天,他才對司馬嫣露出本來的面目。

他明白要侵犯一個處女,若想要讓她在激烈的反抗無效后產生逆來順受的認命感,那在她的閨房裏動手是最佳之選。

因為那是屬於她們自己的空間。在自己的房間里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在這種情況下又會莫名其妙地慫恿起她們的認命感。

這是他作過多次嘗試后得出的結論。這個結論自他開始實踐后就從未出現過一次偏差。

當女人認命了后,說不定就會一輩子跟着這個男人了。

這是他的經驗,也是他今晚的打算。

他動手一向不喜歡拐彎抹角:「其實在見到你那天我就已經有機會了,你知道為什麼我要等到現在才動手嗎?」

司馬嫣已開始喘息,卻還在反抗。只是反抗的動作已越來越小,力氣也越來越小。

夏侯一柳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條縫:「因為那天你病得太重,連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玩起來絲毫不帶勁。像今天這樣病快好了,卻又還沒有好,稍微帶着點病情的虛弱,卻又有掙扎的力氣,玩起來才是最有趣的。」

他又嘆了口氣:「看來連上天都青目我,想讓我玩得更盡興些。」

司馬嫣緊咬着牙關,強擠出一句話:「你給我滾,你就是一個……」

夏侯一柳笑着搶道:「我是什麼?是你的丈夫嗎?」

司馬嫣咬着牙,不再說話,閉起了雙眼。

她能感到眼裏已有淚水在涌動。她不想在這人面前流淚。

夏侯一柳笑得越來越猖狂:「聽說你已有了心上人。他人呢?現在在哪?」

這句話就像堤岸上已開始崩潰的缺口,再被人重重砸了一棒槌。司馬嫣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水,在床上不住地放聲痛哭。

她在今夜就要被污辱了清白,可是他……他呢?

你在哪?你還在哪?

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夏侯一柳看着自己身下失聲痛哭的司馬嫣,眼裏突然迸出亢奮的火苗,伸手抓向她的衣襟。

司馬嫣用力將他的手拍開,大聲道:「你做夢,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

她使勁撞向一邊的床屏。可她的頭剛側過去,夏侯一柳就一把扯住她的頭髮。

一聲凄厲的慘叫,彷彿連窗外月光都因這聲慘叫而顫抖了一下。

好痛……好痛啊……

她倒下去,淚水還在不停地流。

夏侯一柳獰笑:「這可不行,哥哥我玩的是兩條腿能動起來的女人,可不想陪一塊冷冰冰的木頭共度良宵。」

司馬嫣不再說話,就那樣癱著,彷彿心已死了。獃滯的目光望着眼前依舊凄美動人的月色,卻連流出的眼淚都已是淚腺的本能觸動,獃獃地流着,生命的靈彩似已完全消逝。

我好沒用,我真的好沒用……

夏侯一柳仰天長笑,目光雀躍着罪惡的火焰,伸手繼續抓向她的胸部。

正當他想抓起司馬嫣胸前的衣襟一把撕開,手卻停住了。

他忽然感覺自己的脊背在這一瞬彷彿有幾百隻蜈蚣在走路,又像有幾千隻蜘蛛在不停地叮咬。

上一刻他還在極度的歡暢中,現在卻已感到自己內心本能地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他恐懼得已開始喘氣,他的心彷彿已落入凝結千萬年而不銷的冰封里。

他愣愣地,愣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後,終於像年久失修的機關般一格一格將頭轉到身後。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雙眼睛。

當他看到這雙眼睛時,他的心跳也在同一剎那立刻靜止。

這麼冷的一雙眼睛!

不,這絕不是冷。冷也擁有溫度。這雙眼睛就像是在一場慘絕塵寰的鬥爭中唯一倖存下來的一頭獵豹,獨自走在遼闊蒼漠的原野上,茫然環視了著灑遍四周的血流殘骸屍骨肉塊,然後再面無表情地抬起腳步緩緩離去,而不帶有任何一絲溫度與情感的非命眼神!

這人一身白衣。白衣已染上很重的黃塵,他的臉也有僕仆風塵的模樣,卻依舊掩飾不了他那一身殺氣。粉色的燈光柔和,他臉部的輪廓卻在燈光的勾勒下更顯殘酷,殘酷得連夏侯一柳想悄悄吸口氣來緩解內心的恐懼,也不敢將嘴張開一絲縫隙。

「出去。」

他的聲音就像沉藏在冰冷海底無盡深處的寒石般冰冷。

「為什麼?」夏侯一柳拚命想抑制住內心的恐懼,可他剛一張嘴,嘴唇就不由自主地發抖。

「我不想在她面前殺人。」

「你是誰?」

風逍舞的聲音更冷:「你問了個很愚蠢的問題。」

夏侯一柳道:「什麼?」

「我是殺你的人,你本不必問我姓名。」

風逍舞看着夏侯一柳,目光直戳進他內心恐懼的最深處:「你也不配問我的姓名。」

夏侯一柳冷笑:「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

風逍舞沉默。

夏侯一柳道:「你以為我是誰?你知道殺我的代價是什麼嗎?」

風逍舞冷冷道:「夏侯家的人,全都是廢物。」

夏侯一柳大怒,反手去抓劍柄,想拔劍。

但他的手在剛抓住劍柄的一刻就忽然停住。

粉色的燈光熄滅。只剩月光,朦朧的月光。

劍在月下。劍光也如月光。

如月光般冰冷遼闊。

劍在喉間。夏侯一柳的喉間!

夏侯一柳瞳孔收縮。

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甚至連想都沒有想要去想過,世上居然有着這樣的一劍!

燈有燈罩,本只有夜裏的狂風才能吹滅。這樣冰冷柔和的夜,當然沒有狂風。

窗外沒有掀起狂風,燈火又怎會忽然熄滅?

沒有天地間的狂風,有劍風。劍的狂風!

一劍激起的狂風,連燈罩里的燈火都被震滅!

劍在月下。人卻比月下劍白還要冷,更冷得多。

夏侯一柳看着眼前月光下的這個人,心裏的恐懼忽然消失了。

他的瞳孔開始渙散,全身的力量也在他內心恐懼消失的一瞬而消失,跪倒在地上,嘴角不斷地吐出白沫。

「出去。」

「……為什麼?」

「我不想說第二遍。」

夏侯一柳也不是個喜歡問兩遍相同問題的人。世家子一般都沒有這種習慣。

但他整個人都已魂飛魄散,已記不得這句話他曾問過一次。他腦子裏只剩一片虛無。

司馬嫣的心還在跳。

距離剛才的事已過了很久,可直到現在那噩夢般的驚懼還浮現在她的眼前。

這是她第一次,親身經歷的最徹底的一次,人世間最真實的那份醜惡與污穢。她還不能完全脫離這份醜惡帶給她那震撼心靈的極度震懾。

門開了。風逍舞扶著唐唐走進來。

唐唐立刻衝過來,將司馬嫣抱住,失聲啜泣:「小姐,你怎麼樣了,有沒有被嚇到?」

司馬嫣抱住唐唐:「我沒事,我沒事……你呢,你有沒有事?」

「我也沒事。只要你沒事就好……」

唐唐還想說得更多,但她忍住自己的衝動,離開了司馬嫣的懷裏,靜靜地退到一邊。

因為他,他回來了。她的那個心上人回來了,就在她的身邊。

月光照在風逍舞的臉上。他眼裏不再是那斷絕一切生機的絕情,而是充滿了無限情意。

他們看着對方,卻都沒有說話。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他們只是對望着。靜靜地對望着。

忽然司馬嫣眼裏湧出了淚光。

她不曾想過他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相聚。

但他已回來了,真的已回來了。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身邊。

他們彷彿有很多話想說,但很多話卻都沒說出口。

月光無聲,人也無聲。

月光靜默,人也靜默。

良久的靜默后,風逍舞終於開口。

「我回來了。」

「嗯。」

「我來晚了。」

「嗯。」

「你好像病了。」

「嗯。」

「你也瘦了。」

「……嗯。」

沉默。

又是沉默。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司馬嫣的嘴唇咬起,鬆開,咬起,再鬆開。

風逍舞沉默,低頭。沉默了很久。

他抬起頭,向司馬嫣輕輕一笑。

「我回來了。」

司馬嫣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淚水奪眶而出,撲向風逍舞懷裏:「你回來了,你終於肯回來了。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的嗎?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你知道嗎?你都知道嗎?」

風逍舞緊緊抱住司馬嫣,目光充滿了柔情與憐惜,想說話,卻仍無法將話說出口。良久的沉寂后,終於撫在她耳畔,輕輕地說:「對不起。」

「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嫣嫣……」

唐唐已走了。

在他們緊緊相擁的那一刻就悄悄地走了。

她獨自坐在房間床頭,淚水在眼眶裏不停地打轉。

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小姐和他終於又相見了,我真的好高興……

可明明是這麼一件高興的事,我為什麼卻哭了呢……

晨光熹微。

司馬嫣依偎在風逍舞的懷裏,已睡著了。

她睡得好安靜,安靜得像是初生的嬰兒。

她對他傾訴了整整一夜的相思,此時終於熬不住疲怠的倦意,沉沉睡去。

風逍舞摸了摸被她咬得現在還有點發紅的手臂,苦笑了笑。但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出他眼裏洋溢着的幸福。

他靜靜聽着她枕在自己耳邊的呼吸聲,心裏充滿了久未有過的平靜。

只有在她身邊,他的心裏才能得到真正平靜。

紛擾險惡的江湖,只有與她在一起的時光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憩。

風逍舞將司馬嫣緩緩放在枕頭上,掖好被子,望着她安詳的睡臉淡淡一笑,轉身離去。

他想就這麼一直陪着她,但他不得不離開。

他還有事要做,連片刻都不得耽誤的事。

這也是關係到她的事,甚至關係到她整個家族的命運。

紫竹山莊院落七重。每重院落都有八人守衛,八人都是司馬翔親自篩選出的江湖好手。

但現在這些江湖好手只剩四十九人。這四十九人都已被綁住手腳點上穴道,連嘴巴都被人用破布堵了起來。

昨天夜裏他們都被一個人用不可思議的手法,在最出人意料的一瞬封住了穴道。他們甚至連看都沒能看清,只見到一條白影,一條宛如鬼魅的白影。

七八五十六人,只剩七七四十九人。七個人已被風逍舞殺了。有四個是因他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封住他們穴道的時機,於是他就在下一刻拔出了他的劍。

他們連那瑩如月光的一劍都沒看到,就已倒在了地上。

他們死得並不痛苦,因為他們連痛苦都未曾感知,生命就已結束。

還有另外三人正在草地準備朝唐唐下手。當他們的手剛伸出去時,咽喉處就綻放開了一朵鮮花。

鮮紅的血花。

他們倒下時,臉上還帶着那猥褻的笑容,連神色都沒改一下。

來不及改一下。

現在剩下的這些江湖好手都聚集在一間狹小擁擠的柴房裏。混濁壓抑的空氣使他們止不住地想打瞌睡。

但他們卻不敢睡。忍不住要睡的都用牙齒用力咬一下自己的舌頭,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

他們仍不知道昨晚那條白色幽靈還會用什麼手段來對付他們。想到這裏,他們就都打起了精神。

沒有人想在睡夢中被殺死,死至少也得死個明明白白。

他們來到紫竹山莊前,每個都曾是行走在生死邊緣的老江湖。武功或許稍遜一籌,閱歷卻不會淺。但像那樣的輕功身法與點穴手法,他們連見都沒見過。

像這種人對他們出手,為的是什麼?接下來又會對他們做什麼?

想到昨天夜裏那白色身影在迅速詭譎的變化下居然還能使出精準無誤的一指,他們的恐懼就更深,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只可惜他們的嘴都已被堵住,心就算想跳也跳不出來。

門開了。

沉沉欲睡的眾人立刻醒來,比以往任何時刻都要清醒。

因為他們知道來的一定就是昨夜把他們全都制服的那人。

他們沒有失望。

進來的是一個臉部輪廓瘦削,卻長得很俊俏,很好看的年輕人,很年輕的年輕人,年輕得令人難以想像昨夜那絕妙的身法與手法就是眼前這人所使出來的。

昨夜的霜還沒完全消散,在晨光下化作淡淡的霧汽。晨霧繚繞,迷漫了他的雙眼,卻依舊沒能迷漫他眼裏迸出的神光。

他就站在門外的迷漫晨霧間。

他們都沒見過這人。雖然風逍舞已不止一次造訪過紫竹山莊了,但每次來他都沒讓守衛發現自己的蹤影。

每個人都看着他,心裏在盤算着他接下來的動作。

風逍舞目光從人群的最右邊劃到最左邊。每個人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都感覺自己的臉彷彿被一柄凌利無比的利器重重劃開了一口子。

他走過去,將其中一人手上繩子和穴道解開。

「剩下的你自己解開。」

風逍舞轉身,走向門外。

這人怔怔看着風逍舞,看着他一步步向柴房外走去。

他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他不明白為何風逍舞會將自己身上的繩子解開。

但現在他都已放過我了,那我為何還不快些溜之大吉?

想到這裏,他立刻解開自己腳上的繩子,丟開嘴裏的布,飛一般衝出去。

「我還沒讓你走。」

這人腳步停下,猶豫片刻,乖乖走了回來。

從這裏距離門外不到十步。雖然面前還擋着被綁的幾個人,然而憑他的本領,想要在一瞬躍出門外並不是難事。

出了門外,他就自由了。他知道只要自己出了門外,風逍舞能攔住他的機會將大大降低。

但他不敢。

在這個人面前,他連只需一瞬努力就能換取的自由都不敢去輕易嘗試。

想起剛才那鋒刃一般的眼神從他臉上劃過的神情,竟察覺自己身子不知何時已開始在微微顫抖。

「你跟我來。」風逍舞徑直走出了門外。

他的心沉了下去。

莫非他想帶我去另一處拷問我,逼我說出那些不能說的話?

倘若真是這樣,那無論如何我都要拼一拼。

他已擺好架勢,隨時準備出手。因他知道有些話說出去比直接死掉所帶來的後果要更嚴重得多。

「我勸你最好不要出手。」

風逍舞還是沒回頭,卻開口道:「你若不出手,還有可能活下去。若你此時出手,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風逍舞走出柴房,他也跟着走出柴房。

他沒有出手。

他從未見過風逍舞,也不了解風逍舞這個人。風逍舞說話的口吻也依舊很冷,但卻莫名讓他感到一種信任,信任風逍舞絕不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走出那混濁沉悶的小柴房,他感覺自己彷彿已來到天堂。

清新的晨霧使他的呼吸變得無比順暢,也讓他精神驟然一振。身上的經脈也靈活了起來。

風逍舞道:「你感覺好些了嗎?」

這人愣了愣,獃獃地看着風逍舞。

他想不到風逍舞居然會朝他一聲問候。雖然這聲問候不帶有一絲溫度,卻也是一聲問候。

他想不到,卻不敢不回答,木木然點了點頭:「嗯。」

「那麼現在你可以出手了。」風逍舞道:「我不使用任何武器。只要你在我面前走過十招,你就可以走了。」

這人又愣住。這一次他甚至感到了震驚。

莫非他讓我出來,為的就是讓我腦子清醒些,出手更准一些,好讓我跟他比試比試?

這人將信將疑地問了句:「真的?」

風逍舞淡淡道:「你可以選擇放棄。」

「不,不。我來,我不放棄。」

「很好。」

風逍舞從柴房裏走出,只不過這次他關上了門。

他給了十七個人出手的機會,現在從門裏走出的只有他一人。

十七人中,沒有一人走得過他手底下十招。

其實依這十七個人的武功,他只需一劍就可取了他們性命。

他為何要搞得這麼複雜?

風逍舞向前看去,唐唐已在樹下等他。

晨光映在她的側臉上,彷彿更憔悴了。

風逍舞走到她身邊,柔聲道:「你怎麼樣了?」

唐唐道:「我……什麼怎麼樣了?」

風逍舞道:「昨天晚上的事,你現在怎麼樣了?」

唐唐低下頭,沉默了片刻,緩緩道:「我沒事。」

她抬起頭,向風逍舞笑了笑:「我很好。」

陽光就在她的眼睛裏。她的眼睛很亮很亮,卻還是流露出了一絲驚惶。

昨天晚上的事,讓她又勾起了那本已淡忘不堪回首的往事。昨天夜裏,她做了整整一夜的噩夢。

她說她自己很好,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但她不想讓風逍舞為她分心。她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也有更重要的人。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免懷着一絲奢求,奢求風逍舞能再多問候一下她,多關心一下她。雖然她明白這個人並非是她的人,但她還是迫切地想要一個人,無論什麼人都好,能給予她更多的溫暖與關懷。

她失望了。

風逍舞並沒從她眼裏讀出那一絲隱隱透出的不安,只是向她笑了笑:「你沒事就好。」

他本就不可能讀得出來的。若站在這裏的人不是唐唐而是司馬嫣,他就一定就能看出來。

只有情人才會這麼多心,這麼細心。唐唐只是他的朋友。

唐唐也並沒露出埋怨之色,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早已習慣了失落。她的失落也遠不止這一次,她已能很坦然地去接受。

風逍舞道:「其實你不必這麼早醒來,你還可以再多睡會。」

「你說的我都知道。」唐唐道:「可我知道你昨天晚上讓我今天來找你,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我,我又怎能連累了你?」

風逍舞微笑。

唐唐確實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孩。

風逍舞道:「既然如此,那我就開始問了。」

唐唐點頭:「你問吧。」

風逍舞道:「司馬莊主去了哪裏?」

唐唐道:「莊主有事出去了,臨走前讓夏侯家的人來幫忙照顧小姐。」

「這是誰說的?」

「夏侯一柳說的。」

「莊主是什麼時候走的?」

「四天前是莊主貴降,他的壽宴結束后的一個時辰……也許要更晚些,就從書房徑直出了山莊,連寢房也沒回一趟,看樣子走得十分匆忙。」

「夏侯孔武是不是也來了?」

「嗯。」

「他人呢?」

唐唐低頭想了想,道:「那天壽宴結束後莊主就和他在一張桌子上拼酒,之後就安排他在聽竹院休息。當天晚上莊主就匆匆離開了。第二天一早,他也離開了山莊。」

風逍舞皺了皺眉:「司馬莊主喝了酒?」

唐唐點了點頭:「這是他的壽宴,他當然要喝酒。」

「他喝了酒,還拼了酒?」

「嗯。」

「喝了多少酒,拼了多少酒?」

「嗯……壽宴上的酒有很多,他都喝過,拼的是莊主自己珍藏三十年陳的紹興花雕。」

「整整一壇?」

「整整一壇。」

風逍舞沒再說話。過了很久,才長長吐出口氣。

唐唐道:「你怎麼了?」

風逍舞道:「夏侯孔武出賣了司馬莊主。」

唐唐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他們可是生死兄弟,夏侯莊主怎會……」

風逍舞道:「對於某些人來說,利益遠比情誼重要。」

唐唐沒有說話。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可是夏侯一柳做的事,夏侯莊主也不一定知道。說不定是他自己一時鬼迷心竅,才會……」

風逍舞道:「昨夜夏侯一柳搞出那麼大動靜,山莊的守衛卻沒有一人來救你們,是因為他們全都被收買了。被收買的人沒有把司馬莊主生死兄弟的兒子夏侯一柳給殺掉,就足以說明一切。」

唐唐道:「可是……他們這麼容易就被收買,以後還有誰敢請他們作保鏢?這不是在砸他們自己的飯碗嗎?」

唐唐想了想,又道:「而且山莊還有很多人是被莊主的人格魅力所折服,或是受過莊主的救命大恩,自願留在此處為山莊當守衛,像這些人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收買的。」

風逍舞點了點頭:「你說得對。跟着司馬莊主來的二十六個人里,確實有寧死不屈的人在。」

「至於收買一事,還得看收買他們的人是誰。」

風逍舞指了指自己剛剛走出來的小柴房:「那些所謂的護衛,昨晚我已全部抓住一起關在裏頭了……」

唐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部?」

風逍舞道:「嗯。」

唐唐道:「連那個一掌能拍碎大石頭的也抓住了?」

風逍舞道:「他不在,他死了。」

唐唐愣住。愣了半晌,才怔怔地道:「你殺了他?」

風逍舞搖了搖頭,道:「紫竹山莊院落七重,每重院落都有八人守衛,一共五十六人。然而這五十六人里,昨晚卻有十七張是我此前從未見過的面孔。」

唐唐又吃了一驚:「那可是五十六個人,你來這裏的日子算來並不多,又怎能記得住?」

風逍舞道:「但凡經我看過一眼,如果我想去記的話就能記住。」

唐唐眼裏的訝異之色更深,驚訝里透露出了深深的崇敬之意。

風逍舞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也像我這樣走了這麼久的江湖,就算你原本不會的事,慢慢也都能學會的。」

「那十七張我從未見過的面孔,就是五十六人里至死都不向收買他們的人所屈服之人的替身。因此這十七人都被殺了,換了另外一批人來。」風逍舞沉默片刻,道:「那個一掌拍碎大石頭的人也在這十七人當中。」

「我于山庄四下並未尋見屍體,也未見到掩埋的痕迹。十七人的屍首有可能是夏侯孔武走時,一併拉着走了。」

唐唐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好人其實還是有的。」

風逍舞道:「是的,一直都是有的。」

唐唐道:「那你剛才在裏面做什麼?」

風逍舞道:「我在試那十七人的武功。」

他知道唐唐聽不懂,於是他立刻解釋:「他們可以在我面前說謊,但憑他們的武功想在我手底下說謊還遠遠不夠。我試他們的武功,就是想知道他們的來歷路數,以及他們的身份。」

唐唐眨了眨眼,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知道了?」

風逍舞微笑:「是的,現在我已知道了。」

但他的笑容很快消失,甚至連眼裏的笑意也已消失:「只是我們接下來的路恐怕就不會太平了。」

司馬嫣醒來時,已是午時了。

陽光透進窗戶,照進她的眼睛。司馬嫣眯着眼,慢慢將眼睛睜開,然後深吸了一口氣。

她覺得今天的陽光特別特別暖和。

她也覺得今天自己的精神特別好,心情特別好。

是因為陽光太溫暖?是因為她的病已經好了?

還是因為他已回來了?

爹爹有事出去,他也能這裏呆久一點,不用再提心弔膽地怕被人發現了。

想到這裏,她心裏就湧起了一股像是小孩子偷吃蜂蜜卻沒被大人發現的小小狡黠的竊喜。

她醒來時沒看到風逍舞,但她並沒有感到不安。

她知道他一定還在這裏,還守在她的身邊。

窗外陽光明媚絢麗,庭院中生生散發着秋晴里暖洋洋的和煦。

她忽然想起之前夜裏他來這裏的時候,自己正站在窗邊焦急地望着他一點一點往裏面挪進來。然而當守衛剛將視線轉過來的那一刻,他卻突然從自己身後的房門走進,她心裏湧起的那股詫異與甜蜜的幸福。

想到這裏,她自己也忍不住偷偷笑了。

他還打死不肯告訴我是怎麼做到的,一直說是什麼法術呢,簡直是個大騙子。

她跳下床,想去找風逍舞,來一起分享這明媚燦爛的心情。

當她的腳尖剛觸及地面時,門突然開了。

風逍舞從門外,和唐唐一起走了進來。

司馬嫣忍不住想跑過去,然後跳進他的懷裏。

但她忍住了。

她發現風逍舞進來時臉上雖然依舊掛着淡淡的笑容,卻隱隱透出令人悄然生肅的莊重氣息。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劍光淚光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科幻靈異 劍光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