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什麼事了?」司馬嫣忍不住問道。

風逍舞找了張椅子坐下。唐唐也找了張椅子坐下。

他們當然都是隨便找一張椅子坐下的。但在司馬嫣看來,兩人坐下的動作都透露出以往她從未感受過的嚴肅。

風逍舞道:「我們恐怕要走了。」

司馬嫣愣了愣:「走?走去哪?」

風逍舞道:「夏侯家的人出賣了司馬莊主,本想在司馬莊主走後繼續監視你。昨晚那麼大風浪,庄中守衛卻沒一人來救你們,也是因為他們都被夏侯給收買了。」

司馬嫣沒有說話。

她也隱隱猜到夏侯一柳昨晚會有那樣瘋狂的舉動,是因為夏侯家已不再是那個曾與他們相誓生死共存的夏侯家。

「但僅憑夏侯一家之力,是不可能將你們家守衛盡數收買的,他們還另有協助。」風逍舞接道:「我原本就在奇怪為何夏侯孔武會獨留下夏侯一柳在此指揮,現在看來他應該是去向上級回報狀況了。」

司馬嫣道:「你知道這個上級是誰?」

風逍舞道:「我知道。」

司馬嫣眨了眨眼,道:「是誰呢?」

風逍舞道:「蒼穹幫。」

司馬嫣的眼睛忽然不眨了。

她雖沒走過江湖,卻常常要求爹爹給她講江湖中事。

司馬翔曾對她提起過這三個字。

「蒼穹幫是江湖近十年來人數擴張最快,勢力遍佈最廣,也是最可怕的一個幫派,與黑道諸派有着密切聯繫。當下黑道上各幫各派,基本已有四分之三屬於蒼穹幫暗中統轄,就連歷史悠久的天下第一大幫丐幫也不敢輕攖其鋒。」

她沒有忘記爹爹對她說的這番話。因為司馬翔在對她說起這段話時,臉上的表情也正和風逍舞一樣嚴肅。

她還沒見過蒼穹幫,卻已知道蒼穹幫的可怕。

風逍舞道:「司馬莊主突然離家,要去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蒼穹幫。」

司馬嫣道:「為什麼?」

風逍舞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那日適逢司馬莊主貴降,在壽宴上他喝了許多酒。雖我知道他酒量一向不錯,但喝了這麼多酒,就算有再要緊的事也一定得等酒醒了再出發的。」

像司馬翔這種聲名在外的江湖人,路上很有可能會遭到仇家的伏擊,他當然不可能讓自己帶着酒意出門辦事。

風逍舞頓了頓,道:「因此他是被迫出發的。然而在他走之後,書房並沒有打鬥過的痕迹,因此他很有可能受了威脅,然後獨自一人出發。」

風逍舞掏出一沓信封:「我在書房沒找到什麼,卻找到這些東西。」

司馬嫣看了一眼,立刻衝過去將他手裏信封奪下,揉成一團藏在身後,別過臉不去看他。臉卻已紅到了耳根。

唐唐見司馬嫣反應忽然變得這麼大,頓時來了興趣:「那是什麼?」

不等風逍舞說話,司馬嫣立刻搶道:「沒什麼!」

風逍舞笑道:「越來越多的人喜歡你了。」

唐唐聽了,立刻就明白了,吃吃笑了起來:「我知道了!想必是前幾天老爺的壽宴上,那些公子爺們見了小姐后,個個都被迷得神魂顛倒,迫不及待搶著來提親,生怕

慢了一步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唐唐笑道:「只可惜咱們小姐早就被人搶走了,他們慢了起碼得有三百手呢!」

司馬嫣紅著臉咬着牙道:「你明明知道……卻還來開我玩笑。」

風逍舞微笑,道:「這十二封信,我並沒發現裏面有什麼信息能威脅到司馬莊主……」

唐唐有點驚訝地看着風逍舞:「十二封?我記得那天晚上收到的應該是十三封信才對呀。」

風逍舞忽然不笑了,眼神立刻變得嚴肅起來:「那還有一封恐怕就是莊主臨行之時一併帶走了。他應該是不想讓人知道信上的內容,也許這信上寫的就是足以威脅到他的秘密。」

司馬嫣眼睛瞪得大大的:「秘密?爹爹也有秘密?我怎麼從未聽說過?」

「因為他從未對你提起過,」風逍舞道:「恐怕這是除了他自己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否則他也不會這麼迫切地離開。」

司馬嫣不說話了,心裏好像有點難過。

風逍舞笑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的,你當初豈非也有一直瞞着司馬莊主的秘密?」

司馬嫣轉了轉眼珠子,俏皮地側了側頭,向風逍舞甜甜地笑了笑。

她的秘密,就是他們的秘密。

司馬嫣道:「你呢?你也有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的秘密?」

風逍舞忽然不說話了。低頭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也有,我當然也有。」

司馬嫣看着風逍舞,忍住了想繼續問下去的衝動。

因為她看到風逍舞的眼睛在剛才那一瞬,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覺卻深刻而尖銳的感傷。

她不忍再問下去。

風逍舞抬起頭,臉上又浮現出從一開始就帶着的那抹微笑,彷彿從來都不曾變過:「司馬莊主敢帶着酒意離開,說明對方的人就在附近。他或是去談判,或是對方的人將他安全護送至目的地,再進行下一步動作。」

「適才我試過那些未曾見過的十七人的武功,他們的武功路數都各不相同。有幾人還懂得兩三種完全不同的武功,所以這些一定不是門派或世家中人。做殺手的也不可能像他們那般貪生怕死,所以他們只可能是幫會中人。」

「十七人的武功都不算弱。能派這種水平的人來做這種小事,同時又能威脅到司馬莊主的幫會,普天之下,只有一個。」

司馬嫣道:「就是蒼穹幫?」

風逍舞道:「是的。」

「然而能威脅司馬莊主的秘密一定是個絕對的機密,這種機密只會由幫主莫藏一人掌握。所以司馬莊主若是去談判,要去的一定是蒼穹幫的總壇。」

唐唐聽完風逍舞的話,長長嘆了口氣:「小姐,你能得到像公子這般的人,真是好福氣。」

司馬嫣笑了,笑容燦爛宛若春日中迎風招展的一枝桃花:「你也會有這麼好的福氣的。」

唐唐垂下頭,黯然道:「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有了。」

「你別這麼說,」司馬嫣拉起唐唐的手:「你既可愛又溫柔,還這麼體貼,一定也能得到屬於你的意中人的。」

唐唐抬起頭,目光充滿了期待:「真的?」

司馬嫣點了點頭:「真的。」

真的嗎?

緣份這種事,又有誰能參透?

司馬嫣道:「我們什麼時候去找爹爹?」

風逍舞道:「你的病怎麼樣了?」

司馬嫣道:「我的病已好了,我們現在就可以走。」

風逍舞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司馬嫣跳下床,踮起腳尖,旋舞了一圈,道:「你看,我已經完全好了。」

風逍舞看着她迎著秋日明媚陽光起舞的翩翩倩影,淡淡笑了笑:「好,我們即刻就動身。」

風逍舞站起,道:「你先將家裏的下人全都遣散,我去雇一輛馬車。」

司馬嫣愕住:「為什麼?」

風逍舞沉默了片刻,道:「我們這一去,恐怕不會這麼快回來。」

他看到了司馬嫣眼裏的不安,笑着接道:「我只是不確定我們究竟能什麼時候回來,畢竟走江湖,時刻都有可能發生各種意想不到的事,總不能讓他們一直等我們回來。就算銀子不少他們的,成天坐着無所事事,人也會生鏽。」

司馬嫣點了點頭:「好,我明白了。」

風逍舞轉頭,望向窗外明媚陽光。

他的目光轉離,所以司馬嫣並沒看到他轉離目光后眼裏透出的一絲憂慮與不安。

馬車已到。高大的馬車,四匹駿馬在前昂首挺立,鼻孔時不時地噴氣,像是在炫耀它們的健壯與雄勁。

家僕們已被司馬嫣遣散了去,風逍舞走向柴房。

門被推開,裏頭的人抬頭看了一眼,又垂下,像是已清晰認知到自己今後的命運一般木然。

他們知道自己這輩子都逃不了了,只能在心裏盼著這人不要用什麼殘忍的手段來逼問自己,逼着說出一些絕不能說的東西。

這些東西一旦說出來,死的就不止他們自己一個人了。

風逍舞卻走到他們身後,削斷了七個人手上的繩子。

「你們走吧。」

七人坐在地上,怔怔看着風逍舞。

他們不敢動,甚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他們不敢相信這怨鬼一般的少年居然會這麼輕易就放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間,他們就又可重獲自由。

風逍舞道:「我不喜歡殺人。若你們要在此地呆上一輩子,我也不反對。」

七人相互對視,慌忙解開自己腳上的繩索,欣喜若狂地朝風逍舞千恩萬謝,其中兩人甚至還跪在地上插燭般磕頭。

風逍舞並沒去看他們。

他面無表情,心底卻感到悲哀,為他們感到悲哀。

他們都曾是名噪一方的武林人物,如今卻像個最卑賤的奴僕在向他的主人跪拜。

又有誰能想到?

風逍舞是不是早已想到,所以在他一劍削斷這七人手上繩子的一刻就立刻轉身?

長久的聽命與服從,已將他們為人的尊嚴一併消磨殆盡。

只剩最後七個。

他是七個七個放走的。四十九個人一起向他出手,他並沒把握能在擁簇的柴房裏從他們的攻勢下全身而退。

七個人,是他謹慎範圍內的最大標準。若這七人想衝出去抓住司馬嫣和唐唐作為人質,他也有絕對的把握讓他們在出手的一刻就全部倒在他的劍下。

待他確定頭一批的七人已走遠,不會再回來時,才開始放走下一批。

風逍舞削斷了最後七根繩子,轉身離去。

當他走到門口時,身後忽然傳來聲音:

「少俠請留步。」

風逍舞站住腳步,卻並沒回頭。

有四人已走了,還剩三人站在他身後。

為首一人上前一步道:「在下河東三獅鐵剛,謝少俠今日不殺之恩。他日若有機緣,我們三兄弟必以湧泉相報。」

風逍舞還是沒回頭,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後走了出去。

司馬嫣和唐唐已經在車邊等著了。

她們憑在車軾前,眼裏都充滿了期待,期待着外頭五彩繽紛的世界。

她們從沒親眼見過外面的世界,心裏都迸發着美麗的幻想。

女孩們的幻想,豈非總都是天真又美麗的?

風逍舞走出山莊,走向她們。

他走到她們身前,停下,看着唐唐。

唐唐也看着他。

風逍舞沉默著,想說話,卻一直沒能說出口。

唐唐看到風逍舞欲言又止的樣子,彷彿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我也要走?」

風逍舞愣了愣,沉默著,還是狠下心來點了點頭:「是,你也要走。」

唐唐想開口說話,司馬嫣卻已搶道:「為什麼?」

風逍舞道:「因為我們這一行隨時都會遇到危險,她不能和我們一起冒險。」

「我不怕!」唐唐抱起了司馬嫣的手臂:「我不怕有什麼危險,我想和小姐你們在一起。」

風逍舞正色道:「我不是在開玩笑。倘若有個三長兩短,你家裏人該如何是好?」

唐唐垂下頭:「我……」

風逍舞並沒有真正嚴肅起來,但眉宇間依然透出一股不容他人回絕的氣勢。

風逍舞道:「況且這一路,你們兩個人我只有把握能保護其中一個。我們的對手是蒼穹幫,我並沒能力在與蒼穹幫對抗的同時保護兩個人。」

唐唐終於明白了。

倘若自己也跟他們一起走,非但幫不了他們,反而會成為他們的累贅。

唐唐垂著頭。過了很久,終於點頭道:「好,我走。」

風逍舞的目光也柔和了下來:「對不起,我……」

唐唐搖了搖頭,向風逍舞笑笑:「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只是……」

唐唐看向司馬嫣,握著司馬嫣的手也鬆開了。

她向司馬嫣笑了笑:「小姐,我走了。」

司馬嫣的眼睛閃動着光芒:「我們……還能再見吧?」

唐唐笑道:「當然能,只要你回來找我,我一定還在的。」

司馬嫣也笑了:「嗯,等我們回來了,一定先去找你。」

「好,那我走了,你們多多保重。」

「嗯,我會的,你也多保重。」

然後唐唐回頭。

她們說得很少,也很簡單。

是不是她們怕自己說得太多,就忍不住想落淚?

但淚卻已落,從司馬嫣的眼角流落。

她倚在風逍舞的臂彎里,無聲地哭泣。

她不敢哭出聲。她怕自己一哭出聲,唐唐就會忍不住跑回來將她抱住。

但她至少還有個懷抱,一個可以給她倚靠,給她溫暖的懷抱。

唐唐呢?

唐唐沒有哭。

她強忍住,不讓自己的情緒泛濫起來。

她怕流淚。她怕傷著司馬嫣,也怕自己更不忍此番離別。

此番離別,他日何時重相逢?

秋風凜冽。風中抖動的背影在長街上漸行漸遠。

秋風拂過她的臉頰,也拂落了她臉上迎著日光的兩滴眼淚。

轂聲轔轔,蹄聲如驚雷。

寬敞的四輪馬車平穩舒適。車廂內飾雖說不上講究,但應有的設備也一應俱全。

能躺在這樣的馬車裏,心情總不會太差。

司馬嫣的心情卻並不太好,一直獃獃地看着窗外飛速向後掠去的街景。

世上離別,又有幾多是歡樂的?

風逍舞很了解,所以一直都沒去打擾她。

且三日的縱馬狂奔,加上一夜的忙碌不休,他也早已感覺疲憊。

他也是人。這幾天他的睡眠時間加起來還不夠三個時辰,現在他急需小睡一覺,以應對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各種狀況。

車廂一片靜默。

司馬嫣憑着窗軒,時不時地咬一下紅紅的嘴唇。

她不止在想唐唐,她還想着別的事。

但她卻不敢開口。

雖然他已經回來了,但她還是怕。

她左手的食指捏進了拇指里,一直不停地捏。捏得越來越深,已開始在發痛。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你在外頭究竟還有沒有別人?」

風逍舞睜開眼,看着她。

雖然司馬嫣沒說得很明白,但他明白司馬嫣的意思。

他有點驚訝。他想不到司馬嫣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他。

風逍舞道:「我怎麼會有別人?」

「可是,」她的語氣有點急切:「這次你耽擱了兩個月都沒有回來,我們明明已經約好過……了的。」

風逍舞沉默。

司馬嫣見他沒有說話,語氣變得更急了:「若非你有了別人,又怎會這麼久都不回來看我呢?」

風逍舞笑道:「你又在亂想了。」

司馬嫣道:「你坦白說。」

「我沒有。」

「真的?」

風逍舞柔聲道:「當然是真的。」

司馬嫣眼波流轉,像是只小狐狸一般在打着什麼小算盤:「你沒有騙我?」

風逍舞道:「我當然沒騙你。」

司馬嫣看着風逍舞:「那你為何這麼久都不回來一趟呢?」

風逍舞避開了她的目光。

他沒有回答。也不願解釋。

就算他解釋,他也知道她現在一定不會懂的。

司馬嫣看着風逍舞的眼睛。他的眼裏又流露出那種很深邃的痛苦與感傷,如適才在房裏她看到的那一閃而過的變化沒什麼兩樣。

她沒有再問。她不忍心讓他更痛苦。

直到現在,她發覺自己都還不太了解他。

他從前是什麼樣子的?從何而來?因何而流浪?為何他眼裏有時總會流露出那種她完全看不懂的深切哀傷?

這些她全都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他一直都是個很溫柔,很體貼的男孩子。雖然話不太多,卻並不像是個隱藏着許多秘密的人。

直到昨夜,她才見到他的冷酷與無情,和他那雙泯滅世間一切情感的雙眼。

以及他的劍。

這樣巨大的反差讓她急迫地想去了解他,了解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然而她卻想不到自己說的話再次勾起了他一直隱藏在內心深處,連他自己都不願再去回想的痛苦往事。

她無法再繼續問下去。

正當她已放棄的時候,風逍舞卻忽然開口:「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的江湖,影響力最大的兩個家族是哪兩個?」

司馬嫣點了點頭:「爹爹曾和我說過,是孤劍別館的陸家和留月山莊的風家。而風家則為舊五大世家之首。」

風逍舞道:「這兩家都與海外珍珠島的鐘離家交之甚厚,三家人都屬當時的武林五大世家。陸家以劍術睥睨江湖,上一代也是唯一一代孤劍主人陸雲飛,十三歲就戰勝了當時的華山首徒徐清風。十九歲勝上任峨眉掌門肖九星,二十七歲勝武當第一耆宿觀塵道長,同年又連斗海南七劍與崑崙五劍,身處當世兩大劍陣的七星明海陣和慈青蓮花陣,依然未曾落敗。次年又與少林第一高僧證海法師決鬥,劍斷至一尺,仍以斷劍斫傷證海大師右臂。兩年後,又在武當掌門雲松等人的佐證下,勝了當時九大劍派共舉為『天下第一劍客』的飛仙劍葉影風。年至三十,普天之下,未逢敵手,江湖人尊其為劍神。」

司馬嫣聽着,眼裏已放出了光。

她喜歡聽別人說起這些江湖往事。有時也會吵著要爹爹給她講,就像小孩子吵著要父母給他唱童謠一樣痴迷。

風逍舞頓了頓,接道:「留月風家,上一代主人風際空,劍法雖不及陸雲飛,但為人之正直,行事之魄力,江湖無人能及,因仗義疏遣的家財不勝枚舉,並多次搗滅江湖的矰繳陰謀,劍術在當時江湖亦可列前十位人選。若由天下共同推舉一位大俠,一定是他而不是陸雲飛。」

風逍舞說話的聲音彷彿因激動而有些大了起來:「陸雲飛一生孤僻高傲,此生只有兩人算得上是他的朋友,其中一人是珍珠島主鍾離孤,另一人就是風際空。陸雲飛在勝了葉影風后就閉關退隱,自此風家就成了當時江湖最大的號召者。」

「後來呢?」

「後來?」

司馬嫣點了點頭:「風際空後來呢?」

「死了。」

「死了?」

「嗯,死了。」

司馬嫣大吃了一驚。她想不到風逍舞接下來說的居然是這麼一句話。

她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道:「他怎麼死的?」

風逍舞道:「陸雲飛退隱后的八個月,留月山莊就毀於一場大火,庄內無一人得以倖存。」

他看向司馬嫣:「而我是例外。」

司馬嫣怔了怔:「你……」

風逍舞道:「我姓風。」

司馬嫣怔怔地看着風逍舞,怔了半天,才輕輕地嘆了口氣:「原來你是留月風家的人。」

風逍舞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笑得很平淡,臉色彷彿沒有一絲改變。

司馬嫣道:「這麼說,這一代的留月主人……其實就是你了。」

風逍舞道:「那年我七歲,若不是貪玩掉進了水塘,恐怕也已被那場大火給燒死了。」

司馬嫣輕輕笑了笑:「貪玩原來也是有好處的。」

現在好像並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她明白自己不該在這種情況說這些話,但她想讓風逍舞笑一下,卻不知該用什麼法子。

於是她只能說這種聽起來有點不對氣氛的話。

風逍舞明白她的心意。他向司馬嫣笑了笑,接道:「當我從水塘爬出來時,火已燒遍了整個山莊。我只能留在水塘。呆了五天五夜,火勢才熄掉。」

司馬嫣又怔住:「五天五夜,那你……」

風逍舞道:「五天五夜裏我沒死。餓了就吃水塘里的水草和浮萍,渴了就喝水塘里的水。」

風逍舞笑了:「我甚至還換過口味,從水裏抓了幾條魚,丟進火裏面烤熟,再用木棍把魚勾回來。」

他笑得彷彿很開心:「那滋味其實倒還蠻不錯的。」

司馬嫣也笑了。可她的心卻好痛,要命的痛。

一個七歲大的孩子,就要忍受這樣凄慘的境遇。

當他知道那場大火把自己的雙親活活燒死時,他會是什麼樣子?

當他呆在那場大火里,雙眼宛如死掉一般地乾涸時,又會是什麼樣子?

他在那慘絕人寰的火場中思考過多少次死亡?

又在那場火后的無數噩夢中有過多少次驚怵?

從這場噩夢中醒來,絕不是件容易事。更何況他當時只是個七歲大的孩子。

但他畢竟都還是忍受了過來。

可當他一個人面對着一切的盛況繁華,安適溫暖彷彿都還在眼前,卻在下一剎那化作一片蒼涼虛無,凄慘蕭敗的廢墟時,又會是什麼樣子?

她不知道,全都不知道。

他呢?他的心是不是也一樣在痛?

她也不知道。她只看到他的笑容,笑得溫暖而愉快。

風逍舞道:「五天後,火勢退去,我沒有死,是因為有人救了我。」

風逍舞沉默片刻,才道:「因為他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活到現在。」

司馬嫣道:「救你的人是誰?」

「不知道。」

「你不知道?」

風逍舞點頭:「我不知道。」

司馬嫣道:「你和他相處了那麼久,怎麼會不知道?」

風逍舞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和他相處了很久?」

司馬嫣道:「我當然知道。雖然你一直呆在水塘里,說不定還是有地方被燒傷了。且大火的濃煙雖然是往天上跑,但五天裏你一直都呆在那裏,肯定也吸入了不少,心肺想必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害,一定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治好。若是他救了你,肯定要和你一起呆到完全恢復的那天。」

司馬嫣想了想,又道:「說不定你的劍法也是他教的。」

風逍舞笑道:「原來你不笨,而且還挺聰明的,我一直都以為你笨笨的。」

司馬嫣撅了撅小嘴,不滿道:「誰說我笨。我一點都不笨,比你還要聰明。」

風逍舞道:「當時我兩條手臂都燒傷了,脾肺也罹患了毛病。若不是他請來的先生高明,加上他用真氣幫我調理,徹底治好了我的脾肺,否則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練武了。」

司馬嫣道:「你的劍法也是他教的?」

風逍舞道:「嗯。」

司馬嫣眼珠子轉了轉,嫣然一笑:「那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了。」

風逍舞微笑:「那麼這個人是誰呢?」

司馬嫣道:「你說不知道,其實你一定是知道的。他一定就是陸雲飛。留月莊主既是他一生中不多的朋友,他當然不可能在你們家出事的時候不管你們,即便你們家已被火燒了,他也一定會進去看看的。你說不知道,只不過是不想讓我知道罷了。」

風逍舞道:「他不是。」

司馬嫣道:「不是?」

風逍舞道:「不是。」

司馬嫣道:「那他是誰?」

風逍舞道:「我說了,我不知道。」

司馬嫣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風逍舞道:「你怎麼了?」

司馬嫣撇著嘴,好像真的有些生氣了:「你為什麼一定要騙我?你以為我就這麼好騙么?」

風逍舞道:「我真的不知道。」

司馬嫣道:「真的?」

風逍舞點點頭:「當時我雖然才七歲,卻也在家中多次見過陸雲飛。憑身材來看,救我那人就已比陸雲飛矮了半個頭,且並沒有陸雲飛那麼健壯。我醒來第一次見到那人時,他就已是矇著臉的,只露出一雙眼睛。此後每次見他,他都是這樣子,甚至他幾乎不與我說話,只打手勢來叫我做事。」

風逍舞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且陸雲飛閉關本就是為了讓劍術更精進一層,才隱退江湖的。以他的性格,就算他知道我還活着,也斷不可能出來救我。」

「而風、陸、鍾離三家的友誼,本就維繫於父親身上。父親死後,加上陸雲飛一心潛修劍法,陸家與鍾離家的關係如今也已幾近斷交。」

司馬嫣不解道:「留月主人是他此生罕有的朋友,他怎會不去救你?」

風逍舞道:「閉關修鍊,若還沒有練到更上一層的境界就半途而廢,不僅對自身的突破是一種極大的損害,而且還很有可能影響到心理,終生無法握劍。」

風逍舞淡淡地道:「對他而言,劍就是一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劍勝於朋友,甚至遠勝於。」

司馬嫣沉默半晌,喃喃道:「世上真的有這種人?把劍看得比任何一切都更重要的人?」

風逍舞點頭:「甚至比他自己更重要。」

司馬嫣又沉默了很久,道:「那救你的那個人,為什麼要裝扮得那麼神秘,不想讓你知道他是誰呢?你的劍法又是他教的,那人能有這麼高的劍法,世上應該沒有幾人能達到這樣的境界才對,那他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也許他本就是個從未在江湖露過面的方外之人。」風逍舞回答得很淡然:「我只知道有一天我醒來,他就走了,於是我也只有走。」

風逍舞苦笑道:「我至今還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救我。」

司馬嫣沉默了片刻,道:「或許他只是想救你。」

風逍舞道:「也有可能。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很多。」

司馬嫣道:「那麼大的火,就算是很嚴重的失事也不該引起這麼大的火災,說不定是你們仇家放的火……」

風逍舞搖了搖頭:「此前我也覺得事有蹊蹺,於江湖中調查了近十年時間,至今都尚未查到一絲蛛絲馬跡。或許只是單純的失火,也或者是我能力尚且不足,無法窺探此事全豹。」

「但我一定會接着查下去,無論要花多長的時間。」風逍舞道:「只不過此刻更重要的,是先去尋司馬莊主。」

司馬嫣沉默了片刻,道:「可若是無心的失火,怎會起那麼大的火勢呢?」

風逍舞淡淡一笑:「火勢本就非人力所能掌控。他要起多大就能起多大,我們根本無可奈何。」

司馬嫣道:「可是那天留月莊主和夫人,甚至你們家裏人全都……憑你爹爹的武功,又怎會逃不出那片火海?」

風逍舞道:「那天是他們第一次相見的日子,他們都喝了很多酒,家丁們也是。」

「而在風家隕落,陸家隱退後,鍾離家主也選擇主動退位,淡出江湖,讓出五大世家的位子,才有了現今以夏侯家為首的五大世家。」

直到現在,他說的每句話都還是很淡然,淡得連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彷彿都已變得很淡很淡。

他也依舊是面無表情。但他心裏又是怎樣的?

司馬嫣看着他,沒有說話。

了解了這一段幽秘的武林秘辛后,她卻沒有那種獲知新奇往事的快感。

一個武林第一世家的後代,如今只能流落天涯,四海為家,這樣的轉變未免也太大了。

這究竟是命運,還是天意?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想從他那面無表情的臉上讀出他內心的真情實感。

只可惜她讀不出,一點都讀不出。

夜。

深秋的夜,總是帶着幾分詩意。

洗漱已畢。司馬嫣靜靜坐在窗邊,望着窗外蕭落的庭院。

遠處一盞燈火明滅,恍惚在深秋夜色里。

那是誰家的燈火?

整個跨院都被風逍舞包了下來。偌大一座跨院只住了他們兩人。

司馬嫣雖不太明白風逍舞為什麼要將一座能住幾十人的大跨院包下,但她知道他這麼做一定是有道理的。

夜已很深。風逍舞已出去半個多時辰,還是沒有回來。

司馬嫣看着院中晃動的老樹,心裏感覺有點毛毛的。

靜。很靜。靜得只剩木葉蕭瑟,與她的呼吸。

她不知道在這寂靜的黑暗裏是否還隱藏着什麼可怕的危險。

她關起窗戶,匆匆跑過去,想將門也閂上。

其實這完全只是無用功。但司馬嫣並不知道。

她並不知道若黑暗裏果真潛伏着危險的話,閂起的門窗即使在一般江湖人手裏也只需胡亂一拍就能輕易拍開。

因為她自己拍不開,所以她以為別人也拍不開。

正當她想將門也閂上時,門突然開了。

司馬嫣嚇了一跳,看到門外進來的是風逍舞,才長長舒了口氣,輕輕拍著胸口:「你去幹什麼了,這麼久都沒回來。」

風逍舞笑了笑,笑得有點神秘:「做了點該做的事。」

司馬嫣眨了眨眼,道:「該做的事?什麼是該做的事?」

風逍舞道:「就是對於現在來說必須要做的事,否則我們明天就要被抓起來了。」

司馬嫣道:「真的有這麼可怕嘛……」

「蒼穹幫不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風逍舞道:「但我們現在還有一件事要做。」

司馬嫣道:「是什麼事?」

風逍舞道:「就是好好睡一覺。」

司馬嫣有點吃驚:「你不怕他們來偷襲?」

風逍舞道:「怕,但我們也不能因為怕他們就不休息吧?」

司馬嫣沉默片刻,點頭道:「你說得對。如果我們不養好精神,那就適得其反了。」

「對。」

「那我先去睡了。」

「不對。」

「不對?」

司馬嫣吃驚地轉過身:「什麼不對?」

「你不能出去。」風逍舞將她拉過來:「我們一起睡。」

司馬嫣低下頭,臉已有些紅了。

她從沒和風逍舞在一張床上睡過。

即便在以前夜裏風逍舞悄悄溜進她的房間時,也會在外面找一家客棧睡一宿。

風逍舞道:「你從沒走過江湖,連最基本的防範意識也未具備,可能還沒叫出聲人就已被拐走了,我實在放心不下。」

司馬嫣抬起頭,看了一眼風逍舞的目光,立刻垂下了頭。

糟糕……

他的眼睛……好溫柔啊……

他壞死了,用這樣的眼睛看着我,我又怎麼能拒絕得了他呢?

他肯定只是想吃我豆腐罷了,我得想想用什麼法子防著點。

可我該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

司馬嫣不停地擺弄着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點了點頭:「好,我們一起睡。」

她說的很少,但腦子卻轉得飛快。

今夜他會不會做什麼?

他會不會……

司馬嫣側過身,拉起被子,擠在一邊。

風逍舞睡到床上,也擠在一邊。

靜。很靜。寂靜的夜,靜得只剩他們的呼吸。

他們各自擠在床的一邊,誰都沒有鑽過來。

司馬嫣用力抓着自己的衣襟,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窗外那盞明明恍恍的燈火。

燈火在清夜的秋風中蕩漾,她的心也在蕩漾。

她的心好亂好亂。

她有點想,卻又有點不敢。

她的臉已經完完全全紅透了。

本來她還在怕風逍舞會做些壞壞的事。可風逍舞連一點動作都沒有,她又有點不甘心了。

她又想起風逍舞剛才的那一雙眼睛。

他的眼睛……也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嗯……

夜色更清,更柔。

她的眼睛眨來眨去,眼珠子轉來轉去。

終於,她悄悄地伸出了手——

她的手碰到了他的手。

她的手立刻被抓住。

司馬嫣怔住,想翻身。

她剛翻過身,就被抱進了懷裏。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好大好大。

夜那麼的靜,床那麼的軟。

他的懷抱是那麼的溫柔。

司馬嫣抬起頭,發現風逍舞也在看着她。

他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凝視着對方。

忽然她心裏湧起一股濃烈的汛潮,濃濃的暖意遍佈了她全身。

她放鬆了抓得緊緊的腳趾,閉上雙眼,將他抱住,蜷伏在他懷裏,滿足地嘆了口氣。

原來……兩個人在一起睡覺,是一件這麼幸福的事……

她慢慢地往裏擠,想更擠進一點風逍舞的懷裏,就像是只依賴小窩的松鼠般不露痕迹地擠著。

風逍舞卻一把將她推開。

他推得用力而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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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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