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走出朝鳳殿，尺素沒有離去。她也不曉得是為什麼，又站在了那棵樹下。彷彿還是那天，她滿懷期許地對他說「我懂」。其實她真的懂，錯不在他。他一直在盡全力保護著她，只可惜，他們的命運是截然不同的，一個是水裡的鴛鴦鳥，一個卻是岸上休憩的飛燕...

霽湘知道尺素又想到了他，原本是不能干涉的，便只好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看著她裙裾飛揚的樣子。就在這時候，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霽湘本能地回頭，而尺素依舊陷在回憶中，絲毫沒喲覺察到有人來了。直到霽湘畢恭畢敬喊著「黃公公」，尺素才慌忙回身。黃公公施禮問好，尺素伸手扶起他道：「公公見外了，公公幫了尺素那麼多忙，是該尺素謝您才對！」黃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這裡耳目眾多，老奴不便多說。侯爺在殿後的東側房等著娘娘呢！老奴還有事情要辦，先退下了。」說完便施禮走了。

尺素倚在樹上，突然覺得很疲倦。繞了大圈子，卻依舊捨不得離開。哪怕只有一刻可以停留在這裡，忘記那些血海深仇去想他。如今，他又來找她，是去還是不去...

最終，尺素還是去了。她想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又消瘦了些，看看他前些日子中的刀傷可否癒合，看看他為數不多的笑容...更何況，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對他講，縱然要說的事情比要她懸樑自盡都心痛難當。誰讓她有那麼多的仇恨，再也做不回那江舯堯的一夜妻子...

舯堯果真是瘦了，眼中布滿了血絲，看上去不甚憔悴，尺素的心驀的疼了起來。他右臂上的傷口纏著厚厚的緞帶，依舊握著他的劍宇，劍鞘上掛的是尺素昔日送的墜飾。這些日子尺素一直呆在緲煙宮，舯堯自是沒有機會見到她的，所以從她走進房中，他便不捨得將目光移開。

房間很安靜，像是巨大的日晷籠罩著深沉的殿宇。身後的房門緊緊地合著，細碎的陽光順著門縫透進來，連那些細小的塵埃都清晰可見。尺素不敢抬頭去看舯堯，她怕自己的心再軟下來，她怕自己忘記那些刻骨的仇恨，她一遍遍地想到那日憶卿抱著毓綉緩緩步出朝鳳殿的情形，一遍遍想著梅園現今的空落，只是，也一遍遍想著舯堯第一次入梅園款款走來的樣子...

舯堯伸手想要摸摸尺素白皙的面龐，尺素卻像觸了電一般別過臉去。舯堯只拂到了她的髮絲，卻也是心下滿足的。已經很久沒有聞到她身上的香氣，甚至沒有這樣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羞澀和哀傷。他是想她的，一如既往。

尺素突然抬起頭來，她的眼中有了氤氳的濕氣，她緩緩舒了口氣，輕輕地說：「舯堯可願幫我？」舯堯微笑著點頭：「娘子請講！」尺素聽他這樣說著，心底尖銳地疼了起來，像是要窒息一般。她一字一頓地說：「娶胡靈為妻！」她的聲音那樣飄渺，卻堅定無比，不容拒絕。舯堯沒有動，他只是靜靜望著眼前的愛人，他知道胡靈是胡妃的妹妹，他知道尺素在宮裡的一切情形，自然知道尺素的用意。只是，當自己魂牽夢縈的人親口說出讓他娶別的女子為妻時，他的心底還是那樣空蕩，一如他眼中的恢弘宮殿。

舯堯就這樣將尺素攬進了懷裡，就像他剛剛得知尺素被煊帝選中那日一樣，生怕尺素就這樣消失，抓也抓不住。尺素沒有掙扎，她亦是沒有哭泣，只是緊緊抱著舯堯，再也不願鬆開手。

她緊緊閉著雙眼，貪婪地聞著他熟悉的味道，直到舯堯冰涼的淚滴進她的脖頸。她聽到舯堯沉聲說：「只要娘子發話，舯堯遵命就是了。娘子要記得，舯堯此生只愛過一個女子，哪怕她不在身邊，哪怕有一天舯堯不在這塵世了，這份念想也會廝守著這個女子！」尺素嚶嚶地哭了起來，像個孩童一般。

塵世間的姻緣都托給了月老，那麼多的花好月圓卻終究和她無緣，有誰可以懂她的哀傷，怕是也只有這個摟著自己的男子了，這個她想伴其一生的男子...

此時的舯堯和尺素都想著同樣的問題，如若人生真只若初見，一切便都不會是這樣的。茅屋草舍又何妨，浪跡天涯又何妨，終是神仙眷侶落得清凈，卻終究成了夢境...

從朝鳳殿回來，尺素便遇上了匆忙趕來的似水。尺素見似水遠遠走來忙擦掉臉頰上的淚痕。霽湘上前一步道：「似水，你怎麼來了？」似水氣還未喘勻，她拍了拍胸口調了調呼吸道：「小福子回來了！他說要儘快見到娘娘，我瞧他累得夠嗆，便跑來找你們。」尺素一聽似水說小福子要儘快見她，便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對霽湘說道：「咱們快回去！」

才一回緲煙宮，尺素便見小福子早已支開了其他人等在了正殿，她讓霽湘關上房門便問小福子出了什麼事兒。小福子「咚」地一聲跪了下來：「娘娘，奴才對不起您，奴才把事情辦砸了！」

原本坐著的尺素猛地站了起來，她從小福子焦急的表情中便可以得知事情不妙。她微閉了眼睛緩了口氣說：「說吧。」

小福子說：「奴才和寒秋小姐約好在萬興茶樓見，可是約好的時辰寒秋小姐還是沒有到，奴才隱隱感覺事情有些蹊蹺，正想去單府探個究竟卻見寒秋小姐來了，她神色匆匆，將一個冊子交給奴才，她說有人盯上了她，讓奴才趕緊走。她說這本冊子還有副本，副本在白正天白大人手中，只有拿到副本才能搬得倒單相。交待完這些她便驚呼有人上來了，讓奴才從茶樓的另一端出去。奴才出去之後還是不放心，便在茶樓外守著，不一會兒見寒秋小姐被好幾個人押著出來了，看他們的衣著想是相府家丁。寒秋小姐面頰上有很多血跡。奴才一刻都不敢耽擱，趕緊回宮來好讓娘娘拿個主意！」

尺素聽完小福子的話，感覺周身都涼了起來。她告誡自己不要慌：「霽湘，你速速拿著腰牌去一趟蔣將軍那裡，讓他幫忙打探一下。還有，讓蔣將軍差人找李管家來見你，聽聽他怎麼說，記著，不要單獨去見他。掌燈時分務必要回來，帶著小榮子！」霽湘重重點了頭便快步走了。

一直到晌午，尺素就一直這樣坐著。煊熾有很多奏摺要看，差德公公賜了些膳食過來便罷了。尺素沒有任何胃口，王姨見她憂心忡忡便讓下人們都不要打擾她。尺素是王姨看著長大的，這孩子遇到事兒了便要靜下來好好理一理的。

尺素想了很長時間，終於有些眉目，她懷疑過李管家，但是李管家為人耿直重情義她是知曉的，具體結果只能等霽湘回來從長計議了。如若真的是人心難測，那也只能如此...

暮色就這樣沉了下來，煊熾還沒有來，德公公也沒來傳訊。尺素坐在那裡，她今天是真的笑不出來，所以煊熾沒來自然是好事。突然想到了什麼，她起身來到床邊，找出了床下的暗盒。房門是關著的，屋子裡只有她一人。這就意味著她此刻不是盛寵一時的年妃，而只是梅園裡的小丫頭，那個懂得悲喜的尺素。淚水滑落，尺素靠著床沿輕輕坐在了地上。地板是光潔而冰涼的，倒映出她孤單的姿態。暗盒緊緊握在手裡，才知道自己還是如此在意。

不錯，盒中之物正是舯堯在她初入宮門所贈，贈給他此生鍾愛之人。

如今，自己卻要他娶別的女人。他還是那樣，從來不拒絕她的請求。他說：「你說的，我都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