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天光，第三幕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無邊肆虐的黑色風暴，以及藏身其中的白色沙石，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所到之處生物盡數崩解為灰塵。天空已經被完全塗成黑色，原本閃亮灼熱的太陽被黑狼一口吞下，尖牙利齒化作牢籠，再無出頭之時。風暴的表面不時飛出白色的口水一樣的污點，意圖將整個岸邊都吞入腹中。

然而在這無邊的荒蕪正中心，卻漂浮着一個極其細微的光點。它是如此微弱而虛妄，風暴的利刃無數次將這燭焰一樣的光點從中心切割，它卻總能立刻復原。黑獸和白獸彷彿意識到了它的頑強，嘶吼著，各從左右猛撲上來，可任憑怎樣兇殘的撕咬和啄食，還是以龐大的身軀進行撲擊，光點在短暫的失明后，總是能夠再次燃起冰冷的明光。

黑狼張開血盆大口，一顆尖牙齊根斷下，變成了一支由至暗之物構成的利箭。白色的鷹開始重新塑形，居然變成了一個面無表情的人形，搭弓瞄準，白弦黒箭，對準了光點的中心。

「住手！！」

阿金的話音剛落，蝴蝶的軀體就已經被比它大百倍的威勢摧毀殆盡。可就在他的雙眸被純凈的黑色填滿的前一刻，金色的光芒就在其中再一次迸發出來，就像最初的相遇時那樣，蝴蝶又在他的眼眸的金影中飛出。但黑白色致命的襲擊並非毫無影響，在阿金的眼中，原本色彩耀眼的蝴蝶，透體的金色肉眼可見地黯淡下去。

「我們是一體的，金。」

它的聲音雖然輕盈，卻像墜石猛擊在聆聽者的胸口。

「在萬夢裏，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是你的引夢使，是負責引導你抵達你所期盼的那個地方的存在。沒有什麼能夠將我們分割。如果你累了，我會及時把你喚醒；如果我消失了，也請求你不要懷疑我的存在，我永遠能伴隨你的眼淚而醒來……」

不合時宜的黑色利爪撲來，阿金急忙衝上前去，為蝴蝶擋住了對方的突襲，可自己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堅硬的爪子徑直捅穿了他的左肩，牢牢地鎖住他的行動。他尖叫着，想要拚死掙扎，自血管和皮肉蔓延至全身的焚燒般的痛楚讓他接近發瘋。蝴蝶輕輕附身，觸角接觸到傷口的一端，令人安定的金色光芒流瀉而入，阿金在幾乎昏厥的同時還能勉強感受到這若有若無的暖意。他緩緩抬起眼皮，瞥見蝴蝶的行為。

「別這樣……不要。小蝴蝶，你會死的……」

他並沒有聽到所期待的回應，蝴蝶也並沒有剩下發出聲音的氣力。將碩大翅膀上浮遊的金光注入阿金的傷口，它已經失去了生機。黑色的霧趁勢而上，只是頃刻間就將它的軀幹化為齏粉。

他的眼神渙散，口齒不清。身靠着骯髒的地面。恍惚間，他看見了自己——黑白色的猛獸各自脫落自身的一部分組成，重新融合出一個人的形狀，那正是阿金自己的模樣。幻化的人形穩定下來，三兩步衝上前，一隻手死死扼住阿金的喉嚨。他根本沒有反抗的意念，氣息在胸間膨脹，只待最後的破滅。

「你為什麼不能乖乖消失！「人形怒吼著，手勁又加重了幾分。

阿金用僅能辨識光明的右眼注視着對方。

「你只是一個禍害，是一個只要行走就會招致災難的壞種！你根本就不應該來到萬夢，更沒有任何可能去涉足萬夢中的任何一個地方！看看你的周圍！看看，它們都是因為你而遭殃的。你原本就應該在無光之窟被那些憤怒的魂靈撕碎，這是對你，也是對萬夢最好的結果。但是現在！你！黑白色的魔鬼為了追獵倉皇而逃的你，又吞噬了多少無辜無罪的存在！看看！高大美麗的天虹橋，平靜神秘的滌水河，還有你的身後聚集一切瑰寶的花岸……你就真的忍心看着萬夢因你的任性而毀滅嗎！你為什麼不肯停下你那所謂的執念，然後乖乖順從萬夢本身對你的訴求！「

阿金髮不出聲音，只是不住地搖頭，像乞憐的小狗，乞求對方不要再說下去。

「難道不是嗎？除了萬夢，你又何嘗不是一直為最緊密的同伴帶來厄運？依賴你而生的蝴蝶，多麼弱小無助的生靈，可你根本沒有辦法保護它，只能看着它的生命無法挽回地流逝，卻總是抱着所謂的希冀和期盼之類的謊言來欺騙自己繼續漫步。痴心妄想！黑白色的暴行在你身上留下了多少傷痕？你是不是認為這很痛苦？是不是認為這並不是你應得的？我告訴你，小蝴蝶承擔的痛楚要甚於你千百倍！它大可以避免這些傷害，但是它只是單純抱着保護你的想法，僅僅如此，就飽受摧殘！你難道還沒意識到嗎？你真的忍心看着它為了你那可笑的幻想和謊言而身死神滅，一次又一次嗎！「

……

「你現在還沒哭——很好！你留下的任何一滴眼淚，都會使蝴蝶再一次蘇醒，同時也意味着再一次罹難。不受萬夢歡迎的人吶，你此刻也想明白了嗎？來吧，現在，安心地放下一切，將所有苦難都拋之腦後。沒有哭泣，沒有眼淚，也沒有再因之受苦的人和蝴蝶……放下你心中的色彩，歸寂於純凈無垢的黑與白之間吧……「

人形扼住男孩的手漸漸失力，另一隻手覆上男孩的面部，嘴中喃喃自語着什麼。兩種顏色的流體覆蓋了男孩的七竅，男孩不再動彈。

「就是這樣……再見吧，孩子。萬夢不會記住你的。「

話音剛落，人形突然發現，自己的衣兜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朵向日花。原本生長於萬夢的任何顏色的花朵，只要接觸到黑白都會即刻枯萎。但這一朵向日花不同，它在人形的衣兜中紮下根，開始肆無忌憚地生長。

「什麼……不！！！「

向日花的生長幾乎變得瘋狂。原本是致命毒藥的黑白二色，在這裏卻變成了它貪婪的餌食和養料。它蔓延著自己的根，肆無忌憚地啜飲著身邊的成分。人形尚未來得及躲閃，就被一束根自下而上刺穿，眨眼間就被消化，消失得無影無蹤。巨大的向日花在掃清了所有黑白色的殘留之後，揚起頭，積攢許久的能量大肆揮發出來。空無一物的空間瞬間被爆炸開來的熱量填充。

阿金站起身，望着這紮根於他腦海中無法抹去的向日花。它是如此的高大，已經擺脫了它的同類們作為信徒的身份。它不需要再朝拜太陽，這裏也並沒有太陽需要它來朝拜。它就是獨一無二的太陽，此刻正在莊嚴接受着身下的男孩虔誠的祈禱。阿金的牙齒嵌進嘴唇中，流下眼淚，蝴蝶伴隨着光輝再一次復甦。他抬手讓蝴蝶停留其上，弱小的人和弱小的蝴蝶共同迎接着向日花的賜福。

「金，讓我觸摸天空，為你討來天光的照耀吧。」

他在心中將這句話重複了無數次，面部肌肉不停地抽搐。他知道，自己的眼淚已經流干，再無可能喚回他的引夢使。阿金揉了揉眼，環視四周，黑白色的有形體已經將周圍徹底吞噬。他看不見前方滌水河的殘軀，也看不見身後的花岸。危急的情況無需多言，甚至看起來已經無所挽回。他站在這裏，雙手平伸，掌心向上，左手的指尖站立着他的引夢使，右手掌上靜靜躺着他自花岸采來的最大的向日花。隨着他奮力向上拋去，蝴蝶搖搖晃晃地飛起，就在它接觸向日花時，蘊藏於花中的陽光一齊迸發，濃縮成一個金色的光球，直直往上方衝去。黑白色的有形體開始凝聚，一道道障壁出現，試圖將光球囚禁。在表面黏着了數層有形體之後，光球的行動變得遲滯不前。阿金心急地站立不穩，卻看見光球自內部破開，蝴蝶展開它那碩大的翅膀，開始奮不顧身地發起衝刺。它周身的光芒比任何時候都更為耀眼，更為燦爛，更為閃亮。阿金默默注視着，看着蝴蝶突破無數次阻攔，看着它遍體鱗傷，飛行的速度絲毫不減。一頭扎進了黑色巨獸的森森白齒之間。

「小蝴蝶！」阿金喊破了嗓子。擔憂和悲痛變成實際的痛楚，讓他緊捂胸口跪在地上。

……

「……謝謝。」

天上傳來時隱時現的轟鳴聲，隨着突如其來的一聲爆鳴，巨大的光芒直貫而下，硬生生撕碎了黑白色的障壁。在獵獵的雷聲下，毫無徵兆地，金色的太陽雨傾瀉下來，雨點衝擊的地方，被污濁侵蝕的慘狀開始緩慢復原。太陽再一次升起到天空，像是劫後餘生一樣，毫無保留地投下聖潔的能量。最碩大的光柱將跪在地上的男孩緊緊合圍，他只感受到面前像有一位無限溫柔的母親，回應着他的呼喚，伸開雙臂，將他擁入懷中。太陽雨越下越大，但阿金身上沒有一點打濕的痕迹。光芒中的母親為他撫去了背上的水珠，在他的耳畔輕聲哼唱着，像是搖籃曲一樣撫慰人心。

「原來，我也能被天光捧起啊……」

在洋洋洒洒的雨間，男孩虔誠地跪在地上，抬頭望着天空。他的雙眼已經失去了神采，他的心神已經飄蕩到天空之外。帶來苦難的黑白二色如同潮水般散去，伴隨的是萬眾萬物在金色光芒下的新生。可他都沒有注意到。男孩的身體和心靈缺失了足以支撐他的支柱，開始紛然倒塌。

就在他的後腦勺摔在堅硬地面的前一秒，一隻粗壯有力的胳膊及時架起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