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天光,第二幕

第十五章,天光,第二幕

盤踞在此的猛獸在最終見到它們朝思暮想的獵物的那一刻,咧開大嘴,歡快地露出獠牙。黑色的有形物化作一隻低吼著的巨狼,四足踏過的地方所有花草都化作灰燼;白色的有形物化作一隻飛翔的禿鷹,伸展開慘白色的翅膀遮天蔽日。圍繞着花岸的滌水河,此刻已變成一潭渾濁的死水,再也沒有閃亮的浪花和平靜的波紋。它縱有濯洗一切渾濁的能力,卻在此時變成了真正的死物。無休止肆虐的黑白二物,沿着獵物的流亡路線,毀滅一切在沿途發現的事物。它們撕碎了貫通此岸與彼岸的天虹橋,貪婪地啜飲七種顏色的血液;又把暴戾的性情傾灑在滌水河的身軀之上,讓其徹底墮入污濁。黑狼和白鷹無神的眼睛死盯着它們的下一個目標,蓄勢待發。在它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滿足慾望和達成目標的欣喜,只能隱約間感知到對殺戮和破壞無限的需求與衝動。

阿金雙眼失神,跪在地上。白色的鷹俯衝而下,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就扯下了男孩的左臂。他看着那原本屬於自己的,具有無限可能的身體的一部分,那自出生以來就沒有受過如此嚴重傷害的肢體,現在靜靜躺在地上,斷骨處的傷痕非常整齊,往外流淌著白色的血。他又看過去,做了一次嘗試,五根手指卻沒有聽從他大腦的指令,這讓他頓生疑惑,只感覺左肩那裏升起一種冷意,他的右手不合時宜地去接,白色的流體塗污了他整個手掌,瞬間除去了一層皮膚。

……

歡迎來到萬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激起死水一陣微弱的漣漪。就好像是瀕死的河水受到了驚悸,吊著最後的生命力送出一次回應。黑狼的尾巴粗暴地捅進河的身體,直直刺進水底,逼停了這一聲微弱的悲憫。自底而上升起不詳的黑色,吞噬了滌水河最後的生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男孩哭嚎著,「這到底是為什麼!一切都是我,是我引來的這些噩夢!為什麼你們要一直纏着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你們告訴我!」

黑色和白色的猛獸並不會言語,但那個空洞的聲音仍然從不知何處響起。

歡迎來到萬夢。

男孩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蹦出,那個聲音刺穿了他的耳膜,在他的大腦里瘋狂震蕩著。他再也忍受不住,大肆嘔吐起來,連隨着涕淚的穢物沖刷着地面,他幾乎要將身體挖空,胃酸,膽汁,甚至是他的血,他無法呼吸,也無法停止,直到最後吐出的儘是黑白之物,可怖的流體擴散而開,將周圍荒蕪的地面再一次淫浸至深。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你之造訪即是誤會,你之存在即是原罪。

夢是一架天平,而你的出現把它撥向了混亂的一端。闖入的人啊,你雖無意,卻非無辜。你原本不應造訪萬夢卻仍涉足於此,噩夢因你而起,謊言伴你左右,萬夢並不歡迎不速之客,萬夢也並不容納負罪之徒!

他不知所措地望向遠方。黑色的狼悄無聲息地竄到他的身後,撕碎了他的喉嚨。

……

……

夢對任何人都是善意的嗎?

我的朋友冷不丁向我拋出這樣一個問題,這讓我有些錯愕。因為在我們的交流過程中,往往都是由我來扮演那個發問者的角色,這次他先發制人,讓我一時有些轉不過頭腦,因為我在潛意識裏早就認定了他無所不知,至少他總會提出一套解決問題的構思。所以我先保持了沉默,並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來等待他接下來的侃侃而談。可他似乎以為我並沒有聽清楚,於是重複了一遍問題。

夢對任何人都是善意的嗎?

這個問題的前提是你認為萬夢是一個統一的意識體,朋友。

我儘可能地想要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但很可惜我其實不太擅長言語。

比如說你走在路上,被一顆小石頭砸到了腳趾,或者被一塊大石頭絆倒在地上。如果土地是有生命的,那你就會認為這整個土地對你懷揣著惡意嗎?可如果接下來你又在不遠處的地上撿到錢呢?這算不算土地善意的饋贈?我感覺這個說法有些過於寬泛了,還是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才行。

他沉思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我想醒來那個世界的一套不能直接拿來解釋夢裏的事情。我們身處的萬夢本身就是一個從意識深處形象化出來的存在,某種程度上,它對你的行為所作出的反饋具有一定的傾向性。

比如?我不置可否。

你在花岸摘下一朵花,還會有新的花生長出來,而你不會因此受到良心上的譴責;你隨機吃下的花瓣,雖然各有口味,但是都不會傷到你的味蕾並引起不適;你去到夢裏的任何地方,看到夢裏的任何景象,無論它是真是假,至少都各具特色,吸引着你去探索和感知。也許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偶爾會有無意的出格舉動,但萬夢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包容的,警醒多於懲戒,也不會過於刁難。最關鍵的是,在你和我,我們的全部旅程中,這種現象都是從一而終的,並不像是你的意思那樣,這一步遇見傷人的荊棘,下一步就遇見美麗的花叢,我們的旅途基本都是非常順利的……

你的意思是,這是萬夢對我們在表達善意?我打斷他的話。那我可不可以這樣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還是一個因果論者,我相信這種善意並不是單向的施捨,而是你我二人在遊歷萬夢的同時本身就心懷對萬夢萬物的善意,我們並沒有任何傷害萬夢的意圖,正因此我們也獲得了萬夢的回應。可如果有其他人對萬夢懷揣不軌,那我想伴隨他的一定是難以揮去的噩夢吧。是不是這樣?

他點了點頭,隨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如果萬夢真的服從這套簡單的因果論就好了。但,從萬人意識深處誕生的萬夢,只怕不會把「因」和「果」考慮地太簡單,不,應該說,它真的具有分辨所謂善惡的尺度嗎?會不會有些人從一開始就受到萬夢無窮盡的糾纏和折磨,最後萬念俱灰離開萬夢,這一切的起因卻只是一場荒唐?它太單純了,也太固執了,我真擔心它會不會矯枉過正,或者因一些人根本無法預測和理解的事由而表現反常。一無所知的人因此蒙受災厄,從而對萬夢避之不及。這未免有些太可憐了。

雖然我理解並尊重他的想法,但我還是感覺他的言語有些太……荒謬,有些可笑。在萬夢中挖掘秘密和規律,這就已經很異於常人,但是他居然想把萬夢視為一個能與之交談的意識體,還想揣摩萬夢的意圖並且左右它的主意,這是不是天方夜譚?

我就直接問他,如果萬夢真的表現得像個濫好人呢,比你還更甚的濫好人?

很難說。他思索著。畢竟直到現在我也只接觸過你一個人,我並不清楚其他人是否有因萬夢而起的不幸遭遇,但有一點我是確定的,那就是此消彼長。總有人因為種種原因獲得了萬夢的善意,那也就意味着有人在承受責罰。不管他是否甘願,也不管他是否應得,只能變成這項規則下的傀儡……

差不多行了!我居然不耐煩地頂撞了一句,接下來多少有些胡攪蠻纏的意味,其實事後我還是有些後悔,畢竟不論他的猜想是否正確,我還是不應該發脾氣的。

什麼規則規則規則,先不說你對此消彼長的解釋是不是強詞奪理,現在我甚至對這個所謂的規則都持懷疑態度!我問你,萬夢是不是永遠都是白天,那在萬夢中的所有人是不是都能照耀到陽光,只要他們願意就能做到?存不存在永遠都身處黑夜的人?存不存在永遠見不到陽光的人?這你又怎麼用此消彼長來解釋?還是你要跟我說,即使是萬夢中的太陽和陽光的存在也是因人而異的,然後朦朧之間的存在也是假的,最後連萬夢本身也一樣??

他緊皺着眉頭,咬着手指尖,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着,陽光、陽光……而我在一旁坐着,剛剛那連珠炮似的發問其實已經把不解的怨氣撒出去了,我也根本沒指望他能說出什麼寬慰的話語,現在我其實有些懊悔了。正當我準備開口時,他卻雲淡風輕地笑了笑,鬆開了緊張的神情。

嗯——

拖了一個很長的語調之後,他說,……

……

「天光會將你從苦海中捧起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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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萬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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