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一曲走向尾聲,水榭里的人們還沉浸在那悠長婉轉的餘音中回不過神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正坤才驚艷贊道:「原來文嘉的音律竟有這般造詣,着實令沈某開了眼。」

顧清玄謙虛道:「沈兄過獎了。」

沈正坤回味無窮,難掩激動道:「河東裴氏當真了不得,這曲《滄海龍吟》精妙無比,當該流傳後世。」

顧清玄無奈笑了笑,「時下七弦琴才受世人喜愛,流傳甚廣,《滄海龍吟》到底冷僻了些,遲早會成為人間絕響。」

沈正坤擺手道:「文嘉此言差矣,正是因其冷僻,故才需要傳世。」又道,「你可知這首曲子的琴譜,我甚有興緻琢磨一番。」

顧清玄當即命人備文房四寶。

於是整個下午二人都在水榭里琢磨琴譜。

現今流傳的是減字譜,顧清玄親筆寫下《滄海龍吟》的減字譜,一邊同沈正坤耐心講解,一邊在紙上書寫。

水榭里只留了三名僕人伺候,蘇暮等人得以退下用午飯,包括許諸。

今日宴請剩下許多菜肴沒動過,倒掉實屬浪費,便留下供應府里的管事們。

現下是僕人們午休的時間,庖廚已經沒什麼人了,蘇暮動了小心思,聽說許諸喜歡食糟鴨舌,便特地說是朱婆子給他留的。

許諸不客氣地嘗了一隻,高興道:「朱媽媽有心了。」

蘇暮揭開食盒,獻殷勤道:「炙羊肉也給許小郎君留着的。」

許諸「哎喲」一聲,打趣道:「若被鄭娘子知曉我這般貪吃,指不定挨一頓念叨。」

蘇暮掩嘴道:「鄭娘子方才回西園去了,她勞累了半天,這會兒要歇一歇,沒人知曉許小郎君吃了多少。」

許諸被哄得高興,指了指她,調侃道:「蘇小娘子當真是個小滑頭,我就不客氣了。」

蘇暮又問道:「松醪春也有,許小郎君要不要用些?」

許諸連忙擺手,「那可使不得,一身酒氣會被郎君訓斥。」

蘇暮走到門口,時不時看他,搭話道:「常州到底不比京城繁華,許小郎君來了這兒只怕不太習慣。」

許諸應道:「這兒是要比京里差些。」

蘇暮露出艷羨的表情,故意道:「還是許小郎君有見識,哪像我們這些鄉野粗鄙,一輩子就只見過簸箕那麼大的天,連長春街都不曾出過。」

許諸咽下湯羹,正色道:「蘇小娘子莫要妄自菲薄,我跟你一樣都是奴婢,只不過我運氣稍好點兒,尋了郎君做主子,他厚道仁義,從不曾苛責過我。話又說回來,我也不過是個奴僕,僅有的那點見識也不過是沾了郎君的光。」

見他態度溫和,蘇暮引導道:「京中只怕要比常州繁盛千百倍。」

「那是自然。」又道,「宮裏頭我都還去過兩回呢,你沒見過那些宮殿,威武雄壯,光紅牆就有數丈高。」

「我沒出過常州,你可莫要誆我。」

「嗐,我誆你作甚?」

許諸的話匣子被打開,同她津津樂道議起京中的繁華。

湘梅尋聲而來,也好奇聽他八卦。

她們都是沒出過常州的女郎,見識短淺,猶如困在這四方天地的鳥兒。今日聽到許諸說起的種種,無不露出艷羨又崇拜的表情。

許諸徹底膨脹了,不乏誇大其詞,特別是提到那些金髮碧眼的胡人時,說他們的身量高壯得像堵牆,生活習性茹毛飲血,把蘇暮逗得失笑。

見她掩嘴低眉的樣子,許諸「噯」了一聲,拍大腿脫口道:「你這舉動當真像極了薛小娘子!」

蘇暮裝作聽不懂,茫然問:「薛小娘子是何人?」

許諸道:「薛小娘子是郎君的表妹,名叫薛華蘭,她小時候經常來侯府玩,與郎君的關係甚好,也很得夫人喜歡。」

蘇暮輕輕「噢」了一聲,靦腆道:「那般身家貴重的小娘子,奴婢萬不敢並論。」

湘梅對薛華蘭很有興緻,好奇八卦起此人。

許諸一直在顧清玄身邊伺候,自然知曉些情形,便同她們說起薛華蘭在府里的種種。說她在侯府很受器重,生母是跟夫人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平時經常過府來云云。

湘梅「嘖嘖」道:「如此說來,薛小娘子跟郎君青梅竹馬,日後應是能結親的。」

許諸擺手,「郎君前兩年跟壽王府的長寧郡主定了親,她就別想了。」

蘇暮心生好奇,忍不住八卦問:「眼下郎君已經二十齣頭,理應成了婚才是。」

許諸連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壓低聲音道:「休要再提此事。」又嚴肅道,「若被鄭娘子知曉,會撕爛我們的嘴。」

蘇暮愣住。

湘梅露出害怕的表情,「不提這茬了,再也不提了。」

稍後待許諸用完飯,又小坐了會兒,才去水榭那邊當差。

現在蘇暮等人派不上用場,便可以回倒座房偷懶。

上午忙碌了半天,站得腿軟,她坐到床沿揉捏小腿,心中盤算著許諸說過的那些話。她心裏頭還是有些好奇顧清玄既然早就定了親,為何遲遲未娶。

像他們這些世家大族,婚姻講究門當戶對,通常都是強強聯手。

壽王府的郡主,那可是親王的女兒。

這般身家的貴女,匹配侯府綽綽有餘。

按說顧清玄都二十齣頭了,若是一般的男人幾乎早就婚育,他卻還耗著。且此次又被派遣來常州辦差,聽許諸的語氣只怕要耽擱些時日,府里的長輩們就不着急?

蘇暮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再一回想許諸諱莫如深的表情,更是猜疑。

眼下弄清楚顧清玄在京中的大致情況后,她決定好好利用自己的臉在他跟前求存在感,許諸說她掩嘴低眉的樣子像華蘭,那下次她便要抓其精髓。

二人青梅竹馬,多半是有情分的。

反正她不是一個道德感高尚的人,身處這樣的封建時代,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還談什麼道德情操?

就算顧清玄是妻妾成群的糟老頭子,哪怕他八十歲了她都會想盡辦法爬床,只想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良家子,過不用被使喚的生活。

這是她僅存的一點兒期望。

也不會去幻想什麼男女平等了,更不會對這個落後時代的一夫一妻多妾制抱任何期許,只想遠離這四方天地和那個如吸血水蛭的便宜爹,做個平常小民。

想到前身所處的世道,蘇暮心中無奈,雖然一出生就被送走領養,跟流動人口似的沒有一家長久,過得顛沛流離,好歹還是個人樣兒。

她現在就是一頭牲口,每月辛苦掙來的月例會被逼着上交,若不然就挨打。

一輩子都無法離開常州顧宅,因為身契握在東家手裏,想要離開常州就需要路引,而路引則是要拿身契去辦理的。

她不敢偷偷逃跑,也沒有膽量,因為逃奴會被打死;她也沒有權力掌握自己的命運,只能任由主家婚配,因為這是制度規矩。

這狗日的吃人世道!

蘇暮覺得自己沒瘋就已然不錯了,因為她窺見了曙光——爬主子的床。

誰都不能阻止她爬床,唯有爬床才有機會提高籌碼,繼而獲得離開常州的機會。只要離開了那個嗜酒如命的便宜爹,她再努把力,想辦法搞到身契,總有法子脫身。

蘇暮恨恨地揉捏酸脹的小腿,彷彿顧清玄是個香餑餑,恨不得立馬撲上去啃他兩嘴。

下午晚些時候沈正坤才離去了,今日滿載而歸,不僅得了一株梅樹,還得了《滄海龍吟》的琴譜。

顧清玄着實令他開了眼界,也難怪他得聖人賞識。

這般有才情的兒郎,當真是後生可畏,若此次能把常州的差事辦得漂亮,往後的前程自不消說。

送走沈正坤后,顧清玄把五弦琴拿回了西園,放進書房裏。他才剛剛坐定,就見朱婆子送來請帖,說是宗族分支的堂兄呈來的宴請。

祖父顧賢那輩兄弟姐妹眾多,有人為官,也有人從了商。他們這支嫡系在京中家業興旺,如日中天,是宗族裏的主心骨。

如今聽到顧清玄回祖宅,宗親宴請也在情理之中。

這次送來請帖的是九叔公家的堂兄,家裏頭以經營布匹為生,在常州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富商。

顧清玄原沒有興緻,但既然來了,又是同一宗族的,總少不了應酬。

於是隔了數日他命張和備上禮前往詠春苑。

張和跟鄭氏差不多的年紀,當初一同前往常州服侍小主人,鄭氏負責打理府內日常,張和則處理外頭事務。

前往詠春苑那天早上下了雨,顧清玄穿了一襲做工考究的牙色交領衣袍,外罩雪青大氅,頭戴玉冠,腰束玉帶,佩雲紋蝙蝠玉佩,通身都是端貴風流。

許諸拿傘跟在他身後,主僕從長廊過來時,恰逢朱婆子經過。

當時蘇暮替她撐傘,朱婆子體型高大肥碩,一人就佔據了整把油紙傘,以至於蘇暮半邊肩頭都濕透,頭髮也被水汽霧濕,整個人像落湯雞,頗有幾分狼狽。

見到主僕二人,朱婆子忙上前打招呼。

蘇暮收了傘,跟着進長廊,朝主僕行禮。

身上的淡青襦衫因被雨水浸濕,濕漉漉地貼在瘦削的肩膀上,間色裙染了水漬,繡花鞋髒兮兮的,沾滿了泥濘印記。

頭上的丫髻被水霧濡濕,少許水珠還掛在髮絲上。

一張小臉被寒氣侵蝕,凍得發白,唇色黯淡,拿傘的指骨透著青,看起來可憐兮兮,惹人垂憐。

這不,許諸對她印象不錯,便忍不住說道:「這倒春寒委實厲害,蘇小娘子淋了冷雨,可莫要受了寒。」

他猝不及防開口,倒令蘇暮意外。

朱婆子忙應道:「外頭雨大,郎君外出可有添足衣裳?」又道,「常州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陰雨綿綿好些日,最是容易受寒的。」

顧清玄沒有理會她,只漫不經心瞥了蘇暮一眼。

那女郎略微垂首,露出低眉順眼的小心翼翼,頭上許多毛茸茸的柔軟髮絲上掛着小小的水珠兒,頸脖纖細瓷白,腰身盈盈一握,瘦削身段彷彿不堪一擊。

似察覺到他的視線,她不自在地咬唇縮了縮裙擺下臟污的繡花鞋,神態卑微,顯得嬌柔幼弱。

外頭的雨愈發大了,瓦檐上的水滴穿成珠線般飛速墜落,濺起無數細碎水花。

顧清玄沒站多久便離去,許諸忙跟上,還不忘回頭叮囑蘇暮,叫她喝薑湯驅寒。

待主僕離開后,朱婆子詫異道:「你什麼時候跟許小郎君這般熟絡了?」

蘇暮斂神兒回答道:「上回郎君宴請后剩下不少飲食,朱媽媽給許小郎君留了些,奴婢在庖廚遇上了,便同他說了幾句話,當時湘梅也在,他應是在那時候對奴婢熟識了些。」

朱婆子沒再追問,蘇暮微微鬆了口氣。

另一邊的許諸拿着傘跟在顧清玄身後,忍不住發牢騷道:「朱媽媽那般壯碩的體型,估計一把傘都遮不住,那丫頭個頭矮,哪夠得上她。」

走在前頭的顧清玄聽他在背地裏數落別人,微微蹙眉,「你何時變得這般長舌了?」

許諸嘿嘿地笑,調侃道:「朱媽媽在常州的日子一看就過得滋潤,她那身膘可不容易養出來,方才在她邊上的丫頭瘦得跟竹竿似的,還是二等丫鬟呢,倒比不得底下的粗使婆子。」

顧清玄沒有答話,聽着淅瀝雨聲,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方才見到的那一幕。

纖細瓷白的頸脖,盈盈一握的腰身,咬唇我見猶憐的嬌柔樣子,形似華蘭,卻更甚幾分需君憐我的柔軟神韻,頗令人意動。

顧清玄素來不是一個重□□的人,但那軟弱得像人人可欺的小白兔形象委實容易激起男人的保護欲。

尤其是對他這種孤高且自信的男人。

主僕出了府門,外頭的馬車早已候着。

張和撐傘放好杌凳,把顧清玄扶上馬車,備的禮就放在馬車上,坐的是軟墊,還備下一條羊絨毯,若是覺得冷,便可蓋上保暖。

待馬車離去后,府里的蘇暮辦好差事回倒座房。

許諸叮囑她飲薑湯驅寒,她壓根就沒放到心上,而是劍走偏鋒咬牙又往身上潑了一瓢冷水。

打了一個噴嚏,蘇暮冷得直哆嗦,她要生病博取許諸的關注,用他做媒介在顧清玄跟前加深印象。

哪怕這裏的醫療落後,一不小心就會因風寒而喪命,總得去賭上一把。

只要能爬上那個男人的床,她可以不擇手段。

身體受了寒,晚上蘇暮成功病上了,只覺頭痛喉嚨痛,精神也不太好。

第二日隔壁的湘梅見她病了,便替她告了假。

按說像她這種二等丫鬟,每月有月例拿,府里又管吃住,本是能存下些錢銀請大夫的,偏偏蘇暮跟別人不太一樣,因為有一個水蛭爹。

她要把自己的窘迫處境露到許諸那兒,引起西園的關注。

連日來陰雨綿綿,蘇暮硬是狠著心腸拖延病情,只要沒有發高熱,咳嗽頭痛什麼的她還能忍耐下去。

數日不曾見到她的身影,起初許諸也沒當回事,後來還是陳婆子跟冬香說起她的處境,生出幾分憐憫同情。

許諸從寶瓶門過來,聽到二人竊竊私語,好奇問道:「你倆在嘮啥呢?」

兩人連忙朝他行禮。

陳婆子是西園裏的粗使婆子,又住在倒座房,便把蘇暮的情形說了。

許諸詫異道:「病了這麼些日,沒請大夫來瞧過?」

陳婆子「嗐」了一聲,說道:「那丫頭也真是不容易,娘死得早,有一個不理事的爹,嗜酒如命。」

當即把蘇家的情況八卦了一番。

書房裏的顧清玄聽到外頭的嘈雜,皺着眉頭支起窗戶,朝外面看去,聽到許諸說道:「沒人管可不行,風寒一個不慎也會死人的,我看她年紀輕輕,若是在府里病沒了,也着實晦氣。」

陳婆子沒有吭聲,冬香也不語。

顧清玄受不了嘈雜,喚道:「許諸。」

許諸應了一聲,忙把二人打發了去,匆匆到書房聽候差遣。

顧清玄拿着沈正坤送來的鹽賬坐到桌案前,不快問:「何人在外頭喧嘩?」

許諸應道:「是兩個婢子。」停頓片刻,「那朱媽媽也不管事兒,那日替她撐傘的蘇小娘子受了風寒拖延到至今還不見好,若是命大痊癒還好,若是運氣不好病死了,那才叫晦氣呢。」

顧清玄挑眉,淡淡道:「府里的奴婢每月都有月例拿,就算請不起大夫,抓兩副葯總是可以的。」

許諸:「這郎君就有所不知了,方才那兩婢子議起蘇暮的處境,聽得小奴直搖頭。」

當即把蘇家的情況細細說了一番,最後做總結道:「難怪那丫頭瞧著跟竹竿一樣,原是被嫌的。」

顧清玄沒有答話。

眾生皆苦,他不是佛陀,也沒有管閑事的菩薩心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數,他管得了這回,總管不了下回。

不過那婢女到底不容易,且又是祖宅里的家奴,他既然到了這兒,倒不至於葬送一條性命。

見他沉默著翻閱賬本,許諸試探道:「郎君,小奴去同朱媽媽說一說,如何?」

顧清玄沒有理會。

許諸當他默認,便悄悄退了下去。

顧清玄抬頭看向窗外,鬼使神差地想起那日的情形,纖細瓷白的頸脖,盈盈一握的腰身,咬唇低眉順眼的樣子,柔弱可欺。

那模樣當真跟華蘭相似,卻沒有她的驕縱,而是透著一股子引人垂憐的神韻。

喉結滾動,他不由自主咽了咽唾沫,對那截瓷白頸脖的印象極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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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心機丫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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