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翌日顧清玄起了個早,在院裏練拳。

許諸捧著汗巾在一旁伺候。

待自家主子練完一套拳法,他才遞上汗巾。

顧清玄伸手接過,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稍後許諸送上溫水,他接過抿了兩口,才去浴房沐浴。

鄭氏備上一襲藍灰衣袍,被顧清玄嫌棄了。

他不喜顏色太過鮮亮,覺得輕浮不夠端莊,親自挑了黛藍色的蓮花紋圓領窄袖袍衫,配革帶,玉冠足矣。

沒有官袍的正式,依舊不減端方雅重。

顧清玄站在衣冠鏡前,沉穩的黛藍把整個人襯得清冷俊秀,一張輪廓分明的臉被文質彬彬浸染,身姿挺拔,儀態風雅,從骨子裏透著矜貴豁達。

他從小生在侯府,言行舉止受士族熏陶,進食不能發出聲響,說話輕言細語,切忌高聲大叫,更忌諱在人前失態。

打小養成的生活習慣已經刻進了骨子裏,不論是儀態,還是自我掌控,都能把控得很好,不出分毫差錯。

貴族講究體面,他素來喜怒不形於色,情緒穩定,沒有特別偏好的東西,也沒有對什麼執著過,內斂溫文,行事穩重,活成了京中世家子弟應有的模樣。

這需要良好的家風與教養才能造就出這般清正謙卑的君子。

上午巳時一刻,監察御史沈正坤前來拜訪。

他年約四十五,生了一張方臉,面白少紋,蓄著八字鬍,體態高瘦,穿了一襲鴉青,外罩蝙蝠紋大氅。

許諸引他前往西園,沈正坤負手跟隨,身後跟着年輕小廝。

待主僕抵達西園,許諸把他們請進正堂。

不一會兒顧清玄從書房那邊過來,沈正坤瞧見他,連忙起身行禮道:「顧舍人。」

顧清玄回禮,「沈御史。」說罷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人各自就坐。

婢女上前奉茶。

二人就常州的風俗人情說了會兒,院裏閑雜人多,不便談正事,顧清玄把他請進書房。

此次兩人前來常州,差事表面上是沈正坤的,實則主心骨在顧清玄。

沈正坤自知啃不動常州鹽幫這塊硬骨頭,便求聖人指路。

聖人仔細一琢磨,忠勇侯府顧家祖上是常州人,當即大發慈悲把顧清玄安了個巡鹽御史的名頭扔了過來。

忠勇侯得知這茬慌了神兒,根本就不想得罪人,親自去求了兩回,結果都被聖人回絕了,避而不見。

顧清玄迫不得已成了聖人整頓鹽務衙門的刀。

沈正坤比他要早來兩天,同他說起到了監院的態度,成竹在胸,壓根就不怕他們查。

顧清玄被他說話的語氣逗笑了,端起茶盞道:「這事兒聖人都磨蹭了一年,就算他們有紕漏,也早就填補了,哪能讓沈御史抓了小辮子?」

沈正坤無奈道:「我粗粗看過監院呈上來的賬目,每一筆都周全,當真看不出異樣來,只怕此行要費些心思。」

顧清玄「唔」了一聲,他倒是一點都不着急,慢條斯理道:「常州挺好,多待一陣子也無妨。」

沈正坤:「???」

顧清玄:「且等著罷,待時日長些,他們自然會想法子把我們踢回京交差。」

見他這般篤定,沈正坤稍稍安心了些。

二人在書房裏敘了許久,顧清玄才引他逛園子。

這處顧家祖宅佔地極廣,幾乎把長春街佔了半條。

他們先從西園出發,長廊上掛着的鳥籠吸引了沈正坤的注意,那八哥是個話癆,會說些簡單的祝福語,把他逗樂了。

沿着長廊前往如意門那邊,便是一片蒼翠青竹。

月洞門邊上的芭蕉茂盛青郁,一叢叢青竹被困在這四方天地里,在陽光下輕輕搖曳,給染上歲月痕迹的牆壁印下重重剪影。

青竹下的小道蜿蜒通往梅香園,石板上恣意生長著些許青苔,微風掃來,竹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令小道透著一股子幽深的寧靜。

沈正坤捋鬍子贊道:「都說顧府的園林景緻是常州七大家之最,今日見識,果然處處透著小雅別緻。」

顧清玄抿嘴笑,「我許多年不曾回來過了,跟沈御史一樣看稀奇。」

二人走進小道前往梅香園,顧清玄只覺得周邊的環境既陌生又熟悉,他來這裏還沒有仔細逛過,今日是頭一遭。

小道的盡頭是一道寶瓶門,穿過寶瓶門便是種滿梅樹的梅香園,它們在早春時綻放,現在已經徹底凋零,只留梅香如故。

由於梅樹種植年頭較長,有數十年了,每一株的造型獨特,頗有風姿韻骨。

沈正坤愛梅,顧清玄便做主送了一株給他,他歡喜不已,毫不忸怩受下了。

梅一身傲骨,剪雪裁冰,沈正坤算得上風雅君子,雖然官階不高,卻是個清流人物,顧清玄對這樣的人毫不吝嗇。

之後二人又逛了風荷齋等地,最後才前往蓮雲水榭。

水榭邊種了不少海棠,今年開得早,粉的紅的爭相綻放,惹得蜜蜂飛蝶流連。

顧清玄在水榭設宴,忙碌的丫鬟們見到二人過來,紛紛躬身行禮。

兩人走進海棠林中,春日陽光正好,海棠花的馥郁芬芳令人陶醉。

在水榭里備果品的蘇暮偷偷窺探他們,視線落到許諸身上,心裏頭打着小算盤。

鄭氏不會給機會讓她近顧清玄的身,那就把勁兒往許諸身上使。那小子看着活潑親和,應比鄭氏好說話。

心中打定主意,蘇暮收回視線繼續做手上差事。

待到正午時分,主子們回到水榭,分食用的桌案已經備好。

顧清玄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人各自就坐於食案前。

許諸從冬香手裏接過銅盆供自家主子凈手,另一邊的沈正坤則由自己的僕人伺候。

蘇暮呈上乾淨帕子,沈正坤接過擦手。

婢女們開始傳菜,送上第一道開胃冷盤,分別是涼拌韭黃、涼拌黃花菜、糟鴨舌和拌蕨苔,皆用小碟盛放,分量極少。

呈上來的酒則是松醪春。

顧清玄道了一聲「請」,二人各自動筷。

沈正坤淺嘗了一口黃花菜,其口感爽滑,滋味鮮甜,透著甘香,甚合他意。

兩人性情相投,藉著春日興緻對起了飛花令。

許諸則在一旁斟酒助興,場面氣氛頓時活躍輕鬆。

庖廚陸續呈上主菜,分別是糖霜甲魚、蜜汁火方、清燉海參和獅子頭。

常州人嗜甜,糖霜即冰糖,和蜜汁都屬甜口,沈正坤是乾州人,倒有些吃不慣,不過各方各俗,總要嘗試。

方才飲了酒,許諸送上清燉海參供顧清玄墊胃,他只用了半隻海參便作罷。

桌上的花瓶里插著幾枝海棠,引來一隻白蝴蝶前來偷香,沈正坤笑顏道:「文嘉你瞧,這隻蝴蝶甚有趣味。」

文嘉是顧清玄小字,他瞅著那隻蝴蝶看。

蝴蝶在海棠上流連了一陣兒便朝旁邊的冬香飛去,轉了一圈又落到了蘇暮的肩膀上,她想把它趕走,卻又怕掃了主子們的興緻,只能嫌棄地拿眼睨它。

這一舉動把許諸逗笑了。

蘇暮瞪了他一眼,卻見顧清玄也在瞧她。

二人視線相碰,她趕忙垂首迴避,那蝴蝶在水榭里飛了一圈便入了海棠林。

沈正坤似想起了什麼,說道:「聽聞顧府祖上有一把叫『滄海龍吟』的五弦琴,是從周朝時期流傳下來的,已經有七八百年了,可當真?」

顧清玄回過神兒,視線從蘇暮身上收回,「府里是有一把『滄海龍吟』,也是巧了,就存放在祖宅里,若沈兄有興緻,可取來你瞧。」

沈正坤激動拍大腿道:「那敢情好!今日真是開了眼界!」

那把古琴存放在顧家的祠堂里,許諸得了令,前往祠堂將其取來。

在二人說起「滄海龍吟」的來歷時,婢女們陸續呈上熱菜,有油燜春筍、清湯越雞、炙羊肉、蒸鱸魚和蝦羹。

沈正坤愛筍,特地配了一碗粳米飯佐菜。

春筍咸鮮脆嫩,炙羊肉焦香油亮,瀰漫着濃烈的五香辛辣。

乾州人嗜辣,炙羊肉特別合沈正坤的意,倒是顧清玄口味清淡,幾乎沒碰過那道菜。他覺著蝦羹的味道不錯,鮮甜潤滑,肉質彈牙,便用了一小碗。

待二人把熱菜用得差不多后,接着呈上來銀耳羹、牛乳茶和紅棗糕等甜品。

顧清玄愛食常州的地道牛乳茶,到至今他都會經常去祖母房裏討牛乳茶喝,因為那邊的小廚房裏專門請了常州廚娘做。

今日嘗到這熟悉的家鄉滋味,心中頗有幾分感觸,記憶一下子就被拉到很遠,遠到祖父還健在的時候,那時他的頭上扎著一個小啾啾,坐在祖父懷裏扯他的鬍鬚,被阿娘呵斥。

想到幼時的過往,顧清玄的視線鬼使神差地落到蘇暮臉上,那女郎與表妹華蘭當真相像,只是她的臉龐稍圓潤幼白些。

婢女送上貢桔和柿餅等果品,這場宴請才算接近尾聲。

兩人在水榭里坐了會兒,許諸取來「滄海龍吟」,是一把伏羲式五弦琴。

琴首是龍頭造型,琴身古樸黝黑,線條優雅流暢,因時日太久,琴身有多處破損,些許漆紋已經脫落,只能隱隱看到曾經留下的龍紋祥雲。

它與現在時興的七弦琴不一樣,顯得狹長。

沈正坤瞧著琴几上的滄海龍吟,嘖嘖稱奇。

顧清玄伸出指尖輕輕挑動琴弦,一道帶着歷史洪流的厚重琴音「錚」的一聲從琴弦上逸出,幽遠意重。

沈正坤心癢,原本想附庸風雅一回,無奈他學的都是七弦琴,這類五弦琴已經很少有人會彈奏了。

「這音色甚好,只是五弦琴我只能望洋興嘆。」

顧清玄道:「五弦琴我倒是學過,就是不太精。」

沈正坤興緻勃勃道:「今日沈某可有幸一覽文嘉風采?」

顧清玄抿了抿唇,遲疑了會兒才道:「那便試一試。」

凈手焚香,湖面吹來一陣微風,挑動楊柳迎風起舞,他端坐到琴幾前,先試了幾個音節,才道:「文嘉獻醜了,就彈祖母教給我的《滄海龍吟》,許久不曾碰過五弦琴,還望沈兄莫嫌棄。」

沈正坤摸了摸八字鬍,說道:「今日能得幸見識『滄海龍吟』就已經是萬幸了,又能聽文嘉獻音,更是幸中之幸!」

顧清玄笑道:「沈兄莫要拍馬屁。」

二人打趣了幾句,顧清玄才正兒八經撫琴。

顧家祖上是典型的高門貴族,而祖母顧老夫人更是河東裴氏,名門巨族,經六朝而不衰,這樣門楣養出來的女子自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顧清玄作為侯府嫡子,才學少不了門第里的熏陶教養,他打小就受顧老夫人洗禮,不論是才學,還是情操,皆受其影響。

滄海龍吟供奉在祠堂里,它曾見證過河東裴氏一族的顯赫與昌盛,更是顧老夫人曾經的嫁妝,自祖父顧賢去世后,它就被留在顧家的祠堂里封存。

如今時隔多年被顧清玄取出見天日,彈奏的第一首曲子便是《滄海龍吟》。

蘇暮不懂琴,也沒有附庸風雅的文化素養,但聽到琴音時還是被震撼到了。

最初的五弦琴本是治病所用,五弦代表着金木水火土,對應五臟。

而滄海龍吟因年代久遠,琴弦上匯聚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厚重音色,比現世的七弦琴更具有敲打人心的魅力。

一曲《滄海龍吟》猶如從歷史塵埃里以緩慢卻幽遠的腳步款款而來,它帶着遠古而沉寂的隱秘一點點侵入人們的心房。

那聲樂時而渾厚勁透,如歷經滄海桑田;時而又清脆,宛若崑山玉碎,叫人不知不覺沉醉其中,彷彿跟着琴音走進了屬於它的世界。

水榭里的人們一時被琴音撫慰,不由自主聽痴了。

海棠林的海棠花瓣被春風裹挾著飄落到碧綠湖水裏,被陽光沐浴的湖面波光粼粼,散發着金燦燦的光芒,亭台邊的楊柳似也感受到了音韻的美妙,搖曳生姿。

香爐里的白檀香被微風淘氣打亂,青煙藕斷絲連,構成了姿態各異的繚繞煙絲。

坐在琴幾前的男人似乎也沉醉在曾經的幻夢裏,修長指尖專註撥動琴弦,嫻熟且優雅。

在某一刻,他彷彿也回到了祖母悉心教導的過往裏,與這把古琴產生了共鳴。

水榭里琴音繚繞,男人眉目如畫,專註的樣子彷彿在為世人勾勒他在琴音中感受到的美妙。

那場景就猶如一幅祥和優美的畫卷,畫中人所展現出來的風雅需要日積月累的熏陶與練習,而他迷人的底蘊便源自於有一個強大的家世背景。

優渥的家世,良好的文化底蘊,一代又一代的美學傳承與努力,方才造就出這樣端貴不可褻瀆的高雅君子。

這樣的顧清玄是極其美好的,內斂而不浮躁,豁達且安寧,在琴音的渲染下給人一種溫柔且有力量的歷史沉澱感。

在某一瞬間,蘇暮覺得這個男人是有神韻傲骨的,應不是個重欲的人。

同時也意味着,不太好勾搭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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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心機丫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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