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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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劍不日進京賀壽頌聖。

葉逸昭知道這消息的時候沒什麼表情。他很懷疑葉家是當他死了。反正之前也沒什麼聯繫,以後八成更不會有。李慎倒是很高興,讓葉逸昭準備迎接藏劍。葉逸昭半垂着眼,哼唧。

他和眼睛形狀和他姐姐葉逸晴的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葉逸昭是男子,眼神更硬罷了。李慎笑着伸手揉揉葉逸昭的腦袋:「小匣子。不要任性。」

葉逸昭還是哼唧。從小如此,如果讓他去做不想做的事,就哼哼唧唧的。李慎鑿他腦門個爆栗:「那是你的親人,你們都姓葉,同宗同族,懂么?」

自從李慎在街上吐血暈倒,一直氣息不穩,嘴唇發白,面無血色。葉逸昭不敢頂嘴,只能應下來。今天天氣好,李慎一揮長|槍:「打兩把?」

葉逸昭又高興了:「打就打。」

尋常切磋,葉逸昭在武學上很有天賦,不枉李慎重金從藏劍聘來的師父。葉逸昭小時候是想着跟天策學槍的,只不過李慎堅持葉逸昭必須是藏劍武學,葉逸昭又深感一個鶴歸孤山砸下去刀鋒龍捲實在太過癮,所以也沒異議。打了兩把活動開筋骨,第三把葉逸昭興緻盎然精力專註於輸贏,此時幾乎是心扉全開,問他什麼答什麼。

「葉家來了你不高興?」

「我幹什麼要高興!」

「恨他們把你姐弟踢到天策來?」

「那倒不是,這點是要感激他們的,要不然姐姐怎麼能嫁給姐夫。」

「沒想念過西湖山水么?」

「有……」葉逸昭忽然愣住,直接收招,李慎長|槍槍尖星芒一點他咽喉,他卻毫不閃躲,直直瞪着李慎:「姐夫,你是什麼意思?這次讓我跟着回藏劍是吧?」

李慎嘆氣,收槍挽了個槍花,往地上一戳:「你這個孩子,既然不恨葉家,怎麼連見都不願意見呢?」

葉逸昭眼睛越瞪越大:「我姐姐走之後,葉家關心過我么?既然當我是陌生人了,懶得跟他們裝親人!」

姑蘇葉家,僅存在於姐姐的故事裏,姐姐走了連故事也沒了。每年李慎倒是以葉逸昭的名義跟藏劍有來往,葉逸昭的打扮武器也一直是藏劍內門弟子規格——李慎花錢買來的。

李慎忽然道:「小匣子,我是很羨慕你的。」

葉逸昭眨眼:「啊?」

李慎身高傲人,比葉逸昭高半個頭,看他始終是最容易讓人誤解的垂眸,誤以為目光里有溫柔和愛憐:「姐夫出生在極度貧水的地方,沐浴都是奢侈,小匣子出生在水鄉澤國,能不羨慕?想跟你姐姐回門兒看看西湖是什麼樣子的,可惜一直沒能成行。當時我沒着急,總想等我解甲歸田,便要和你姐姐天天坐在西湖邊上,對着一大片水發獃,什麼都不做。可是後來你姐姐走了……我更沒理由去藏劍了。你就不能代我回藏劍,去西湖邊上看看?」

那西湖又不是葉家的,還不讓別人看了么……葉逸昭忍住,默念不能頂嘴,忽而那邊傳令兵過來:「將軍,宮裏面來人,陛下召將軍進宮。」

李慎點頭:「安排中官茶水,我去換衣服。」

武將進宮敘話得脫鎧甲,也不能帶武器。葉逸昭幫李慎一件一件解下鎧甲,心裏一動,不知道怎麼想到剛才李慎說「以後解甲」。有一天,李慎解甲歸田,想要在西湖邊看一看,難道真的只有「坐着看」么。真要「歸田」,哪裏有田?西湖邊上良田千頃,猜猜都是誰的。

藏劍,葉家的。

以前這些田地大多有個「托請」的名頭。葉家為國鑄劍世受皇恩,有免稅的恩典。附近農戶把田地托請給葉家,可以少交稅。只要托請個幾年,田地實際上也就歸了葉家了。但是畢竟還得繞一道,這次稅制一改,這個累贅名頭也給去了,清清爽爽,就是葉家的田產,免稅。這麼一說,西湖還真就是葉家的。

姐夫若想在西湖邊安身,可能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了。

葉逸昭在這一刻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他蠢透了,他得幫姐夫找個後路啊!滿朝文武幾個像姐夫這樣沒有根基空有戰功的?何況還是個胡人。姐夫現在很受排擠,這事兒也不是秘密。原本葉家可以作為姐夫的後盾,可惜……可惜什麼?葉逸昭冷笑,姐夫身邊不是還有個姓葉的么,他葉逸昭呀!

葉家。嘖。葉逸昭目送換上常服跟內侍進宮的背影,笑起來。

親人們啊,這麼多年缺失的親情,我給你們補上。

藏劍過幾天進京,長安挺轟動的。西湖邊上的聽起來就高級,更何況是葉家,除了葉家還有哪個江湖門派敢用金黃色。這回葉家進京頌聖據說搞得也隆重,領頭的是葉鏡池,藏劍大莊主葉英的親傳弟子,二莊主葉暉的過繼養子,這一回領隊進京頌聖,看着是下一代話事人了。葉家本來跟皇宮聯繫就密切,葉暉被皇帝宣召殿前問話也不止一兩回。這次進京頌聖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展示展示葉鏡池,讓皇帝陛下過過目。

可是長安姑娘們更想過過目。見不到葉英,那看看葉鏡池,到底俊不俊,到底是不是「逍遙君子意」的氣度。

喬慕聽着姑娘們嘰嘰喳喳議論葉鏡池長什麼樣,有說面如白玉的,有說可惜很黑的,心裏也犯嘀咕。他雖然不像他哥喬仰跟半個江湖都有情面,也算交遊甚廣,偏偏就跟藏劍,沒啥來往。若是平常事也罷了,到底是要做賬的事兒,沒交情就很夠嗆。哪怕認識個藏劍內門弟子,有引薦也行。喬慕琢磨來琢磨去,琢磨自己在長安到底認識哪些藏劍,突然腦子裏蹦出一個人,葉逸昭。

喬慕一捂臉,行吧,早知道多結交幾個藏劍了。葉逸昭更不靠譜,自幼在天策長大,喬慕懷疑他曉不曉得葉鏡池是誰。喬慕躺在房頂上冥思苦想,聽到有人跟他打招呼:「喬總舵主,多日未見呀。」

喬慕起身往下一看,李慎?沒穿披掛一身常服,表情溫和還帶笑意。喬慕跳下房頂,略有尷尬:「李大將軍。」

彷彿之前的齟齬完全不存在,李慎一貫的謙遜:「喬總舵主。」

喬慕隨口道:「李將軍這打扮,是有公務?」

李慎笑:「喬總舵主有所不知,我剛在宮中挨了罵出來。為着千秋節,陛下很是憂心長安城中佈防,但我天策又不駐紮城內,實在是答不上有用的,惹惱了陛下。」

長安城佈防……那問題是挺大的。喬慕灌一口酒,什麼都沒說。

李慎倒是很認真:「最近喬總舵主也忙。」

喬慕撓撓臉:「啊,忙。」忽而覺語氣略有生硬,「關內道的流民……接近長安了。李將軍應當知道。」

李慎長長一嘆:「當然知道,我就是道謝的,多謝喬總舵主仁義,不然……」

不然什麼,直奔長安來了天策就得去剿「流寇」了。

喬慕嘆氣:「僅憑丐幫,能力有限,忙來忙去,其實什麼都沒做成。臨近千秋節,也不怨陛下為這事分心,能為陛下分擔一點是一點吧。」

李慎握住喬慕的手:「喬總舵主,有任何天策能幫忙的,李某一定儘力。喬總舵主請直說,畢竟喬總舵主安置流民也是千真萬確幫了天策。」

喬慕微微挑眉。李慎身居高位,待人真誠坦蕩,大將軍心有山川,光風霽月。至於真正出身微末草芥腳踏屍山骨塔的大將軍真實應該是個什麼性格……嗨,值得介懷么。

於是喬慕也坦蕩了:「沒吃的。快要攔不住流民了。」

李慎點頭:「這個我思慮再三,想出個法子。天策平日不駐紮長安,為着千秋節臨時在長安城外紮營,期間軍糧可自行採買。那麼如果有盈餘的軍糧,天策貼補流民一些,喬總舵主您看合適?」

李大將軍是真的在想辦法了。喬慕甚至有點被他感動到:「多謝天策能幫着解燃眉之急。實不相瞞,我有事要求葉小公子,這是這幾天見不着他人,見着了也不好開口。」

李慎瞭然:「喬總舵主是希望藏劍也勻一點餘糧?需要小昭幫忙向葉鏡池引薦?這幾天小昭正好在準備迎接藏劍,大概能幫上這個忙。」

喬慕提出明日在「洞庭湖」請李慎和葉逸昭一頓便飯,權當之前的事翻篇兒,順便敲定如何引薦喬慕拜會藏劍的葉鏡池。李慎問:「小姬大夫也來嗎?」喬慕笑着點頭。

兩廂作揖告辭,喬慕心裏一石頭總算落了地。問題還沒咋解決,總算看到光亮了。江湖門派划拉來划拉去,只有藏劍最合適。第一身處詩禮王化之地,與官府走得近。走得不近的例如明教,讓他們出錢救漢人流民,想得美。第二是同姓同宗的「世家」,利益捆一起,用點私下手段不容易走漏風聲。有些同一個姓不一定同一個宗,比如唐門,都姓唐,內外門就不是一回事,八成根本就沒有血緣關係,平時也都是各干各的各殺各的。第三藏劍雖然是王化之內但有自主財權,沒有自主財權做雞毛帳啊,比如純陽萬花,就指望朝廷撥款呢。錢倒是未必缺,但也不能隨便使。

這一長串蠅營狗苟,喬慕是不敢跟姬鳳岐細講的,生怕講煩了阿岐不讓他進門。也不用跟李慎細說,李慎何等人物馬上明白過來,他居然跟李慎很有默契。喬慕忍不住大笑,好在李慎已經告辭,他笑得路上行人眼神異樣,但他顧不得了。這裏是平民坊,李慎從宮裏出來回天策營怎麼繞路也走不到平民坊,但他就出現了,巧不巧。

喬慕和李慎,一種人。

沒想到啊沒想到。

姬鳳岐從小院裏面出來看他:「你怎麼了?」

喬慕閉上嘴:「啊你出來了。」

這戶人家緊隨其後,對姬鳳岐千恩萬謝。家裏小兒子身嬌體弱,每次都得找姬鳳岐來看。十幾歲的人了天天躺着,只說自己不舒服。姬鳳岐就順着他的話說,反正他家裏人也信他的鬼話,心疼得不得了。開點不貴不賤的補藥,沒毛病的吃了也吃不死。終於離開他們的道謝,喬慕背起姬鳳岐的葯簍,跟着姬鳳岐離開。姬鳳岐很奇怪:「你怎麼突然開心了?」

喬慕眨眨眼:「什麼?」

姬鳳岐按他的尺寸關:「這幾天你一直有心事,但剛才,你心裏堵的那口氣消了。」

喬慕撓撓頭:「啊,剛才碰到李慎了。我們找到了個幫流民募集糧食的辦法,雖然得低調,但……我們可以試試。」

姬鳳岐倒是震驚:「李慎?那個天策將軍?和你一起想辦法賑濟流民?」

喬慕解釋:「不然天策就得把流民當流寇……那什麼了。」

「不想剿流民,那也行了……」姬鳳岐垂首沉思,忽而抬頭問喬慕:「我是不是以前對李慎態度不大好?」

喬慕笑了:「畢竟天策軍對你也沒多客氣,你們算扯平。」

現在提起天策姬鳳岐左眼還疼,那一棍子打得是真狠,差點把他打昏。姬鳳岐嘖了一聲,沒再說什麼,繼續搖鈴鐺。喬慕背着葯簍跟在身後,誰也沒再提李慎。

晚上回家,姬鳳岐又冒出一句:「不是都說天策是勛貴之後么,看來也不全是目下無塵的。」

喬慕才知道姬鳳岐一直琢磨這事兒呢。他笑着摸摸姬鳳岐的臉:「這幾支有名號的軍隊,蒼雲軍是最慘的,想必你也清楚。天策軍這個『勛貴之後』的意思是,假設當年李慎血守睢陽戰死,他得個封號,如果他有兒子就能進天策。老子都死了,空有封號而已,誰搭理兒子。真正世家大族子弟都在北衙禁軍和皇帝身邊的左右龍武衛。」

姬鳳岐睜大眼:「那……怎麼鋪天蓋地全是吹天策如何世沐皇恩如何朱紫之裔如何顯勛之後?」

喬慕捏捏姬鳳岐的腮:「是呀,為啥呢。」

姬鳳岐皺眉思索,越想越生氣。嘟囔一句:「好像是誤會李慎了。」

喬慕笑:「誤會談不上。你素不喜官字頭的人,兩口兩面,李慎也大差不差吧。」

姬鳳岐還是皺眉:「不管怎麼說,他能幫助賑濟流民那是最好的,說說誰不會,眼見才為實。」

喬慕點頭:「那你願不願意見證一下李慎到底是個張嘴空談的小人還是胸懷黎民的真將軍?」

「啊?能嗎?」

「能。明天我約了李將軍在洞庭湖吃一頓便飯,你不如自己再去仔細瞧瞧他是個什麼人。」

若是直接說讓姬鳳岐跟李慎吃頓飯,他直接要把喬慕趕出門。然而這是讓姬鳳岐自己去評判李慎是個什麼人,值不值得結交——那還是很有必要的。

「行啊,去就去。要有魚。」

「好,有魚。」

流民營地躁動不安。人群茫然而無措,惶恐而憤怒。關內道更多的人長在往長安來,過兩天就到這兒。然而這裏就差吃人了,再來那麼多人要怎麼辦。關內道沿途並不阻止,流民一心要到長安。

章逸仔細地觀察著人群,觀察著人群里說的話,觀察著人群里說話最大聲的人。

他又看見了那人。

那人明顯認識章逸,也接到了他的目光。

等到入了夜,那人找到章逸,劈頭一句:「最近看你怎麼都不動,使君交代的全忘了?」

章逸按兵不動:「當然不會。」

那人生氣:「那還不快點!必須得往長安走,這幫賤民又聽不懂,萬一就在這兒亂起來,那可走不到長安去了!全餓死球的了!」

章逸點頭:「行。」

白天聽那群人叫那人「阿穆」,不像是他們組織內部真實代號。為了不露餡,章逸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阿穆終於覺得不對勁:「你這幾天怎麼話少?」

章逸看他一眼:「一直吃野草根,剌得嗓子發炎。」

阿穆一拍大腿:「我嘴裏也凈是小口子!這個遭罪!必須儘快完成任務回去,使君在長安也着急。」

章逸情緒完全沒波動:「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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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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