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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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鳳岐和葉逸昭對面坐着,互瞪。

昨天晚上,李慎誇喬慕磊落,值得一交。葉逸昭想到那天晚上喬慕差點為了姬鳳岐打進天策營,嘖一聲。李慎是希望藏劍幫天策一個忙,起碼得把流民拖過千秋節。葉逸昭自己都沒見過葉鏡池。葉鏡池雖然是過繼給二莊主的,好賴是本宗嫡系,大莊主親傳弟子,葉逸昭跟他一比,着實沒啥底氣。李慎捏他后脖頸子:「你迎藏劍,見一次葉鏡池,不就認識了。按族譜,你倆是平輩的,什麼底氣不底氣?」

葉逸昭頭頂着李慎的肩膀,大馬尾垂在一邊,又開始哼唧。李慎不着急,葉逸昭哼唧完了,也想通了:「行。」

李慎哄孩子似的拍他:「他們是你的親人,小匣子,不要拒絕他們,嗯?」

葉逸昭同意,第二天跟着李慎到洞庭湖赴約。

然後他看見姬鳳岐也在。

葉逸昭從小對別人的惡意異常敏感,姬鳳岐第一眼就厭惡李慎,葉逸昭立刻感覺到。葉逸昭害怕這種不知從何而起的惡意,沒有緣由通常意味着沒有結束,無休無止。他自小就熟悉,作為一個拖油瓶,他只能活得小心翼翼,時刻檢討自己到底哪裏討人嫌。直到某天某個葉家本宗的孩子嘲笑他:你杵在這兒就夠討人嫌的了。

李慎僅僅站在姬鳳岐面前,就已經討了姬鳳岐的嫌。

這個認知讓葉逸昭全身炸毛,姐夫為國死戰血守睢陽你憑什麼厭惡,你憑什麼!葉逸昭不是被人嬌慣長大的,他知道輕重深淺,他生忍着等這個小姬大夫給姐夫看病。姐夫不信任宮裏御醫,也不信任那些輾轉在達官貴人之間的名醫。很簡單,這些御醫名醫大多數只看養尊處優的貴人,哪個貴人被巨型弩射穿過!手被割破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了。可是姬大夫嫌惡。

姬大夫討厭李慎,也討厭自己。

葉逸昭攥拳又鬆開,攥拳又鬆開。他控制不住地開始反思到底哪裏討了姬大夫的嫌,越控制不住反思他越憤怒,姐夫差點戰死的回憶在腦子裏翻滾叫囂。當時姐姐懷着孕,兵部司來了個令使報喪,姐姐一聽就昏過去。葉逸昭太小了,他什麼都不懂,全家亂成一團,侍女有哭的,葉逸昭慌得非要找姐姐,在門口被人攔住,接着看到一盆一盆的血水。

那個慘烈的景象讓葉逸昭做噩夢到現在。他總是夢見自己被血水淹沒,下沉,下沉,無法掙扎,睜着眼等待死亡。後來才知道李慎血守睢陽死戰不退,被長長弩|箭射穿,大量失血回天乏術。遲來的援軍「軍醫」參軍前是個屠戶,最擅長截肢。

當兵的,跟牲口也沒啥區別了。

姐姐最終也沒能看到夫君最後一眼。葉逸昭被人換上粗布白衣,他只記得到處是人,晃來晃去,燭火昏昏,牆上的人影子群魔亂舞。他見不到姐夫,也沒有姐姐,他大聲尖叫地哭,沒人來哄他,僕人把他放在姐姐靈前,任着他哭,哭了一個晚上。

廢墟寒夜垂壓四野,幾乎已經沒有聲息的李慎手指一動,收拾李慎遺容的「軍醫」嚇得僵住,去了幽冥地府的人重返陽間,這個認知激得軍醫狂奔出停屍的帳篷,被他扔下的李慎,艱難緩慢睜開眼睛。

李慎在萬籟沉淪的寂靜中,聽到小孩子的哭聲。

他拖着極重的傷咬牙回長安,被抬進家門,一進家門漫天白綾。李慎愣愣盯着葉逸晴的靈主,不知道盯了多久,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怯怯出現。長時間沒有被照顧的葉逸昭穿着早發黑的孝衣,小臉都是花的。李慎顫抖著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哀慟又溫和地看向葉逸昭,葉逸昭小手抓着衣角,無措又惶恐地回望李慎。他聽人說,姐姐走了他就跟李慎沒關係了,李慎從此不是他姐夫。藏劍如果不要他,他得去要飯。

李慎用帶血的氣音輕輕叫他:「小匣子。」

葉逸昭瞬間嚎啕。

就是這個貫穿傷,折磨得姐夫生不如死,有些時候晚上睡覺都不能躺着,必須坐着。姐夫血守睢陽保衛長安,姬鳳岐一點都看不出感激。雖然姬鳳岐問診時態度完全沒問題,可是葉逸昭就是覺得了姬鳳岐心裏那壓不住的厭惡——他終於是忍不住,替李慎爭辯,這是當年李慎上戰場殺敵衛國受的傷。姬鳳岐反而講話夾槍帶棒,葉逸昭差點失去理智,憤怒質問姬鳳岐幹什麼一直看他。

然後他就知道為什麼了。他被人陷害長安縱馬那次,差點踩死姬鳳岐。

原來那厭惡竟然還是對着自己來的!不是對着姐夫!葉逸昭立刻道歉,立刻乞求姬鳳岐原諒,葉逸昭是混蛋,從小就混蛋,多餘天地間,李慎不是,李慎是貨真價實大英雄。姐姐走後藏劍從頭到尾都沒打算把他接回去,李慎瞞着他,他就當不知道。就這麼一個多出來的人,甚至不值得姬大夫分心厭惡,為了請姬大夫原諒,可以做任何事。姐夫卻拉着他就走。他當時急得發瘋,明明看來看去只有姬大夫的方子有用,起碼姐夫晚上能躺下睡個好覺。可是姐夫頭也不回,也不再求姬大夫。

然後……他就把姐夫氣得吐血當街昏倒,最後還是多虧姬大夫。

想到這兒,葉逸昭一晃神。他瞪姬大夫做什麼。從頭到尾,姬大夫真的救了李慎,把李慎氣得舊傷發作的是葉逸昭。姬大夫還在天策營莫名其妙挨了打,還真是天策營招待不周,是葉逸昭不經事。

天啊。葉逸昭低頭扶額,他瞪姬大夫幹什麼啊。

葉逸昭,你是真活該討人嫌。

李慎把手放在葉逸昭背上,對姬鳳岐笑:「小姬大夫,上次在天策營鬧得不愉快,着實是李某對不起你。本該上門專程道歉,只不過臨近千秋節,日日都有公務,小姬大夫怪罪也是應當的,這頓飯還是我請,這樣我踏實些。」

姬鳳岐回答:「洞庭湖的魚是一絕,我要這個。」

李慎大笑,笑得一切夙嫌消失如煙:「好,就要魚,今天吃全魚宴。」

一頓飯吃下來,一切商議妥當。李慎結賬完畢,兩邊告辭。姬鳳岐又到柜上點了幾樣點心,要打包帶走。掌柜的一看:「這幾樣點心都是要現做的,郎君得等一等了。」

姬鳳岐點頭:「我知道,你只管做,就是圖你家現做的,新鮮。多少錢?」

喬慕站在姬鳳岐身後,使了個顏色,掌柜的笑:「郎君說笑了,這些點心蔽店贈送。」

姬鳳岐明白,這一餐讓李慎可花了不少,餐后附贈點心,這下占李慎便宜佔到底了。都夷害喜,偶爾想吃點又甜又鬆軟的,雖然最後還是得吐吧,起碼有個想吃的東西。這玩意兒姬鳳岐是真不會做,只能買。等到熱騰騰的點心打包裝好,喬慕拎着跟姬鳳岐回到丐幫駐點,門口停了輛車,好像是哪個王府的。

姬鳳岐走進都夷房間,都夷回絕王府來的人:「我這害喜厲害,肯定要攪大家的興。多謝王妃盛情,都夷只能推辭。」

等到王府的人告辭,都夷怏怏躺回去。姬鳳岐放下點心打開,一股溫熱的香甜氣息。都夷嗅到了,轉頭來看:「什麼這麼香?」

姬鳳岐將點心擺在盤子裏捧給都夷:「快嘗嘗,洞庭湖現做剛出爐的。」

都夷很震驚:「你能買到洞庭湖現做點心?」

姬鳳岐也驚奇:「這有什麼不能買的?」

都夷有了點食慾,拈起一隻咀嚼:「洞庭湖的點心得預訂,還不一定能訂到。難為你買到現做的……」

姬鳳岐一向對於這種噱頭嗤之以鼻,無非是利用越得不到越想要的心理炒身價罷了。都夷好像不知道洞庭湖酒樓是丐幫的產業。這也稀奇,要飯的在長安開食肆。不過姬鳳岐到底什麼都沒說,他可受着要飯的恩惠呢。

不一時有人通報有藏劍客人找姬鳳岐。都夷也睡著了,姬鳳岐躡手躡腳離開房間,出門看見正堂候着的葉逸昭。板著小臉兒,非常嚴肅。他向姬鳳岐行禮:「姬大夫,我是來求你的。」

姬鳳岐還禮:「求字不敢。您說。」

葉逸昭嘆氣:「我是說,您能不能接着幫我姐夫診治。不瞞您說,您施針之後再用您的方子,我姐夫晚上才能躺下睡覺。之前靠您的方子拖了一段時間,現在也不管用了。我姐夫連着將近十天坐着睡覺,外面看不出來,其實已經熬得不行了。若是您膈應天策營,我們倆隔段時間就上丐幫這裏來問診。」

姬鳳岐嘆氣:「吃人嘴短,吃了你姐夫全魚宴,有什麼不可以的。李大將軍總跑丐幫也不合適,只要天策營讓進,我進去問診也沒什麼不可以。」

葉逸昭感激:「姬大夫摒棄芥蒂一心赴救,凄憐憂恤之意令葉逸昭感激不盡!」

姬鳳岐撓撓臉:「啊……那個,也不至於如此。」

喬慕在廊下路過,聽着葉逸昭生硬的馬屁,沒忍住噗一聲。葉逸昭的臉騰地熟紅,表情硬挺著紋絲不變。

商定每旬首日便叫人請姬大夫去天策營,正好明天是個旬首,天策營恭候姬鳳岐去問診。葉逸昭似乎待會兒還有要緊事,匆匆告辭。天色已暗,快要關城門。都夷仍然安睡,不去打擾她,姬鳳岐和喬慕離開駐點,在街邊聽到人群沸騰。他回頭仰臉看喬慕,喬慕淡然:「藏劍,葉家來了。」

姑娘們在街邊洶湧地圍着,一定要看到葉鏡池長什麼樣,有沒有傳說中葉英的一兩分神韻。實際上她們不知道葉英什麼樣子的,不過自己的夢中情郎缺個臉,平常也見不到什麼像樣的男人。喬慕護著姬鳳岐,姬鳳岐被迫在路邊跟着迎接藏劍,金燦燦的隊伍遠遠地從啟夏門進來了。人聲鼎沸,姬鳳岐被喬慕從後面摟着,突然想到,這時候也沒個賣水果的,生意肯定好,姑娘們能用水果砸死葉鏡池。葉家的隊伍被允許騎馬進入長安,黃衣黑靴白馬的葉鏡池甫一進長安,姑娘們差點就把姬鳳岐吼聾了,甚至有暈倒的!

姬鳳岐看清葉鏡池的臉,俊朗少年倒是真的,和葉逸昭同等水準。大概因為同性,他着實沒參透單憑長相葉鏡池怎麼就能招得全長安女子擲帕如飛雪,漫天香花滿地綉帕,全墊了葉鏡池的馬蹄子。等葉鏡池的白馬飛奔而去,姬鳳岐一捶掌心,終於明白。長相算什麼,總歸是皮囊。能在全長安圍觀下,得皇帝恩典特許,打馬朱雀街的世家公子繼承人,天下除了葉鏡池,還有誰?還有誰?

這個才是魅力啊!

葉逸昭那些紈絝那叫「縱馬」,平民是不能拿他們怎樣,但他們也甭想要這全長安女子的綉帕香花。

姬鳳岐想通了這一層,一直笑,笑得在沸騰人群中喬慕都聽見了。他低頭看懷中人:「怎麼了?笑什麼?」

姬鳳岐沒解釋,樂不可支。

葉家也不全是騎馬的,大部分弟子還是步行,齊聲吟誦「頌聖詩」。這種詩一般非常長,難為他們都背下來。本來是無聊的馬屁而已,姬鳳岐卻聽出點文采,甚至聽出點熟悉感。喬慕看他又安靜下來,低聲問:「我的祖宗,你又怎麼了?」

姬鳳岐認真:「這詩風格特別像我一個師叔,平時寫個傳奇本子,收錢幫人代寫各種文體,銘賦駢祭信手拈來,該不會真是他寫的吧……」

喬慕都笑了:「那八成,可能是。」

長安永遠記住這一天的西湖藏劍,君子葉家。

打馬朱雀街的意氣風發少年郎,一路奔進長安姑娘們餘生的夢中。

當夜,長安城中的人全部聽見地動山搖的隆隆聲。似乎在坊外大街上,但坊門關閉無法查看。第二天一大早,朱雀大街兩旁多了十幾尊銅鐵雕像,是巨大無比蹲伏在地的龍。這些古樸又令人心生敬畏的巨大銅像一夜之間出現,用什麼運進長安城的?馬車?馬拉得動這種蹲著還有兩人高的巨龍?

最近……怪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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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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