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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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瑟爾站在懸崖邊,凌雪閣的人出現在他身後。這次來的不是白野,阿瑟爾也沒心情分辨到底是哪個,反正凌雪閣的,死了都是一塊牌子。於是就把手中的腰牌甩了過去:「李敘死了。」

凌雪閣伸手接住腰牌,腰牌上銘刻的卻是「移星」。

阿瑟爾突然發怒:「李敘,努伊茲,移星,一個人!阿史那家的人,我的族兄,後於我潛入明教,聽懂了沒!死了!腰牌掛回墓林去!」

凌雪閣默默收起腰牌,一言不發。阿瑟爾情緒難得失控:「你不問我他怎麼死的?」

凌雪閣冷靜地看他一眼,等他同樣冷靜下來。阿瑟爾長長吸一口氣再吐出,忽然笑了,看着懸崖底:「我真想跳下去啊。要不然幫我一把?」

沒有回答,凌雪閣的人離開了。阿瑟爾閉上眼又睜開,他遲早跳,但得把唐佚行一起帶下去。不然見到李敘,說什麼。

李敘臨死前瞳孔完全擴散,已經失去視力,艱難緩慢地對他做口型。

「就剩你一個了。你怎麼辦呀……」

都夷略微有意識,已經到家。蕭陽嚇得面無血色:「我還想着要不要出長安去敲小姬大夫的門。」

都夷握住他的手:「不用,抱着我睡一會兒,天亮叫我,好不好?」

蕭陽坐在床頭摟着都夷,呼吸舒緩心跳沉穩,都夷昏昏沉沉又睡過去。

第二天喬慕到長安駐點看一看,沒什麼事兒他就接着陪姬鳳岐走街串巷去。蕭陽逮着他:「找你真不容易。都夷不大舒服,想小姬大夫了。看看小姬大夫方便么?」

喬慕警覺:「都夷哪裏不舒服?你弄的?找阿岐那不是找死?」

蕭陽不知道咋解釋,眼睛瞟到喬慕喉結上的牙齒印,心裏哼一聲:「嗨……還真不賴我。小姬大夫去給都夷寬寬心,本來有身子的人就容易胡思亂想。」

喬慕同意,出門去找姬鳳岐。喬慕前腳剛走,後腳有人來報信:長安畿縣同意賑濟流民,要運一批糧去,邀請丐幫協助分發。蕭陽突然想到喬慕的吩咐,立刻道:「不聲張,等喬慕回來再說。咱們先當作不知道。」

喬慕找到姬鳳岐,姬鳳岐一聽今天也不游醫了。喬慕送姬鳳岐去曲江別院,見他進了院門才走。姬鳳岐第一次來曲江池,也顧不上感嘆景色,敲門有些急促。半天裏面應了一句:「誰呀?」

姬鳳岐一聽都夷的聲音,眼睛一熱:「姐。」

都夷起來開門,院子太大還走了一會兒。她打開門看見姬鳳岐,長長一嘆:「我當是,你自此不認我了。」

姬鳳岐透著委屈:「我哪有……」

都夷領着姬鳳岐:「來,進來。」

都夷是真的不舒服,蕭陽在南邊窗下擺了張榻,讓她曬著太陽小憩。姬鳳岐一看,蕭陽還算有心。都夷躺在榻上,姬鳳岐坐在她身邊,按她的尺寸關。身上問題不大,多半是心事。都夷懶洋洋地半瞑着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姬鳳岐講話。她這時候需要邊上坐個親人,親人身上熟悉安穩的味道幫她衝散昨晚上塞滿鼻腔的嗆人的脂粉味。

「阿岐,你知不知道那個楊清濯?」

「知道。太府卿么。」

「他……民間名聲怎樣?」

姬鳳岐沉默一會兒:「名聲……還挺好的,『楊青天』么。嫡子還是長歌門數得着的弟子,不是說他……治家有方。」

都夷長長嘆口氣。

「師姐不是和楊夫人交好?」

都夷笑了:「哪裏能跟什麼公卿夫人交好,平日遊藝讓我去湊趣罷了。」

姬鳳岐也沒追問,都夷盹著,心裏卻把楊府能行人事的男人全都過了一遍。楊清濯是一個,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嫡出兩個庶出,也都到年紀了。她蹙起眉尖,心裏一炸:誰說當晚上只一個姓楊的男人了!都夷被自己驚得睜眼,那小女孩全身都被開發了。她掀開被子差點昏過去,有洞的地方全都無法閉合。

姬鳳岐原本打算就這麼坐着安安靜靜陪師姐,看見都夷驚醒,面色發白,雙手輕顫,姬鳳岐握住都夷的手,冰涼涼:「姐?」

都夷冒虛汗,目光費勁聚在姬鳳岐臉上。姬鳳岐安慰她:「做噩夢了?沒事兒,太陽曬著,什麼噩夢都不怕。」

都夷強笑:「對,不怕。」

她無意識攥著自己的衣服領子,徹底明白前一個萬花同門到底為什麼要跑。都夷還有個蕭陽,她有誰?一個人的話,怕嗎?

姬鳳岐正想着快中午了,要不然去做頓午飯,忽而聽見都夷問他:「阿岐,你覺得長安怎麼樣啊?」

姬鳳岐回答:「……很好啊。」

長安當然好,不好能怎樣,滾出長安嘛。

喬慕把姬鳳岐送去曲江池,直接大輕功甩去關內道,長安京畿道的交匯處流民營。這裏其實不能稱作「營」,只是個落腳的地方,方圓幾十里只在此處有乾淨的水源。四周幾乎被流民吃干挖凈,他們打算這幾天繼續上路往長安走。喬慕用大輕功在半路便看到彷彿運糧的馬車車隊,眉頭一皺。落地流民營地正看到蕭陽,喬慕低聲問:「有賑濟的事兒你說了?」

蕭陽搖頭:「沒有,只有幾個人知道。」

喬慕一拍他肩膀:「做得好。」

蕭陽卻不理解:「為什麼呢?」

喬慕冷笑:「怕是不簡單。這次賑濟是從長安畿縣運出來的。」

蕭陽更不解:「那不是正好?」

喬慕低聲解釋:「長安所屬縣為赤縣,雖然是虛設,官秩是在的。長安外郊為畿縣,官秩同赤縣。既有官秩,那更有官帳,由太府寺直治。咱們打個賭,這些糧有問題。」

蕭陽搖頭:「我不跟你賭,我不明白,但你八成是對的。」

喬慕一愣:「你不是每次都不服我一定要打賭嗎?」

蕭陽老實:「都夷誇你來着,說你是『知世故但不世故』,這玩意兒多半靠天生,讓我遇事多聽你的不吃虧。」

喬慕點頭:「那你跟我來。」

兩人在馬車車隊進入流民營之前攔住。押運糧草的執事官對喬慕作揖:「喬總舵主。」

喬慕打量他身姿優雅,忽而一笑:「長歌門?」

執事官一愣,隨即道:「不敢自稱長歌門弟子,只是在長歌進學數年,喬總舵主好眼力。」

喬慕點頭:「行,既然如此,便不繞彎子。我來告訴執事一件趣事。」

執事官不解:「什麼話不能等卸了糧草再說?」

喬慕一指五輛大馬車:「這裏面,沒有一粒糧。你們,是來找我的。」

執事官反而平靜:「哦?喬總舵主何出此言?」

「這五輛大馬車是給人看的,但不是給流民看的。這些空糧是運給丐幫的,但不是運給我的。待會兒簽字訖貨的單子抬頭是丐幫的,其實是給我的。」

執事面帶微笑:「喬總舵主是明白人,如此更好,不費勁。丐幫總舵主幫忙分發糧草為聖上分憂,為國為民,俠之表率,楊太府必然長安設宴道辛苦。」

喬慕笑:「有趣。」

執事官笑:「是有趣。」

喬慕冷下臉來,笑容消失無蹤:「有趣嗎?不,一點不有趣。這些馬車怎麼拉來的怎麼回去。丐幫可以當做沒看見,明天拉真的糧過來,不管你上峰怎麼湊,總能湊得齊。」

執事官整個人僵住,他以為喬慕如此明白遊戲規則,總該是上道的!喬慕一轉短棒:「聽懂了?」

隨車隊押韻的軍官劍拔弩張,喬慕看他們一眼:「不要虛張聲勢了,要不一起上?」

執事官冷汗下來,這幫野狗江湖人就是難纏,順着遊戲規則下去,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非得找不自在!喬慕的短棒酒罈輝光萬千,執事官知道動手沾不到便宜,拿官場那套也壓不了丐幫。蕭陽站在喬慕身後,對着執事官冷笑。

執事官吞咽一聲:「敝人職責所在,請橋舵主讓開,這幾輛馬車是必須得進流民營的。至於往下如何,那是流民們自己的事,喬總舵主未免手伸太長!」

喬慕大笑,大輕功原地拔起凌空挽個棍花,漫天四散竹枝棍影,大馬車上的苫布篷頃刻碎裂,苫布下只有雜草。

「你們就這麼進吧。流民好久沒吃肉了。」

執事官麵皮赤紅,咬牙切齒:「喬總舵主何必如此,都在長安,天子腳下,鬧成這樣不愉快?令兄喬仰跟楊太府有些交情,這樣不顧情面,究竟是為何?」

喬慕懶洋洋:「跟喬仰有交情的我數不過來,也伺候不過來。你們太府卿如果夠能耐就請旨廢掉我,要麼使用他跟喬仰的『交情』讓君山廢掉我。就這兩個建議,回吧。」

轟走馬車隊,蕭陽雲里霧裏,回頭看喬慕憤怒已極。蕭陽是真的沒弄明白,喬慕低聲解釋:「這五輛空馬車是個試探。太府卿急得找方法平賬。我說了,赤縣畿縣官秩官帳由太府寺直領,畿縣來的,更容易做賬。只要丐幫同意收了這五輛馬車,後面的便不做樣子了。只要把帳平了,便有我的好處。」

蕭陽震驚:「那流民吃什麼?」

喬慕看他一眼:「沒流民吃的。從頭到尾,沒有糧。」

蕭陽是真的有點生氣:「這楊清濯也太不是東西了!」

喬慕面無表情:「他也是被推出來的罷了。」

章逸聽見流民中在傳,朝廷派了五輛大馬車的賑濟,但被丐幫那兩個人攔了回去。傳得有模有樣,他注意到有人在人群中講話。傳話那人看到章逸,眼球還動了一下,蔭蔽地跟章逸打招呼。這個人,和「章逸」是同一種人。「章逸」——現在的白野,微微一眯眼。

已經開始吃土的流民震驚地不信:「那幾位丐爺怎麼不讓大馬車進來?」

那人低聲道:「功勞都攬給丐幫,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要的就是扶危救難的名聲。人活着就是個臉,幫派也一樣。所以不讓把朝廷派來賑濟的大馬車都趕走啦!」

幾個瘦骨嶙峋的人傻愣愣:「我不信……」

那人冷哼:「你們去前面兩山夾道看看,全是車轍印兒,轉了個圈兒就返回去了。」

瘦得彷彿一捆柴纏着破布的人形愣在原地,緩慢地眨眨眼。

但是賑濟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喬慕知道那些「玄機」,但不代表他心甘情願地照做。已經不能再拖,可是怎麼運糧來。想要賑濟,銀錢居然不是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名義,用什麼名義買那麼多糧食!民間糧食交易禁止超過一石,大規模購糧只會招來禁軍和天策軍。如果只能買一點,後面流民大部隊就要到了,分給誰!

喬慕嘲笑自己,他是為了讓流民吃飽么?他是為了讓流民別往長安去。接着再往前一步,他們立刻就會變成「流寇」被剿滅。但是不被剿滅他們就能活下來嗎?他們能去哪兒?君山明確回復他,丐幫暫時不能接收,因為丐幫得進京頌聖,這節骨眼不想惹是非。

一群要飯的,怕是非!

喬慕急得喉嚨冒火,蕭陽神來一句:「你認不認識藏劍的人啊。」

喬慕看他:「什麼?」

蕭陽撓撓臉:「我就是一問,像這種大門派日常採購難道都不超過一石?藏劍的人可矜貴,這幾天進京頌聖,人吃馬嚼的,總不能都帶齊備了一路從西湖運到長安?肯定要在當地採買嘛。藏劍在賬上做做章,勻出一點。你再找找其他門派有沒有信得過的,尤其那種離得遠的,千里迢迢的,一個門派勻出一點,這不就湊齊了?」

喬慕豁然開朗:「佔便宜還是得看你呀蕭陽!」

蕭陽瞪眼:「你這是誇我?」

是個辦法。總之先挺過千秋節,萬一這個生日皇帝老兒被哄高興了,能想辦法把這些流民安置了……能吧?

姬鳳岐忙裏忙外整治出頓像樣的飯菜。都夷害喜特別嚴重,喝水都能吐,別人又幫不上忙。都夷沒胃口,姬鳳岐就只能把涼了的飯菜熱一熱,等著都夷什麼時候有胃口。熱來熱去就到了暮色四合,飯菜都不好看了,姬鳳岐想着重做,這些沒動過的難道要扔?恰在這時喬慕和蕭陽趕回來,姬鳳岐一拍手:「太棒了你們倆把這一桌子的都吃了,別浪費,我給大姐做點新鮮的。」

喬慕和蕭陽也好打發,風捲殘雲吃得乾乾淨淨。飯後倆人洗碗,都夷扶著牆走出來,姬鳳岐問:「可是餓了?」

都夷搖頭,對着蕭陽:「我說,今晚咱們去丐幫駐點睡吧。」

蕭陽不解:「怎麼了?」

都夷說:「這幾天曲江池邊開了種花,我最討厭那味道,等過幾天花期過去再回來?」

蕭陽忽然大悟:「怪不得你害喜這麼嚴重呢!那咱現在就收拾細軟去駐點。」

眼看着要關城門,喬慕和姬鳳岐先告辭,蕭陽抱着都夷后離開,順便鎖上了院門。

當天夜楊夫人又打發人來砸門,砸得震天響,硬是捶爛了銅鎖破了門。楊太府這回吃了個大憋一肚子火就沒輕沒重,死府里不吉利,要用都夷。可是都夷沒在,倒是把其他別院管事的給砸了出來,領着護院一臉不悅:「你們是誰?為何如此嘈雜擾人清靜?」

那管事滿身宰相門房七品官的氣勢,不知道是伺候哪位貴人的。楊府的人不敢得罪,駕馬車離去。

曲江池畔恢復清幽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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