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須彌（28）

「矇騙你？」洛可沒聽懂,「騙了你什麼？」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茫然，因為血脈的覺醒，那雙眼睛已經變成了純粹的金色。但其中的神情毫無變化,還是他熟悉的那個樣子。

過往的記憶盡數浮現,散兵一時有些語塞，但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剛才說,教林院的那些人,給你注入了神明罐裝知識？」

洛可點了點頭。

散兵：「你……」

他的第一反應是,你為什麼沒有受到影響？但這句話還沒說出來，又被他咽了回去。

就像全體瓦特大陸的喪葬業務里,只有往生堂會打出「第二碑半價」的名號。過於直接的提問,聽起來就像質疑一樣。

散兵突然的沉默,讓洛可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福至心靈：「有個人……或者不一定是人,總之幫助了我。她把那些『知識』從我腦子裏提了出來，我才沒有變成瘋子。」

散兵：「……」

在少年消化完她的話之前,洛可繼續問：「你呢，散兵？你確定那些學者想要給你注入的『神明罐裝知識』，不會有任何問題嗎？」

這是她現在最想要、也是唯一想要搞清楚的問題了。

在洛可去過的「未來」里，存在散兵死亡的可能性。既然他不是被空或者納西達打敗之後死去的,那麼導致他死亡的因素,只能存在於更早之前。

散兵半闔上眼睛，似乎是思考又像是沉默，很快,那雙美麗的眼睛重新睜開了：「還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我的過去並無意義,而現在我終於能丟掉那些東西,成為真正的神明了——」

「我也是無意義的嗎？」洛可打斷了他。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突然有種熟悉感。仔細一想，這聽起來就像看過的三流小說里的句子。

但是這個時候，她的腦子裏沒有別的念頭，只剩下這樣完全不講道理的想法：

「你要把我也丟掉嗎，散兵？」

散兵愣了一下，然後他搖了搖頭：「為什麼這麼想？你並不屬於那段過去，我們剛剛才做過約定。」

這句話說完，他就像是重新找回了一些餘地，語氣重新變得緩和下來：「成為我的眷屬吧，洛可，我會與你分享我的榮光。」

就算我捨棄了那些東西，軟弱無能的人類情感。但一個神明，是不會捨棄自己的眷屬的。

「……」

在面前的少年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洛可聽到了自己驟然加劇的心跳。繁雜而激烈的情緒一股腦地上涌，讓她忍不住閉上眼睛，深深的呼吸。

從她成為一條真正的龍以後，又或許在更久之前已經醞釀了起來。洛可感覺自己忍不住笑，同時想要哭泣，但她最終克制住了自己。

她再次抱住了面前的少年，保持着近在咫尺、呼吸交錯的距離，她把最後一個問題吐了出來：

「就算你真的能解讀『神明的知識』，能夠成為須彌新的神祇。但在那之前，你可能會因為無法承受知識而死去；或者就算成功了，在被深淵一樣浩瀚的知識洗禮之後，你現在的人格與記憶，又能保存多少呢？」

「你或許會死，或許會變成另一個人。這些都是可能的代價，你完全不在意嗎？」

洛可一邊說，一邊緊盯着散兵的面孔。從那雙被雷光點亮的眼睛，到他在聽她說話的時候，外露出來的每一寸表情。

然後，她終於意識到了……在這件事情上，自己真正的恐懼。

最初穿越到提瓦特大陸的時候，洛可認識的就是已經名為「流浪者」的人。因此在她的潛意識裏，其實一直覺得——

過去的「散兵」，會在經歷某些事情之後，最終成為「流浪者」。

她對身為執行官的散兵的好感、以及潛意識裏的安全感，有一部分確實與這個未來有關。就像一艘船隻的錨點，讓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感到自己有什麼是可以抓住的。

因此，當她進入了另一個不同的未來，發現散兵消亡的可能性之後……

她最初的「錨」，開始變得不穩了。

聽到洛可的問話，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在陳述她的想法，散兵的手微微一動，快的像是錯覺。

但他最終沒有回抱住她，反而側開了頭，臉上露出了那種慣有的、彷彿在嘲諷一樣的表情：「原來，你在擅自對我寄予什麼期待嗎？」

洛可：「……」

「那些荒謬無趣的過往，你如果依然戀戀不忘，大可以不必在我這裏浪費時間。雖然你並非人類，但的的確確，具備了人類一切可笑的弱點——」

不。

散兵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他又想要證明什麼。

然後，少年腦子裏未盡的念頭，再次戛然而止。

當他張嘴開始諷刺之後，少女在下一秒貼近過來，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

是現實或者虛幻，洛可一點都不在意。就算這是意識之中的世界，當尖銳的牙齒咬破皮肉的時候，她依然嘗到了腥甜的味道。

屬於另一個人的、心心念念的對象的血液，讓她喉嚨里從剛才就叫囂著的乾渴，勉強平息了幾分。然後她再次湊上去，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傷口。

散兵的身體微微一震，而洛可眼中的金色瞬間加深。瞳孔從人類圓潤的形狀變細變尖，最終露出一雙富有攻擊性的豎瞳。

如果說從認識到今天，散兵見過洛可生氣的樣子，最多像是奶貓打架的水平。那麼她現在的表情，大概是真的氣瘋了。

「好吧。既然你無所謂自己能不能活下來，或者在成為神明之後，還是不是現在的模樣……不如在這之前，滿足一下『眷屬』的願望吧？」

在散兵反應過來之前，少女搭在他後背處的手指微微偏移，按在了最近一處管道的連介面上。因為位置的原因，正好是背部中間那根用於充能的管道。

然後，洛可感覺到附近的一整塊肌肉，都變成了硬邦邦的石頭。

散兵從沒想過，成神帶來的感官變化，還有這種副作用。明明脫離了人的範疇，身體被改造后的些微痛感，彷彿依然殘存在神經的末梢內。

這裏並非現實，一切的觸覺包括被觸及的部分，卻和現實中一模一樣。

因此，他感覺到與疼痛伴生的虛弱，以及神之心源源不斷供給的力量，雙重的感覺拉扯著神經，讓他控制不住發抖。在洛可的手指碰到背部管道的同時，憤怒、不解與茫然的情緒，又在一瞬間佔據了上風：

「到了這個時候，你依然想要阻止我嗎？」

這些經過改造之後，使他與機體相連接的管子，如今確實成為了他肢體的延伸。但是，即使這裏不是虛空構建的意識世界，這種手動想要摘除管道的行為，也是痴心妄想！

「？」

洛可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她並沒有這個打算，不過散兵似乎誤會了什麼。

並不打算解釋，洛可貼的更近了點，手指在他背上中心的那根管道介面處摩挲了一下。金屬的觸感毫無作假，經過了所謂的最終改造后，這些東西已經牢牢固定在了散兵的背部。

濃郁的像是毒劑一樣的能源，通過管道湧入人偶的身體，帶來神明級別的可怕力量。如果再次剝離掉這些鏈接，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洛可遏止住自己腦中叢生的念頭，輕輕吐了口氣，鬆開懷抱住對方的雙手。腳下剛剛退開了一分，就被一股力量再次拽了回去：「你要去哪裏？」

察

覺到了她後退的動作，散兵的力氣大的幾乎讓洛可栽在他身上，背後的管道在拉扯中顫動，表情慌亂而憤怒的少年死死盯着她，像是蜘蛛又像是獵物：「因為我說並不在意，所以你——」

你就要棄我而去了嗎？！

不許、我不允許……

我已經是神明了，我有資格也有力量，留下我想要的東西。我不會給你背叛的機會，我再也不會……！

人偶應該是沒有呼吸的，但在這麼近的距離，洛可能感覺到他說話時攪亂的空氣。她盯着這張還帶着破口的嘴唇，喉嚨里剛剛緩解了幾分的的渴與癢意，突然再次加深了。

彷彿剛才吞下去的那口血，變成了新的燃料。她的目光不受控制一樣，落在了他起伏的脖頸上。

沒有記錯的話，在被領口遮擋的皮膚處，有一圈環繞脖頸的淡色紋路。而這樣的紋路，在他的身上隨處可見。

洛可不止一次想要咬上幾口，而現在她不想再忍。

「散兵大人。」少女突然開口，這個只玩笑一樣提過的稱呼，讓散兵的臉上露出了怔愣的表情，「請問，眷屬可以褻瀆神明嗎？」

……

「正機之神」這一存在，並非純粹的人工造物。而是以「仿生人偶」為核心，製造出真正的「神明軀體」。

而這台機甲形狀的軀殼，它的駕駛員即是傀儡，同時也是操作者。因此，機甲與駕駛員的神經完全接駁，機甲的手臂即為人偶的手臂，機甲的感知即為人偶的感知。

不知何時，在教令院最高一層的巨大空間里，相比之下嬌小一些的龍，整個兒地纏繞上了機甲的外殼。

那條長長的尾巴蹭了蹭，展開一對黑中泛藍的翅膀，把機甲的核心包裹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