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須彌（26）

「神明罐裝知識」。

在洛可剛才看到的那些場景里,最後的兩段場景中，那些賢者在談論他們的「造神計劃」,並且提到了這個詞。

簡單地說,在散兵的機體成熟之後，他的意識會被注入這種東西。至於它究竟是什麼……

據說，是一種無法解析,人類無法理解的知識。無論接觸到多少,都只會變得瘋瘋癲癲，失去交流與思考的能力。

因此,須彌的學者認為，這是真正的神明才能理解的知識。

在這句話響起的第三秒，洛可的大腦剛剛想完了這件事。而就在這一秒結束之前,她的意識，或者說，她整個人——

被一片龐大、虛無而不可名狀的東西，入侵了全部的存在。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得很沉很重。然後,在她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洛可開始了最為漫長的一次「下墜」。

少女在虛空中睜大眼睛，頭頂是倒懸的海洋，腳下是無垠的天空。她無法觸碰到天，也無法觸摸到海,但水滴與雲霧又包圍着她。即使是一片海水中的一滴、一朵雲中的一粒結晶,都是存在了千萬年的水。

在這片天空、這片海洋、這片水中，洛可看到了無窮無盡的知識。

「鴿子銜枝之年」，第一王座法涅斯降臨在這個世界,與七龍王開戰……

遠古時期,仙靈曾是偉大的種族……

上古時代,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人類，龍是世界的主人……

幾千年前，神柱自高空降下……

不久，天地動蕩，群魔諸神並起……

「葬火之年」，第二王座降臨，與第一王座大戰……

許許多多的東西，無法用人類的語言解釋的話語，在認知中的一秒內灌進她的大腦。洛可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看到禁忌知識的人，都會開始發瘋了。

——因為，這是「知識」啊。

我也會和他們一樣的，少女理所當然地想。就像思考一加一等於二，這是不需要使用大腦、近乎於常識的東西。

她的心中沒有恐懼，同樣沒有喜悅，雖然獲得知識本該是一件高興的事。但洛可不是須彌的學者，沒有對於知識的執著。

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她想，現在她還能思考，沒有被強烈的快樂或者恐懼之類的情緒裹挾。

但是，這種失去其他情緒的的冷靜，本身也是另一種瘋狂。

她終將成為「他們」的一部分，或者……

「……」

就在這個時候，依然在虛空中持續下落的洛可，聽到了一聲近而遙遠的嘆息。

熟悉的聲音，但她明明不應該感到熟悉，畢竟洛可很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態。在這種上不著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突然冒出來一個像是人類的聲音，怎麼都不應該是正常的吧。

不過，這個聲音是誰？

然後洛可想起來了，在上一個穿越后的未來里，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入世界樹之後，聽到過這個聲音。

也許是處在一個非常奇特的空間，或許是所謂「神明知識」的影響。上一次沒有意識到的洛可，這一刻終於理解了——

這是，她自己的聲音。

「你可不能在這裏放棄啊，」洛可聽到「她」說，「就差一點點了。」

確實是她自己的聲音，雖然並不太像她平時的語氣。洛可眨了眨眼睛，在這句話結束的同時，感覺到下墜的趨勢突然停止了。

腳下踩中了平坦的地面，然後，原本填滿了知識的大腦或者說身體，感覺到了另一股外來的力量的裹挾。

不同於之前「神明知識」的蠻橫侵入，這一次的力量像是一雙溫柔的手，拿着一片無形的薄膜，將她的大腦

、將她的身體輕輕包裹了起來。

然後，這雙手向外一拽——那些已經擠滿了洛可全身、讓她連半點思考餘地都沒留下的「知識」，就這樣被整個兒打包拽了出來。

在這種強烈的、被剝離掉什麼的感覺之中，洛可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似曾相識的星海，上一次她只在這裏呆了幾秒。不遠處站着一個熟悉的少女，腳底的星空倒映出模糊的影子，朝着洛可招了招手。

而她的手中……提着一個半透明的袋子，裏面裝着一罐鮮紅色的，「神明罐裝知識」。

她的發色深藍如夜晚的海水，雙眼是最為純粹的黃金。對於一個喜歡金燦燦東西的生物，看到這種顏色，都會忍不住將其掠奪吧。

這是洛可最熟悉的一張臉，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並不那麼熟悉，畢竟除了照鏡子之外，大概沒有幾個人能夠面對面的看到自己。

而這張彷彿天然帶笑的臉，對上洛可茫然的表情后，看起來又不那麼像同一個人了。

「你……」洛可下意識張嘴。

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突然恢復了理智。或者說，之前她自以為理智的狀態，實際上是一種無法思考的瘋狂。

「噓——」在她說出第二個音節之前，對面的少女伸出食指比在唇間，示意她不要說話，「整整一百六十八次的嘗試，才抓到的機會，可不能在這裏被發現啊。」

嘗試？機會？

洛可完全沒有聽懂她的意思，但她下意識閉上了嘴。

少女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些知識，你現在確實無法解讀，也沒有去讀的必要。」她抖了抖自己拎着的袋子，「我會把它們先封印起來，等到將來的你——哦，不對，應該用不了那麼久，只要等到小吉祥草王刪除掉樹王就可以了。」

然後她側着頭想了想：「不過，你剛剛畢竟被神明知識入侵過，可能會有些影響吧。別擔心，這種同為『外來』的知識，對於世界之外的人來說，並不是無法根除的污染。」

「非要說的話，可能會有些『揠苗助長』的情況吧。」

聽着她的每一句話，洛可只覺得自己的大腦中，飄起一個個巨大的問號泡泡。雖然之前對方讓她不要說話，到了這個時候，洛可依然忍不住想提問了。

她舉起一隻手，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渴求。少女就像是猜到了她的反應一樣，笑了一聲，然後乾脆地做了個雙手合攏的手勢。

雙手合攏，然後朝上一推。伴隨着這個動作，洛可感覺到自己再次動了起來——

但這一次不是往下墜落，而是整個人飄向了上方的高空。

腳下的星海迅速離她而去，很快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洛可看到周圍出現了無數大大小小、或近或遠的泡泡，倒映出無數個之前一樣的虛假世界。

她的身體避開了這些泡泡，繼續不斷地向上。身體朝着高處上升，似乎帶來了某些錯覺。

洛可感覺自己本身也在長高，或者說，在……生長。

不，生長是樹木的形容，而她感覺到的也並不是錯覺。她真的在長高，身軀被體內殘餘的力量充斥后拉伸，終於變化為另一種模樣。

有什麼在鮮明的生長，那是泛著藍光的黑色鱗片，從她的皮膚下面迅速浮起。隨後，洛可的四肢也開始變化，脊椎末端長出了新的部分，原本屬於人的頭顱，在被鱗片徹底覆蓋的同時，一點點顯露出了非人的輪廓。

在這片充滿未知的空間里，她最終變成了一條……新生的黑龍。

就像大部分的冒險故事裏，那些會被勇者打敗的反派。她漆黑的鱗片泛著藍光，尖銳的爪牙反射出寒芒，長長的尾巴擁有尾鰭一樣的弧度。眼睛與身為人類時稍微有些不同，像是熔化的黃金，

又或者墜入其中的日光。

她煽動自己的翅膀，漆黑的雙翼尚未成長到遮蔽天空，但已經擁有了讓她迅速攀升的力量——

變為巨龍的少女，穿過周圍一個個像泡泡一樣的世界，遵循着血脈里追逐光亮的本能，一直朝着最上面那個發光的地方飛了過去。

與此同時，一些無法用人類的語言形容，但是更加親切、更加正常的知識，在她的腦中像雲一樣炸開了。

【……『龍蛇之王』的誕生……】

【大部分都是平靜而穩定的個體，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擁有着巨大的魔力，作為人類所祭祀的土地守護者而存在……】

在洛可原本的世界裏，任何一個擁有龐大歷史的種族，都擁有被稱為「傳承知識」的存在。作為後天學習的人類，很難理解這種烙印在基因里的東西，包括十八歲之前的洛可。

而這一刻，當她真正成為了一條龍之後，這些蜂擁進腦海中的傳承，就像一塊擺在面前的糕點，被她理所當然的吸收了。

她突然就理解了自己是什麼，從自己父親那裏傳下來的血脈，它的名字、特徵或者其他一切。

身為混血的半龍，成年之前只會表現出更弱勢一方的血統。直到它們真正跨過「成年」這道門檻，得到傳承的認可，才能具備強大的力量、某一特性的魔力與相應的知識。

否則的話，只能以「人類」的形態，活到壽終正寢的一天。

洛可再次鼓動翅膀，感覺到內心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滿足與快樂，甚至險些忽視了而在耳邊響起的聲音：

【滋……滴——】

一道道填滿空間的滴聲，讓黑龍飛翔的勢頭稍稍平緩了幾分。她在半空停滯了一下，向上看到了已經不遠的亮光——

周圍那些大大小小的圓球或者泡泡，彷彿被那道光芒吸引了，或急或緩地朝上飄浮。而光的亮度比之前更加耀眼，簡直像是要化為一輪真正的太陽。

與此同時，洛可感覺到，自己被什麼東西……什麼人……「看」到了。

彷彿從高處降下來一雙眼睛，但那裏分明只有明亮的光。那視線帶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以及相伴而生的……源自本能的躁動。

【……一旦決定好了的話，就會變成終身的伴侶，就算是生離死別也只有彼此，據說那樣的愛情甚至超越了種族之間的隔閡。】

【巨龍可能會因為它們深深的愛而滅亡。】

是敵人嗎？

她揚起了自己修長的頭頸，同樣回視了對方。

不，那不是敵人。

那是……她標記過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