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007

他的右手滲出血珠,順著鞭子滑下,滴在地上。

蜿蜒的血跡,讓人觸目驚心。

蘭芙蕖還沒看清楚他的傷勢,就被柳玄霜護著回到前堂。

筵席未歇,似乎為了緩和氣氛,舞姬們再度上前,隨著樂聲扭動腰肢。

衣香鬢影,觥籌交錯。

沈驚游遲遲未曾入席。

她微垂下眼,聽著周圍賓客談論,他是用那根帶著倒刺的軍鞭抽的赤鋒。赤鋒傷得不輕,他的虎口處也裂了一道口子。

「除去用劍,沈將軍還喜鞭。他有兩條鞭子,一條黑鞭,一條青鞭。青鞭不輕易示人,只有審訊戰犯的時候才會用到。其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只抽一鞭子就能讓那些戰犯皮開肉綻、痛哭狼嚎,可怕得很。」

「那沈大人……可是被青鞭的倒刺所傷?」

「正是。時間緊迫,沈將軍不慎被青鞭所傷,如今正在上藥包紮。不過幸好有沈將軍出面制服烈馬,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蘭芙蕖鴉睫微顫。

「在想什麼?」

柳玄霜已經緩過神,他似乎忘卻了自己方才做過的事,湊過來想摟她。

少女雙肩微微一縮,下意識想躲避。

男人的手頓在半空中。

「蕖兒。」

他沉下聲音,「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男人端起桌上的熱粥,扳過來少女的身形。經過方才那麼一遭,蘭芙蕖的髮絲微亂,幾縷青絲垂下,愈發惹人憐惜。

柳玄霜一勺一勺,喂她喝粥。

蘭芙蕖安靜地垂著眼,雙手熨帖地搭在雙膝上。

她忍不住去想,沈驚游傷得重不重。

方才在獵場,她沒有看清。

只嗅到一陣刺鼻的血腥味,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赤鋒的。

蘭芙蕖止不住地一陣心悸。

從前在青衣巷,沈驚游也很喜歡騎馬,他的馬騎得也飛快。

她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被他抱上馬背,那時候的她較現在更纖瘦些,第一次騎馬,小芙蕖心底一陣驚惶。

「你抓穩這個,不要怕,我騎慢些。」

少年也坐上來。

那是炎炎夏日,她穿著薄薄的衫,感覺對方結實有力的胸膛貼了上來。不過也只是一瞬,沈驚游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身形稍微往後靠了靠。

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他溫暖寬闊的懷抱,能嗅到自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馨香。他身上的味道很乾凈,有些清冽,緊接著,對方的聲音落在耳畔。

「抓穩了。」

即便是有所準備,她還是驚呼了一聲。

「沈驚游,你、你騎慢些。」

她害怕,不敢睜眼,只感覺臉頰兩側是颯颯的風聲。在如此燥熱的夏日裡,讓她感到分外涼爽與舒適。

沈驚游笑:「小芙蕖,你睜開眼睛。」

「我……我不敢。」

少年的笑聲很爽朗洒脫,「不要怕,我護著你。要是掉下去了,我給你當肉墊。」

似乎擔憂她受驚,沈驚游騎得慢了下來。

她猶猶豫豫地睜開眼。

花鳥,樹叢,悠悠的藍天,躁動的夏風。

蘭芙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過往這麼多年,她在蘭家識字、讀書、學規矩,母親苦口婆心,教她女戒女則、敬慎淑行。即便是庶女,也要時時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不可逾矩,不得越界。

可如今,跟著沈蹊在一起,他說,若是想喊,就放聲喊出來。

她從沒有這般開懷得笑過。

笑得她渾身虛脫,身上失了力,軟綿綿地趴在馬背上。

「沈驚游,我笑得好累。」

她側過臉,只見對方揚著下巴,自己恰恰看到他流暢堅毅的下頜線。聞言,少年勾了勾唇,他看上去有些得意,微風吹拂起他的衫袍。

端的是,翩翩如玉少年郎君,紫衣疏狂。

許是她發獃的模樣太過嬌憨可愛,沈驚游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就是要多笑,」他道,「不要總是哭,笑起來才好看。」

……

柳玄霜喂完了她熱粥,沈驚游恰恰從門外走入。

走進來時,他步履輕緩,只是右手上多了一條繃帶。

眾人問及,他只說無礙。

沈蹊果真是宴會的焦點,他一來,話頭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了。蘭芙蕖與他只有一人之隔,安靜地夾著菜,聽他們說些她聽不懂的話。

有些與北疆有關,有些與駐谷關有關,她都不甚在意。

沈蹊的話也很少,聲音淡淡的,時不時應上幾句,更多時間則是一個人靜靜地喝酒。

這場宴會一直進行到酉時。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宴散時,天色徹底暗沉下來。今晚星月不甚明晰,夜光很黯淡。因為還未入柳府,她並未有侍女陪侍,一個人走在去南院的甬道上,也樂得個清閑。

方才宴席間,她坐在柳玄霜身側,覺得心一直悶得慌。被道路上的冷風一吹,蘭芙蕖竟覺得舒爽些。她放緩步子,踩著影子慢吞吞地走著,忽然,於岔口處撞見一個人。

他披著雪氅,背對著她。身側也沒有下人陪侍,一個人立在風口處,靜靜地出神。

只一眼,蘭芙蕖就認出了那人。

她下意識地側過身,方欲離去,突然聽到夜色里傳來低低一聲:

「遇見故人,連聲招呼都不願意打么?」

少女步子頓住。

沈驚游已轉過身,一雙眼望向她。

昏暗的夜色,襯得他眸光寂靜而幽暗,颯颯冷風吹拂起男人的墨發與氅衣,月華墜在他腰間的芙蕖玉上。

他的玉,他的耳墜,都泛著泠泠的光澤。

思緒百轉千回,到嘴邊卻又不知所言。蘭芙蕖沉默了一陣,半晌,喚了聲:

「沈大人。」

沒料到她思索半天,說了這樣一句話。

沈驚游一怔。

回過神來,他無聲扯了扯唇角,似自嘲般一笑。東風吹得樹影搖曳,男人面上一片陰翳斑駁。

他回味著:「沈大人?」

她在怕他?

柳府梅樹眾多,他站在一片稀疏的樹影里,半張臉被陰影籠罩住。

她為什麼怕他?

男人垂著眸,凝望著她。夜色晦暗、逼仄,無端讓她感到幾分壓迫。

他變了許多。

不再是當年那個年少輕狂,將所有心事、全部的愛意都寫在臉上的紫衣少年。

她呼吸一窒,緊接著,嗅到一陣酒氣。

他好像醉了。

方才在宴席上,看他一直在喝酒。別人問話,他也鮮少答。

縱使風再猛烈,也吹不散他眼底凝結的醉意。沈驚游的眼睛很漂亮,鳳眸的冰冷與威嚴之下,竟有種攝人心魄的美。

一別四年,竟讓她一時看得痴怔。

見她不說話,沈驚游緩緩閉上眼睛。他似乎有些疲憊,睫羽上的光影輕顫著。

許是他闔著眼,蘭芙蕖大著膽子朝他面上望去。

男人的神色鬆懈了些,並沒有方才席間那般冰冷。

他閉著眼,唇線微抿,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又似乎在隱忍著什麼。

她看著那一雙耳墜,突然想問他,為什麼還戴著。想問他在邊關過得怎麼樣,能走到現在這個位置,一定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

她還想問,四年前的元宵夜,明明約好了在蘭家後山見面,他為什麼沒有赴約。

他去了哪裡?

她一個人在寒風中等啊等啊,等到的卻是官軍踢開蘭府大門。他們說爹爹貪污,拿著莫須有的罪狀,將府邸上上下下抄了個乾淨。

父親入獄,蘭氏家眷流放邊關。

母親和姐姐不信,對著那軍官一直哭。不少家僕被那群強盜砍死,血流了一地。

蘭芙蕖的平安鎖突然摔在地上,平日牢固無比,眼下竟登時摔成兩半。她想要去撿,卻被官軍踢走,那群人猖獗地大笑著,從平安鎖上重重踩踏而過。

——小芙蕖,這是聖僧開過光的,不能亂丟。

——它會護著你,歲歲平安,如意,順遂。

……

冷風灌入喉嚨,她從回憶中掙脫,看著身前長身鶴立的男子。

他立在梅花前,閉著眼。

蘭芙蕖婉聲:「大人醉了。」

他「嗯」了聲,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大人……幼時有胃病,不應當喝這麼多酒。」她想起些小時候的事。

他沒吭聲。

蘭芙蕖繼續道:「奴去喚庖廚做碗暖胃的醒酒湯,往大人房中送過去——」

話音方落,對方兀地睜眼,突然來了一句:

「你跟著他多久了?」

什麼?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跟著柳玄霜,多久了。」

沈驚游問她,「他平日也是這般待你么?」

這句話一下子問得她眼睛酸澀。

蘭芙蕖低下頭,在冷風中站了太久,她面色有幾分發白。

柳玄霜待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不好。

他能救安姨娘,能讓姨娘和姐姐擺脫久居人下的生活,他還說願意派人去打探她爹爹和兄長的下落。

她輕聲道:「奴的身契在柳大人那裡,大人您來的那日,他剛幫奴洗了罪籍。」至於柳玄霜平日如何待她——

她抿了抿唇,方欲出聲,身後突然傳來句涼颼颼的:「沈大人。」

是孫氏。

「喲,這不是蘭妹妹嗎,怎也在此處?」

少女雙肩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轉過身,迎上孫氏那一雙若有所思的眸。

……

深夜。

她剛哄姨娘喝葯睡下,就聽到柳玄霜派人傳她過去。

「三妹,」蘭清荷憂心忡忡,「柳大人怎麼這麼晚還要傳你,可是白日里發生了什麼事?」

聞言,傳報的人就笑,「這又能有什麼事,大人在宴上喝醉了,大夫人和兩位側夫人都沒傳,就只傳了蘭姑娘一個前去服侍,足以見得大人對蘭姑娘的看重。小的日後還指望姑娘您幫襯著提點提點……」

蘭芙蕖披好衣裳,朝柳府走去。

「姑娘,到了。」

那人停在屋門口,她抬眸看了一眼屋內,昏黃的燈火里只坐了柳玄霜一人。

他正用手撐著頭,於桌案前小憩。

聽見腳步聲,男人睜開眼睛。

「大人。」

他的目光流連過少女姣好的容貌與身形,像使喚寵物般招了招手。

「過來。」

蘭芙蕖低垂著眉眼,乖順走上前去。

他醉醺醺的,身上有很濃烈的酒氣。桌案上放著一碗未動的醒酒湯,她想,柳玄霜如今喚她前來,應是想讓她喂湯粥的。

卻未曾料到,見她邁著蓮步走來,柳玄霜心底里忽然升起一道厭惡感,右手一下抄起碗中湯勺,朝她惡狠狠地砸去。

「賤.人!」

蘭芙蕖始料未及,也來不及躲避。一陣痛從額頭上傳來,讓她牙關顫慄。

屋內燃著暖香,她疼得後背冒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那勺子摔在裙腳邊,碎成兩瓣兒。

她下意識去撿碎勺,對方突然站起身。他的影子龐大無比,一下籠罩過來。

柳玄霜伸出手,恨恨地捏住她的下巴。

「蘭芙蕖,你和沈蹊是不是之前就認識。」

他低下頭,手上力道又加重了些,捏得手指頭吱吱作響。

柳玄霜沉聲,咬牙切齒地逼問道: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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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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