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008

蘭芙蕖被他捏得下巴生疼。

她聽到骨頭「咯咯」的錯位聲,還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你和沈蹊,什麼關係?」

「你和沈驚游,到底有沒有私.情?!」

柳玄霜的聲音很低沉,摻雜著濃烈的醉意。那力道太大,一寸寸往下滑,再往下些就要扼住她的頸。

她閉著眼,竭力以平穩的語氣道:「妾與沈大人清清白白,沒有半分私情。」

對方顯然不信她。

蘭芙蕖沒辦法,忍著痛,繼續道:

「妾……與沈大人是同鄉之聯誼,幼時有過幾面之緣。除此以外,再無旁的關係。」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稍稍打著顫。她被捏得很痛了,眼眶脹得鼓鼓的,卻又忍著淚、不哭出來。

柳玄霜似乎被著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所打動,握著她下頜的手一頓,狐疑道:

「當真?」

蘭芙蕖被迫抬著下巴,一點下頜如玉般皎潔無暇。烏眸里盛著晶瑩的珠子,唇色白得發緊。

「妾……不敢騙大人。」

對方這才鬆手。

她一下如斷了線的風箏,渾身失了力,險險地踉蹌了下。屋內的香炭燒得愈發旺,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火爐上烤,坐立難安之時後背已滲滿了香汗。

見狀,柳玄霜眸光溫和了些,伸出手來扶她。

「蕖兒,」他道,酒氣旋繞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這般對你。你要知曉,如今的駐谷關不是過去的駐谷關了,他沈蹊奉了皇詔,前來徹查軍餉。這若是沒查出東西來,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麼,日後誰還能保著你、護著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萬不能讓沈蹊得勢。我們現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明白么?」

他表面關懷,眸光中卻儘是陰謀與算計。

這話聽得蘭芙蕖一怔,她沒想到柳玄霜會這麼直接地將跟她說軍餉的事。他說得很理所應當,好像是真心實意為她好一般,蘭芙蕖腹中隱隱有惡寒之意。

她被對方扶起來,微蹙著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對方手上的力道軟了些,愛憐地瞧著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極好的,螓首蛾眉,嬌鬟堆枕。柳玄霜怎麼也不信,縱使沈驚游再清心寡欲,被這樣一雙摻了水的明眸注視著,能忍住不動心。

他在蘭芙蕖耳邊,悄聲:

「蕖兒,去幫我辦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風拂面,蘭芙蕖身形微頓。

只聽柳玄霜說:「你與沈蹊既是同鄉,他對你應是存著幾分情誼。你可否去一趟他屋裡,將卷宗偷出來……」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還是去沈蹊房裡偷?

柳玄霜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聽了,如今沈蹊正醉著,你假借送醒酒湯的名義去。」

一道涼意緩緩滲上後背。

他這是要讓她……與一個醉了酒的男人,獨處一室。

蘭芙蕖不可思議地揚起臉,她知曉,自己之於柳玄霜,不過是一個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簽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過起雖為人妾室,但也能讓姨娘、姐姐安穩的日子。她不想與他的夫人們爭搶,也沒想過柳玄霜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萬想也想不到,柳玄霜會用如此骯髒的手段去對付沈蹊。

可她偏偏又不能說半個「不」字。

夜風冰冷,她的後背緊貼著微微黏濕的衣裳料子,柳玄霜攥著她的腕,在她耳邊溫和地笑:

「待事成之後,我會將你的母親、妹妹一同接到柳府中,單獨為她們建一個院落,讓你的母親好好頤養天年。」

……

蘭芙蕖端著醒酒湯,站在沈蹊房門前。

雪又不知從何時下起來了,不一會兒,屋子門前就積了薄薄一層雪。蘭芙蕖踩在雪上,猶豫了好些時候,待凍得快要受不住了,這才終於大著膽子敲了敲門。

屋內燈火很暗,那人應是還未歇下。

果然,門那頭傳來一聲低低的:「誰?」

她耳邊迴響著柳玄霜方才的話。

「蕖兒不要怕,若是一會兒你進去了,沈蹊對你用強,你就把碗摔了、喊出聲。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著,聽見響聲,他們就會衝進去護著你。」

蘭芙蕖抿了抿唇,輕聲道:「大人,是奴。」

聽見她的聲音,那頭似乎頓了一頓,緊接著道:「進來罷。」

她端著盤子走進屋時,沈蹊正欲解衣入睡。他一隻手攥著衣帶尾端,見她走進來,手上的動作緩了一緩。

蘭芙蕖一愣,面上登即一片燒紅,忙不迭移開眼去。

屋內燃著暖香,她有些熱了。

沈驚游也未穿那件雪氅,只著了件單薄的裡衣,烏髮隨意地披散在周遭,有幾分說不上來的風流與不羈。

「柳大人讓奴來給您送醒酒湯。」

無端的,她的耳根子很紅。

沈蹊鳳眸微挑,眼中含著思量。

見對方並未拒絕,蘭芙蕖便端著盤子走上前。湊近些,她能夠聞見男人身上的酒氣,似乎在雪地里站了那麼一遭,他身上的酒氣很淡了,沒有柳玄霜那般令她不適。

她將冒著熱氣的醒酒湯從盤子里端出來,放到桌上。

又放置好了勺子,繼而低眉退到一邊。

剛剛走進來時,蘭芙蕖便察覺到,沈蹊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簡潔。一張床,一扇屏風,一面柜子,兩張桌椅——一張是吃飯用的,另一張是寫字抄卷宗時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裝飾品。

若沈蹊不設防,用不了多大力氣,她就能找到柳玄霜想要的東西。

她站在桌邊沉思,一時間出了神,待反應過來時,沈驚游已經坐在桌子面前,一雙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

她這才想起來,為了制服赤鋒,他的右手被青鞭所傷。

傷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蘭芙蕖想了想,還是硬著頭皮上前,舀了一勺熱氣騰騰的湯。

「奴……給大人喂。」

她右手輕輕顫抖,將勺子送到沈蹊嘴邊。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無意在話本子裡頭看到過,薄唇之人,最是性涼薄情。

沈蹊嘴唇未動,一雙眼凝視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如今蘭芙蕖很害怕跟他對視,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無幾的、單薄的尊嚴無處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著。

對方目光掠過湯勺,忽爾問了聲:

「他想要你過來拿什麼?」

蘭芙蕖緊攥著湯勺,沒說話。

她沒說話,也沒有狡辯。

不說話,就默認是受了柳玄霜的指使。對方要她帶著這碗醒酒湯,來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還是我的命。」

蘭芙蕖搖頭道:「湯里沒毒。」

聞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湯里確實沒毒。

方才柳玄霜要她帶著醒酒湯過來時,她特意留了個心眼兒。她在庖廚里親眼看著廚子將這碗湯做好,又親手送了過來。

聽了她的話,對方竟真的將那勺湯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內的燈火也不甚明晰,蘭芙蕖微垂著眼,一勺一勺給他喂著,沈蹊端坐在那裡,她餵了,他便安靜地喝下。

月華無聲,落在他滾動的喉結處。

蘭芙蕖脖頸上隱隱冒出些香汗。

二人實在離得太近了,近得她能聽清楚自己的心跳聲。一碗湯喂完,她將勺子兜了底,靜謐的屋子裡只剩下一陣怪異的沉默。

方才她喂湯時,沈驚游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說什麼,可月光太黯淡,襯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涼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靜。

正無聲對峙著,院外突然傳來一聲。

「主子——」

沈蹊收回目光。

應槐進門時,就看見眼前這一幕曖昧的景象。

夜黑風高,一男一女共處一室,燈影搖曳……

應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蘭芙蕖也往後退了退,反倒是沈蹊,跟個沒事人一樣,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屬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側的蘭芙蕖。

沈蹊輕瞟她一眼,平穩道:「無事,說。」

應槐壓低聲音:「確實有一部分賬對不上,甚至還牽扯到了戶部那邊……」

沈蹊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聽了應槐的話,他又轉過頭來,重新凝望向在牆角站得端正的蘭芙蕖。

又不是罰她站。

站得這麼直做什麼。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緊接著,一尾風聲拂過,沈驚游從座上站起來。

沈驚遊走來時,周遭好似帶著一道風,將他的烏髮拂得微卷。他越走近,蘭芙蕖就感到越緊張。這種緊張與壓迫感卻與柳玄霜帶給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對方眉頭一蹙,伸出修長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著下巴下意識躲了躲,卻發現沈蹊僅是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緊接著,他眼神一暗。

「怎麼弄的?」

沈蹊壓低了聲音,問她。

蘭芙蕖低下眉眼,柔聲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顯然不信。

少女眸光帶怯,站在牆角,額上的青絲被他捻著,似乎不敢再出聲。

屋內燈火太暗,又有頭髮擋著,方才他沒有看清她頭上的紅腫。

這麼大一片腫塊,怎麼能是碰的?

見他眼底狐疑神色,蘭芙蕖往一側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頭磕到門框上,就成了這樣。」

她紅著臉,語無倫次地說著胡話。

小拇指卻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時候,他們在青衣巷曾玩過一個叫「真假話」的遊戲。

若是有人在遊戲里說了假話,就要將小拇指向上勾起、其餘四指收攏。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著這個習慣。

沈驚游目光緩緩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內香燃得太暖,她臉頰漲得通紅。

唯有那隻小拇指,仍是瑩白如玉。

他壓下眼中思量。

見沈蹊鬆了手,蘭芙蕖悄悄舒了一口氣,轉眼間卻又見他望來。

「蘭芙蕖,我給你一刻鐘,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我便讓你拿走。」

聞言,她一愣。

應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過神來,只見沈蹊轉過身,隨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門。

……

蘭芙蕖站在桌案前,發著呆。

這哪裡用得了一刻鐘?她剛在屋內走了一圈,就看見了平攤在書桌上、記載著軍餉的卷宗。

四年過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許多,比之前的更沉穩,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柳玄霜逼迫她的話。

「若沈蹊這回存心想絆倒本官,蕖兒,柳府可是你日後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親,還有姐姐,又要過上那種不人不鬼的生活……」

蘭芙蕖手指顫抖,緩緩翻過卷宗一頁。

他的賬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細。

其上還做了不少批註。

完全不像當初那個成日逃學堂的紈絝子弟。

蘭芙蕖不知道,沈驚游明明可以在江南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為何突然從了軍,還去的是北疆那般偏遠苛刻的地方。

她翻動這卷宗,目光落在字跡上,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滿腦子都是小時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般討厭沈蹊,對方並沒有做多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對自己還很好。只是周圍人一直在告誡她,沈驚游是個壞孩子。

說他紈絝、低劣、丟沈家的臉。

蘭芙蕖看了那捲宗許久。

終於不忍心將其偷走,右手將其一闔,卻無意間翻到末頁。

末頁之上,些許墨跡還未乾,零零散散的幾個數字映入眼帘。

沈蹊好像在算著什麼。

又好像在籌劃著什麼。

一個「二十六」被他用筆重重勾勒了一圈。

蘭芙蕖蹙了蹙眉。

腦海中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下月二十六,是柳玄霜要迎她入門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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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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