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006

沈驚游看著她。

這道目光讓她無法無視,目光裡帶著些探尋,還有許多她看不懂的情緒,直直刺向她。

分外蜇人。

蘭芙蕖抿著唇,將眼前的茶杯斟滿。茶水自壺口處傾瀉,緩緩淌入杯中。

茶杯並不大,將其倒滿的時間卻過得極長,她屏著呼吸,幾顆玉液突然自茶壁滾落。

墜在她衣裙間的花束上。

少女像一朵被人狠狠掐住脖頸的鮮花,被逼迫著綻放,卻不敢聲張。

一雙玉手將斟滿的茶盞奉上,她重新垂下雙目,規矩道:

「沈大人,請用。」

他未接過。

坐在比她高了幾階台階的宴席上,垂著眼,不動聲色地望著她。

沈驚游在想什麼,她不知道。

心中有沒有譏諷她?有沒有嘲笑她如今的處境?

蘭芙蕖一概不知。

她只低著頭,將茶水端平了些,再度出聲:

「沈大人,請用茶。」

她的聲音依舊很柔。

離得近的賓客聽了,不免覺得一陣心旌蕩漾。

卻見沈蹊眉睫低下,目光淺淡的落在蘭氏身上。他似乎在打量著什麼,又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久處沙場,他的皮膚依舊白皙,氣度也完全不像是舞刀弄槍的粗人,一襲雪氅披身,襯得他氣度矜貴、儀態非凡。

他的眸光如流水,掠過她的手,她的下頜,她的唇齒。

而對方似乎不太敢看他,乖順聽話地坐在柳玄霜身側。清風徐來,她身前是冒著熱氣的飯菜。騰騰霧氣翻卷而上,襯得她一雙眉眼愈發溫婉動人。

只是這一雙眼中……隱約有幾分哀色。

沈驚游,似乎想把她看穿。

見狀,柳玄霜不解地皺了皺眉,「驚游?」

沈蹊這才探袖接過茶盞,指尖恰恰碰到杯壁外側的水珠,晶瑩剔透的玉珠在剎那間消逝不見。

接茶杯的時候,他不出聲,不帶笑,幾乎是沒有任何錶情,讓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敬完茶,她重新回到柳玄霜身側,剛坐下來,就聽見柳玄霜問:

「驚游賢弟,此茶如何?」

「好茶。」

柳玄霜又笑,「那,我家的蕖兒又如何?」

此言一出,在座的所有人都一怔。

柳大人這是何意?

一道灼灼的目光,定定望向腰佩寶劍的男子。

只見他垂下眼睫,不慌不忙地吹茶,須臾,才簡明扼要地評析:

「是個美人。」

他說得很短促,也很冰冷。

柳玄霜滿意了,掐了把蘭芙蕖的小手,在她耳邊輕聲:

「驚游挑得很,看不上尋常女子,他說你是美人,蕖兒就是毫無爭議的大美人。」

蘭芙蕖回過神,一個「奴」字方落到嘴邊,就看見男人極具壓迫性的目光。她頓了頓,只得輕聲:

「妾不敢當。」

似乎聽到了她的話,沈驚游握著茶杯,無聲笑了一下。

他笑得很輕,唇角寡淡地向上翹了個弧度,笑意卻沒有蔓延至眸底,他眼中是一片冰涼。

蘭芙蕖不敢去思量那笑中的含義。

眼前這如膠似漆的景象,激起了孫氏的酸意,她也倒了一盞茶,朝上敬道:

「三爺,妾身先前便聽聞,蘭姑娘出身名門望族,極善歌舞。今日不如趁著諸位大人都在,讓蘭姑娘獻上一支舞,也好助助大人們的興緻。」

孫氏此番話,是在擠兌蘭芙蕖。

擠兌她,與先前的舞女們無異,皆是供大人們消遣享樂的工具。

仗著大人寵愛又如何。

花無百日紅,沒有母家庇佑,褪去這一身暫時的寵愛,還不是罪奴一個。

孫氏在心底里冷笑。

此言一出,許多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見狀,柳玄霜也不好推卻,他轉過頭,也不管蘭芙蕖樂不樂意,溫聲:

「蕖兒,你不是舞跳得很好么,去給各位大人們展示展示。」

蘭芙蕖道:「大人,妾已有許久不曾舞過。」

「不礙事,」柳玄霜哄著她,「就是隨便跳跳,不要駁了大人們的興緻。跳得好了,本官回去重重賞你,好不好?」

「就是呀,」孫氏掩袖而笑,「妹妹莫自謙了,聽聞妹妹先前是名門望族家的小姐,善歌舞書畫,特別是這舞呀,跳得跟天仙下凡似的。」

席間有識趣者道:「罷了,蘭姑娘若是不想跳,那便不跳了。」

畢竟她如今是柳大人的心頭好,日後更是柳府的側夫人。

「誰說她不想跳。」

柳玄霜聲如洪鐘,引得那人一愣。

「她行。」

蘭芙蕖也一愣神。

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身側男子。

柳玄霜無視她眸光中的顫動,低下頭,憐愛地將她一縷髮絲別至耳後,繼而摸了摸她的臉頰。

「蕖兒,乖。」他的聲音很溫柔,「不要讓大人們不高興了。」

男人的另一隻手卻死死掐住她的腰。

「讓大家高興了,本官不光要賞你,還要賞你的母親和姐姐。衣裳、首飾,或是胭脂水粉……你想要什麼,本官就給你什麼。」

席間傳來打趣聲:

「柳大人,您真是寵蘭姑娘呀。」

「不光寵愛蘭姑娘,心胸也是如此開闊,若是在下得了等尤物,自然要藏著掖著,生怕他人覬覦……」

柳玄霜聽了,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器皿碎裂之聲自主座傳來,那聲音突兀而刺耳,讓在場之人下意識一愣。

弄清楚碎裂聲的源頭后,周遭一片寂靜。眾人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皆提心弔膽地,望向那主座。

他如一棵松,正襟危坐於席間,原本置於右手掌心的杯盞就在剛剛四分五裂,幾片碎片墜下來。

落在桌上,墜在地上。

樂聲戛然而止,蘭芙蕖剛站起來的身形也一頓,望向沈驚游。

須臾。

沈蹊往後靠了靠,下巴微揚,看著席下笑道:

「鄙人蠻力,有些醉了,抱歉。」

席間眾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覷。

可他方才一直喝的……分明是茶。

……

柳玄霜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直覺告訴他,沈蹊是生氣了。

他為何生氣,生的哪門子的氣,他不知道,也不敢問。

半晌,一位姓張的大人站出來解圍:

「只觀舞未免太過枯燥無趣,沈大人是軍營出身,柳府後山恰好有處獵場。我們不如去獵場圍獵,見識見識沈大人的颯爽英姿。」

「這個好,在下傾慕大人許久,也想一見大人的風采。」

「我也想!」

不少人應和,柳玄霜用眼神詢問了沈蹊一番,見他沒有拒絕,便樂呵呵地招手,派下人去準備了。

「蕖兒可要去觀獵?」

不等蘭芙蕖答,孫氏笑意瀲灧,替柳玄霜拍著沈蹊馬屁:

「早就聽聞沈大人戰功赫赫,英勇非凡。今日有幸見得將軍英勇神姿,當屬妾身的幸事。夫君也常常同妾身提起過您,每每說起來時,都對您敬仰不止、讚不絕口呢!」

她徑直越過蘭芙蕖,端著茶走到沈蹊身前。

「妾身代替我家大人,敬您一杯。」

沈驚游看都不看她一眼,提劍朝外走去。

孫氏僵硬地捧著茶杯,站在原地。

……

待他們來到獵場,柳玄霜已經傳喚下人將此處布置妥當了。

獵場的風極大,像刀子一樣刮在蘭芙蕖臉上,她身形纖瘦,如一株在狂風中搖曳的花。

好似下一瞬就要被東風吹折。

展示騎射,自然免不了一番比試。

柳玄霜自告奮勇,欲與這個年幼自己幾歲的後起之秀切磋切磋。

兩年前在北疆,他也曾與沈蹊比過騎射,那時候二人打了平手,不知眼下他們的差距又拉開多少。

下人牽來幾匹駿馬。

沈蹊解開雪氅,露出一身玄色錦衣。蘭芙蕖站在柳玄霜身側,下意識看了他一眼。

為盡地主之誼,柳玄霜決定先起這個頭。

他挑選了一匹駿馬,翻身,搭箭。只見馬背上男人身形矯健,唰唰一道箭羽之聲,不一會兒就有下人提了只狐狸跑來報喜。

「恭喜柳大人,射中了只毛色上好的狐狸。」

柳玄霜坐於馬上,喜不自勝地朝沈蹊拱手,「驚游賢弟,承讓了。」

沈驚游淡淡一笑。

前者有些不滿足了,又讓人牽了幾匹馬來,忽然,他眸光一亮,對下人道:

「把中間那匹馬牽過來。」

下人頓了頓,有些為難:「大人,這一匹是沈大人的馬。」

柳玄霜便望向沈蹊:「賢弟願不願意割愛?」

沈蹊平穩道:

「這馬是北疆的馬,生性猛烈兇悍,恐柳兄不能馴服。」

「這世上還沒有愚兄馴服不了的馬。」

他命人將紅鬃馬牽過來。

這匹馬果真要比之前那些馬高大些,面相看上去也有幾分兇狠。但柳玄霜卻不怕,反而朝蘭芙蕖招了招手。

「蕖兒,過來。」

她聽話地走過去,極為規矩地福了福身。

沈驚游的目光淡淡從她身上掠過。

柳玄霜一伸手,將她環住。佛香襲面,她的身形下意識躲了躲。

對方卻沒有察覺到她的躲閃,含笑問她,「要不要騎馬?」

「妾不會……」

「無事,本官會護著你。」

孫氏連忙道:「大人,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來,」柳玄霜先翻身上了那一匹紅鬃馬,繼而朝她伸出手,「蕖兒,我扶著你上來。」

她不敢有違,只得坐上馬,靠入男人懷裡。

蘭芙蕖身上還穿著他那件氅衣,二人在馬背上又靠近了些,柳玄霜扶著她的胳膊,在耳邊關切地問她:

「可是還冷?」

「妾不冷。」

「待會兒本官帶你跑上一圈,你這身子就熱乎了。」

「……是。」

柳玄霜「駕」了一聲,馬背顛簸起來。似乎忌憚著沈蹊先前的話,他將馬馭得極為穩慢。可即便如此,蘭芙蕖還是免不了與對方胸膛的一陣接觸。

從平地上放眼望去,外人只看著少女身形纖瘦,嬌弱無骨地依偎在男人寬大的懷抱中。

孫氏跺了跺腳,「狐媚子。」

柳玄霜馭馬「走」了一圈兒,回到沈蹊身前。

「賢弟,這紅鬃馬叫什麼名兒?」

「赤鋒。」

「赤鋒,」他回味了一下,笑,「也沒有你說的那般誇張,它還挺聽話的。」

沈驚游頷首,「但願如此。」

這語氣里,怎麼有幾分挑釁的意味呢……

這一回,柳玄霜有些不高興了,他一勒馬韁,也不等身前女子反應過來,就縱馬疾馳而去——

蘭芙蕖微驚,下意識去找手邊能抓穩的東西。獵獵風聲呼嘯而過,拍打得她臉頰生疼。

柳玄霜在耳邊,「蕖兒,你想打什麼,狐狸,兔子,還是小鹿?」

疾風吹亂了她的髮絲,吹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才不讓風沙灌進去:「妾……」

她不想看柳玄霜打獵。

她只想下馬。

柳玄霜已搭弓。

他的手臂極有力,叢中忽然一陣窸窣聲動,讓他一下找准了目標。他揚著下巴,方對準時,胯.下的紅鬃馬忽然打了個響鼻,竟脫了韁,朝人群中撞去!

男人手中弓箭重重摔落在地。

「赤鋒、赤鋒!」

柳玄霜嚇得面色慘白,也顧不得身前女子的死活了。蘭芙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傾,她死死抱住馬背,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

柳玄霜不會管她。

這麼高的馬背,跑得這麼快的馬。

若是摔下來,她不死也得斷腿。

求生的本能讓她死死揪住馬鞍,登時便是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瞬,她又聽到一陣驚呼:

「沈大人——」

「大人小心,您這可使不得!」

一道鞭笞之聲響徹獵場,紅鬃馬受了一軍鞭,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立馬蔫了下來。

回過神,她只看見沈蹊攥著長鞭,赤鋒距他只有半步之遙。

動作慢一瞬,烈馬就要徑直從他身上踩過去!

他似乎也沒料到赤鋒會突然受驚,攥著軍鞭的手上青筋爆出。男人呼吸微窒,見沒有人受傷,眼底才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

下一刻,他睨向柳玄霜。

後者身形一抖。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如此冰冷的眼神。對方的眼中……似乎暗藏殺意。

可下一瞬,柳玄霜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

蘭芙蕖被他抱下馬,她一張小臉嚇得煞白,沒有半分血色。見其好像嚇呆了,下人立馬取來薑湯和手爐,過了好一陣兒,她才慢慢緩過神。

如若她沒記錯。

方才赤鋒受驚,柳玄霜的第一反應是……把她推下去。

一道佛香拂面,柳玄霜接過下人手裡的薑湯。他手還發著僵,卻佯作鎮定,過來哄她。

她的目光越過柳玄霜,去看同樣被人群圍著的沈蹊。

他的手好像受了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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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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