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把牢房當家的人

第四章 把牢房當家的人

大半壇豆酒,再加上兩瓶燒酒,何良臣已經有些上頭,腳步有些蹣跚,這並不礙事,酒興上來,縱情吟道:「治曲辛勤夏竟秋,奇功今日遂全收。日華煎露成真液,泉脈穿岩咽細流。不忍撥醅斟瓮面……」

當吟道「不忍撥醅斟瓮面」時,他已經走進牢房,見張介賓已經伏桌大睡,就往床頭一坐,書芨與床就嘎吱一響。

何良臣吐出一口濁氣,接着吟誦:「且教留響在床頭。老懷塊磊行澆盡,三徑黃花兩玉舟。」

牢房外站着那個兵馬司,何良臣沒管他,照着張介賓肩膀就是一拍,口中還嚷道:「起來,繼續喝酒吃肉!」

張介賓本來睡得再熟,也架不住他這要命的兩重衝擊,醒了過來。但人雖醒,酒未醒,有氣無力道:「暈……痛……喝……不……了……了……讓我……歇一會……」

半天才反過勁兒來,何良臣卻是不理,又是一掌拍在他肩上,說道:「小事,喝着喝着就好了。」

兩隻燒雞,兩瓶燒酒,一瓶豆酒擺在桌上。牢外的兵馬司忍不住咽了口水,何良臣招呼道:「走了一路,進來喝點驅驅寒。」

可兵馬司那人卻無動於衷,既不離開也不進來,只是這麼站着。何良臣也就不再管他,打開燒酒又喝了起來,連呼好酒。見張介賓還在那抱頭,大喝一聲:「喝~」

張介賓渾身一哆嗦,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酒勁頓時去了三分。門外那兵馬司也被嚇了一跳,彷彿被猛獸盯住一般,他再不敢逗留,轉身就跑。

何良臣抬頭看了眼離開那人,就又盯着張介賓,張介賓無法,只好挑了那瓶顯得很少的燒酒。反而對那壇造成他現在難受的罪魁禍首避之不及。

既已做決定,張介賓反倒輕鬆了起來,只以為剛才那一下是喝酒造成的。酒一打開,芬香撲鼻而來,未飲先醉,對這酒莫名就多了幾分期待,猛喝了一大口,只覺口感香甜,清純甘冽,比之豆酒更勝一籌。

何良臣見他如此上道,老懷大慰,叫道:「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酒興一濃,話匣子也打開了,漫漫長夜,二人早已經酒足飯飽,醉意橫生,只是談興正濃,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你問古之名將有誰?那多了去,一時半會兒講不完,行,那我就說幾個。伊尹、呂望、孫武、穰苴、管仲、吳起、韓信、孔明,你了解幾個?就這還想拜師,你差遠了……」

興緻再濃也抵不過酒勁上頭,說着說着兩人已經趴在一起睡著了。

這時外面走來兩人,都手提燈籠,身披蓑衣,停在地牢門口,一人開口道:「小友可要進去?」

青年本就極其仰慕老者,自然要一路相隨,說道:「同去!」

「這是個奇人,我不放心他,人老了,經不起折騰,咳咳!」老者說着,忍不住咳了起來。

青年擔憂道:「明公三度請辭,陛下和張相都不允,可明公身子骨還能撐多久呢?」

「能撐一日,便是一日。陛下和張閣老勵精圖治,欲有大作為,兵部就至關重要,我本不是最適合之人,只可惜胡公,沒看到今日。」老者邊走邊說道。

沉默了一會兒,青年才繼續說道:「明公當保重身體,今晚下雪,明公還連夜出行,有事兒讓我來一趟就好!」

老者揮了揮手,說道:「不打緊,夜禁本不該出行,只是我實在放心不下際明,擔心他又醉酒。」

「我一個人來就好。」青年說道。

老者聞言大樂:「你來,方才就被兵馬司的人帶走,那不白挨頓打?」

青年語塞。

兩人來到牢房門口,老者指著一片狼藉,笑道:「你看,我就知道。」

青年也不由一樂,他先是被這不像牢房的牢房吸引,接着才注意到一片狼藉的桌面,和抱在一起呼呼大睡的兩人。

他並不奇怪二人為何要抱一起,這麼冷的天,人是會抱團取暖的。

老者走過去將二人擺正,又把棉被打開,替他們蓋好。又給桌上的燈添了些油,將燈罩蓋上,只留了通風口,燈光眼見的暗了下來。青年也到四壁,吹熄了燈籠,牢房更暗了。

兩人提着燈籠走了出去,牢房頓時陷入黑暗,只有桌上還剩一點昏暗的光。

天色已晚,二人便沒再回去,徑直入了兵部衙門。

老者說道:「裏間有榻,你自去休息吧!」青年搖了搖頭,為了今日的會面,他朝思暮盼了五年,回想先前的書信往來,三年前的緣慳一面,今日一面有多難得,他豈能去睡!

「小友倒是固執,既『願一相見,道其所有』,也經『四板謁』而入,且聞『瓊雞之呼,玄龍之笑』,又因何留書而去?」老者處處引用青年原書,喟然長嘆道:「『顯祖出都門矣,一面何時?謹奉別言』,字字珠璣,個中情真,真令老朽慚愧啊!」

「明公高居大司馬,顯祖區區一落第書生,見名將如雲,賢士如雨,自行慚愧,不敢見明公當面。」湯顯祖見老者引用留書之言,深受感動,便直言道。

「看來小友今科是志在必得?」老者笑道。

湯顯祖沉默了,他並非志在必得,只因今日在臨川館聽聞老者身體抱恙,三度請辭不得,恐再無相見之日,方冒昧來訪。

老者見他不說,也不著惱,繼續說道:「好不容易來上一回,卻跟老朽到處跑,沒來得及好好說話,既無睡意,我們不妨促膝長談。」

湯顯祖大喜,忙幫老者褪去蓑衣,和自己的一併掛到門邊,又將房間幾盞燈點亮,他看清滿屋的案牘,想必是老者日常辦公所在。

二人入座,從平倭到剿寇,從征戰到統籌,再現了老者縱橫三十載的軍旅生涯。

說到士氣,老者就提到軍中設戲班之事:「為振奮士氣,我于軍中設戲班,多唱些保家衛國,誓滅倭寇的舊戲新戲。效果比我預想的還好,我便把將一習慣保留了下來。」

「聽聞明公每到一地,海鹽腔便傳一地,如今東南已是遍地開花。」湯顯祖對戲劇很是下了番功夫,可謂事無巨細皆了如指掌。

老者哈哈笑道:「哈哈,其他地方我不知曉,但閩粵和江右,海鹽戲班應當盛行。為士卒計,我命全軍習唱,以便解甲後有一謀生之技,想來此三地會有不少士卒以之為業。」

湯顯祖說道:「敢叫明公知曉,來今前我曾去宜黃,親見以之謀生者多達千人。」

「好!好!好!」老者連聲叫好。

二人就戲劇又展開一番細聊,交流認識,大多是湯顯祖問,老者說。此時二人都不知曉,這會給中國未來的戲劇帶來多大影響。十年後,湯顯祖放棄耕耘仕途,開始一心創作,將老者的戲曲思想發揚光大。

老者突然又說道:「聽聞張閣老在尋覓青年才俊,不知可有找上你?」

「明公如何知曉?」湯顯祖大驚,不解老者因何知曉,但還是如實回道:「三年前張相府上曾來人聘我為西席。」

「這就是了,想必你沒應下吧?」老者撫須笑道。

湯顯祖更奇了,說道:「學生當時落第,痛定思痛,一心想着回鄉苦讀三年,哪有為西席之念?」

「那你可知,最後誰做了張府西席?」老者問道。

「學生不知。」湯顯祖如實說道。

「沈懋學,你可認識?比之你如何,可有狀元之才?」老者說道。

「君典兄啊,是個博學多才之士,堪稱我輩楷模。比我更勝百倍,當有狀元之才。」湯顯祖顯然認識沈懋學,對他是推崇備至。

「哦?」老者聞言點了點頭,沉默片刻,才又緩緩開口:「如此說來,卻是人才,可惜了。」

湯顯祖不解道:「可惜什麼?」

老者長嘆一聲:「一惜你與狀元失之交臂,二惜俊傑卻莫名捲入朝堂之爭。」

湯顯祖更糊塗了,問道:「學生不解,明公可否指點迷津?」

「時機未到,日後你自明白。」老者搖了搖頭,不想現在就點破,影響青年這次春闈發揮。

此時鐘樓鐘聲再次響起,隨即又傳來「邦~邦邦邦邦~」的打更聲。

老者搖頭笑道:「與君夜話不覺晚,恍然已敲五更鐘。老朽該上早朝了,小友請自便。」

心情大好之下,咳嗽彷彿都好了,到裏間側塌換下燕服著上常服,最後在湯顯祖幫助下把錦雞補服穿上。

燕服是官員私下着的便服,而日常裝着常服。朝服是朝廷儀典禮專用禮服,祭服是祭祀專用服飾。公服是朔望大朝會和外官朝覲時的專用服飾。補服是常服一種,為了區別官員品級的補子,文禽武獸,各分九品,文官二品為錦雞。

湯顯祖望着老者後背栩栩如生的一對錦雞,目露羨慕之色。他也想有朝一日能如老者般既能縱橫沙場,又能執掌兵部護衛河山。

穿戴整齊,老者再三檢查無誤后,推門而出。

湯顯祖突然有些心悸,趕忙上前,奪過燈籠,說道:「明公,請讓我為您掌燈!」

老者點了點頭,二人剛出衙門,就響起五更一點的鐘聲,距離五更三點上朝,尚有三刻鐘。

萬曆五年的首次朝會,即將開始。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醫者晚明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醫者晚明
上一章下一章

第四章 把牢房當家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