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梅洛斯03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突然沒有任何徵兆地,鬆手。
在反作用力下,梅梅子像被戳爆的氣球彈出老遠。擦着我的長發,射進身後無盡虛空,帶來刀風割面的疼痛。
「你現在的表情倒是比之前順眼不少。」
嗓音低沉,溢出惡意的愉悅。
是屬於上位者的傲慢。
「你是他的保護者?」
我忍不住陰陽怪氣。
不,應該叫合、情、合、理的推測才對。
先前發生的一切只能算作青春少年少女的正常交往,正常表達好感度。
就算是感情騙子又怎樣?根本無所謂吧。
DK與JK相遇,是再美好不過的人間故事。因為青春在這裏,未直言的小心機也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
——亂飛的紙片,待寄出的明信片,並肩行走,川流不息的人影,輕盈的腳步聲,洗髮水的香味,爬滿綠意的籬笆,還有飄落櫻花的鞋尖……這些只要想到就會讓人發自內心露出姨母笑的畫面,輪得到一個妖怪來反對?
媽寶都沒他積極。
坐在屍骸山上的和服男人,單手撐著下巴,手腕上咒文的像無形的手銬。
帶着刺探的眸光從陰影中析出。
他的笑容也被侵染出刺目的殘酷。
「我對那個小鬼,不過是玩弄和被玩弄的關係。」
他用磁性的嗓音悠悠說:「在玩弄對方這一點上,我姑且可以原諒你的冒犯,不過,沒有下一次了。」
啊哦~。這就是所謂的【我的人只能我欺負】嗎,真是有夠牙疼的。
看來這傢伙因為某種原因,呆在虎杖悠仁的身體里出不來了啊,而且屬於被壓制的一方。
莫非是一體雙魂的關係?而且是近期才有的?
與這種拽得萬的屑人格長期共處,是無法打心裏露出閃閃發光笑容的。多重人格的產生通常源自主人格兒童時期對現實世界的逃避,伴隨着創傷和虐待。其他人格是為了承受創傷記憶被創造出來的。擁有多重人格的人一旦遭遇不幸,會習慣性將不願面對的記憶封裝起來,以此契機繼續創造新人格。伴隨長大,承載痛苦的容器也會成長,與主人格共用身體。這樣的人常常失憶,做出矛盾的事情,自我質疑,精神狀態會非常差勁。
梅梅子小心翼翼地爬了回來,沒有受致命傷。
我勉強做到平心靜氣。
看在他勉強能聽懂人話的份上,我決定主動說出目的意以示誠意:「我不會動你的獵物的,倒不如說,我原本在意的是你。」
鍘刀一樣毛骨悚然的威壓。
膝蓋不由得發軟?不對,我是那麼容易跪下的人嗎?這個地方不對勁。
「你還真是喜歡裝啊。」
「與厭世外表不相稱的好奇心,比蟲子還要讓人討厭,那麼你已經準備好代價了吧。喂!那隻寵物的代價就由你來支付吧。」
毫無徵兆的瘋狂隨着消失的心音爬上背脊。
「——什麼?」
像胚胎一樣可怕而醜陋東西躺在他掌心,噴著血淋淋的水果汁,宛如活物那樣跳動着。
它是我的。
心臟。
畫面過於刺激。
怎麼做到的?
他根本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而且把我的生命與寵物等價,這傢伙也太屑了吧。
「莫非你要殺了我?」我擰緊眉頭,警惕地發問。
純粹的【神隱】式殺人還好,關鍵是我之前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一旦失去心臟倒地,恐怕會立即被裏三層外三層包圍,並且伴隨着「殺人了!」的尖叫。
——當着虎杖悠仁的面。
這操作過於陰間了吧。
不介意我的警惕和打量,人間之屑注視着掌心,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淡淡說:
「別在意,只是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想要確認一下。」
梅梅子終於忍不住哭起來,它的眼淚像豆子一樣從六隻眼睛裏倒出來。「嚶——」
「梅梅子,太吵了。」
「我沒事。」我低下頭看着自己。
沒有死。
甚至沒有痛覺。
除了胸口多出一個空洞,跟平常根本沒有任何區別。
被奪走的心臟帶着一絲滑膩膩的幻覺,那點感知落在身體上,就好像他用手指捏住了身體內側的器官,把每一寸紋路都摸進了掌心。
我強忍不適,臉色愈發凝重:「為什麼我還能站在這裏?」
屑男人說:「這裏是我的生得領域,你可以看成內心世界。」.
可惜是充斥着血河與亡骸的不毛之地,看起來跟傳說中的地獄也沒多大分別。
被腥風血雨和無盡死亡包裹的男人嗎?也太無聊了。
看上去就是給正義人充當課後練習的反派角色。
我已經不想繼續這種無聊的試探了。
「是嗎?一直在高地俯視不覺得冷嗎?」
穿着白色和服的男人一愣,突然瘋狂大笑,無法無天:「看來沒搞明白自己的狀況啊,蠢女人。」
縮地之術。
眨眼間我瞬移到他面前,身體彷彿被祭獻搬地掌控。
結實有力的手臂捉住了我的腰。
下滑至腰窩。
一隻手捏住手腕。
另一隻手用力撫過唇瓣捏緊下巴迫力上拗,迫使我無法移開目光。
仔細看,他有四隻眼睛。虎杖悠仁顴骨左右的凹痕也許並不是傷疤,而是兩隻被封印的器官。
狹長的眼睛張開了。
潛藏着龐大慾望,和想要撕碎與毀滅的血色。
而且。
這傢伙有,四隻……手?
「你有兩種選擇,第一被我殺掉,細皮嫩肉的女人適合被享用,純粹字面上的意思,被吃或者被艹。」
「第二,放棄未來,拋棄一切,與我定下【束縛】,當我的狗,會汪汪叫的那種狗。」
束縛?
聽起來只是的單方面的自我獻祭。
魔鬼狂妄地裂開嘴角,牙齒森白,笑容冰冷:「如何?只要做出讓我滿意的選擇,就把心臟還給你,快點加把勁逗我開心啊。」
試圖掙扎。
無用。
反而讓他的神情變得更嘲諷。
很好,我已經開始生氣了。
體質無法對抗,完全陷入對方的領域,勝算很小。
但也並非沒有轉機。
首先,他就是奪走心臟的罪魁禍首,試圖以恐嚇的方式繼續奪走我的自由。
其次,我並不畏懼死亡,死亡並非一切的結束,說不定反而有利於逃脫。
最後,沒有任何方式證明我現在經歷的不是幻覺。
「只是幻覺罷了。」我篤定地說。既然他已經說了這是精神世界,我就必須堅信是幻覺。
在精神世界,意志力是至高無上的必勝法。
心臟被捏碎了。
現在它只是一坨無用的花泥。
「!」
啪地一下很快啊。
血像噴泉般躍起,濺入我的眼睛。
整個人如同空心木娃娃,突然被打碎砸壞敲爛了。
——血回湧上口腔,淙淙地流淌出來,擦不掉。劇痛使我癱軟在他大腿上。
黑暗尾隨而來。
身體抖個不停。
垃圾啊,我現在就想殺了他!
但。
不可以。
不能這麼做。
很理智地知道現在還不行,因此整個人都陷入無能狂怒的抽搐。
一旦把彼世氣息泄露出去,他不一定會死,但被吸引來的角度狗會直接亂鯊。在被拖進精神世界前,我的物質軀殼還在大街,身邊是無數充滿角度的現代建築。
直接從驚悚懸疑片進化到末日求生片,不要說觀眾姥爺們,我自己都沒法忍。而且,那傢伙的表情非常微妙啊。
並沒有多少值得開心的情緒。
反而錯綜複雜到看不懂。
「……混蛋,你是誰?」
「兩面宿儺。」
兩面宿儺,1600年前仁德天皇時代(古墳時代)的妖怪。
我記住你了。
血越來越多,灌溉進屍山。血從嘴裏,從胸口的空洞流出來,好像把我的一部分也帶走了。
不可思議。
我沒有靈魂。
明明只不過是空殼而已。
靈魂不過是大腦的幻覺,沒有靈魂的【我】,是獨立於生理物質的。
靈魂是意識、精神、心理活動,是大腦生理活動的結果。智力、理性、感性、靈智、個人偏好等,這些構成【自我】的要素存在於大腦,只有大腦才能產生靈魂。
大腦如同被永遠封閉在黑暗的囚徒,沒有感知形態的器官,沒有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除了承擔靈魂的容器,那裏什麼都沒有。
那麼,在一無所有的盡頭,也不應該存在【死亡】的概念。
快要無法呼吸了。
白色的和服染上了殘酷的紅色,紅色掠奪著白色。
他顯得一點也不在意。
只是用手指一節一節地,撫摸我突出的脊骨,如撫摸貓的背脊……儘管過程緩慢到近乎折磨。
難以意會的安靜中,我產生了近乎荒謬的直覺。
這個想法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視野。
越來越大,直到融入完全虛無的空白。
【他並不想知道我死去時的表情。】
與死亡對抗如此艱難,血液結成霜花,彷彿能聽見骨頭被凍得咔嚓作響的聲音,每吐出一個字都很艱難。
「我……應該……認識……你嗎?」
【我應該認識你嗎?】
男人以低沉的聲音說:「別開玩笑了,不過是徒有其型的假——」
假貨?
替身?
等待很久,也沒有等到答案。
應該是認識的吧。
因為你。
看起來就好像認識我一樣。
血池中央,染紅的男人抱着單薄纖細的少女,他的面容並非張揚跋扈,而是深思熟慮的冷漠,手指緊緊蜷握著,就像抱着一隻瀕死的幼貓。
排除心情的因素,這幅畫面竟然有種殘酷的唯美。
他抬起頭,表情逐漸有了微妙的變化。
「喂,女人。你讓我看到了很有意思的東西啊。」
有意思嗎?
沒錯,是視覺。
確切地說,是不應該存在的視覺。從心臟被奪走的那一刻起,我就努力思考這個領域的規則。
毫無察覺地,被奪走了身體的一部分。
在精神世界。
根本不可能發生。
若非被欺騙感知,那不等同於承認,我的意志力不夠堅強嗎?別開玩笑了。
「我只是用力想像了有三隻眼睛的自己,恰好成功了。」
得益於這個發現,我感覺自己說話流暢起來了,儘管胸口的洞還在淌血,體溫也不斷流失。只是快要溺死的人呼吸到了一小口氧氣,擁有微弱的氣力,因此就著現在的姿勢向他展示嵌合在掌心的眼珠。
我的身體仍然在【死去】,機能失常,難以挽回,但這並非固定的現實,而是一種感知。
哪怕身處他的主宰,我仍然能夠依靠想像力創造出新的視覺。
無數眼珠,零散地掛在黑暗裏。
太有意思吧,竟然可以欺騙常理的規則——不可能的妄想以近乎「真實」的方式發生了。
那麼這個領域的規則就是:只要我說服自己,某個東西是真實的,它就會變成「現實」。
更進一步,必勝法就是最簡單的意志力比拼。
——只要我認為自己「絕對不會死」,堅定不移,在這裏就沒有殺了我。
已經找到逃生的鑰匙了,剩下的無非是拖時間罷了。
鳥瞰風景。
蝴蝶屍體一樣的少女抬起頭,用虛無平淡的聲音說:「請開心一點啊,兩面宿儺。」
「我們可是天然的同盟。」
可惜玩黑的都沒什麼同胞愛,一般理想還沒實現就開始內訌了。
「為了慶祝達成共識,來玩個遊戲吧。」
沒有退出選項。
因為遊戲已經開始了。
淡藍色的煙霧湧現,從腳下生出的異形生物將兩面宿儺整個吞噬進去。
同時,我失去了雙腿。
因此從屍山滾落進血河,好一會兒才浮出來。
這具身體破破爛爛,已經沒用了,視覺獲得的信息是從天上俯瞰得到的。
「竟然不是一口氣殺了我嗎,太惡劣了吧。」
「搞快點啊。」
第二隻角度狗出現了,剛伸出腦袋就迫不及待地奪走了我半邊身軀,低沉的呼吸令人毛骨悚然。
同時把兩隻角度狗召喚到這個空間,果然很刺激。它們又瘦削又飢餓,跟現實中本體幾乎一模一樣。
剩下屬於【人類】的部分立即被吞噬了。
第一隻狗掙紮起來,猛地弓起身子。
「哈哈哈哈哈哈!!!」
兩面宿儺撕開角度狗,他轟開了角度狗的背,雙手抓住縫隙,將背脊撕長的口子,狂笑着從裏面走了出來。
「愉快愉快!」
精壯的軀體,肌肉有力強健,血腥與古老婬紋完美融合,宛如凶神的暴烈氣息。
這真是。
比大海還要瘋狂的世界啊。
真是愉快的獻禮!看到廣袤而荒涼的星空徹底燃燒,我也很愉悅。
他仰起頭,兇狠地盯着我即將消失在空中的眼睛。
「終於……」
說了什麼呢?
無所謂了,我對別人的想法一點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