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攆秋桐（上）
賈璉在外面陪海峰吃酒呢，聽說鳳姐吃醉了，心裡不由得詫異。鳳姐平日陪在賈母、王夫人身邊，又兼親戚往來都來得，自然是吃酒的。平日里他們夫妻之間偶爾高興了，也會對飲幾杯。若說鳳姐的酒量，他是知道的。沒有半斤也有八兩。今日平兒來家，二人對飲，又能喝多少，何以就醉了呢？
忙告了罪，叫賈環、賈芸陪海峰多飲幾杯，便回來瞧鳳姐。
先瞧了一回鳳姐，摸摸額頭，也不燒。忙將醒酒石拿來給她銜在口內，又命人去做酸湯。就問平兒。「她怎麼這樣了？」
平兒笑道。「姐姐就說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雪地里凍著餓著也沒人管。又說了什麼操了一輩子心，也難敵旁人罪孽的話。接著就罪了。姐姐大抵是心情不好，所以喝兩杯酒就罪了。」
賈璉心裡「咯噔」一聲，就想起原書里鳳姐的結局了。不是家破人亡，埋在大雪裡不成？當下心裡真是又急又痛，跌足道。「怎麼她做了這樣的夢，竟然不告訴我？」
平兒道。「姐姐並不曾說過夢裡有哥哥，想是在姐姐夢裡，哥哥不曾在？」
賈璉聽了忙說是了。原書里，賈璉是休了王熙鳳的，鳳姐死的時候，她自然是不在的。倘或再夢見家族中人如何反目，眾人如何薄情。以鳳姐素日對賈家人的心熱，自然是傷心之至。也不怪她略喝幾杯酒就醉了。
平兒想了想，又將今日見了秋桐一事說與賈璉聽。笑道。「原先我是想勸勸她的，就是見了也不好叫人知道。只是我聽她也說叫姐姐將來埋於大雪裡，這就和姐姐說的話又合了。因而不敢不告訴哥哥。」
賈璉點頭，道。「你放心，這事你做得對。秋桐這事我來處理。也不必告訴旁人了，今日你就回家，從今後若不是我和你姐姐叫你，輕易別再回來了。這裡是個是非地，將來還不知有多少事呢。你好容易出去了，就去過安生日子去。將來不定我們還有事要用你呢。」
平兒原跟著鳳姐，於東府里的事情也隱約知道些，更有賈瑞肖想調戲鳳姐的例子在先。就是榮府邢夫人和王夫人妯里之間，外人面前是極好。其實為著誰當家，早既有了嫌隙。王夫人略有個錯縫，邢夫人還來找茬呢。聽得賈璉這樣說，也就明白了。不由點頭。
就見興兒在外面說道。「海大爺找人來問，二爺什麼時候出去？怎麼進了內院就捨不得出去了？」
賈璉道。「環哥兒、芸哥兒不是陪著的嗎？這才多大一會就又來找我。」..
興兒笑道。「爺走了，海大爺與環二爺、芸大爺又沒什麼話說，略喝了幾杯就散了。」
賈璉略一沉吟，問道。「想是海大爺喝醉了，所以散席了？」又對平兒道。「你家爺醉了，還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趕緊回去伺候你家爺呢。」便叫小紅去備車馬。命人去請趙嬤嬤過來，就說二爺請她。
平兒知意，忙笑道。「那我就去了，回頭哥哥替我向嫂子致意吧。」
興兒就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海大爺沒醉啊，這二爺如今做事越發神出鬼沒了。
待送走平兒，趙嬤嬤也來了。賈璉忙迎過去，笑道。「今日叫媽媽來，兒子倒不是孝敬來的。求媽媽給我做個證人呢。」
趙嬤嬤笑道。「二爺說得什麼孝敬不孝敬的？如今我那兩個哥兒在二爺那進出行里，每年不賺不賺，也有幾百兩銀子呢。若不是二爺，他們能得著？又求了太太恩典放出去，如今又置了院子眼看也要說媳婦了，不是靠著二爺，他們能有這等臉面？我時常還在家說他們呢，若二爺有事，別等爺說，你們就先去聽令。雖出去了，也別生事叫爺沒臉。跟著二爺踏踏實實的做事，比什麼不強？如今二爺有事，說什麼求不求的？吩咐一聲就完了。」
賈璉親自扶她坐在外面椅子上，又親自捧了茶來。笑道。「若是平常小事，自然不敢勞動媽媽。只因那秋桐在家甚不安分，前些日子弄得我也病了。鳳兒略管一下，她就不服，私下裡罵鳳兒。鬧得大家十分不安生。鳳兒告訴了大太太，大太太懼怕大老爺怪罪，不敢管她。太太也叫鳳兒忍耐，免得叫人說不賢惠。因而我要親自打發秋桐，也不敢叫媽媽做別的，只求媽媽給做個見證，這秋桐是我自己要打發的，與鳳兒無關。將來老爺太太們若問起來，就說是我要打發的，若老爺太太們果然怪罪下來，或打或罵全盡著我一個人，別叫鳳兒擔這干係就是了。」
趙嬤嬤聽著這話不好回，笑道。「二爺這話說的。如今二爺里裡外外的事情做著，又考中了舉人，眼瞧著就選官了。老爺肯為一個姨娘來罵二爺？二爺既叫我做個見證，我就做個。果然太太要說，瞧著我也算家裡老人了，怕也就咽下去了。」
賈璉笑扶著她走去偏房，揮手叫兩名老嫗出去了，推開門。見屋裡一色玩器全無，桌椅都是新的，被褥收拾的也甚是乾淨。顯然是以前的玩器瓶罐都叫她砸了，為了方便計，只予她一些生活物品，保障她的基本生活方便而已。
秋桐正在對鏡梳妝，見賈璉來了，當真是喜從天降，忙又抿了頭髮，又左右照一會，盈盈出去行了禮。見趙嬤嬤態度還好，帶著幾分笑意。賈璉是無事也帶著三分笑的，今日反而神色淡漠，一絲笑意也沒有。不由得心裡就打了一個突，忙上前笑道。「二爺今日倒有空來？」
賈璉也不理她，尋了一個椅子叫趙嬤嬤坐了，自己也坐了。才道。「今日來找你，也沒有別的事。我想了想，你還是出去了吧。」
秋桐聽了，如同腦門上打了一個霹靂，只疑心是自己聽錯了。囁嚅半天，方道。「二爺說什麼？」
賈璉自來到這個世間，就常常提醒自己。她們都是很可憐的人，從小都是被打罵著長大，沒有受過教育，也沒有過過好日子。要時常寬容，要對她們好些。他自信已經做得很好了。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底線。這個底線就是這個人不能害人，更何況這秋桐已經有心要傷害他的家人了。叫他如何忍得？因道。「這是你的賣身契，這是你這幾個月的月錢。你的頭面首飾床褥衣服自然都是可以帶走的。這二百兩是我送你的。以後做個營生也好，留著做嫁妝也好。都隨你。
你爹犯的那些事你也知道，如今已被都察院抓去在審。你的幼弟，我派人接在學堂里讀書，每日三餐衣食住行自有人照顧。我已打聽清楚了，你家在金陵還有一個老姑母，為人甚好。早年放出去了，如今日子也過得安生。你出去后，若要去投奔她，也算是一條出路。你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自然是不便的，可以去找旺兒送你去。若是果然有自己的過法，有了這些銀子自然也不難過活。從此以後，你是自由身。以後若有事之時，找旺兒、興兒，他們自然都會幫你。若你能過得更好，安穩度日，那是最好不過了。」
秋桐坐在腳踏上，字字句句聽得分明，字字句句在耳外，聽不進心裡。身體里彷彿有兩個自己。一個自己脫離於靈魂之外，冷冷地看著另一個自己在回答。「二爺你是不要我了，是嗎？」
賈璉有些不忍，仍強迫自己看著她，說道。「你我之間，從來沒有要和不要一說。因是老爺賜的，我總覺得對你有份責任。誰知竟太縱了你。你還年輕，出去經歷些風雨也是好的。將來見識得多了，就會覺得二爺其實也不過如此，眼前的這些也不過如此。若不願去別處，咱們府里的莊子，你去散散心也可。他們瞧我的薄面，諒還養得起你。我倒是想歇歇，出去四處玩玩呢，還沒有這個機會。你出去看看，就知道這個世界這麼大，一時榮辱算不上什麼的。」
秋桐覺得自己聽進去了，似乎又沒聽進去。她看到自己挺直了腰板，妝容也依然精緻，頭髮依然一絲不亂。甚至嘴角還帶了一絲笑意。「好的，二爺。我知道了。二爺替我想得周到，秋桐在此謝謝二爺了。」
賈璉問道。「你有沒有什麼要求，可以提出來，我能辦到的，都盡量替你辦到。」
秋桐微微地笑了，此刻她想盡量優雅一點，哪怕這優雅毫無用處。哪怕此刻的她難堪的如狗一般，她也想盡量優雅一點。「二爺既然叫我出去，秋桐不敢有怨言。只是想問一句，究竟秋桐比她，差哪裡了？二爺又不是那種看重家世的人。為何心裡就只有她，就容不下我？」
趙嬤嬤早已聽得呆了，聽秋桐又比起鳳姐來，忙攔道。「二爺對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又發的哪門子瘋，竟然和二奶奶比起來了。」
秋桐微微頷首，那笑似乎刻在她的臉上，精緻而空洞。說話不徐不急。「嬤嬤此時自然是好意，然而二爺已開了口，勢必出去無疑了。秋桐既然敗了，還不能問清楚原因么？」
賈璉微微苦笑了。「你還小，還不明白在感情的世界里，沒有成功和失敗這一說。你將來會遇到那個讓你一想起來想笑的傻小子，就會忘記還有二爺這麼一個人。其實璉二爺也有三心二意意亂情迷的時候，他也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不過是多讀了幾年的書，多受了不一樣的教化，懂得剋制自己罷了。我既然有了她，又決心要對她好。作為一個男人，自然是要做到的。我只是在踐行自己的諾言而已。」
秋桐道。「她不是好人。」
賈璉道。「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也做過很多的錯事。她做錯的，我會原諒她。我做錯的，自然她也會原諒我。將來我們會一起彌補，一起承擔。但是我不允許有人想傷害她，若要傷害她，得先過得了我這關。你可以說我護短，我也就是護短了。就像若有人想傷害我，她自然也會想法子護著我一樣。」
秋桐輕哂。「你倒是肯定她一定會護著你的。」
賈璉不答。問她。「你還有什麼要求么？」
秋桐搖頭道。「沒有了。」
以前我以為金錢、吃喝都是頂重要的，可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以前我以為憑著是老爺賜的，憑著年輕漂亮，總可以獲得你的愛，哪怕是寵愛也可以，可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以前我認為，我可以爭可以搶，總算還有一線生機，可是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賈璉道。「你將你的東西收拾一下，待會自有人過來接你出去。咱們就此別過，以後再見，你再不是我的侍妾，就不必叫我璉二爺了。就叫我賈璉。以後若成家立業了，心平氣和了。將來也未必不能和她做個閨蜜朋友。」說著，就站起來要出去。
秋桐連忙也站起來。「等一等。二爺，賈璉。我可以抱一抱你么？」
賈璉微微一愣，輕輕笑了。「不必了。男女授受不親，不必為了這個壞了你的名聲。我會放出風聲，雖然你做了侍妾，仍是處子，將來不會影響你的婚嫁。將來若有緣再見，咱們也是好朋友。」說著就拉門出去了。
外面陽光正好，沒有溫度，白凌凌的晃著眼。攆了秋桐也並不覺得歡喜。在這個世界里，一個單身的姑娘在外面經受怎麼樣的苦楚和風霜，他已經不敢想了。
他曾經想要拯救這個世界里所有可愛的不可愛的姑娘們。
如今他食言了。
有時候人是必須要做出抉擇的。
他不能護著秋桐一輩子，就如同他不能將她關在這個屋裡一輩子。
誰知道秋桐出去會有什麼樣的閱歷和未來呢？也許她可以經歷自己不一樣的人生呢？
也許吧。
在憐惜旁人的同時，他也只能選擇先護著自己的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