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花與愛麗絲（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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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天。

他們走過海洋。

黑夜如晝，群星璀璨。

研究員的脖頸上綁了厚厚一層繃帶。研究員抱着她的時候，她能聞到一種奇怪的香味。香味是腐朽而濃郁的，她經常被熏得頭昏。研究員發現她不能接受這股味道后，就很少抱她了。

他選擇輕輕牽着她。

在海灘安全區紮營時，研究員第一次脫下他被海浪拍濕的衣服。研究員的身形很單薄。她所見過的研究員好像都不怎麼高大健碩，他們的身體在長久的腦力勞動下，漸漸單薄起來。

研究員的衣衫應該有阻隔氣味的作用。在他脫下上衣后，那種只縈繞在他身上的怪香擴散到了她的周圍。她不必刻意接近，就能聞到。

那是什麼香呢？

「是骨頭腐朽的味道。」研究員背對着她，他的聲音迎著海風吹到她的耳畔。

她說出聲了嗎？

「你剛才問出口了。」研究員無疑是了解她的。即使背對着身軀，都能猜准她的心思。

「你很介意嗎？」研究員在帳篷里換好衣服，走了出來，他拿了塊軟墊坐在她身邊，看着海浪拍打沙灘，千年如一日。

她說：「我不該介意嗎？這種味道太折磨我的鼻子了。」

研究員抱歉地笑笑，低低地說，「所以我才最合適啊。」

研究員琥珀色的眼睛溫柔地注視着她，「我的生命很短，你的生命不長，所以我們才會被分配到一起，走完一場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麼用的路。」

「你要死了嗎？」她終於問出了最初的猜測。

「嗯，我要死了。」研究員淡然地說。

她只能裝成大人的樣子嘆氣，「正常人不會這麼平靜，又這麼程序的溝通的。」

他們終究不算人嗎？

她看着天上的群星。看起來一樣的星星，在距離他們無數光年之外，都有它們自己的形貌。

他們的形貌和人類沒有區別，但為什麼看起來差異那麼大呢。

「天上的星星，讓我想起了一件很小的往事。」

研究員將全新的外套裹在她身上，和她一起看着空中的星群。

「以前照顧我長大的人類阿姨和我說，人類對星星，寄託著不一樣的感情。」

「她說，人相信，人在死後會變成星星，以星星的名義活下去。」

她眨眨眼。

「她說，舊時代，政權的***體會將偉大的、值得紀念的人的名字，用宇宙中被發現的小行星命名。」

「這是為了紀念那些偉大的人。」

「……他們好不尊重星星。」她打斷道。

「哈哈……」研究員忍不住，抱頭笑得打顫，這是她第一次見研究員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對不起，但我當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和你想得一樣。」

「星星對我們而言，不過是一塊光年之外的石頭。」這個一貫平和的男人在今晚情緒波動很大，她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寧靜，像是對世界和解的寧靜。

「但對人類來說，星星和月亮，那些距離地球之外的星體們，都寄託着他們的感情。這是他們傳承千年的文化，即便是在歷史斷代的現在，他們的骨血中都承載着這種無形而古老的力量。」

「這就是人類。」

「他們與世界的聯繫，不因外物而毀滅，不因災難而斷絕。他們的意志永生不死，總會以某種形式得以留存。」

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她為人類而造，但她對人類偏偏又無感，她聽着研究員的話，問他，「你是喜歡人類的那一派？」

也是，他們誕生的時候就被植入了愛人類，為人類奉獻的指令。

研究員：「我喜歡的不是人類。比起人類，我更愛我們和人類唯一相同的地方。」

她不解：「相同的地方？」

研究員：「思考。我們和人類一樣，高於動物的地方。」

研究員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她有種奇妙的感覺。研究員是在看她，但又不完全在看她。他看的，是透過她的表象正在思考的她。

不是物件，不是工具，而是一個能思考、活生生的……生物。

「這是我們唯一擁有的自由。」研究員接着說，「我愛這種自由，也愛願意擁有這種自由的生命。」

「……」

她忽然理解了研究員自始至終的溫柔從容從何而來。研究員擁有一樣她沒有過的東西——他擁有一顆「心」。一顆完整的、由他自己鑄就的「心」。這顆「心」會保護他，讓他的精神世界不受外物侵害。

「研究員還會想着那個人嗎？」她好像懂研究員為什麼對那個人戀戀不忘了。研究員口中的那個人可能不曾與他建立深刻的聯繫，但那一瞬的心神俱震，恰恰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就不能單純想着某個人嗎？

風吹開了研究員脖頸上的繃帶，露出裏麵灰白宛如植物枯萎的肌膚，白色的細布隨風飄舞，海風吹開遮擋他面部的碎發，她驚訝的發現，研究員的五官很立體，極具攻擊性。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給了他垂眸時的慵懶風情，又讓他在抬眸時氣勢凌厲。

「……」

原來，我一直沒有正眼看過研究員啊。就算這個人陪伴了她，她也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嗎？

她突然迷茫起來。

她是徹頭徹尾、高高在上、不願意正眼看待他人的怪物嗎？

原來，我是這樣的人啊。

眼角被研究員輕柔地觸碰，「為什麼要哭？」研究員問她，他的目光是瞭然與理解，「是哪裏很痛嗎？」

「是啊。」她嘗到了淚水的味道，那是淡淡的鹹味。第一次的感情宣洩讓她感到新生，可這裏面又夾雜很多茫然，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些，她沒學過。

「這裏很痛。」她捂住心臟，選擇最本能的，初生的嬰兒都能做的哭泣，宣洩這種情感。

研究員的手順着她的臉頰滑落，替她擦去淚水。手指劃過下顎時，研究員看到女孩一直戴着的花項鏈，琥珀色的眼裏泛起波瀾。

他在瀕死前完成了他的任務。

他讓這個女孩發掘自身的情感，讓她進一步更像人。

「你做的很好。」

記憶的角落，無數白色大褂的人圍着他，對他說。

「你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

真噁心。

他在心裏說。

這真噁心。

死，那是什麼呢？

研究員看着懷中的女孩哭累了，蜷縮著睡著了，內心一片平和。

死，就是死。

海平面升起一輪紅日。

紅霞迎著天際，染紅研究員淺色的眼。

他將女孩裹得暖暖的，會有人在他消失後來回收她。她不會有危險。

海水淹過腳踝。

研究員久違的想起過去。

「你看我的眼神好噁心。別看了，我不想被你的眼睛看着，你知道你的眼睛多讓我厭惡嗎？」

「你不把我當人看，就別好奇來看我。」

金色囚籠外，他被大力推開。明明是籠子裏關着的造物，卻比他更像個人。

海水淹過膝蓋。

研究員想起他被打了一巴掌的時候。

「滾遠點，你來一次我揍你一次。」

臉很疼，哪怕是現在都記得那種不留情面的痛。好粗魯的人，但還是想去看他的自己也挺有毛病。

為什麼還會記得他呢？

海水淹過大腿，研究員覺得他沒有受I虐I癖，為什麼會記得那個對他態度惡劣，甚至從沒正眼看過他的人。

他，是怎麼死的？

研究員頓住腳步，他發現，原來他沒記住他的死因。

「……」

「我跟他，半斤八兩啊。」

最後，研究員這樣感嘆。

「如果還有下次，我就跟他好好玩玩吧。」

他向前走。

卻被人猛地揪住了外套。

「你，要一個人死掉嗎？！」女孩的聲音刺耳極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她這麼大聲的說話。

說實話，有點吵。

「回去。」他忍住心底糟糕的部分，他馬上就要死了，沒必要把怒火發泄在無辜的孩子身上。

「我不！！！」那是絕望的聲音。女孩狠狠揪住他，她知道她浮在水上，力氣比不過他，就狠狠從背後抱住他，全身緊緊纏着他。

這有什麼意義呢？

研究員只是個醜陋的大人。他的一切不全是假的，可也不都是真的。假假真真，他也不知道他原本是個什麼樣子了。

他把她從身上撕下來，丟進水裏，這裏還淺。女孩不會被淹死。

「回去。」這是他第二次說了，「你不該死在這裏。」

「那我該死在哪裏？」女孩質問他，「那你說，我該死在哪裏？」

「……」

他回答不了，於是他轉頭就走。

女孩遊了上來，纏住了他。

他掙脫，她就在纏。

這本該是場體力懸殊的追逐戰，可惜一個命不久矣，一個決心已定，兩個人硬是糾纏起來，在海面進行一場怪異而沒有意義的角逐。..

他們在海面發生的事連他們自己也模糊了記憶。

情緒太激動了。

兩個人都最後都是拚命的架勢了。

愛麗絲的遺傳記憶里，只知道最後的結果。

研究員最終走進了海里。

他以此迎接他的死亡。

她——無數「愛麗絲」的某位，也跟着研究員一同，走入了海里。

她是奔跑地追上研究員的。

從海面滾到海灘，她都沒有放棄那種掙扎。

那是她第一次，想要活下去，也想讓別人活下去。

這種情感的啟蒙是計劃好的。

但所得的情感只屬於她。

誰都奪不走，那屬於她的死亡。

研究員和女孩，就那樣奔赴那場死亡，以不那麼完美的姿態，回歸海洋母親的懷抱。

這是個無聊的過去。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這片海里，不會有淚水；這片海中，不會有人類。

藍紫色的花在海里溶解。

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

愛麗絲睜開眼，

她將決定她的未來。

無論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