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花與愛麗絲(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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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在白色方箱,脫離重力的身體保守折磨時,愛麗絲還是不後悔她的選擇。她知道Y1829想要保護她,才把她留在那個狹小空間的心意。他履行了作為哥哥該做的所有事,於情於理,愛麗絲都該尊重他的心意,留在研究所一偶,等待最終的結局。
【「他會死。」】
可身體里蘇醒的不屬於她的記憶,告訴愛麗絲這一結論。研究員和實驗品總要死一個,實在不濟就死一雙。Y1829所做的事,是將他自己指向了死亡的結局。
他是愛麗絲的研究員,他知曉愛麗絲身體的一切秘密,如果他執意要換一個實驗品,沒有人比身為「研究員」的他更合適。
【「他是真心的。」】
他真心的,以自己的命,換愛麗絲的命。
「沒有一個研究員成功。」女孩的心聲是冷酷的。
【「……什麼?」】
「沒有一個研究員,做成過這件事。」愛麗絲眼角滲出淚來,她恐懼於Y1829所做的一切在某個存在眼裏如同笑話,「他們不可能沒一個人想到這種解法……他們嘗試過,但無一例外的被扼殺了。製造困局的人早就預料到這種可能性,也做足了對策。」
「你,以及你身後的存在,讓我看到這一切,只是想誘I騙我。」
蘇醒的記憶屬於無數「愛麗絲」,那些「愛麗絲」或幸運或不幸,都沒活成少女。
最初,「愛麗絲」只是一組符號,她由非人的造物創造,每一組基因都無可挑剔,她是非人造物對人類的最終解讀,也是非人造物給予人類的新方向。
若無意外,她該是引領人類的新旗幟。
淪為失敗品只需一刻。
變異的人類被她注入自身的骨血后,尖叫哀嚎。本該恢復正常的人類,沒有變好,反而扭曲成更難以理解的存在。
這是她第一次問世,她折斷了人類對非人造物的信任,喚醒了人類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疑影。
這是她的罪。
罪需要補救,人類也需要指引。
所以她犧牲,所以她死亡。
一開始,死亡對她而言,無足輕重。她的記憶不會流失,循環繼承,除了軀殼,她始終是她。她並不痛苦,因為她沒有擔起她的職責,她一直在失敗。
在很長一組數字流逝過後,非人造物說,「你需要刺激,盲從的死亡無法讓你動搖。」
研究員到來的那天,風和日麗,她仰頭去看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研究員看着瘦小的她努力抬頭,溫柔地笑了笑,蹲下身來,摸摸她的頭,「你好。」
「你好。」她謹慎地說。
「我沒有名字,你就叫我「研究員」吧。」研究員的神態,語氣,肢體動作,無一不在安撫她。
她感受到這份體貼入微的善意,她一點都不討厭這種細緻,「你好,研究員。我也沒有名字。」她捏着衣角,「你隨便叫我吧,實驗體,實驗品,都可以。」
她身份處於機密,沒有代號,連檔案都未記載過。有朝一日她若出事,要銷毀她的存在證明,再容易不過了。
「都可以嗎……」研究員裝作苦惱的思考,發現她緊張起來后,又爽朗一笑,空無一物的手上變出一支藍紫色的小花。小花只有幾瓣,很柔弱不起眼,不是什麼名貴的花種。
「我在路上看到了它。」研究員托起她的手,將小花放在了她的手上,「它從廢墟污血中長出,我遇到它的那天,風和日麗,是個好天氣。但很可惜的是,一塊碎石被風吹落,砸在它的身上,將它的根莖都碾爛了。」
「……那為什麼還把它帶上了?」做好防腐處理的藍紫花兒很輕,輕到好像一個呼吸,就能讓它四分五裂。
「因為它盛放了。」研究員回憶起被碾碎,但花瓣仍然盛開的這支花,緩慢又堅定地說,「我們不能忽視每一種綻放。」
金色光點散落在研究員的發梢、臂膀,以及他沾滿塵土的外衣上。
他應任務而來,迎接一場註定的死亡。
「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啊,隨便你。」
「這是我的榮幸。」
研究員很輕地牽住她的一隻手。
她另一隻自由的閉合的手裏,留着一朵不會輕易腐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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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研究員要做的事很簡單——相處,處出感情。研究員是個無可挑剔的完人,他們之間產生感情應該是很容易的。
第3天。
他們走過雪原,研究員藉著雪地,蓋了個冰屋。他們帶了足夠的熱能設備,本來不需要冰屋的。
研究員說這是意趣。
她不懂,也就隨他去。
坐在熱毯上,她看着研究員不甚熟練的鏟雪,白雪與研究員略顯青白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她將戴在脖頸上的項鏈攥在手心,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項鏈中心的晶體是特製的,晶體里儲存着那朵小花,這是研究員在她不捨得埋葬小花時提出的想法。
「這樣它就可以永遠留在你身邊了。」
手心透明的晶體被她小心地攥著,她把自己裹成球,很快就在茫茫雪地里,睡著了。
第7天。
他們走過荒原,枯草時節,只剩大片短且禿的黃色尖尖。研究員脫了鞋子,順便把她的鞋子也給脫了。
他們赤着腳踩在枯草地上,細細的尖刺讓腳心痒痒的,她不自覺的笑出來,不緊不慢的被研究員牽着前進。
荒原沒有植物,晝夜溫差大。夜晚,研究員升起小型篝火,她圍坐在篝火旁,聽研究員吹着不知哪來的薩克斯。不知名的小調在研究員指尖躍動,她靜靜地聽着,目光從研究員修長的指節,游移到他綁着厚厚繃帶的手腕及里。
她不知道繃帶下是什麼,研究員從未在她面前拆過繃帶。
第12天。
他們走過森林,原始森林潮濕悶熱,他們不得不裝備齊全,在身上擦抹黏糊糊的驅蟲劑,才能進去。研究員教她辨認參天的大樹,給她摘比她頭還大的褐色果實。
她好奇地吃了一口,很甜。
但很快,因為胃部不適,她把這一口嘔了出來。
她尷尬的和研究員對視,「我就是有點好奇。」
研究員也挺震驚的,他們從出生起就沒吃過人類的食物,僅靠營養液攝入必須的營養,從未嘗過塊狀食物的胃自然接受不了這種刺激,生理性地排出了異物。
好一會,研究員緩過神,微笑的道了聲「沒事」。
他說:「有求知慾是件好事。」
研究員摸了摸她的頭,問,「味道好嗎?」
她點頭,「很甜。」
研究員一副好奇的樣子,「我也挺想試試的。」
她不知道研究員是真的好奇還是裝的好奇,她把果實遞過去,看着眼前的男人咬了一大口。研究員嚼了半天,五官糾結了一瞬,咽了下去。ζ°.XX.♂
「是我的問題嗎?」他說,「總感覺很奇怪。」
許是找到生命軌跡唯一的重合點,她深有同感,說:「咀嚼。咀嚼很奇怪。」雖然為了牙齒健康,他們會定期食用壓縮食物,但那到底是不同的。
「是啊……」研究員微微垂著眸,似乎在懷戀什麼。他的眼睛不是純正的黑色,光影里,那雙眼睛泛著淡淡的金色,像琥珀,卻比琥珀更淺。
她敏銳的感知到研究員這一瞬的心不在焉,「你在想什麼人嗎?」
「為什麼不是事呢?」研究員牽着她踩過粗壯的裸I露樹根,暮色四合,附着於樹皮的微生物散發幽微的光。
「……那你在想什麼事?」她順着研究員的話說了下去,她對研究員的過去一無所知,或許是今天殘存的求知慾作祟,她突然想知道研究員偶爾的失神深思了。
研究員像是想到了高興的事,壞心眼了起來,「不是事,我在想人哦。」
她:「……」
她:「什麼人呢?」
「一個我只見過一面的人。」研究員是真的沉浸在他的回憶里了,他眼裏心裏的歡喜欣愉似再也不用隱瞞一般,直接表現了出來,「他……很特別,是我從沒見過的特別。」
她猜測:「他是幸福的人類嗎?」
「不,」研究員否定的很快,「他和我們一樣,不是幸福的人。」
那她就猜不到了,她想不到研究員口中的「特別」,也不知道他們能在哪裏「特別」起來。
研究員見她很困惑,有些抱歉,「是我太興奮了,但一提到他,我就控制不住。」
她認真地聽着。
「他比我大三歲,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一個金色的籠子裏。他在籠子裏,我在籠子外。我當時隔着籠子遠遠地看了他一眼,他發現了我,然後對我說了一句話。」
研究員頓了一下。
「「看什麼看,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摳出來?」」研究員笑出了聲,「很有意思的話吧,我一下子就記住他了。」
她:「……」
不,那是你的笑點太奇怪了吧。
「然後呢?」她姑且問了下去。
「沒有然後了。」研究員收斂情緒,「我只是看了那一眼,然後記住了而已。」
「連消息都沒有了嗎?」她不覺得研究員會他口中「特別「的人漠不關心,他一定打探過那個人的消息,知道那個人的底細。
研究員沉默了下來,半晌,他說,「死了。」
「在我見過他的那天後,他就被處理掉了。」
她想說點什麼,但不知從何開口。
研究員又恢復成溫柔有禮的樣子,「他的死跟我沒關係,只是時間到了,他不得不死。」
因為這個理由死去很多遍的她能理解研究員說的話,但她還是奇怪,「因為他在你覺得很有趣的時候死去,所以你才一直記得他,並認為他很特別嗎?」
「不全是。」微生物聚集起來,飄散在樹梢發間,研究員將她抱了起來,「我對他觀感很好,一是眼緣,二是……」
「二是?」
「……算了,沒什麼。」研究員將她抱得緊了一點,「第二個理由,就讓我帶到墳墓里去吧。」
果實因為佔位置,只能扔掉。
她有些遺憾的看着只咬了幾口的果實,最後還是把它扔掉,微生物是瞬息附着其上的。原始生態能夠分化它的衍生物,它們不會被浪費掉。
微生物聚起的光轉瞬即逝。
研究員的體溫並不高,她被研究員抱着,沒一會感到了冷。這種冷從骨骼起,由內而外,她抖了一下。研究員發現了,給她披了件恆溫外套。
「忍一下,馬上就到好走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