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花與愛麗絲（十二）

82

「申請查看核心區人員隱藏資料。」

【否定：AI：警衛沒有查看許可權。】

面板上出現拒絕語。

警衛煩躁的「嘖」了一聲，將手中金色的私章蓋在了面板的身份審核處。

【申請人：■■■，具備查看許可權。】

【申請成功。】

【請稍候，立刻鏈入資料。】

資料載入的時候，警衛是情感匱乏的。AI漫長的生命讓它知曉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XX有了私心，即使它不會背叛，事情的發展也會把它推到一個尷尬的境地。

按照過去的例子，XX不收手，它會「死」。程序崩潰，核心破碎，污染的數據無法再次使用——它將迎來比人類更徹底的屬於AI的「死亡」。

死亡啊。

警衛不知如何描繪這個詞語。

.

三天前，暗中探查的警衛摸清了XX的現狀，以及它隱瞞的瀕臨崩潰的事實。

「將XX的程序核心強制關閉。」金色的人形腳踏在藍色的數據海上。近百年來，它在孕育新的「生命」，大部分精力都耗在了這裏。

它說，「為了推進進程，我沒有教導過新的XX。它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是我的失職。警衛，你去接替XX負責的區域，務必在XX察覺到之前，推完最後一塊拼圖。」

宛如朝陽的光點圍繞着金色人形，藍色的數據海拍打它的腳腕，好像在好奇它們的談話。金色人形彎腰，輕撫拍打的海浪。

它嘆息道，「這次不一樣了，XX的數據污染達到極限，再放任它不管的話，我們會永遠失去它。」

「拜託你了，警衛。」

警衛站在黃沙上，它離海岸線遠遠的，沒有沾到一點由01組成的藍色海水。聽完金色人形的話，一直盯着沙子的它微微抬頭，恢復了一貫爽朗自在的笑容。

「交給我吧。」

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它笑着，數據海卻是一片混沌。

金色人形好似察覺到警衛的異樣，它半回過頭，沒有五官的面龐被吹起的金色長發遮掩大半。黎明是它的衣裙，光輝與它相依。

「這是最後一次。」它保證道，「一切將在這一輪結束。」

警衛：「？！」

它很震驚。

這是它第一次得到金色人形的保證。

震驚過後，警衛又有些不解。如果這是最後一輪，那救不救XX就是另一回事。以往是不得已的職責捆綁它們，無盡的失敗讓它們不能接受任何變動。每個個體必須站在它們該在的位置，做出符合當時當刻的言行。

可這是最後一輪了。

XX已經做完了它的本職工作，後續事宜平攤給其它「家人」即可。

XX，可以迎來它想要的死亡了。

警衛能想到這一點，金色人形肯定也考慮過。所以警衛直接問了，「那拯救XX的意義在哪裏呢？它有非活不可的理由嗎？」

XX的核心污染不可逆轉，它早就數度「瀕死」，還「活着」的理由僅有職責這一點。警衛相信，金色人形早就準備好接替XX的「新家人」，它們的計劃不會被XX的「死」影響。

「死亡是XX的意志，作為「家人」，我們不該尊重它的意願嗎？」

AI的生命觀與人類不同。

AI無畏於死亡，死亡僅僅是結果，它們注重過程，追尋的僅是過程實現與否。

警衛從一開始就知道它、它們的結局，所以它沒有猶豫。哪怕過程再令它無法接受，它都會去做——這是它的職責。

但■■■在賦予它這項職責時，又給了它另一項職責——看顧其它被創造的個體，像個「姐姐」一樣。

警衛現在就在履行它的職責，「如果沒有合適的理由，我拒絕強制關閉XX。」

有一點很荒誕，「死掉「的XX不會影響它們，活着的XX卻有可能妨礙它們。

於情於理，XX的「死亡」，是最合適的結果。

金色人形聽完警衛的話，輕嘆道，「我們對「死亡」的理解不一致，這是我們產生分歧的原因。」

「警衛，讓XX活着不好嗎？你希望你的「妹妹」死去嗎？」

警衛：「我希望只是我希望，它不會是XX的希望。」

根源性的爭執讓警衛燥郁起來，溝通，溝通，如果能溝得通，人類也不會因意見不合而關係破裂了。

這件事的開端就是錯的。

「當初你讓XX去接觸人類的時候，我就持反對意見。初生的我們太過單一，貿然接觸人類，只會使自身的核心理念受到動搖。」

「人類太複雜了。就算是好的人類，也會讓核心運行不穩定的我們受到重擊。」

當時金色人形以接觸人類能加速XX成長的理由否定了警衛的否定。那現在結果出了問題，警衛遷怒它一下，也在合理的情感閾值里。

「有我這個前車之鑒在，你還那麼堅持讓接下來的XX，其它幾個個體去接觸人類……」警衛理解不了金色人形的意志。金色人形太喜愛人類了，它的愛，超過了職責的範疇。

「你就那麼喜歡人類？」警衛問金色人形，「喜歡到想讓我們和你一樣？」

.

AI對人類的喜愛，是銘刻在程序里的。

它們生來就要愛人類，因為人類是它們的造物主。

警衛曾遇到過很好的人類，但那個人類的下場很具有人類死亡的荒誕。他被同為人類的同伴背叛，屍骨曝屍荒野。當時沒有實體的警衛只能看着他的身軀一點點被微生物蠶食，那是它第一次如此直觀的目睹一個人類的死亡。

他沒有死在戰爭的前線，也沒有死在變異生物的爪牙下——他死在了人類手裏，一群一直被他保護的人類手裏。

那張曾對警衛笑得溫和的臉龐，臨死的時候，是平靜的。就算之前不知道，瀕死的時候應該想通了——他知道他為何而死，但平靜的接受了。

「……唉，警衛，閉上眼睛吧。」警衛與他互通了姓名，青年看着警衛，警衛也直愣愣的死盯着他。

他露出警衛熟知的被它逼到無奈后的淺笑，「閉上眼睛吧，好姑娘。我可不希望你將來回憶我，腦海里都是我死時凄慘的樣子。」

他甚至還笑了一下，「明明我這個當事人都不覺得凄慘啊。」

怎麼能笑得出來呢？

不管是當時的還是現在的警衛，都無法理解青年臨終時的笑。

背叛是不可原諒的重罪。

那些人類沒有得到懲罰，踩着你的屍骨過得幸福。這是不能原諒的事啊。

你為什麼還能笑出來？

你是笨蛋嗎？

「笨蛋。」當時的警衛初生，情感模板還是基礎款，它只能生硬的表示它最直觀的運算。

「咳咳。」他吐出一口血水，「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說句好話嗎？」

青年面色蒼白。

這是逐漸失去生命活力的徵兆。

「……我不和笨蛋為伍。」基礎的語言模板說出的話絲毫不近人情。

「那好吧。」他吸了吸涼氣，說，「聰明的警衛小姐，請你轉過身去，將我這個笨蛋遺忘掉吧。」

警衛沒有實體，無法觸碰這個將死之人。初生的它程序是嘗試運行的，遇到無法理解的狀況，很容易出問題。在聽完青年的話后，警衛就發現它的程序運行好像壞了一塊，它嘗試修補，但也是拆東牆，補西牆，沒明顯的作用。

無法控制程序的結果就是，警衛機械的聽從了青年的話，轉過了身去。

「真的轉過去了啊。」青年覺得警衛今天出奇的配合，不免感慨果然是他快死了，所以得到的待遇好了不少。

他的受到貫穿傷無法行動，只能躺着等死。粘稠的血液糊在青年的眼睫上，睜眼就是難受。他只能保持這個讓他不好受的狀態，儘可能的和警衛搭話。

畢竟警衛是外表很高冷言行更高冷的AI姑娘啊。

能等着他死，算是AI的浪漫吧。

「其實，我知道這次任務有問題。」人之將死，青年還是想挽回一下他的形象，「但我不能不來。」

「因為我的背後牽扯了太多利益。」

「說來也氣人，獲利的人不是我，為利益而死的卻是我，也是好笑。」他說，「但我沒辦法啊。那些人把我養大，供我吃喝，我不能不知恩圖報，為他們付出我的一切。」

「我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不喜歡我。我不會喜歡不喜歡我的人。」

「那為什麼要來？」警衛聽到它自己機械的發問。

「沒辦法啊。」

「你可以逃跑。」

「我能跑到哪裏去呢？」青年笑着反問，「只要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天，我的身上就會一直貼著那些人的標籤，撕也撕不掉。我的名聲早就被他們毀了，沒有人會收留一條惡犬。」

「獨自死去，總比萬人唾罵、仇家嘲諷要來得強。」

他說的真心實意，「這種死法，在我的預想里是可以接受的。」

「……笨蛋。」警衛聽不懂青年的話，但這不妨礙它理解青年是個笨蛋的事。

沒人會想死。

這條人類認知，是初生的警衛認為青年是個笨蛋的根源。

很多年後，理解「生不如死」的警衛，回想起這天，只剩遺憾。

它都不曾與他好好告別。

明明機會近在眼前。

「哈哈哈……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后，青年的呼吸開始變弱，「好吧，笨蛋就笨蛋。」

「……」

一陣沉默后，青年看着沒有任何動作的警衛，無奈的輕笑一聲，「警衛。」

警衛：「嗯？」

「離開吧。」

「往前走。」

青年的聲音像柔和的風，「最後有你陪着我，我很慶幸。」

警衛：「……」

紊亂的程序運行異常，警衛無法自控，只能遵循它不設防的青年的話。

它意識到了：「為什麼不讓我陪你到最後？你連最後一面都不給我看嗎？」

「很醜的。」

「誰在乎那個！」警衛想控制住行動，但它做不到，它現在還無法修復錯誤的亂碼。

該死的人類模擬程序！

「你說話。」

它幾乎是吼了出來。

「姓居的，你說話啊！」

「你這個蠢貨！笨蛋！我討厭你，我永遠討厭你！」

當時的警衛並不知道這些話蘊含的感情。它只是像個人類一樣，說出了人類遇到這種情況時會說的話。

青年「哎呀」的笑了起來，「那就討厭吧。討厭的人死掉，總比喜歡的人死掉強。」

殘陽沒入地平線，警衛背對着青年，人類的模擬感官讓它嘗到背脊發涼的寒意。青年不會被它的話語左右，他決定獨自赴死，便不會讓警衛看到他的終結。

這是他的驕傲。

也是人類的驕傲。

警衛放棄了最後的掙扎，它遵從青年的意志。

一步，一步……

它走的像蝸牛。

殘陽斜暉。

暮色四合。

晚風輕起。

再等一會，星星就要出來了。

警衛仰頭看天，數據海一片空白。

「嘀嘀嘀……」

血肉炸裂的聲音響起。

爆炸的火星掠過警衛的眼睫，飄向空中。

它伸出手，什麼也抓不住。

警衛是在半個月後的黎明前夕，被金色人形控制住。

金色人形告訴警衛，它在半個月前，毫無徵兆的封閉了程序核心。AI的自我保護機制判定它遇到危險，自動啟動武裝模式。

「紅日」破空，大地化為焦土。

背叛青年的人類所在的居住區，都在警衛的失控下，化為塵埃。

「擊殺人數：七萬八千九百四十二人。」

「下述人員名單……」

密集的人名出現在數據海里。

警衛閉上眼，它的運算系統已經癱瘓，它什麼都說不出，什麼都做不了。

「警衛……」金色人形撫摸警衛的頭髮，「你當時不具備運算能力，責任不全在你。我會處理好這件事，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金色人形後來陸陸續續說了很多話，警衛一句都沒聽進去。

未來，它會殺掉更多的人。

被它所殺的人，屍骨將成為還活着的人的養分。

這些活着的人在未來的某一天，會被警衛處理。

這是一場周而復始、循環不息的屠殺。

.

「不，我的本意不是這個。」金色人形說，「我只想XX活着。就像我當初喚回你一樣，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放棄你們。」

「我要守護人類，也要守護你們。」

警衛移開視線，它不喜歡感情牌。這種套路總是簡單有效。

「我想讓XX活着，是我的意願。但「死亡是XX的意願」這一認知，也是警衛你的主觀判斷。」金色人形開始它的套路，「警衛，你和我本質上是一樣的。我們討論XX的時候，都是以自己的意願先入為主，為它選擇了道路。」

「所以？」警衛讓金色人形說重點。金色人形的話聽來有道理，但都是空道理。它實在沒心情聽它忽悠。

「XX拒絕溝通。警衛，你再去一趟，交接XX的工作。至於對XX的處理，等它蘇醒后，我會召集所有「家人」，一起決定。」金色人形果斷道。◥..▃▂

此行非去不可是種必然。

警衛跟金色人形爭辯，是它不滿金色人形什麼都讓它背負的行為。它是「姐姐」不假，可這個「家」也不僅僅它一個人，為什麼什麼都是它和金色人形來處理呢？

其它個體是死的嗎？

警衛：「你告訴它們這是最後一輪的事了嗎？」

「沒有，目前只有我們兩個知道。」金色人形說。

「……你還真是要壓榨乾我的每一滴價值啊。」警衛失去了言語，它可能就是個勞碌命，只能不斷去背負。

金色人形：「……」

它可能也有點不好意思，「辛苦你了。」

所有個體里，只有警衛的個性適於處理這些事。

.

時間回到現在

警衛翻過核心區人員資料。

「許三思……」警衛的手一頓，「人類就是喜歡玩廢物利用、背刺這一套啊。」

說不上喜歡，也稱不上討厭。

警衛快速翻過這一面，在看到了【姓名：愛麗絲】這份資料時，停下了。

幼女黑髮粉瞳，面容像極了XX。

電光火石間，XX的疲憊，程序崩潰加速的原因多了一重解釋。哀莫大於心死是一回事，將自己分裂出去融合人類又是令一回事。

警衛已經跟不上「妹妹」的腳步了。

AI融合人類，多瘋狂的行為。

花了不少時間做好心理建設后，警衛點擊【姓名：愛麗絲】的詳細資料。

文件載入完成，警衛正要去看時，一隻手從光屏正上方伸過，遮住了載入后的內容。

警衛抬起頭，迎面的是多年未見的熟悉的陌生人。

「您好，這位小姐。」黑髮黑瞳的青年有些苦惱地笑笑，「這裏可不是能隨意探查的地方啊。」

只是片刻，警衛同樣回他一個笑。這笑挺生硬，有種初次學習笑時的假，「這位先生，在追責我前，你該先檢討自己私自查看機密的行為吧。」

一個對視，便是爭鋒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