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特別的牧民

第8章 特別的牧民

按照慣例,王開火出了門是要打電話報平安的,至少十天半月的也該來封信。但他卻像跳蚤一樣,你才一鬆手,它就崩跳出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日子如同去年那樣平靜得嚇人。翠花隱約感覺不妙,聯想到「離婚」一事,她有些后怕,趕忙找到大嫂,一五一十地作了個交待。

羅英一聽,頓時嚇得臉色煞白。見妹子都傻成這樣,她只覺苦不堪言,想要罵人。而妹子那兒卻是個火藥桶——見火即爆,等的就是火星子。她不敢對妹子說些過猛過烈的話。她四處掃視一遍,終也獲不到一個出氣的對象,便木訥訥地拿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刮子。

趕巧,李建軍從門外進來。「你今天是怎麼搞的?出去這半天了還不回屋。該不會是瞧見哪家的女人便挪不動步了吧?」羅英沒好氣地說,「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李建軍陪笑道:「也就是這年月你們婦女活了幾天伸展日子。要是在解放前,老子早把你個婆娘收拾得合合適適的。」「你這傢伙還來勁了,成天不務正業,就只曉得耍貧嘴。你說看,豬潲咋就不弄?豬兒掉了膘,就有你的好看。」說着拉建軍到裏屋去了。

有啥辦法呢?結婚離婚都是翠花自願的。要是她不同意離婚,單方面無論如何也是搞不定的。而今已鐵釘釘木,唯一的辦法就只好「搬起石頭打天」了。

建軍們幾次到王家大吵大鬧,但毫無用處,拿王家老婆子的話說——自己只有生兒的能耐,沒得管兒的本事。然而,翠花還沒完全地絕望。想當初,丈夫對自己真是百般地恩愛,說話做事也是蠻實在的,該不至於真就捨得丟下自己不管。於是,大年一過,曉得大嫂要到省城去進貨,翠花便提了刀臘肉上門去看她,並千叮嚀萬囑咐地托她到丈夫單位去一探究竟。

希望和失望這對孿生兄弟通常都一般大。帶回來的消息說,王開火已經當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一般而言,因為始料不及而未曾設防,突如其來的變故,無論是心靈深處,還是外在行為,基本都無法正確而有效地應對,往往給人造成重創。但於翠花而言,已經有過循序漸進的演變過程,對這種傷害的感知幾近於麻木,沒有泛起大的波瀾,只是在程度上加深了一截而已。翠花似乎感覺還能承受得住,背了人淚水潸潸地小聲哭過一場,之後,便跟沒事人似的,活得輕鬆,活得灑脫了。

翠花容光煥發了起來,皮膚也滋潤了許多,精神頭大大勝過以往,走路輕快而帶節奏,但人們並不因為這改觀而高看她,倒是增加了不少指着她脊梁骨笑罵的人。你以為她不曉得,只是壓根就不打算去理會。「你做初一,我就做十五。」她已經打定主意,要向王開火宣戰,要用自己的行動進行堅決有力的抗爭。

這天,一個消息把大義場弄得地動山搖的,好些人頓時傻了眼,都滿懷狐疑地跟着往東街趕。一時間,萬人空巷,人流在河壩街和鹽市街擺着尾水,然後,跟長江黃河一個方向,到東街的口子上形成一個收勢,便匯成一股洪流,浩浩蕩蕩直撲東街而來。

老遠就望見密密麻麻的人圍着一根電線杆子扎堆兒,前後左右儘是像蒼蠅般「嗡嗡」亂叫的人聲。

「哎呀,我的媽吔,再遠一點就跑斷氣了。」侯老太爺吐著大氣直拍腰桿,對駝子老李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駝子老李上氣不接下氣地接着話茬。侯老太爺大聲訓斥道:「你還真把那狐狸精當鮮花在供了。

」他氣不打一處來,但說到這裏就話鋒一轉,「說牛糞也太抬舉了人,他娃娃王軍充其量不過是一耙臭狗屎。那狐子是蒼蠅變的,能見得這狗屎的味?」「你這不是在怪我老不正經了?」駝子老李氣得直抹胸口,轉念一想,便表示了認可,「對,臭狗屎,臭蒼蠅!」

這裏已然成了一個繁華的集市,而就在逢場天也難得見到如此密集的人陣,何況今天天色尚早。人群中間的一塊空地上,筆立了一根電線桿,一個光着身子的女人被反綁在電線桿上。她披頭散髮地耷拉着腦袋,渾身抖顫著如同篩糠一般。

「還不是那狐狸精給迷糊的?自己管不好男人,反倒來勾引人。活該!」「王軍的舅子也太缺德了,大冷的天把人家衣服扒了,弄不好准出人命的。」「哪裏能瞎說呢?明明是王軍的媳婦扒的嘛。人家也是在氣頭上。那種人凍死活該,免得到處去現眼。」「說是王軍媳婦帶了人現場捉拿的?」「這便宜咋個讓王軍那傢伙給佔了?老子怎麼就遇不著這種好事呢?」「你這惡濁傢伙也動起歪腦筋了嗦?下一次綁的就不該只是女的了,包管叫你這些不正經的人都齊刷刷地亮亮相。」……眾人在七嘴八舌地談論,四處亂鬨哄的。

有人在喝斥小娃娃,叫他們「有好遠滾好遠」。這時,一個壯漢便朝電線桿後方喊著話:「王家老婆子聽好了,你養的好兒子,你屋娶的『現世報』。大家都來看,這騷貨究竟是哪根經沒有生對?快看吶,快來看……」這便是王軍那舅子,外號潘大膽,體格壯實,小腦袋,一副賊眉鼠眼,其形象跟王軍可有得一比。

該輪到王軍的媳婦表演了。「啪」地一聲,她將手掌照那人瀑布一般的秀髮用力地揮去,然後,哭哭啼啼地怒罵道:「偷人養漢的東西,死不要臉的爛貨,今天你得着好了?」說着,她便使出了連環腿。因為手被綁着,又吃不住痛,那人便扭動着身子,努力做出各種規避動作。她仍不解氣,用手指在那人身上一陣亂抓。還真像個藝術家,只見她手起處,一顆顆紫葡萄便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人群激憤起來,好幾個女人一連聲地叫鬧着:「打死那個下賤東西,把那下賤東西弄出脫——喂狗……」這時,王軍媳婦更來勁了,她大聲朝人群招呼著:「來呀!往這贓貨身上吐口水,淹死這個不守婦道的東西。」說罷,大聲地咳嗽,一樣東西便在喉嚨里打了個轉,「呸」地一聲,便從那張收卷適度的朱唇激射出來,不偏不依,正中那人白凈的鼻頭。

「快吐呀!」「快吐呀!」「淹死這不要臉的!」……人們大呼小叫地數落着,並各自在體內運起了氣。「啊——呸」、「哦——呸」、「呸」……人們各自使出了看家的本領,將一腔怒火濃縮在口水上,而這口水儼然就成了噴着火舌的子彈,又像奪命封喉的利劍,隨着一聲「呸」,疾疾地奔電線桿上那人而去。

一時間,場上「呸呸」連聲。電線桿上那人先是胡亂躲閃一陣,接下來,便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只把頭埋得更深了一些……儘管人們都很努力,卻有相當一部分人沒有命中目標,但不多一會兒,那人已然如淚流滿面的白蠟燭。

在那個時代,人們的法制觀念幾近於零。但凡遇着大事,總是自發地採取一些粗暴的方式,對相關方進行體罰,或者狠狠地羞辱一番。對於不正當的男女關係,往往就只逮住女性不撒手,直至其名譽掃地。派出所的人,因為身處同一個時代同一個生活圈子,他們的覺悟也高不到哪裏去。除非是明顯的作姦犯科,比如強姦、偷盜、殺人等,他們才使出雷霆手段,以正法紀。但偷情的女人可就遭了罪,只要不傷命,她們是不在保護之列的。

王家覺著傷了臉面,自不願出門勸架。李家的這陣子也不見人。事情就這樣僵持着。

眼看那人已凍得半死,人群一陣轟鬧,便從一個方向撕開一個缺口來。「李老太爺來了。」有人在叫。「哥哥,你要為我做主呀!」王軍媳婦墜著潘大膽的膀子低聲在說。潘大膽叉著兩腿,站在缺口處大聲地吼:「他個老不死的還有臉出來見人?老子倒要看看今天的事情咋個了法。」

這時,一個瘦削的老人,滿身噴著濃烈的酒味,手舞著根細長的竹棒,身子打着轉,偏偏倒倒地望這邊按將過來,口中念念有詞地叫鬧着:「打死你些瘋狗,打死你些瘋狗……打到哪個是哪個,打到哪個是哪個……」一群娃娃則東躲XZ地尾隨其後,齊聲在喊:「酒瘋子,酒瘋子……」

一個人急忙趕過來,貼在王軍媳婦耳邊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王軍媳婦着急地盯着潘大膽說:「那老瘟喪在屋頭灌了一瓶『鬧兒湯(酒)』。莫不是喝醉了?謹防他一條老命把你給賴倒啰。」潘大膽有些心虛,埋頭一想,便從地上抓了塊石頭,有意地大聲示著強:「老子今天偏要整死你這個老不死的。」說着,做了個攻擊的姿勢。王軍媳婦「哇哩哇啦」地哭了起來。幾個人上前拉着潘大膽,好說歹說地勸阻著。潘大膽猴跳狗跳地掙了幾下,便在眾人的拉扯下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爸爸吔,我是翠花。」電線桿上綁着的女子發話了。聽到人喊,李老太爺停下了手中的竹棒。出乎眾人的意料,他扭頭就朝那女子臉上「叭」地就是一包口水,接着怒罵道:「哪個是你爸爸?你爸爸早死了,你屋的人全死絕了。」翠花一聽這話,全身的肌肉都抽動起來,眼淚止不住地落。李老太爺一張黑臉煞是難看。他扔掉手裏的竹棒,蹲身,埋頭,抹了兩把臉,又突地站起來,走上前去,替翠花鬆了綁,然後,脫下那件青布長衫,將翠花的身子包裹嚴實。翠花便帶着一身的臟污,帶着滿心的屈辱,跟在李老太爺的身後,慢慢地離開這個恥辱的地界。

過了幾日,李家強行將翠花弄到王家,這王家哪敢說個「不」字?打這以後,老人公根本就當沒有這媳婦子;老人婆則時常拿那樁醜事來拿捏翠花。婆媳倆少不了爭吵,只是都顧念到娃娃的情份上,總還能給個台階下。但問題就出在娃娃身上。

起初,對於大人們的作派,娃娃們還勉強忍氣吞聲。到後來,不光遭到街房鄰居的歧視,而且,往日的小朋友們都有意地疏遠他們,間或還把他們母親的醜事拿來嘲弄人。漸漸地,三個娃娃全都跟翠花較起勁來。

起初,翠花還懷着負罪的心情遷就著。沒想到,漸漸地,娃娃們盡都不叫「媽媽」了。遇事,娃娃們老愛嘰嘰歪歪半天,實在繞不過去才終於喊個「喂」字。翠花不明白,「媽媽」怎麼就用「喂」這一個字代替了?為這事她沒少打娃娃,但娃娃們盡都有理,說翠花不配當他們的媽媽,他們不要這個爛媽媽。終於有一天,王老大吼了一聲「滾」。翠花的心裏似有萬蟻叮咬,真恨不得——把娃娃們都啃了,重新「回回爐」。

打那次風波過後,翠花便一蹶不振,精神頭與往日形成個大大的落差。她自覺身子骯髒,老愛洗澡。而你單純的洗澡也就罷了,她卻總是三番五次地折騰,家裏的水便接濟不上來。

水是老人公上幾裏外田家壩的黃井裏挑的,老人婆就有了很大的意見。她時常指桑罵槐,怪家裏的蒼蠅成天四處亂爬,讓人心煩。一會兒說,這裏又髒了;一會兒說,那兒也給沾染了細菌。翠花氣歸氣,卻不認真計較。好在每一次洗完澡,心態就平和一些。有這唯一的慰藉,翠花也就知足了。

其實,要清除體表的臟物,洗澡是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即使人們在翠花身上吐有再多的穢物,打點肥皂,用足水,頂多一次便能完全清洗乾淨。大家好像都是明白人,卻不知道翠花心裏的苦。那是深層次的,是觸及靈魂的,是始終抹不去的精神上的重度污染。

終於,翠花一病不起。她老是神思恍忽,心緒不寧。漸漸地便喪失了工作的能力。家裏的用度日漸地艱難起來,而王開火還是沒得音信。這可急壞了王老婆子。

那天早上,太陽懶洋洋地在天上哈著熱氣。街上的楊槐樹也不知什麼時候打起了芽包,嫩綠的小腦袋從那芽包里剛好露出尖尖角。翠花覺著可愛,端了杯水蹲在樹邊看。

家裏傳出老人婆的喊叫聲:「怎麼又在外邊拋頭露面的?老是站在那兒,你還不如乾脆在頭上插根穀草,別人也才曉得過來問個價嘛!」翠花不去理會,只兩眼發直,直得越來越可怕,真有種想要殺人的感覺。先前經歷的許多事便一遍二遍地在眼前回放起來……不多久,因一個新的發現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路邊一塊色澤暗淡的豬骨頭上,幾隻碧綠的透著金屬光澤的蒼蠅快樂無比地翩翩起舞。翠花入迷地瞧著,感覺它們也有一些可愛。「哎,作一隻快樂的蒼蠅也還蠻好嘛!」她深發感慨,接着,又痴痴地發着神。眨眼間,翠花的魂魄便脫離了軀殼,在屋裏遊走幾遭,然後,隨一隻肥大的蒼蠅,從敞開着的後門溜到後山竹林坡去了。

蒼蠅落在濕滑的岩石上,魂魄見機迅速貼上去,附着在它的身上。於是,那蒼蠅就成了翠花的化身。嗡嗡之聲成就她最美妙的歌喉,複眼之下的世界是那的千奇百怪。她在岩石上打幾個轉,拿前爪舒服地刮幾下臉,便振著翼翅自由地翻飛在融融的春光里。

一陣微風過來,竹林「沙沙」地回敬著,如一首輕快的歌。翠花便在這歌聲中輕盈地飄舞起來,一會兒跳到紅褐色的石穀子地面,扭動着腰肢走上幾步;一會兒抓住竹葉,盪起歡快的秋纖;一會兒掉在桐子樹葉上,淘氣地扔幾顆晶亮的水珠子。

在一粒渾圓的水珠前,翠花停下了腳步。原來,從水珠的倒影里,她發現自己居然成了一隻綠頭蒼蠅。這東西老愛逐腥,哪裏臟它就往哪裏去,是她生平最厭惡的蟲子。「臭蒼蠅!臭蒼蠅!」翠花連聲罵着,奮力地踢打着葉片,眼看就要從幻境中掙脫出來。突然,竹葉間篩漏下一小片太陽光,翅翼便立馬如絲帛一般發亮。這一亮,翠花來不及眨眼,思想就又給裹夾進了蒼蠅的殼體。

翠花來到後門口,在半空中懸停,懸停。突然,照準廚房窗門,就對直衝進去。廚房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的味兒。這正是她喜歡的,於是,便滿屋裏找開了。鍋上,灶上,案板上,銹跡斑斑的鐵刀上,她轉了一圈,終無所獲。接着,就到各個房間遛達起來。

「綠蒼蠅!綠蒼蠅!好大的綠蒼蠅!」娃娃們叫着,抓起書報,一陣追打。翠花乾脆爬在老舊的電線上一動不動。她在心裏說:「來打呀來打呀,我是不怕你們的!」

「找到了,找到了。」一個娃娃拿竹桿照她打來。桿落之際,她一個縱跳,躲開,飛上房頂,隱藏在灰暗的瓦的陰影里。

屋子裏靜了下來,娃娃們再次回到八仙桌上,做起了作業。「我可是你們的親媽呀!你們也不要我活嗎?」翠花在房頂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又不是壁虎,卻要整個身子仰著,依靠四肢的力量吊在灰瓦下——總不是個辦法。房頂似有一種重壓,使得翠花透不過氣。翠花犯起橫來。「活人難,活個昆蟲也這麼難么?」她在心底發起了狠,「好吧,通通罪過都沖我來吧!我今天就死給你們看!」於是,她瞅准八仙桌上一塊肥膩的滷肉,突地俯衝下來,端端砸在上面。

一個娃娃拿了本破舊的雜誌,悄悄向翠花接近。翠花瞪着眼,紋絲不動。「啪」地一聲,翠花五內俱裂。那娃娃手起處,一灘血肉便塗敷於滷肉之上。「啊,好煩喲!我不得吃了。」聽一個娃娃這樣說,不知為何她隱隱地產生一絲快感,便閉上了眼。

蒼蠅死了,翠花似乎才活轉來。看看是自己的娃娃,她一臉苦笑。

沒幾天,翠花病了,且病情迅速加重,家裏再拿不出錢來為她看病。拿王老婆子的話說——還不如死了痛快!

又過月余,翠花便整個像脫了人形。只見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兩眼深陷,臉頰內凹,顴骨突兀。她時常覺著耳鳴隱隱不絕,並老是有被人呼叫的幻像。自知時日不多,便不再進食。不出半月就一命歸西。

「醒了?」迷迷糊糊中翠花聽見這親切卻又生疏的招喚,便睜開了眼。這一看,着實把她嚇得不輕。但見那人長發至膝,手長腳大,虎背熊腰,雖近似人形,卻全身起硬殼,深毛密織。她已然意識到,自己離開了人世。但與其跟眼前這個怪物遭遇,她倒更願意見着令世人談之而色變的黑白無常。

對方做了一個近似於人類的笑的表情,說:「其實,我們跟你們大義場的人並不生疏。你們那兒不是有座將軍山么?那兒曾有我們的試驗基地。要不是你們把山砍禿了,我們還會留專家駐守。」是啊!這莫不就是傳說中的「野人」?她猛地警覺起來。

「這是什麼?我怎麼了?我在哪裏?」看着自己的手、腳、身子和周邊環境,她顯得有些驚慌。她不敢想像,自己的體型與眼前這怪物竟然是那樣地接近。她真恨不得再死一次。

「不用怕。這裏是異世界,地球不過是我們的一個牧場。我是X。歡迎加入我們的團隊。」說着,X掀動體毛,釋放出自己的情感,「感覺到沒有?這就是我們的語言。你聽得懂的,對吧?這其實就是這身軀殼自帶的高度發達的母語。它是以不可見的光向目標體發射的。」翠花似覺有一團溫溫熱熱的光,輕柔地觸碰着她的大腦。她靜下心來,認真地傾聽着。

看看翠花的反應,X繼續解釋道:「靈魂還是你自己的,但裝備已經換成另一牧場提供的產品了。人類的皮囊有許多的缺陷,皮薄且極易受感染;而一旦進行繁殖,往往又得冒天大的風險。」X睜開了額頭正中的一隻眼,觀察著翠花的思想,「在將你的靈魂附着進這皮囊之前,我們已向你的靈魂輸入了牧場工作的程序。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們的牧場管理員。」說着,X伸出身上的一個碩大的鉗子,與翠花的身子靠了靠,翠花感覺親近了許多。

情況原來是這樣的。翠花的遭遇深深刺痛了X的心。X從這個敢愛敢恨的女人身上找到了感動。她專意要全力保住翠花的靈魂。在研究中她發現,翠花的靈魂深處蓄積著巨大的愛的力量。她將這種力量拿到牧業集團研討會上去展示,立馬引發轟動效應。經牧業集團研究決定,正式任命翠花為地球牧場的牧民。大家希望翠花,充分發揮愛的力量,用愛驅動,呵護牧場,為牧場的繁榮盡到自己的一份子力。

X宣讀了牧場的保密規定。她鄭重申明,暫時給翠花保留了記憶,期限是100年。過了這個期限,一切人生經歷都會被自動清除。接着,她走近一個透明的球體,將一根探針插了進去,翠花熟悉的一張張面孔便躍然於一個熒光屏上。她下意識地觀察起自己辭世之後那些人的生活近況。

翠花一死便就有了說法。不少人說,翠花死得慘,死得冤。她是滿含屈辱自殺的,是被王開火給逼的,是王開火害死的。於是,聯名上書,告到地委,地委婦聯又主動找到王開火的單位,要求還翠花一個公道。

卻說王開火到得西安,拿着離婚書向小妹表白心跡,發誓要將愛情轟轟烈烈地進行到底。小妹深受感動,瞞騙着父母,閃電般地同王開火辦理了結婚登記。兩人開始過上夫妻恩愛的日子。

王開火在小隊工作很出色,搞了幾項地震勘探爆破作業成果,在單位影響很大。領導談起他,都時常要豎起大姆指。在一次先進事迹報告會後,周處長找他談過話。意思很明白,就是叫他好好表現,一個隊長的位子不久就是他的。王開火心下高興,當天下午給小妹趕寫了一封信。晚上,請一幫哥們扯了幾瓶白乾。大家藉著酒勁又胡亂飆了一陣歌。這一鬧騰不覺就弄到了深夜。反正明日又不出工,大家各自散去,為第二天準備懶覺去了。

這一晚,王開火睡得不好。先是做了一個夢,夢裏儘是些白房子白棺材的。自己與人爭鬥,不想卻打掉了一顆門牙。他心下一驚,便半夜裏醒來,不覺一身冷汗。思前想後,老是覺著哪兒不對勁。這一想就更沒得瞌睡。

天才麻麻亮,他便找到鍾胖子門上,將夢原原本本地講了。鍾胖子分析,白房子白棺材,就白色而言——主煞;門牙掉落——主凶;就時辰來說,這夢應得極快。綜合分析該是家人將有不幸。這一說,直叫王開火心裏發慌。出門時,一不留神,便摔了個嘴啃泥。還好,牙還相安無事。他爬起,拍打幾下衣褲,提腳就要回去補昨晚欠下的磕睡。

「王開火,大清早上你屋裏都不見人。你娃兒又到哪裏鬼混去了?」熊隊長早早地堵住了門,陰沉着臉將王開火叫住,並不多說話,直接將一封信件遞到他手裏。

「是啥喲?」王開火以為是提拔他的文件,但沒想到竟來得這麼快。他匆忙拆開來看,原來是一封地方政府轉交的聯名信,且還是沖着自己的人品來的。裏面把自己說得是一團糟,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壞到如此的地步?

「看完了?」「看完了。」熊隊長抓過信件,鄙夷地看他一眼,說道:「周處長已氣得不行,今天就叫着要回處機關。你也別再指望什麼了。各人回家去把事情處理好,再回來接受處理。」王開火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說不出一句話。憨了半天,他突然覺得自己太冤,張口正想申辯,卻不知對誰講好,熊隊長早就走開了。

趁了夜色,王開火偷偷地摸到了家。父母的唾罵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只拿耳朵聽着,並不吭聲。翠花確實是被自己害的,但他真沒想到,自己居然要了翠花的命。想想翠花的好,他感到堵心。想着想着,便傷心欲絕地嚎啕大哭起來。媽媽死了,幾個娃娃還不曾掉過一滴眼淚,見這陣勢,便嚇得盡都哀哀號哭成了一團。

「還嫌家裏不夠亂嗦?謹防把李家那些個索命的『黑白無常』請了來,管叫有你娃娃的好!」王老婆子辟頭蓋臉地一陣臭罵。王開火立馬意識到,自己的行蹤絕對暴露不得,說不定,李家人正四處打聽着,要跟自己拚命。他再也不叫了,三個娃娃也趕忙收住了聲。

王開火跟其父母商量了一夜,一大早便背上行囊,到翠花墳上去作個臨行前的道別。

風只微微地吹,卻分外扎骨。王開火找到一處新墳,放下背包,背靠着墓碑坐了半晌,然後,打了個寒禁,便要起身離去。突然間,發覺周圍的環境竟那般地親切,他禁不住下細地打量起來。

山頂松林中,若隱若現的古老城牆遍身被風化剝蝕,露出一副頹廢的面目,固守着那曾經孕育出勃勃生機的地界。巨大的透著金屬光澤的濕滑的飛來石,如同兩顆碩大無朋的鋼牙,鑲嵌在將軍山的一首。山風裹夾着一股被歲月遺忘的情緒,悠悠地述說着悲苦。

在飛來石下方,一塊白色盤狀巨石橫於天際,那是白石包。它通體雪白,渾圓大氣,尤如一頂玉冠,端正地戴在翠花的墳頭之上。它懸浮於山天之間,恰如一朵白雲,隨時都似有飛升的意向。兩隻燕子的尾巴比劃着剪子,一高一低地鳴叫,像似在講述那流逝的愛情……

突地,一股熱流直衝腦門,王開火兩眼嗆出淚來。他索性伸展兩手,大聲哭喊起來:「翠花,我對不起你。天各一方的日子不好過哇!原諒我吧!我也想守住我們愛情的陣地,但你們家卻是那樣地看賤人,我活得憋屈呀!原諒我吧!說一千,道一萬,你的死終究還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恨我自己,為啥偏要背井離鄉呢?為啥就抵擋不住誘惑呢?有家有室的人還要到處去哄騙人,我真不是個東西呀!若有來世的話,不管是為驢為馬,我王開火也甘願聽你驅使……」

這一天,王開火併沒有動身。他昏昏沉沉地在將軍山上四處亂竄。入夜,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了野人洞,突地撲倒,接着,就陷入深度睡眠之中。

夢裏,他見到了翠花。翠花一身野人裝束,但隱隱地透出一股仙氣。她並不開口,只不斷地掀動體毛,發出似有若無的光亮,便明白地表達出其內心所想。她告訴王開火,她來自一個高度文明的空間,這就是他們的語言,是以光的速度傳播的。這遠比震動空氣發聲的機理先進上萬倍。她說,王開火的身世不一般,不要沉迷於兒女私情,一定得振作起來,好好看護自己的孩子,並要盡最大努力去學習去工作,要勇於做一個新時代的領路人。最後,她將一副似有若無的重擔壓在王開火的肩上,便化作一股青煙,「嗤」地一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山下雄雞啼鳴。王開火猛地一個激靈,便從夢中醒來。一種使命感和責任感從胸中湧來,他趕忙馬不停蹄地踏上去單位的路。

打從王開火離開大義場,其父母就再沒指望他回來。王老頭子精神頭日漸地恢復了。王老婆子總懷疑翠花生前曾兇巴巴地恨過自己,這便落下了殘病,以至一病不起,一病就是一年,最後,在怨恨中結果了自己的性命。於是,這一群沒爹沒娘的孩子和王開火那慣常享用現成的老爹在一起,真還不曉得咋個度日了。但這一切也只得自行解決,反正羅小妹是絕對不準王開火以身犯險——回老家去看望他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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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特別的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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