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鬼屋

第19章 鬼屋

地球牧場,華夏大地,川西高原的崇山峻岭里,散佈着一個個孤零零的小屋。它們遠離人戶,佔據着高處背陰的位置,多是用竹子搭建的上下各一間的雙層小茅屋。通常,可能是因為潮濕,地面一層基本被空置;上面一層只鋪有單層的竹桿權當作樓板,並不結實,則大多用於堆放草料。茅屋的牆壁用成扇的竹排拼接而成,鮮有用細泥塗敷,便無法阻擋風的造訪。這樣的茅屋並不住人,但也有人類活動的痕迹。每一個茅屋對應着一大片村落,像是一種專意的配置。

除少數未省事的孩童外,那裏的原住民都知道它的存在。若非必要,一般沒有人願意上這裏光顧。但凡有人員走失,人們便第一時間找到這裏。往往是,找回了人,卻找不回命,走失的人已早早地結果了自己。天長日久,在茅屋的竹牆上便結出了無數的繩套。石頭只起個輔助作用,且未見結伴同往的事例,故而,一個茅屋大多只有一砣被反覆踢踏的墊腳石。

茅屋的使用者多是老人和婦女。大凡,日子凄苦,或老無所依,或病魔纏身,便有人來這裏,用繩套了結自己那看不到希望的未來。大量疊加的死亡聚斂著陰森恐怖的氣氛。於是,有人說,茅屋在鬧鬼;還有人說,看見有鬼將人往這裏牽。儘管傳言無法證實,但人們對茅屋鬧鬼深信不疑。後來,茅屋便被改稱為鬼屋。

其實,世上真還有鬼的存在,但鬼索人命則純屬無稽之談。事實上,鬼的出沒之地就是外星生命在地球的活動基地。它們利用人類對死亡的懼怕,特意留下人類消失的痕迹,或者乾脆扮成逝者的生前樣貌,嚇阻人類的到來。非得到此安心赴死的人,已心無雜念,且耗時不多,對外星人的活動影響不大,不在它們的考慮範疇。對於華夏人而言,這些被外星人佔據的地盤,近的有瓦屋山,有羅布泊,遠的有百慕達三角,等等。川西高原的鬼屋也屬於這一類,只是名氣小了一些。

千百年來,由於生產力低下,且兵禍連連,災難不斷,苛政如虎,思想禁錮,人們長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樣的日子就如同感染了瘟疫,時不時地總有人走向絕路。於是,鬼屋便如同天外來石,牢固地嵌入川西高原深處。

當時間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改革開放初見成效,華夏經濟快速健康發展,人民生活明顯改善。即便是在交通不便、經濟落後、資源匱乏的川西高原,人們也大多不用再為生計發愁。生活有了起色,日子有了盼頭,哪個還去尋死?鬼屋便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

一天,一隊衣着極其骯髒的漢子,背着行囊,抬着設備,來到川西高原的一個山頭。

川西雨水勤,他們正好與之遭遇,人人瞬間成為落湯雞。這裏地處高寒地帶,氣溫普遍偏低,且晝夜溫差極大。若不及時將衣服弄乾,極難對付這裏的天氣。

「茅屋,茅屋。」有人大叫着向人們招手。眾人便循聲往這邊趕。

走在隊伍前面的一個瘦高個繞着牆壁,找到了「門」。與其說是門,倒不如稱其為門洞更為準確。「老鄉,老鄉。」連喊兩聲,沒見人應答,他便直接沖了進去。

「咋個這麼莽撞哦!」後面一位膚色黝黑、鬍子拉碴、體格健壯的中年人大聲怨怪著,將一個背包遞給身邊人,接着,快步趕了過來,「猴子,出來。」這是命令的口吻,「要注意群眾影響。不得隨便進人家的屋哈!」說着,他已來到門口。

「師父,

這房子有點古怪。」猴子一個蹦跳,從門口鑽出來。

中年人緊鎖眉頭,眼睛死死地盯住茅屋,打量起來。這確實是人為修建的。他先肯定了這樣一個事實,接着,迅速展開了分析。這房子僅開了一個門洞,沒有門,充當牆壁的是一圈兒竹桿。這樣的房子,光是山裏的寒氣就難以讓人安生。想到這裏,他點燃一支煙,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沒有菜地,沒有家禽和牲畜棚圈,甚至找不到人類踩踏的痕迹。他想不明白,人們為啥子要把房子建在此地?

「我看過了,屋裏沒有人;或者可以說,這屋根本不是給人住的。要不,我們進去看看?」說着,猴子就要攙扶來人進屋。

「大家先在外面等一等。」止住了大家的腳步,中年人摸出一個手電筒,摁亮,便帶上猴子,跨進了門。

已是傍晚時分,且深處密林,屋內光線極度昏暗。他用手電筒照着,在屋裏走了一圈,發現裏面陳設極為詭異。

房屋佔地面積約為二十平方米上下。單層的竹桿用竹篾紮緊充當樓板,將房子上下隔斷成兩層。下面一層空蕩蕩的,地面是暗黑的潮泥,其上兀自立着一個早已磨去輪廓的並不規則的石塊;周圍的牆壁上,高高低低地掛着一個個成色不同的繩套,有的早已朽斷,有的尚且完好,但即便是最新的相去也應該有相當的時日了。從門口往裏走,樓板中部等距離並排支撐著三個老舊的樹棒。在最後一根樹棒的位置,抬頭一望,只見樓板上開着一個方形的口子。由這口子看上去,是一捆捆碼好的草料。那口子靠牆的位置斜架著一具朽爛的竹梯。用手壓了壓,感覺那梯子並不結實,他們便打消了上去一探究竟的衝動。

「師父,我們還是出去吧!」猴子感覺心裏不踏實,便催促中年人離開。「媽呀!這是啥子?這是啥子?」他一邊大叫,一邊用手拍打着頭頸部。

「龜兒,蜘蛛嘛!有啥大驚小怪的?」中年人用手電筒一照,發出不滿的訓斥。他順勢將手電筒光移向自己,發現自己全身上下早已蒙上了一層蜘蛛網。他伸手將其進行了簡單的清理,同時,大聲朝屋外喊話:「總算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大家進來吧!」

「師父,我出去發電。」猴子說。「趕緊。」中年人滿口應允。「我的意思是,發一整夜的電。」猴子向中年人投來徵詢的眼光,「這裏實在讓人瘮得慌。沒有照明,我呆不踏實。」聽這一說,中年人心頭一凜,接着,平靜地吩咐道:「去吧!」見猴子跑得風快,便忍不住笑罵起來,「看你龜兒這個小膽。倒不如躲到你媽那肚皮里去——才踏實。」

夜裏,山風颳了起來,聲音嗚嗚地響,寒氣一陣勝過一陣。屋中間,那堆還未燃盡的柴火似乎也感覺到了疲憊,只將其僅有的熱力努力地釋放着,烘烤其上那個粗製濫造的鐵架和搭在鐵架上面的衣物。以這裏為中心,由內向外,密密地平放着十多個睡袋。室內鼾聲四起,間或有幾聲夢囈和一陣磨牙的刺響。

石油工人素有戰天鬥地的革命豪情,他們勇於犧牲,樂於奉獻。這一點,雖被大多數人認可,但若想要將其好好地展現一番,卻不是隨便哪個都有這樣的資格。

門口,它不僅僅是抵禦野物滋擾的唯一關隘,且還處於直面風霜的最前沿。早早地,中年人便自告奮勇地將自己的睡袋鋪在了這裏。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氣,就沒有人跟他爭。當然,也沒有忘記把門口封起來。於是,幾個粗帆布背包壘起來便充當作了門。

中年人今夜有點反常。或平躺,或側卧,或趴着身子,他試着改變睡覺的姿勢,卻始終難以入眠。漸漸地,他感覺像是觸了電,身子發麻,頭皮一陣陣繃緊,耳朵則不聽使喚地自動搜索起一些細碎的聲響來。

山風一如先前,反覆進行着強弱轉換。伴隨着風的呼號,雨水也一時兒大一時兒小,繞着房屋周遭,在林地里砸響。在這一片響聲中,茅屋間或發出嘎吱嘎吱搖擺的響動。四周並沒見一丁半點的異樣,但他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偷窺。

「開火哥。」一個聲音在呼喚。他以為是錯覺,便向相反方向滾動到一個側躺位。

「開火哥。」這一句聽得真切。「呼」地,他猛然坐起身。但見,一個標緻的美人正站立在面前。

她一襲白裙拖地,一頭長發披肩,明眸皓齒如星辰,楚腰纖細掌中輕。如此完美的一副身架,隱隱透出一絲絲仙氣。莫不是仙女下凡?中年人顯得極不淡定。

來人彎了彎腰,雙手摟住裙子的下擺,曲膝蹲下身子,任憑白熾燈的光打在臉頰上。燈光下,細長的鼻樑,彎彎的眉毛,微微上翹的嘴角,一對淺淺的酒窩……這是一張多麼熟悉的面孔呀!「翠花。」中年人一眼認出來人,不帶一點兒驚懼的成分,「你不是死了嗎?這是怎麼回事?我莫不是在夢裏?」說着,他抬手使勁擰了擰自己的臉。

王開火現在是山地物探隊鑽井班班長。他們所鑽的井,不是水井,更不是油井,也就只是十多米深的一個小洞。其內用於填裝一管管預製的炸藥。雖然干著打井的工作,但他從不敢忘記曾經在翠花墳前夢裏的場景。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夠如翠花所說那樣——做一個新時代的領路人;但已迅速振作起來,一改拈花惹草的臭毛病,時常利用工余時間,鑽研業務知識,寄望通過升職提薪,為孩子們的成長提供更好的條件。這一年,單位在招技師。為獲取這一資格,他曾連續好幾天長時間將身子浸泡在嘉陵江水中,一邊解暑,一邊手捧書籍,專心致志地學習。現在,技師資格還在審查中,他又回到單位干起了老本行。在巴山蜀水轉了一大圈,沒想到,自己竟在這裏遇見了翠花。

考慮到人鬼殊途,翠花試着打消王開火的顧慮:「不要怕。」「我不怕。」王開火趕緊著說,「想是人能變成鬼,人就不應該怕鬼。人最害怕的是迷失自我,找不到今後要走的路。現在,看到你,心裏反而感到很踏實。」這不是裝出來的,看得出,王開火一臉的欣慰。接着,這一對昔日的夫妻如多年未見的故交,各自講述分別之後的經歷。

從王開火的手中抽出自己那一雙小手,翠花正了正身形道:「說正事。」王開火立馬不解地望着她,止住了先前的私房話。「我看過添翠的劇本,不滿意。得發、得財的劇本還沒來得及看。你是這方面的行家,抽空改一改,好歹得把孩子們的日子理順。」說着,她不知從哪裏拿出來厚厚的一疊紙張,「內容全在這裏,一定得多用心,這可是關係到娃娃們的未來哦!」「要得。只是改好后,我到哪裏去找你?」知道翠花就要離開,王開火心有不舍。「我曉得來找你。」翠花答著話,便起身撣了撣裙擺,「你們只能在這裏留一宿。不要談及我們今晚的相遇。明天夜裏,我們要發逐客令。到時候,你不要大驚小怪的。」

第二天晚上,山風如約而至,雨水酣暢淋漓,樹枝噼噼啪啪地擊打出聲響,野獸的嚎叫在風雨的間隙中回蕩。辛勞一天的人們風雨不動安如山地穩穩盤踞在各自的夢裏。

「呼喇喇」,一陣怪風襲來,夾帶着冰冷的雨水,斜刺里打在茅屋的竹牆上。極快地,它們穿過竹縫,撲向屋裏靠牆的幾個睡袋。

「吃錯藥了嗦?」「哪個在搞啥子?」猴子和廖神棒齊身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四下里張望,不滿地大叫出聲。跟着坐起來的還有旁邊的羅鬍子。他沒開腔,只一臉的無奈,接着,抬手抹臉上的雨水。片刻,五個人相繼鑽出睡袋,使勁地抖落那上面的水滴。折騰約莫十分鐘,他們便在對面的牆下,鋪好睡袋,躺下。如此大的動靜,屋裏多數人自然無法好睡。大家便閉着眼,七嘴八舌地談起近日的鬼天氣。

「噓……」地一聲,猴子警覺地環顧左右,在嘴邊發出禁聲的手勢。但見,層層雜亂的聲響里,分明有細微的腳步聲飄蕩在夜空。

「嘰嘎嘰嘎嘰嘎嘰嘎」,這是軟底鞋踩在竹桿上的聲響。哪來的人?哪來的聲音?大家不解地相互發問,但沒有一個願意鑽出暖和的睡袋。

廖神棒覺得情勢有一點不對,想睜開眼睛;疲憊的眼皮卻緊貼着眼球,第一個表示反對。他試圖努力坐起身,困頓則從骨子裏竄出來,將他向上的努力變成為一個側轉。在他即將屈從於生物鐘的控制時候,一陣更大更長的「嘰嘎」聲從屋盡頭傳來。像是有人在下樓梯。「嗡」地,一聲驚雷在頭腦中炸響。他趕忙坐了起來,卻見腳近前的樓梯上並不見人。這一驚,直叫他生生地冒出一身冷汗,於是,大聲向門口喊:「班長,有情況。這房子有問題。大家都不要睡了。」

王開火沒有搭話,羅鬍子指了指上方的樓板,提醒著:「上面有人。」還是廖神棒膽兒大。只見他,趿拉着工皮鞋,走到梯子前,摁亮手電筒,小心地攀附着竹梯,探頭在樓上搜索了一周,接着,一個縱跳落地,對羅鬍子的話進行了糾正:「上面鬼都沒得,哪來的人?」

王開火其實也全無睡意。他按照翠花之前的吩咐,只靜靜地蜷縮在睡袋裏假寐。此時的他,一是在回味昨夜的美好,一是在琢磨添翠的劇本。他很奇怪,既然夢姈是翠花的化身,怎麼不見她對自己有什麼反應?這個一定得弄明白。他又想到了添翠的命運。白天他雖只草草地看過劇本,但女兒的不幸遭遇卻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春豬這老實巴交的農民娃居然成為添翠的男人,並為添翠埋下一生的禍根。不行!絕不能讓添翠走那個屈死的採油女工的老路。想着想着,他便在睡袋中打起了腹稿。劇情應該是這樣的……

添翠回到井崗,一晃就是兩個月。期間,春豬可把這個神仙妹子照顧得巴巴適適的。

這時節,除被剝成米子貯藏和打成麵粉,包穀大多變成了干老的木圪瘩,高高地掛在農家的屋樑上,早已勾不起人們的熱情。好在世事是變通的,那地溝頭被千根萬藤地抓在土裏的紅薯便又在添翠的生活里唱起了兒歌。每每捧著春豬用土灶烤熟的紅薯,添翠心裏總要想起少小之年喜笑打鬧的場景,每一口都是一個完整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是那樣生動有趣。

要說添翠跟春豬在一塊,那可有兩大好處:一是得着一個不要傭金的忠實男僕;二是不怕人說閑話。要知道,全井崗都感受到了春豬的好。但凡需要上鄉鎮上買點冷盤或者煙什麼的,只要你吱一聲,把錢放他手裏,人家便跑成一陣風;至於土裏出的,只要你打聲招呼,人家春豬絕不在嗓子眼上打一個頓,東西立馬就出現在你面前。這樣的聽差大家自然是喜歡,都懷着感激把個春豬叫得親切。對於添翠而言,春豬是安全的。一個是地道的農民,一個是拿工資吃「皇糧」的工人,任誰想爛腦殼也不會認為他們會走到一塊兒。添翠便跟隨春豬一道瘋耍得不着邊際。

然而,好景不長。終於有一天春豬出了門。失去這樣一個甘願為這幫石油工人白打工的重要角色,對他們來講,真就無異於遭到一場打劫。

先是瘋子感到抓狂。那天,他待客。酒至微醉,見瓶里所剩不多,就習慣地叫起了春豬。老半天沒得回應,便到隔牆那戶人家去找人。一打聽,卻直接讓瘋子罵起了娘。接着,寶氣就有了意見。前兩天叫春豬給自己打的米,而今連一粒也沒見着。叫春豬老爸去打呢?人家又說沒那個閑工夫。缺了個春豬,陡然間讓大家感受到鄉村生活的不便利。

如果說大家只是少了個幫手,那添翠呢?她就該說是一種生活的缺失。雖說在井崗上的地位得到了鞏固和提高,但大家都當她是個不好招惹的主兒,對她總是敬而遠之。不是還有個陳秋菊嗎?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父親與單位領導關係好,陳秋菊平時老愛隔三岔五地往外面跑,最近乾脆就調到其父親所在井崗上去耍起。

該走的留不住,想走的走不脫。儘管時常念叨春豬的好,但添翠也只好定下心來認真打發自己的日子。

這天,井崗上有人說,馬大學在電台里問過添翠的近況。添翠也沒多想,自顧著在宿舍里削著蘋果吃。也才半個鐘頭,誰也沒料到,那人腔不開氣不出,竟然「嘟」地一趟子跑了過來。這可是吃晌午的時間,害得瘋子發急連天地跑集市上去買滷菜。

添翠有頭天的剩菜,準備將就著對付一下肚皮。她才把那盤迴鍋肉從蒸鍋里端出,華嫂子一掌就給接過去,徑直小跑着往自家屋裏端,身後是一迭連聲地罵:「死女娃子,都啥時候了,就整球那麼點剩菜。快過來跟我們一塊兒吃。我們啥時候又跟到你狗日的見外過?」

這裏才說完,瘋子屋裏便傳出華嫂子的招牌笑聲:「哈……哈,這就來。馬大學請坐啊!那女娃子不球懂事,我把她『日聳』了一頓。這就來,哈……這就來……」「就莫要難為人家了!」馬為君口裏這樣說,一雙放光的眼睛就不聽使喚,透過那副厚重的鏡片直盯着門。

添翠慢騰騰地進了屋,全屋人趕忙起身讓座。其實,一張茶几抵著牆,餘下的三個方位就只擺了五個位置。瘋子和華嫂面牆而坐,司機被安在靠牆的位置。在司機的對面,與馬為君並排,只在靠牆一邊留有一個方凳。添翠「哧哧」笑着落了座,也倒沒忘記在一邊玩耍的瘋子的兒子,時不時地給他夾菜。

原來,馬為君今天就在附近接新打的油井。事情安排停當,他便抽著空兒趕過來。拿他的話說,是專程來檢查瘋子家的伙食。一屋人說說笑笑,少不了要拿馬為君和添翠打趣,但不管你怎樣說,他們都是樂意的。

飯吃完了就得安排下午的活動。瘋子在桌上擺起了麻將,叫寶氣、瘟雞、豬兒各家出一個人把桌子圍起,紅雞公則在旁邊「抱膀子」。這就等於把全井崗的人都招呼到了。於是,麻將桌上擺戰場,觀的觀戰,打的打牌,大家都玩得很投入。

今天為啥偏就不叫上馬大學呢?瘋子心裏是有數的。見兩人出了門,自己那不醒事的兒子也跟了去,瘋子就在後邊冒火連天地大罵:「黑豬,趕忙給老子轉來。不聽話的話,謹防老子捶你!」黑豬不解地看看添翠他們,再看看怒目圓睜的老爹,悻悻地走到茶機旁,一蹬腿跌進沙發里。

不曉得太陽是啥時候出來的,但似乎特別懂事。只見它黃光萬丈,熱力四射,把個原本鐵青著臉的天和寒氣深鎖的大地烘烤得暖融融的,就連高處的雲都顯得不再縮手縮腳的了——隨意地在深藍的天幕上滑動起來。牛兒一老一少地在坡上啃著青草,說着私房話,到高興處便扯著聲氣叫。三隻好動的羊居然冒險,高高低低地站到崖邊鬥起了膽兒。一個放牛娃朝着崖下撒著尿,頭卻昂得老高,大概是不想錯過眼前這絕佳的景緻。

馬為君帶着添翠一路望山上爬去,嘴裏始終是不著正題的話。添翠則老在身後嘻嘻地笑,要不要就鄙訓他娃一句:「莫名堂。」每到這當兒,馬為君總是憨憨地笑兩聲,再就別過臉兒哼一兩句小調。

「轉去了。」見前面橫著一個土坎,添翠便想打退堂鼓。「才出來好久嘛?」說着,馬為君一個衝刺,「嗖」地竄了上去,並探身向添翠伸出了右手,「來,我拉你!」

皮膚紅腫,手背上起著包,指節兒都鼓圓了小肚,就是這樣的一隻小手搭在了馬為君的手心裏,他心裏頓時一陣兒難過。「嗨著」一聲,添翠就到了坎上。

馬為君緊抓着添翠的手不放。添翠抽了幾次手,都沒掙脫。馬為君怨怪道:「你看這手哦!差不多就快成了茄子。」說着心疼地把添翠的一隻手塞進了自己的衣兜。這時,添翠的那隻手就變乖了,它順從地感受着對方的體溫。

天冷好哇!馬為君在心裏感嘆,要不是天冷,真還找不到理由捉住添翠的這隻手。於是,他拿手在衣兜里把添翠的手好一陣把玩。

前面是一大片柏樹林,樹的個頭不大,卻枝葉重重,株株相依,蓋着密密層層的滿是衰草的坡地。馬為君示意添翠往那裏爬,添翠不依,笑說道:「多好的太陽!牛兒馬兒都光個腚子曬,鬼才到那地頭去。」

馬為君哪裏肯依,硬是把個添翠拽到那裏,丟在草地上,接着,就自個兒站住,望着添翠發起了神。

起風了。敞開的藍色工作服隨風招展,細長的褲管被鼓盪起來,濃密的頭髮迎著風被死死地壓在頭皮上,一對兒玻璃鏡片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亮……聯繫眼下的境況,添翠感覺這就是一場老鷹抓小雞的遊戲。想到這裏,她「咯咯」地笑出了聲,內心深處則萌生出一種渴望。

好幾次,馬為君矮下身子靠近添翠,似乎想要表達一個意思,但卻總是欲言又止。最終,一個轉身,他背對着添翠說:「回去吧!天冷。我有個東西要給你。」添翠那個失落喲!她不禁在心裏罵起了人。

這晚,華嫂子叫添翠給馬大學弄飯。想想白天發生的事,添翠真不想弄東西給他吃,依她心裏罵的——就該叫這么兒去吃屎。晚飯過後,再沒人去管這兩個小年輕。

約莫晚上七點鐘光景,兩人便鑽進了添翠的寢室。誰都不去開燈。馬為君挨近添翠,擠坐在床邊,小心得連大氣也不敢出。黑暗中,除了兩人的呼吸之外,就只聽見鬧鐘走動的咔咔聲。良久,添翠耐不住性子,便下起逐客令。

馬為君這才發起了急。怎麼辦?他在心裏自問。四周漆黑一團,沒人看得見自己的窘態。不怕!不怕!他給自己不住地打氣,而小心臟卻不消停——帶着極大的勁道,猛烈地撞擊著前胸和後背。

「噗嗵」一聲,馬為君雙膝跪地,抓住添翠的手酸酸地道起了情話。這如同一道閃電,又好似一個霹靂,迅猛地擊入了兩顆年輕的心。於是,四隻緊握的手一起抖顫起來。

添翠平生第一次看見如此美妙的世界。那怕是被第四季冰川封凍的遠古的愛情,轉眼間就化著涓涓的細流汩汩地流淌起來,四周繁花似錦,草長鶯飛,枯木吐綠,群山擁翠。似乎起了一陣風。風起雲湧,樹濤陣陣,天搖地動,虎嘯龍吟。俄頃,一隻巨鳥馱著自己,飛升於雲端之上;紅彤彤的太陽就火辣辣地吻上了自己的臉……

「要不得的。」添翠抓住馬為君的手,吼叫着用力將他推開,「還沒到哪裏,咋動手動腳的啰!」說罷,起身要去拉燈。這對馬為君來講那簡直就是拉地雷。他趕忙去抓添翠,但為時已晚。

屋子裏「叭」地照了個透亮。馬為君怔怔地立在床前。其深藍的工作褲已落到腳脖子處,如同一堆黑泥。再看那光光的兩腿,恰似剛從渾水裏拖出的兩截兒蓮藕。「羞……羞……」看着馬為君的樣兒,添翠戲謔地拿食指一個勁地刮臉。馬為君趕緊用兩手捂住大腿交叉的地界,一臉的窘態。

添翠將頭扭向了一旁,取笑說:「天寒地凍的,各人把褲子撈起來。弄感冒了,還不好意思說呢!」馬為君趕忙一把從地上抓起褲子。那狼狽樣兒,活像是個抓起網袋就要開跑的偷魚賊。

兩人好一陣相視無語。馬為君點燃一支煙,而後,從公文包里抓出兩封信,輕輕放在添翠的書桌上,便徑直出了門。於是,添翠便慢條斯理地把信展開來看。

……添翠,我已無法繼續呆在這兒,我的魂魄早已隨你一道遠去。現在的我只留下了一具軀殼,除了想你還是想你,怎麼也不能安心地工作……我不相信一見鍾情,但自從見了你,就被你深深地打動了……

應該是第一次見面時的感覺,添翠自語道。這時,她索性關掉懸掛在屋中間的那盞200瓦白熾燈,伸手打開床前的枱燈,而後,採取一種趴卧的姿勢,將信湊了上去。

我絕不是那種胸無大志的人;相反,我覺得自己志比天高。為什麼非得在上級機關去混個一官半職?到哪兒不可以實現個人抱負?理想的高塔應該從地平線上搭起。你們那種艱苦的環境才更能磨鍊人,才真正能夠結出豐碩的成果……

當然,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自己想跟你在一塊兒。大刀闊斧的創業絕不會拒絕轟轟烈烈的愛情。古往今來,多少功成名就的偉人,不也正得着了甜蜜愛情的滋潤……

我已經給指揮部遞交了申請,我要到前線,要到你戰鬥的那個前線來。我恨不得能生出翅膀,立馬出現在你的面前。等着我,添翠。我一定同你團結一心,努力奮鬥,用我們的青春奮力譜寫石油人生的新篇章……

多傻的娃娃!看到這兒,添翠在心裏給了個註腳。然後,又拿出另一封信。

……添翠,你這就走了?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我知道,自己前幾日表現得不夠好。對此,我真誠地請求你的寬恕。

是上次去隊部的事。看到這裏,添翠感覺找回了尊嚴。

愛情是多麼敏感的話題!當其突然間觸碰到一顆年輕的心,怎麼也該有一番激烈的爭鬥吧?的確,我想帶你推開愛情的門,但真要邁出那一步卻又是何等的艱難呀!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對於初入人世的我來說,有的是對愛情的虔誠膜拜,卻不敢直接地擁抱愛情……

那天夜裏,我許久都在你的窗前徘徊。當時,個人的慾望和大腦的理性好一番混戰,我真的差一點就衝破了理智的牢固的圍欄。可是,我沒有,但絕不是缺乏勇氣(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總之,我好為難呀!要知道,我要邁出的這一步可是不同尋常的一步。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小步,但對於你我的人生卻是邁進了決定性的一大步……

我終歸沒有跨出去。我不知道,跨出這一步,等待我的將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儘管我感覺你不會拒絕我,但我卻好怕好怕真就遭到你的拒絕……

我一有機會就來看你,等着我。總有一天我會用我熱烈的愛慕打動你的芳心……

「迂夫子。還真當成是美國人跨上月球的那一小步哩!」添翠在心裏罵道,然後,把信裝好,便和衣而睡。

迷迷糊糊間,添翠爬上了山頂。眼前,春暖花開,風光宜人。

突然,天上一朵白雲倏忽而至腳下,張嘴舔了幾下添翠的腳丫子,示意她踩上去。添翠不依。但見那雲團緊爬慢爬地好一陣翻動,終於佔據了山頂,把添翠整個兒託了起來,「嗖」地望空中飛去。

添翠這才想起向對方打聽:「喂,你是哪個喲?」「我是奎仔!奎仔今天娶新娘子。」雲團自豪地向天地宣告。

「狗日這奎仔膽兒蠻大的嘛!嘻嘻……」添翠踩着雲團快活地在蔚藍色的天空中趕着數不清的綿羊,還時不時地掀開天幕抓出幾顆小星星。但怎麼看都不中意,就隨手丟開,一路望太陽趕去。她要去摘取那顆最燦爛的星星。

「咚咚咚」,有人在天外急促地敲打着天篷。添翠感覺有一絲絲的不快,懊惱地責怪道:「是哪個嘛?咋就這樣讓人掃性?」說着趕忙打開了天門。

一顆碩大的星星光彩奪目地出現在天門洞裏。太陽!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嗎?添翠一把抓過來端詳。星星的光焰陡然變得柔和,成為一枚粉色鑽戒。

她一邊往手指上套,一邊大聲地向天篷外問價錢。一個聲音說:「不要錢,是專為向您求婚的。」尋聲望去,卻見一個青年在天門洞口長跪不起。

那不是馬為君嗎?她趕忙抬腿就要去扶。這時,身下的雲團發出「狗力子(一種簡易的小摩托)」發動機的轟鳴。「趕緊過來。」馬為君一聲喊,接着,如老鷹叼小雞般一把將添翠提出了天門。

這時候,夢姈就現了身。她對着雲團大聲地喝斥:「給老娘滾遠些。自己也不屙泡稀屎照一照,你也就是他媽個拿工資的農民。」倏忽,那雲團變成了狗力子,尾部放出一股清煙,在天地間劃出彎彎曲曲的軌跡,直望地面俯衝下去。隨後,天地間「砰咚」一聲巨響……

添翠驚出一身冷汗,起身在鋪里坐起。「咚咚咚」,一陣敲門聲。添翠輕腳輕手地來到門口小聲問:「哪個?」「我。」聽這一說,添翠趕忙開門,把對方讓進屋,又迅速地將門關上。

「都幾點了還不睡?該不是個夜貓子吧?」添翠假意責怪對方。「吔——還是全副武裝的呢!」來人是馬為君,只見他好奇地睜大了雙眼,「才十一點多。我就說嘛——哪有這麼早睡瞌睡的喲!」

「還不是被你這壞蛋給嚇的?要不是幾件衣服幫忙,說不定,我早就遭你娃兒給糟蹋了。不學會保護自己,我們女同志可就慘啰!」說着,添翠把桌上的兩封信拿起,又重重地扔在原處,「把這種不會說話的東西放這裏幹啥子?我是不得看的。有種就自己講出來。」

「現在過來,我只是想告訴你——為啥子我一直沒有把信寄給你?」馬為君看看添翠,臉上有些難為情,「我要說的是,這絕不是編來哄你開心的,我那裏面講的可都是實情。」

「我不可能看信。說完沒得?說完了就可以走了。」添翠拉下臉子朝他吼。馬為君便滿含委屈地把信中所述作了個大致的交待。末了,他鼓起勇氣,低眉順眼地對添翠講:「添翠,我喜歡你……」

添翠嘲諷道:「哦,曉得了。也僅僅是喜歡嘛!春豬也喜歡我呢!並不能說,喜歡我就可以黑更半夜地往我屋裏頭鑽呀!你可以走了。」馬為君知道添翠要的是什麼東西,但自己那不爭氣的嘴巴硬就吐不出象牙。他心裏好苦呀!真恨不得拿鞋底重重地掌掌自己那張笨嘴。

「還有啥好說的?不說就出去。」這聲調如一口銅鑼在半空中敲響。就其效果而言,應該說,整個井崗的人都能聽得分明。

「添翠,我……你。」馬為君真豁出去了,但吱唔著始終沒能把那關鍵的字咬清楚。看看添翠就要冒火,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添翠腳下,歇斯底里地喊叫,「添翠,我愛你,我真心地愛着你……」

「搞啥子?吃錯藥了嗦?震得地動山搖的。」屋外有人拍打着房門,沒好氣地數落着。「哧……」添翠笑出了聲,「我就說嘛,一個大男人咋那樣小膽?好了好了……」說着,雙手托住馬為君的下巴,將他的頭抬了起來,給了一個深深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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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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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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