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厭世

第20章 厭世

王得發沒有實現他父親為其定名的初衷。就他那副好吃懶做的樣兒,你根本不敢指望其真就能發達起來,但磕磕碰碰地總也混了個高中文憑,還讀了兩年技校,最後分到了採油八隊。

採油八隊位於涪江邊上的一個繁華的縣城。涪江水一路夾帶着上游摸天的靈性和大都市的勃勃生機,來到這一帶崇山峻岭里,手腳似乎越加地放開了,使吮吸她乳汁的這個縣城的人們像是得着了上帝的指派,意氣風發,豪情萬丈,硬是把一個一窮二白的落後縣挺進了全國一百強。自然,除引以為傲的酒業而外,憑着石油的影響力,採油八隊也成了當地向外推介的一張名片。這裏的石油人特別是領導便就感覺自己功不可沒,不光在總結報告裏,還大會小會地提說,以致於給不明究里的人造成一種錯覺——以為少了石油人的努力,這一場聲勢浩大的經濟建設立刻就得「啞火」。

在入廠教育會上,隊長、指導員分別作了慷慨激昂的發言,號召新員工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不斷校正自己的行為,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為把這個縣城打造成為全國的標桿縣,作出自己實實在在的努力,確保實現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的雙豐收。

按照會議要求,新員工們依次起身表態。出乎大家意料,王得發的簡短髮言引起不小的反響。他為自己沒有考上大學而傷心,他為能成為一名石油工人而自豪,他要以只有小學文化的指導員為榜樣,他將用最快的速度融入石油大家庭,並在這裏完成社會大學的學習和深造,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益於社會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領導言語鏗鏘,員工鬥志昂揚,整個會場蓄積著一種啃銅吃鐵的力量。

你別說,王得發在技校里還真混得「人模狗樣」的——不僅是高中班學習委員,還兼任學校學習部部長。一翻他的履歷表,領導便決定讓其在隊部留用觀察。

留用觀察的確是一個機會,但也委實折騰人。今天填寫生產資料,明天在財務上學造概算,後天就跟着水車去打水,大後天便叫搞宣傳報道……事情雜不說,且還沒等把一樣事搞上手就又得放開,去干新的工作。王得發整日裏就如同一架「轆轆」轉動的水車。這也還能忍受,但一天到晚地在領導面前晃悠,點頭如同雞啄米,「你好你好」地笑臉迎人,甚至對於領導的不當安排也得假意應承,這就讓素來心高氣傲的他渾身感覺不自在。

為迎合受眾的喜好,有出版社印發了《厚黑學》。這本書一經發佈,便受到許多人的追捧。說不上人們對厚黑老祖李宗吾有多麼敬重,但其厚黑理論卻為不少人稱道。更有有心人將其作為金科玉律,潛心研讀,反覆揣度,而後,在官場和商場中實戰運用,確有不少斬獲。

見王得發被留用在隊部,有朋友便向他推薦了《厚黑學》。告訴他,人年輕,又被領導賞識,就得將自己打造成為臉厚心黑之人。如此,才有可能奔一個好前程。當初,對於這種說法他只是不屑一顧;現在,感覺與領導不好相處,便就產生成為厚黑門徒的念頭。

既厚且黑,啃銅吃鐵。王得發似覺掌握了厚黑學的精髓,將劉邦、曹操、司馬懿等厚黑玩家作為自己的榜樣,決心要在石油行業大幹一場。

不得不說,沒有名師的指點,缺乏系統的學習,是很難成為厚黑玩家的。儘管王得發把《厚黑學》已背得滾瓜爛熟,但實際應用卻差強人意。

他實在無法用厚薄和黑白去引導事情向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

那是最讓王得發不堪的一個酒局。當時,正接待一批地方官員。作為陪酒的後備選手,王得發總算難得地在這種大場面上露臉了。聽說橙汁是解酒的,他事先自費灌了一大瓶。席間,他不斷地察言觀色,認真分析現場態勢,以便作出準確及時地出擊。在他看來,既然陪酒,來客都是敵。他要在關鍵時刻向敵方發出致命一擊。考慮到,吃酒多吃菜少會削弱己方戰力,他仔細觀察己方領導的喜好,時不時地轉動轉盤,確保將美食移動到他們的面前。領導三令五申制止,他只當是領導的醉話,仍舊無怨無悔地舞動着手指,使各類菜肴輪番進行着旋轉和停止。終於,有領導忿忿不平,一記耳光印上了他的厚臉皮。因深知厚黑的道理,他竟然破天方露出了一抹笑意。接着,把領導的突然襲擊當作出擊的指令,死纏爛打地勸敵方喝酒,結果,將一眾官員全給干趴下。

事後,有人提醒他,得罪了領導;更有人罵他是一個胡混子。這不免讓他對《厚黑學》產生了懷疑。惴惴不安之中,他擔心領導會給自己穿小鞋,他甚至罵領導曲解了他的好意。事實證明,領導都是一些可惡的「壞分子」,自此便對他沒給好臉色。

於是,王得發便挖空心思地思謀著對策,隨時提醒著自己,用更為禮貌的舉動和暖心的話語改變領導對自己的看法。然而,失敗的打擊卻如黃鐘大呂,每每在關鍵時刻震得他一陣陣心悸,以至於時常令他詞不達意。

一天,王得發上廁所。平日裏見領導總是「你好」、「吃飯沒得」地招呼,而這時見着陳隊長竟沒了詞。但不招呼又總覺不妥。遲疑片刻,他便痴痴傻傻地盯着對方,招呼道:「陳隊長好!」

當時的男廁所是這樣設計的:進門靠牆是一道水溝,水溝背後有數量不一的蹲坑。僅僅放水,只踩住水溝邊沿即可;光放水還不行的,則要矮下身段,守住一個蹲坑。

陳隊長與幾位員工並排站立着,正一股一股地朝外擠著尿,聽這一聲招呼,便沒好氣地扭頭,朝他大聲吼起來:「好個鎚子!叫你狗日這一喊,尿都給嚇回去了。有好遠滾好遠,各人一邊尿去。真是!」

這應該是通常的作法。當時的廁所只考慮了遮羞,沒有顧及隔音。男女廁所都建在同一屋檐下,只在房屋中間的位置砌了一道磚牆。可能是相信人們的自覺性,更多的是出於節約的考慮,磚牆僅砌了一人半高,上方則無遮無擋。這就給聲音的傳導留下了方便。

聽這聲一吼,那邊的女人們便竊竊私語起來,終於,有位女同志憋出了笑聲,接着,女人們都禁不住嘻嘻哈哈地大笑不止。這讓王得發感覺很是傷了臉面。

在後勤就得提心弔膽地與領導打交道。俗話說,伴君如伴虎。離他們遠遠的,就沒得如許煩惱了。王得發逐漸有了下井崗的衝動。但最終的決定還是因為同學的擠兌導致的。

跟王得發一道分來採油八隊的還有一名技校的同窗好友。近日,那個同學正有事沒事地往隊里跑,老是在領導那裏說他的壞話,時不時地還搶他的活兒干,且又出一手好字,這令他感到頗為心寒。

在華夏人看來,字就是人的臉,也是一個敲門磚。不管其文墨如何,只要有一手好字,往往就會引起大家的重視。說到字,王得發就只有投降的份。打小如此,只要叫他練字,他便直接用牙齒消滅掉那練字的筆。鉛筆最在行,咔嚓幾下,便將那細長的木棍碎成幾段;圓珠筆最有意思,將金屬的筆頭咬下,放在水裏會跑;鋼筆最費事,得用門牙扯下尖尖的金屬片,接下來,就會寫出毛筆的感覺。這一番騷操作下來,筆倒是廢了不少,字卻沒見長進。

這份差事遲早得讓那麼兒給搶了去。橫豎都是那樣的結局,倒不如提早離開此地,免得傷了面子。這樣想着,他似乎生出厭世的情緒,時不時地總會藉著酒勁,來一句:「煮豆燃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該是清蠟(油井生產過程中的一種解堵方法)作業車到隊部複核一月任務的日子。陳班長帶着一幫人從車上下來,徑直來到生產辦,見地質組長柴大學沒在,一行人就在辦公室里坐等。

一枝煙從陳班長那裏投了過來,緊跟着是一句問話:「新來的?」「嗯!」王得發拿煙接上火,瞄了一眼對方,便又埋頭填寫當月的綜合報表。

「哪兒畢業的?」「XX輸氣技校。」「你娃娃還能幹嘛!一下來就在隊辦公室坐起,肯定你老孩(即父親)是當官的。」「哪裏話?也就一個平頭百姓。這裏有啥好的?一天到晚地累,又得不著個好,成天還得看領導的臉色。我真不想在這兒幹了。」

「那才怪呢!我還沒聽說,有不想在機關呆的。那你娃咋不下井崗?」陳隊長疑惑不解,便不懷好意地拿話來激。「我也不曉得該咋個整?沒人叫我去。呆在這裏也只是暫時的,恐怕還是得下井崗。只是,不知道好久才走得脫?」王得發一臉的無奈。

「真想下井崗?」陳班長感到不可思議,深吸一口煙,想了想說,「這也倒是實話,機關當然沒得井崗上單純。」俄頃,他呷一口茶,眉飛色舞地出起了餿主意,「那你娃給領導講呀!其實,你要真想去,不講也成。今天跟我們車直接到『成88井』去住起,看有哪個還得拿八抬大轎來把你請轉來?就怕你娃娃捨不得走哦!」

陳班長也只是說說,沒料到王得發真就吃了秤砣鐵了心,迅速作出下井崗的決定。只見他快步奔進自己的寢室,找出一本影集和幾本新買的小說,扯下晾在繩上的衣服和毛巾,將這些東西扔在床上,最後,將鋪蓋捲起,用繩套綁好,打一個結。看看清蠟車快要走了,他瞅准沒人的當兒,背上帆布包,扛着鋪蓋卷,一路疾奔,忙天慌地地竄上了車。

「吔,狗日硬是想橫啰?看樣子井崗也是人人想去的地方呀!」譚眼鏡胖嘟個臉擠著小眼笑。「幹革命就得有拚命三郎的精神,到哪兒不都一樣?說不定到井崗還真能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呢!走他媽了……」陳班長戲說着,但這卻是王得發當時的想法。

隨便這兩位石油老大哥怎麼講,王得發只是不應聲。他口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身子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看見。當感覺車開出了隊部大門,他才緩過勁,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如同一位突出重圍的戰士。

「真是你媽個蠢貨。都參加工作了,咋這麼沒有見識?好好的後勤不守住,偏要去生產一線作賤自己。難道老子的白米乾飯都是拿來餵豬的?蠢豬蠢豬蠢豬,豬狗不如的東西。」翻閱至此,王開火使勁拍打着劇本,不安地罵出了聲。

他沒想到,自己娃娃的腦子竟然這般不開竅。他恨不能,捉根木棍,在得發娃的屁股上數幾百個紅印子。內心的焦躁陡然間讓呼吸急促,使得那一口剛剛吸入的香煙走錯了道。一時順不過氣,他猛力地咳嗽著,嗆出了眼淚,視線便漸漸模糊起來。

片刻,他又怪罪起翠花來:「還不都是你給慣壞的?平時,生怕娃娃們餓著了,凍著了,被人欺負了……你不知道,溫室里長出的是弱苗,峭壁上挺立的是青松嗎?還好意思去尋死?還好意思去尋死……」

「是啊!還是給娃娃們的待遇太好了,不該給家裏寄那麼多錢。長期在順境裏獃著,缺乏生活歷練,一旦身處逆境,便很難適應。」他不禁恨起了錢,並因為錢的事作起了自我批評。

汽車在群山溝谷里繞行。明明是個太陽天,但你在車裏端端地坐着,真還難得一見天的影兒,就連光線都變得暗淡了許多。

粗大峭拔的山的脈絡,一根根強勁地自地面**,或正或斜地望天上一路挺去。時不時地有一些險崖岌岌可危地懸在半空中,做好隨時掉落的準備。深谷寒水在老黑的石頭上揚起片片水花,「嘩嘩」地奔流。兩隻山雞一前一後地飛。一隻兔子竄上了路面,便又倏地栽進路邊的草叢裏……這景緻一陣兒憋悶,一陣兒鮮活,順着王得發的心情漸次發展下去。

一陣劇烈地晃動,汽車一個轉身便奔山下疾跑。全車的人都在車上跳動起來,車窗玻璃「嘭嘭」地發着聲,地面的碎石敲得底盤「砰砰」著響……汽車已進入新鋪的井崗公路。

「唉喲!」王得發一下子從座椅彈射到地板上,慌忙爬起來,緊抓住一邊的扶手,怨怪道,「這車子震動得好凶!」「狗日的『勾子(屁股)』杵平沒得?拿手把椅子抓穩!」劉干星兒朝他大喊,然後,意味深長地冷笑,「這叫啥震動?呆會兒到那地頭一看,你娃娃就該震動了!」

汽車像一隻山老鼠在山道上歡跑,不曉得甩掉了多少座大山的圍追堵截,總算來到一個相對開闊的地界。但見,兩邊的山脈步伐穩健,一路朝前,在天地之間踏出兩排雄姿,形成一個大大的外「八」字;中間的平地趁機展現出大手筆,它平躺着舒展着身子,波浪形田壟不斷擴展着面積,步調整齊劃一。山脈的奔跑,田地的擴張,約莫持續兩公里,便在一座高山下止住了步子。那山頂天立地,橫擋在田地的盡頭,如同一把巨斧,毫不留情地斬斷這一派恣意放縱的田園景緻。那與田地結伴而行的清衣江水,更像是一位花痴,她不管不顧地撞上去,張開雙臂,緊緊摟住山的粗大的腰肢。

「青頭」把手向那兒一指,沖王得發大笑:「看嘛!你娃就要當『山頂洞人』了。」王得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多好的山!」

這座山並不好對付,從山腳一直到頂儘是大坡度的盤山道。汽車「嘎嘎」地換了幾個檔,最後在一個檔位上起勁地爬。發動機看樣子已累得不行,聲音比先前大得多,車速卻大幅度下降。檔位有跳脫的感覺,司機「割斤肉」不敢大意,趕忙拿手扶住抖動的檔把。一股綿實的動力自車身下傳來,卻見車頭的水箱又開了鍋。一片水汽從車頭蓋的縫隙里撲散開來,割斤肉則不管不顧地蹬直了轟油門的腳。車「吭哧吭哧」地爬著,路邊的岩層慢慢兒進行着新老交替。

「騰」地一聲,汽車向上一竄,總算到了平地。山上的路就平順得多了。這裏的路不用鋪碎石。整個山可能就是一個巨大的岩體,道路則是車輪在其上擦出的印跡。只見,一層薄薄的細沙附着在路上,保留着被水流沖涮的姿勢。細沙薄而綿軟且不打滑,不僅使車輛好走,人也感覺極為舒適。

「哐哐噹噹」地晃動着窗玻璃,汽車穿過密林,轉一個彎,一個黑色巨型鋼架就從柏樹叢中冒了出來。它高高挺立,傲骨凌風,斜刺藍天,一副目空一切的樣兒。

「就到了,」余班頭揶揄道,「老子今天叫你龜兒明白啥子叫震動?」說着,車拐過一個彎就衝到了一片新建的房子前面。

採油井崗大致是這樣佈局的:分為生活區和生產區兩部分。生活區由幾間住房和一個公用的廚房組成,這些房屋都連成一排。在這一排房屋的一端,拐過一個直角並保持一定的距離,由近及遠,依次是鍋爐房和值班室;值班室再往遠端推進約莫十步,一個大約二十平方米的長方形地面上串聯著許多金屬管——流程區;流程區的盡頭,一個九十度折轉,在與住房平行的方向走出大致十步,是一個用條石碼好的方形地坑,其內立着一個張牙舞爪的鐵質怪物——採油樹(石油就是打這兒出來的);緊挨其後的就是先前看見的那個巨型鋼架,高二十米多一點,俗稱清蠟井架,是清蠟作業時吊裝工具用的;井架的背後則往往是少有人願意涉足的滿是油污的方形污水池;接下來就說廁所,它與採油樹的連線跟住房平行,處於井場腰部位置;以此為中線,往住房方向移動約莫十步,是兩個用石牆壘高的巨大油罐。這裏是生產區。撇開污水池不管,生活區那一排房屋與井場中線便勾勒出一個長方形的佈局。不難發現,廁所就處於這個長方形的一角,且與生活區的距離大約保持在150米上下。

也許有人要問,拉屎拉尿為啥非得跑這麼遠的路?那是有考究的。因為「人有三急」,內急當數第一。這樣重要的事,不論你是何身份地位,不管你在幹啥子,一經發着,什麼正事、爛事、閑事、心事通通都得放下,然後,拚命地找尋出路,以便將其迅速即時地處置。我們不得不佩服石油設計人員的心智。他們巧妙地利用了人的生理需求,使你在內急之時,也別無選擇地在工作場所里來一段百米衝刺。這樣一來,除開規定的生產巡檢,石油守井人又順便被迫地對生產信息進行了收集。足見,對野外作業單元,企業管理的確是煞費了苦心。

這是一口新井,房屋的灰磚像撲了一層底粉——灰白灰白的,房上的青瓦透著藍,地面經碎石平整過——白裏帶着嫩黃,也有不少透出油墨的質地。整個井場緊靠着一段壁陡的卻也不高的山崖,另一邊則是萬丈絕壁。你要是找准角度,遠遠地望去,也許會有一種切豆腐的錯覺——你手持一把特製的大刀,瞄準山的頂部水平入刀,而後,向這個剛剛製造的截面垂直下刀,最後,取下被剝離的半個山頭,便留下這缺失的樣兒。乍一看,倒像一把特大的直角靠背坐椅,面北朝南地安放在這天地之間。在這地頭,因為地勢高,又沒圍牆遮擋,你隨便往哪兒一站,一眼就能望出去很遠,將連綿群山和沃野平疇盡數收於眼底。王得發似覺找到了歸宿,暗自慶幸著,並下定決心要過這閑雲野鶴的日子。

一晃到了春節。井崗上並沒按規定留足人。三人的井崗就只王得發一個人在這山上守着,另外兩人早在節前就歸心似箭地溜回了家。

夜晚是最難熬的時段。山高,風大,松濤陣陣,間或還有不知名的野物發出一兩聲凄厲的怪叫,而最為駭人的要數那落葉在瓦頂上滑動的沙沙聲。這樣的夜晚,王得發總是選擇早早地上床。

一天,因白日裏把瞌睡蟲餵飽了,到了夜裏就老是不能入眠。

風「嗚嗚」地吹颳起來,松林「嗚嗚」作響。出於正常的生理反應,他就勢將鋪蓋緊裹在身上。這時候,怪叫就出現了,先是由廁所那邊的松林坡發出來,而後飄移到屋前的那一排白楊樹上。他索性將頭縮進了棉被。這樣一來,聽力是有些減退,但房頂落葉滑動的聲音似乎就聽得更為真切。它緊一陣慢一陣,習習索索地響個不停,直讓人感覺頭皮發麻。「嗚」地一聲長嘯從後山方向發出,接着,像是回應一般,鍋爐房的位置又「哇」地一聲響了起來。這兩聲嘶鳴如裂帛一般,撕扯著頭頂的夜空,直駭得他從床上坐了起來。

「叭」地一聲,他打開了那高懸屋頂的白熾燈,順手拿起桌上早已準備的兩把菜刀,提刀就要出門。一到門口,他就猶豫起來。他將這恐怖製造者想像成強盜,擔心人家拿的是長矛。看看手裏短把兒的菜刀,不由得心下忐忑。於是,又去門背後抓起一根鋼釺。這是一件笨重的工具,雖說是「一寸長一寸強」,但舞弄起來總顯得不利索。要是人家投來標槍或飛刀之類的兵器,自己該如何招架?對,鍋蓋!鍋蓋!他眼尖地在床頭與牆的狹縫中發現了一個長期閑置的特大的鍋蓋,便用左手抓了起來,做了個隔擋的姿勢,感覺還稱手,右手就直接摸起了菜刀。

臨出門,他心裏仍舊慌亂得厲害,全身上下寒浸浸的。於是,就兩股戰戰地唱起了祖輩上傳授的《出門經》:「出門經,出門經,出門頭頂觀世音,八大金剛前開路,四大天王護我身,護我身。」唱罷,他「砰」地一聲拉開了門,接着,一個箭步衝到屋外廢棄的鋼管前,拿刀背照上面猛砸。

「噹噹當……」金屬的脆響蓋住了無數的怪聲,浩然的正氣驅散了恐怖的氣氛。他頓覺渾身充滿了膽氣,他決定要與一切的邪惡勢力作鬥爭。「哪裏走?」他吼叫着,左衝右突地在探照燈照射的範圍內找尋着攻擊的對象。「給老子滾出來!」他向一切不知名的恐怖製造者發出吶喊。

一支煙栽到嘴上,一種豪邁的氣概便涌了上來。「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他站在大山之巔,警覺地掃視着黑漆漆的夜晚,獨自陶醉於這吟詠的頓挫感之中。

白天則是另外一種情形。孤單的日子,寂寥空闊的視野,毫無羈絆的想像,似乎有意將時間拉得很長很長。那青春旺盛的精力,那無法言說的衝動,每每讓他難以自持。他幻想有仙女下凡,他期待有狐妖陪伴在身邊。當山雀從草叢中驚起,當野狗打路邊經過,在他的心裏總會燃起一種莫可名狀的激動。這時候,他往往會有一種奇怪的定論——那一定是母的。帶着這樣的想法,好幾次他都向它們發起了追逐,以驗證自己的判斷,順便也滿足一下自己那惡俗的好奇心。

一天中午,幾杯酒下肚,他感覺熱得難受,便在井場上兜起了圈子,兩眼則不停地四下里張望,期盼能有什麼意外的驚喜。他嫌站在地面上看得還不夠遠,就試圖攀登旁邊的陡岩。但又缺乏攀岩的技能,幾經折騰,他只得放棄。落地之時,他似乎得着了靈感,就找來一雙棉布手套戴上,朝着井架奔去。

鐵質的井架實則是一具中空的長方形構件,其左右對稱的兩面各有一排用鐵棍焊接而成的長梯。假如把井架比著一個人,那露在地面上的就該是這個人前傾的上半截身子;梯子則好比兩脅處的肋骨。這前傾的姿勢,使得每一個梯步都朝着井架傾斜的方向歪斜,攀爬起來便十分吃力。而長期的清蠟作業又在井架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原油,這就更加增大了攀爬的難度。

起初的努力是非常成功的,他三五兩下就來到了井架的中段。由於滑膩和體力的下降,手腳上便明顯感覺出些許的不適。手已有些麻木,無法抓牢上面光滑的梯步,他只得將一隻手搭在一側的角鋼上。腳又隨着重力,滑到每一梯步的最低位置,旁邊的角鋼則趁此機會抵得腳骨頭一陣陣生疼。他索性兩臂勾住上面的梯步,輪番鬆脫兩腳歇起了氣。這一來卻極大地影響了攀爬的鬥志。

他不禁猶豫起來。下嗎?下面空空如也,只看上一眼,立馬就出現一陣眩暈。上嗎?鋼架背後除了深邃的藍天,沒有一樣東西可以借力。這不上不下的處境一度讓他感到絕望。「嗡」地,他只覺大腦發出一聲悶響,旋即渾身大汗淋漓。接着,他回憶自己平凡的身世,悲嘆自己現實的境遇,便選擇了放棄,想像自己如一片葉子,輕飄飄落入大地的懷裏。

這時,一隻山雀從身邊飛過,似乎帶有極強的挑釁意味。不曉得哪來的勇氣,也不曉得從哪兒冒出來的那一股力,他只中規中矩地攀爬了幾下,居然迅速地來到了井架頂部。

「好懸!」王開火發出一聲驚呼。惹得身邊的工友都圍攏過來。望着他驚懼的表情,看見他手中那一疊寫滿文字的紙張,知道他來頭的人滿以為他在搞創作,便吆喝大家離他遠遠的。

王開火慢慢回過了神,從擔心害怕中似乎發現了翠花的影子。「哪來的雀兒?早不來,遲不來,偏在這時候出現?」他先是滿懷狐疑,片刻,便在心裏面大叫,「是她,是她,肯定是她。」在他看來,這就猶如打了一針興奮劑,使人的潛能瞬間爆發出來。想到這裏,他感覺無比欣慰,喃喃道:「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翠花還真成了我們王家的依仗了。」

井架的前方懸著一組滑輪,不用去管它。後方則是三根平行的鋼樑,正好可以架住他那疲憊的身子。抓住外邊的兩根鋼樑,他將身子移了上去,然後,翻轉身子,將兩腿搭在身後的那根鋼樑上,接着,兩手彎過最外邊一根鋼樑,中間的那根鋼樑就正正地在腰部支起。這樣一種躺卧的姿勢讓他極為受用,他甚至覺得勝過了曾經在商場坐過的逍遙椅。

小睡半個鐘頭,來自頸、背、腿三個支點的疼痛感提醒他——得趕緊想辦法回到地面。看看眼前晃蕩的井架,想想其下那望而生畏的高度,他為難起來。這時候,那隻多事的山雀便經頭頂一掠而過。這樣近的距離,他甚至可以嗅到山雀身上羽毛的氣息。他猛地扭頭,追逐著山雀的飛行軌跡,直至其化作一個小麻點。此刻,奇迹就出現了。

在前方,在山下的路旁,一個白色的身影正在那兒晃蕩。「我要找她說說話!」他立馬萌發出這樣的衝動。在這種衝動的驅使下,他十分利索地回到了地面,並一刻不停地向山下狂奔。

約莫四十分鐘,清衣江水便嘩嘩地在他前方流淌;轉過一個彎,實際上也就只是繞過一排枯黃的蘆葦,一個身着白色長羽絨服的美人兒正拿眼盯着他笑。

「美女你這是往哪裏去哦?」王得發主動搭訕。他不能斷定對方會搭理他,卻仍舊拚命想着接下來該說的話。

「你就是剛剛那閑得沒事爬鐵架子玩命的石油工人吧?」對方答非所問地笑說着,「剛剛,就在剛剛,你像是一隻猴子,三五兩下就從鐵架子上溜下來,接着,就往山下跑。我還以為是鬼攆忙了哦!」

這一番說辭弄得王得發滿面通紅,但內心深處卻是極度冷靜的。何不借題發揮一下?他打定了主意。

他右手指著自己左胸上的徽標道:「我是石油工人,這是千真萬確的。」看看遠方,他裝出一副關心人的語氣,「這裏從來沒有班車經過。我跑過來,就是想告訴你,免得你在這裏傻等。」指著石子路的盡頭,他擔憂起來,「沿着這條路朝前走十來里,有一條區縣公路。平時,車少。今天,看情形你可能連最後一趟班車也趕不上。安全起見,你最好還是改天出門。」

「安全?你的出現就是最大的不安全!」對方這穿刺人心靈的語言無情地撕扯著王得發的偽裝。

王得發卻也不甘示弱。當然,這並不意味着他要拿言語來攻擊對方,他是想摸清對方的真實意圖,然後,再用穩妥的步驟和方式儘力使兩個人的思想實現契合。

「美女,我看天也不早了,你最好找個地方住下。」說到這裏,他靈機一動,「如果家不在這裏,我倒是有一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你說。我不怪你。」對方顯得很急迫。

「我是正兒八經的石油工人。不偷不搶,不坑人害人。美女若不嫌棄,請隨我到我那個工作場所,去小住一宿。要不要得?」為了增加可信度,他刻意強調,「請一定放心,沒有人強迫你做你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那麼,你背我?」看着前面的高山,美女立馬皺起了眉。

「成交。」話音未落,王得發立馬矮下了樁,順勢一把將對方背起,腳步輕快地望山上走去。

這位姑娘小名叫小倩,今年21歲,家住幾十公裏外的陶家溝,是山下生產隊長的外侄女,長期在沿海打工。因急於將外面的世界推介給表妹春秀,便趁這回家過年的當兒,徑直趕了過來。但大過年的,總得陪伴在父母身旁,於是,決定今天趕車回家。左等右等不見表妹來送行,她仗着自己也識得那彎彎拐拐的村道,便提上行李箱出發了。這樣一來,就讓王得發得着個大便宜。

儘管小倩也自覺地步行了近一半的山路,但來到山頂的時候,王得發已累得不行。此刻的他滿頭大汗不說,連身上的衣服也都已濕透。只見他,將工棉襖一脫,整個上半身就大量地冒水汽。累歸累,卻一點也不影響他今天的好心情。

灌了一杯溫開水到肚裏,而後,安頓好小倩,接着,他就火力全開,奏起了「鍋碗瓢盆交響樂」。在他的眼裏,這是上天的恩賜;在他的心裏,已將小倩放在生命的重要位置。他對未來簡單地進行了設想:他要在小倩工作的地方買一套房子;平時,各忙各的;等到周末或節假日,他就設法溜回家,過起小日子。

晚餐是短暫而美妙的。傾心的談吐,暖心的關切,悄無聲息地消減著彼此的距離。醉人的情話,勾魂的凝視,最終讓兩顆流浪的心同頻共振起來。沒有任何的掩飾,一切都順理成章地進行着,甚至有時小倩還順帶當上了導師。

事後,小倩笑罵道:「我還以為你娃兒是『慣犯』。沒想到,還是開天闢地頭一次。」「良好的開端意味着成功了一半。」王得發信心滿滿地說,「在我看來,你對我還是滿意的。對嗎?」

「你這人心眼不壞,人勤快,最關鍵還是長得蠻帥,是女人就沒法不喜歡你。」說到這裏,小倩又表達了另一層意思,「但光有這些是不管用的,男人就應當有本事,就應當想方設法找票子。你就在這窮山窩窩一窩起,票子就會像雨水一樣下下來了嗎?」輕咳兩聲后,她作了個強調,「我絕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女人。今天就當是慰勞慰勞我們孤苦伶仃的石油兄弟。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她似乎並不願意讓對方絕望,接着說,「我感覺得到你喜歡我。我也相信我們能相處得很好。假若想要跟你保持關係的話,我會將訊息帶到春秀那裏。請耐心等待我的好消息。」

這一夜,王得發是無比幸福的,以至於,久久無法入睡。為不影響小倩休息,他好幾次都輕腳輕手地來到井場壩子。吸煙是其一,向天地呼叫才是他最想要做的事。他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眼下這一段光輝燦爛的成長經歷。這樣的聲音在他的心裏響過一千遍,但現實中卻從未出現他大聲疾呼的挺拔姿勢。他平靜地掃視着周圍,一聲聲呼號則如雷鳴般滾過胸膛。大自然卻全無顧慮,用雄壯的交響樂襯托他此刻的心境。松濤叫鬧起來,落葉刮響了瓦頂,間或來一兩聲野物的「嗚嗚」長嘯……每一種聲響、每一個動靜似乎都成了王得發幸福的見證。他實在無法形容當時內心的歡暢,他甚至決定給這座山定個名。定個什麼名呢?他想了想,卻怎麼也得不出一個好名字。

良宵苦短,好夢易醒。儘管兩人意猶未盡,無奈天色已大明。二人只得匆匆洗漱,然後,往山下急趕。當小倩登上班車的那一刻,王得發頓感失落,他多麼想將對方挽留住,但腹稿卻總是顯得蒼白無力。最終,他只得在臉上擠出一絲苦笑,朝載着小倩遠去的班車揮一揮手。

在返回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告誡自己:死死盯住山下的春秀,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合上劇本,良久站立。對於小倩的出現,王開火不知是埋怨,還是感激。在大多數人的眼裏,下海的女人都不簡單,但小倩又明明成了得發娃的救星。思忖半晌,他頓了頓腳,說:「但願不要有這樣的兒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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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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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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