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怯懦的書生

第18章 怯懦的書生

添翠與夢姈邂逅之後,其視頻播放便就此結束。翠花意識到,到目前,添翠的生命進程暫時告一段落,其後續發展情況還得看劇本。於是,她趕忙點開了一個文檔。

卻說馬為君一行人吃癟之後,為了避嫌,便在夢姈帶隊的調查組趕來之前從添翠的井崗抽開身,前往別的井崗溜達一圈,最後,落腳在鹽井縣城。

第二天,司機老衡不顧馬為君的反對,擅自改變行車路線,直接將車開到了添翠所在的井崗。看得出,這也是儀錶工老陳的意思。拿他的話說,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接添翠到隊部。馬為君嘴上說反對,心裏卻是美翻了味。

帶上了添翠,似乎多了一些兒情趣,但這種新鮮的感覺很快就給秋老虎和無休無止的汽車轟鳴聲趕跑了。他們並不急着往採油十隊隊部趕路,因為,按照計劃,他們得前往好幾個井崗,去檢查那裏的工作,觀察那裏的生產。

解放牌貨車是前面伸著一個長豬鼻孔的那種老式車,連司機位置在內也就並排著三個座位。司機的活動空間是不能佔用的,為能多載一個人,大家便只好在另外的兩個位置上想法子。

添翠是個女娃,自然得着特別的優待。她坐在汽車右邊的窗口處,儀錶工老陳則警惕地與司機保持着距離,中間的馬為君就直感覺到「擠」。儘管多數時間他都側身向著老陳,但時間稍長,便不得不變換體位,扭身轉向添翠一方。這時,他就只好把一隻手搭在添翠身後的靠背上,儘可能地與其保持着毫米級的距離。

兩人的衣服早已頻繁地發生了摩擦,這樣的距離大可以忽略不計,但馬為君卻不敢大意。他試圖設法不將那僅有的空間壓實,力避雙方的肌膚貼在一起。如此折騰下來,直弄得他腰酸背痛、大汗淋漓。

一路走來,車內氣氛極度沉悶而壓抑。老陳談說起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卻沒有人搭話;衡司機放了幾盤流行歌曲的磁帶,大家則嫌其太爛賤。接着,兩人便扯起大嗓門,賣力地展示著石油人特有的語言藝術來。

望着頭頂明晃晃的太陽,盯着前面白得刺眼的路面,那老不正經的衡司機便找起了樂子。他揚起食指照遠處一指,說:「你們快看,青天白日的,那女的還把光溝子(屁股)露起。」「在哪裏?在哪裏?」老陳問著便伸長了脖子。原來,在不遠處的山腰上兀自立着一大塊橢圓形的岩石。

被猴耍了一場,老陳便不依不饒地數落起來:「那都成了溝子?前面那兩個山頭又該是個啥子?那不正好湊成一對兒,跟你那悖時婆娘可有得一比。」

初戰告捷,衡司機便不去較勁,而是迅速轉移了話題。也不曉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在他身上居然發生了那麼多的愛情故事。講到傷感處,連添翠的鼻子都抽搐起來;但多數是精彩快樂的,且勁道十足,就連半天不敢參言的馬為君也忍不住喝起彩來。

馬為君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生怕添翠拿有色眼鏡看自己。「注意影響。」「這裏還有女同志。」「人家可是才入廠的新工。」他時不時地提醒著。每聽到這樣的提醒,老陳和衡司機就更來勁。他們甚至各抒己見地對所謂的石油文化來了一次「深刻」地剖析。

老陳率先發表了自己的見解:「石油人的語言缺乏藝術,這只是少數人客氣的說法;石油人成天只曉得滿嘴噴糞,吐出的垃圾語言連牛都踩不爛,這其實才是許多人真實的看法。其實,他們一點都不了解石油人;或者可以說,

他們根本不懂石油人的文化。」

衡司機也振振有詞起來:「寂寞孤獨讓日子顯得平淡乏味,這就給瘋狂的想法和任性的言行製造了機會。想法萌芽在心裏,言行浮露於外在。因為,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不分族群,世界都在持續地催生著慾望,故此,即便在偏遠的鄉村,男女之間的那些事也總能被人們輪番地炒作成趣。」

「少在這裏賣弄,好生開你的車。」老陳對衡司機的插言表示不滿,接着,又努力為石油人正名,「離開群居的束縛,成天在大山裏闖蕩,放浪點形骸本不足怪。只不過,經石油工人天長日久地演練,便就養成為一貫的作風。他們老愛拿男歡女愛來說事,且膽兒大了一點,說得露骨了一點,但那也只是為着對付野外勞作積留的疲乏。能讓語言產生如此的奇效,那該是藝術到家了。」說到此處,他鬆開支撐身子的兩手,擊一下掌,拉高調門兒,「在我看來,這種作法應該在其它行業大張旗鼓地提倡才對。」

衡司機不幹了,立馬搶過了話:「不就是說了點兒男女之間的事嗎?但凡正常的成年人對兩性話題又有幾個不感興趣的?」他扭頭向大家掃視一眼,「假如男女之間無性可言,還不等同成了一類?那就非常無趣了,就連罵街也變得不夠辛辣。但凡貧家小戶只要遇着不順心的事,比如狗兒貓兒的不在了,就要把別人的老娘怎麼樣一回。要是老娘也是男人,那該怎麼辦呢?總不至於改成,要把張三家的米偷了,或要把李四家的房子拆了吧?」頓了一頓,他便煞有介事來了一個結語,「真要這樣,那不就將罵人變成了恐嚇?這性質就嚴重了哦!」

馬為君知道,這些言語都出自石油人的酒局,能搬出這一通歪理邪說的絕非泛泛之輩。他也不便點破,因為,壓根就不知作者何誰,且石油人又特好面子。於是,決定順着他們的意,把他們美美地表揚一番,好早點給這一場「石油藝術」展演打一個結。

「實在說得在理。真沒想到,兩位哥佬倌還有如此見地。佩服佩服。」他胡亂地誇讚著,並豎起了大拇指。

聽這一誇,衡司機就來了勁:「現今,已是改革開放的年代。就連男女的床頭戲也要在錄像廳里正大光明地放,還有啥不敢說的哦?」「對對對!也就說說而已,又不礙著誰,又不違法亂紀,怕個球哦!」老陳表示贊同。

對於石油工人的粗口添翠心裏早已有底,鑒於大家如此這般地解釋,她只好勉為其難地表一個態:「想說就說吧!大家不要有啥子顧忌。」聽這一說,衡司機扭頭丟來一個眼色,老陳則趁熱打鐵地補上一句:「哦,這就對了嘛!馬技術,你只把老衡上的課權且當作自己婚前的一次實習。不要有啥子難為情哈!」

汽車轉過一個山彎,對直向前方一個陡坡衝去。看得出,兩邊的樹木才栽上沒幾年,卻也跟樹下青綠的雜草一道形成了一帶較為寬闊的林地。道路右邊的樹蔭下,三頂草帽遮住了三張臉。見汽車來到近前,三雙腿腳立即將三頂草帽頂起,直接橫在了道路正中位置。這是一條窄小的區鄉公路,汽車只好來個急剎,在斜坡上停住。

「莫不是遇見了棒老二?」馬為君心裏着急。添翠大義凜然地說:「這年頭哪個有那麼大的膽子?」「不要慌,還是添翠有見識。」衡司機說着,順手從座椅下摸出了發動汽車用的搖把。

「上車。」隨着這一聲吆喝,兩頂草帽便分別從駕駛室的兩邊爬上了車門,一頂草帽則翻進了汽車的貨箱。駕駛室里的四個人這時全都將目光投射在添翠近前的那個草帽上。

馬為君不曉得是哪裏來的勇氣,他大聲質問道:「奎仔,你娃到底要搞啥子?」「我們就搭個便車,你娃娃想多了。」奎仔回答得很輕鬆。

「今天就是來檢查你們工作的。不好好在井崗上獃著,到處亂跑,謹防老子處理人!」馬為君這話一出,衡司機旁邊的草帽就吼起來:「你們要去哪兒,(汽車)屁眼一冒煙就到了。老子們在這荒山禿嶺上獃著,要出個門,還得老老實實地甩腳巴掌。把他娃兒揪出來!」

「吱嘎」一聲,添翠一側的車門被拉開了。還沒反應過來,她已被奎仔抱下了地。這時,馬為君倒還大氣,一聲不吭地讓出了位子。

奎仔示意添翠上車,添翠一個箭步便大起膽子坐進了奎仔的懷裏。貨箱裏那頂草帽照馬為君望了一陣子,馬為君就垂頭喪氣地踩上腳踏析,把住了車門。

汽車發動起來,爬上前面的陡坡,而後,不管不顧地朝山下衝去。大家一路無話,不出八公里,便來到一個鄉鎮集市。

在左邊車門口的草帽示意下,衡司機輕輕地踩住了剎車。奎仔一推車門,馬為君趕忙一個縱跳落地。

奎仔一邊下車,一邊咧著嘴笑着招呼他:「我說嘛,就只是搭個便車。現在,該你娃坐車了。去……」看着馬為君規規矩矩地坐進原先的位置,他朝添翠擠了擠眼。添翠偷偷地揮了揮手后,他便與另兩頂草帽一道鑽井擁擠的街巷裏。

一路上,衡司機和老陳自是一陣亂罵,馬為君也時不時地放幾句狠話,添翠則只是默不作聲。然而,那一顆小心臟卻一直平靜不下來。她佩服奎仔的勇氣,她鄙視馬為君的懦弱。她感覺奎仔才是那種跟自己對味口的男人,好幾次她都萌生一種要去找他的衝動。然而,夢姈的叮囑卻也在理——一個守山的工人確實無法跟人家大學生相比。

來到採油十隊附近的天龍場,已是日薄西山之時。車在全場鎮唯一的一家飯店門口停下,大家餓著肚子將一張八仙桌圍定,單等夥計上菜。

這家店名為「兵娃飯店」,老闆是搞稅務工作的。這是一位極為精明的主兒。每每石油人用餐,他都刻意了解他們的感受,並針對他們的意見和建議,及時對菜品進行改善。如此一來二去地,其菜品便甚合石油人的口味。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在當時,在這一帶,在餐飲業,石油人有着無可匹敵的消費能力。也正因看準了門道,「兵娃飯店」才得以擠垮另兩家飯館,獨霸了這裏的餐飲市場。

老陳兩手各執一根筷子在桌沿上敲,衡司機罵他是個餓鬼,大家又閑扯了幾句,甚覺無趣。

衡司機蔫蔫地塌坐在椅子裏,突然眼裏就來了神光。他埋怨馬大學:「嘿,你娃娃咋個還在一邊神起?別讓人家剛一來就遭涼拌。那邊去坐!挨挨擠擠的也才叫摩擦嘛。不要說『水花』,先也得來點火花才成樣子。」「起來!起來!……」老陳也開始發號司令。

見馬大學只是笑笑並不接招,衡司機就拉下臉,訓斥道:「日媽的一點規矩都不懂。哪有你娃娃這樣的老師?師生本是親密無間的嘛!」說着,便衝過去,把馬大學連同椅子一道抱起,移步到添翠一方放下,「這下你娃就慢慢地教,但一定要教專業知識,越專業越好,切莫要給老子們胡想亂想的啊!」

這時,柴大班正巧走進了門。看見屋裏這幾個人,他就朝身後一聲招呼。一色藍布工裝的四個人就大大咧咧地走進來,剛好把桌子圍滿。柴大班是隊維修班班長,另外是三名清蠟工。他們也剛剛完成清蠟作業任務。

清蠟是採油作業的一道工序。大家都知道,石油來自於地下。在其向地面流動的這個過程中,隨着溫度和壓力的下降,含蠟原油中的蠟就析出來,附着在連通地下的管道內壁上。若不及時清除,管道就越變越窄,進而導致產量下降,嚴重的甚至要停產。人們就根據管道的大小,特製了一根頭部呈螺旋狀翻卷的「丈八蛇矛」。用鋼絲繩將其放到結蠟地帶,然後,反覆地起降,蠟就一次次地被颳了出來。

跑了好多座山,消磨了整日的時光,只機械地把一些設備弄得「嘎嘎」作響;繁複的勞作,緊繃的神經,長時間考驗著清蠟工人的技術和耐心。「收工」是最為誘人的字眼。每當聽到這樣的決定,他們便恨不得給身體插上翅膀,降落到最近哪家館子的餐桌上,整幾瓶燒酒,吃幾碗砣子肉,藉此來熨平那早已鼓包起殼的肝腸。

席間,幾杯酒下肚,眾人便七嘴八舌地打起了諢。老陳自稱當過鑽井工人,有模有樣地講起打井的趣事,而後,話鋒一轉,叮囑馬技術多學習,並做到學以致用。旁邊的清蠟工就不服氣,不依不饒地講起了清蠟工藝。特彆強調的是,要對井溫、井深和結蠟深度進行認真細緻地探測。柴大班也藉機顯擺了一下子,對地層出水情況和裂縫發育狀況展開分析……

添翠並不知情,只嘻嘻嘻哈哈地傻笑。她哪知道,這些被大山關瘋了的石油漢,正點起各自兵器,使出獨門絕學,遊離於男女之間的戰場。見狀,馬為君高舉酒杯,笑罵道:「狗日的幾個爛眼,積點口德嘛!喝哦!」

約莫一個半小時,男人們人均一瓶白酒已然下肚。不出半個小時,24瓶一件的山城啤酒就成了一個空盒子。又過了大概半小時,有人發現馬技術不見了。於是,一個名叫彪彪的清蠟工就自發地出門去找人。很快,他就折了回來,並連聲大喊:「不得了,出大事了。」

大家齊身奔出了門。剛到門口,卻見馬技術右手捏著一把帶血的摺疊水果刀,氣呼呼地往屋裏頭走,嘴裏一個勁地叫鬧道:「怪只怪他娃兒惹錯了時候,惹錯了人。老子今天啥都不怕了。弄死當睡着,勞改當工作。」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因為,店裏的廁所有人,馬為君就急火火地衝到中學側門旁的角落裏小便。剛擺好架式,一個留着波浪頭的男青年走了過來,一路罵罵咧咧地發泄著不滿。

你說事就說事嘛,他非得專意來嘲弄人。他罵馬為君是個娘娘腔,並訓斥馬為君沒本事——賭他有本事就尿倒面前那一堵圍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嗎?人家兩天來受的冤枉氣還少嗎?你為啥偏要在這時候給人家心裏頭添堵呢?

馬為君並不搭話,從鑰匙圈上慢慢地取下水果刀。波浪頭也不識相,胸脯一挺就迎了上來,同時,破口大罵:「你娃去打聽打聽,天龍場有哪個不曉得我浪仔?老子可不是好惹的。比橫?你娃娃算個什麼東西?」

「哎喲」一聲慘叫,馬為君的水果刀插進了波浪頭的屁股。旋即,他將刀拔了出來,試圖扎向另一個部位。波浪頭趕緊跑開,拉開一段距離,朝馬為君爆叫道:「你娃娃等著,老子這刀是不會白挨的。」

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大家表現出超常的鎮定。「我們石油工人可是好欺負的?」柴大班是個不怕事的人,此言一出,他便趕緊著排兵佈陣起來。

據說,天龍場早先只有一條街。區縣公路在靠近小河北岸邊經過,人們便在公路兩邊密密麻麻地建起兩排房屋,於是,就形成了這條街。後來,政府修了一座便橋,使得南岸邊上也迅速立起兩排房屋。再後來,便橋換成了拱橋,且東南方向鄰近場尾處又增加了一座同樣的橋。這時,周邊農民相繼花錢到鎮上落了戶,城鎮人口就急劇增加起來。人口的增長成為城鎮擴展的動力,不少人乾脆在更靠北的方向與老街平行地建起一條新街。新街一落成,中學校就在這條街的西北邊上落地生了根。

波浪頭是沿新街東南方向跑的,他的援兵應該也將從這個方向開過來。不管來人多與少,憑藉這一帶石油人強悍的戰力,應該是可以對付的。柴大班分析了一下形勢,便叫人把清蠟車開過來。他吩咐衡司機與清蠟車一道上附近的一個鑽井隊去拉人;老陳被臨時任作通訊員,負責到臨近的井崗,用電台招喚井崗人員前來增援;餘下的五個人各自帶上管鉗、扳手之類的生產工具,齊集到中學對面的桌球室。

燈光漸次稀疏起來,月光淡淡地落滿街道。除了桌球桌上彈球單調的彈擊聲之外,四周簡直靜得怕人。一柱手電筒光從一個小巷裏投射出來,桌球室里的人便趕忙集中到一起,緊張地觀察著動靜。

幾聲喇叭打破了小鎮的寂靜,一輛清蠟車、五輛敞篷貨車閃著燈,開到桌球室外停下。一個胖子跳下車,立即組織人們在街道邊集合。人們將各種式樣的鐵器扛在肩上,其中,以鋼管居多。只有鑽井隊的才有這種陣仗。柴大班趕忙迎上去,大把大把地散煙。

三三兩兩的摩托從街道兩邊駛過來,有一輛摩托還捎上了老陳。摩托沿街並排地擺放好,騎手們紛紛摘下頭盔,並從背包中相繼取出趁手的工具。

一聲哨子響,鑽井隊那胖子一招手,兩拔人馬便聚到桌球室,圍着兩張桌球桌,假意充當起看客。

這時,街道上出現了一名警察。雖沒有帶任何的槍械,但單憑那一身制服便明顯能夠唬住人。大家各懷心事,死死盯住他慢慢地接近。

「你們這裏哪個說了算?」他輕聲問,沒有人應聲。見柴大班橫眉怒目地朝他看,他便換了一種更為溫和的口氣,對他說:「那(人)就是一個『二杆子』。我已跟他們的人打過了招呼,他們答應——不得生事。你們是來這裏搞建設的,犯不着跟他們置氣。」說到這裏,他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各人把自己的性子把控好,整出了火,全都要悖時。人傷了,對方也不追究,但醫藥費必須得由你們出。」

馬為君早就想息事寧人,聽說要出三百元醫藥費,便主動摸出錢,遞到警察的手裏。於是,雙方相安無事,各自打道回府。

馬為君的「壯舉」在添翠心裏得到了加分。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江山多嬌人多情,自古美女配英雄。英雄的威武不屈往往能給美女安全感。馬為君的個人表現,加之石油人的「同心敵愾」,終於撥動了這個流落異鄉的女孩的心弦。使她萌生出強烈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她第一次在胸中燃燒起身為石油人的榮耀。

是夜,馬為君留添翠在自己的寢室里看電視,沒人去打擾他們。但這大好的時機,兩人只對着室內那一台電視機乾瞪眼,始終無法進入正題,大家都甚覺無趣。待電視上盡只現一些麻花花的光點,添翠被送到了招待所。她只道了一聲晚安,便「呯」地一聲關上房門,鑽進被窩,請起了瞌睡。不一會,隊里發電機的轟響跟室外的照明燈一齊在夜空中消失。

夜露降了下來,四周萬籟俱寂,月光已不知去向,黑暗主宰著世界。馬為君打了個寒禁,憑着感覺在院壩里踱著步,心裏說不出是個啥滋味。

他只覺得渾身發熱——那大概是因激動而加快了血液的循環。然而,體內的一樣東西似乎受熱而迅速地膨脹起來。是個什麼呢?他在心裏想。該是勇氣吧?那要是勇氣,你就該脹得更多更大更持久一些呀!

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勇氣充盈了全身,似乎已經足以支撐自己去敲開添翠的房門。他邁開了沉重的腳步,並使勁用腳蹬地,他要用自己的腳攆走那可恥的懦弱,迎接嶄新的未來。而這個未來就在前面的房間里關着,在床上平放着,在夢的深度里吸納著夜的精華。

近了,近了,他分明已觸及到了房門。那門似乎產生了巨大的彈力,使得他的手立刻縮了回來。無邊的黑暗好像一顆碩大無朋的巨石,將他徹底壓彎了腰。他一個矮身蹲了下去,如同一個蔫氣的皮球。接着,他就沿着四圍的牆壁,輕腳輕手地摸回寢室,連蠟燭也不敢點就上了床。

只說是一覺睡去就可以摒棄一切的凡心雜念,但兩眼一閉腦子卻更為清醒。於是,他反覆地睜眼閉眼,然而,世界終歸是一樣地黑。

漸漸地,一個身影爬上了這黑色的幕幔。那是添翠。她簡直就是一位天使,渾身散發着金光,展着透明的翅膀滿世界飄飛,且還時不時地對他拋媚眼兒,直撩撥得他熱血沸騰。

他忍不住自問道:「女人這吃不得喝不得的東西,為啥就這般讓人心亂神迷?」言語間,添翠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眼前。看着添翠淺淺的酒窩,他就想冷不丁地摸一指頭;望着添翠那紅潤的嘴唇,他就恨不得馬上去咬住不放;當添翠扭動那小蠻腰,將微笑頻頻地投射過來之時,他簡直就到了要發狂的程度。「哎,女人這東西!」想着想着,從他的口裏發出一聲輕淺的嘆息。

不去想了。不就是個女人嗎?女人也是人嘛!忘掉她!忘掉她……他試圖驅趕着這煩心的念頭。可越是這樣,添翠的樣兒就越發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也就片刻工夫,他開始解讀起添翠的外部特徵。那一雙眉眼兒向里傾斜,恰到好處地與面部形成一個柔和的角度,眼光便由那裏巧妙地投射出來並得到放大。這种放射狀的結構更使其顯得電力十足——怪不得有這般強的殺傷力。那白嫩的皮膚,細細的鼻樑,微微突出的嘴唇,與那一對誘人的眼睛一組合,構成一副極為生動的面孔。一襲蓬鬆的黑髮順着頭皮,自然地披散在雙肩,正好與面孔形成一種照應——乍一看,這張精緻的臉蛋就如同是用黑絲絨托著的一塊和田美玉。她的個頭少說也有一米六五,且腳長手長的,加之翹臀凸胸,即便穿上那難看的工作服,也總能勾勒出一幅美麗的剪影……

什麼叫徹夜難眠?什麼叫情竇初開?馬為君生平第一次有了這樣的體會。從上床到醒來,他的神形已完全被剝離。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入睡的。及至晨啼鳴之時,他的身形才轉換成一種怪異的姿勢,發出「呼呼」的鼾響,如同一具管弦樂器。

添翠一覺醒來,已是早上九點鐘光景。左等右等不見馬為君,便主動上隊辦公室去找人。沒想到撲了一個空,又不好前去敲他寢室的門,這讓她感到很失落。之後兩日,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又多是一本正經地教授油田開發基礎知識。

通過學習,添翠感覺還是有一點收穫。她似乎看懂了一個人,心裏一個聲音告誡她:「如果說自己是一道風景,馬為君頂多只是一位觀光過客。走過,路過,不放過,但根本不願意擔責任。這樣的人不值得託付終生。」終於,添翠忍不住,搭乘隊里的便車回了井崗。

添翠這一走,馬為君才真正着急起來,而同事們又老愛拿話來激。害得他把自己關在屋裏,將一隻手在桌子上拍得腫起老高。發泄一通之後,他暗下決心——下次,一定跟添翠把事情抖明。決心倒是下得蠻大,但卻遲遲不見下文。

看到這裏,翠花不滿地嘟起了小嘴。俗話說,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她在心裏壓根看不上奎仔那個大老粗,但對馬為君這種怯懦的書生也有意見。儘管馬為君終於拿出了「英雄氣概」,在她看來,這其實就無異於狗急跳牆,是被逼牆角的拚命,是怯懦到極致的本能反應。總體而言,她對馬為君還是滿意的。當然,主要是沖着他的學識、地位以及日後的發展。

「叮鈴鈴……」,是手術刀打來的電話。她伸手接抓起話筒。相互噓寒問暖一通之後,不知不覺中談話又回到劇本上來。翠花講述了添翠的戲份,把對劇本的看法告訴了手術刀。兩人一合計,便決定邀請X和Y參加「關於美麗」的假面舞會。

翠花還算聰明,在發出邀請的時候,分別告訴對方——另一位專家也在受邀之列。不出所料,兩位專家都欣然接受了邀請。

愛美是世界的天性。春有花,夏有綠,秋有黃,冬有雪。作為女性,就理所當然地應該成為美的擁有者。唯有掌握美的法訣,才更容易觸碰到男性心靈的柔軟處,從而實現兩性生活的和諧穩定。這是翠花對美的看法。

X曾經向她對美進行了解讀:「只說你的這身皮,眼仁透露出深邃,體格顯現出強壯,智慧和力量才是構成美麗的關鍵元素。而一旦去牧場中經受一番歷練,天眼打開,你自然又將會獲得美麗的若干次方。到那時,你便會有對美麗的深層次理解。」

這段話讓她銘心刻骨,但她始終帶着懷疑的眼光無數次審視自己。飄在空中像草,趴在地上似根,站立則六根螯肢亂晃;骨骼裏面是肉,骨骼外面是毛,整個就毛絨絨的一堆。她實在無法理解,如此一副軀殼怎麼能跟美粘上邊呢?不管怎麼講,X的話還是讓她看到了希望——也許開了天眼,就能夠找到美的答案了吧!

在前往舞會的路上,手術刀給她揭開了謎底。原來,人類的形象就是美的化身。

曾經的地球牧場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巨獸遍地,爭鬥四起,資源難以為繼,經營極為艱難。後來,一位大師級人物出現,扭轉了牧場的頹勢。

他根據牧場的現實情況,設想製造一種體型小能耗少產出大的生物。但這就有一個難題擺在面前。體型小就意味着氣力小,在這個只能靠筋骨衝撞贏得生存權的牧場里,勢必無法存活。

一天,他突然腦洞大開,將鴕鳥的腿和胸與猿的頭頸和長臂嫁接在一起,使爬行變成了直立,靈魂被高高舉起。這樣既極大地增加了逃生能力,又減少了佔地面積,還最大程度地保證了光合作用。通過若干次實驗,不僅繁榮了牧場,且還有意外收穫。

因為直立,身體少粘地氣,體毛漸漸短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為直立,充分吸收了陽光雨露,細膩光滑如綢緞一樣的肌膚,看也好,摸也好,總是讓人舒心愜意。發明還處於試驗階段,美的消息卻不脛而走。

美好事物剛插上無形的翅膀,覬覦的眼神便接踵而至。站立的蛛群中出現激進分子。他們用蛛網纏住身體中部四個螯肢,又在全身上下塗抹光滑的樹脂;他們出入於各個重大集會,享受着尖叫和喜泣帶來的刺激。於是,異世界掀起一股比美學美的風潮。

聯邦高層很快發現了問題。機器是為蛛族量身定製的。這股風氣一興起,蜘蛛們便無法像往常一樣用八個螯肢進行操作。於是,工廠員工流失,生產嚴重停滯,社會產出急劇下滑。這還不是最要緊的。由於身體被遮蔽,那用於進行光語言傳輸的體毛無法正常工作,導致溝通障礙,使得異世界瞬間暗無天日。一時間,矛盾似山洪般暴發,衝突如山火般肆虐,治安事件此起彼伏。為使社會回歸正常,聯邦憲法多了一條規定:嚴禁蛛類學人,違者貶為農民,到土地和莊稼中去服刑。刑期視情節輕重而定。

一個偶然的機會,有牧場管理員從地球返回,無意間拾得一枚粉色鑽戒。他學着人類的穿戴,將其套在螯肢上。轉眼間,自己居然變成了人。他不知如何是好,當即將此意外事件彙報到牧業集團管理層。茲事體大,集團也擔心紙包不住火,趕緊向聯邦安全局報告。消息迅速被封鎖,那位管理員不幾日便被調離並控制起來。他們懷疑他從地球牧場感染了超級病毒,進而導致了基因變異。

後來,通過長期觀察,沒有發現危險。接着,粉色鑽戒便悄無聲息地在上流社會中時興起來,成為王公貴族身份的象徵。於是,就有了開天眼之說。

開天眼就是,在狼蛛族類的額頭位置印上一隻無用的眼睛,標明其為上流社會的一員,擁有佩戴粉色鑽戒的權利。平民百姓也有機會,但成功者卻是鳳毛麟角。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取得相當身份和地位,他們才能獲取這種權利。

粉色鑽戒來自於地球,必須是人類佩戴過才有效,數量極為稀少。目前,即使是上流社會,也無法保證人手一枚。儘管政府進行了嚴格管控,但仍有少量流失於民間。

暗地裏,市井之間也在流行粉色鑽戒聚會。只要不是明目張膽,只要不藉此來招搖撞騙,政府一般不會過問。「關於美麗」的假面舞會也就歸於這一類。

手術刀的介紹,喚起了翠花的濃厚興趣。她在想,要是戴上它去找王開火,倒是一個不錯的法子。自己正好通過這種方式,向他透露一些重要的信息。

言語間,飛碟駛入一個停機坪。X和Y已早早地等在那裏。

翠花一落地,X就激動不已,迎着她,快跑數步,來了一個擁抱。

「好妹子,你的事就是姐的事。」X的態度已表明兩人之間已消除芥蒂,「不要說改個劇本,就憑你對我們的好,姐都要給你紮起。」看看那兩個男的已走出一段距離,X扭頭望着翠花,開了一個玩笑,「你人間一個男人才丟手,天上一個男的就纏上身。看不出,你娃還出息了呢!哈哈哈……」見翠花有點慌神,她使勁摟了一把翠花的腰,「要說改劇本,王開火不是把好手嗎?好好做做他的功課吧!」

「對吔!我怎麼這麼不開竅呀?」說出這句話,翠花愣怔地盯住X,好半天邁不開步。她感覺耳旁如同響過一聲炸雷,一個大膽的計劃迅速在她的頭腦中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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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牧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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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怯懦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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