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骨篇· 內有蹊蹺

異骨篇· 內有蹊蹺

惠和坊內,各人無不用汗巾或帕子捂住口鼻,以掩蓋忽然之間傳遍坊中這處的惱人氣味。

臨近的各家店鋪外,老鴇們不約而同地命人焚起了法華香,一為去味,二為去穢,三為「留住」恩客們的雅興。只不過此時這第三樣,似乎沒能進行得太順遂——原本在坊中消遣的恩客與麗人們聽聞騷動后,紛紛從房裏探出頭來,觀水邊動靜。

上岸后的崔湜,正在為自己見到浮屍后做下的倉促決定感到懊悔,尤其在內心急亂,忽然又趨於安定的此刻,才頓覺不該因一時忙慌,就興師動眾地將縣衙、刑部、大理寺統統拉入惠和坊中來。

才方入夜,惠和坊內正處興頭上的來客、麗人數量,未至千人,也有八百,人多嘴雜,一件諸如此般的咄咄怪事,由他們之口向外傳出去,不出幾日,必將傳遍東都各處。

他起初一時慌神,就是因為想到人言可畏。

而如今待他靜下來思量,被撈起、置於地面上的十八具異狀屍體出現在水中之時,就彷彿在示警早先埋藏下的禍根或許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不管不顧地召集刑部、大理寺,反倒算得上恰逢其時了。

可這些人到來之後,定要開解、善後,這又要廢去一番功夫。

崔湜正發愁,身邊傳來刑部劉郎中的詢問,「舍人可方受驚了?」

見到此人,崔湜心中還是落停的,所幸並非刑部尚書親至,不然在朝中同為一派、官職卻相差略遠的二人相見,對眼下十八具異骨浮屍,兩人對其中暗藏的就裏,相互表示知情也不是,表示不知情也不是。

實話說,眼下之事,有大理寺,着實與刑部關係不甚大,而這名刑部劉郎中卻領了兩名主事、六名令史前來,此外還調配兩連共九十名武侯隨行。

加之,洛陽縣令與縣衙佐屬二人,也從衙門攜百餘名步伍兵入坊。這時的惠和坊中,官、兵、百姓呈一團亂麻狀。

而這團亂麻仍有中心——就是在臨香閣外空地上擺放着的十八具異骨屍體。

每一具的身周,都有冒出體表許多的灰白色骨頭,呈四散狀,景象可怖。

多餘長出的骨頭,與一般所見獸骨無異——與人骨許是亦無甚差別,唯獨末端異常尖銳,坊中僕役將屍體撈出時,多有不慎被骨尖划傷的情況。

「眼下怎是計較受驚與否之時,大理寺來人緣何遲遲未至?」離浮屍較遠一些的崔湜,用隨手取來的粉頭帕子遮住口鼻,以問代答,對劉郎中說。

「回舍人,裴大理寺卿早些時候就已在坊門外查探,舍人方才似在忙於他事,在下未能及時報知。」自事發起,一直在坊中忙前忙后,如熱鍋螞蟻的惠和坊坊正,上氣不接下氣地搶先劉郎中一步,回答到。

「那為何不請!你啊!嗐……糊塗!」崔舍人只覺坊正做事毫無考量,不打招呼,任由堂堂大理寺卿在坊外查案,更是現在才將如此要緊的事報知自己。

「裴卿親自查案,我應及時當面問候,你竟任他留於坊外……」

在恐懼與擔憂之上,他心中添了幾分沒能妥善處理好禮節的鬱結,連連搖頭。

比起突發的怪事,崔湜更加擔心自己這般行為,怠慢了官高數級的大理寺卿裴談,手又指了指坊正的鼻子,「糊塗啊!裴卿人在何處?」

坊正被劈頭蓋臉一通罵,再不敢輕易言語,怯懦地指向北麵坊門,崔湜一手拋下帕子,轉身疾步走去。

敬誠遇上源氏姊弟之後,源協將之前那名換防武侯所見場景,悉數告訴了他,他便領着手下禁兵,直接掉轉馬頭,沿着修文坊往東去。

「如此說來,一準是東宮得知什麼消息,入夜還在同明殿坐了兩三刻,只等聖人召見,聽聞似奏了些臨近遷都,需保東都一方平安,或於東都城內補強巡視為妙,云云。」他輕手勒了勒馬,將步速調整到和源陽、源協一致。

「敬叔父統管右衛,怎會被東宮差遣?」源協口無遮攔,被源陽一個眼神制住。

「你這小兒,說話還是無分寸,何為『差遣』?!叔父既為兵,自然遵旨意。且此一回並非東宮來遣我,終末還是兵部領了聖人的口諭,帶符契請我領兵,這不,整整三百六十人。」敬誠舉起馬鞭,向身後的兵卒們指了指。

敬誠之父敬暉,是籌謀神龍兵變的「五王」之一,在朝中還頗有些勢力。身為他的親兒子,本可高枕無憂,做個高官厚祿的文職,卻選擇做了武將,足見滿門忠良。

巡夜本大可遣手下來辦,敬誠卻親自領兵巡查皇城外,顯然並非所言「遵聖人之意」,多是因為敬氏全族對大唐的報國志向。

「這般數量的禁兵,本是要往何處去?」源陽一邊說,一邊瞪想要繼續提問的源協。

「只南岸距皇城近的十五坊,別處自有執金吾巡夜,」三人繞至新中橋主道道口,敬誠掉頭對身後眾兵喊到,「八連隊各出五人,隨我同往惠和坊,其餘人等依入苑、星津橋路線巡查,若生異況,報於各隊軍頭,再來報我!」

兵卒高亢地齊聲應「喏」,敬誠同源氏姊弟,駕馬攜四十名禁兵往惠和坊去。

拿到符契,得知有出城巡夜任務時,他並無察覺有何不妥。

聖人自兵變複位之後,時感不安,召集禁兵加強巡視也是常有的事,但得知聖人是因東宮突傳消息,才做此由右衛往皇城之外巡夜之決定,敬誠就感到有些奇怪了。

當今太子入主東宮時間尚短,想要藉機表現也是可能,但若依源氏姊弟所言,此番巡視皇城外圍的緣由竟是因為洛水南岸一座花坊中出了命案,一樁命案雖要緊,而事事畢竟分輕重緩急,如何也輪不到東宮拿了一件這樣的事去稟聖人,帶着這份考慮看待此事,就更顯蹊蹺了。

可無論如何猜想,都不如親眼一看,原本想要將源陽、源協直接送回源府的敬誠,臨時變了主意,決定與姊弟二人一同往惠和坊探探。

途經南市之後,在才方入夜的洛水南岸駕馬,忽感涼意清爽。身邊又有兩個小輩順道在一處,閑談幾句,身為武將只常在內城行動的敬誠,這時卻頓覺有些愜意。

惠和坊已在視線之內,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漸止,坊門緊閉,但夾帶一股法華香味道的微風還是不可避免地吹了出來,「吁——」三人不約而同地勒馬。

「彼處可是洛水?」源協踩着馬鐙要下來,身子抬高伸直,正好看見不遠處一片昏暗中,透出些熒熒的光來——這般樣貌的洛水,在過去一段日子倒是見過多次。

「是洛水,只是這光亮……波光是如此?」源陽下馬前也眺了眺,淡金色的柔和月光灑在水面,竟有一絲碧色的光暈。

還沒等她仔細辨清,還未下馬,就被敬誠與裴談、崔湜的對話吸引過去。

「什麼風把敬將軍從內皇城吹來了?」崔舍人趕來,顯得局促地立在坊門邊,應付完不苟言談的大理寺卿裴談不久,才要舒一口氣,就見敬誠騎一匹高頭大馬出現在眼前。

心中又一陣對早先慌亂處理不慎的懊惱,臉上還是堆滿笑,湊近準備攙敬將軍一把,卻險些被將軍一腿掃到面部。

與未親至的刑部尚書不同,崔湜與這敬暉之子並非同路人,而算得上是處對立兩派。

被敬誠這般回應的崔湜,仍未改臉上的僵笑,雙手一拱,卻得到敬誠輕蔑的「嗯」一聲。

敬誠手持馬鞭,徑直走向裴談,「裴公,別來無恙!怎你也在此處?」

兩人只當是崔湜並不在跟前,自顧自地對聊起來。

源協跨下馬,鼻子抽動,大聲道「這法華香氣格外熏人」,被一旁的崔湜留意了。

崔湜上下打量在馬旁站着的源協、源陽,見兩人一身醫官裝束,難免要把才從裴談和敬誠處受的氣撒出來,「幾時何曾召過太醫署的人,你二人因何來此處?!」

還沒等兩人反應,「怎太醫署聽聞浮屍,亦要來插手一番?」

「浮屍?!」不只是源陽、源協二人,就連正與裴談相談甚歡的敬誠,也暫且收起對崔湜的厭惡,猛地回頭確認。

「汝等,既不知是因浮屍之事,如此不請自來又是為哪般?」話雖是對姊弟倆說的,但一經出口,卻像是話裏有話,他趕忙抱拳朝官階比自己大去不少的敬誠躬下身去,「崔湜冒犯敬將軍,望恕罪。」

敬誠沒有在意這些繁文縟節,也無意搭理崔湜這般見風使舵的貨色,只是崔湜剛才的一句話,正印證了路上源協所言命案之事。

惠和坊與皇城幾近隔岸相望,右衛禁兵突被派出巡夜的目的似乎昭然而出,「你將此事細細告於我知。」

裴談此時一言未發,卻慢慢移步至距離幾人更近的地方,瞥向崔湜。

「此,此二人……」崔湜語氣之中滿是為難,望向源氏姊弟。

「崔舍人亦久居東都之人,怎連源府源乾煜的一雙兒女也不認得?女為源陽,男為源協。」敬誠利落地打消他的顧慮,卻沒成想崔湜瞬間臉色大變。

「竟是源前侍中府內千金二位,崔某失禮!失禮!呀,早已聽聞源府一雙金童玉女,卻並不知已出落至此……」崔湜身體微欠,不停行禮,一個勁地想把話往回找補。

「舍人乃朝中命臣,按理又是源協、源陽的長輩。如此,折煞了,我倆才是要向舍人行禮,」源陽示意源協,兩人各自體面地向崔湜行了禮,「我二人承蒙多方厚愛,得以入太醫署習醫,當晚之事,或許能助各位長輩一臂之力。」

崔湜一瞬間盡展笑顏,「無妨,無妨,若是有你二位青年才俊,此事或能順利得解,」他四下張望,兩臂揮向坊內,「裴公,敬將軍,此處說話不便,浮屍一事確有蹊蹺。不如隨崔某進坊,由在下給幾位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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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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